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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百年的睡魔 登场人物 宫殿“蒙·洛捷”的人们: 路·多利——先王 夏鲁鲁·多利——新王 梅格苏卡——女王 库劳德·莱兹——僧侣长 约翰·哥尔——僧侣 梅伊·杰尔曼——侍者 雷欧·多诺普——医生 威尔——少年 帕托莉西亚——秘书 西碧的居民: 伊莎贝尔——民宿的女孩 健——打铁师父 姜妮——城里的女孩 奥斯卡——老人 米雪儿——奥斯卡的妻子 凯利斯——警官 造访者: 冴羽·道流——工程作家 罗伊迪——道流的搭档 序章 当我看着甘甜的文字盘时,万一出现了某个程咬金,泼了我一身冷水;或是,出现了充满恶意又没度量之鬼和居心叵测之恶魔,问我“看什么看得这么目不转晴?你在这个女人的眼中寻找什么?莫非你看得出时间吗?浪荡者。”我会毫不犹疑的回答“是的,我可以看得到时间,那就是所谓‘永恒’”。 《波特莱尔诗集》(各章卷头短文亦摘自该书) 啊,在那彼方国度 处处充满了秩序与美, 豪奢、静谧、无上快乐 沙子。 相互摩擦嗫嚅。或许是细致得滑润……彷佛遥远记忆的微微触感。是否无数重复摩擦,沙子数量越多,就越能因此达到均质呢…… 取得补强脆弱之数,凝聚之力,尔后汇集。 潮湿的风轻轻奔驰而去,恰似抚摸着介于黄、白之间,和缓得近乎傲慢的倾斜。 风没有掬起任何东西。 反倒是,海鸥展翅拥抱了那阵风,像机械般原地盘旋。大概是觊觎浅滩中的生命吧。附近没有任何可以遮蔽太阳的地方,一定是为了逃避这令人嫌恶的阳光,一切切都躲进了沙子里。 海潮。 说不定,早在很久以前海就已经腐烂了。每次近看大海,闻到海的味道时,我就会这么想。 说不定天空也早就腐烂了。很久很久以前,说不定比现在更蓝或更绿,甚或更透明清澈呢,对,就像宇宙那样…… 为了吐出意图混入的不纯物质,海与天空正合力将波浪推向陆地。 仅有天空最高之处;或海最深之处;或,极地厚冰深处,集积着太古的纯粹。 瞬间,我产生了这样的幻想。 影子。 落在我身前的影子,总是扭曲歪斜。 但是,终究还是看得出我的形状,尽管严重变形,也不曾离开过我。与我同行、同步调,朦胧而模糊。 影子是存在我体内吗? 或者,影子是在我体外,像我看着自己的影子般看着我? 我……是否存在于我体内呢? 说不定,我这号人物,早已消失不见了。或者,已经腐烂。 所以,其实已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只有装着我的容器,依稀回味着往事。就像脱掉的衬衫,暂时还留着那人的味道……隐隐约约。因为,真正的我,应该没有影子。就因为是容器,才有影子吧? 光。 从小,我便听说,不可以看刺眼的东西。光芒总是伴随着破坏的想象。为了夸耀,或掩盖惊恐尖叫,许多兵器会在杀戮的同时释放出光芒。就是有如此之多的剩余能源被散发出来。在宇宙各个角落,死都是光辉夺目的。我们经常阖上双眼,在强光中眯成一线,面对死亡。那就是人类的生。 绝不能撇开视线。 偶尔,闲来无事时,我会突然想看刺眼的东西,到处寻找有没有光辉闪亮的东西;就像寻求死亡般……确认死亡般……就算是掉落在沙滩上的小小玻璃碎片也好、遥远的细微浪头也好。 为什么呢? 好想仰望天空,伸直双手,将刺眼、冰冷、高度、寂寞、所有一切吸入体内。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究竟想要什么? “是什么呢?”我嘟囔着。 避开沙地,走在后方稍高地方的罗伊迪,赶紧靠过来。没办法,对他来说,没有比沙滩更棘手的路面。连活生生的人类都不太容易走在沙滩上,尤其是长大后,沙滩更可以说是相当麻烦的东西。至少,很多人排成一直线往前走时,避开倾斜的沙滩才是明智之举。 “我没听到你的问题。”罗伊迪说。那漂亮的抑扬顿挫、风流得令人醉麻的声调、再认真不过的表情,都很不错。 “嗯……没关系,算了……”莫名觉得好笑,我微微笑了起来。“我已经忘啦。” “忘了问题的内容吗?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对。”我轻轻点点头,又继续向前走。 “从你发问到现在只有七秒钟。” “有时瞬间就忘了呢。” “道流,你累了吗?” “嗯,有一点。” “回车上去吧,最好休息一下。”罗伊迪在我背后说:“你现在的行动,找不出明确的目的。” 我停下脚步,回头瞪了罗伊迪一眼。 “呃……”他微偏着头,这是他最近学会的技巧。“道流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对,”我微微一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现在正处于这种状态。” “了解。” “了解了就请你闭嘴好吗?” “可是,‘差不多该回去了’的判断,根据过去的数据也是适当的。而且所谓忠告,本来就需要一定程度之理解,并超越沉默之容许值。”罗伊迪像枯叶飘落般喋喋说着,不带半丝笑容。 “喂,罗伊迪,如果我突然往前跑,冲入大海中,你会怎么样?” “气温太低不适合游泳。”罗伊迪望着大海,大概是用红外线测出了温度吧。“目的呢?” “应该不会是为了游泳吧。”我耸耸肩。“而且,说不定,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再回来?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沉默不语。这种时候,我最喜欢盯着罗伊迪的脸直瞧。偶尔,我会很想恶整这个刚正不阿的搭档。不,不是恶整,应该说向他撒娇比较贴切。 “那是自杀吗?”罗伊迪说出计算结果。 “聪明。” “那是古典的方式。” “这样被你一语道破,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嗯……就是很想做危险的事,管他结果如何,都无所谓了……就是这种感觉……人都俞有这样的冲动吧?” “我已经掌握了数据上之倾向,并且得到以此为基础之概念性认知。但是,在那样的状况下,该行为最后会演变成自杀,或是未遂而以犯险结束,目前状态数据数据不足,无法预测,所以不确定。” “我就说不是自杀嘛……有点不一样,我并不是强烈想着好想死、好想死……”说到这里,我用力地叹了一口气。脑中像一阵风吹过般,彻底放弃了。“算了,别说了。” “道流,我没有进入水中那样的设计。所以,道流进入水中时,我没有自信可以救得了你。” “哇,说得好无情。” “我尝试使用了‘自信’这个单字,你不满意吗?” “那么,你会怎么做?丢下我不管吗?” “我认为,通知附近的某人,寻求救援才是最实际又明智的选择。”罗伊迪边说边环顾四周。 “这附近都没有人哦。” “现在可确认范围内没有人。”罗伊迪点点头,“在这种状况下,不得不冒某种程度的危险。为了拯救道流,我就进入大海中吧。” “谢谢。”我笑笑。 “但是,我希望你给我跟你对话的机会。为什么道流会想做那样的行为呢?可不可以说明理由?我认为那是白费力气的事。当然,道流有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对状况的掌握未必都是正确的。而且……” “我明白了,好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做那种事。” “我了解那是假设。”此时,我觉得罗伊迪又偏着头,微微笑了一下。其实只是我自己这么觉得。“道流突然开始谈的话题,有百分之八十是假设,而且大多是实现可能性极低的内容。也就是说,可以判定为享受谈话之乐趣。这次也是吗?” 我想,通常任何话题不都是假设性的内容吗?但是,让他太过困扰也太可怜了,所以我没再说什么。比方说,恋人之间的对话,不就百分之百都是假设性话题吗?提出假设情况,试探对方的爱情,确认对方的真意。想知道对方是否会永远跟着自己,前往自己要去的地方;人类就是想得到这样的确证。我有过这样的经验,虽然已经完全忘了具体状况,但是,那样的感情的确存在过。总觉得很怀念,而且温暖;那样的温暖还残留在体内某处。 现在,我孤独一个人。 只有罗伊迪。 罗伊迪会跟着我走。我并不觉得一个人很寂寞,但是,老实说,能跟某个人在一起,多少还是有些开心。到处都找不到的重要东西,最后往往会在口袋中找到,就像那种时候一样开心。 “啊,从那里上去吧。”我指着可以走上防波堤的阶梯。“把车子开到这边来。” “了解。”罗伊迪点点头。 我看看护目镜的时钟,离约定时间还有两小时。目的地就在距离这里开车只要三分钟的地方,现在站在微微弯曲的防波堤起点,就已经看得到了。 “怎么办,还有点早,要不要先过去看看?”我爬着阶梯说。这次是开启了护目镜的谈话模式,所以,远远落在阶梯后面的罗伊迪应该也听得很清楚。 “数据数据不足,无法做那样的判断。” “我们是跟宫殿的人约了时间,并不是跟旅馆。”我在防波堤上对罗伊迪说:“先去订房,睡个午觉吧?” “我听到的不是旅馆,是民宿。” “民宿就是旅馆啊。” 车子缓缓靠近防波堤道,在我们面前停下来,打开门来。罗伊迪好不容易才爬上了防波堤。 我跟罗伊迪坐上车后,车子向前滑行,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 左右都是沙滩,以及处处映照着天空的水面。这是退潮的状态呢?还是涨潮的状态呢?我回想昨晚月亮的位置,思考这个问题。 道路宽度只够两辆车勉强通过,所幸,前后都没有其它车子,连行人都看不到。 侧面沐浴在阳光中,闪着金黄光芒的建造物,逐渐在前方呈现。像山般微高,顶端尖尖地刺向天际。那是岛屿,巨大的建造物本身就是一座岛屿。看似漂浮在海面上,庞大到足以搅乱人们的距离感。当然,我事先看过影带有所了解,所以,只有“那样的实物真的存在呢”的印象。但是,与周边的关系、硕大、份量,以及刺激所谓气氛的暧昧感觉因子,让这个建造物显得相当卓越。看起来像宫殿、城堡,也像教会。是历史悠久的设计,实际上,主要建筑物在历史上也曾被当成宫殿、城堡、教会,甚至牢房…… 对,牢房。看起来最像牢房。 因为四周都是海,通道只有一条,就是我正在行进中的防波堤。与建造物一体成形的周边,不是岩石绝壁,就是环绕的高大城壁。 人类做出来的防御物,根本是用来对抗人类自己的结构。只有人类会企图入侵,只有人类会侵犯人类。这就是人类历史的主题,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 入侵、蹂躏、歼灭。 企图破坏对手来提升自己。 对手没了,就从自己同伴中选出牺牲者。 为了确认自己的存在,不知上演过多少惨烈的悲剧。已经超越为延续自己生命而杀死对方的自然哲理,深信那是更高超的希望,为杀死对方而存活。 人类一直是这样走过来的。 有时,想到这种事,我就很郁卒。因为我会想,我是否站在人类历史制造出来的长矛刀尖上。也就是说,郁卒的原因,在于无法否定那样的残忍性。 叹息。 越来越接近城门了。 越来越近,当近到建筑物就在眼前时,就看不到岛屿整体了。与岩石同化的墙面耸立着,那些细部更鲜活、刺激。像图画般朦胧的高人建造物,现在只看得到一小部分。墙面上处处开着小洞,应该是用来监视周遭环境的窗口。但是,目前唯一的机能,就是让大家知道墙内有另一个世界。 防波堤尽头是一座短桥,浮吊在半空中。数公尺下面是海面。只要收起这座吊桥,就截断了通往岛屿的道路。 下桥后,是类似停车场的大空间,不远处有粗壮木制大柱子竖立的大门。门已经被锁链拉到上方。我们的车向那个方向,停在大门前面。 我下来站在车外。 罗伊迪也走出车外,往我这边走来。 “危险吗?”我问他。 “目前没有。” 寒入心底的冰冷空气,散发着微微的霉味。 人空只看得到正上方的部分,给人置身井底的错觉。 穿越大门后,阳光瞬间被遮蔽,周围暗了下来。精心设计的石造建筑物耸立两侧,抬头一看,上面架着一座联系左右两栋建筑物的小拱形桥。有几个人从那里俯瞰着我们。只看得到脸,应该是小孩子吧,看不太清楚。 这个不是很大的广场,铺着一圈又一圈像漩涡图案般的石子。 “好古老的设计。”我叹口气说。 “大约五百年前铺的。”罗伊迪回答。这种事我也知道。 “听说,一进大门,旅馆就在左手边。” “不是旅馆,是民宿。”罗伊迪订正我。他就是特别在意这种事。 从我现在站的地方,看不到像是那种地方的建筑物,也没有招牌。当然,那么多栋建筑物,其中还是可能有某栋是旅馆或民宿。说不定,低调做生意是这个地方的特质。可是,怎么看都没有旅馆的感觉,纯粹像一般住宅。 再抬头看那座桥,已经没有人在那里了,大概是走进了左右某栋建筑物。道路两旁建筑物的楼层可以相互通行,可见,应该是类似公寓那样的集合住宅。很多小窗户并列着,但是,全都关上了,还拉起了窗帘。附近没有半个行人。蜿蜒的石阶道路是上坡,消失在前方某转弯处。 我想再稍微往前走,只是,“这个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建筑物”的印象太过强烈,所以,总觉得自己已置身在建筑物当中,要擅自往更里面走多少有些踌躇。 此时,最靠近我的左手边窗户有人影晃动。 我注视着那里。瞬间调整护目镜,以特写镜头回放数秒前的影像。果然不出所料,有个年轻女孩或是小孩偷窥着我们。 我走近那栋建筑物,轻轻敲了靠近窗户右边的门。只听到敲门声,四周依然一片静寂。曾几何时,世界变得如此安静了?可能是因为听不到车子空调风扇的声音吧。 没有人出来。我又敲了一次门。 等了一会,里面总算有了些微动静,听到打开钥匙的轻微声响后,门终于稍稍往内侧打开了。 低于我视线的地方,出现了半张脸。 “啊,对不起。”我说。“我想去旅馆,听说就在进大门的左手边,应该是这附近吧?” “这里不是旅馆。”从内侧传来高亢的声音,可能是女性或小孩。 “是民宿吧?”站在我后面的罗伊迪说。他很少会这样插嘴。而且还那么在意那件事,真是个固执的家伙。 “不是。”小小的脸左右甩动。这个举动,彰显出她脸上的不安。 “请问你知道在哪里吗?我想应该就在这附近了。”我尽可能用恭敬的语调来询问。 这座岛屿周围只有二公里宽度,我不知道住了多少人,但是,以这样的大小来看,应该人家都彼此认识。 “我知道在哪里,可是……”她停顿下来,低下头眨着眼睛。“路很复杂,所以我说不清楚。要先走出岛外……呃,跟约好的人取得联络,或是等到原先约好的时间……” “这样啊,我来得太早了。” “嗯,我知道。” “咦?”对方的反应出乎我意料之外,所以我多少有些诧异。“怎么说呢?” “冴羽先生要来的事,全城的人都知道。” “哦……”这太惊人了,我想,我几时变得这么有名了?但是,我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呃……嗯,请等一下,我进去问问该怎么办。” 门关上了。 我想,他们究竟是欢迎我呢?还是相反?但是,我想不出他们有任何理由欢迎我。可见,我冴羽·道流来访会传遍大街小巷,绝对是因为负面印象。 她应该还是个孩子吧,跑到里面征询大人的意见了。 我环顾四周,在外面等着。街道依然安静得彷如停止了呼吸,到处都见不到半个人影。我忍不住要怀疑,他们是不是都从窗户偷偷观察着我们,但是,我吁了口气排除这样的想法。在意这种事,不像我的作风。 “对吧?”我看着罗伊迪的脸,小声问他。 罗伊迪微微扬起嘴角回应我。纯粹只是学习效果,但是,已经有模有样到令我陶醉的程度。 脚步声又回来了。门打开来,出现了一位古老装扮的女性。百褶长裙,搭配看似柔软的白色罩衫,肩上披着感觉轻柔、刺绣精细的披巾。她站在我面前。白色头发剪得很短。 “你好。”我先问候她。 “我带你去。” 看起来像少女,但是,也可能已经是大人了。这年纪的女孩,在我看来都像独行人。 “呃……谢谢你。但是,你只要告诉我怎么走,我想我应该可以自己去。”我笑着说:“当然,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我会更高兴。” “对第一次来的人来说,这个城市太复杂了。” “复杂?”我觉得她的话有点好笑。 “是的,你一定会迷路。即使运气好走到那里,大概也绕了一大圈。” 她走出来。我往后退一步,她头也不回地走向道路前方。我也慌忙往前走,罗伊迪紧跟在我后面,凹凸的石阶一定很困扰他吧。 转弯后再稍微往前,有个沿建筑物墙壁延伸的石造阶梯。爬上阶梯后,进入穿越建筑物内部的隧道,走到了另一侧。那是条阳台般的通道,可以俯瞰中庭。正在晒衣服的女人,满脸惊讶地抬头看着我们。四周建筑物的小窗口,也有好几张脸往外看。全都是看着我们,没有例外。 又进入了穿越建筑物内部的隧道,中途爬上了阶梯。周围是石砌的墙壁,处处开着采光用的小窗子。以钝角改变了几次方向后,再往前止没多久就出了外面。 十几公尺前方,有只海鸥正在翱翔,飞得相当高。 平坦的土地可以看得很远很远。那是海,海面波光粼粼。 这地方应该很靠近岛屿边缘吧。我们走在宽约一公尺的道路上,四周堆积着四角石头。右手边正下方是建筑物屋顶,偏橘的瓦片微妙地形成了歪斜的曲面。更前方是一片人海,风景看起来像灰色、像绿色也像褐色。站在屋顶尽头,应该可以俯瞰正下方的岛屿峭壁。另一头左手边,是急剧倾斜的土地,上面耸立着垂直的墙壁,墙面上并列着四角窗户。那里最高的地方,一定就是岛屿中心。但是,还完全看不到宫殿。 我停下来等爬楼梯速度落后的罗伊迪,她也停下了脚步。 “刚才那个人是你弟弟吗?还是……”我问她。 “是妹妹。”她的脸朝向前方,没看着我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咦?为什么问?”她终于转过头来。 “在这里,问名字是很失礼的事吗?” “因为这里很少有人叫名字。” “可是,总有名字吧?” “我叫姜妮。” “谢谢你,姜妮。”我微微低头致意。 “那一位是?”她一手指向正慢慢靠近的罗伊迪。 “他叫罗伊迪。”我介绍说:“他是我的搭档,他是……” “是独行人吧?”姜妮说。 “是的。”罗伊迪面无表情的回答。 罗伊迪是机器人。我们两人独处时,我都会彻底忘了这件事,可是,像这样有第三者时,就会逼得我不得不想起这件事。所谓人类关系,为什么这么排他呢? 我们再开始往前走,穿过视野宽阔的小径,又爬上了阶梯。从小长椅和花坛旁边走过后,进入了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巷道。转弯后就到了尽头,姜妮打开了尽头处的木门。出了木门,又是石阶道路。 “这样的路,的确是听了也不会走。”我喃喃说着。 “我已经掌握了路线。”我从护目镜的耳机听到了罗伊迪的声音。这是他擅长的领域。 往左走下石阶没多久,就看到一些招牌。类似店面的建筑物,在道路两侧排开来。看似餐饮店还是酒店的地方,里面有人影钻动。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彷佛通通躲起来了。 “在那里。”姜妮伸出手来指向前方。 道路右边,有个低于地面的庭园。庭园前方有栋白色建筑物,窗户比其它建筑物更多。窗棂是淡绿色,窗边都装饰着黄色和橘色的花。 “这边是后门。从那个门进去,再从中间螺旋阶梯往下走,就到大厅了。有个叫伊莎贝尔的人正在等你。” “伊莎贝尔,”我重复一次。“是旅馆的人吗?” “是的。”姜妮低下头。“那么,我就带你到这里了。”说完,她准备朝刚才来的路回去。 “啊,请等一下。”我拦住她。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呃……我想我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如果方便,我们再见面吧?” “为什么?”她满脸认真地偏着头。 “为什么啊……”我微微一笑。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嗯,难得来嘛,所以,想多了解一些事。” “哪种事?” “比如说,这个城市的生活……” “负责人是伊莎贝尔。” “负责人?” “是的,她是负责接待冴羽先生的人。” “咦,有这样的决定吗?” “是的。” “谁决定的?” 姜妮微微张开眼睛,就以那样的表情停格了。经过数秒的时间差后,她才眨了眨眼睛,将视线撇向我后方。罗伊迪代我回过头,追寻她的视线,将影像传送到我的护目镜。有张白色的脸,正从白色墙壁建筑物的窗户看着这里。我刻意不回头,注视着姜妮。 “再见。”这次姜妮很快低下头,然后看都不看我一眼,转身背向我离去,消失在木门中。 我想,她大概很不喜欢我吧。 这种事并不稀奇,可以说是家常便饭了。因为我是记者,经常寻访异国城市,早已习惯了被不欢迎的视线包围。 不过,这个城市的排他性也可能特别强。这个地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维持独立自主的状态。尽管与周遭多少有些往来,也从来不曾公开给以娱乐为本位的媒体采访,以戒备森严闻名。多家媒体机关,都曾尝试来采访这里的宫殿蒙·洛捷,但是,没有过成功的例子。任何人都可以进入岛上的这个城市“西碧”,但是,宫殿内部一步都不准踏入。居民也对媒体非常不友善,我看过好几则报导说,他们绝不配合采访者。 少数民族的自主独立,没有比现在更受到绝对保障、礼遇的时代了。自从上一世纪中旬,解决了能源问题以来,人类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富裕,争夺物质所有权的战争自然沉寂了。但也同时变得不再关心他人,在各自的圈子里,建立仅属于自己的秩序的趋势成了主流。每个圈子都想创造出小而美的文化,与洗炼的崭新历史。当然,有一小部分还持续着传统战争,但是,跟昔日相比,规模一经逐渐缩小,转向了局部性。不管幸或不幸,曾经漠然散布于全世界的集聚,现在范围紧缩,变得更加精锐,小小地座落在各处。 人类的倾向,就是喜欢将事情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明知不可能在宇宙的未来留下任何东西,却还是孜孜不倦地刻划有限时间,企图只为自己的同伴完成雕塑,追求终将腐朽的一时形体。不断思考应该如何呈现所谓的人类形体,或是人类社会的形体,再三尝试错误,一路追寻更合理化、更洗炼的东西。 如何将靠科学技术建立起来的和平、富裕,引进自己内部的精神世界,可以说是人类近百年来所挑战的课题。我的工作是从技术观点切入,来观察、考察与此相关的各个小型挑战。摆脱民族或文化的限制,客观分析被视为支撑那东西之基盘的工学技术应有的姿态,这样的接触,就是我所写的报导之卖点。 我这个人,原本就是只能以那种眼光来看事物的人,并不是特意以那样的观点去观察事物。我只是觉得,有很多人反而成了“人类本性”这个词汇的俘虏。而我没有那种东西,也就是说,只是少了所谓的“人类本性”。 我原本是个技术人员,而且是非常一般的技术人员。想当记者的人,其实是我死去的搭档。 我只是顺其自然,继承了她微薄的遗产而已。没错,应该说是微薄呢?还是她所有的一切呢?总之,我继承了她唯一的遗产,所以才有现在的我。 但是,一切事物不都是这样吗? 这个城市、这个世界、这个城市的人们、全世界的人们, 都是顺其自然,继承了仅有的遗产,才有了现在的一切。 那是唯一的遗产,在过去任何时空,都不曾有过选择的机会。世界、历史就是这样形成的。 我走向中庭入口。当看到自己映照在门玻璃窗上的脸时,瞬间,我将短暂的过去影像回放了一次。 “道流。”是罗伊迪的声音。他的手轻轻碰触了在不觉中停下了脚步的我的肩膀。 “什么事?”我回过头。 “最好不要去想。” “想什么?” “我不知道。”罗伊迪摇摇头。 他八成是监控着我的脉搏,他就是这么爱管闲事。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门自动向内侧打开来。我们走入建筑物中,穿过狭窄的走廊,再从尽头处的木制螺旋阶梯往下走。缺乏支撑力的阶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我想,我已经身在这个传说中的城市了——闭锁的迷宫岛屿“伊鲁·桑·贾克”。要进来这里,一点都不难。门是开放的,岛上居民的语言也能沟通。通往民宿大厅的阶梯,也没有任何禁止进入或禁止摄影之类的警告标示。任何行为都不会被制止。 但是,这里是特别的场所。 这百年来,完全没有关于宫殿蒙·洛捷内部情况的报导。我也调查过更之前的资料,但是,只看到被刻意消除的痕迹。因为是个人财产,所以不能随便进入。到目前为止,所有采访申请通通被抛置在一旁。过去,媒体曾几度尝试采访这个城市,但是一提到蒙·洛捷,岛上居民便噤若寒蝉。这样的状况一直重演着,而这也是几十年前的资料了。 经过那样的时期后,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伊鲁·桑·贾克这个地方了。 这座岛屿,有“一夜之间被海水包围”的传说。故事内容是,岛屿四周沉入海底,只有盖在山上的寺院,成为岛屿延续下来。传说是洪水造成的自然灾害,但这里是海岸,从地形来看,物理上也不可能发生传说中那样的现象。更何况,这里并不是山,显然是人工作成的岛屿。 我对这里产生兴趣,是缘于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 我在整理死去搭档所留下的资料时,发现她之前来这里时的部分记录。我不知道她是来观光,还是来采访什么。也不知道,当时她是否已经以初出茅庐的记者身分在工作了。 我尝试向完全拒绝与外部公开接触的宫殿蒙·洛捷申请采访,只是想知道会怎么样被拒绝。但是,令人惊讶的是,几天后我接到了OK的回复。我想可能是哪里出了差错,但是,这种机会绝无仅有,所以,我立刻采取了行动。 首先,我私下与两、三家大规模媒体洽谈。每家媒体都认为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完全不相信,但还是跟我签下临时合约,付给了我订金。 我自己并不抱任何期待。 不管何时,我都不抱任何期待。 我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人。 但是……我想感受每天与昨天不同的风, 仅仅只是这样。 来到这里,老实说, 就是这种程度的小小动机。 第01章 大海如何涌了上来 昔日,世上僧院的宽墙上 画满了神圣事迹 让虔诚之心激起憧憬 借以和缓行难之沉静庄严 01 民宿大厅面向大马路,从窗户往外看,不远前有个像是可以直接走出岛外的大门。木制的大门现在关着。的确,如果从这个门进来,民宿应该就在进门不远的道路左手边。也就是说,岛上至少有两个大门,而我们进错了大门。但是,通往岛屿的道路只有防波堤道路一条,从防波堤到岛上的桥也只有一座,却有两个大门,难免让人匪夷所思。 我想到来这里时,大门前有个停车场般的广场,向左右延伸开来。如果当时再稍微往右走,应该就会看到这个门了。 大厅里面有个小餐厅。木头铺成的地板、墙壁,都充满了古色古香,很像电影里的道具。一个穿着围裙的年轻女性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正从螺旋阶梯走下来的罗伊迪,满脸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你是冴羽·道流先生?” “冴羽是我,你好。”我走向她。“我比预定时间早到了。你是伊莎贝尔?” “是的,欢迎光临。”她将视线转向我,那双大眼睛给人很深的印象。“你们是从另一个门进来的吧?” “这样啊,呃……”我转身从窗户看着大马路。“大概是吧,是姜妮带我们来到了这里。” “请到这里来填写数据。”伊莎贝尔进入柜台里,指着桌面。那是个相当精致的古典风味柜台。 “那一位呢?”伊莎贝尔看着罗伊迪问。 “他叫罗伊迪。”我回答。 “助理吗?” “不,他是我的搭档。” 柜台配备的检测器,花了五秒钟来检查我。 “那么,我带你们去房间。”伊莎贝尔又从柜台走出来。 我们又跟着她,爬上了刚刚走下来的螺旋阶梯。我彷佛听到了罗伊迪喃喃念着“浪费能源”, 但是,实际上,他绝对不可能浪费那样的唇舌,只是我自己的想象而已。是我给他的另一个人格,在对我一个人嘟哝。这也算是一种混线状况吧? 中途,伊莎贝尔对我们做了几点说明。比方,餐厅在哪里、发生紧急状况时的对应方法、贵重物品的保管等安全事项。一般旅馆,都会以文字信息,将这些事项直接传输给我们。也就是说,罗伊迪所说的“民宿”,应该就是意味着这一点吧。 “请进,就是这一间。” 是两张床并排的小房间。窗棂显得很老旧,我一摸,发现真的是金属制,非常惊讶。窗外是小巧精致的中庭,可以看到环绕中庭的建筑物的屋顶,这里应该是可以看得到海的方位,但是,很遗憾没看到。 隔壁的浴室,白色瓷砖地闪闪发亮,逐渐失去了平面。很可能是建筑物本身歪斜,地板也被挤弯了。我倒觉得这样很有亲切感,开心了起来。浴室窗户开着,所以微风轻轻吹动着蕾丝窗帘。 “这一间可以吗?”站在门口的伊莎贝尔问。 “嗯,目前完全没有问题。”我转过身,带着笑容面对她。 “有任何事,请随时找我。”她低下头。然后,侧目看了罗伊迪一眼,又轻轻低下头,走出了房间。 罗伊迪走向窗户。 “道流,有个小麻烦。” “什么?”我坐在床上,抬头看着罗伊迪。 “坐标系统传来的讯号很奇怪。” “又来了?”我皱起眉头。“是不是哪里开始战争了?反正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没关系。” “不,不是收不到讯号,而是信息出现了类似意图性的偏差。” “哦……你怎么知道有偏差?” “还不能确定,我需要再多收集一些数据。” “那就收集啊。”我点点头。 “了解,一个小时后再检讨。” “那就再检讨啊。”我笑笑。“啊,”我举起双手深呼吸,然后,顺势往后倒,仰躺在床上。“好像有点困了。” “时间还很充分,你最好睡一下。” “那么,你帮我把要换的衣服拿出来。”我摘下护目镜,放在床头柜上。 “了解。” 也许可以睡个三十分钟。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皮会突然变得很沉重。这大概是我的特性吧。一陷入这种状况,我就会困得想死了算了。即便知道一闭上眼睛就会死,我还是会毫不犹豫的闭上眼睛吧。我可以确定,睡觉这件事比活着还重要。这应该也是我的特质吧。简单来说,就是对“生”的执着,比一般人薄弱。对,非常薄弱。说是“对生完全失去了执着”,也绝不为过。 当然,从那时以来…… 从那时以来,一直都是。我以暧昧的生存方式活到了现在,那种暧昧就像随时可以死去的拖泥带水的惰性、泥泞不堪的余韵。 能复原吗? 是否,哪一天,我会想活得更久呢? “道流。”罗伊迪在我耳边轻声唤着。 “嗯?”我微微张开眼睛。他的脸就在旁边。窗户窗帘紧闭,房间里一片漆黑。 “对不起。”他的表情十分认真。当然,他一直都是这么一张脸。“我检测到来自窗外的红外线照射。” “对方是?”我抬起头。 “尚未确认。不是人类。从移动速度来看,应该是小型机械。” “会不会是这个岛的发送电台?” “据我所知,这里没有那样的组织。” “说不定,是孩子们正靠网络在传递消息呢。一定是想把我们的事做成特别报导。” “这个岛上也没有那种东西。”罗伊迪摇摇头。“可能有秘密的当地网络,但是,目前,并没有检测出一般通讯协议上那种讯号。道流,你可不可以移到前面那张床上?” “咦?为什么?” “因为靠近窗户比较危险。”罗伊迪轻声说着。我没有戴护目镜,所以,他才这么靠近我说悄悄话。我觉得,偶尔这样也不错。 “有什么危险?” “不能说完全没有被狙击的危险。” “为什么?” “无法确定理由,而且,确定也没有意义,”他眯起了眼睛。不知从哪学来的,还学得有模有样。“我只是根据统计数据来判断。如果,道流对窗边那张床没有特别感情,我希望道流可以接受我的提议。” “可以啊,我无所谓。”我噗嗤笑了起来,因为罗伊迪拐弯抹角的说法太好笑了。“那么,你抬我过去。” “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好累,不想动。” “了解。” 罗伊迪站起来,轻轻抱起我的身体,走向旁边那张床。缓缓地、过度谨慎地将我放下后,他又单脚跪下,把脸靠近我。 “道流,要不要带武器去?” “这个嘛……”我考虑了一下,摇摇头。“不行,不可能,很容易就被发现了。被发现时,怎么样都说不过去。” “有可能说得过去。我们没有签订合约,也没有保障安全之相关意见。这是治外法权,目前,我们不受这里的法规限制。以防身为目的的最低限度武器可以被允许。” “我明白了,那么,替我准备吧。” “了解。”罗伊迪点点头。“对不起,吵醒了你,晚安。” 我闭上眼睛,可是,睡意已经减了一半。我开始想这个岛屿,还有蒙·洛捷宫殿的事。这样的私设社会(PrivateSociety),正以各种形态在全世界试办、摸索中。只要解决了能源问题,越小规模越容易以人工方式来制造和平的社会,与适合居住的环境。因某种原因而难以持续的案例,大多是因为与外部关系之经营出现了破绽。 像伊鲁·桑·贾克这样,地理位置孤立,也拒绝公开信息的完全闭锁型集团很少见,但是,只要内部没有不满,这或许也是一种存在方式。若再深信这世上只有自己这群人存在,就更能达到效果了。 我怀疑,追根究柢,最需要的应该是精神上,而非科学技术上的控制。我想确认这件事,这是我这次采访的重要主题之一。 城市看起来很和平。虽然建筑物和设备看得出若干老朽化,但是,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当然,我打算从明天开始,再一点一点扩大范围,做更详细的观察。 说真的,既没有夸张的迎接,也没有反弹,就这样二话不说把我们带到房间来,是有点失落感。我还以为,会有市长或领主之类的欢迎、重要干部介绍、排排站的笑容,而且,每个步骤都有一定仪式……就这点来说是失算,不过,是往好方向发展的失算。以我的经验法则来看,越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态度就越倾向欢迎和亲切,可见,这里是清清白白的地方。但是这么一来,我的报告就卖不到好价钱了。 越想越烦,不要再想了。 其实,那样是很好的一件事。我总是不知不觉想得太多,把心情搞得很不好。尤其是回想过往时,必须特别注意。即使浮现的全是快乐画面,最后也一定会陷入伤心中。 好像可以入睡了。 我会在哪些地方,见到哪些人呢……? 不要想了, 不要担心了。 02 “我睡了多久?”我边穿衣服边问罗伊迪。 “大约二十七分五十秒。” “这种时候不说大约。” “精确地说,是四十八秒又四分之三。” “真是的,你连我脑波都监视了。”我将手穿过夹克袖子。“简直没有一点隐私。” “如果让你不满,我会改进。以后,我不会说出精确的睡眠时间。只是,管理道流的健康是我的使命,所以……” “知道了、知道了。”我笑了一笑。“没关系,你仔细计算吧。我只是被你叫起来,有点不高兴而已。” “感觉呢?” “非常舒爽。” 出了房间,走下大厅,伊莎贝尔已经坐在椅子上等我们了。 “我带你们去蒙·洛捷。”她看到我们,站了起来。 “哦,谢谢。可是,就在附近了,只要告诉我怎么走…” “不,不是西碧的人,很难走得到。” 她说的“西碧”,是这个城市的名字。我们跟着伊莎贝尔,走向大马路。虽是主要道路,但并不宽敞,两侧建筑物前堆满了桶子、储藏箱、盆栽、长椅和其它杂七杂八的东西,所以,显得更窄了,大概没办法错车吧。我们三人走向石头铺成的和缓坡道,也就是走向岛的中心位置。 道路两旁商店林立,前端大多是贩卖食品的店,像面包店、海产店。接着,是贩卖、修理日用品的店、皮革店、排列着洋服和布料的店。再往上爬,还看到了修锅子的炼铁厂、看起来像制作小制拖车的工房。我们沿着道路蜿蜒而上,走约二百公尺,就是这条比较热闹的道路的尽头了。石墙像城壁般矗立,有几个人从石墙上看着我们。 伊莎贝尔打开石墙前右侧的木造房子的小斗,走入门内。看起来像民房,但是进入之后,却是一条隧道般往深处延伸的细长道路。 我们爬上幽暗石壁围绕的阶梯,中途改变了方向。走到回廊般的通道,再走没多久,一边的石壁不见了,换成了等间隔并排的柱子,眼曲一片海侧的景致。从通道往左转,再爬上木造阶梯,这回看到了左侧的景致,可以俯瞰刚才商店林立的大道。通道的尽头,就是石墙上面。 “道流,可以跟你说话吗?”从护目镜的耳机传来罗伊迪的声音。 “关于坐标系统的事吗?”我小声嘀咕着。 走在前面的伊莎贝尔回过头来看我。她可能听到了我的声音。罗伊迪可以不用发声,靠说法模式(Talkmode)跟我通讯,可是,我不会那种腹语般的技术。 “我做过多次确认计算,可是,数据还是很奇怪。而且,偏差越来越大,误差值也越来越高。以位置数值来说,这个程度是在意图性误差范围内,并没有出现极端错误,所以,可以判断是卫星出问题的可能性很低。只有显示方位的数值出现了误差。我可以继续说吗?” 我顾虑到伊莎贝尔,无言地点了点头。 “方向数据出现异常,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部分卫星轨道偏离,但是,现在都有修补偏离的系统。多数卫星轨道同时失控的机率极低,而且,在这样的情形下,位置数据应该也会同时出现更极端的异常值。可见,另一个原因比较有可能,那就是我本身的计算错误。” 我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怎么了?”伊莎贝尔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我。 “啊,没有,突然想到好笑的事。”我敷衍她。然后,回过头看着罗伊迪,瞪了他两秒钟。 “道流,这不是开玩笑。”我听到罗伊迪的声音。 越来越觉得好笑,我微微深呼吸,结束了这段对话。 伊莎贝尔转了好几次弯,爬上阶梯,打开门。我以为已经进入了建筑物中,却又经过庭院、经过通道,再与其它小路交会。我敢说,这样子绝对不可能沿着原路再走回去。这种事通常是由罗伊迪负责,可是,面对一个说“我的计算错误”的故障独行人,我该如何是好呢? 对正要前往的目的地、对于这份工作,我还没有什么紧张感。可能是因为罗伊迪逗我发笑,让我放松了心情。 再沿着石子路往上走没多久,终于到了比较象样的广场,宽敞度足够大型直升机升降。为什么会联想到这种事,是因为地面用石块铺出了漂亮的同心圆图案。周围矮墙上画着连续画作,画得很细腻,有人物、建筑、船、铁路等交通工具。 正面深处,竖立着两尊约五公尺高的石像,两尊都看不出来是男性或女性。衣服也很奇怪,头和身体都缠绕着布,近似电影中曾经看过的造型,看起来很像僧侣或做什么修行的人。不管怎么样,应该是贫穷时代的东西。 我一直看着那两尊石像往前走。右边石像的一只手放在眼睛上,虽然只遮住了一只眼睛,但是,另一只眼睛也闭着。左边石像张着眼睛,虽然没遮住眼睛,但是手压在嘴巴上。可能是某种诫律吧。 这两尊石像中间,有个很大的木制门。石像后面是柱子。我们一走近门,门就缓缓往前打开来了。 “那么,我就送到这里了。”伊莎贝尔停下脚步,低下了头。 “啊,谢谢。”我向她道谢。“回头见……” 我跟罗伊迪进入门内。一个男人在门内等着。令我讶异的是,他跟石像一样,头部跟身体都缠绕着白布。脸上蓄着浓密的胡子,眉毛很粗。看起来比我年长许多。 “我是冴羽,请多多指教。”我问候道。 “恭候已久,请跟我来。”男人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立刻迈开了步伐。连表示欢迎的表情都看不到。 宽广的阶梯,一个转弯后向上延伸。两侧是垂直高墙。往上走,沿途有几个平台,两侧林立着笔直的树木。对罗伊迪来说,值得庆幸的是阶梯的倾斜度比较和缓。罗伊迪紧跟在我后方,东张西望环顾四周。 走到阶梯尽头,打开厚厚的木制门进入,是一个像大厅般的宽敞空间,两侧竖立着圆筒形柱子。墙壁高处开着的窗户,将天花板曲面上的画照得很明亮。但是,已经完全褪色,处处是剥落的痕迹,应该有段历史了。通常,罗伊迪会把测定结果告诉我,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他会这么无精打采,应该是因为刚才的测定误差。 走过通道后,又沿着阶梯往上爬。我觉得已经爬得相当高了,海拔究竟多少呢?我很想问罗伊迪,可是,静悄悄的空间里,只听得到三个人的脚步声,那种气氛让人很难打开话匣子。 “海拔约五十公尺。”从耳机传来罗伊迪的声音。最近,有时我不必开口说话,也可以把想法传达给他。我跟罗伊迪之间,似乎已经形成这种类似辅助道路(bypass)的新回路。“这种时候需要‘约’吧?” 瞬间,我叹了一口气,但是,赶紧用手遮住嘴巴,假装咳嗽。我还担心他无精打采呢,真是白担心了。我不懂,为什么这种时候他还能讲笑话。我边走,边斜眼瞪了他三秒钟。 “很气派的建筑物呢。”我想还是说些什么比较好,所以随便说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话。带路的男人看我一眼,只轻轻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连微笑都没有。给我的感觉不太舒服。 通道尽头是阶梯,我们再往上走。中途的平台有窗户,可以看到外面。这里是岛屿的哪一侧呢?眼下是一片宽阔的大海,视野非常好。 再往上走,经过一条旁边有两间房间的通道,最后来到天花板很高的厅堂前。 四周并列着细细长长的窗户,白色光线照进来,在地上交织出格子图案。我不知道伫立阴周的圆柱,是用来支撑挑高天花板的曲面,还是纯装饰,或构造上需要。 厅堂深处,有张桌子,桌旁站着一个穿橘色衣服的人。我们往他走去,他也把脸朝向了我们。是个身材矮小的老人。 “我带冴羽先生来了。” “辛苦你了。”老人说。 带路的男人留下我们离开了。我一直等着他走出房间;不,应该说,我看画在老人脚下地板上那一大幅画看得出神了。几秒钟内,我屏住了气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幅画大约有六尺四方大,周边还有未完成部分,所以,不是完整的四角肜。非常细腻的几何学图案,从中心呈放射状以同样形态向各个方向延伸,同样图形不断重复,形成错综傲杂的图案。接近鲜艳原色的色彩,看起来很像是绘画颜料,但是,把焦点集中在眼前部分,就可以看出是用很细的粉粒铺成的。 “这是什么?涂了颜色的粉粒吗?” 老人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 “啊,对不起……”他轻轻摇摇头,叹了长长一口气。“你说什么?” “没关系,请问这幅画用的是什么粉粒?” “是沙子。”老人回答,微微举起了一只手上握着的细长东西。 他往我走来,把那东西给我看。是像金色细长管子的东西,前端呈半圆筒状,应该是类似汤匙那种道具,上面还盛着黄色沙子。沙子整齐地排在画好的在线。大概就是用这个汤匙,一点一点把沙子放在地上吧。原来就是这样画出了这幅画啊,我终于理解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画到这个程度,花了多少时间?” “六年。”老人回答,微微笑着。“你好,我叫莱兹,库拉德·莱兹,是这里的僧侣长。” “很荣幸见到你。”我后退一步,单脚跪地,低下头。“这次的事,真的很感谢你。” “你还知道这种古典的礼仪呢,冴羽先生。” “希望不会失礼。”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莱兹转向罗伊迪的方向。“那位是?” “他叫罗伊迪,是我的搭档。” 莱兹观察了罗伊迪数秒钟后,把手中的道具放在桌上,再以社交的表情面向了我。 我好不容易把视线从沙图移开,环视墙壁与天花板。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正好是展现这幅鲜艳图画的最佳场所。天花板很高,粗木大梁纵横交错。我看到几条绳子,还有滑车。大概是用来把什么东西拉上去吧? “现在,我带你们去蒙·洛捷吧?” “方便的话。” “已经很久没有外面的人来访了。” “好像是。”我点点头。“可是……呃,会不会妨碍到你呢?你不是正在工作吗?” “什么都是工作,什么都是妨碍。”他笑了笑。“请不用介意。” 03 蒙·洛捷的建筑物令人惊叹。虽然十分古老,但是,保持良好状态,各个地方都有做维修,也打扫得非常彻底。地板、墙壁的表面风貌依旧,窗户、门也有重新刷过好次的痕迹。应该是努力做过很多次的修补。要维护这么古老的东西,想必需要相当的资金与劳力。 天花板很高、柱子很多,是古典建筑物的共通样式,大概是根据以前的宗教观念,就是要把天花板盖得很高吧。无论到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彷佛想远离地面,切断重力。这是人类想更接近天堂的欲望的表观吗?或者,是那种束缚的解放创造出了天堂? 这栋建筑物固有的最具特征的设计,应该是窗户的形状。虽不是每扇窗都是这个形状,但是,有几个房间是这种像切口般的细长窗户。宽度几乎只有二十公分,高度从腰部延伸到将近天花板处,长约二公尺到三公尺。太阳从这个切口洒进来,长长的光线在地上和对面墙上,清楚地描绘出格子图案,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走在回廊上,沿途经过了几个大厅堂。但是,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我不禁怀疑,有那么多大厅堂,可是,这里有那么多在那里聚集的人吗?我想,应该是在某个地方有那样的人数吧。 莱兹跟我说了关于蒙·洛捷建筑物的历史。建筑物的基本部分,最早是建于约八百年前,比欧洲掀起文艺复兴运动还要久远。刚开始,这里是城寨,也就是为战争而设立的基地。以这里的地理条件来看,是很容易理解的事,因为视野宽阔,又可以当成海路据点。之后,治理这地方的领主做了大幅翻修,住进了这个地方。就这样,成了名副其实的城堡,西碧城的前身“城下町”(以领主居住城堡为中心,在周围发展起来的商业经济城市)也是在此时形成的。几百年后,这地方曾被当成牢狱、修道院。近代,成为国家管理的文化财产,也曾成为国际观光地繁荣一时。大约一百年前,被个人买下至今。现在是多利家个人的住宅,这也是蒙·洛捷又被称为宫殿的理由。 “我可以见路·多利先生吗?”我问。这个名字我事先调查过,是这个土地所有人的名字,也就是“国王”的名字。 “很遗憾,先王已经去世了。”莱兹慢慢走着回答我。 “咦?”我是很惊讶,但是,并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什么时候的事?” “十一年前。” “这样啊……实在太遗憾了。”我是真的很失望。因为,会见创立这个玩具小国的人,也就是将这个地方与外界隔绝的始作俑者,是我此次采访的重要目的之一。“那么,现在谁是这地方的领袖呢?” “是夏鲁鲁·多利殿下,先王的嫡子。” “称号是国王吗?” “没有明文规定,但是,西碧城的人都是这样称呼他。因为没有积极对外公开讯息,所以,没有必要做那种仪式性的决定。” “我可以见夏鲁鲁·多利殿下吗?” “我帮你问问看。”莱兹面露微笑。这个老人对人非常亲切,是社交型人物。我做梦也没想到,在长期拒绝媒体的伊鲁·桑·贾克,可以受到这么友好的待遇。 “呃,这可能是很失礼的问题,请问你们为什么会允许我进来这里?” “你是说?” “我一直以为,这地方对媒体……呃,说起来,应该是比较偏向否定的对应态度。” “决定这些事不是我的工作。”莱兹笑着摇摇头。“所以,很遗憾,我也不清楚状况。” “那么,是由谁决定?这里的议会吗?” “这里没有议会。” “咦?”太令人惊讶了。“没有议会?呃,有多少人口?” “没有充分掌握,不过,大约五百人左右吧。” “那么,如何决定意向?” “由国王决定。先听西碧居民的意见,再由国王决定所有事。” “这样啊……如果一切顺利,那就没问题。可是,要说罕见还真罕见呢。” “你是说,这是前近代的型式?” “是啊,多少有些古早味。”我显得诚惶诚恐。 莱兹一度扬起了眉毛。但是,是很轻微的反应。 “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之前都拒媒体于千里之外?我想知道理由……” “没办法,我完全不清楚……”他又摇了摇头。 此时,我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突兀感。觉得那张慈祥老人的脸庞、随和的态度、温柔绅士的语调,都不过是演技。 从厅堂回廊往前走,就看到了明亮的中庭。这是在建筑物中辟建的人工空间,四周围绕着柱了林立的通道。大约跟人一般高的树木处处耸立,还有几张石造长椅。我走在回廊上,边眺望着右手边这个地势稍低的庭园。这些东西跟老人一样,也是做出来的。这个建筑物也全都是做出来的。是人类带着某种意图,做出来的造型物,不是自然产生的东西。 库劳德·莱兹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罗伊迪跟在几公尺后。 老人看着中庭,看着刚才被树荫挡住看不见的地方。我沿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中庭的大约中间地方,站着一位穿白衣服的女性。她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们。 我又看了一次老人的脸。他张着眼睛,表情僵滞。是刚才所没有的紧张神色。 “那个人是?”我问。 “是女王殿下。”莱兹的表情瞬间恢复了,脸上浮现装出来的笑容,微微举起了一只手。“走,我们去那边吧。” “女王殿下……”我看着中庭的女性。 她的个子应该比我高。纯白的礼服,以花瓣般的曲线向下伸展开来。脖子和脸的肤色都很白皙,长长的头发绑在后面。发隙间的额头,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直直的眉毛令人印象深刻,眼睛看起来像绿色也像蓝色。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不悦。嘴唇端正。看着她,会有轻微晕眩,产生彷佛就要被她吸走的恐惧,使人背脊发凉。 我向她低下了头。 她只将一只手微微伸向前方。 “是,马上来。”莱兹回话后,走下庭院,往女王走去。 我跟罗伊迪杵在走廊上等着。 “道流,我有事跟你说。”罗伊迪用无线跟我说话。 “不行,”我立刻低声回答。“等一下再说。” “了解。”他点点头,后退了一步。 “这种时候,你在想什么啊。” “对不起。” 库劳德·莱兹接受某种指示后,很快又同到了我这里。 “女王说想跟你聊一聊。”老人像跟我说悄悄话般,贴近我的脸低声说。 “咦,真的吗?”我大感吃惊。 “你的意思呢?” “当、当然,这是我的光荣。” “你没有带什么危险物品吧?”老人问。 “啊,呃……”我犹豫了一下。“老实说,有带简单武器,我该怎么处理呢?” “那么,我先帮你保管吧?”他伸出了一只手。 我看看罗伊迪。 “道流的武器由我保管。”罗伊迪开口说。 莱兹看着罗伊迪,显得很惊讶。 “这样可以吗?”我问。 “独行人不会危害人类。”罗伊迪以公务口吻对莱兹说。 老人点头了,所以,我从上衣内侧的袋子拔出手枪,交给了罗伊迪。 “道流,小心点。”耳机传来罗伊迪的声音。这家伙真的很会操心…… 我微微向老人点头致意后,走下了中庭。 一接近她,就觉得有阵风从她那里吹向了我,是空气的阻抗。地上铺着大大的长方形石块,我看看那些石块,再看看自己的影子,然后,在那个地方单脚跪了下来。 “很荣幸见到你,我是冴羽·道流。” 我看着女王的脚,没有抬起头来。长长的礼服盖住了她的脚。我不禁想象,那里面真的有活生生的人的脚吗? “道流。”好美的声音。 “是。”我拾起头来看她。 “欢迎你来。” 她那张像洋娃娃般端正的脸,微微倾斜着。红色嘴唇与声波同步蠕动着。缓缓眨着眼睛,蓝色眼眸微微移动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这么想着,屏住了气息。 是惊讶呢?还是看她的容貌看呆了?或是,紧张得意识模糊了? 我无法思考任何事。朦胧像雾般的东西,在我跟她之间筑起了一道墙。声音被那道墙阻隔,听起来好像绕了一大圈子。 是什么呢?这个存在…… 一股怀念的感觉突然袭向了我。 风。 冰冷。 好舒服。 还有,小婴儿的哭声。 为什么会听到那种声音呢…… 混乱。 我好不容易拉回了自我的控制。 拿出勇气来,定眼看着女王的脸,看着她的整体,去认识她。 没错……这张脸,是我很熟悉的一张脸。 “蒂宝·苏荷?”我叫出了这个名字。 “对。”她的嘴唇浮现出微笑。 我站起来,站在她面前。 中间约两公尺的距离。 “咦?”不可思议的感觉搅得我越来越混乱。 这是怎么一回事? “真有意思。”她又笑了起来。 “为什么……”满怀的疑问几乎让我索息。 “你对所有事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吧?”她说:“就像刚出生那样……道流,邀请你来这里的人是我。” “邀请我来?” “很简单,我有事问你。” “咦?什么事……” 女王靠近我,伸出双手,轻轻抓住我的肩膀。她的脸就在我眼前。蓝色眼眸带刺般看着我,看得我神经都快麻痹了,甚至想向罗伊迪求救。 “晓良被杀了。”女王用缓慢的语调如此发音。我的身体痉挛了。跟刚才的声音不一样。“眼睛被射穿了。” 她的脸更靠近了。 我动弹不得。 “她嘴巴蠕动着,舌头伸出了嘴巴外。唾液、血液都像泡沫一样流了出来。”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地打起哆嗦来。 为了制止这一切,我闪躲似的,退到了后面。 我恢复呼吸。不断重复凌乱的气息。 我看着女王。 她似乎想抓回我离去的身躯,双手还往前伸在半空中。但是,就在缓缓放下双手的同时,她盯着我看的冷淡视线也向下移开了。 长长的眼睫毛,遮住了她的眸子。 我的鼓动、 我的呼吸, 都还很急促。 久慈·晓良………曾经是我的搭档。 她在我眼前死了。 一只眼睛被射穿了。 她最后想说些什么的嘴巴, 像海星那样, 像蛞蝓那样, 蠕动着。 可能只是产生了痉挛。那是靠电气收缩的生物肌肉。白色牙齿几乎被染红了。泡沫弹开来,四处飞溅。从眼洞溢出大量的血液,把她的脸染得鲜红,闪闪发亮。只留下部分光滑的脸颊,像破了的陶器面具。 久慈·晓良是在我眼前被杀的。 “道流,”是罗伊迪的声音。“不要去想。” 我悄悄叹了一口气。 “是谁?”女王看着我后面。“机器人吗?” “是罗伊迪。”我好不容易可以开口说话了。 她再度看着我,已经恢复到最初的无机质表情。 “很惊讶吗?”她用温柔的语气问我。 “是、是的……”我老实的点点头。“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我的事?不……应该问,你为什么要提这件事?” “任何事都有办法知道。而我,想知道所有事,也想看看你的反应,谢谢你。” 女王侧过身去,瞬间轻轻拉起了白色礼服。 “呃……”我想说些什么,可是,后面的话后没有说出来。我究竟想说什么呢? “你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希望你能在这里找到你的幸福……”她侧着身子,用漂亮的发音说:“那么,改天再见了……” 就那样,她快速迈出了步伐。以直挺挺的漂亮姿态,像滑动般从中庭左边走出去。我目送着她白色的背部,和长及腰部的头发。走到回廊阶梯时,她挽起裙子,身体微微向一侧倾斜。只有那个动作,可以证明她是个人类。 白色礼服被吸入回廊,消失在黑暗中。 我闻到香味。 她的香味还缭绕着。 我的心跳终于回到平常的速度。汗水从额头滴落下来。我又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会这么做,提醒自己还活着。 04 一个小时后,我暂时先离开了蒙·洛捷。伊莎贝尔在大门外广场等着我们。我和罗伊迪跟在她后面,步上回民宿的复杂归路。途中,罗伊迪跟我说了两次话,但是我都没有回应。幸亏,伊莎贝尔也都没说话。我们三人就这样默默回到了民宿。 “一个小时后在这里用晚餐。”伊莎贝尔说,一只手指向了大厅。 我点点头,爬上螺旋阶梯。走回通道,打开房间钥匙后,就马上躺卧在床上。 “你还好吧?道流。”稍后进来的罗伊迪关上了门。 “不好。”我回答。 “哪里不好?头痛吗?还是呼吸困难?”他靠近我。“要不要喝什么?” “冰冷的饮料。” “了解。” 罗伊迪走向冰箱。我仰躺着,看着天花板,有意识地重复吸气呼气。 头脑还一片混乱。总觉得现在非做什么不可,可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就是这样的强迫观念。 胸部有股莫名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要去淋浴。”我猛然坐起来。 “不喝了吗?” “等一下再喝。” 我跳下床,走进浴室。 边脱衣服,边想象罗伊迪把饮料放回冰箱的画面。洗脸台墙上有一面大镜子,映照着我自己的身影。但是,我绝对不会去看。 我向来不看镜子。 因为会想起来。 适温的热水很快就流出来了。我坐在浴缸里,往自己身上泼水。希望温暖的感觉,可以冲走我莫名其妙的不安。可是,我也知道,没有这么简单的事。 蒂宝·苏荷。 我在女王面前,说出了这个名字。 这也是女王的名字。 不是这里,而是更遥远地方的女王。我想起了她。不只是因为她们同样是女王,而是因为两个女王长得太像了。 可是,是不同的两个人。 这个女王没有蒂宝·苏荷的温柔、婉约。蒙·洛捷女王比较强硬,而且敏锐。漂亮,但更可怕。 对,吓死我了。 她为什么会提起那件事呢? 是不是故意调查我的过去来吓我? 或是,因为她早就知道我的事,所以准许我来采访,把我引到这里来? 可是,为了什么? 某种预感,让我不愿再多想。警报讯号闪烁着,告诉我这样想下去,对我没什么好处,只会落得越来越接近危险领域的下场。 身体暖和起来,我叹了一口气。 我不会想,自己是来工作的,要振作点才行。我向来就是这样。因为我知道,就算振作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总之,只要注意别把自己搞坏掉就行了。不,搞坏掉也无所谓……我究竟有多少能耐呢…… 心情稍微好起来了。 我关了热水,用毛巾擦着头,走出了浴室,罗伊迪正满脸担心的看着我。“满脸担心”这个部分,是我自己的观测,还有希望的主观。 “道流,感觉怎么样?” “非常好。”我笑笑。“饮料呢?” “了解。”罗伊迪慌忙打开冰箱。“慌忙”这个部分,也只是我自己的妄想。 我将罗伊迪递给我的杯子靠到嘴边,喝下了冰冷的果汁。虽是甜甜、酸酸,各种味道杂陈,缺乏个性的饮料,但是,冷度让人神清气爽。 “对了,我会见女王时,你是不是跟我说话了?” “说了。” “她应该是察觉到,所以瞪了你一眼吧,你还记得吗?” “可以回放。” “那样子好像是听到了你的声音呢。” “只是巧合吧。”罗伊迪回答。“或者是从道流的表情变化,推测出了原因。” “啊,原来如此。罗伊迪,你真厉害,有这么深的洞察力。” “一点都不深。” “嗯,这就叫‘谦逊’,你知道吗?” “知道,是比较简单的模式。道流,你的心情好像变好了。” “对,还不错。” “淋浴淋得很舒服吗?” “应该说是吧。” “你平常就该多使用淋浴。” “别强人所难了。”我笑了起来。“不过,太奇怪了。喂,你想想,你刚才说她可能是从我的表情变化,看出我们用无线在传递什么讯息,可是,那个反应也太快了吧。” 罗伊迪沉默了几秒钟。好像在计算什么。大概是回放那个场面,正在检讨中吧。 “道流说得没错。”他点点头。“她将视线转向我的动作,比我的讯息结束还快了一点。道流产生反应,大约需要零点四到零点六秒。从这一点来看,她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做判断。” “太不可思议了,是所谓女人的直觉吗?” “那种现象不存在。” “算了,不说了,我肚子饿了。”我穿上衣服。 “道流,方便的话,我想跟你谈谈。” “怎么了?又是那件事?” “坐标系统偏离的原因。” “你知道了?” “我发生故障的可能性很高。” 我正用音速吹风机对着头吹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哦……你是说,果然是零件坏了?” “是的。”罗伊迪点点头。表情显得非常认真。 “要换哪个零件才会好?” “无法确认。” “我知道了,回去后,我请人帮你检查。” “我的系统可能多少有些老旧了。” “咦?”我又把手停下来,看着罗伊迪。“什么?” “如果,道流的经济许可,换一台新的独行人才是聪明的选择。” “我的经济才不许可呢,你明明知道。” 罗伊迪默默点着头。我斜眼看他。 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吹风机的风扇停下来了。因为我的头发已经干了。 “骗你的啦,”我说。“不是钱的问题。” “骗我?什么事?” “就算有钱,我也绝不可能把你换掉。” “为什么绝不可能?” “傻瓜。”我哼了一声。“这种事哪能说明。” “不能说明,所以,并非绝不可能。” “够了!不要胡说八道了。我的心情好不容易好起来了,又被你糟蹋了。为什么要说那么阴暗的话呢?” “阴暗的话?我无法理解。” “啊,时间到了吧?下去吃饭吧。” “还有二十秒。” “罗伊迪,你也一起去。” “我不能用餐。” “没关系,一起去嘛。” 05 餐厅的客人只有我们。话说回来,也不会有人来这个城市玩吧?以风景来说,伊鲁·桑·贾克或许是一幅画,可是,一般人不能进入岛的中心存在——重要景点蒙·洛捷。既然这样,就只能在迷宫般的西碧城闲晃晃了。可是,对观光客来说,这里的气氛太过灰暗,顶多眺望眺望远景就没得玩了。他们八成都去了这附近某处,更快乐、更刺激的都会。而且,最近“观光客”这个辞汇,已经无限接近“冒险家”了。在虚拟信息完备的现代,还要消耗能源,不惜冒险到达当地,确实是值得歌颂勇气的行为。 餐厅有暖炉。真的火焰晃动着。很难得。不但有声音,还有刺鼻的味道。圆桌和椅子一共五组,我和罗伊迪在其中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罗伊迪很在意暖炉的火,大概正在测定温度吧。 伊莎贝尔把料理端来给我。当然,只有我一人份。罗伊迪连水都不用喝。上过鱼的前菜后,是主餐蛋的料理。东西膨胀得像蛋糕一样,看起来很奇怪,一定没人知道为什么是这种形状。她还推荐了葡萄酒,但是,我不喝酒精饮料。 “非常好吃。”我对来收盘子的伊莎贝尔说。 “谢谢。”她笑笑。大概多少有点接纳我了。“我马上送点心来。” “点心上来后,我想谈谈。” “跟我吗?” “其它还有谁呢?可以跟我说话的人。” “在蒙·洛捷。” “那地方我明天才要去……哎,不是啦,我是想听关于这个城市的事。比如说,大家对蒙·洛捷的看法如何?还有,这里平常的日子是怎么样……” 伊莎贝尔显得有点困惑。她回头看看厨房,又把视线转向我。 “我去拿点心来。”她只这么说,就进去里面了。 “她好像很不喜欢我。”我喃喃说着。 “我无法确认不喜欢的征兆。你为什么这么想?从哪一点可以观察到这个倾向?” “我就是觉得。” “我不能理解。” 现在没有戴护目镜,所以,我和罗伊迪都是用自己的声音在说话。 “喂,罗伊迪,”我稍微靠近他的脸。“你在想什么?” “希望不会破坏你的心情。”罗伊迪说。 “哇,好吓人的话。” “老实说,我现在还在检讨坐标系统的数据。误差越来越大了,好像坐在船上那样。” “这个比喻感觉很不错。” “道流,这不是玩笑。” “不用太在意。”我对他眨了一下眼睛。“对了,就当作这个岛会动吧?你看,渐渐向大海移动了。以前流行过一阵子吧,叫什么呢?” “大型海上浮体(Megafloat)。” “对、对。” “大多只是停留在海面上,很少会移动,而且,速度也不是很快。”罗伊迪一脸认真的说。“如果我的测定没有问题,这个岛是几乎在同一个位置旋转。” “旋转?” “对,我们到这里大约五小时。这期间的方位偏离,大约七十五度。这个速度,正好跟地球自转的角速度一致。此外,从岛中心到现在位置的推测距离为二百公尺。以七十五度旋转所产生的位置偏离,几乎与推测值一致。也可能是我的感应器故障,导致我的测量或计算出了差错,但是,两者一致不太可能是巧合。报告完毕。” 伊莎贝尔回来了。手上拿着托盘,上面放着小小的杯子。她把那个点心放在我面前,杯子里装着粉红色不透明液体。 “这是优格。”她说。 “你愿意跟我说话吗?” “是。”她显得很紧张,但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请坐。”我指着旁边的椅子。 伊莎贝尔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刚开始,她只是低头看着下面,但是,我默默等了一会后,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看我,再看看罗伊迪。我喝了一口优格。 “唷,很好喝呢。” “谢谢。” “这里做的吗?” “不是,只有蛋包饭是在这里做。” “厨房有什么人在吗?你的家人吗?” “不是。”伊莎贝尔摇摇头。“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是大约三年前来到这里。” “这样啊,为什么会在这里住下来?” “因为我在找工作。” “哦,原来如此,好明快的回答。来到这里,觉得怎么样?觉不觉得这个城市很奇怪?东西都很古老……” “不会,我喜欢这样。” “不觉得不方便吗?” “不会。呃,请不要问太多关于我的事。” “嗯,我知道了。说得也是,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摊开双手。她大概是把我当成了媒体人。这并非错误认知。“呃,今天,我见到女王殿下了。” “咦,梅格苏卡殿下吗?” “啊,对了,我没请教她的名字。玫葛……怎么念?” “梅格苏卡殿下。” “她长得很漂亮。”我笑笑。“当然,这是我的主观。” “是的。”伊莎贝尔点点头。可能是这个话题对了她的胃,她显得稍微放心了。 “有机会见到女王殿下或国王殿下吗?” “不太有机会,但是,他们偶尔会来西碧城。” “来做什么?不会是来逛街购物吧?” “不是。”伊莎贝尔笑了起来。“大概是来视察大家的状况吧。” “你有没有进去过蒙·洛捷宫殿?” “我们吗?没有,我们不能进去。” “可是,总有送东西进去的时候吧,或是——假设国王身体不舒服时,医生总要进去吧?” “他们身旁应该就有医生了。” “你一次也没进去过蒙·洛捷?” “是的,一次也没有。” “不会想看看里面吗?我这个外人都看过了呢。” “有某种程度的影像公开,所以,可以藉此知道大概。” “国王殿下是怎么样的人?” “夏鲁鲁·多利殿下是很出色的人,很有气质,玉树临风。” “还很年轻吗?” “年纪不清楚。” “应该跟女王差不多年纪吧?” “啊,不是……”伊莎贝尔面露窘色,眼睛上翻看着我。“梅格苏卡女王是夏鲁鲁·多利殿下的母亲。” “咦?”我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咦……原来是这样啊。”我觉得罗伊迪好像在瞪我。“那么,女王殿下……是先王的皇后?” “是的。” “哦……完全看不出来呢。” “是的,她是非常美丽的人。”伊莎贝尔眯起了眼睛。 “这样啊……” 我还以为她只比我大几岁。现在回想起来,部还觉得毛骨悚然。她那与年龄不符的造型,确实有着一般人不敢狎近的美丽。我又想起了蒂宝·苏荷。蒂宝也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已经活了五十年,却比我年轻多了。 “道流,我也想问一个问题。”罗伊迪征询我的同意。 “咦,什么?难得你会说这种话。”我笑笑。“难不成你想吃蛋包饭?” “不是。”罗伊迪将视线转向伊莎贝尔。“这个岛是不是在旋转?” “咦?”伊莎贝尔张大眼睛。“旋转?” “我是说,伊鲁·桑·贾克本体在旋转。” “啊,是的……”伊莎贝尔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待在这里,久而久之就忘了这件事。” “咦,真的吗?”换我感到惊讶。 “一天旋转一圈。”罗伊迪说。 “对,随时朝向南方,太阳的方向。”伊莎贝尔回答。 “朝向南方?”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呃,大概是两年前吧,突然变成了这样……” “突然?突然开始旋转?” “是的。” “真的吗?你们一定很惊讶吧?” “是很惊讶。从此以来,太阳一直在南方。日出、日落都是在正南方。”她毫不犹豫的指着窗户的方位。“太阳直直上升,又直直落下。” “慢着,”我头脑中晃过几种想象。“为什么这么做?要让这么大的岛旋转,会浪费很多能源呢。” “我不知道原因。”伊莎贝尔摇摇头。“你应该问梅格苏卡殿下啊。” “如果我知道,早就问她啦。”我叹口气,看着罗伊迪。他的表情一成不变,可是,我却觉得他的神情既骄傲又满足。“这样啊……太厉害了,竟然有这么浩大的工程。也就是说,虽然建筑物老旧,但是,地盘工程是最近才做的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有进行什么工程吧?” “完全没有。”伊莎贝尔摇摇头。“突然间就变成这样了。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听以前就住在这里的人说,这地方本来是在森林里。” “啊,那个传说我知道。”我点点头。 伊鲁·桑·贾克以前不是岛而是山,周围都是森林。传说,有一天,听到‘天之声’的圣者,刚在山顶上盖好寺院时,大海就在一夜之间涌了上来,周围的森林都沉入了海底。 “听说,那不是传说,而是事实。” “是事实……?”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但是,听说,现在还活着的人真的经历过这件事,周围的森林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 “可是,这里从以前就是在这个位置啊。” “听说,以前的海岸比现在远好几百公尺,这附近一带,在前世纪是种植林小,不是海而是陆地。那些陆地在仅仅一天之内全部消失了,变成了现在的大海。就在那时候,这个城市爆发滤过性病毒疾病,死了很多人。” “有这个记录。”罗伊迪说。“根据三十多年前的记录,这一带以前的确是森林。更之前本来是海,但是流沙堆积,在前世纪初,已经完全变成了陆地。为了绿化,在那里进行了土地改良与林木种植,结果变成了森林。” “森林又变成了海?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没有留下任何记录。”罗伊迪回答。“有传染病的记录,记载着是经由动物传染的类型。” “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周围都是海?” “我所取得的相关资料中,有十五年前拍摄到的卫星照片。这时候,周围已经是海了。” “那么,有伊鲁·桑·贾克正在旋转的数据吗?”我问罗伊迪。 “我现在正在检索中,但是,没发现。” “也就是说没线索可循啰?” “这里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录。” “应该是进行过大规模工程,资金还真雄厚呢。”我感到疑惑。 “请问,我可以走了吗?”伊莎贝尔微微低下头来看着我。“我得去工作了。” “啊,说得也是,对不起。”我笑笑。“改天可以再多说一些给我听吗?” “嗯。”她站起来。“你现在有缺什么吗?” “完全没有。” “那么,我告辞了。” 她快步走向了厨房。 “喂,你想目的是什么?”我把脸贴近罗伊迪。 “不是为了工作吗?” “不是啦。”我噗嗤笑了出来。“我是说,把伊鲁·桑·贾克改成岛屿,又让它旋转的理由。” “不知道。”罗伊迪摇摇头。“但是,这周边是私有地,所以,要怎么做是个人的自由。” “明天,我一定要请教国王殿下这件事。”我喃喃说道。 06 用完餐后,我跟罗伊迪走出了民宿。道路复杂得跟迷宫一样,所以,如果想要悠悠哉哉的散步,很可能会走回不来。道路上的商店,已经有一半关上门,熄了灯。我们还是没遇到走在路上的行人,但是,总算从窗户中看到了人的身影。不管怎么样,西碧的居民们都是不善于社交的。光从他们窝在这个小城市生活,呐都不去,就可以看出那种倾向了。 走上坡道后,我们不自觉地走向了蒙·洛捷的方向,但是,根本不可能走得到。从路的尽头爬上右边的阶梯,我们找到了稍微可以展望的地方。再沿着小路往斜面走,爬上石壁上的阶梯,终于到了可以遍览岛屿外围的地方。 半月漂浮在半空中,星光朦胧,天色并不是那么昏暗。部分海面微微闪着波光。 不管往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感觉很不可思议。如罗伊迪所说,就像乘坐在巨大船只中。 “真的呢。”我摘下护目镜,重新用肉眼眺望这个景色。“呃,那边是南方吧?跟来的时候方位不一样。” 也就是说,原本,这个方位应该有我们经过的防波堤和陆地。岛屿旋转后,现在变成朝向大海的方位了。 “这个议题已经讨论完了。”罗伊迪冷冷地说。 “是那样没错啦,可是,不这样看着实物,还是很难相信。” “相信数据才是明智之举,观察未必都是正确的。就算亲眼看到了,也不能下断言。” “亏你刚才还那么消极呢,罗伊迪,现在俨然成了自信者。” “这不是自信,只是在评论客观的倾向。” “这样啊……”我仰望星空,将视线投向了岛的中心,亦即蒙·洛捷的方向。可惜,从这里看不到宫殿的建筑物。“竟然整座岛屿都在旋转呢。如果是一栋建筑物,旋转并不稀奇,但是,这么大规模的东西,还真没见过呢。” “世界最大规模是直径约二百五十公尺的竞技场。” “为什么要旋转?” “为了有效利用阳光。” “并不是一直在旋转吧?这里是像时钟一样,每分每秒都缓缓转动着呢。” “我没有详细测定,应该是等角速度吧。” “对了,我们来时,经过了一座吊桥。那个时候也在动吧?随时都在偏移中,只是我们完全察觉不出来。” “岛的周遭约两千公尺,假设一天旋转一圈,每一秒钟圆周的移动量约二十三厘米。” “两公分啊……跟蚂蚁差不多的速度?” “我没有蚂蚁的数据,所以无从比较。” “啊,原来如此。”我终于想通了。“我们来这里来早了,所以,从不同的路进来了。如果在约定时间到的话,这条路就会不偏不倚的出现在正面。我们来早了,所以,往姜妮家那个方向去了。” “没错。”罗伊迪点点头。 “咦,你早想到了?” “当然。”罗伊迪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让我有点不是滋味。 “不必那样说话吧?” “对不起。” 我凭靠在低矮的石壁上。罗伊迪走近我,把手伸到我背后。 “干嘛?” “结构太古老,很危险,有坍崩的可能性。” “这样啊。”我赶紧跳开来,再回头看。看到石壁外约三公尺下面,有倾斜的屋顶。 我又戴上护目镜,回放我跟女王见面时的影像。很容易令人产生错觉,彷佛现在她就在站在星空下的这个地方-也或许是我想产生这样的错觉。“希望”这种东西,就像小孩子般会突然哭出来。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那个年纪呢。”我说:“我知道了,她可能跟蒂宝·苏荷一样,不断重复着低温睡眠。” “虽然已公开禁止,但是,个人使用当然是自由。” “对,什么都是自由。” “要选择死亡也是自由。”罗伊迪说。 “只限于个人。”我淡淡回应。 说出口后,我才开始思考自己这句话的意思。 自杀是个人的自由。但是,杀死他人并不是自由。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权利。只有自己的生命可以自由处置。 总觉得不太对,好像哪里有矛盾的味道。 是不是使用了自由这个词汇,所以不行呢? 权利?或者,只是单纯的选项? 这样的规则,对一个不想要自己生命的人,能有多大的效果呢?可以用什么样的道理,来压抑一个已经想死的人的破坏行动呢? 这是长久以来困扰着人类的课题。 恐怕,没有答案。 我本身就觉得,自己的生命会怎么样都无所谓。 既然这样……我为什么活得如此在意他人呢?为什么不随心所欲呢? 不,我是随心所欲。是的,这就是随心所欲的状态,一定是…… 我并不想杀人。 也不想杀了我自己。 我不杀人,也不自杀,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不是自由或权利或选项的问题,纯粹只是没有那样的欲望。 问题在于,有那种欲望的人们。 “这种欲望是错的”的思考方式是主流,但是,何谓错误的思考方式呢?在现代,思考的自由已经获得了完整的保障。 “我会思考这种问题……”我喃喃说道。“一定是因为我想起了蒂宝。” 我悄悄看着罗伊迪,希望他说些什么,什么都好。 “道流,你想见蒂宝·苏荷吗?”罗伊迪问。 “嗯。”我老实的点了点头。就像等着被踢的石头般,老实到令人发愣。 “那么,再去见她吧。”罗伊迪说。 去见她很简单。但是,去见她,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罗伊迪或许不能理解,但是,我心知肚明。 我不是想见她。 是希望她能爱我。 一定是这样。 这种事太难为情了,我怎么样都无法告诉罗伊迪。 觉得有点冷,所以,我们回头走往民宿。走下大马路途中,有栋大门往两侧开启,像仓库般的建筑。从里面泻出明亮的黄色灯光,还有尖锐高亢的金属声。我走近看,一个年轻男人正拿着铁锤在敲打红光闪闪的东西。 我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光景好一会。他正在制作工具或农具,或什么原始的器具。这样的手工作业,我只有在图鉴中看过。 赤红的铁,逐渐黯淡下来,变成黑漆漆的普通颜色。男人把那东西伸入木桶储备的水中。蒸汽应声冒了出来。 男人这才站起身来,往我们这边看。一只手还握着铁锤,个子比我高大许多。看不出年纪,应该还很年轻。 “很稀奇吗?”他先开口说。 “很稀奇。”我回答。“第一次看到。” “那太好了。”男人走出来。抬头看看天空,做了一个深呼吸,拿出香烟,点燃了火。看来,这个城市还准许抽烟。 “你在做什么?”我询问他。 “你叫什么来着……今天才刚到吧?” “是的,我叫冴羽,” “冴羽啊,好奇怪的名字,从哪来的?” “亚洲。” “好远呐。” “你呢?”我问他。 “什么?” “你从哪来的?”他看起不像西碧城的居民,所以,我试探性的问他。 “从很远的北方。”说着,男人好像要指给我看似地,望着天空。“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北方。” “啊,嗯,就是那里。”我指给他看。 “我叫健。” “健。”我覆诵他的名字。“那么,叫我道流。” “道流。嗯,这个名字比较好。” “你在做什么?” “那个啊……是拖车的零件。没啥大不了的。”健吞云吐雾地看着罗伊迪。罗伊迪站在离我们几公尺的地方。他最会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站法。“那家伙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我回答。“他只是在等我跟你说完话。” “那么,到此结束吧。” “你工作很忙?” “不会,已经结束了。” “那么,再多聊点……” “你不是住在伊莎贝尔那里吗?” “是啊。”我点点头。 “喝了酒吗?” “没有,我不喝酒。” “这样啊。”健露出很遗憾的神色。 “你来这里多久了?” “我小时候就来了。跟父亲一起来的。他一经死了。” “啊,那么,你还记得这里变成海的事吗?” “当然。”男人点点头。“你是想知道这件事,才特地来调查啊?” “不,也不是那样……” “早上起来时,吓了一大跳。” “真的?” “嗯,真的,这里的人都看呆了。前一天,海还在很遥远的地方呢。这地方以前是在森林里面,我们还常往森林跑呢。可是,就在一天之内……” “消失了?” “完全消失了。” “曾进行过工程吧?” “什么工程?” “比方说……在某个地方建造水坝……”我边说边笑了起来。 “你说话很好玩呢。”健也笑了起来。“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有人把用水坝堵住的水,一口气放了出来?” “我只能想到这样的可能性。” “如果只是水流进来,海面上应该会露出很多树的树梢吧?这附近都是浅滩呢。” “没有那样吗?” “没,”健摇摇头。“没有。” “可能有这种事吗?” “没关系,你不信就不要信,那是你的自由。信不信都无所谓。” “如果我亲眼看见就会信了。” “人都是这样。”他回头望了一下。“聊够了吧?” “谢谢。”我举起一只手,告别了健。 他是我来这里后,跟我聊得最尽兴的人。可能是同年龄的关系,或是时间的关系。 “果然没留下任何记录。”走在我旁边的罗伊迪说。这段对话是透过护目镜的耳机。 “会不会是进行了贯穿工程?”我半开玩笑的说。 “技术上并非不可能。”这是罗伊迪的评估。 08 回到民宿后,我跟罗伊迪两人,回放今天看到的影像,再复习一次。还在各个地方做了简单的批注,因为怕过一段时间后会忘记。 库劳德·莱兹在蒙·洛捷厅堂画的沙画,是被称为曼陀罗的宗教画之一。我知道曼陀罗,但是,在我想象中,并不包括抽象图。针对这一点,罗伊迪花了五分钟的时间解释给我听。绘画行为本身,就是被当成一种修行。我想,那种幽静的生活也不错。或许可以不去想多余的事,好好沉静下来。不对,也可能画着画着,反而想起许许多多的事。这么一来,一定会画到一半就厌倦了,毁了自己的画。如果是我,应该会这样。毁了之后,还会大哭,希望有人来看我。所以,会像小孩子般放声大哭大叫。 这样冷静的做分析,有点可笑。 现在的我,真会是那样的人吗? 我不知道。 为了确认这件事,或许值得尝试实际去画沙画。确认这件事本身,或许就是修行;就是宗教的目的。我这么想有错吗?我躺在床上天马行空的想着这种事。 罗伊迪正在浴室充电。 房间里的灯还没关,所以,天花板亮得刺眼。我经常亮着灯睡觉,这并不是意味着我在黑暗中睡不着,只是我不太能掌握该睡觉的时机而已。应该说,我无法完全掌控我自己的身体吧。 明天的行程还没决定。离开蒙·洛捷时,我想跟库劳德·莱兹约时间,可是,他回我说“我们会再跟你连络”。我问他可不可以见到国王,他也说不知道。太多不确定的事了。究竟是友善?还是排他呢? 响起轻轻敲门声。 “来了。”我回应。 我走下床,披上了上衣。时间是二十三点。 我打开门,看到伊莎贝尔站在通道上。 “你睡了吗?”她把手叠放在围裙前,露出瞪大眼睛的奇妙表情问我。 “啊,还没,没关系。” “刚才,我接到蒙·洛捷的通知,夏鲁鲁·多利殿下要我转告你,麻烦你去他那里。” “啊,那是我的荣幸。我几点去比较方便呢?” “不,他是说现在。” “咦?不是明天?” “是的,我现在就带你去。” “这种时间?”我大感吃惊。但是,没有立场抱怨。“我知道了,请等一下,给我五分钟做准备。” “那么,我在大厅等你。” 关上门,我在房内边走边换衣服,打开了里面浴室的门。 “罗伊迪,要出去了。” “了解。”罗伊迪正站在洗脸台前,从插座吸取电气。 “充电呢?” “充满百分之八十五左右。” 我穿上外套,抓起护目镜。罗伊迪从浴室出来了。 “外面气温六度。”他说:“有点冷,最好打开暖气。” “多管闲事。” “那是我的工作。” “喂,枪怎么办?”我拿出放在枕头下的枪。“带去比较好吗?” “我无法判断,携带是合法的。” “那就带去吧。” 最后,我戴上护目镜,走出了房间。 “说真的,这个时间有点不合常理吧?” “统计上来说是的。” “你想是什么理由?” “我不知道。” “国王殿下是夜间型。” “夜间型是什么?” “就是天亮时睡觉,天黑时起床。” “那么,一般人叫白天型吗?” “对、对。” “如果患有失眠症,就是终日型?” “够了,别再想了。”我边走下螺旋阶梯,边跟罗伊迪说。 伊莎贝尔在大厅柜台前等着。她脱下了围裙,头发也松绑了,所以,看起来不太一样。 “国王殿下是夜间型?”我问她。 伊莎贝尔撇头想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她好像没听懂我说的话。 等罗伊迪从螺旋阶梯下来后,我们才走出前面的大马路。 我在天空寻找月亮。月亮在很高的地方。空气就像在钟乳洞里,冰到了极致,纹风不动。光走路,脸就冷了起来。我打开暖气后,看着罗伊迪的脸。他自己不会冷,却老是惦记着他人。 大马路上的商店通通关起来了。窗户处处点亮着灯,朦胧的光芒照射在石子路上。走没多久,就经过了炼铁厂前。当然,门也是关着,里面黑压压一片。 “我跟这里的健聊过了。”我边走跟伊莎贝尔说。“他好像也不是本地出生的人。” “没错。”伊莎贝尔看我一眼,点点头。 “不是在西碧出生,而是从外面搬进来的人,大概有多少呢?” “四人,” “咦,那么少吗?”我大感诧异。“那么,我已经见过一半了吧?” “不,是三人。”伊莎贝尔把脸转向了我。“冴羽先生见过姜妮吧?” “嗯……咦,她也是?” 伊莎贝尔点点头。 “咦,可是……”我想起来。“姜妮不是那家的女儿吗?她还有妹妹……” “我也有妹妹。”伊莎贝尔说。 “咦?”她的回答很奇妙,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你有妹妹?” “你晚上吃的蛋包饭就足我妹妹做的。” 我等着她说更多的话,可是,她说到这里就沉默下来了。走到大马路尽头,打开斗,进入暗道般的隧道。隧道亮着小灯,维持着靠肉眼也能行走的亮度。我戴着护目镜,所以,进来前就已经切换成红外线影像。 我想不通伊莎贝尔那番话的意思。当我问她在厨房里的人是不是家人时,她明明否认了。她说,她是三年前来到这个城市,就业后在这里定居下来。她还说,只有四人是从外面迁入这个西碧城市。其中三人是健、姜妮,当然还有伊莎贝尔自己。而且,她还说她有一个妹妹。妹妹应该是跟她一起迁入了这个地方吧?那么,四个迁入者之一,就是伊莎贝尔的妹妹。但是,这么一来,该如何解释姜妮的妹妹呢?她是在这里出生的吗?如果是,那么,姜妮的父母应该也在这里。当我想着这些事的同时,也爬上了阶梯,穿过了隧道,打开了门,弯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转角。越来越接近蒙·洛捷了。 最后,打开一扇门,走出了其它通道。宫殿正面的广场出现在右手边,灯火通明,一片死寂的空气,紧绷得像标本一样。 伊莎贝尔停下脚步看着我。 “罗伊迪,你应该回得去吧?”我回头问我的搭档。 “你如果是说路线,没问题。”他回答。 “所以啰,你没必要在这里等。”我对伊莎贝尔说:“已经很晚了,天气又冷。只要你别锁上大厅的门就行了,没问题。” 伊莎贝尔默默低下了头。 我跟罗伊迪走向大门。门敞开来,中间站着一个男人。是上次那个人。 “你好。”我问候他。 “我们已经恭候多时,请这边走。”男人说话时表情一成不变,没有丝毫的亲切感。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男人边走边看着我回答。 “你没有名字吗?”我微微一笑,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 “我叫约翰·哥尔。” “谢谢。我叫冴羽·道流。他叫罗伊迪。”我说。也许没什么用,但是,我觉得还是应该遵守礼仪。 “我知道。” “在这种时间谒见,让我有点惊讶。在这里是常有的事吗?” “我不知道。” 看样子,他好像不太想跟我说话。所以,我没办法,只好默默走着。 要谒见国王殿下,我却不是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这样的胆识。可是,一想到女王也可能跟他在一起,我的心跳就微微加速了。不管怎么样,国王殿下毕竟是梅格苏卡女王的儿子。会是怎么样的人呢? 进入建筑物后,这回是从阶梯往下走。白天他带我去的场所,都是比入口处高的楼层,这次正好相反。因为不是盖在平坦的地面上,所以,很难分辨从哪里开始是地下。 走下蜿蜒的阶梯后,是一条宽敞笔直的通道。灯光从接近地面的地方,向天花板投射。两侧墙壁画着图,图中有拿武器的人,长着翅膀的人、赤裸的人、年轻人、老人、小孩。尽头门前,有小一片空地,一侗女人站住中间。一样是用白布缠绕着头部跟身体的装扮。 约翰·哥尔停下脚步,微微向她点头致意。女人低下头,将一只手伸向里面。 “欢迎光临,夏鲁鲁殿下正在等你们。” 女人往里面通道走去,我和罗伊迪跟在她后面。约翰没跟来。才片刻,我再回过头去,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拐个弯,再往前十多公尺走到尽头,有扇双开大门。那扇门缓缓敞开来了。 大量的光芒同时倾泻而出。 挑高的天花板,还有,反射光芒的金属地板。 墙壁、地板都是黑与白的格子交织图案,看起来很像棋盘。 房间约十公尺四方,不是特别宽敞。最里面稍微高出地面的地方,摆着两张有背靠的巨大椅子。两张椅子的正前方,摆着两张小椅子。 “请进。”我顺着女人的招呼手势,踏入了房间。“请在那边坐着等。” 我步上台阶,看到只有椅子周边铺上了地毯,中央地板上收藏着一个四角形的升降桌。 我在正前方的小椅子坐下来。罗伊迪站着,他不需要椅子。 我注视着正对面的两张大椅子。 刚才进来那个门,发出关闭的声响。 女人也不见了,只剩下我们。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罗伊迪。 “我不懂你这个问题。”他回答。他的答案总是可以让我放轻松。 房间右边有另一个门。国王殿下大概会从那个门出来吧?既然有两张椅子,那么,女王殿下也会一起来吧?我想象着那些情景。 我看看手表,时间是二十三点三十分。已经是深夜了。 大概等了三分钟吧,或许更长也说不定。 我就在那里,见到了这个伊鲁·桑·贾克的领导人。 第02章 僧侣如何被杀 无头尸一具,如大河般 触目惊心的鲜红血液 浸湿枕头而渗出,如旱天牧场般 床单那厮亦欣喜饮之 01 我直盯着里面那扇门看。结果,不是从那里,而是跟我们来时一样,一个男人从后面的门,快步走了进来。 “让你久等了。”男人轻盈地跑上台阶,站在我面前。 “啊,你好……”我慌忙站起来。“呃……” 男人的身材纤瘦,还很年轻。穿着简单,是随处都看得到的一般年轻人的装扮。 “我是夏鲁鲁·多利,你好。”他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承蒙招待,甚感光荣。”我低下了头。“我是冴羽·道流,请多多指教。” 我只能握住他已经伸出来的手,来不及行更正式的礼仪。 夏鲁鲁·多利一翻身坐上了椅子,很快翘起了一只脚。动作之快速,就像武打演员那么灵活。 “道流,请坐。”他的说话速度很快。“请放轻松。要喝点什么?酒?还是咖啡?” “哦,不,不用麻烦。” “对不起,这么晚找你来。”夏鲁鲁·多利说:“那一位不坐吗?” “啊,对不起,他是我的搭档……” “独行人?” “是的。” “好奇怪的类型。”夏鲁鲁眯起眼睛看着罗伊迪。“梅伊,给我两杯咖啡。”这回他对着我背后的人说话。“咖啡好吗?”接着又把视线移向我。 “好。”我点点头。 刚才那个女人站在门口,行个礼后出去了。梅伊似乎是她的名字。 “这里很久没有访客了,很难得呢。”夏鲁鲁·多利笑得很开心。“对了,听说我母亲梅格苏卡见过你了?” “是的。”我点点头。 “吓着你了吧?”夏鲁鲁·多利露出恶作剧孩子般的笑容。 “是的,有一点。” “她那个人呐,就是喜欢吓人。不过,你知道她为什么邀请你来这里吗?你已经听说了吗?” “没有”我重新调整坐姿。“是为什么呢?请务必告诉我。” “果然。”他握拳抵住嘴巴,噗嗤笑了出来。“她真的很坏呢。” “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会邀请我来。” “现在也想不通吧?为什么我这么晚把你找来?” “是想不通。”我老实回答。 我发现,夏鲁鲁·多利的头脑转得非常快,会抢先一步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 “首先,”他竖起一根手指。“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梅格苏卡殿下。” “姓呢?” “姓?不是多利吗?” “不是,她的全名是梅格苏卡·苏荷。” “咦?”我屏息凝气。 “啊,那么,你真的不知道呢,冴羽·道流。很吃惊吧?” “那么,是那个苏荷家……” “对。” “那个露娜堤克城……?” “是的。” “她跟蒂宝·苏荷是什么关系?” “蒂宝是梅格苏卡的女儿,也就是我同母异父的姊姊,” 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一时屏住了气息,直到喘不过气来,才做了个深呼吸。 蒂宝的母亲? 就是梅格苏卡? 但是,蒂宝明明说过,她母亲五十年前就死了。不,不能说是死了。因为在她的国度里,没有所谓死的概念。是进入了长眠,对,应该这么说。 那么,梅格苏卡曾经是蒂宝统治的露娜堤克城的女王? “你想问,她现在为什么在这里吧?”夏鲁鲁将一只手掌摆放在脸侧。“梅格苏卡这个人,做事很随兴。我想,她八成是厌倦了露娜堤克城。嗯,应该是这样。” “所以来到了这里?”我倒吸一口气,看着天花板,集中精神思考。“请等一下,梅格苏卡曾经是露娜堤克城的女王。来到这里,又当上了女王?” “没错。”夏鲁鲁·多利兴致昂然地笑着。“你是不是想问,那就是第二次结婚啰?” “啊,没……”我摇摇头。 后面的门敞开来,端着托盘的女人走进来。 梅格苏卡在露娜堤克城生下了蒂宝。当时的父亲,不是这里的路·多利先王,而是另一个人。也就是说,她离开露娜堤克城,来到这里,跟路·多利结婚,生下了夏鲁鲁。蒂宝跟夏鲁鲁是不同父亲。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或违反常理或不道德的事,是很一般的事。但是,以这段几乎可以称为历史的漫长岁月来说,我白天见到的梅格苏卡女王的美貌与光芒,未免太过耀眼了。美到举世无伦,简直就是奇迹。 出生五十多年后,蒂宝·苏荷还可以保持二十多岁的年轻容貌,是因为她的人生一半以上都在低温睡眠中渡过。蒂宝的母亲梅格苏卡,大概也是过着同样的生活吧?否则,这样的现实令人难以置信。 椅子前的地板隆起,形成一张桌子。女人把咖啡杯放在那上面。罗伊迪默默站着。女人行过礼后,悄然离去。 “总归,那就是梅格苏卡邀请你来这里的原因。”他呷口咖啡。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应该是从蒂宝那里听说了你的事。” “蒂宝说她母亲已经死了。”我说:“至少,在我看来,她是这么认为。” “你怎么看不是问题。蒂宝认为梅格苏卡一经死了,也完全不成问题。” “可是,这样的话,怎么会听说呢……” “她可能是以他人的身分跟蒂宝接触,而不是以母亲的身分啊。” “啊……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我无法判断,夏鲁鲁的话是假设,还是事实。 “这是第一点。”夏鲁鲁·多利将杯子放回桌上,然后举起手比划着。“也就是,你可以来这里的理由,你同意吗?” “勉强可以同意。”我微微叹口气。“也就是说,她想见我啰?” “再来,第二点。”夏鲁鲁·多利笑出一口白牙。“因为是你自己想来采访,所以,我对这件事并不关心。长久以来,媒体不得其门而入,都是梅格苏卡的意思,我没有任何权限。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她。当然,我有收到你要来的通知。我想,你明天应该会来我这里。我并不排斥跟外面的人见面,还觉得很刺激,所以,多少抱持了些许期待。可是,我却突然在这种时间把你找来了,原因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看着我。 “呃,请务必告诉我。”我还没有碰过杯子。“有什么不能等到明天的理由吗?” “是的。”他点点头,又呷了一口咖啡。他一改刚才快人快语的作风,忽然变得从容不迫。这样的改变,不禁让人怀疑之前的一切是不是演技。 他继续沉默着。 我等得不耐烦,伸出手来,将杯子拿到可以闻到咖啡香的距离。但是,怎么样都冷静不下来。再将杯子放回原处后,我看着夏鲁鲁·多利。 “这件事很难解释。”他好不容易开口了。脸上不再有笑容,甚至显得相当凝重。这会不会也是演技呢?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冴羽·道流,”夏鲁鲁·多利用沉静的语调说:“其实,我也想见你。能不能请你摘下你的护目镜?” “只要你能说明原因。” “当然。”他点点头。 我摘下了护目镜。 夏鲁鲁·多利眯起眼睛,注视着我几秒钟。然后,他的嘴角泛起了笑意。 “请说明。”我要求他。 “我调查了明天要见面的异国人士。因为太闲了,藉此打发时间,也想从中找出交谈时的话题。你的资料并没有特别的问题,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曾经遭遇意外受了重伤。除此之外,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但是,看到你来这里的影像后,我吓了一人跳。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你现在的模样。” “我的模样?” “你真的是冴羽·道流吗?”夏鲁鲁·多利屈身向前。“你是第一次见到我吗?” “什么意思?”我反问他。 夏鲁鲁·多利从椅子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可能是装了什么侦测器,放着两人份咖啡杯的桌子缓缓降到了地面高度。 他屈身向前,靠近我的脸。 他的左手压在我放在椅子扶手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压在我的左手上。 “呃……”我想必须说些什么。 “你是久慈·晓良吧?”夏鲁鲁·多利说。 “不是。”我摇摇头。 “你应该记得我。” “请等一下,夏鲁鲁·多利。” “我很想你呢。”他更靠近我的脸。“没有错,绝对是你,我不可能认错人。你来这里,是为了见我,为了跟我重逢吧?” “不是。” “原来你还活着。” 我想移动我的手,但是,他施加了全身体量的手重重压住了我。我扭动身体,侧向了一边。 “晓良……” “久慈·晓良已经死了。”我说:“我取代她活了下来。” 夏鲁鲁·多利的动作停滞了,蓝色的眼眸紧盯着我看。 “真的,你可以去调查。晓良被强盗射杀,当场死亡。我也跟他在一起,是我先中了枪,所以,我什么事都不能做。虽然受了重伤,但是,我活了下来。” “那么,为什么用她的脸?”他将视线往下挪移,扫描我的身躯。“这不会也是她的身体吧?” “但是,我不是久慈·晓良。”我说:“我是冴羽·道流。”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请你让开好吗?”我说:“否则,我可能会一脚把你踢开,开枪杀了你。” 瞬间,夏鲁鲁·多利瞠目而视。但是,微微点了二、三下头后,就缓缓撑起身体,放开了我的手。往后退时,他的脚撞到地上的咖啡杯,茶色液体洒满了一地。只有罗伊迪目不转睛地看着三条斜斜飞溅出去的咖啡。 “对不起……呃,真的很抱歉。”夏鲁鲁·多利站在我面前,低头表示歉意。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真是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也无声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可以发问吗?” “尽管问。”夏鲁鲁·多利走回自己的椅子,没好气地响应我。显然是为了什么事不高兴。他将脸朝下,没有看着我。 “今晚,你找我来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太想说。” “你答应过我会做说明。” “知道了。理由很简单,我想趁梅格苏卡睡觉时,跟你见面。就只是这样。”他将手贴放在额头上回答我。“怎么会这样……你不是晓良?” “嗯,不是。” “她……真的死了?”夏鲁鲁抬起头来。 “如果她还活着,应该跟我结婚了。” “咦?怎么可能……”他又瞪大了眼睛。“哦,这样啊……”短短叹口气后,他将视线抛落在地板上。“是哦,当然,说不定是那样。对不起。” “我也知道,晓良年轻时来过这里。” “没错,那时她柑当年轻,我也很年轻。”他倾靠在椅背上,用手指压着一边眼睛。“但是,这样看着你,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该怎么说呢……彷如就是当时的她,一点都没变。” “眼睛看得到的东西并非一切。” “对,你说得没错。”他闭上了眼睛。“即使看得见,也有摸得到与摸不到的东西。” “当时,晓良是来这里做什么?” “她是为了采访,来见梅格苏卡。” “见到了吗?” “没有。”夏鲁鲁,多利摇摇头。“我看她很可怜,就代替梅格苏卡接见了她。那是一个错误。现在回想起来,她大概只是想讨好我而已。没错,那之后我也为这件事烦恼了很久。至今无法确认,因为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她有没有向你提起过我的任何事?” “没有。”我摇摇头。“我跟她开始交往,是在那之后很久以后的事。” 铃声轻轻响起后,门打开来了。 “不用收拾。”夏鲁鲁·多利举起了一只手。“梅伊,对不起,等一下再收拾。” 进来的是刚才那个女人。我也以为她是进来清理洒在地板上的咖啡。 “很对不起,夏鲁鲁·多利殿下。”梅伊说得又快又急,同时走向我们。 “怎么了?” “我想立刻向你报告一件事。”女人站在台阶前,征求夏鲁鲁·多利的许可。 他一点头,女人立刻踩上阶梯,走到他椅子旁,单脚跪了下来。 女人在他耳边悄声说话,我听不见。罗伊迪应该正在检测。我看着罗伊迪。 因为没戴护目镜,所以,不能跟罗伊迪说悄悄话。 夏鲁鲁·多利脸色大变。 “我知道了。”他一脸认真的点着头。“我马上去。” 他矫捷地站起身来。 “冴羽·道流,很抱歉,今晚突然有急事,我要失陪了。” “明天可以再来拜访你吗?” “当然可以。”他已经朝门口走去。 门打开来,夏鲁鲁·多利出去了,女人也跟在他后面跑步离开了。 我拾起翻落地面的咖啡杯,放回咖啡盘上。洒在地上的咖啡,我也没办法处理。 房间里只剩下我跟罗伊迪两人。我想应该会有人来接我们,等了一会儿,但是,没有人来。我戴上掉落在椅子上的护目镜。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罗伊迪, “大事不好了,库劳德·莱兹大人死了。”女人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伴随着杂音从耳机傅出来。那是罗伊迪为我播放的音声。经过处理,也只能听到这个程度,可见解读度本来就很差。 “死了?”是夏鲁鲁·多利的声音。“怎么死的?” “他躺在曼陀罗中,头被砍了。”女人说。可以听得出她的声音在颤抖。 “头?” “太可怕了。” “我知道了,我马上去。”这个声音不同于之前的发声,是我也听得见的声音。 罗伊迪的录音就到此为止了。 “曼陀罗就是我们白天看到的那幅沙画吧?”我跟罗伊迪说。 “无法断定。” “去看看吧。”我迈开步伐。 “去哪?”罗伊迪问。 “去曼陀罗的房间啊。” “为什么?” 02 我和罗伊迪先走回建筑物人口。途中没有遇到任何人。空空荡荡的建筑物,通道有许许多多的分歧,还有不少类似大厅堂的地方和木制门。应该有人住在某些地方,却几乎感觉不到那些人的存在。可以说完全没有生活的味道。 “简直跟废墟一样,啊,对了,就像关闭后的博物馆。” “博物馆不会关闭。”罗伊迪说。 “我是说在电影看到的以前的博物馆。就是那种用博物馆当建筑物名称的博物馆嘛。” 我回想白天时,约翰·哥尔带我走过的路线,往建筑物上面的阶梯走去。有两次几乎迷了路,幸亏随后赶来的罗伊迪还记得路。 “道流,我不太赞成你这么做。”罗伊迪小声说。 “你的充电不足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最好还是回去。这不是强制,只是我个人的提议。” “你为什么这么想?” “偷听别人说话是没有礼貌的事。” “偷听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这种认知不适用于一般状况。夏鲁鲁·多利说得那么小声,就是不想让我们听见。也就是说,那是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信息。这种时候,假装不知道才是明智之举。” “那么,就当作我们往回走时迷了路吧。把我们丢下不管,没有人来带我们,对方也有责任啊。我们就是对这种事不在行嘛,是不是叫‘方向痴’?所以,无巧不巧走到了这个地方。” “不是‘我们’,我不是方向痴。” “就当你故障了嘛。” “我做不来。” “你就勉为其难吧。” “了解。”罗伊迪点点头。要说服自尊心很强的独行人,要费很大的劲。 我们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刚开始,看到一个小孩子模样的人站在通道上。年纪还很小,应该是个男孩。他正盯着厅堂的中间看。我们走过去,他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一定就是那个厅堂。我们白天来的地方。那里也跟通道一样,没有充足的灯光。只有围绕厅堂四周的柱子的中间高度,亮着小小的灯泡。天花板鸟漆抹黑一片。 “冴羽先生。”一个人回过头来,发现了我们。 是那个缠着白布,表情漠然的约翰·哥尔。除了他之外,还站着两个男女。好像是夏鲁鲁·多 利,和同样缠着白布的女人梅伊。 我踏入厅堂,缓缓走向他们。同时,作好向他们解释的心理准备,说我们是迷了路不巧走到这里来。但是,没有人问我们来的理由。 沙画中躺着一个人。 向上仰躺。 灯光微暗,看不太清楚。 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同样在画中,蹲在仰躺的人旁边,他的阴影遮住了仰躺的人的脸部。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当然,我已经得知库劳德·莱兹死亡的讯息,但是,我想这样疑问应该是最低限度的礼仪。 “如你所见。”夏鲁鲁·多利冷漠地回答。 “晓良,哦不,道流,”他向我走来。“你最好不要看。” “发生了什么意外吗?”我问。“放心吧,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已经很习惯这种事了。”这是谎言。 夏鲁鲁·多利微微耸起了肩膀。 蹲着的人站起来,走向了我们。是个魁梧的男人。装扮充满了古风,蓄着长长的络腮胡。从脸上的皱纹,也可以看出年纪不轻了。 “怎么样?医生。”夏鲁鲁·多利问。 “我也很久没有看到这种情形了。”老人低声说:“不,甚至在战场都很难看到这样的场面。” 他移动后,我终于看到了躺在那里的那个人的全身。 那是库劳德·莱兹的身体。 沙的曼陀罗,周遭几乎没有遭到破坏。只有他仰躺的中央部分,已经局部扭曲。莱兹的身体两手、两脚伸直,腹部朝上,呈大字形平躺着。身上缠绕的是橘色的布,跟白天见到时一样。但是,从胸部一带往上,那块布已经被血染成了黑红色。 没有头。 脖子以上的脸、头,通通不在那地方。 原来……头被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有预测到会这样,所以,看到莱兹仰躺的身体时大惊失色。但是,也只是一时屏住了气息而已。 莱兹手上握着用来画沙画的棒状道具,就是那个金色的汤匙。白天他拿给我看时,里面还盛着黄色的沙。现在,只有汤匙附近散落着许黄色的沙。大部分的黄沙,大概四处飞散了。当时,他应该是在这里画曼陀罗吧,就在此时遭到了某人的攻击。但是,倒在曼陀罗中央这一点,怎么想都有问题。看来,他是跳进了那个地力。仔细观寨,可以发现沙的曼陀罗,是有人走到中央的足印,但是,那是去诊察库劳德·莱兹的那个男人留下的足印。 我将视线移到四周。尸体四周流着大量的血。沙子吸食那些血后,失去原色,转成了黑色。除此之外,还有鲜血四处远远飞溅的痕迹。某处鲜血特别集中,应该是头被砍后倒下去时的方向。说不定头是滚到那里去了。 “头不在附近。”罗伊迪的声音从耳机传过来。他似乎是接收到了我心中的想法。有时,不用说出来,我的思考也可以直接传达给他。 对,没看到最重要的头,也就是莱兹的头。 我稍微移动位置,仔细观察周遭柱子的阴影处。 看来,头并不在这个厅堂。如果在,大家的视线一定会集中在那里。 我再次观察躺在曼陀罗中的无头尸。沙画跟我白天看到时的模样几乎一样,但是,周边有些微的变化。只有一个地方,边在线的白沙已经铺好,里面却没有铺上沙子。大概是正要画那个地方,才刚刚着手吧。那个地方的一角,有被轻轻掠过敞开来的痕迹。库劳德·莱兹大概是从这个地方踩进去的吧?但是,若是这样,距离也未免太远了,离他躺着的曼陀罗中央大约三公尺。 “心跳已经停止。”罗伊迪向我一个人报告。“由皮肤表面温度降低的速度,可以推定才死亡几十分钟。” “是谁做的?”我说初声来。 夏鲁鲁·多利看了我一眼。似乎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约翰。”夏鲁鲁·多利说:“将警戒与监视模式设定为第三等级。” “是。”约翰从右手腕上的环带输入了什么。 “道流。”夏鲁鲁·多利往我这里走来。“这件事请暂时保密,因为关系到安全问题。” “嗯,请问,警察呢?” “警备都已经机械化,但是,当然还是会找警察来吧。” “岛上的警察?” “对。”夏鲁鲁,多利点点头。“总之你最好先回去。调查后,所有事明天就会水落石出了。” “有什么线索吗?” “没,没有那样的东西。”他摇摇头。“太震惊了,完全不知道原因,也无法想象。” “我很愿意帮忙。”我说。 “谢谢,但是,这是我们的问题。” “我知道了。” 我行礼后,退出现场。胡子老人从曼陀罗中央谨慎地走出来,开始跟夏鲁鲁交谈。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老人是医生,名叫雷欧·多诺普。 我走出了厅堂。刚才那个少年还站在通道上。 “你是?”我问他。 “库劳德·莱兹死了吗?”少年问我。 “嗯。”我点点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库劳德·莱兹的弟子。”他用高八度的声音回答我,发音相当清晰。 “威尔。”夏鲁鲁·多利从厅堂里面叫唤他。 少年急忙跑向厅堂。 “你不用过来。”夏鲁鲁摊开一只手来制止他。“库劳德·莱兹死了。很遗憾,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了,你回你房间为他祈祷。” 少年呆呆伫立着,一动也不动。 “快去啊。”夏鲁鲁说。 “是。”少年点点头,又回到通道上。他垂着头,没有看我,就那样走在通道上。 我回去的方向正好跟他一样,所以,我追上了他。 “喂,等一下。” 少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的表情僵硬,视线与我瞬间交接后,立刻撇开了。 “你是叫威尔吧?”我走近少年。他脸朝下,所以,我窥视着他的脸。“我叫冴羽·道流。” “你好。”他笑也不笑地说。 “你几岁?” “八岁。”少年看着从我后面走来的罗伊迪。“他是?” “我的朋友罗伊迪。” “朋友?” “对……”我点点头。“你说你是库劳德·莱兹的弟子,弟子是要做什么呢?” “修行。” “怎么样的修行?” “各种修行,例如做面包、洗衣服。” “我知道了。呃,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咦?”少年陷入思考。 “你看到那个了?”我问。 “哪个?” “你看见库劳德·莱兹躺在那里的样子了?” “看见了。” “还好吧?” “他已经死了不是吗?当然不好。” “不是,我是说你还好吧?” “我没死所以很好。” “哦。”我点点头,对他微微一笑。“说得没错。” 我在威尔面前蹲下来。他终于正眼看我了。那张脸,眼看着就要哭了。但是,一滴泪也没有掉下来。他是如何止住了泪水呢?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人总有一天会死。”我说。倒是我自己快掉下泪来了,所以,慌忙控制住。却因此引发反弹,差点笑出来。 “他的头被切下来了。”少年说:“是谁做了那么罪恶的事呢?” “不知道。夏鲁鲁·多利会把犯人找出来。” “犯人?”威尔倾着头。“那个人为什么要切断库劳德·莱兹的头?” “不知道。”我碰触着威尔的肩膀。“威尔,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是我发现的。” “发现什么?” “发现库劳德·莱兹躺在曼陀罗中。” “啊,原来如此。”我咬咬嘴唇。“那时候,你是一个人吗?” “是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又问了相同的问题。 “来看曼陀罗。” “你都是在这种时间来看曼陀罗吗?” “有人叫我来看。” “谁?” “是神。”威尔回答我,同时将眼眸往上扬。 我不禁回过头,看自己的后面。 黑暗的通道。高挑的天花板。 四周鸦雀无声,彷佛宇宙般的空间。 无限延伸的黑暗。 没有触感、纹风不动的存在。 一个人也没有。 至少,我什么也没看儿。 03 一出建筑物,就看到两个缠着白布的年轻男人站着。他们向我低头致意说:“小心点。”并没有送我到门口的意思,究竟站在那个地方做什么呢? 我跟罗伊迪两人走到门口时,又有一个缠着白布的男人等在那里,他默默替我们打开了门。 我们走出门外。 “刚才那个人是独行人?”我小声问罗伊迪。 “是的。”罗伊迪从耳机回答我。“正门玄关外那两个人应该也是同一型号。” 只要是有正式登记的独行人,都可以如此简单检测出来,因为会发出辨识用讯号。从三十年前就开始讨论,人类是否也该植入会发出辨识讯号的装置。如果一出生就强制植入体内,对确实防范犯罪应该会有很人的效果。但是,不久后很可能有人会利用这个装置来做坏事,或是帮他人动手术拆除、改造、替换,以赚取金钱。现在就已经有利用独行人的辨识讯号,伪装成非人类的案例。 我们前进到广场中央时,伊莎贝尔从道路旁建筑物的阴影中跑出来。 “你一直在等我们?”我问她。 “是的。”伊莎贝尔面无表情地点着头。但是,模样显得有些紧张不安,视线朝下,盯着石子路看。 “怎么了?”我问。 她扬起视线,瞥了我一眼。 罗伊迪走近我, “道流,左正前方的建筑物屋顶上有只猫。”耳机传来罗伊迪的声音。“是独行人。” 我尽量不扭动脖子,把视线往那里望去。提高红外线等级,然后放大聚焦。但是,好像还是被发现了,那只猫一溜烟跑了。 “是谁的宠物吗?”我喃喃说着。 “咦?”伊莎贝尔抬起头来。 “没什么……”我笑笑。“有只猫。” “猫?”伊莎贝尔抬起头来,看着屋顶。 “我们进蒙·洛捷后,你就一直待在这里吗?” “是的。” “都没有人进出吗?你没看到进去的人或出来的人吗?” “没有,都没有。”她摇着头。 我犹豫着该告诉她,还是保持沉默。 我想,库劳德·莱兹的无头尸这件事,要经过夏鲁鲁·多利的许可才能说。虽然没什么强制力,但是,我觉得这是一种礼貌。 我们就这样默默走着。经由来时的道路,回到了民宿。伊莎贝尔锁上门,在大厅向我们漠然地道过晚安后,走进了里面。 我和罗伊迪走上楼梯,进入房间。总觉得那只猫就在窗外,所以,我点亮灯后,走到窗户旁往外眺望。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拉上了窗帘。 “你想警察来了吗?”我摘下护目镜,脱掉夹克。 “无法确定。”罗伊迪回答。“这里没有人开车子,所以,那一类的通讯也无法接收。” “这个新闻明天大概会传遍全城吧?” “说不定已经传遍了。” “哦,是吗?”我点点头。“会不会伊莎贝尔也知道了?” “不确定。” 就算城里居民有随身携带的当地网络,在那种状况下,也不太可能发出讯息。至少,当时蒙·洛捷中的气氛是这样,不像有余力去做那样的事。但是,连独行人的看门猫都出动了,可见进入了高度警戒状态。 “我们就这样回来好吗?”我喃喃说着。“说不定警察会找上门来,希望不会演变成麻烦事。” “道流没有机会下手。” “对、对。”我点着头。“因为我一直跟罗伊迪在一起。” “我不是那个意思。根据这个地方的法律,独行人的记录很可能被篡改,所以,不具证据效果。只被当成参考数据,基本上不受重视。” “你向我抱怨这种事也没用啊。” “我不是抱怨。” “人类的记忆一样可以篡改啊。” “我不确定。”罗伊迪摇摇头。“但是,这不是能不能篡改的问题,重要的是有没有窜改的痕迹。” “喂,你想……”我躺在床上,把头放在手臂上。“切断他的头是为了什么呢?” “很多切割尸体的案例,都是为了藏尸或是搬运。” “那不是为了搬运,因为尸体就丢在那里。应该是在那里被杀的吧?” “从血液飞溅状况来判断,这个可能性极高。” “为什么要把头带走呢?” “我不确定。” “有各种理由可想。”我闭着眼睛说:“譬如,头部有什么价值,犯人需要那个头。或是,不甘心把那个价值交给死者。或是,不想让人家看出被杀的人是谁。呃——或者,切断头部是彻底杀死一个人的象征。就这样了。” “最后一个‘彻底杀死’的表现法,我无法理解。” “嗯,这个嘛,”我点点头。“意思就是将复活的可能性减到最低,让死者绝对不能再活过来。” “那也没必要将头拿走。” “是吗?”我张开眼睛。“留下头部,就很有可能再让死者复活吧?” “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几乎不可能了。”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不舒服。” “不要再谈这种事了。”罗伊迪走过来。“道流,手给我。”他将一只手伸向我。 我将一只手交给了他。因为我已经摘下了护目镜,所以,他要直接测量我的脉搏。他轻轻握着我的手腕,握了大约五秒钟。 “怎么样?医生。”我笑着问他。“我还活着吗?” “很正常。但是,好像很累了。”罗伊迪放开我的手。 “对,筋疲力尽了。” “你最好睡一觉。” “嗯……”我又闭上了眼睛。 现在,我的头脑就像用吸管搅拌着果冻般,因为阻力的关系,吸管彷佛就要弯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非搅拌得这么快不可。红色和蓝色的蜜糖、五彩缤纷的细糖霜、圆圆的水果、切成轮状的果实,通通在透明具黏性的液体中缓缓飘浮着。 这是个很奇怪的城市。 我一一回想今天见过的所有的人。 姜妮、伊莎贝尔、健。 蒙·洛捷的库劳德·莱兹已经不在了。 约翰,哥尔有点难应付。 还有梅伊,我不太想得起她的长相。 印象最强烈的是夏鲁鲁·多利。 其次是威尔。 我的大脑快睡着了。 说不定已经睡着了。 也或许,从呱呱落地以来,就一直在沉睡中了。 像雾般蒙胧的空间。 看似草原的地方,变成了草原,变成了花田。 是风。 发丝随风飘扬。 站在我面的是…… 蒂宝·苏荷? 不是她。 是梅格苏卡·苏荷。 她将双手伸向了我。 我拨开草丛往前走。 黄色纤细的花朵,像波浪般摇摆着。 梅格苏卡·苏荷穿着白色礼服。 晓良是不是也见过她呢? 莫非这是残留影像? 烙印在晓良眼底的影像? 我走向梅格苏卡·苏荷。 伸出双手。 她的手抚触着我的手,我的手就那样抚触着她的脸颊。瞬间,梅格苏卡·苏荷的脸分裂成无数部分,再化成小小薄片,无声无息的四处飞散。 光芒烽烽,如银纸般。 一时片刻,周遭笼罩在微光中。 微光渐渐褪逝,不久后仅剩黑暗。 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漆黑的空间。 周围什么都没有。 不论上或下,通通不存在。 我企图张开眼睛。 对,我是闭着眼睛的。 我看不见自己的手。 我没有身体。 这里是哪里呢? 我究竟身处何方呢? 我……真的存在吗? 我是谁呢? “道流。”有人在呼唤我。 罗伊迪? 不,不是他的声音。 是更温柔, 更令人怀念的声音。 04 第二天,我在窗户的刺眼光线中醒来。根据我们所学,在光线中醒来,是非常原始的本能,也是很幸福的事。我想一定是这样吧。光亮的地方,总是很不可思议地伴随着正当性、舒适性、爽朗性的形象。能够对这种事深信不疑,绝对是幸福的。 “罗伊迪,几点了?”瞬间,我觉得自己睡过了头,从床上跳起来。 “差五分七点。”罗伊迪回答。他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早,道流。” “还这么早啊。”我叹口气说。“再睡一下吧。” “如果光线太亮,我把窗帘拉上。”罗伊迪说。 “不用,亮一点比较好。”我回答。这句话我跟他说过好几次,所以,一到早上,他就会帮我把窗帘拉开。 “啊,我知道了。”我又躺回床上。“昨天下午,这个窗户是向西吧?因为看得到夕阳。现在变成向东了。永远都是向着太阳的方向,所以才会觉得很像大白天的阳光。” “那是错觉,” “是啊。”我点点头,嘟起了嘴。“你自己昨天还不是搞错了。” “我只是做或然性预测,结果不准确而已。” “一样一样一样。”我喃喃说道。 “了解,我会修正定义。” “喂,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 “并没有。” “有没有警察之类的人经过这里?” “无法确认。” “猫呢?” “无法确认。” “这个城市有无当地网络存在?” “同样未经确认。” 我打了个呵欠。喉咙好干,大概是空气太干燥的关系吧。我把头靠在枕头上,注视着天花板。虽然颜色很淡,但是,分别用各种颜色涂出了一再重复的几何学图案。 “是曼陀罗。”我喃喃说道。 罗伊迪也抬头看着天花板。 “所谓曼陀罗是什么?” “道流,你应该知道。” “嗯,不……”我眯起眼睛思考。“我不懂为什么要将同样的图案,不断重画扩展开来呢?” “有人说,类似人类脑部构造。” “咦,怎么个类似法?” “据说人类头脑的倾向,就是以不断重复交叠、相似、移动、回转等模式,来将空间填满。” “哦,是吗?” “这不是我的推测。根据这个说法,人类会意图光用自己头脑所思考的东西来填满空间,倾向将那些东西视为纯正、理想。曼陀罗就是那种脑部欲望的呈现。”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所谓光用头脑所思考的东西来填满空间,能否举例说明?” “数字。”罗伊迪回答。“或是哲学。这两样都是不存在于自然界的东西。而且,相反地排除了自然的暧昧性。” “嗯——说得很深奥呢。” “这不是我的推论。很久没有跟道流讨论这个议题了。” “咦,我们讨论过吗?我忘了。” “大约两年前吧。道流说,人类之所以排除自然,是因为人类有‘所谓理想必须是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这样的想法。” “嗯……我说过吗?” “你说,不是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会暧昧不清、形状恶劣,所以很难处理。自然会被排除,就是基于这样的处理难度。”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没错,的确是那样。” “这是你的理论,你忘了吗?” “但是,任谁还是都会眷恋自然,莫名的就是觉得美丽。应该不是因为离得越远越觉得眷恋吧?” “我无法判断。是想法改变了吗?” “想法这种东西本来就经常在变。” “道流尤其有强烈的这种倾向。” “好了,别说了。”我躺在床上弓起膝盖,双腿交叉。“对于凶杀现场的曼陀罗,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没有。” “库劳德·莱兹在细细的汤匙中,装了黄色的沙子。可见,他正使用黄沙在画曼陀罗。”我向他说明。因为摘掉了护目镜,所以,并没有播放当时的影像,但是,昨晚的情景却还历历如在眼前。 “他正在曼陀罗的一端作画时,突然某人出现,一出手就将他击毙了。然后,切下他的头,头应该就掉落在不远的地方。身体因为冲击力,被甩入曼陀罗中央倒下。凶手只拾起滚落在地上的头就离去了。”我淡淡说着。那些影像如电影般浮现在我脑海中。“虽然头被割下来了,但是,库劳德·莱兹并没有放掉手中装沙的汤匙。应该就是这样吧?问题是,身体会飞到三公尺远的地方吗?如果是在那种冲力下,被甩出倒在画中央,那么,应该会在沙上滑行,使得曼陀罗溃散凌乱。现场那样子,就像从正上方掉下来似的,画没有溃散凌乱。” “信息不足,所以我无法判断。” “例如怎么样的信息?” “沙子有可能被固定住了。” “没有那种事。” “从上面掉下来,实际上也有困难。” “只有位于曼陀罗一端的那个地方,图案还没完成,正在作业当中。用白沙围成的外框线已经完成,内侧还没有着色。该如何思考这一点呢?就在他完成白沙作业,正要使用黄沙时被杀了吗?” “这么想合乎情理。” “是吗?也有可能是他死后,凶手才把那根汤匙放到他手上。但是,这样的话,就必须踩过沙子走到中央。” “为什么要让尸体握着道具?” “因为,凶手想让人以为死者是在那个地方遭到攻击。”我回答。“既然要切下死者的头,凶手一定会带相当的武器去。那个厅堂从通道进来,一眼就可以看清楚周遭,又很安静,如果有人靠近,中途绝对会发现。看到靠近的人拿着危险的武器,多少会有些戒备吧?要砍下四处窜逃的人的头,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可见,凶手应该是库劳德·莱兹认识的人,所以,即使凶手靠近他,他也完全没有危机意识。凶手先把武器藏起来,然后出奇不意地攻击他,譬如,殴打头部或勒住脖子,让他昏过去。等他不能动时,再切下他的头。因为他还活着,所以鲜血四处飞溅。嗯,应该就是这样。可是,这么一来,就无法说明他手上为什么拿着那根沙汤匙。昏倒的话,应该会放开汤匙。结论就是,凶手将汤匙放入了他手中。凶手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 “不知道。”罗伊迪摇摇头。问题显然已经超越了他的理解范围。 “也就是说,凶手会不会是想故布疑阵,让人以为死者是在那个地方遭到攻击?其实,凶手是在其它地方杀了库劳德·莱兹,再把尸体搬到那个地方。只有头是在那个地方切下。如果不是这样,凶手就必须带着鲜血来,四处溅洒。啊,不过……那真是人类的血吗?” “是人类的血,我确认过了。” “为什么需要搬运尸体呢?可能是因为知道凶杀现场,就能锁定凶手。”我提出这样的看法。“所以,凶手搬走尸体,并且切下头部,以消灭某种证据。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响起了敲门声。 “咦?”我坐起身子。“罗伊迪,开门。” 正站在门旁边的他,打开了门。 “早,我想见冴羽·道流先生。”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从我的位置看不见他。“我是西碧城的警察。” 罗伊迪回过头来看着我。 “请进。”我回应他。 罗伊迪往后退了一步。一个相当高大的男人走进了房间。而且,脸、身体都黑得发亮,面具盖住了他整张脸,完全看不见他的长相。身体也套着甲胄般的装备,是相当复古的造型。让人联想到某个国家的士兵,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航天员。总之,是异常沉重的装扮。 我走下床,站在他面前。 “你好,我叫凯利斯。”黑色怪物说话了。我连声音从哪出来都不知道。 “你好,我是冴羽·道流。”我想挤出笑容,表情变得有些僵硬。眼前这家伙,让我怎么都无法冷静下来。 我不禁担心,可以让这么高大的男人在室内走动吗?地板会不会坍崩呢?但是,还是请他到里面来。 “对不起,一大早就来叨扰你。”凯利斯低头致意。面具的眼睛部位,是会反射光线的玻璃,所以,完全看不出来他正看着哪里。 “是关于库劳德·莱兹的案件吧?”我问。“有什么线索了吗?” “才刚开始调查。”凯利斯回答。我觉得他的眼睛正盯着罗伊迪往浴室移动。“听说昨天晚上你们去了蒙·洛捷?” “是的。” “为什么三更半夜去?” “因为夏鲁鲁·多利接见我。”我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选在那个时间。” “跟他一起?”凯利斯只手指着罗伊迪。 “是的,跟他一起。”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搭档。” “他不像可以当你的保镖。”凯利斯说。语气中带着些许嘲讽。 我看看罗伊迪。当然,罗伊迪什么也没说。听起来或许很不舒服,但是,他的确不是很称职的保镖,所以,凯利斯的评价并没有错。 “是伊莎贝尔带的路?”凯利斯说。大概是在下面问过了吧。“到蒙·洛捷,就见到了夏鲁鲁·多利吗?” “被带到房间后,等了一会儿。但是,只是几分钟而已。” “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个案件?” “正在跟夏鲁鲁·多利交谈时。呃,是一位叫梅伊的女性来通报的。” “然后呢?你们一起去了现场吗?” “没有,夏鲁鲁·多利跟梅伊一起出去了。就在这时候,我们跟他们分开了一段时间。” “那么,你们怎么会去库劳德·莱兹那里?那个厅堂并不在你们同去的途中吧?” “是的。”我点点头。“因为有些担心,所以我们自己跑去看了,是我个人的判断。” “为什么知道是那个地方?夏鲁鲁·多利跟你说了吗?” “不,”我摇摇头。“不是,是我们……听到梅伊跟他说的话。梅伊说莱兹被杀死在曼陀罗中。” “原来如此。”凯利斯点点头。“可是,你为什么会想去看呢?既然听到他已经死了,去了也没有用啊,你什么也不能做。你跟库劳德·莱兹之间,应该也不是什么亲密关系。” “对,纯粹只是好奇。”我老实回答。“‘想看’是那么不自然的事吗?” “不是,因人而异,每个人的嗜好不同。”凯利斯轻轻点点头。“想看没有头的人类尸体,并不是特别奇怪的欲望吧,除非为了这个目的去杀人。” “因为工作关系,我曾经去过很多案件现场,也看过不少被杀死的人。所以,我想我或许可以协助调查,才去了那地方。” “这样啊……那实在太失礼了。”凯利斯夸张地舞动一只手。“那你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吗?” “没有。” 片刻沉默中,凯利斯观察着我。因为看不见他的视线,所以,我也无法承接他的视线。这种感觉,就像对方透过魔术镜在看着我。 “我知道了。改天可能再来请教你其它事,届时请多帮忙。”凯利斯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握住了他的手。是戴着硬手套的手。在这种状态下,他大概连吃饭时间都没有吧。 凯利斯折回门口。 “请问,这地方……是不是很久没有发生过这种案件了?”我问。 “你说的这地方是?”他握着门把回过头来。 “就是伊鲁·桑·贾克。” “是第一次。” “凶杀案吗?” “是的。”凯利斯回答。“至少,我当警官后没有发生过。” “那么,是大案子啰?” “嗯,是啊。”他微微点点头。“连窃盗、伤害案件都很少。这里是很和平的城市。” “这们城巾有多少警察?” “只有我一个。” “咦?” “有使用几个独行人,但是,人类只有我一个。” “这样啊……真的很和平呢。” “是的。”凯利斯打开门。“那么,我告辞了,谢谢你的协助。” 门关上后,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戴上了护目镜。 “那身打扮真是重装备呢,会不会是战斗用护具?” “详情不明。”罗伊迪回答。“以形态来说,应该是一种盔甲。” “看起来比你选重。” “这个推断可能正确。” “盔甲啊……”我想起在电影中看过的画面。那是中世纪欧洲的东西。以前是用金属作成的护具来保护身体。其实,那样根本改变不了身体所受到的冲击。“哎……这下完全清醒了。去吃饭吧?还是去散步?” “由道流决定。”罗伊迪不带笑容的说。 05 我们决定去散步。走下楼时,被伊莎贝尔叫住,留在餐厅喝茶。伊莎贝尔已经知道昨晚的事了。 “这里的新闻是怎么样传开来的?”我绕侗圈子问她。 “不,我是今天早上听警察说的。”她倾倒壶子,将液体注入我的杯子。“实在太吓人了。” “你认识库劳德·莱兹?” “在这个城市,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 “呃……或许你不想谈这件事,但是……”我边窥视伊莎贝尔的表情边问。“你有听说……是怎么样的情况吗?” “你是说头吗?” “对。” “嗯,我听说了。” “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伊莎贝尔摇摇头。“太可怕了。” 伊莎贝尔消失在厨房中。我看着窗外,喝了一口茶。这种茶有着不可思议的香味,是很难品尝得到的饮料。这种味道不可能解释给罗伊迪听,所以,我没有告诉罗伊迪。 餐厅只有我们两人。其它桌子的桌面上,什么也没有。罗伊迪直挺挺地站在我后面的墙边。 “出去走走吧。”我小声说。“我想随便找个城里的人,聊聊以前的事,所以,最好是一直住在这里的人。” 我从椅子站起来,偷偷看了一下厨房内。伊莎贝尔正将碗盘收到橱柜里。 “呃……”我发出声来。 伊莎贝尔满脸惊吓地回过头来。我还真担心她会不会因此摔破了盘子。 “对不起,吓着你了。” “不会……” “西碧城最老的人是谁?啊,不是最老也没关系,可能的话,我想找个能告诉我以前的事的人。” “是。”她用围裙擦干手,点着头说:“我来带路。” “啊,不用了,你告诉我在哪,我自己找路去。” “这是我的工作。” 就这样,我们又跟着伊莎贝尔走上了街道。 现在是早上,但是,太阳的位置几乎跟昨天的夕阳相同。在这个城市,太阳经常都在同一个方位,只有高度的变化而已。 缓和的坡道两侧,几家店的店头,开始有人在做准备了。我第一次在光亮中,清清楚楚看到西碧城的居们们。他们也看着我们。没有人露出笑容,全都拉长着一张脸。但是,说不定在这个地方那是很平常的一张脸。看不到开开心心聊天交谈的人。也没有到处奔跑嬉戏的小孩子。 寂静的城市。 这份寂静是什么呢? 但是,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到来;因为我们在这里。对他们来说,我们是异物。我来了之后,这地方已不再是平常的样子。或是,他们长久以来一直恐惧着什么,所以,防备着我们。 我们走进建筑物之间的羊肠小道,穿过石砌的拱门,来到小小的庭园,周围是白色墙壁的建筑物。阴影中并排着一桶桶的樽。在这地方,影子只会变长、变短,不会向左右移动。正午时是阴影的地方,一整天都晒不到太阳。 一个老人就坐在这种永远是阴影的地方。 在建筑物的墙壁交接的转角附近。他的后面,有一条排水管从屋顶延伸下来。脚底下有片铁格子盖。看起来像是排水沟。老人坐在小小的椅了上,一动也不动。脸和手的表面,都布满了皱纹。那样的一只手握着烟斗。看不到烟,不知道有没有点燃。那只手已经变成一直握着那只烟斗的形状了。 “他是奥斯卡先生。”伊莎贝尔把老人介纠给我。 “你好,我是冴羽·道流。”我先低头致意。然后,向他介绍我身后的罗伊迪。 “那么,我先告辞了。”伊莎贝尔微微行了个礼。 “啊,谢谢你。” 她先行离去。这个地方,就在伊莎贝尔的民宿后面。距离不远,路线也比较好记,所以,她也认为我们自己回得去吧。 “把那里的椅子搬过来。”奥斯卡微微举起握着烟斗的手。声音意外地沉稳。“对,就是那张长椅。把那张椅子搬过来这边,你们两个坐下来。” 樽的对面有张木制的老旧长椅。我和罗伊迪搬动了椅子。只有我在老人面前坐了下来,罗伊迪还是站着。 “他不坐椅子。”我向老人说明。“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站着。” “那就算了。”奥斯卡把烟斗衔在嘴里,吸进去后再吐出一缕细烟。“好年轻啊。” “你说我吗?” “嗯,光看着你,就觉得精神都来了。” “奥斯卡先生,不好意思,请问您今年贵庚?” “喔。”他清清喉咙笑了起来。“我啊,已经过百了。” “看起来很有精神呢。” “因为什么都没做……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呃,我想问很多事。首先,请问,你已经知道库劳德·莱兹的事了吗?” “嗯,知道,我听说了。太残忍了。”奥斯卡又吐了一口烟。表情没有一丝改变。“就我所知,这里是第一次发生凶杀案。” “是啊,这种事并不常见。” “这里连自杀的人都没有。一直是富足、平静的城市。连小小的纷争都没有。那种东西完全被排除了。” “被排除了?” “对,被滤掉了。” “被滤掉了?” “对,被过滤了。啊,就像泡茶时那样嘛。” “哦……”我点点头。但是,不太了解他话中的意思。“对了,我听说,这个伊鲁·桑·贾克,以前周围都是大海,后来一度变成陆地,现在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大海。这件事是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事情真相到底怎么样,但是,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 “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这样呢?” “嗯,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大家应该都觉得不可思议吧,但是,当时正流行传染病,死了很多人。所以,神进行了净化,存活下来的人都是得救的人。也因为那样的净化,使得周围又变成了海。这地方就是这种命运的城市,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已经不只一、两次了,周围不断产生各种变化,一下是大海环绕,一下是森林环绕。但是,所仁,唯独伊鲁·桑·贾克内没有任何改变。向来都只是外侧的改变,而且,都只限于自己周遭的小范围内。嗯,是的,人类也是这样吧?” “人类?” “内部完全没有改变,只有外部不断老去。”奥斯卡这么说,笑着衔住了烟斗。 “路·多利先王是怎么样的人?”我没来由地想起这样的问题。 “他跟我同年纪。”奥斯卡立刻回答我。反应灵敏,显得老当益壮。“是个很优秀的人,不但聪明,而且充满了魅力。” “皇后殿下呢?” “啊,梅格苏卡殿下该怎么说呢,她是个更优秀的人。” “昨天我见到她了。” “哦,你真幸运呢,这可不是常有的事。” “是啊。” “她很漂亮吧?” “是的。”我点点头。“完全看不出来是那个年纪的人。” “对,她不会产生变化,也就是内部。” “内部?” “会产生变化的向来是外部。” “这样啊。”我附和他。然后,抬头看着天空。虽然看不到太阳,但是,万里晴空清澄得刺眼。 “你是说,只要自己去配合那样的变化,就连太阳都可以留得住?” 奥斯卡也将视线投向天空。衔着烟斗,深呼吸般吸了一大口。 “嗯……”烟随着话语一起被吐了出来。“虽然只是外表,但是,偶尔也需要这样的对应。” “听说,岛开始旋转是最近的事?” “是最近的事。” “为什么要旋转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奥斯卡缓缓摇着头。“大概没人知道吧,有人知道地球为什么要旋转吗?” 老人背后的壁上小窗,被往内掀开来,探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 “奥斯卡,吃早餐了。”女人说完,立刻关上了窗子。 回过头看的老人,又面向我们,露出了微笑。 “一张死人脸。”他讪笑着说。 “你的孙子吗?” “不是。”老人边回答边从椅子站起来。 我想扶他一把,但是,发现完全没有那样的必要。他布满皱纹的脸往我靠过来,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 “那是我老婆。” 我抽离他的脸,再次看着他,看着那张眉开眼笑布满了皱纹的脸。 “那么,再见了。啊,你叫冴羽……什么?” “道流。” “嗯,我能记得住吗?最近好像都记不得新的东西。” “你太太很年轻呢。”我只想到这句话。 奥斯卡打开墙壁凹洞中的一扇木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但是,没有听见任何说话声或声响。我回过头看罗伊迪,他站在大太阳下,所以脸看起来一片惨白。 “有何感想?”我小声问他。 “没有感想。”这是罗伊迪惯有的回答。 06 在回民宿途中,走到主干道时,我决定往相反方向走。 “道流,方向相反了。”罗伊迪在后面说。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我转过身来等他。 “我无法判断道流知道多少。因此,为了安全,我必须随时做确认。” “跟你说我知道嘛。” “你要去哪?” “去炼铁厂。” “了解。” 健的店门户大开。拿着铁锤在门口工作的他,看到我和罗伊迪,露出了一口白牙。 “唷,早啊,两人亲密散步啊?” “是啊。”我摘下护目镜。“好像昨天的延续呢。” “一直在延续。”健放下铁锤站起来,拿起附近桌上的香烟盒。 “那个案件你听说了吗?” “大家都知道了。”他叼着烟,点燃了放在地上的火炉。青白火焰瞬间冒出来,烧红了他叼着的烟头。那是非常危险的动作,但是,他完全面不改色,可见,那是他平常的点烟手法。 “你怎么想?”我问他。 “什么怎么想?”健吐出第一口烟。 “听说库劳德·莱兹被杀,你有何想法?” “嗯——没什么特别想法呢。”健眯起了眼睛。应该不是被烟熏到了眼睛吧。“怎么说呢,只觉得‘咦,这里竟然有人做那种事’……老实说,我是很惊讶。” “因为这是很平静的城市?” “嗯,是啊。”健点点头,深呼吸般吸入了烟,再侧过脸,将烟吐出来。“听说是死在曼陀罗中。” “没错。”我点点头。 “你看到了?” “因为昨晚我正好在蒙·洛捷。” “那东西我也看过几次。” “你是说曼陀罗?” “对,我制作他们委托的道具,再送过去,帮他安装。” “安装?” “对,譬如滑车之类的东西。”健的视线移向了大马路。受他影响,我也回过头去看。路人们都往我们这里看着,大概是很在意我这们外来的人吧。“他们需要各种精细的道具,订单非常多。不过,他真的是很伟大的人。” “没错,天花板上有滑车。”我想起来了。“那是用来做什么呢?” “用来修画。”健回答。“听说不是那么频系啦,但是,当那幅曼陀罗沙画中,有手构不到的地方需要修正时,他们就会吊起身体,垂挂着进行修改。” “库劳德·莱兹吗?” “可能是叫谁去做吧。” “哦。”我点点头。 我还以为不能修改呢。亦即,除去已经摆好的沙子,用新沙子重画的作业。吊在半空中进行那样的作业吗?光想我都觉得头晕。 此时,我想到了一件事。 躺在曼陀罗中央的无头尸,说不定就是利用那个滑车,被轻轻放到了那个位置。 但是,血的喷溅方式该如何解释呢? 我冲动地想做更仔细的观察,再好好检讨,看看能否说得通。 “你来这里是想调查什么?” “我并不是特别想调查什么才来到这里。”我回答。“不过,现在满脑子都只想着库劳德·莱兹的事。” “你是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不太一样。”我叹口气。我自己也无法明确地说出,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对了,我是想知道蒙·洛捷至今从来不让媒体进去的理由。还有,为什么只允许我一个人来……不过,昨晚见过夏鲁鲁·多利后,我大约心里有数了。” “什么理由?”健吐出烟来。 “是梅格苏卡女王允许的。” “哦……” “咦?”我盯着健看,他那样子好像想到了什么。“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笑着摇摇头。“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吧?” “你说女王?” “是啊。”他从鼻子哼出气来。“昨天,那之后你去了蒙·洛捷?” “是的,很不巧碰上了莱兹那件事……”我继续说。“听说这个城市从来没有发生过凶杀案。” “嗯,应该是吧。” “而且,杀人方式很不寻常。”我将一只手贴放在脖子上,叹了一口气。“唉,岛还在旋转呢。” 我立起手指,骨碌骨碌转着手腕。“真是的,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要不要喝杯酒?” “我不碰酒精。” “为什么?” “因为会降低身体机能。” “说得好像你是独行人。” “说不定是呢。”我看看站在旁边的罗伊迪。“我跟他相处的时间,比人类还要长。” “趁尚未涉入太深前回去,也是一种思考方式。”健说。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跟前面完全一样。但是,不知怎么地,我总觉得氛网不太一样。可能是因为我也一直在无意识中,对自己发出了这样的警讯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最好离开这里? 但是,对了……见到梅格苏卡时,我就做了第一次的后退。从那时候起,我的本能就告诉我,我不可以继续待在这个地方。 理由不明。 意识甚至与本能背道而驰。 我想弄清楚,我到底害怕什么。 这种非理论性的烦恼,即使跟罗伊迪商量,恐怕也不会有结果吧。因为,我正处在不知道自己要自己怎么做的状态下。 其实,我本来就不太了解自己了。 自己想怎么做?想要什么? 想笑还是想哭? 想活下去还是想死? 我完全搞不清楚。 最厉害的是,陷入了那种状态,还是可以这样正常地存活着。就像以前还是由人类演出的马戏团。大家舔着冰淇淋,看着攸关生死的演技。人类就是这么残酷,对自己也是一样,要多残酷就有多残酷。 “对了。”健将变短的香于按熄在桌上的烟灰缸内,走进屋子里。“等我一下。” 我从门口走进了室内一步,罗伊迪站在外面。偶尔,路上会有几个人走过,默默无语地盯着我们看。稍微走远后,还会再回过头来看。 健折回来了。 “这个给你。”他伸出一只手来。 健的手很大,而且沾满了油污。他摊开来的手掌上,有一条细链子的十字架。 “十字架?为什么给我这个?”我抬起头来问他。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嗯,可是……” “这是用铁作成的试做品。后来用银做了同样的东西,交给了客人。所以,已经没有用了。你要丢掉也没关系。” “啊,那么,我就收下了。”我拿在手上。“是谁委托你做的?” “不能说。” “我知道了。” “在所有金属中,我最喜欢铁。铁的弹性最好,最坚硬。使用灰与热,还能将铁变得更坚硬。” “谢谢你。” 我告别健后,悠闲地走下道路。走得这么悠闲,一来是为了配合罗伊迪的脚步,二来是为了戴上护目镜,四处观察这个城市。途中,我将手上的链子挂到脖子上,再将十字架塞进夹克口袋里。铁碰触到皮肤时一阵冰冷,但是,只是瞬间而已。 在快到民宿前的店头,我看到一个背影很像姜妮的女性。我向她走去时,她正好回过头来。果然是姜妮。 “早啊,冴羽·道流。” “昨天谢谢你。”我笑笑。“买东西吗?” 那家店好像是面包店。我闻到令人怀念的香味。说不定,真的是在这里现做的。如果是,我倒想吃吃看。 “我才刚跟健聊过。”我说。她轻轻点点头。“健也不是这里的人,是来自其它地方。你也是,还有伊莎贝尔,对吧?” “嗯,是的。” “可以打搅你一些时间吗……”我问她。 “哦。”姜妮露出不解的神色,点点头。 我们走到马路对面,进入建筑物之间的小路。两侧都是灰泥墙,窗户开在很高的地方。我先确认有没有人从上面往下看。 “我听伊莎贝尔说,这个城市外来的人只有四个?” “是的。” “昨天,我见到了你妹妹。而伊莎贝尔好像也有个妹妹,昨天替我做了蛋包饭。” 姜妮默默点着头。脸微微朝下,一双大眼睛中有我摇曳的身影。 “健也是……”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人数不对啊。”我竖起手指。“四人之中包括了健、伊莎贝尔、你,这样就三个人啦。还有一个人是谁?” “当然是梅格苏卡殿下。” “咦?”我目瞪口呆。但是,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是嫁到王家来的,之前是遥远的露娜堤克城的女王。 “冴羽,你是第五个。” “慢着,可是,这样的话,你妹妹跟伊莎贝尔的妹妹呢?她们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啰?” “是的。”姜妮理所当然地点着头。 我有点失去了自信。不知道自己是否哪里搞错了? “呃,既然是在这里出生的,那么,表示你父母也来了吧?莫非你父母本来就是西碧城的人?” “不是。”姜妮摇摇头。“我的父母和伊莎贝尔的父母,都不在这里。” “可是,你们都有妹妹……” “我妹妹不是我父母生的。” “啊,原来如此。呃,我知道这么问很失礼,既然这样,她为什么会变成你妹妹?” “因为她是我的复制人。” “复制人?”我更惊讶了。“咦,真的吗?母胎是?” “是人工制。” “可是,完全的人工复制人……呃,我是说,虽然机率不高,但是,有脑机能发生障碍的案例……据我所知,这个问题到现在都还没有彻底解决,而且,几乎在前世纪前半就已经被放弃了。” “因为没有必要再增加人类了。” “对。”我点点头。觉得姜妮这句话,蕴含着之前没有的知性。“这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做复制人?” “新的技术都有危险性,但是,只要不断做技术上的尝试,人类往往会找出一条活路来。一旦放弃,就不会有进步了。” 我万万没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你……究竟是……”我不禁喃喃问道。 “对不起,我该告辞了。”姜妮行个礼,转身背向了我。 “等等。”我叫住她。 姜妮回过头来。 “在哪?”我问她。“你妹妹是在哪出生的?” 姜妮没有回答我。 “到底是谁在哪里做那样的研究?伊鲁·桑·贾克有这么大规模的研究设施吗?” 姜妮避开我的视线,看着我背后。我也追着她的视线,回过头去。 小路两侧高墙耸立。 路的尽头有扇木门。 门的彼端是一排排树木, 还有座落四处的民家屋顶。 这些屋顶上方,又是一排排树木。 而这些树木的彼端, 远远地,可以看到蒙·洛捷的高塔。 第03章 国王如何君临天下 大地化为毒气弥漫的地牢 “希望”宛如蝙蝠 矜持的翅膀,摸索着墙面 撞击腐朽之天花板 慌慌张张逃离之时 01 一回到民宿,就收到来自蒙·洛捷的字条。上面写着“今天下午有空,想再慎重邀请你一次”。是夏鲁鲁·多利差人送来的字条。我拜托伊莎贝尔帮我回复“知道了”,然后回房休息了一下。 罗伊迪说要去找街道地图,一个人出去了。当然,他不会去很远的地方,绝对不会离开我超过五百公尺。如果找不到印好的原始地图,他大概会把既有的资料扩大,再将他到目前为止记录下来的东西,编入其中做出地图来吧。这是罗伊迪最拿手的一件事。因为他身上配备了我花大把钞票买来的芯片,但是,最近已经一点都不稀奇了。包括他的做法在内,全都落伍了。但是,只要不知道新的东西,就没什么落不落伍了。自从拜访过露娜堤克城后,我开始这么想。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来。我的身体没什么体力,所以,总是以休养为最优先。 太阳还是在相同的位置,高度不断爬升,落在床上的白光缩短了许多。 响亮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是罗伊迪回来了。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抱着面包。 “那是什么?”我躺住床上问他。“总不会是地图吧?” “这是面包。”罗伊迪答得很认直。“在那家店买的。” “哦……为什么?” “我想,你可能想吃。” “你想?”我反问他。“我有说我想吃面包吗?” “没有。”他摇摇头。 “为什么不问我呢?”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道歉。”罗伊迪低下头来。 “等一下。”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我坐起来,把脚放到床下。拖鞋在另一边,所以我光着脚。 “我并没有生你的气。”我说:“说老实话,我之前是很想吃面包。所以,你帮我买回来,嗯,我非常高兴。只是,这样的推论,有时可能做出错误的预测,你是否有这样的危机意识呢?” “我做过评估,面包的价格很便宜,危险性也非常低。” “哦。”我扬起下颚。“你说得没错……几时变得这么聪明了?” “我没有变聪明。这纯粹只是数据累积的结果。因为数据相当庞大,所以,评估方式越来越多样,判断所需时间也越来越长了。关于这一点,总有一天会成为问题。” “你是要我安装新的芯片?” “我没有那么要求,我没有那种权利。” “别说了,吃面包吧。好想喝咖啡哦。” “我在大厅拜托伊莎贝尔了,应该快拿来了。” 走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旋即响起敲门声。 “来了。”我随声应和。 “道流,穿衣服。”罗伊迪说。 “不必用那种命令口吻吧?”我站起来,听他的话匆匆穿上衣服。 看我穿好衣服,罗伊迪才打开了门。 “我拿咖啡来了。”伊莎贝尔两手端着托盘,站在门口。 “谢谢。”我对她说。 罗伊迪接过伊莎贝尔手中的托盘。她微微行了个礼,就要将门带上。 “啊,我有件事想请教你。”我边扣衬衫扣子边往前走。 “什么啦?” “姜妮是从事什么工作?”这就是我的问题。 “她是个护士。” “啊,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所以才……” “怎么了吗?” “她好像很熟悉那方面的事。但是,她家并不是医院吧?她在哪家医院工作呢?” “这个城中没有医院。” “咦,没有?你是说一家也没有?” “没有。但是,有几个医生、护士随时待命。” “在家待命?” “是的。” “可是,万一有什么事时,要在哪治疗呢?某些状况,没有设备会有麻烦吧……” “设备在蒙·洛捷。” “哦,这样啊。” “教育和研究相关设备,也都在蒙·洛捷。” “教育?咦,那么,学校也是?” “是的,必要的时候。” “必要的时候?平常不需要学校吗?” “是的,孩子们都在家里学习。” “老师透过网络教学吗?” “不,老师会到家里来。”伊莎贝尔回答。“因为小孩子的人数不多。” “你说的老师是独行人?” “是的。” 我沉默了下来。 大概是判断谈话已经结束,伊莎贝尔行个礼后,关上了门。 国际上,使用独行人当教师,是很多国家都不认同的事。连个人使用,在全世界都遭到禁止。因为在前世纪中期时,就已经引发议论,认为独行人的知识与教学能力,只能用来当作辅助。虽然,最近的独行人变得越来越多机能、越高性能,但是,教育现场还不到需要重新议论这件事的状态。我个人也反对使用独行人当教师,因为,我认为要跟独行人相处得好,必须在长大成人后。 如果对方没有人类的形态,比方说,只是单纯的计算机,这种弊害就不会这么显着了吧?可以像人类般行动的精细机能,是独行人的最大特征,也因为这样,独行人很容易让人产生混淆。人生经验还不够多的孩子,无法分辨什么是人类,什么是机械。让孩子去面对人类所抱持的新烦恼之,不是很好的做法。但是,关于教育,区域的独立性完全受到保障。在现代,要如何教育孩子,基本上是个人或区域社会的自由,他人无法干涉。 四处与人交谈,听过很多事后,我渐渐看出了伊鲁·桑·贾克这个小小社会的架构,显然不同于现代一般社会。不止是些微不同而已,而且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这样的印象,总括一句话,就是古典(classical)。仿佛几百年前就已存在,文明还未发达的乡下城市。明明不是闭锁的地方,却有闭锁的感觉,大概是跟这片土地的结构有关吧。 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人们可以老老实实地住在这里。这世上,多的是可以生活得更自由、更便利、更刺激、更快乐的地方,他们为什么不离开呢?如果有人出去再回来,应该就能降低内外差距。人的来来往往,就像受气压影响从缝隙吹入的风,带有均衡内外气压的功能。 我咬一口面包,那种味道简直就是这里的象征。香味令人怀念,却一点都不好吃。 “我顶多只能在这个城市住一个月。” “为什么?”罗伊迪问。 “我想我会厌倦。”我回答。“真不敢相信,这些人可以永远待在这么狭窄的地方。” “但是,说不定他们各自拥有自己的虚空间呢。” “也许吧。”我点点头。 罗伊迪的意见也颇有道理。但是,这个城市给人的印象,怎么样都不像具有那种最尖端的娱乐。恐怕只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面包我只吃了三口就不吃了,开始喝咖啡。 “几点了?” “快十一点了。” “你拿到地图了?” “差不多了。” “啊,那么,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 “现在有时问,去调查岛屿周边吧。”我把杯子放在桌上。 “什么周边?” “呃……就是城外。” “外面是海。” “海岸呢?” “是峭壁,不能靠近。” “啊,那么,借艘船来绕一圈吧。嗯,我想要拍下那些影像。” “了解。”罗伊迪点点头。“虽然不太想去,但是没办法。” “难得你会说这种话呢。” “最近的我是很难得。” 罗伊迪的劲爆笑话,把我笑晕了。 02 我们沿着街道往下走,从大门走出了城外。城外有一片可以用来当停车场的平地,我们的车就停在两百公尺远的地方。但是,平地外是汪洋大海。正面看不到陆地。昨天到这里时,这一侧还是陆地,我们就是从防波堤渡过吊桥,来到了这个停车场。现在,那座吊桥不见了。我们走到原本有吊桥的地方,看到五公尺左右的峭壁下是海面。连护栏都没有,随时可以从任何地方跳入大海中。波浪澎湃汹涌地拍打着峭壁,白色浪花像阿米巴虫般蠕动着。附近没有类似岩石地的场所。从水色来看,深度不浅。有机味道的风拍打着脸部。 “开始兴奋起来了。”我喃喃说道。 “为什么?”罗伊迪问。 “因为很久没坐船了。” “我也兴奋起来了。”罗伊迪说。他以为这是个会让我笑的玩笑。 我跟伊莎贝尔提起船的事,她说出了大门往左走约四百公尺左右,有间船屋,船可以随意使用。平常一定会说我来带路的她,这回很干脆的告诉了我路线。大概是认为那地方在城外,不用担心会迷路吧。 我们走在平坦的沙地上,沙地缓缓向左蜿蜒,因为岛是圆形。右边是峭壁大海,左边是城墙,上方可以看到建筑物的屋顶。城墙前偶尔会有树木丛生的地方。越往前走,路面越狭窄,现在只剩三公尺宽了,前面还更窄。看来,不可能开车来。 再往前走没多久,最后只剩一公尺宽,右侧终于出现了护栏。左边城墙倾逼,到了必须抬头仰望的高度。但是,即使往上看,也看不到墙壁与天空之外的东西了。我发现海面上有很多鸟在飞, 道路的尽头是水泥阶梯,往下走约两公尺的地方,有间小小的四方形建筑物,那就是船屋。我先走下阶梯,还不时回头看罗伊迪,怕他不小心踩了空。 只有这一带,凹陷成一个峡湾。周围是倾斜的水泥墙,只有面对大海的那一面没有墙壁。里面只剩一半的地面,另一半完全浸泡在海水中。水面上有小船飘浮着,大约三公尺长,是开放型船(Opentype),没有辅助帆(bonnet),也没有甲板(deck)。后面装有船外动力装置。 “太好了,是马达动力船。” 我靠近马达做检视,上面接着电线,好像是靠太阳能源板充电。小灯泡显示若“准备完毕”状态。 我将电线从插头处拔除后,旋即跳上了小船。 我将身体探出船外,使尽全身力气拉住地上的把子,让船往船屋里面靠。 “好了,罗伊迪,你可以上来了,小心点。” “太刺激了。” 他先在地上蹲下来,再把脚伸到小船中。我拉了他一把。小船摇晃得很厉害。 “好,你就坐在那里。” 罗伊迪走到船头,背朝后坐了下来。我再跳到水泥地面,解开绑着小船的绳索。船开始摇摇晃晃地缓缓脱离,我赶紧再跳回船中。 “道流的体重轻,很适合做这种事。” “谢谢。” 我坐在船尾,启动了马达动力。操纵杆跳了出来,前端有控制速度的遥控器。这个操纵杆,应该就是舵。 船发出微微的倾轧声,开始缓缓前行。驶出船屋后,直直前进,远离了水泥墙。很快到了阳光普照处,太阳一经爬到很高的地方了。 “这是什么?靠什么驱动?” “靠螺旋(screw)。” “啊,就像飞机的螺旋桨(propeller)。” “对。” “好古老。” “更早以前,是使用叫桨(ora)的棒子。”罗伊迪告诉我。 当然,这类信息我看过图鉴,我也知道。飞机和船,以前都是靠回旋翼前进的低效率系统,就像人类靠两只脚走路。 潮湿的海风,夹带着阳光拂来,彷佛在我全身搔着痒。 罗伊迪东张西望看着周遭,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你怕吗?”我问他毫无意义的话。 “不怕。”罗伊迪回答我。头发随风飘拂。“可是,翻船的话会死掉。” “你会死?还是我会死?” “你会死。”罗伊迪回答。 我总觉得,他是在压抑恐惧,说些逞强的话,看起来也像是那样。会看起来像那样,大概是因为我个人形成的滤波器吧。 小船沿着岛屿周遭,往左行驶,距离离岛屿约二十公尺。现在还是水泥墙,水泥墙上方是石砌的城壁,再往上只能看到建筑物的屋顶。这里应该是西碧城的边缘。 再往前没多久,岛屿边缘不再是水泥墙,变成了自然的岩石表面。岩石上树木茂盛,偶尔可以看见平坦的地面。渐渐靠近岛屿南侧了,也就是永远阳光普照的方位。 果园和一层层的梯田绵延数里,有几个人正在工作。往上看可以看到蒙·洛捷的建筑物,可见,蒙·洛捷的位置相当高。城堡内是复杂交错的圉墙、屋顶、细长型窗户,后方高塔耸立。那座塔就是伊鲁·桑·贾克的最高位置。终于来到了可以一眼望遍全岛的地方。这里是南侧,也就是时时面向太阳的方位,天还亮时,从陆地看不到这里。 “南侧好像是农业地带。”我说:“食物大概是靠这里栽种的东西自给自足吧。” “如果有处理工厂就有可能。”罗伊迪回答。 “有工厂就不需要田啦。” “从节约能源的观点来看,利用太阳光是很好的选择。以前,这个系统是主流。” 小船畅行无阻。速度大约多少呢?应该不是很快,但是,随着角度改变,又看到了伊鲁·桑· 贾克的另一面。 倾斜的草原,取代了田地和果园,鲜绿得十分漂亮,上面放牧着几头白马。 “是真马吗?”我问罗伊迪。我的护目镜也有放大目标,测量表面温度的机能,但是,因为我正驾驶着小船,所以,懒得再做其它事了。 “是真的。”罗伊迪回答。“当然,这只是推测。因为,要将表面形态模仿到某种温度,技术上是可行的,所以无法断定。” 听说市面上已经充斥着这一类的高级品,作为宠物。当然,不只马等动物而已,也可能有人类,我想一定有。 草原上方还是看得到蒙·洛捷,只是跟刚才的角度不同。古风弧形图案整齐罗列的围墙,也是以复杂的角度各自交错排列。不知道是不断增建,抑或最初就是这样的设计。从外面,看不出哪里是有那幅曼陀罗沙画的厅堂。 绕到岛屿东侧后,草原变成了森林。森林中有几处村落,遗可以看到烟囱冒着烟。这里应该是西碧城的郊外吧。 前面出现了陆地,防波堤向前延伸着。昨天我们从那里走过来时,是渡过了一座连接岛屿的小吊桥,但是,那座桥现在正在防波堤前端摆荡着。大概只有在能够进入岛屿的时间,才会放下那座吊桥吧。 我稍微放慢小船速度,驶到吊桥附近,小心地穿过防波堤与岛屿之间。 右边远方出现了陆地,延续的浅滩应该有两公尺长。我想起这一带曾经是森林的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接着又是汪洋大海。我将船稍微驶离岛屿,这样才能看清楚整个岛屿。 岛屿的模样暂时没什么变化。这一带,就像一般小岛风景,有很多人家。 再往前走,越来越靠近岛屿的停车场,我们的车也进入了眼帘。 经过那里,再沿着水泥墙往前行驶,很快就绕完了一圈,又看到船屋了。大约花了多少时间呢?十分钟左右吧。 这样看,完全看不出岛屿正在旋转中,潜入海底,说不定可以看到相关结构,但是,从海面上观察岛屿周遭,完全看不到相关机械装置。 一个少年奔驰在水泥墙上的小径上。不知不觉中,变成跟小船相同方向,追着小船跑了。我放慢速度,向他挥了挥手。 少年也向我们挥手。 “是威尔。”罗伊迪说。 03 在船屋前,我反转马达动力,减低速度,直接将船倒入小船停泊的地方。 让罗伊迪下船,是最困难的事,但是,我还是设法让他顺利上了陆地。就在此时,威尔来了。 “你们好。”少年从水泥阶梯走下来。 “嗨”我说。“你也想搭船吗?” “不,不是的。不过,我是看到你们的船在跑,才下来的。” 大概是从蒙·洛捷跑来的吧,少年的肩膀上下抖动着,不断急促喘息。我等着他开口说话。 “是……”他说:“是关于昨天的事。” 当然是那件事了。我注视着威尔的眼睛,没说话。就像等着小动物钻出洞穴时,“默默注视”是最聪明的做法。 “因为已经是睡觉时间,所以,我就上床睡觉了。”威尔露出瞪视的表情;射向我的眼神,好似已经被逼到了绝境,或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声音,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是库劳德·莱兹的声音。所以,我走下床,去见库劳德·莱兹。库劳德·莱兹坐在那个曼陀罗……那个沙的曼陀罗中央。” “呃,威尔,”我摊开一只手,缓缓岔开他的话。“抱歉……你睡觉的房间,就在曼陀罗那间厅常隔壁吗?” “不是。”威尔摇摇头。“是不同栋楼,我的房间是在靠近海边果园那里的建筑物中。” “很远吗?” “是的。要经过两条长长的通道,再爬三次楼梯,才能到库劳德·莱兹的厅堂。” “那么,你会听到库劳德·莱兹的声音,是因为他来到你房间附近啰?” “可是,他坐在曼陀罗中央。” “因为他比你早回来了吧?” “我想应该是吧。” “也有可能是别人的声音。”我说:“对了,说不定是你在做梦,你昨天还说是神在呼唤你呢。” “库劳德·莱兹是神之一。” “啊,原来如此……是这个意思啊。”我微笑着说:“你说到曼陀罗那里时,看到库劳德·莱兹坐在沙画中央,是怎么坐呢?怎么样坐在沙上面?” “呃,就像东方佛像那样的坐法。” “啊,盘腿坐是吗?以前,他常常这么坐吗?” “没有,从来没有过。”威尔摇摇头。 “这样啊……你怎么想?” “我觉得很奇怪,他怎么会坐在曼陀罗中央。” “因为那样会破坏辛苦创作的沙画吗?” “是的。” “然后呢?” “我问他,你在做什么?”少年稍微撇开了眼眸,那眼神彷如过去的影像正在视网膜上重演。 “结果,库劳德·莱兹对我说,把那边那根木棒捡起来。” “木棒?” “是的。我看看脚下,那根木棒就在地上。于是,我捡起了那根木棒,很重呢。” “那根木棒有多大?” “刚好是我握得住的粗细,长度跟我的身高差不多。” “你说很重,为什么?如果是木棒,应该不会那么重吧?会不会不是木棒?” “不,我握过了,所以我知道。很重是因为棒子两端都挂着重物。” “重物?有东西挂在上面吗?” “我拿起来时,呃,右边是……”他两手握拳举起,将脸转向了右边。“挂着铁船,左边是……”这回,他将脸转向了左边。“挂着面具。” “铁船和面具?”我再也无法跟威尔说下去了。我想,他一定是在说什么梦话。 “实在太重了,所以,我把木棒扛在肩上。库劳德·莱兹叫我把那些东西丢到海里。” “丢到海里?为什么?” “我不知道。”少年用力摇着头。“但是,我觉得这件事一定非常重要,所以,扛着木棒走出了厅堂。下楼后,我往我房间那栋楼走去,从那里出了蒙·洛捷。” “途中有遇到谁吗?” “没有。”威尔回答。“如果是白天,会有马。可是,当时是晚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很害怕。 可是,我回过头,看到蒙·洛捷钟塔的旁边有月亮出来了,因为月光的关系,外面并不是那么暗。我走过草丛,来到了岛屿边缘的峭壁,从那里把木棒和船、面具,通通丢进了大海里。” “那些东西掉到海里沉下去了?” “我不知道。一来,离海面太远了,二来,峭壁形成了阴影,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听到掉下去时的声音。” “然后呢?” “我先回答自己房间,把手洗干净……” “为什么要洗手?” “因为木棒湿湿黏黏的,我想可能是油,所以,觉得很恶心,就回去洗手了。”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然后,我又折回了库劳德·莱兹那里。我想,老师应该还坐在曼陀罗中央,可是,一回去,就看见他躺在那里,已经……死掉了。” “你吓了一大跳吧?” “是的。”威尔扬起眼珠子点着头。“我想要赶快去找大人来,正要往中央栋,也就是夏鲁鲁·多利殿下和其它人在的那栋建筑物跑时,正好约翰·哥尔来了。你认识约翰吗?” “嗯,我认识他。他也是库劳德·莱兹的弟子吗?” “不是,弟子只有我一个人。约翰·哥尔跟库劳德·莱兹一样,是僧侣。我还不能当僧侣,因为小孩子不能当僧侣。” “所以,你又再回去了?” “是的。” “那么,约翰·哥尔也看到尸体了?” “是的。后来,他去通知了所有人,第二个来的人是梅伊·杰尔曼,这次换她去通知夏鲁鲁·多利殿下,马上把他带来了。” “梅格苏卡殿下呢?” “梅格苏卡殿下没有来,我想她应该已经睡了。库劳德·莱兹殿下曾经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叫醒她。” 威尔看着我,说到这里,静默了下来。大概是把所有话都说完了。我觉得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威尔,我大约知道了。”我一再点头。“谢谢你告诉我。不过,这些话你也跟警察说了吗?” “没有。”他摇摇头,皱起眉头,一副很困扰的样子。“呃,我只跟警察说了洗手之后的事。” “咦?那么,把那根棒子丢到海里去的事呢?” “没说。” “为什么?” “因为库劳德·莱兹说不能说。” “什么时候?” “他叫我拿去丢时。” “可是,你跟我说了啊,为什么?” “是的。”他咬咬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不能告诉伊鲁·桑·贾克的任何人,可是,冴羽·道流不是伊鲁·桑·贾克的人。” “哦……”我虽然完全不能理解,还是对他点了点头。“这样啊……嗯,可是,我认为隐瞒这种事并不好。” “那么,请冴羽·道流告诉警察。” “嗯,啊,这样就可以吗?” “我不能说,因为我答应过库劳德·莱兹。” 04 我和罗伊迪决定请威尔带路,去蒙·洛捷。但是,是从船屋往民宿方向走,而不是从刚才来的路,方向刚好相反。我还以为到船屋座落的小小凹陷峡湾,这条路就中断了,原来并不是这样。 我们爬上水泥阶梯,走在沿着峡湾缭绕的羊肠小道上。我有点担心罗伊迪。前进到只有人勉强可以通过的宽度时,倾斜的墙面上开着圆圆的洞。那是从船屋看不见的位置。乍看之下,像是排水之类的设施。背后是高约五公尺的峭壁,下面是海。除了那个洞之外,其它他方都是剧烈的倾斜面,再往上走没多久,耸立着几公尺高,几乎完全垂直的岩石表面。上方冒出苍郁的树木枝叶。要爬上去恐怕不可能,至少罗伊迪绝对做不到。 我们进入了那个圆圆的隧道中。我跟威尔是没什么问题,只有罗伊迪必须稍微弯下身子。越往里面走越暗,中途在直角处往右转,继续前进后再左转。看到前面的亮光,我松了一口气。在游乐场,这或许会是很吸引人的游乐项目,但是,与情人独处时,这未必会是可以长时间享受情趣的一条路。 走出洞后,进入了森林中。倾斜面上耸立着高大的树木。小径分别往左右延伸,但是,太过蜿蜒曲折,看不到前方。铺满腐旧枯叶的大地,一边高一边低。我们往左前进,走没多久,就看到小河上横跨着一条小桥。头顶上还听得到鸟叫声,阳光如雪片般纷飞而下。这个环境当然有可能是做出来的,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不管是真是假,功能都一样,亦即,价值也相同。很多人向往这样的环境,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倾向,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我怀疑,这会不会是人类在很久很久以前被施加的魔法。 威尔默默走着。有时会窥视我的脸,像在确认什么。这个少年一直住在这样的乡下,说不定不知道什么叫都市。 穿过森林后,是倾斜辽阔的大草原。所谓倾斜,是指左高右低,也就是从岛屿中心向大海倾斜。景色铺展成半边新鲜翠绿,半边蓝色晴空。右侧,俯瞰大海令人晕眩。左侧,蒙·洛捷的建筑横向张开了长长的翅膀,挥洒出近似橘色的色彩。可能是站在倾斜地眺望的关系,让人产生“是建筑物倾斜”的错觉。 风又拂动着我的发丝。我将护目镜往上推,让风直接吹着我的眼睛。感觉好刺眼,不能看东西看得太久……小时候,好像有过这样的体验,明明觉得很舒服,却没办法持久,我想不起来是为了什么。 远远地看得到果园,还有大概是青菜之类的矮小植物田地。威尔没有往那里走去,开始爬上草原。罗伊迪有些跟不上了。因为草地看不清楚路面,所以,对小心谨慎的他来说,是条窒碍难行的道路。 石头堆成的围墙,一半淹没在草丛中,蛇行向前延伸。下了石阶,从弧形入口进入后,地面终于平坦了。到处都是最近修补过的痕迹,黑得很醒目,大概是沥青吧。蒙·洛捷建筑中的一部分就近在咫尺了,如梦似幻地刻镂着石头的灰色、金属的锈色、鸟粪印染成的黄色及褐色,漂亮极了。 我们走过通道,爬上阶梯,穿过了大门。真的像迷宫一样,如果没有威尔,肯定会迷路。 进入由多根柱子林立支撑的架空底层(pilotis)后,再从敞开的大张木制门进入建筑物中。回廊一直延伸到最深处。偶尔会碰到往上的阶梯。不久后,来到右边墙壁低矮,可以无边无际远远眺望大海的地方。天空万里无云,一泻千里的蓝,非大海所能比。靠近往下俯瞰,可以看到正下方的果树与田地,被夹在两侧的翠绿中。这样往下看,并不觉得多辽阔。只有这样的农地,恐怕养不活岛上的人口。 下几层阶梯后,是连接其它方向的回廊。有段路没有屋顶,是走在室外。我从垣墙的细长缝隙往外窥视,发现下面流水涓涓。我们应该是在桥上。另一侧是蒙·洛捷的建筑,像岩石般矗立着。看来,是有河川流经建筑物底下。 我们爬上长长的阶梯。又来到视野辽阔的地方。俯瞰草原,几匹白马都变小了。草原下是蓝黑色的大海。岛屿的圆形边线,清清楚楚地划分出了绿色与蓝色。有个阶梯通往那片牧草地。 “你是从这里下去的?”我问威尔。 “是的。”他停下脚步,点点头。似乎立刻领悟了我这个问题的含意,是个反应很快的少年。他转身背向通道,伸出手来指着上面的建筑物。“那就是我的房间,从那个角落数来第二个窗户。” 窗户太多了,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 “曼陀罗厅堂呢?”我问了其它的问题。 “从这里看不见,在那片绿色大屋顶对面。”威尔尝试着做解释。但是,我无法判别他说的是哪个大屋顶。因为是由下往上看,所以,屋顶的颜色只能看到边缘部分。而且,屋顶也太多了。 “你想去哪?”威尔问。 “嗯,我想想看……那么,去曼陀罗那间厅堂。”我回答。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随便进去,但是既然他问了,我就说说看啰。但是,威尔只轻轻点了点头,就又迈开了步伐。 与夏鲁鲁·多利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等时间到时,再去正门广场或正面大厅就行了吧。这么开放的空间,为什么媒体至今会被排拒在外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从穿廊进入另一栋建筑物,走在安静的通道上。罗伊迪的脚步声最响亮。 “威尔,你以后会当僧侣吧?”我问走在身旁的少年。 “是的。”他看着我点点头。 “僧侣要做什么工作?” “不是工作。”威尔摇摇头。“是奉献。” “对谁奉献?” “对人们,遗有对神。” “具体来说要做哪些事?” “要做很多事。也要工作。例如耕田、收割作物、修改衣服、制作药物。但是,最重要的是让自己保持平静。” “保持平静?” “是的,要做到面对任何事心都不为所动,不为所惑。” “库劳德·莱兹画的曼陀啰呢?那是工作?还是奉献?” “我不知道。”威尔摇摇头。“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曾经问过库劳德·莱兹,但是,老师没有告诉我。” “他为什么不告诉你呢?” “一定是因为价值在于不告诉我。”威尔这么回答,听起来像是预备好的答案。我想,他也曾经这样被说过吧。“哪天我自己思考,找到答案时,我也想开始画曼陀罗。要做那种事:心情必须非常恬静。” “嗯,我想也是,我觉得我绝对做不来。” “你有什么烦恼吗?”威尔抬头看着我问。 “也不是啦……”我笑了笑。“啊,不过,这世上恐怕没有没烦恼的人。” “不,只要修行,烦恼就会消失。” 没有烦恼;心又呈静止状态,我想那不等于是死亡状态吗?但是,我实在不忍心用这种歪理来应对这样的少年。 是怎么样的结构,使这样的善良在人类体内发芽,我倒很有兴趣去了解。人如何抑制破坏性的冲动呢?只是一时的遗忘吗?或是刻意闪躲?绝对不是这样而已。有时,善良甚至会以逃避危险为优先,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相信神的存在,也对所谓道德没有兴趣。我只要处在自己喜欢的状态下,就能满足了。我只能选择个人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生存方式。但是,却还是会有想替别人做些什么的时候,为什么呢? 当身旁有个小生命时,即使与自己扯不上关系,的确也会有想去保护它的时候。为什么要这样自找麻烦呢? 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说,那就是率真,那就是人性,我无法苟同。我不希望光凭如此简单的思考,就盖棺论定。仔细想来,我应该更复杂,人类本来也应该更复杂。不愿意也不想承认复杂,是单纯的逃避,也就是逃避危险。 我认为,决定“自杀”与“不做自杀那种事”,就逃避危险来说,两者是等值,也是相同结论。这就是我不自杀的理由;也就是发生那种事后,我还能活下来的理由,亦即,我无法寻死的理由。选择死亡的结论,对我来说太单纯了,单纯到令我无法忍受。 “道流,是猫。”罗伊迪告诉我。声音来自护目镜,所以威尔听不到。 我切换成罗伊迪的视野,看到天花板附近的横梁上有双发光的眼睛。那个影像被放大了。好像是在罗伊迪的后方。 “推测是独行人。”罗伊迪说。 应该是靠红外线检测表面温度,或根据排气所做的推测吧。所谓独行人,通常是指所有自律系的人工活体,但是,当然也有受某人控制的可能性。从当成小孩子玩具程度的机能,到相当高精度的东西部有,范围十分广泛。总之,到目前为止,没有造成任何损失,所以,就不去管它了。受到这种程度的监视并不稀奇,可以说是普通程度。而且做得如此明显,或许应该想成是对方的好意。 远处傅来音乐声。 好像是风琴的声音。旋律缓慢而单调。我们正往那个方向前进。 威尔想打开一扇巨大的门,所以,我帮了他一把。突然间,风琴的声音变大了,门里是个宽敞的空间,挑高的天花板四周,整齐排列着采光窗户。可能是玻璃的颜色太深,室内一片昏暗,刚开始时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 木制小长椅整齐排列着。正面深处,有个白色人物的背影。人物前有直立延伸的柱子,以及许多像输送配管般的管子,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是梅格苏卡殿下。”威尔小声说。 05 白色人物背对着我们,而且,用布盖住了整个头部,所以看不出来是谁,但是,威尔说的没错,应该是女王。 女王仿佛对不可能听得见的威尔的声音产生了反应似的,缓缓回过头来。同时,音乐静止了,声音也消失了。我们三人从中央通道前进,往女王站着的祭坛走去。除了我们,没有其它任何人。两侧是排列整齐的无人长椅。伊鲁·桑·贾克的人们,会在这个礼堂聚会吗?也许无法容纳所有人,但是,起码坐得下一半的人。不,说不定其它地方有更大的礼拜堂。以建筑物的规模来说,大有可能。 我边参观里面的装潢边走。造型充满古典风味,所有装饰都已经褪了色,圆滑度取代了业已消失的尖锐度,彷佛就要与自然同化。活动的只有我们的脚步声,以及被我们推开来的空气。 “梅格苏卡殿下,”威尔在祭坛前停下了脚步。“我带冴羽·道流来了。” “你为什么去船屋迎接他们?”梅格苏卡的声音震耳。清楚的发音,就像乐器般洗炼。昏暗阴沉的空气突然动了起来,使我不由得产生了一股寒气。她有光凭声音就能让人紧张的力量。 “我从我房间看到冴羽·道流搭船出海,所以去迎接他。” “我是问你,为什么去迎接他?”梅格苏卡问。温柔的语调中,带有刺人的尖锐。 “不为什么……”威尔说得吞吞吐吐。 “威尔也想搭船。”我代替少年回答。 “我知道了。威尔,你先退下吧。”女王说:“冴羽·道流,你过来。” 威尔侧目瞥了我一眼,然后鞠躬行礼,以两手伸直的姿势走到门口,迈出了房间。被他打开的门,应声关上了。 我走到祭坛前。梅格苏卡往我这里走来,只下了两个阶梯,就当场坐下来了。白皙的脚露出裙外,在我面前交叉重叠。 蓝色眼眸在数秒钟内攫住了我,下面的嘴唇微微变形,浮现出笑容。她举起一只手,从后面扯下了覆盖头部的布。 “你为了袒护威尔撒了谎。”梅格苏卡说。“反应够快,头脑够敏捷。但是,往往因此迷失自己的感情,无法自我控制。人都讨厌被支配,却又企图支配自己。你知道这样的矛盾吗?” “知道。”我点点头。“我当然知道。” “真有意思。”梅格苏卡笑出一口白牙。 “什么有意思?” “你很有意思,或许可以说是稀有存在。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如此放弃肉体呢?为什么要将‘活着这件事’与‘思考这件事’切割开来呢?你的身体与你的视线,简直就是各自为政。” “你是说我情绪不稳定?” “不是,这件事就谈到这里为止。你是想谈昨晚的事吧?我刚刚才听说。冴羽·道流,听说你看到了库劳德·莱兹的尸体?” “是的,我看见了。” “也给我看吧。”梅格苏卡伸出手来。“要给我护目镜?还是请那位罗伊迪播放给我看?” “罗伊迪,给女王殿下看昨晚的影像。”我转过头去下指示。 罗伊迪向前一步,找到祭坛旁的白色平面,在那上面播放二次元影像;是倒在曼陀罗沙中的无头尸体。 细沙图腾,与裹着布的死尸。 红,哦不,是鲜红的血。 中途,我注视着梅格苏卡的侧面。 她察觉到我的视线,往我这里望过来。 蓝色眼眸,清澈明亮。 乌黑秀发,光滑柔顺。 白皙脸颊的曲线,宛如陶瓷。 这真是人类吗?这个疑问在我心中膨胀开来。 “嗯”她再次看过影像后,微微点了点头。“谢谢。库劳德·莱兹的头,现在在哪?” “不在这附近。应该正在找吧。那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已经找到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梅格苏卡将视线往上移,摆出瞬间做了某种切换的模样。“你见过夏鲁鲁·多利了吧?” “昨晚。”我点点头。 “他把你当成了久慈·晓良。” “是的。” “他就是忘不了晓良,好可怜。” “为什么?” “因为‘忘不了’,”她立刻回答。“是很麻烦的事。” “麻烦?” “道流,你也忘不了晓良吗?” “相反。”我摇摇头。 “相反?” “我不想忘记她,却逐渐遗忘了。关于她的记忆,在我脑海中一点一点褪去了色彩。”我突然很想说这件事。“我已经不能清晰地想起她了。有时,我会梦见她,梦见她时会很伤心,但是,伤心也无所谓,我希望能多想起她一些。我想永远记得她,却不能如愿以偿,因为我的大脑好像没有那样的功能……” “你很老实。”梅格苏卡用低沉的声音喃喃说着。然后,眯起眼睛,定定看着我。“很难得。” “对不起,跟你说这个。” “我喜欢听。”她笑笑。“我最喜欢听这种事。” “我想听蒂宝·苏荷的事,是你生下了她吗?” “我?”梅格苏卡微微拾起下颚,眨了眨眼睛,“对,应该可以说是生下了她吧,她是在胎外培育的。” “啊,不是,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呃,很抱歉。” 当然,每个人的标准可能不一样,但是,问得太深,难免会触及他人隐私,所以,我判定自己是做了很失礼的事。 “你为什么对蒂宝有兴趣?” “不知道。” “这样不是更会让你逐渐忘了晓良吗?” “或许我已经想逃离晓良了。” “嗯,好尖锐的洞察力。”梅格苏卡点点头。“你可以吗?” “不知道。” “我差不多该回房间了,你还有其它问题吗?” “女王殿下,你真善良。” “咦?”梅格苏卡瞪大眼睛,露出满脸的诧异。“啊,你比你自己想象中;甚至比周遭人对你的认识,还拥有更大的可能性。可能的话,希望你好好珍惜。” “珍惜什么?” “还有问题吗?” “啊,呃……”我屏住气息,拼命思考。“请问,伊鲁·桑·贾克是配合着太阳的转动……啊,不对,是配合地球的自转在旋转,为什么呢?” “有理由,但是,我不太想说。” “对不起,那么,我改问其它问题。”我更换话题。“根据我听到的消息,这里的周边曾经是森林,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大海,这种事是不是真的?” “所谓‘真的’是什么意思?”梅格苏卡笑着回问我。 “嗯——比方说,女王殿下也亲眼看到了吗?” “没有。”她摇摇头。“我只是听到大家都这么说。” “我知道了,这样就行了。”我也勉强挤出了笑容。“那么,问其它问题。” “你的采访主题很零散呢。” “哦,是啊,常有人这么说。我想,是因为我自己本身也很零散吧。” “是吗?”她轻轻点点头。“你问吧。” “呃,你看过库劳德·莱兹的沙画曼陀罗吗?” “看过好几次。” “他为什么会被杀死在曼陀罗中呢?” “不知道,或许有什么意义吧?” “你对切下人头的行为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她摇头。 “那么,你认为谁会做那种事?” “不知道。” “但是,这件凶杀案发生在蒙·洛捷中。所以,我认为凶手很可能是住在这栋建筑物里的某人。” “即使这种可能性很高,也不关我的事。” “也有可能是外来的人闯入。” “就像你这样来到这里的人。”梅格苏卡扬起嘴角,微微倾着头。一副在下午茶时间闲扯淡的天真模样,或是,从宇宙归来的政治家接受采访时的装模作样。 “你喜欢猫吗?” “不喜欢。” “这里有养猫吗?” “没有。”她笑着摇摇头。 06 与梅格苏卡说再见后,我和罗伊迪两人走在建筑物中,目标罗伊迪所说的“那里”。时间快接近正午了。 走过通道与楼梯时,都没有碰到任何人,直到接近玄关大厅时,才有人从通道另一端走来。因为逆光,刚开始看不清楚是谁,那个人的头部还是绕着白布。 “冴羽·道流,你从哪进来的?”这个声音很熟,是约翰·哥尔。 “你好。”我低头致意。“我是跟威尔从海那个方向进来的。” “这样啊。”他点点头。“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什么规矩,实在太失礼了。” “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失礼的事。”我笑着说:“与夏鲁鲁·多利殿下约好的时间好像还早呢。” “嗯,是啊,可能要请你在某个地打等……” “可以的话,我想再看一次沙的曼陀罗。” 约翰·哥尔沉默了半晌。大概是在思考我话中的含意吧,盯着我看了数秒钟后,又把视线投向我后面的罗伊迪。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没,没有什么问题。”他吸口气,微微颔首答复。“我来带路吧。” 约翰·哥尔轻轻举起一只手后,迈开了脚步。 “你是不是正在工作中?” “不是。” 我们爬上楼梯。明亮的光线从中间平台的细长窗户筛进来,在阶梯上印满了锯齿形条纹,一不小心就可能会踩个空。 “警察的搜查怎么样丫?” “我不清楚。” “今天警察有来吗?” “没有,警察早上已经撤离了。” “凯利斯刑警吗?” “是的。” “他去过我那里呢,大概是从这里撤离后吧。” “我想应该是。” “我听说伊鲁·桑·贾克只有他一个警察?” “是的。” “可是,昨天不是来了几个调查人员吗?” “嗯,就是凯利斯刑警和一个独行人助理。” “就他们两人?” “就我所知。” 进入回廊后,越来越接近问题场所了。昨天傍晚我也来过这里,现在跟当时的感觉几乎一样,因为太阳的位置一直没改变。现在还比当时暗了一些,大概是因为太阳升高了,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缩短了吧。 厅堂一片寂静,可能是心理作用吧,觉得空气白茫茫得像雾又像烟。 没有任何人在。 约翰·哥尔停下了脚步。 “可以进去吗?”我问。 “没有特别限制。”他事务性的答复。 我走进厅堂里。 躺在沙的曼陀罗正中央的库劳德·莱兹的身体,已经不见了,当然是被搬走了。曼陀罗比我昨天看到时凌乱,有无数摩擦过的痕迹,看起来惨不忍睹。周边的沙子也散开来了。是因为光线变亮了,给人那样的感觉呢?还是搬运尸体时,很多人踏入了这里的关系呢? 说不定,库劳德·莱兹是想永远待在自己画的曼陀罗中。只是,他所布下的结界,在现实中似乎没什么效用。一定是沉默、手脚利落的独行人们,将他的身体搬运出去的。 死去的身体,已经没有意志了。 跟损坏的沙的曼陀罗一样。 我战战兢兢地踏入曼陀罗中,接近昨晚不能接近的领域。我想更靠近库劳德·莱兹平躺的地方,仔细观察。 现在也觉得还残留着他的影子。 我蹲下来,注视着地板、沙子,还有沾染在那上面的血。我无法想象究竟流了多少血。想必很快就渗入了下面的沙子中。地板是木制,所以,一定也从缝隙流到了更下面。 就像在光纤中流动的光一般,血带有人类的信息;记载着人类的成长过程。但是,其意志会因为血的停止流动而烟消云散,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再也无法挽回。 攻击我和晓良的也是人类。 他攻击了我,也攻击了晓良。 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倒下的晓良的最后的意志烟消云散。 她的眼球破裂,血从那个洞涓涓流出。 我已经无法认知那是红色。 事情就发生在我眼前,我却连手都伸不出来。 啊……她即将死去, 我也即将死去, 我们会不会去同一个地方呢? 如果会,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我好想, 赶快脱离现在这样的状况, 解脱痛楚、寒冷、折磨、苦痛。 她那哀怨悲切的眼眸, 我不想看, 我不想看, 我想闭上眼睛, 却连眼睛都不能自主。 我动弹不得…… 我不想看, 我不想看啊…… “道流。”罗伊迪叫我。 我深呼吸,小心地站起来。身体稍微摇晃了一下。 “你还好吧?”护目镜传来罗伊迪的声音。 “非常好。”我小声答复他,微微举起了一只手。 多管闲事的罗伊迪。我哪会有事呢。 这种小事,我早习惯了。 我已经将那个场面一次又一次回放过, 可以说是在那之中走过来的。 “我”这个人格,是从那个凄惨的杀人现场诞生的。 于是…… 我找到其中一个遥不可及的理由, 杀了攻击我和晓良的人, 用我这只手…… 对,用我只手, 为了她, 我用这只晓良的手, 杀了那家伙。 不是复仇那么单纯的事。 我知道不能挽回任何东西。 然而,我还是扣下了板机。 用这双手, 杀了人。 不是能被原谅,或不能被原谅, 这种次元的问题, 绝对不是! 什么生或死, 我没有那样的判断, 丝毫没有。 纯粹,就像东西掉落般: 就像呼吸般;就像被光照射就会出现影子般自然, 我开枪了。 我想,死了最好。 那家伙、我……通通死了最好。 开枪瞬间,甚至有能拯救那家伙的错觉。 或许是神施舍给我的幻觉吧。 太可笑了。 我笑着。 每次想起,最后都会笑出来。 什么是什么,我完全搞不清楚。 我完全不知道。 我该怎么做?在那一瞬间,我很明白。 但是, 现在,我没有任何想做的事。 将来怎么样都无所谓。 但是, 我还是这样很平常地活着。 到底是怎么了呢? 我在遥远的异国,看到陌生人的尸体,站在沾满那个人的血的厅堂里。阳光像平常一样,从窗户洒落,离我有段距离的罗伊迪,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不知道是谁砍断了库劳德·莱兹的头, 我很想跟那个人谈谈。 相信,那家伙一定会说些,让我安下心来的话。 我想求心安? 不。 我并不想求心安,不安比较适合我,我想向神祈祷,赐给我更多的不安,让我有足够的勇气自杀;如果有神的话…… 有东西在沙中闪闪发亮。 我再次蹲下身来。 视线捕捉到在曼陀罗画中微微发亮的光芒。 我换个角度,确认那光芒,发现移到某处便会发亮。 在黄色沙子下面。 我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拨开沙子。 用手指一推,那东西便轻轻移动了。 我再拨开更多的沙子,取出那片东西。 是玻璃。 破裂的玻璃碎片。 绿色色调,不到两公分大。大概是摔得粉碎的玻璃的其中一片吧? “罗伊迪。”我叫他。 和约翰·哥尔并肩站在厅堂入口处的罗伊迪,走向了我。他没有踩进曼陀罗,在那之前停了下来。我站起来,走向他,把那片玻璃碎片交给了他。罗伊迪用手指抓起来,开始从各个角度观察。 “什么时候破的?”我问。 “还破不到十几个小时。”罗伊迪回答。“玻璃则是在几年前制造的。” 碎裂断面会开始氧化,罗伊迪是根据氧化程度来推测破裂时间。 “那么,是昨天晚上?” “你在哪找到的?”罗伊迪问。 “在曼陀罗中央,黄色沙子下面。” 听到我们的对话,约翰·哥尔走了过来。 “昨天晚上有哪个地方的玻璃破了吗?”我问。 “嗯,是的……”他点点头。“水壶从那个桌子掉下来,摔破了。是威尔弄掉的。” “差不多几点时?” “我不是很确定,大概是七、八点时吧。我被库劳德·莱兹叫来,收拾了那些碎片。应该是小碎片飞进了曼陀罗中吧?” 我点点头,把碎片放进口袋里。 通道上传来脚步声,出现了夏鲁鲁·多利的身影。 “冴羽·道流。”他笑着走进厅堂。“你在这里做什么?” “昨晚的事怎么样了?”我反问他。“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你为什么对那种事有兴趣?”夏鲁鲁站在我面前,倾侧着脖子。“想写报导吗?” “啊,不,不是的。当然,我写的东西一定会让你们过目。你们不想公布的事,我都会删除。” “嗯。”他轻轻点点头,然后对约翰·哥尔使了一个眼神。哥尔行个礼后,离开了厅堂。“这确实不是什么名誉之事,而是所谓‘八卦’吧?” “那么古老的说法,我不太……”我笑了笑。 “要不要吃饭?” “咦?” “我准备好了。”夏鲁鲁·多利像举起看不见的球般,缓缓举起一只手。 “不了,我……” “我要吃。如果你愿意作陪,我会很高兴。” 07 我和罗伊迪又跟着夏鲁鲁,走在蒙·洛捷中。上了好几个楼梯。很明显,是我之前没有来过的区域。应该是蒙·洛捷最高的地方。明亮的房间里铺着地毯,窗户往外突出,靠窗地方摆着一张圆桌子和两张椅子。 罗伊迪像落地火架般,伫立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我和夏鲁鲁坐下后,梅伊先端来了茶。她今天的穿着打扮,是一般餐厅常见的侍女模样。夏鲁鲁还是一样,穿得很普通。虽然还是散发着贵族的优雅气质,但是,休闲得让人看不出他是住在这种古典建筑里的国王。 我喝了茶。味道香醇。 “你喜欢什么?”夏鲁鲁问我。 “食物吗?” “对。” “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晓良喜欢吃水果。” “嗯,是啊。”我点点头。“但是,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对不起。” “案件调查顺利吗?我听说伊鲁·桑·贾克只有一个警察。就是那个叫凯利斯的警察,对吧?” “还有独行人。” “你认为可以找出凶手,将他绳之以法吗?” “不知道。”夏鲁鲁边喝茶边笑着。 梅伊·杰尔曼端来盘子。是水果、青菜和鱼片。 “希望合你口味……” “谢谢你的招待。” 我拿起叉子,吃了一口料理。冷冷的,有点酸,还有海的味道, “怎么样?” “很好吃。” “酒呢?” “我不喝酒。呃,什么都不用替我准备。” “梅伊,给我平常喝的酒。” 站在门口的梅伊·杰尔曼行个礼,退出了房间。 “调查的事交给凯利斯就行了。对死去的人太过关注,不是很积极的行为。” “但是,那种死法太不寻常了。有人把头切下来,还把头带走了。” “那是胆小鬼做的事。”夏鲁鲁扬起嘴角。“他害怕着什么。因为害怕,所以企图隐藏。” “但也不能……” “那不会是追求光明未来展望的结果。” “你是说不要管了?” “是必须惩罚。”夏鲁鲁立刻回答。“但是,恐怕那个人自己最清楚自己犯了什么罪。因为有这样的征兆。” “哪里有这样的征兆?” “那不是光明正大的犯行。说不定那个人正在某处寻求赎罪的机会,吓得全身发抖了。” “我不懂。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了库劳德·莱兹呢?” “这只是我的想象,可能是某种抗议吧。” “抗议?向谁抗议?” “我不知道对象。有时,人会想对自己之外的人控诉些什么: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但是,所谓自己之外的人,其实就是自己的另一面。大概是只有这么做,才能传达讯息给自己吧。” “你说切下头部是一种讯息?” “简单来说就是警告吧。” “抗议和警告?没有矛盾吗?” “如果是没有矛盾的意志,就不会做出那种事来。去想象那种事,不是很愉快的事。” “我没当成是愉快的事,我只是想知道。” “为什么想知道?”夏鲁鲁·多利快速反击。 我无言以对。 我早已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结果,我自己也找不出答案。为什么我这么想知道呢?知道他人的心境,又能怎么样呢?想拿来跟自己的心境做比较,从中求得心安吗?如果别人跟自己一样就能安心吗?或者,发现自己跟凶手不一样就能安心吗?不;心中哪有什么价值呢?我并不认为“求得心安”与“想知道”是同等价值。 当我回过神来时,夏鲁鲁正默默注视着我。 我避开他的视线,看着桌上的杯子。杯子的液体表面,又映出了他的眼眸。来自我这边的光线,是直直抛向了他;而来自他那边的光线,却是反射后才抛向了我。 我来这里,是为了想知道更多关于晓良的事。但是,不管我多么清楚晓良的事,她都不会再回来了。那也就罢了,我还会渐渐被逼入死胡同中,这一点我自己明白。 我想知道更多蒂宝·苏荷的事:我想知道更多梅格苏卡的事;我想知道更多这个伊鲁·桑·贾克的事,这些并不是因为我想求得心安。而且,即使知道了,信息增加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没错…… 我并不认为知道后能获得满足。现在,想知道的这种状态,能让我忘了些什么。因为想知道、想知道,而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就不必面对身旁的人事物,也不必再回顾过往。就是这样让我继续存活了下来。 风有风向,波浪也会往同一个方向推进,都不会在原地打转。 我想去某个地方。 知道后,我就能去某个地方,不是这里。 我有这样的预感。 一定只是预感。 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 “库劳德·莱兹死后,有人得到了利益吗?”我问。 此时,梅伊·杰尔曼正好进来,所以,夏鲁鲁没有马上回答我。她把两个杯子放在桌上,只在夏鲁鲁的杯子里倒入了橘色的酒。她一离开,夏鲁鲁便拿起杯子,摇一摇,送到了嘴边。 “凯和斯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夏鲁鲁将杯子放回桌上。“答案是YES。莱兹是僧侣长,他死了,在他之下的人会成为领导者,而这个人之下的人也能往上爬升。只要是想出人头地的人,就算是得到了利益吧?这是很古典的动机。” “僧侣有几个人?” “七个人。” “包括威尔在内吗?” “他还是个孩子。” “下一个僧侣长是谁?” “你没见过的男人,你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 “约翰·哥尔呢?” “他是第七个,最下面一个。” “有没有可能……除了僧侣外,还有其它人想除掉库劳德·莱兹?” “太多种可能了,我不知道。他在这个城市很受敬重,是个耿直、内敛的男人,不太可能遭来任何人的反感。” “比方说,两人争夺一样东西之类的事呢?” “你所说的‘东西’,是包括‘人’在内吗?” “是的。” “库劳德·莱兹绝对不会有那种事。” “即使他不争,只要凶手跟他争,就足以成为动机了。” “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比方说,为了一个女人,两个男人彼此憎恨。” “很有意思。”夏鲁鲁用鼻子哼笑着。“太古典了,那不是莎士比亚吗?” “或者……”我边思考边说:“因为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所以,凶手不得不杀了他。” “原来如此。”夏鲁鲁点点头。“但是,如果这样,没必要砍下头颅吧?” “在被杀后的极短时间内,还可以解析人类的脑细胞。凶手会不会是因为担心这一点,所以把头带走了?” “你认为这里会有那样的设备吗?”夏鲁鲁满脸笑容地看着我。 “没有吗?”我反问他。 梅伊·杰尔曼把推车从通道推进了房间,所以,我们的谈话也到此告一段落。一个大盘子放在我面前,我知道那是鱼料理,但是,鱼的种类就远超出我的专业领域了。白色酱料上,散落着橘色颗粒。刹那问,让我想起头被切断后鲜血四溅的画面,但是,并没有因此降低我的食欲。我不禁佩服自己,在这方面,我算是很沉得住气。 “也许很适合当成用餐时的话题呢。”夏鲁鲁·多利的语气带着些许揶揄。“最适合用餐时的话题,应该是关于被猎杀的猎物们。究竟从何时开始,杀生这件事变成了那么可怕的行为呢?” “被杀过一次应该就知道了。”我回答他。然后,将叉子前端的鱼肉放进口中。 “跟你聊天一点都不会无聊。”他嗤嗤笑了起来,做出耸肩的动作。“很久没享受这种快乐时光了,谢谢你。” 昨晚,有人在同一栋建筑物被杀了,所以,我对“快乐时光”这个形容词多少有些抗拒。但是,夏鲁鲁·多利的话,应该是表达出了他真正的心境。事实上,他看起来真的很快乐。 08 餐点的最后一道是透明果冻。吃完果冻后,我喝了一杯咖啡。 “冴羽·道流,想不想去看我的收藏?”夏鲁鲁·多利说。 “什么收藏?” “人偶。” “哦……当然想。” 夏鲁鲁喝干杯子里的酒后,用餐巾抹抹嘴。 “几乎都是我父亲的收藏,我只是继续补充而已。” 夏鲁鲁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餐点的份量适中。整体而言,味道可以说是无以比拟的精致细腻。 我和夏鲁鲁,多利并肩走在通道上。罗伊迪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又爬上了阶梯。可见,这栋建筑物还有上层。若以正面玄关的大厅为基准,大约相当于五、六楼了吧?我想差不多该到最上层了。这栋建筑物盖在岛屿的倾斜地上,利用山的高低差距,越靠近建筑物的中心部位越高。伊鲁·桑·贾克的中心部位,现在几乎布满了建筑物、回廊、庭园等人工建造物,原本应该是稍高的岩石山。 阶梯通到一个有天窗的大厅,大厅尽头有一扇门。门的两侧竖立着雕像,都是背上有翅膀张开来的少年,穿着金属盔甲。夏鲁鲁·多利用电子锁打开了门。 里面是深约二十公尺的细长房间,两侧墙上高处有小窗并列,因为太高了,看不见外面。窗户下,古色古香的木制橱子沿着墙壁整齐排列着。前面是玻璃门,里面密密麻麻排列着高约三十公分左右的人偶们。 “没有多少人看过。”夏鲁鲁转过身来说:“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很高尚的兴趣。” “我不这么想。”我说,这是真心话。 我从右侧的橱子开始看。多数是站着的人偶,但是,也有坐着的。个个的头部很人,是小孩子的身体比例。看起来已经很老旧,所以,身上穿的衣服几乎都褪色了。脸部、手部有刮痕,剥落的痕迹也不少。 往左走,人偶逐渐变得越来越新。大小尺寸也林林总总,最大的有真人小孩那么大。走到房间最里面时,角落处有个栩栩如生几可乱真的人偶,坐在椅子上。因为静止不动,所以可以判断是人偶。如果会动,恐怕看不出来。是十多岁少女的模样,穿着打扮十分古典。 “这是大约一百年前的作品。”夏鲁鲁·多利为我做了说明。他就站在我正后方。“背部有很多细管子突出来,据说可以从那地方靠气压来驱动,但是,很遗憾,现在已经不能动了。” 突然间,我感到一阵晕眩。 夏鲁鲁·多利扶住了差点不支倒地的我。 “对不起。”我道歉。 怎么回事? 我感受到脉动的血液奔腾。 我想起很久以前,因酒精醉倒时,曾经陷入类似这样的状态。可能是夏鲁鲁·多利刚才喝的酒的酒味把我醺醉了;也就是他身上的味道。 走到左侧橱子一看,排列的全是现代化的人偶。 “从这里开始是我的收藏。”夏鲁鲁·多利说:“但是,这一带也是我小时候人家买给我的,所以,不是我自己选的。” 是将人类形状等比例缩小的模型,大概也包括了初期型号的独行人吧。很多妖精或天使的装扮。部分可能是模仿电影主角做出来的,有的拿着小道具,有的乘坐夸张的交通工具。大约是实物的五分之一比例,所以相当大。 “拿一个出来动一动吧?”夏鲁鲁打开橱窗,抓出站在上层的其中一具;是个长发的女性人偶。 他用手指按着人偶背部,大概是打开了开关吧。然后将人偶立在地上。 “你好,欢迎光临。”人偶用顺畅的发音开始说话。抬头看着我,向我靠近了两、三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告诉我。” 我并不觉得有趣,但是,想必是很值得收藏的具传统历史的人偶吧。他特地秀给我看,所以,我想我该说些社交辞令之类的话。 但是,又是一阵晕眩。 一时之间,我失去了意识。就在那短短的空白时间,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我弯下膝盖,单手着地。 人偶后退,避开了我。 “我无法承受撞击,所以,请不要做出粗暴的行为。”人偶说。 “道流?”护目镜传来罗伊迪的声音。“你怎么了?还好吧?” 我深呼吸。 身体有股麻痹感。不对,只是因为我那么想,所以产生那样的感觉。是更接近无、接近空白的平坦的、沉静的、茫然的重量,缠绕着我的躯体。 近似想睡觉的感觉。 我站不起来。 我呼吸。 慢慢地。 越来越慢。 思考也渐渐变成了慢动作, 渐渐地。 这是……怎么回事呢? 心脏的鼓动, 听起来,好像,速度特别慢…… 渐渐地。 “道流。” 感觉好舒服。 对,感觉非常舒服。 渐渐地。 我想就这样沉睡。 如果,这就是…… 所谓死亡, 那也不错。 渐渐地。 死去也好。 感觉好舒服。 好想就这样消失。 渐渐地。 呼吸。 气息。 鼓动。 渐渐地。 地板和我的膝盖。 我的头发, 垂放下来, 摇曳着。 两手紧贴地面。 呼吸。 “道流。” 我倒在地上。 倒向一旁。 人偶女人正对着我笑。 我看见罗伊迪站在房间某个角落。 罗伊迪是不是也会变成这里的收藏呢? 啊……对了, 我也是…… 09 我躺在柔软的垫子上, 从窗帘缝隙泻入的亮光,使眼睛眯成了细线。 可以同时听到高音和低音, 可以同时看见红光和蓝光, 为什么呢?我思考着。 还有,不知哪出了差错,我看到了自己的身躯。 从全身到脸、头、背部、手、脚, 全都看见了。 可以同时看得见。 能办到这种事,实在太怪异了。 也就是说,这不是我。 不是我的身体。 看,现在我想握拳,手也动不了。 阳光照到的半边是白的, 另半边是黑的。 可以控制的半边是明亮的, 不能控制的半边是黑暗的。 仔细想想,长久以来一直是这样。 我要驱动我的全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能动的只有我的半边。 另外半边一直在沉睡中。 那就是这里吧? 这间明亮的房间。雪白窗帘飘曳的房间。 床头柜上摆着美丽的花朵。 像医院一样。 说不定就是医院。 我是不是还活着呢? 没有任何感觉。 不觉得热,也不觉得冷, 没有任何地方会痒。 处处都轻盈得彷如不存在。 手、脚还有身体,都像空气一样。 原来,就是有身体那样的东西,才会那么沉重, 不管做什么事,总是很快就困倦了。 终于从重力中解放了。 那个部分原本就是多余的。 对,只是个容器而已。 纯粹只是个容器。 我错以为,没有那个东西,自己就不能存在。 我误以为,不自由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明, 所谓存在,究竟是什么? 所谓存在的价值又是什么? 自己的存在,将占据那个位置、占据那个场所, 排挤他人,但那又如何呢? 有意识就行了吗? 如果没有意识该多好, 因为,没有了意识就不用思考。 不用再思考。 我不想思考。 不要思考。 道流。 不要思考。 道流。 是我的名字。 是谁?是谁在呼唤我? 是在呼唤已经没有身体,仅剩意识的我? 能认出我来的只有我, 所以,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呼唤我。 谁能认得出我来呢? 我只是讯号。 思考不过是排列组合, 正与负的切换。 不要思考。 开与关的重复。 不要思考。 晓良。 那嘴唇, 那眼眸, 为什么不见了踪影? 为什么意识连同身躯一起消失了? 为什么相偕而行? 逐渐死去。 相偕而行,逐渐死去。 受身体机能停止之牵连,意志被禁闭羁锁, 在永远的虚无中; 在无与无与无之间, 回到太古宇宙。 不再回来了, 再也不。 晓良。 被遗留下来。 孤独一人。 再也见不到她。 再也…… 见不到。 晓良。 不可思议。 否定了存在,却渴望存在与存在的相遇。 渴望奇迹。 想不起她的任何言语。 连她的声音,我都将要遗忘。 最后的影像,烙印得太过鲜明。 没有声音,没有颜色,不连续的断续的影像。 龟裂、中断、偏离、模糊、摩擦断裂、 搓揉、扯碎、撕裂, 如泡沫般,如花朵般,血从口中溢出, 流入破裂的眼球中啊眼球中, 变成透明黏稠的液体啊液体, 血液逆流。 是言语? 抑或泡沫? 没有寻求救援。 已经没救了。 道流。 是谁? 冻结的眼睑,在我面前缓缓拉趟。 道流。 你渴望的是什么? 活着?抑或,沉睡? 蒂宝? 我渴望什么呢? 只能选择其一吗? 可以选择,不就代表活着吗? 对,沉睡的人,不能做任何选择。 能够选择就是自由吗? 我想要自由吗? 我为什么想要自由? 那是多美好的事呢? 蒂宝,张开眼睛。 握着我的手。 为什么我想拥抱她冰冷的身躯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的血,在我体内旋绕。 不想活也不想死的血,在我体内奔窜。 想去爱,不想被爱。 不想去爱,想被爱。 究竟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 无数的不知道,使我惴惴不安。 “有意思。” 梅格苏卡站在我面前笑着。 “你真的很有意思。” “百看不厌。” 是夏鲁鲁·多利的声音。 “晓良。” 人偶。 自始,我就是人偶。 一直伪装成人的模样。 但是,因为不想变成人, 所以,没有生,也没有死。 就是这样。 忽地,我悲从中来。 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思绪到达某个地方,就会悲从中来。 我自觉潸然泪下。 哀伤的不是身躯。 哀伤的是意识。 只是讯号。 哭泣着。 我哭泣着, 我是哭泣的人偶吗? 没有发出声来。 只是静静地流转泪。 我知道是这样。 纵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 10 “晓良。”夏鲁鲁·多利一只手端着杯子,温柔地笑着。“我想告诉你,我是如何成了伊鲁·桑·贾克的国王;为了这个历史悠久的蒙·洛捷,我又做了哪些事。” 白色壁纸上,植物图案精雕细琢交织缠绕。 窗户挂着北极光般的蕾丝窗帘。 夏鲁鲁·多利穿着白色衬衫。 他身后的墙面上挂着肖像。 “你当时的怀疑是对的,我确实不是先王的孩子。梅格苏卡没有生下我,她只是把我捡回家而已。我本来是个乞丐的孩子。” 夏鲁鲁·多利笑了。 杯子摇晃,橘色的酒洒在地上。 地上铺着精致刺绣图案的地毯。 “我母亲当场被杀了。” 夏鲁鲁·多利倾侧着杯子,眯起眼睛,回头看着背后的墙面。将手贴在额头上,往后撩起了头发。 “从头到尾,我眼睁睁看着我母亲被杀。我没有父亲。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我也不记得是谁杀了我母亲。那是在桥下,我母亲被水冲走了。不是梅格苏卡,好像是僧侣,说不定是库劳德·莱兹。但是,我已经不在乎这件事了。我不恨任何人。只是,偶尔会想起被水冲走的母亲。”夏鲁鲁·多利歪斜着嘴角,他的眼睛显然带着笑意。 想把那笑容献给某人。 “先王路·多利刚开始相信了梅格苏卡的话。但是,随着我的成长,他小小的猜疑心越来越扩大。最后,再也无法把这件事压抑在心中。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因为他一年年老去,体力也一年年耗弱了。梅格苏卡笑了,她说,已经太迟啦,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再也回不了头了,对事情毫无帮助。但是,我觉得先王很可怜,很同情他。我并没有将他当成父亲那样倾慕,但是,他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人民都很信赖他。要装出那个样子很容易,但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慈悲,是人与生俱来的资质。这都是命,我没有那样的东西,我没有与生俱来成为国王的资质。因为我没有半点遗传自他的基因。” 夏鲁鲁·多利说得像在唱歌般。 他那戏剧化的表情,企图抓住空气般的动作。 望向斜上方,对着在那儿找到的奇迹发笑的嘴角。 是有人在看吗?或是他意识到有人看? “在我体内唯一的慈悲,对,毋庸置疑的慈悲,就是杀了烦恼的先王。我送给了他安详的死亡。活着是地狱,再怎么怀疑憎恨,也只有痛苦而已。我想帮他脱离那样的苦恼。于是……是的,我将那个决断权交给了梅格苏卡。我不是她的孩子。但是,害我母亲被杀,把我捡回来的是她。我是被她抚养长大的。而且,我想杀的人是她的丈夫。所以,我想我理应告诉她,征求她的同意。毕竟,先王的猜疑也不是跟她毫无关系。” 声音中断了,夏鲁鲁·多利的嘴唇颤抖着。 欲言又止的话语,如漩涡般搅乱了他的气息。 他戴着强要挤出笑容的面具,和逐渐崩溃的面具。 眼睛湿度密集,发丝伏贴额间。 手探索着回应,眼睑滞钝。 拒绝哀伤。 压抑呼号。 流逝、舞动、崩溃、干涸、 摇晃、战栗、瑟缩、纷乱、 杀戮、制裁、涣散、粉碎、 沉潜、虚薄、消失、入睡。 “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如果我不杀他,就会留下种种折磨。很简单,只是刹那间的事,他死得干脆利落。之后的事,就交给了梅格苏卡和库劳德·莱兹。这就是蒙·洛捷拒绝所有媒体的原因。他们两人都安慰我,认同我这么做是为了大义;我也如此相信。我不是为了私欲,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那样的欲望。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没有人会为我哀伤;先王也一定不会为我哀伤。” 夏鲁鲁·多利意图挤出笑容。 歪斜着嘴巴形状。伸长了手,想抓住什么。 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 张开五指,想抓住什么。 一把抓了个空, 凌乱的气息。 彷徨的视线。 很可怜。 很愚蠢。 “晓良,这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你也许已经在怀疑我了。不,凭你锐利的直觉,说不定早已全看透了。既然这样,我更需这样老实向你坦承我的罪行,让你知道我没有疯。这不是忏悔,我并不认为我做错了。我只是认为,如果你我之间有认知上的代沟,就该填补越来。”夏鲁鲁·多利跪在床边。 唇。 瞳。 泪。 颊。 如祈祷般。 如沉睡般。 如诱惑般。 如扦拒般。 “我是孤独一个人。没有人陪伴我。没有人爱我。我当上这里的国王,是为了什么?咦?为什么我会被捡回来这里?所有人都一样。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所有人会在这里?为什么而生?神到底要我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求求你,告诉我,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吗?还是才刚要开始?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说什么都行,我希望你在我耳边喁喁细语。哪怕是一句‘夏鲁鲁·多利,你是个大笨蛋!’也好。为什么神沉默不语?他什么都不说,是想怎么样?莫非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神的指引?我要你告诉我,晓良,只有你,只有你会给我意见。你曾质问我,曾想引导我。神没为我做的事,你都为我做了。” 手指。 滑向胸部。 手指。 滑向喉咙。 “求求你,说话啊。求求你,跟我说些什么。我心爱的人,我的神,美丽的神。求求你,对我说些温柔的话,这样我就满足了,这样我就能活下去了。晓良,我爱你。我要你的眼眸……我要你的唇……原谅我,求求你,原谅我……” 第04章 封印如何被解开 爱人啊,如此这般,我将献给你 冰冷如月的亲吻 与在墓穴边缘蠕动的 蛇的爱抚 01 漆黑的房间。 小窗有一条栏木。 只有那里有亮光,而且没有色彩。 这是哪里?我想看房间里的其它东西,但是,身体动弹不得。不能变更视野。 视线终于移动时,我看见了自己的脚。我似乎把脚抛到了前方。看不到颜色。太奇怪了。 我再抬头看窗户。 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或是轻微的振动? 窗户振动着。那是门上的窗户。那扇门被往前推开来,周遭瞬间亮了起来。 轮廓模糊的人站在我眼前。 “需要充电吗?”是女性的声音。有些歪歪扭扭,听不太清楚。 “需要。”罗伊迪叫答。 罗伊迪?他在哪? “可以站得起来吗?” “可以。” “很好,跟我来。”她这么说,走出了房门。 视线剧烈摇晃着。我看着地面,朝向前方。往左倾后,再回到右边。然后爬升到很高的位置。 是罗伊迪站起来了。 我知道了…… 我终于察觉,这是罗伊迪看见的影像。但是,并不是透过护目镜的相互联系,是以前也曾发生过的混线所引发的状况。所以,分辨率很低,也因此失去了色彩。自从那次混线以来,变成可以靠这条副线,在平常互通音声,但是,影像怎么样都没办法清晰。 罗伊迪走出门外。确认通道两侧,看着右前方的她的背影。她穿着白色礼服。罗伊迪往她那里走去。在通道成直角转弯时,我看出来走在前面的是梅格苏卡。因为,我瞥见了她的侧面。但是,她一直没有回过头来。自动门打开来,她进入了很小的房间。是电梯。罗伊迪也进去了,跟梅格苏卡靠得很近,就站在她的后面。他从斜后方,近距离看着她的侧面。梅格苏卡看也不看罗伊迪一眼,当他不存在似的直直面向前方。刚才进来那扇门的对面墙上的门打开来,梅格苏卡往前走出去,罗伊迪也晚了几步跟在她后面。 我保持沉默。 先看事情发展。 我想确认能不能跟罗伊迪说话,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想,最好静静等待机会。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状态。 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在搞清楚状况之前,最好谨慎行动。 不对,我没办法采取实际上的行动,也就是说,我只能告诉自己,不要做出轻率的判断。 又搭上了电梯。蒙·洛捷有电梯吗?而且,刚才看到的通道景色,每个地方都很现代化。不管地面、墙壁、天花板,都是没有凹凸的金属或陶瓷平面。左边墙壁是透明的,可以看见房间里面。是工厂或实验室吧?我想做更进一步的确认,但是,罗伊迪把视线移开了。 梅格苏卡打开走道尽头的门,进去了。罗伊迪也跟在她后面。 那是一个挑高的房间,四面墙壁都是橱子。橱子里排列着细长箱形物,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房间中央有约十台屏幕,面向各个角度放置着。 “请在那里充电。”梅格苏卡停下脚步,对罗伊迪说。“可以回答我一些问题吗?” “是。”罗伊迪回答。 罗伊迪站在中央柱子旁,操作屏幕,准备接上连接器。 “冴羽·道流在哪里?”梅格苏卡问。 “不知道,我也想知道。”罗伊迪边插入连接器边回答。 “你有关于这件事的情报或推论吗?” “这是我的猜测,我认为夏鲁鲁·多利知道他在哪。” “我问过夏鲁鲁,他说冴羽·道流回家了。” “如果道流回家了,我就不会在这里。” “对,所以,我觉得奇怪才问了他。”梅格苏卡坐在椅子上,翘起脚来。她将其中一台荧幕转向自己,手指在磁盘上移动着,好像要查些什么。“夏鲁鲁为什么要骗我?” “我不知道。”罗伊迪回答。 梅格苏卡转向这边,看着罗伊迪。 “你是个说话很奇怪的独行人,是道流教你的吗?” “我的一切都是向道流学习的。” “嗯。”她点点头。“夏鲁鲁为什么对道流有兴趣?” “这件事关系到道流的隐私,所以,未经许可我不能说。” “你不知道这是攸关道流生死的紧急状态吗?” “我知道。夏鲁鲁·多利还记得以前来过伊鲁·桑·贾克的久慈,晓良。她是道流以前的搭档,也是未婚妻。” “这样啊……”梅格苏卡立刻点了点头。“你知道很多事呢。当时,夏鲁鲁很喜欢那个日本女人,我完全没把这件事当真。那么,你是说,夏鲁鲁深信道流就是晓良?” “这一点我不确定。” “没想到他会执着到这种程度。人类就是这样……那么,你是在哪里跟道流分开的?” “夏鲁鲁·多利跟道流吃中饭,之后,两人一起去看夏鲁鲁·多利的收藏。” “他带道流去看人偶?”梅格苏卡的表情有些许惊讶。“原来如此,那么……” “就在那时候,道流突然觉得不舒服,逐渐失去了意识。我抗议过,但是,道流还是被带去了其它房间。我无法判断该怎么做,就一直在那个地方等。不久后,来了两个独行人,把我带到地下房间,我就再也出不了那个房间了。” “能源呢?” “为了节约能源,我停止了大半机能,只维系着最优先几项。幸亏是在电源充饱的状态下,而且,那个房间的电磁波又远超出标准值,所以没有陷入最糟状态。” “最糟状态啊……”梅格苏卡嘻嘻笑着。“你做了电磁波合成?” “是的。” “既然是完全沉睡模式,有必要那么做吗?” “不是完全沉睡模式。” “为什么?” “我不能回答。” 听到罗伊迪的答复,梅格苏卡又笑了起来。 他必须靠电磁波合成来维持些微的能源,是为了我。 “我可以问你问题吗?”罗伊迪问。 “什么问题?” “是你救了我吗?” “就结果来说是吧。看着独行人陷入最糟状况,不是什么好过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被关起来了?” “我的猫告诉我的。” “我明白了。”罗伊迪点点头。“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吧。”梅格苏卡嫣然一笑。 “夏鲁鲁带我们去看人偶房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刚才只说到了一半,所以,请再告诉我这件事。” “你真优秀,被教育得很好。”梅格苏卡呵呵笑着。“要把机器人教到这种程度不容易。你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他是怎么办到的呢?我很想问问道流。” “道流很亲切,把独行人当人类一样对待。” “这种事谁都做得到。” “失礼了。” “总之,我们得找出道流才行。”她的表情认真起来。 “你有线索吗?”罗伊迪问。 “也不是没有。但是,夏鲁鲁的区域是不容侵犯的,有些地方连我也不能进去。道流应该就是在那些地方,如果活着的话。” “我想他还活着。”罗伊迪说。 “这个推论有什么根据?” “没有。” “为什么做这种没有根据的推论?” “这是我的希望。”罗伊迪回答。 “希望?” “是的。” “希望是什么?希望的实态是什么?” “不知道。”罗伊迪摇摇头。“我想,可能是人们认为,把这句话说出来,可以左右将来吧。” “你也这么认为吗?” “不,我不是人类。” “你很矛盾哦。”梅格苏卡笑了起来。 “是的,我很矛盾。”罗伊迪点点头。 02 格苏卡走出了房间。只留下罗伊迪在房间里充电。 “罗伊迪!”我叫唤他。 当然,我没有身躯,所以,发不出声音。我所谓叫唤,是说做出像在叫他的那种感觉,靠想象而已。但是,不是很顺遂,我集中精神,再试了一次。 “罗伊迪!” “道流,你在哪?”罗伊迪移动了视线。但是,找不到我的身影。 “你听得见吗?” “很清楚。”罗伊迪回答。“道流,你没事吧?” “没事。”我这么回答,其实,我完全不清楚自己有没有事。所谓没事的状态,要看如何定义。“总之,我无法确认自己的身躯。既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你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马上跟我连络?” “那段期间的事我也都不记得了。我不久前才清醒过来,好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还做了很多梦。啊,但是,既然是在沉睡中,就代表我的身体还存活着吧……” “不确定。”罗伊迪回答。“幸亏我节省了能源。” “就是啊。” “我该怎么做呢?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我想听道流的想法。” “我什么都没想。总之,要先找到我的身体。啊,对了,那件事怎么样了?库劳德·莱兹凶杀案有什么进展吗?” “我没听说,应该有什么进展吧。” “对哦,罗伊迪也睡着了。” “我不是睡着了,只是就结果来说,近似那种状况而已。” “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说话了。” “我也是。” 罗伊迪移动视线,固定在房间门上。梅格苏卡回来了。 “罗伊迪,听好,不能让她发现我们可以交谈的事。但是,我要你把我的问题,修改成你自己的话来问她,而不是照本宣科,你做得到吗?” “了解,很简单。”罗伊迪回答。 梅格苏卡坐在屏幕前的椅子上,一手拿着小小的板子,插入了插槽中。 “告诉她,你想找道流,请她协助你。” “我想找冴羽·道流,你可以协助我吗?”罗伊迪说。 “咦?”梅格苏卡转过身来。瞬间,她停止动作,注视着罗伊迪。“太不可思议了,你是不是哪里故障了?” “我没有故障。” “也有无法确认的故障。”她笑着说:“我也想找冴羽·道流,但是,你找他做什么呢?” “说你想回家。” “我想回家。” “他只要出现在伊鲁·桑·贾克,就会被逮捕吧?” “咦,为什么?” “为什么?” “啊,你不知道?”梅格苏卡点点头。“冴羽·道流是杀死库劳德·莱兹的凶手,被通缉了。大家都认为,他丢下你,逃离这里了,因为他停在外面的车子不见了。” “不可能,道流不会丢下我。” “为什么?”梅格苏卡不解的问。 “不要说太多。” “那只是我的推论。”罗伊迪回答, “你真的是很奇怪的独行人,我很想解析你的记忆。” “对不起,那是违法的事。” “我救了你,你总可以让我做这种事吧?” “我的记忆中储存着很多冴羽·道流的私人信息,需要道流的许可。”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点点头。 “你刚才说道流可能在夏鲁鲁·多利的私人区域中,有什么根据吗?”这是罗伊迪自己的提问。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听了你说的话。夏鲁鲁·多利想得到道流,所以,让他沉睡,监禁了他,像收藏人偶那样。这个可能性极高,因为,就是夏鲁鲁·多利说,道流是凶手,因此逃亡了。凯利斯可能已经根据这个说词,收集了有利于破案的证据。” “怎么样的证据?”我脱口询问。 “是怎么样的证据呢?”罗伊迪代我问。 “等一下,我正在忙。”梅格苏卡站起来。“你的话很有意思,但是,我现在没空听你说。我叫帕托莉西亚来陪你,你可以向她索取数据。我会交代她协助你。哎,用言语传达,真是件麻烦的事。” 梅格苏卡又离开了房间。 “帕托莉西亚是谁?”我问。 “不知道。”罗伊迪回答。“夏鲁鲁·多利真的让道流睡着了吗?” “大概是。” “道流为什么会变成凶手呢?你明明没有那种机会啊。” “因为当时只有我跟夏鲁鲁·多利两个人,如果他这么指证,我就没有不在场证明了。” “夏鲁鲁·多利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对他有什么利益?” “因为把我塑造成凶手,即使我突然失踪了,也不会有人起疑。或是……有另一种对他有利的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如果夏鲁鲁自己就是凶手,”我回答。“那么,搜查目标转到自己之外的人身上,也就代表他安全了。” “让道流睡着,把道流作成跟人偶一样,具体来说是什么意思呢?” “这种事我哪知道。” “他为什么没有事先跟道流商量呢?” “因为我不可能答应啊。” “为什么?” “好了,别说这个了!” “你为什么生气?” “我才没生气。” “你明明在生气,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不需要明白。” “我知道了,是秘密。” “真受不了你……”我啧啧咂嘴,但是,没有舌头所以没有声音。“你也管得太宽了。” 罗伊迪移动视线,停在房间门上。门打开来,进来了一个女人。那身现代化装扮,在伊鲁·桑·贾克从来没见过。除了黄绿色直发、银色衣服外,连手套和长靴都是金属色。 “你好,罗伊迪。”她站在罗伊迪前面。“我叫帕托莉西亚,是梅格苏卡殿下派我来的。你发问吧,我会在我所知范围内回答你。” “是独行人。”我说。 “无法确认辨识讯号。”罗伊迪只对我一个人回答。 “你好,帕托莉西亚。”罗伊迪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声说话。“我正在充电中,所以动作受到限制,对不起。首先,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库劳德·莱兹凶杀案,为什么道流被当成凶手通缉?我希望你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 “没有找到库劳德·莱兹的头,但是,找到了疑似用来切断他的头的凶器。是在海中捞到的。有人目击,冴羽·道流在案发第二天上午,乘坐小船出海。根据有力说法,他可能是在那时候扔掉了凶器。” “那只是状况证据吧?”罗伊迪发言。 “没错,而且是栽赃。”我喃喃说道。“凶器是什么?” “凶器是什么东西?”罗伊迪代我问。 “这个消息没有公开。如果冴羽·道流知道凶器,就可以证明他是凶手,所以,可能是为了这个目的,隐瞒了具体消息吧。” “我有什么理由非杀他不可呢?” “动机是什么?”罗伊迪问。 “冴羽·道流的前未婚妻久慈·晓良,曾经来拜访过伊鲁·桑·贾克。当时,她跟库劳德·莱 兹见过面。案发当晚,库劳德·莱兹把来蒙·洛捷拜访的冴羽·道流当成了久慈·晓良。据说,冴羽·道流跟久慈·晓良长得非常神似。这只是根据夏鲁鲁·多利的证词,没有经过确认,因为读取个人过去数据的限制最近相当严格。总之,根据有力说法,案发当晚,库劳德·莱兹与冴羽·道流之间,可能起了什么争执。” “再说得具体一点。”我说。 “说明太过抽象,我听不太懂。” “那是独行人不会有兴趣的信息。”帕托莉西亚一脸不在乎的说。“如果凭单纯想象,可能可以这么解释吧,就是道流察觉到自身危险,反过来杀了库劳德,莱兹。” “为什么要切下头颅?”我问。 “道流为什么必须切下库劳德·莱兹的头呢?” “关于这一点,原因不明。但是,有很多理由可想。譬如说,冴羽·道流咬了库劳德·莱兹的脸,留下了齿痕;或是,道流的体液沾到了莱兹的头部,所以,为了掩灭这种致命的证据,他切下头颅带走了。” “如果是正当防卫杀了他,不用那么做,罪也应该很轻。那种想法太可笑了。”我说。 罗伊迪说了差不多的台词。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想栽赃给其它人。道流可能是为了久慈·晓良,企图对夏鲁鲁·多利采取报复行动。” “为什么?”我大叫。 “有人怀疑,他是因此杀了库劳德·莱兹,企图栽赃给夏鲁鲁·多利。切下头颅,就某种意义来说,会让人联想到宗教动机。” “不会、不会。”我说:“这么幼稚的理论是谁说的……” “那是谁说的?”罗伊迪问。 “夏鲁鲁·多利向警察坦承了他跟久慈·晓良之间的关系,所以,这些都是他的臆测。” “我还在夏鲁鲁那里的可能性呢?” “有没有讨论过道流并没有离开蒙·洛捷的可能性?”罗伊迪问。 “当然,都搜索过了。”帕托莉西亚回答。“但是,没有找到他。他的车子也不见了。因此,可以判断他逃亡了。” “如果他出了蒙·洛捷,会有城里的人看见他吧?他应该很醒目。有任何目击者吗?”罗伊迪问。 “没有确认。”帕托莉西亚摇摇头。“他可以不经过西碧城,从船屋那里绕到车子的地方,这样就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了。” “是夏鲁鲁·多利把我藏在某个地方了。”我说。 “有没有可能是夏鲁鲁·多利把道流藏起来了?” “夏鲁鲁·多利为什么要把道流藏起来?他指证道流是凶手,既然要藏匿他,就不会在这个案件举发他了。” “他不是藏匿我,他是我把的身体藏起来了。” “道流,听起来都一样啊。”罗伊迪对我一个人说。 “不一样!你根本不懂嘛。” “是道流的说明不足。无法理解的理由是信息不足。刚才你为什么没有对我解释清楚?” “你问完了吗?”帕托莉西亚微倾着头问。 “你是独行人吗?”罗伊迪问。我不禁佩服他,竟然问得这么单刀直入。如果是人类,面对这样的美女,多少会有点顾忌。 “我是独行人,怎么了吗?” “为什么没有发出独行人的辨识讯号?” “我不是量产型制品,是为梅格苏卡·苏荷特别制作的,只在私人范围内行动。具体来说,就是不会踏出这个蒙·洛捷一步。这种状况,在法律上是被认可的。” “了解,失礼了。” “一点都不失礼。”帕托莉西亚笑笑。“我听梅格苏卡说,你是个很奇怪的独行人,但是,我看不出来哪里奇怪。” “我也不知道。”罗伊迪回答得正经八百。我很想告诉他,这种时候最好稍微笑一笑。 “梅格苏卡也说过,可能是夏鲁鲁把我的身体藏起来了,不是吗?”我说:“她还说过,她也进不了夏鲁鲁的私人区域之类的话……” “所以呢?”罗伊迪没好气的反问。 “干嘛用那称语气说话?” “道流,说话请简短扼要。” “罗伊迪,我可以走了吗?”帕托莉西亚问。 “帕托莉西亚,抱歉,可以再等一下吗?” “等什么?” “我想再思考一下。” “独行人要思考什么?” “总之,再等我一下。” “你的确很奇怪。”帕托莉西亚瞪大眼睛说。 “道流,怎么样?”罗伊迪问我。“拜托你,不要生气了。” “你问她,只有夏鲁鲁·多利可以进去的私人区域是哪里?” “我想看蒙·洛捷的建筑物全区配置图。”罗伊迪对帕托莉西亚说。 “这件事需要梅格苏卡·苏荷的许可。”她回答。 “那么,请转告她,我有这样的要求,征求她的许可。” “我知道了。”帕托莉西亚闭上了眼睛,大概是在跟主人通讯。 “问她为什么要让伊鲁·桑·贾克旋转?”我拜托罗伊迪。 “可以告诉我让伊鲁·桑·贾克一天旋转一次的理由吗?”罗伊迪问。 “因为梅格苏卡·苏荷要观测天体。”帕托莉西亚闭着眼睛回答。“这个岛本身就具有电磁波望远镜的功能。” “咦……只为了这样?”我喃喃说道。“真是的,搞不懂有钱人在做什么。” “我对这种事很有兴趣,”罗伊迪说。 “喂,你说的完全不一样啊。”我指正他。 “我也很喜欢协助梅格苏卡做观测。”帕托莉西亚露出柔和的表情。“接触纯知识,对我们来说是最贵重的体验。” “所谓纯知识,是指对生活或工作没有直接用处的信息吗?”罗伊迪问。 “是的。”帕托莉西亚点点头。 “我的主人也有很多没用的信息。”罗伊迪说。 “对不起哦,有那么多没用的信息。” “希望能找得到他。”她眯起了眼睛。“很不巧,梅格苏卡·苏荷正在冥想中,所以,拒绝通讯。但是,我收到了她预先给我的留言。留言说,罗伊迪应该会想看蒙·洛捷的配置图,要我协助你。” “看吧,都被她看透啦。”我喃喃说着。 “谢谢你,我会先自己去找道流。” “问题都问完了吗?” “目前问这样就够了。” “了解。有什么事,只要你通知我,我就会协助你。频道是这里。”帕托莉西亚伸出手指来。 罗伊迪伸出一只手,在她手指前轻轻张开来。两人好像在进行什么线路交换(packet-switching)。当然,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谢谢。”罗伊迪点点头。 “再见。”帕托莉西亚说完后,转身改变方向,踩着优雅的步伐离去了。罗伊迪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房门。 “满意吗?”我问。 “满意什么?” “她啊。” “她很亲切。” “我是问你对她满不满意。” “我不懂你在问什么。” 真受不了这家伙…… 但是,现在我只能依靠罗伊迪了。 “充电充得怎么样?”我问。 “这一点我非常满意。” 03 我们走在蒙·洛捷的回廊。不是我在走,是罗伊迪一个人在走。周遭一片漆黑,已经晚上了。 现在到底几点呢? “罗伊迪,现在几点了?” “凌晨三点。” “是深夜了呢。” “是深夜了。” 罗伊迪尽量不发出声来,蹑手蹑脚地走着,但是,我还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听不见其它任何声音。 罗伊迪把现在位置显示在配置图上给我看。帕托莉西亚给的地图是平面数据,很久以前的东西。现在的建筑图面,大概没有二次元资料了。因此,经过楼梯到了其它区域,就得切换别的图面来对照。非常麻烦,很不方便。 夏鲁鲁·多利的起居室,在蒙·洛捷的最高区域。比那里更高的地方,只有塔上了。塔的屋顶上,竖立着天使的雕像。这个景致被视为蒙·洛捷的象征,在各个地方被介绍过,非常有名。 但是,很遗憾,我从来没有看过实景。从建筑物内部绝对看不到,说不定站在伊鲁·桑·贾克的任何位置也都看不到。那是从上空拍摄的,是媒体播放的画面,也是这里一直处于闭锁状态的象征。 我想,我知道这里拒媒体于门外的理由了。没错,就是因为夏鲁鲁·多利身上有着重大秘密,为了隐藏这秘密…… 我好像在哪听过这样的事。 好奇怪。 我明明没有那样的记忆。 是不是做了梦呢? 爬上楼梯,走过漆黑的通道。细长的柱子相次排列。半途,左手边的墙壁中断了,有个地方可以走出建筑物外。我想,一定可以感受到外面的空气吧,说不定外面还吹着风呢。但是,现在的我,感受不到那些。只能在低分辨率下,勉强接收到罗伊迪的视觉与听觉而已。既看不到颜色,声音也混杂着白噪音(whitenoise),听得很吃力。 “罗伊迪,出去外面看看。”我提议。 罗伊迪改变行进方向,从柱子中间穿出去。那是个约五公尺四方宽度的阳台,周围砌有低矮的围墙。 “从这里看得到上面的建筑物吗?” 罗伊迪走到阳台最前面,转过身来。抬头一看,上面还有好几层建筑物。之中最高的地方,是高塔的屋顶和装饰物。还可以勉强看出那个天使雕像的轮廓。 “大概是那一带吧。”我说。 罗伊迪对照配置图,呈现出现在看到的影像与配置图的关系。目的地好像还是在那里。 “那座塔前有个屋顶,屋顶下那个有窗户的房间很可疑。”我说。 “你说可疑,是指道流可能在那个房间吗?” “对,要藏的话,应该会藏在那里,或是这里以外的地方……但是,绝对是藏在他附近。”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从配置图来看,给我这样的感觉。因为,那里离共同通道最远,而且周遭都是夏鲁鲁·多利的区域。至于那些房间各自用来做什么,配置图上并没有提供这样的信息。 “现在是在什么方位?” 罗伊迪抬头看着天空,把星座呈现出来。 “这边是东边。”罗伊迪回过头说。 此时,伊鲁·桑·贾克周遭的景色,全都越过阳台矮墙,飞进了我眼中。不,正确来说,应该是我看到了飞进罗伊迪眼中的景色。 “罗伊迪,等一下,”我着了慌。“让我多看一下。” “看什么?” “大海。” “大海?” 罗伊迪走到阳台边缘,从矮墙远远眺望。 正下方是蒙·洛捷的复杂屋顶,层层重叠着。种着树木的庭园外侧,有城墙般的围墙绵延相连。因为点着小夜灯,罗伊迪的眼睛又有高度感设定,所以,即使是夜晚也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蒙·洛捷的外侧,大概是西碧城的偏远郊区吧,几个建筑物的屋顶零星散落。有看似工厂的建筑,以及民家、家畜棚圈,几乎看不见道路。这个地区外侧,可以清楚看到伊鲁·桑·贾克的边缘线呈圆形延伸。所有建筑物,还有草地、树木都收罗在那个范围内。 而边缘线外侧, 无边无际的风景的大半部, 一直到遥远的彼方, 只见白光闪烁起伏的土地。 起初,我以为是光线反射在海面上。 但是,处处可见闻风不动的阴影。如果是海,应该会有波动。 “放大。”我拜托罗伊迪。 我看到了扩大后的远景。 “不是海。”我喃喃说着。 “不是海。”罗伊迪也附和我。“那是沙。” “沙?沙漠?” “可能是沙漠或是海滩。”罗伊迪用平常的冷静口吻说。 “让我再多看些地方。” 罗伊迪缓缓环视从阳台可以看得到的范围,还不时帮我放大影像。看得到的范围内,都看不到海。要说是海滩,并不适切。 “为什么?”我说出满心的疑惑。 “不知道,大海好像变成了沙漠。” “为什么?”我又重复了同样的问题。 伊鲁·桑·贾克的有名传说,开始在我脑海中形成鲜明的影像。这里曾经是山,在一夜之间被海包围了。后来,周遭变成了森林,但是,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海。第一次的变化只是传说,但是,第二次的变化,我亲耳听到很多西碧城的人说过。一天之内,周遭的森林消失不见,变成了汪洋大海。 现在又变成了沙漠? 这到底是不是现实呢? 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会不会是我已经死了?只剩下意识作为媒介,像残留影像般发出伪讯号?或只是如回声般的反射波的残留? 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幻觉? “要调查为什么大海消失,变成了沙地吗?还是要先找到道流?”罗伊迪问。 “啊,说得也是。”我振奋起来。在这种时候,不带情感的朋友最值得依靠了。 我感到轻微晕眩。 似乎是氧气不足,但是,无法深呼吸。 最好还是不要想太多。 “去找我的身体吧,大海的事那之后再说。”我下结论。 “了解。”罗伊迪点点头,将视线从大海拉开。一个U形转弯,回到了房间里。 我们继续走住幽暗的走廊上,碰到宽度狭窄的楼梯就往上爬。通道越来越窄,感觉上越来越接近私人区域了。 但是,如配置图所示,前面的门全都打不开,最后走到了死胡同。好像还有另一条通道,所以,我们走下楼,绕到那条通道。但是,结果一样,门还是打不开。一碰到门,就会发出警告,要求我们输入密码。 “要通知内部您的来访吗?”门的声音问。 “不,不用。”罗伊迪礼貌地回答。“我们只是迷了路。” “请折回通道,从楼梯下去。”门的声音说。 罗伊迪依照指示,折回通道。结果,又回到了刚才可以看见沙漠的阳台。 “怎么办?道流。”罗伊迪问。 “有四个方法。”我立刻答复。“一,向帕托莉西亚询问门锁密码。二,向房间里的人说明来意,请他开门让我们进去。三,寻找通道之外的途径,接近目的地。四,放弃。” “一很简单。”罗伊迪说。 “但是希望渺茫。” “二不确定。” “不,完全没有希望。”我下评断。“只会让夏鲁鲁·多利知道,你正在四处寻找道流,因而更加防备,搞不好还会逮捕你。如果他停止了你的行动怎么办?” “太可怕了,” “所以,只能选择三了。” “四呢?” “不可以,我们去找其它途径吧。” “配置图标示得很清楚,没有其它途径了。” “说不定有配置图上没有的途径。” “不可能,没有隐藏其它通道的空间。” “我说的不是通道。呃,比方说,从这个阳台,抓着排水管爬墙上去,再沿着屋顶走,从楼上的某个窗户溜进去。” 罗伊迪扬起视线,开始观察建筑物的模样。再参考配置图的楼上结构,进行检讨。 “不可能。”罗伊迪做出结论。 “干嘛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没有梯子。如果是道流,或许可以使用绳索爬上去,但是,要我抓着排水管往上爬,或是在屋顶上行走都很困难。” “说得也是……”我点点头。“对我来说很简单,可是,我并不在这里。伤脑筋呢,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再想也没有用。” “你真够冷。” “下判断与温度无关。但是,你以前曾经以湿度来评论我。” “你是说死脑筋(dry)吗?” “是的。” “够啦,可不可以不要再说题外话了?我正在思考。” “再想也没有用。还是想想一或二的可能性比较实际吧?” “等一下……” 04 突然,视觉感受到压力。 不是因为张开了眼睛。 说不定,眼睛本来就张开着。 眼睛突然看得见了。 我的前方,是方格花纹平面:彷如一面棋盘。 红色与白色。 是颜色。 我看得到颜色。 影像鲜明。 跟刚才完全不一样。 一时之间,我分辨不出大小。可能是瓷砖。我掌握不到自己的大小,也搞不清楚自己正面向上方、下方、前方还是后方? 接着,本来不能动的眼睛也能动了。 我看到了其它不同的东西。 我眨了眼睛。 是音乐。 我听得见了。 悠扬的古典旋律。 我侧过头去。脖子动了,脖子筋有点疼痛。 眼前,有片透明网般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是窗帘吧? 隐约可以看见那前面的模样。那边是暗的。 口中有味道。 脸颊有被什么东西碰触的感觉。 手。 握拳。 我感觉到一股反作用力。 同时,产生隐隐作痛的不可思议的反应。 好像是麻痹了。 红色与白色格子交织的图案是天花板?我在很窄小的房间里。 我侧向另一边。那边是明亮的, 音乐也是从那边传来的。 我看到移动的东西。好像有人在那里。 我终于知道我在哪里了。 我不是在窄小的房间,是躺在床上。这张床有天花板,里面是格子条纹图案。好低俗的床。周遭挂着白色布帘。 我把脸朝向明亮的一边。 在外面的人是谁呢? 有个人站在落地立灯前。又微微动了一下。 我悄悄地微微抬起头来,看自己的身体。 举起手来看看。 试着微微弯起膝盖。 是我的身体。 我回来了。 可能是罗伊迪逐渐接近这里的关系。罗伊迪与我身体之间的信息互换又复原了。 “罗伊迪,你听得见吗?” “道流,你还在思考吗?” “不是,我回到体内了,回到我的身体内了。我没事,我还活着。” “那太好了。” “罗伊迪,你暂时待在原地。那里可以收到电波。” “了解,你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有一个窗户。房屋的形状几乎是正方形,约十公尺四方。” “了解,这样我大约可以确定了。你可以从那里出来吗?” “夏鲁鲁·多利就在旁边。”我回答。“我想应该是他。” “危险吗?” “不知道。”我咬咬嘴唇。“我试试看。” “道流,千万不要冒险。最好不要让对方知道你恢复了意识,这样状况就不会改变,目前的安全极可能继续维持下去。” “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已经不能再忍了……” 夏鲁鲁·多利往这里来了。我将脸朝上,闭上了眼睛。最好是装出睡觉模样。 响起拉开帘子的微弱声音后,床一阵晃动。他好像在我身旁坐下来了。 片刻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很想张开眼睛,但是忍住了。 什么东西碰触了我的额头。 身体差点颤动起来。 我微微张开眼睛看。是他的手,触摸着我的头发。 “晓良。”耳边传来夏鲁鲁·多利的低吟声。“我该怎么办才好?你就这样了吗?啊,不,永远这样也没关系。对,我还宁可这样。可是,我又怕,就这样不帮你治疗,我以后会不会后悔?雷欧·多诺普说,最好把你送去医院,因为他不想负这个责任。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干脆把专业医生带来,在这里备齐所有设备。雷欧·多诺普说那个药绝对安全,没想到会把你害成这样子。是我不好,相信了他的话。我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呢?如果你真的醒来了,我有千万个抱歉要对你说。” 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鼻息靠得很近。 我微微张开了眼睛。 他的脸正慢慢接近我。 几乎要碰到我的脸颊了。 “但是,我一心就怕失去你,所以,一直无法做任何决断,或采取任何行动,就这样拖到了现在。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他的唇碰到了我的脸颊。 我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眼睛已经张开,瞪视着他。 “晓良。”夏鲁鲁·多利注视着我。“就只是张开眼睛而已吗?你总是一句话也不对我说。” “我不是晓良。”我说。 声音变了。大概是声带太久没有使用了吧,好像空气穿过了干燥的喉咙。 “晓良?”夏鲁鲁·多利瞪大了眼睛。 他把脸拉开来。 我缓缓将视线抛向他。 “你看得见吗?你看得到我吗?” “看得到。”我回答。“我是冴羽·道流。” “喔……”夏鲁鲁·多利站起来。他的脸上充满了惊喜,张大嘴,好像想说什么,嘴唇颤抖着。 我缓缓坐起身来。 好不容易才撑起了身子,好像在做什么久没做已经生疏的运动。头好重。全身上下同时冒出了各种感觉。我把脚移向床边。 “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我瞪视着他。 我双手顶着床,支撑着身体,将腰往前移动。夏鲁鲁·多利一直拉着帘子,所以,我就从那里把脚伸出了床外。 我看见地板了。床离地有相当的高度。 我缓缓滑出腰部,先伸长了脚让脚尖着地。用手支撑体重,挺直背脊。指尖感觉到反作用力,身体停止了动作。脚跟着地。身体重量逐渐施加在脚上,肌肉感受到许久没有过的施力。 “你还好吧?”夏鲁鲁·多利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我没事。”我回答。 脚的感觉终于回来了。我调整了左右平衡。虽然手还放在背后顶着床,支撑着身体,但是,我总算站起来了。 再来,要往前踏出一步就有点艰难了。我想不起来该如何举起一只脚,但是,体重向前挪移,脚就自然往前伸了。很简单,没问题。 夏鲁鲁·多利往后退,将双手向前伸,大大张开来。是怕我跌倒呢?还是企图阻拦我? “我的衣服呢?护目镜呢?”我问。“在哪?马上还给我。” “晓良,不,道流,请等一下,我想把事情解释清楚。” “我不想听。”我摇摇头。“衣服和护目镜在哪里?”我拉扯身上的衣服。“这件衣服还你。” 现在,我身上只缠着薄薄的布。站起身来才看清楚是什么模样。这身装扮太难为情了,我绝对不敢这样回去。 “你就不能稍微听我解释吗?”夏鲁鲁·多利将张开来的双手举得更高了,露出困惑的神情。“求求你,冷静下来。我很高兴你恢复了意识,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我往前踏出一步。站住夏鲁鲁·多利面前,抬头看着他。 “我也很高兴。”我扬起嘴角,对着他笑。“是谁把我害成那样的?你说你下了药,这是犯罪,是不能被原谅的事。而且……” 我本来想说,他还害我成了库劳德·莱兹凶杀案的代罪羔羊。但是,我又想,应该把这颗棋子留到更后面使用。我瞪将他,抬起一只脚,用力踏着地板。 夏鲁鲁·多利猛地向后退。 “快把我的衣服和护目镜还给我!” “知道了。”他边后退边说。摊开一只手,一再重复微幅推动那只手的动作。“冷静点,你现在太激动了。” “我是很激动。”我嘶吼着。“你不要太过分了!你对我做了什么?你那样随意处置我,我会平白放过你吗?” “我现在就去拿你的衣服。”夏鲁鲁·多利说。 他打开房门,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等一下,我要找找看收到哪去了。对了,要不要喝什么?我叫人送来。” “我什么都不要。”我拒绝了。因为我怕他又在饮料中下药。 房门被用力关上,随后传来轻微的金属声。 我马上冲向房门。 中途被绊倒,跌了个四脚朝天。 “好痛……” “道流,你还好吧?”是罗伊迪的声音, “只是摔了一跤。”我很快站了起来。 抓住门把转转看。转不动,门被锁上了。 “可恶!”我大叫,用力踹门。“喂!开门!夏鲁鲁·多利,你听见了没有?快开门啊!” 我走回房间中央,试着举起椅子。我想用椅子来撞门,可是,太重了,凭我的力气举不起来。 “可恶……”我忿恨难消,越想越生气。 “道流,冷静点。”是罗伊迪的声音。 “叫我怎么冷静呢?”我回答。“我被关在房里了。他好像把房门锁了。简直是彻底漠视人权嘛,太差劲了!真想揍他一拳。” “你的身体没有异状吧?” “咦?”我看看自己的身体,“嗯,没有,躯体四肢都很健全,还觉得身体很轻盈呢。虽然刚才全身上下麻痹,但是,现在已经没事了。可以活蹦乱跳了。” “那么,从那个房间的窗户爬出来,沿着屋顶走,再从排水管爬下来。等你下来后,我再给你指示。” “等一下。”我突然冷静了下来。“罗伊迪,你在说什么?” “你做得到,道流。” “亏你说得出口。”我走到窗边,开开窗户。冷风吹进了室内。“唔哇……” 高度相当高。 正下方是个剧烈倾斜的屋顶。看不到屋顶下面。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远方有微微闪着亮光的照明。是小夜灯呢?还是哪个房间的窗户呢? 周边什么也没有,简直就像突出云端的高塔。 “好高啊……天气又冷。” “这两者无关,没有相乘效果,没关系。” “你这是在鼓励我吗?” “道流,加油。” “说得很虚伪。” “是虚伪。” “受不了你……”我啧啧咂舌。这回有声音了。 我再走到门边,打探门外状况。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是,我知道夏鲁鲁·多利一定会用什么办法来对付我。他八成是去找独行人了,要不然就是想去找什么武器来。 对了,说到武器,我的枪呢? “罗伊迪,我的枪在哪?” “在我身上。” 对,我交给了罗伊迪保管。 我看着窗户沉思。 反正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这次再被抓到,大概逃不了了。 与其成为那家伙的人偶,我还宁可死了算了。 对,我宁可这样。 甚至还期待死亡。 “好。”我发出声来。“罗伊迪,等着我!” “我已经在等了。” 我噗嗤一笑,瞬间泄了气。 我把脚踩在窗户上,两手抓着窗棂。 腾起身体,爬上了窗户。 风支撑着我。 我伸直了脚,但是构不到屋顶。我向后仰,挂在窗棂上,脚好不容易碰到了屋顶。我有预感,只要我一放手,人生就到此为止了。 这么陡峭的斜面,能攀得住吗? 会不会滑下去? 深呼吸。 我放开手,压低身躯。 手立刻抓住屋顶突出的地方,脚向后滑了几十公分。 不要紧。 排水管在哪呢?我看不见。所以,再往下滑一点。因为是趴着向后滑,所以很难看得见东西,只能从手臂下、腋下看过去。膝盖直接碰触到屋顶材质,感觉好冷。不,是痛。但是,如果穿着裤子,很可能会滑下去。幸亏,手脚都暴露在外,所以增加了摩擦系数。 “道流,往左移动。” “从你那里看得见?” “看得见。左下转角地方,有排水管延伸下来。” “这边吗?”我往旁边移动。 “对,就是那边。” 立场好像相反了。身为人类的我正在做这么危险的事,而独行人却在一旁对我下指示。但是,抱怨也无济于事。 “好冷啊,冷得手都快没感觉了。” “现在的气温是摄氏三度。” “谢谢,这是很好的鼓励。” 我慢慢往屋顶边缘移动,攀爬到两个屋顶交接的地方。倾斜度不同的两个屋顶相连着。我慢慢移向屋脊的地方。终于看到下面的排水管了。比我想象中粗多了,手恐怕很难抓得住。是金属制,已经生锈了。不知道够不够坚固? 我探头往下看,垂直的排水管沿着墙角而下。 我从那里爬下去,两手抓住与边缘平行的排水管,撑住身体。这个排水管的上方是呈盆状张开来,所以还很好抓。我用两脚夹住垂直的排水管,紧紧缠绕。这边的排水管是圆形断面,直径约十五公分。 我伸长了手,让身体往下滑。 这回,我特意不去看周遭的惊异远景。 可是,又不能闭上眼睛。 幸亏是晚上,周围不是看得那么清楚。 就当看不到。 是时候了,手必须从上面平行的排水管放开来了。我将手移到垂直的排水管上,紧紧抱住了排水管。但是,因为只靠摩擦支撑,所以身体不断往下滑。手和脚都又冷又痛。 “只差一点了,道流,脚快构到屋顶了。” “真倒霉!” “什么倒霉?” “全都倒霉啦。” “不会啦,状况已经越来越好了。” “很痛呢。” “哪里痛?” 上面传来声响。我往那里望去,只看到屋顶和满天星星。 “晓良!”是夏鲁鲁·多利的声音。 他回到那个房间了。但是,窗户被屋顶遮住,看不见了。就对方来说,我应该也是位于死角。 “他从窗户出去了,快去下面搜。”夏鲁鲁·多利对谁下了指示。 没听到有人答复,应该是独行人吧。 “被发现了,他们要下来了。” “了解。” “你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 “叫帕托莉西亚来。” “了解。” 手一滑,我一下滑到了下面。 脚一构到屋顶,我立刻弯下膝盖,采低姿势。这次的屋顶倾斜比较缓和。墙壁上没有窗户,不能进入建筑物中。屋顶上被鸟粪泼洒得斑驳陆离,颜色近似白色。 “哪边?” “差不多是正下方。” 我确定不会滑,才弯下腰来,往前走几公尺。走到屋顶边缘往下看,看到下面还有一个屋顶,罗伊迪站立的阳台就在那个屋顶下面。太暗了,看不清楚。我不由得集中视线,想将视野放大,但是,没有护目镜,靠肉眼当然做不到。 “那个排水管。” 因为方法都一样,所以这次的行动比较快。而且,下面的屋顶比较大,我也比较放心。瞬间,我就从排水管滑了下来。 “状况不错哦。”罗伊迪称赞我。 我站在大屋顶上,再向边缘移动。 “道流,不是那边,相反了。” “这边?” “对。” 突然,墙壁上的窗户打开了。大约离我三公尺远。 “危险啊,快回来。”是发音很漂亮的独行人。后面站着两、三个人。 旁边的另一个窗户也打开了。 “道流。”夏鲁鲁·多利探出身来。“不要做危险的事,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我知道了。”我表情不变,往夏鲁鲁·多利走近一步。“你不会对我怎么样?” “我保证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只想帮助你。”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我已经受够了……撑不下去了,外面好冷好冷……” 我打了一个喷嚏后,检视自己的身体,想拍掉手脚上的脏污,但是拍不掉。手、脚和膝盖,都已污黑不堪。 05 “罗伊迪,我要从建筑物出去,你引导我。” “那样太危险了。” “刚才那么做就不危险吗?”我差点拉高了嗓门。他那是什么直觉嘛,真是的。 “我了解了。”大概是察觉到我的感受,罗伊迪这么回答。“从通道往右走,左边会有个楼梯。” 我一边面不改色的跟罗伊迪私下通讯,一边往窗户走去。 夏鲁鲁·多利伸出手来,想帮我从窗户进入室内。我不想碰他的手,所以自己抓住了窗棂,轻轻一跃,落在通道上。经过刚才的热身运动,身体变轻盈了,体况极佳。 “对不起,我一时冲昏了头。”我站在夏鲁鲁·多利面前说。 “没关系,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也难怪你会这么做,你一定吓坏了。”他笑着点点头。动作还是那么夸张。 夏鲁鲁·多利背后站着几个独行人,看起来都没有配备武器。但是,没有护目镜,无法看出对方的装备。如果是警备用独行人,电光枪、网子或探针是标准装备。相较之下,我完全没有防备,只有一条破布。这样是很轻盈,但是,在这种状况下,除了逃之外没有其它战略可行了。 “我真的是吓坏了。”我对他笑笑。“而且又很冷,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 “好主意。”夏鲁鲁说。 我向他走近一步,左肩向后拉。 然后,靠腰部回转的力量,挥出我的左手。 他慌忙闪躲。 但是,太迟了。 我的拳头落在他的鼻子上。 手感够扎实。 夏鲁鲁·多利倒退了好几步。 我立刻往后面跑,全力冲刺。 有东西飞过来,响起划过空气的风声,大概是独行人撒出了网子。 我拐个弯,冲下楼梯。 “快追!抓住他!”夏鲁鲁·多利的叫声从背后追上来。 我两步跳下中间平台,再用手顶住墙壁,靠反作用力,三步冲到了下一层楼的通道。 后面传来独行人下楼的脚步声。最近的新型号,跟罗伊迪不一样,走楼梯也毫不费力。 我在通道上直直往前跑。 “下个拐角往左转。”罗伊迪引导我。 左转后,我继续加速。 “右边有楼梯。” 我来到一个挑高的宽敞空间,下一层楼的大厅一目了然。装饰用照明器具用锁链从天花板垂吊下来。我回过头看,独行人们正到了通道拐角处。 我冲下楼,中途跃过扶手,跳到几十公尺下的地面。 着地后跪了下来。 抬头一看,网子正在我眼前扩张开来。 我赶紧往旁边闪躲。 然后立刻站起来,往前冲。 冲入了黑暗的通道中。 “前面右转。”是罗伊迪的声音。 我依照他的指示,毫不犹豫的往右狂奔。 “打开尽头那扇门。” 我向门跑去,打开了门。 “从窗户出去。” “哪个窗户?” “哪个都行。” 我将窗户往上推开,抓着上面的窗棂,从脚先跨出去。 是个细长的阳台。 “右边。”罗伊迪说。“低下头来,不要被看见了。” 我放低姿势,快速往那边跑去。 “走到底啦。” “从那里跳下来。” 我缓缓抬起头来看。 罗伊迪所在的阳台就在下面,高度大约三公尺,并不是很高。但是,水平距离有五公尺。下面什么也没有。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附近应该没有地面可踩。 “不可能。” “放心吧,我计算过了。” 我回头看,没有人追上来。可能是跟丢了,往通道直直去了。但是,恐怕很快就会折回了。 “告诉我其它路径。” “没有了。” “罗伊迪。” “我有道流的跳跃力数据,你只要用百分之八十的力量就够了。安全率是零点二五。风向也OK。” “即使跳得到那里,脚可能也骨折了。” “放心吧,你的身体很轻。” “反正又不是你跳……” “是不是我跳不会影响计算。” 后面传来声响, 独行人正从窗户往外看。 “这边。”也听到了夏鲁鲁·多利的声音。 我下定决心,走回阳台。独行人要花一点时间才能爬出窗户。 助跑距离不到五公尺。 如果会失败,也等失败再说吧。 罗伊迪那个混帐。 我屏住气息,开始奔跑。 快到尽头时一跃而起,越过了栏杆。冲力不太够。就在我想‘可能不行’的瞬间,身体已经顺势往前飞了出去。 滞空。 阳台越来越近了。 好像可以到得了。 我的身体冲进了阳台中。 冲击。 脚先着地后,身体往前翻滚。 终于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到罗伊迪站在那里。 “跳得好。” “混帐!”我站起来。“你跳跳看!” “我学不来。” “好痛,膝盖磨破了。” “道流,你穿的衣服好奇怪。” “没错。”我点点头。“好丑的装扮,” “好像希腊神话。” “你说什么?” 我转过身去。抬头一看,夏鲁鲁·多利正站在我跳下来的阳台上。 “道流,你没事吧?”他说:“实在太危险了,我还以为你要自杀呢。” “我还宁可死了。”我回他。“你再来抓我,我就真的死给你看。” “什么啊……”他皱起眉头。“你病了,你的头脑有问题。” “没错,我的头脑一直有问题。” “道流。”罗伊迪抓住我的臂膀。“他在拖延时间,我推测独行人已经往这里来了。” 我慌忙走向通道。 “罗伊迪,快来!” 通道深处人影幢幢。是独行人们下来了。 罗伊迪也站在通道上。 “枪给我。”我把手伸向他。 罗伊迪将手绕到背后,从口袋中拿出枪来。 “快!” 已经逃不了了。 独行人来到十公尺前,不再跑了。一字排开来,摆好架势。大概是想撒下网子吧。 罗伊迪从背后把枪交给了我。 好久没拿了,感觉很重。 “罗伊迪,退后!” 中间的独行人撇下了网子。相反地,我往前进。 网子在我头上散开来。 我从下面穿过去,溜到他们脚边, 以坐在地上的姿态,用枪对着独行人。 我瞄准中间那家伙的耳朵射击。 枪声。 他们同时往后退。 “不要动!”我站起来。“刚才只是警告,接下来会射穿你们。” “不要开枪。”中间的独行人说,微微举起了双手。“我们希望可以和平解决。” “什么和平嘛。” 夏鲁鲁·多利从后而拐角绕过来,发现情况不对,又立刻躲到墙壁后。 “道流。”夏鲁鲁探出脸来人叫。“我出来了,你不要开枪。” “我说不定会开枪,你不要出来。”我大声说:“你也看得出来,我现在很激动,可以破坏一个独行人吗?” “慢着,是我不好,我不再追你,我保证。你可以离开蒙·洛捷了。” “当然啦,不需要你的许可,我也会离开。” “大家退下。”夏鲁鲁说。 独行人们高举着手,退回通道里面。 我也往后退。 跟夏鲁鲁·多利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来。 我退到罗伊迪所在的地方。夏鲁鲁们杵立在原地。 “还在看这里吗?”我问罗伊迪。 “无法确认。好像放弃了。” 我们匆匆走过通道,下了楼梯。但是,是配合不太能跑的罗伊迪的速度,所以,用“慢慢走” 来形容会比较贴切。 我们不时确认后方状况,已经没有人追上来了。 06 在罗伊迪带路下,我们匆匆赶往蒙·洛捷的正面玄关。因为不管如何,先离开蒙·洛捷会比较安全。但是,从二楼下最后一个楼梯时,下面大厅出现了一个黝黑高大的男人。我没有护目镜,看不太清楚。 我立刻躲起来,坐在扶手的阴影下。罗伊迪还在通道上。 “停下来,罗伊迪,下面有人。”我低声对罗伊迪说。 “了解。” “你看看。” 罗伊迪悄悄从墙壁探出头来,观察那个地方。 “是凯利斯刑警。” “果然是他。”我点点头。 那么高大的男人不多。既然对方是警察,就不能随便耍弄枪枝。我已经被当成杀人凶手通缉了。 我陷入了困境。 凯利斯很可能是夏鲁鲁·多利派来的。我就觉得奇怪,他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撤走。 “绕到其它出口吧。”我提议。 “根据我的推测,”罗伊迪用冷静的语气说。“凯利斯的部下恐怕已经守在那些地方了。” 说得没错,好精准的洞察力,精准到令人生气。 总之,先后退,离开那地方,回到二楼的通道,远离大厅。 我们走向梅格苏卡弹风琴的礼拜堂。没有特别目的地,只是想最好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帕托莉西亚来了。”罗伊迪说。 “在哪?” 我们正要进去的礼拜堂大门敞开来,她走了出来。 “初次见面,你好,冴羽·道流。”她以高雅的仪态问候我。 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但是,她是第一次见到我的躯体。帕托莉西亚的个子比我还高。 “对不起。”帕托莉西亚面向罗伊迪,改变了腔调。“我刚才在服侍梅格苏卡·苏荷,必须以她为优先,所以没办法马上赶来。” 三人进了礼拜堂,帕托莉西亚用光学锁锁上了门。 “待在这里就安全了。”她对我说。 “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必须想办法离开蒙·洛捷,” “离开蒙·洛捷去哪里呢?”帕托莉西亚微倾着头。“你们打算躲在西碧城吗?” “我们要离开伊鲁·桑·贾克。”我回答。其实,还没想到那么远。现在,我满心只想离开蒙·洛捷,尽可能远离夏鲁鲁·多利。 “怎么离开?”她问。 “对哦,我的车子……不见了。” “你的车子已经不在你原先停放的地方了。下落不明。我没有数据可以推测车子的下落。” “但是,应该是谁想办法把车子移走了。发动那辆车需要密码。” “这只是我的猜测……”罗伊迪说:“如果是道流坐上了那辆车,就不需要密码。” “啊……我知道了,”我点点头。“是夏鲁鲁·多利。” 把我熟睡的身体放到车子,车子就能动了。 “那么,可能是放在蒙·洛捷境内,东门附近吧。”帕托莉西亚说:“应该是藏在哪个地方。” “那么,请带我们去。”我说。 “你要开车去哪?”她又偏斜着头。 “我说过了,我们要离开伊鲁·桑·贾克……” 此时,我又想到了那件事。 从阳台看到的沙漠景致浮现脑海。 “对了,大海不见了。”我嘟嘟哝哝说着。那种现象太不合理了,所以我不敢很有自信的说出来。但是,绝对不是错觉。“防波堤道路还在吗?” “防波堤道路还在,但是,你们现在去不了那里。” “啊,太好了,我还以为连那条路都不见了。海为什么消失了?” “海没有消失,是海水退了。” “为什么?” “我没有那份资料。” “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为什么会说奇怪呢?我觉得你才奇怪。”帕托莉西亚一脸漠然地说。 “哎,算了。”我耸耸肩。“呃,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道流,你累了,最好休息。”罗伊迪说。 “是谁把我操到这么累的?”我瞪他一眼。 “帕托莉西亚,道流现在的衣服承受不了外面的气温,有没有适合他尺寸的防寒用具?” “我去找找看。”她点点头,定眼打量我全身。大概是在测量我的尺寸。 “有没有淋浴设备?”我问。 “有。”她对我笑笑。“请这边走。” 在有双重人格的帕托莉西亚的带领下,我跟罗伊迪走上祭坛,再从祭坛里面往下走。那里有个小小的门,她打开了那扇门,里面是电梯。 三人走进去后,电梯开始往下降。到处都看不到灯号显示,不知道下降了多深。门再打开时,到了一个明亮的地方。 走出电梯一看,相当宽敞。面积和上面的礼拜堂差不多大。但是,是近代化装潢,周围用透明隔板隔开来。外侧是回廊通道,隔壁也还有其它房间,用液晶玻璃遮蔽着。 房间末端有几张桌子,四个与帕托莉西亚神似的女性,正面对着屏幕在工作。当然都是独行人吧?因为没有人往我们这边看。 “淋浴设备在那里。”帕托莉西亚指着隔板对面的门。“出去后,往右走到底。” “可以随便使用吗?”我随口问问。 “可以。” 罗伊迪好像很想跟帕托莉西亚多聊聊。我真搞不懂他,那么高傲的女人哪里好呢? 我走出门,往右走。刚才那个场地不知道用来做什么,但是,看起来像是办公室。大概是梅格苏卡的区域吧,但是,没看到她的身影。 中途遇到了岔路。我左看、右看,发现这层楼还有很大的空间,应该是在蒙·洛捷的地下,但是,辟建时间显然在上面的建筑物之后。 我经过交叉处,直直往前走,走到尽头,打开门来,看看里面。通道继续向前延伸,尽头附近左右各有几个门并排着。大概是衣帽间吧。 我打开第一扇门往里瞧。小房间靠墙的地方,摆着桌子和椅子。还有镜子。里面是毛玻璃的门。我没见过这样的组合,但是,感觉上应该是浴室。 我走进去,打开里面那个门往里看,果然有淋浴设备和浴缸。 还有最新式的超音波淋浴设备,但是,此时此刻,我只想用温水从头开始淋起。我的头发是纤维作成的人工头发,所以,洗了也不太会变形。 淋到一半,突然很想泡澡,就在浴缸里放了水。已经很久没做这么奢侈的事了。 当身体浸入温水中,感受到水压时,胸部有些疼痛: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但是,感觉很舒服。 其实,我应该去思考某些事。 但是,我想稍后再去思考。 我先检视自己的身体。 幸亏没什么大碍。 两边膝盖和脚踝地方有点小伤。因为我是光着脚到处跑,所以这也是难免的事。会伤成这样,是在屋顶上行走时呢?还是从排水管滑下来时?或是最后的跳跃时? 右手臂上,还有……左腿上,有看似跌打损伤的瘀青。 总觉得手腕地方不太对劲,我把手扭过来看,果然看到右手腕上有细细的瘀痕。左手腕也有同样的痕迹。 我抬起脚,举出水面,看到脚踝地方也有淤痕。 那段时间我被绑起来了。 “可恶!”我不由得拍击水面。 为了谨慎起见,他把我绑起来了,以防我恢复意识时,大吵大闹。但是,淤痕正在淡化中,好像有段时间了。而且,我在床上清醒过来时,并没有被绑住。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呢……? 当来自罗伊迪的电磁波中断后,我的身体就沉睡了。除了维持基本生命外,其它活动都停止了。张开眼睛也看不见,听到任何话也没有反应。但是,痛时还是会皱起眉头吧?当时一定很痛。 “好可怜……”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悲从中来。 愤怒完全消失了。 泪水夺眶而出。 我有一只眼睛是人工眼,但是,泪水是真的。 我哭了。 我不知道我为何如此悲伤。 但是,我想这样静静待一阵子。 也很久没有哭了。 “啊……”我试着发出声来。声音微微颤抖。 看来,我还活着。 我这么想。 时而哭泣,时而气息震颤。 是我的身躯在哭泣? 还是我的精神在哭泣? 这么想的人也是我? 我将脸沉入热水中。 我想,这样应该会死吧? 喘不过气来,我抬起了头。 为什么会痛苦呢? 死了应该就不会痛苦了。 痛苦究竟是什么? 是某种讯号吗? 一心想死,身体却顽强抗拒,为什么呢? 也就是说,不管精神如何想死, 身体都不想死吗? 不想死的身体已经暖和起来了。 差不多该停止哭泣了。 我大大叹了一口气。 “道流。”是罗伊迪的声音。 不是透过私密回路。 像是站在门外。 “什么事?”我发出声来。“你可以打开门。” 罗伊迪打开门,探头进来。浴室里蒸汽弥漫。 “帕托莉西亚帮你拿衣服来了,我放在这里。” “谢谢。” “你还好吧?” “很舒服。如果你也能洗就好了。” “会提高故障率。”罗伊迪微微皱起眉头。那是他的新伎俩。“那么,我回去了。” “等等,在那里等一下。” “了解。” 我站起来,从浴缸出来。走出门外,一把抱住了罗伊迪。 “道流,你身体湿了,请除水。” “除水?没那种说法。” “你最好将表面烘干。” “罗伊迪,谢谢你。”我对他说。 “这是对我某件事的评价吗?” “谢谢……” 07 帕托莉西亚帮我准备的衣服,上下部是白的。 “穿这样很难为情呢。虽然比刚才那样好多了,可是,这是什么啊?这个岛上的流行品味吗?” “很像天使。”罗伊迪说。 “咦?”我怀疑我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搞错了。” “你是不是说像天使?” “我搞错了。” “这怎么会像天使呢?你脑筋有问题。” “我脑筋有问题。” 八成是蒸汽使回路受损了。 我们离开浴室,回到通道上。一走进刚才那间宽敞的办公室,就看到梅格苏卡和帕托莉西亚在中间等着。梅格苏卡一个人坐在很大的椅子上。因为是配备有轮子的椅子,所以,她应该从某个地方坐箸那张椅子来的。 “冴羽·道流。”梅格苏卡坐着向我伸出了手。“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呢。” “托你的福。”我握住她的手,单脚着地向她致意。“罗伊迪承蒙你照顾了。” “对了,我对罗伊迪很有兴趣。”她瞥了我后面的罗伊迪一眼。“你有个很好的搭档呢。” “是的。” “帕托莉西亚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了。我不会要求你原谅夏鲁鲁·多利,但是,我想他应该没有你想象中那样的恶意。” “我知道,可是……” “老实说,我刚才接到他的通知,要我把你交给他。” “那么,他知道我在这里?” “当然,那是思考现状所得到的结论。基于对我的礼仪,他多少会顾忌我,但是,这不是长久之计。夏鲁鲁·多利是这个蒙·洛捷的主人,所以,即使他是我的儿子,我也没有权利要他怎么做。” “怎么样才能逃出这里?”我问。 “为什么要逃?” “因为……”我一时无言以对。 “为了脱离夏鲁鲁·多利吗?还是为了不让凯利斯抓到?” “没有人有权利抓我。”我说:“我不是杀人凶手,我有权利自由行动。” “何不这样说服凯利斯呢?”梅格苏卡说得轻松。 “我也想。”我点点头。“但是,他不会相信我。” “夏鲁鲁·多利控诉说,你对他使用了暴力。” “什么?”我不由得大叫起来。 “他的独行人们是目击者,可以确实指证你的伤害行为。” “我是打了他,可是……”我想起那件事,微微笑了起来。“我一点都不后悔。被施暴的人是我,他囚禁了我。” “他大概会说,他是在治疗失去了意识的道流,在保护他吧?” “我是杀人凶手,他还藏匿我?太矛盾了。” “要找理由多得是。所谓人道行为,通常会与合理行动背道而驰。” “伤脑筋……”我把一只手贴在额头上。 “坐下吧。”梅格苏卡指着沙发。 罗伊迪和帕托莉西亚就那样站着。我在那张大沙发的正中央坐了下来。 “没想到夏鲁鲁对你,哦,不,是对你的身体如此执着……这并非我乐见的结果,简直穷极无聊。” “带给我很大的困扰。” “是啊。”梅格苏卡点点头。“也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我一点都不想听。” “请问,这里……”我环顾四周。“是在做什么?” 现在,四个女性独行人,还在靠墙的桌子认真工作着。 “调查。”梅格苏卡避开我的视线,答得很干脆。 “调查什么?” “各种事。”她笑笑。“或许,说观测会比调查来得准确。” “啊,对了,你在做天体观测吧?”我说。 “谁告诉你的?”梅格苏卡瞪着我看。 “对不起,是我告诉了罗伊迪。冴羽·道流应该是从罗伊迪那里听来的吧?” “是的。”我点点头。 “两个多嘴的独行人。”梅格苏卡噗嗤笑了出来。“难得,太难得了。帕托莉西亚,你为什么会想告诉他?” “因为我想让罗伊迪知道,天体观测是很快乐的事。” “快乐?”梅格苏卡微微倾身向前。 “是的。”帕托莉西亚点点头。 “我曾经对你说过这件事很快乐吗?”梅格苏卡质问她。 “没有。对不起,请原谅我,梅格苏卡殿下。是我自做主张……” “我不是在生气,”梅格苏卡闭起眼睛,靠在椅背上。“我知道了,是那个回路……真有趣,原来是这样啊。”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不用放在心上。”她张开眼睛笑了笑。 我超想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我发挥了自制力。 “现在该怎么办呢?”梅格苏卡问我。“即使待在这里,警方只要申办正规手续,总有一天也会进来抓人。” “我不能麻烦你,我会出去。” “去哪?” “先找到车子……” “警方已经在可能的地方布下天罗地网了。” “我想也是……”我思考着。“既然这样,就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你干嘛逃呢?你想逃去哪?” “我没必要逃。” “对。”梅格苏卡点点头。“怎样才能让警方了解这种事呢?” “只要抓到杀死库劳德·莱兹的凶手就行了。” “不必抓到凶手。”她噗嗤笑了出来。“只要以能够说服警方的方式,指出犯人是谁就行了。我也会尽可能协助你。” “谢谢你,女王殿下。”我低下头。 “你需要什么吗?” “武器。” “你不是有枪吗?” “最好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东西。” “例如什么?” “刀子。” “这里有那么古老的东西吗?”梅格苏卡看着帕托莉西亚。 “有,我现在就去拿。” “啊,还有,少了护目镜很不方便。不过,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吧?” “护目镜?” “是视觉调节器(visual-booster)。”我举起一只手放在眼睛旁。“应该是在夏鲁鲁·多利那里,还有我的防御衣跟所有东西。” “我听说那东西在凯利斯那里,大概是拿去当证物了吧。”梅格苏卡说:“他应该是想取得你的资料。” “还在城里的警察局吗?” “应该是,但是……” “我去拿回来。” “慢着,不值得为那些东西冒这种险。” “我的行李也还放在民宿。”我说:“最好趁今晚采取各种行动。因为,今晚警方应该也会把注意力都放在蒙·洛捷。” “你说得没错,可是……” “从哪里可以出去?” “大概到处都有人看守吧。” “我爬墙出去。” “你一个人?” 我回头看了一下。 “罗伊迪从正门出去就行了。警方应该不能对罗伊迪怎么样。” “这样行不通。”梅格苏卡摇摇头。“把罗伊迪留在这里。” “不行,我们不能离得太远。” “为什么?”梅格苏卡眯起了眼睛。 08 我决定强行突破重围。 战略很简单。就是罗伊迪趁我引开警察独行人们时,从大门出去。然后,让对方以为我又逃回了建筑物中。 “OK?”我来到可以俯瞰大厅的地方,征询罗伊迪的决心。 “乐观来说,没问题,”罗伊迪面无表情的回答。 我走到二楼阳台,从那里跳下玄关前的大厅。 “发现了。”从大门传来冷静的声音。 背后响起空气喷出的声音,所以,我立刻向前跑。网子在我后面撒开来。 我先往庭院方向跑,跳入人工植物中。因为那是再好不过的缓冲垫。 我从叶子下面窥视,看见从门那里出来两个人,从建筑物中出来三个人。 一共五人。但是,可能很快就会倍增了。 “他身上有枪,小心点。”其中一个人说。 现在说那种话,根本是给我找麻烦嘛,害我更担心了。枪在我腿上的袋子里,可是,一口气击倒五个人,恐怕就没有能源了。 我捡起地上的小石头,以高抛物线投向建筑物。 响起撞到墙壁的声响。独行人们停下脚步,往那边看。 我向后退。 “罗伊迪,你准备好了吗?”我集中精神,用私密线路问他。 “0K。”他回答。 我低着头开始跑。 “在那里!”传来冷静的声音。 网子被发射出来。但是,有这么多树,应该撒不下来。 我穿梭在庭院树木之间。 “绕到那边去!” 一个独行人好像摔倒了,发出巨响。 我找到一棵大树,躲在那后面。 我回头看,有三个人追来了。还有一个人紧跟在后。另外一个人哪去了? “罗伊迪,趁现在。”我下了指示。 令人讶异的是,这一带的庭院树木都是真的。 我想过躲到树上,可是,一旦被发现就无处可逃了。我往里面跑,看到一个小水池,上面有一座桥。 我找到阴暗的地方,再溜进去躲起来。 屏住气息,窥视后方。 没看到有人追来。 连声音都没有。 在哪? 对方也都是智能型,使出了隐藏脚步声的战法。这么一来,就得小心红外线侦测器了。我没有护目镜,这个差距太大了。 “罗伊迪?” “道流,成功了,我出来了。” “往城里跑,找个地方躲起来。我马上过去。” “了解。” 我必须让他们以为我逃进了建筑物中……最好不要被他们知道我出了蒙·洛捷。从我现在这个地方,完全看不到蒙·洛捷的建筑物。 我觉得后面有人。 回头一看,有个人影。 是个魁梧的男人。 网子同时撒下了两个。 我翻滚身体,往后退。 然后马上站起来,往水池方向走。 但是,突然跌撞在地上。 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脚。 我翻倒在地,伸出手来想除去那个东西。 “冴羽·道流,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是凯利斯低沉的声音。 网子随着空气声扩张开来。 我拖着受限制的双脚,跳入水池中。 一片漆黑。 好冷。 泡沫。 上面亮晃晃的。 搜索灯四处游移。 我潜到底部附近,往暗处移动。 大概是在桥下吧。 我浮上来,悄悄探出头来。 看到灯光闪烁。 而且,往这里来了,所以,我再潜入水中。 这回,我在潜水状态下往前游。 直到再也喘不过气来时,才小心地将脸探出水面。 灯光逐渐远去了。 我的两只脚还缠在一起。原来是被黏性绳索缠住了。 我从手臂上的口袋拿出刀子,在水中摸索着割开黏性绳索。要完全除去,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就那样放着不管了。 我将头探出水面往前游,水池一直延续到建筑物中。 响亮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有人从我头上的铁丝网盖跑过去。 “在这里!把侦测器拿来!”是凯利斯的声音。 我在漆黑的水中移动,游到中庭。 小夜灯在中央闪着亮光。 灯光照映在四周的建筑物窗户上。 我找到建筑物的入口,从水中走出来。 才刚洗过澡,现在又变成这样了。 我全身滴着水,悄悄从入口处张望。两侧都有回廊直直延伸。稍远的地方有个楼梯。 “罗伊迪,你听得见吗?” “很清楚。你没事吧?” “我游泳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 正要走上回廊时,突然一阵冲击传遍全身。 我就那样倒在地上了。 脸颊碰到地面。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找到他了!” “在这里!” 我听到声音。 身体麻痹了。 我抬起头来。 眼睛无法对准焦距。 “道流,你没事吧?” “完全没事,只是身体动弹不得。” “是电光枪吗?” “好像是。” 眼睛稍微看得见了。 有影子在回廊甚远处摇曳着。 我勉强撑起身体。 正要从庭院进入走廊时,好像又中了什么陷阱。大概是电气吧。头又阵阵晕眩, 几个人走人中庭。 那些人背后是高大的男人凯利斯。 我深呼吸。 纵身跳跃般站起来。 手绕到背后,拔出枪来。 将身子采出回廊窗外。 瞄准离凯利斯不远的上方,扣下了板机。 枪声。 所有人当场趴了下来。 只有凯利斯直挺挺的站着。因为他穿着防弹衣。他就那样一个人往我走来。 我也将枪口朝向了企图靠近通道内的独行人,他们放低姿态,停止前进。之间距离三十公尺远,网子应该撒不到我。 “凯利斯,我有话跟你说。”我大声喊。 “那是我的台词吧。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就算你逃得出这里,也逃不出伊鲁·桑·贾克。放弃吧,冴羽·道流。” “杀死库劳德·莱兹的人不是我。” “这件事警方也还没确定。我只是想听听你的说法而已。” “你不会逮捕我?” “那不是逮捕。” “可是,你派来了那么多手下。” “他们是岛上所有的警察。”凯利斯说。他走到距离我五公尺远的地方,仰头看着我。“冴羽·道流,你伤了夏鲁鲁·多利。此外,还妨碍警察执行公务,并非法使用枪枝。这些都是事实。光这样,就有足够的理由拘捕你了。但是,我愿意跟你坐下来谈谈,只要你提供正确情报,我就保证你目前的自由。” “那都是自我防卫。”我说:“你为什么不逮捕监禁我的夏鲁鲁·多利?” “他不是监禁你,他是帮你治疗。你该感谢他吧?你仔细想想,时间还很充分。我等你回答,你先冷静想想。” “库劳德·莱兹的案子怎么样了?除了搜捕我之外,什么也没做吗?” “当然不是,我做了种种调查。但是……”凯利斯摇了一下头。“很遗憾,什么也没查到。在这岛上,没有想杀他的人。也完全查不出来,为什么要切断他的头。已经超越我们的理解范围,谁也无法想象。” “我听说找到凶器了?” “嗯,沉在海底。” “怎么找到的?” “金属探测器。” “可是,你怎么知道沉在海底?” “因为有很多人看到你乘船出海,所以,我们就在周遭大海搜寻。凶器是把大镰刀。沉下去后没有移动过,所以很快就找到了。莱兹的头大概被海潮冲走了。” 应该是海还存在时的事。 “不是我丢下去的。” “当然,那纯粹只是状况证据。” “威尔没跟你说什么吗?” “威尔?”凯利斯微微摇了摇头。“什么话?” “是威尔说看到我搭船出海吗?” “不是,威尔什么也没对我说。” 威尔跟我说过,他从现场扛出了木棒。木棒一边吊着船,另一边吊着面具。 “镰刀凶器是木制柄吧?”我问。 “你真清楚呢。”凯利斯的声音充满自信。 “柄是一般木制品。”我回应他。“有多粗?” “你想我能说吗?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很可能成为决定性证据。你懂吧?那是很重要的证据。” “总之,我什么也没做。也没有理由杀库劳德·莱兹。而且,就算我要杀他,干嘛那么大费周章,用枪方便多了。” “因为什么做在你们国家有什么宗教理由吧?” “没有、没有。”我摇摇头。“你现在的发言有问题哦。” “冒犯了。” “凶器上的指纹呢?” “没有采到指纹。因为长时间沉在海底,所以,变得不鲜明也不奇怪。” “尸体的检验结果呢?”我问他。“死因是什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找到真凶,就可以洗清我的嫌疑。” “在我看来,你也可能只是装出想洗清嫌疑的样子。” “很抱歉,今晚就好,可不可以先放过我?” “办不到。你把我们耍得团团转,还要我放过你?你不觉得你想得太美了?” “是啊,我什么事都想得很美。” 我开始向通道的相反方向跑。 冲上楼梯。 后方响起独行人的脚步声。 我想,我就给他拼命的跑。 使尽全力跑,跑到喘不过气来为止。 独行人不能跑得那么快。凯利斯也是,因为重装备的关系,身体很重。跟他比起来,我连一般防御服都没有穿,所以,身体比平常轻了五分之一。 我横越看似讲堂的房间,接着冲下楼梯。打开中间平台的小窗子,爬出外面。立刻关上窗户,将身体平躺在屋檐上。 片刻后,传来从楼上跑下楼的脚步声。看来,我把他们骗过去了。 我观看屋檐下,正下方是庭院的人工树。要跳下去也行,可是,已经跳太多次了,所以有点不想跳。 我爬向屋檐的边缘。 约两公尺下方还有一个屋檐,离地面大约五公尺高。 我站起来,纵身跳跃。 跳到屋檐上。 着地后继续跑,再次跳跃。 跳到接邻的屋檐。 单手旋绕排水管,弯过转角。 再往前,应该就可以下穿廊了。 我确认过左右后,跳下通道。 很快碰到了楼梯。 我蹑手蹑脚走下楼,小心不发出声来。 下面是挑空柱廊,周围柱子环列。 中央竖立着纪念碑般的雕像。 我冲入隔壁栋建筑物,横越了通道。 打开门,出了对面庭院。 再轻轻关上门。 附近亮着小夜灯灯光,所以,我马上移动。 将身体滑入人工树下。 “罗伊迪?” “我听见了。” “再等我一下。” “不要逞强,你的呼吸有点急促。” 我已经很喘了,而且汗流浃背。 “我搞不清楚方向了。” “看天空。” 我抬头看天空,只看到了一小部分。我开始搜寻词汇,想说明星星的位置。 “呃……” “我知道了。现在道流看的地方是南南东,” 我看到的影像,是怎么传递给了罗伊迪呢?不过,言语都可以传递了,影像当然也可以传递。 我静静地深呼吸,闭上了眼睛。 突然,配置图浮现在脑海中。 我慌忙张开眼睛,微光从一团漆黑的庭院树木缝隙流泻出来。 我再度闭上眼睛,还是看到了地图。 “这是罗伊迪给我的?” “你看见配置图了?” “看到了,为什么?” “道流的身体入睡时,会与我共有视觉的一部分。条件和当时一样没有变,只是来自道流的情报增加了。” “这样啊……那么,我怎能安心睡觉呢。” “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真是个听不懂玩笑的家伙。 我闭上眼睛,集中精神看配置图,确认了现在的位置。只要再直直往前走,翻过围墙,就可以到西碧城后面了。 我侧耳倾听,静静地待了好一会,但是,没有任何变化。呼吸也完全稳定下来了。 我眼观四周,悄悄地站起来。在树木间缓缓穿梭前进。 09 那之后,就像露营般平静。 庭院尽头是高约三公尺的石砌墙壁绵延相连。这里就是蒙·洛捷的边界了。 我边走边找有没有地方可以爬上去,发现有个地方的树木很靠近墙壁。我立刻爬上那棵树。不是很粗大的树。但是,高度够,枝干也伸出了墙外。 我爬上枝干,站在树上,连庭院远处都尽收眼底。我看到两个像是警察的独行人在蒙·洛捷的建筑物附近走动。手上拿着搜索灯。完全没有走向这里的意思。 天空已经部分开始泛白了。 天快亮了。 我小心走在因我的体重而弯折的枝干上,走到了围墙上方。稳定性很差,但是,我总算取得平衡,把脚跨到了墙壁顶端。外面是片空地。高草丛生。附近有条路,路的尽头有几间看似农家的住屋。大概是用来饲养家畜的设施吧,还围着简单的木栅栏。 我从墙上跳下来,落入草丛中。屁股着地,幸亏没发出很大的声音。 走到路上,往两侧观望,没看到任何人影。 我开始往罗伊迪所在的西碧城走去。 道路逐渐远离蒙·洛捷,穿过农家,沿着起伏的山丘往下延伸。我边走边不时回过头看,幸亏没有人追上来。小时候玩得太晚,走在回家路上的记忆,突然浮上脑海,我的心情愉悦了起来。 越靠近城里,道路越复杂,忽而爬上阶梯,忽而渡过石桥。好不容易才到了罗伊迪所在的地方。当然,如果没有地图和他的引导,我绝对到不了。 我们先往民宿去。这条路是在罗伊迪的记忆中。大马路上的店,都还没有开始营业。只有几个窗户闪烁着灯光。 入口处的门锁着。我按了呼叫铃,在外面等着。 不久,玄关的灯亮了。 伊莎贝尔隔着玻璃向外探视。 看到我的身影,她张大了眼睛。 开锁后,门往内侧打开来了。 “冴羽·道流?” “我回来了。”我进入屋内。“我穿得有点怪回来了,拜托你,不要笑我哦。” 伊莎贝尔穿着睡衣,披着毛线织成的披肩。当披肩稍微下滑时,我看到了她的头发。 我大吃一惊。 伊莎贝尔的头发变得好长。 比之前长太多了。当然,应该是赶流行戴的人工头发吧?可是,现在这么晚了,干嘛戴那种东西呢? “你的头发怎么了?”我问。 “咦?”伊莎贝尔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沉默了片刻。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一动也不动。 “对不起,这么晚叫醒你。我可以进房间了吗?”我笑笑。 “房间?” “我的房间……” “啊,嗯。”她维持一样的表情,微微点点头。“可是……” “啊,是不是房间上锁了?” “是的,当然。” “那么,请给我钥匙。” “做什么?”她问。 “做什么……?呃,我的行李应该还在吧?” “啊,是的……那些行李在这里。” 伊莎贝尔绕过柜台,走到里面。不一会儿,拉出塑料托盘,又走回来。 “这些应该是全部了。”她从柜台旁把那个托盘拉出来。 不知道是收在哪里,上面布满了灰尘。深托盘中有我的行李箱, 我打开行李箱。 衣服和其它种种道具都收在里面了。 “是不是警察来查过这些东西?”我仰起脸来问伊莎贝尔。 “嗯。”她点点头。“但是,我想应该没有东西被拿走。” 我检查了护照、证照之类的东西,都没有缺少。 “你要带走吗?”伊莎贝尔问。 “没有,我要再寄放一段时间。”我说。“啊,对了,先换件衣服。”我站起来,看着自己的身体。“这样子很惨吧?” 我全身脏兮兮。因为一下子跳进水池,一下子在地面翻滚,所以不变这样也难。行李箱中有我的换洗衣物。最遗憾的是没有防御服,但是,每件都比我身上这件好多了。 “我在那边换一下衣服。” “嗯,请。” 我进入柜台里面的小房间。是用来当事务室的小房间,只有一张桌子,还有一个橱子。 “罗伊迪,今天是几号?”我边脱衣服边问。在大厅的罗伊迪都听得到我的声音,所以,伊莎贝尔当然也听得到。 “四月二十一日。” “已经过一个礼拜了啊。”我喃喃说着。 一阵脚步声后,我看到罗伊迪正往房里瞧。 “喂。”我笑着瞪了他一眼。 罗伊迪的表情依旧,走进房间,盯着我的身体看。 “道流,你受伤了。”罗伊迪指着我的右脚。 小腿外侧割伤了,我完全没有发现。 “不要紧,血也干了。” “最好消毒一下。” “我说不要紧嘛。” 罗伊迪更靠近我,近到我还以为他要吻我呢。 “道流。”罗伊迪一脸严肃的看着我。“不是一个礼拜。” “咦,什么?” “今年是二一一五年。” “二一一……五年?咦,这是怎么回事?” “道流,我们是在二一一四年的四月十三日来到伊鲁·桑·贾克。” 那个数字在我头脑中翻滚了几秒钟。 “咦,从那时候到现在……” “已经一年又八天了。” “一年?” “是的。” “这一年来,我一直……?” 第05章 时间如何被遗忘 吹出来的泡泡 一个个发出髑髅的怨叹声 “如此残酷又愚蠢的游戏 究竟何时才会终了? 杀人恶魔啊 你在你残酷口中吹散的 正是我的脑浆,我的血,我的肉啊, 01 伊莎贝尔替我打开了房间的锁。我坐在床头,抱着头沉思。罗伊迪站在我旁边。窗外已经天色大亮。当然,我一点都不想睡,因为已经睡了一年。 听到敲门声,我没回应。罗伊迪打开门,伊莎贝尔端着放有热水瓶和杯子的托盘进了房间。 “我拿热茶来了,冴羽·道流。” “谢谢。”我抬起头来。想对她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 伊莎贝尔换了衣服,穿着围裙。除了头发变长之外,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我被当成了凶手通缉。”我说:“你应该知道吧?” “要不要喝?”伊莎贝尔问。看到我点头,她在床头柜上,将茶倒入了杯子里。“你都去哪了?” “我在蒙·洛捷。”我回答。双手捧着杯子,香味扑鼻。“被监禁在夏鲁鲁·多利的房间。” “真的吗?”伊莎贝尔张大了眼睛,将视线移到窗外。“整整一年?” “嗯。”我点点头。 “你逃出来了?” “警察说不定会来这里。现在他们以为我还在蒙·洛捷,正在宫殿中搜捕我。我不能给你惹麻烦。喝完茶后,我马上从后门离开。” “城里的人都说是你杀了库劳德·莱兹。但是,我不相信。健和姜妮也不相信。他们两人都见过你,只要跟你说过话,就知道你不会做那么可怕的事。” “凯利斯好像也不相信。”我说:“要切断人的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一般人恐怕做不来。” “那之后,我也想了很多。”伊莎贝尔说。她的眼睛感觉跟以前差很多,变得积极有神多了。以前,她是个比较消极、阴沉的女性。 “我开始思考了。冴羽·道流,自从见到你,你又失踪后,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开始思考种种事了。至今的一切,恍如都是梦,就像茫然的生活在梦境中。所以,最近我开始仔细靓察周遭的事,也开始跟健、姜妮交谈了。我们很自然就聚在一起了。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其它这样的同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跟西碧城的任何一个人交谈。健和姜妮都不是西碧城的人……” 这样一个人说个不停,也不像原来的伊莎贝尔。跟我所认识的伊莎贝尔,仿佛另一个人。这一年,她好像变了。 “你的头发留长了呢。”我笑着说。 “嗯,谢谢。对了,我也是因此才想留长看看。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总认为头发长了就该剪,讨厌变化。为什么会那样呢?” “哦……”我喝了口茶,看着杯子水面,突然想起了那件事。“海怎么了?伊鲁·桑·贾克的周围变成了沙漠,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事?” “啊,没错。”伊莎贝尔点点头。“我会变成这样,也是在那件事之后。去年夏天,啊,大概就是你失踪二个月后吧,大家突然发现周围的海不见了。城里引发一阵骚动,我也跟所有人一样,跑出去走在沙上。海真的全都变成了沙子。大家都议论纷纷,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但是,这个伊鲁·桑·贾克过去就曾经发生过这样的变异。你也知道吧?” “当然知道。”我点点头。“例如森林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大海。” “是的,”伊莎贝尔点点头。“所以,大家很快就接受了。还不到一个礼拜,就没有人再谈这件事了。但是,这样很奇怪吧?我没有办法接受;心想,为什么大家都可以接受这样的事呢?就这样,突然开始注意到很多事,头脑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长久以来,我都觉得身体很沉重,现在变得比较轻盈了,以前不曾做过的散步、唱歌,都开始想做了,总之,产生了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变化。海都可以变成沙漠了,我这点变化也不稀奇吧?” 02 从伊莎贝尔的民宿后门出来后,我和罗伊迪走向姜妮家。只有在一年前走过一次的复杂道路,要反过来走回去,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也就是说,只有罗伊迪做得到。 “没关系,你去找她,她会很开心。我很想用网络帮你通知她,但是,我怕会被警察侦测到。” 分手前,伊莎贝尔这么说。“姜妮也彻底改变了。”她笑出了一口白牙。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笑容。“凯利斯或警察来这里,我会说没见过你,你放心吧。” 太阳已经升起,但是,很庆幸没碰到任何人,就来到了姜妮家前。街上的风景一点都没变。 我从她家前面经过,走向西碧城入口处的大门。 “道流,你要去哪?”罗伊迪在后面问。 “我们去看外面的沙漠吧。” 罗伊迪跟我一起钻出大门,走向伊鲁·桑·贾克外围。那里是原来的停车场,我的车已经不见了“。 以方位来说,这个时间,陆地正好在相反位置,所以也看不到防波堤那条路和吊桥。但是,大海已经不见了。周围全变成了陆地。 乍看之下很像大海,只是颜色不是蓝色。 白茫茫,有点黄,还带点绿。 一整片的沙漠。 比从蒙·洛捷的阳台俯瞰时还要平坦。那时候,可能是沙子颜色的差异,看起来像起起伏伏的阴影吧。 我走到末端,向下俯瞰。 沙面比岛屿低很多,之间差距是跳下去可能会受伤的高度。 “这样子,的确是海水退去的感觉,不太像是沙子涌上来。” “好像越远越低。”罗伊迪眺望四周说。“也许如道流所说,是原本沉滞海底的沙子……” “水为什么会不见了呢?” “可以想得到的可能性就是围堵堰塞。” “对了,这附近本来就是河口,是沙子堆积的地方。可以在某处建筑防波堤,阻断水流。然后将内部的水排出去,就会变成这样了。可是,可以在一夜之间办到吗?” “要看排水帮浦的性能与数量,未必不可能。” “到多远没水?” “从这地方很难确认,视界只有几公里程度。道流,我们该回去了。天亮后很可能被谁发现。” 我们折回大门。然后,敲了姜妮家的门。稍等片刻后,有人从窗户往这里窥视。 门开了。 “冴羽·道流!”姜妮张大眼睛呆立着。 我将食指贴在嘴上,对她笑着。 姜妮立刻会意过来,默默邀请我们进入她家中,然后立刻关上了门。 “怎么回事?你又回来了?现在桥在相反方向吧?你什么时候来的?不过,看到你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早,姜妮。”我低头致意。“我和罗伊迪都很好。其实,我们哪都没去,一直待在伊鲁·桑·贾克。” “咦,可是……你都待在哪?” 我把告诉伊莎贝尔的话,又对姜妮重复了一次。 姜妮跟伊莎贝尔一样,整个人都变了,也是变得很活泼。虽然她的发型没有改变,但是,表情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 “原来你一直待在夏鲁鲁·多利那里啊……”姜妮点点头。“我就觉得奇怪嘛。当时我什么都没想,可是,后来仔细想想,总觉得不对劲……就是你本来停在外面那辆车的事。” “我的车?” “嗯,停在大门外那辆车。发生那件事的第二天,那辆车就消失了。可是,消失的前一天晚上,我有听到车子奔驰的声音。那个声音从我家后面经过……这个岛上,没有其它车子了。” “果然是开去蒙·洛捷了?因为要从防波堤道路出去的话,必须配合吊桥放下来的时间。” “是的。”姜妮点点头。“车子从后面的路开上去了。” “你跟警察说了吗?” “没有。”姜妮皱着眉摇摇头。 “现在警方说我开车逃离了伊鲁·桑·贾克。” “那时候我还浑浑噩噩,头脑转不过来。根本没在思考,从来不自己做判断。有一天,突然觉醒了……我也跟伊莎贝尔说过,一定是因为遇到你的关系。” “后面那条路往上走,是到哪里?” “先到蒙·洛捷的庭院。然后还有路延伸到田地,以前,是靠卡车搬运作物。” “你说以前,那么,现在呢?” “现在……”姜妮摇摇头。“说得也是,卡车没了,现在是怎么做呢?” “靠什么搬运呢?” “拖车吧?” “嗯,应该那样就够了。岛上的食物是自给自足吧?” “是的。” “光靠蒙·洛捷的田地够吗?海不见了,海产也没了吧?” “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至少我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因为我本来就不吃鱼。” “你怎么样呢?姜妮,海为什么不见了?” “这件事真的很不可思议。我们三个人,啊,就是健、伊莎贝尔和我,我们谈过这件事。海消失不见时,我们都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你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虽然有留下记忆,但是,并不鲜明。想不起详细内容,不,应该说,根本没看过详细内容,也没在意过。海的事也一样,现在我会想,消失时应该多做一些调查。” “城里的人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就是啊。这件事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大家可以把这么重大的事撇在一旁,像平常一样生活呢?” “但是……”我仰头看着天花板,在头脑里整理思考中的事。“反观人类历史,从很久以前就有不少不可思议的事吧?譬如,太阳和月亮会飘浮在天空中,还会时圆时缺,不断改变形状。地上的东西也一样,譬如花会绽放,叶子会改变颜色。当然,我们都曾思考过,为什么会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但是,也不可能成天都只想着那些事。人没有时间老是去烦恼或议论,要找寻食物、捕捉猎物,总之,为了生存要做很多事。对吧?这么一来,就会把不可思议的事当成不可思议的事,全部归因于神、归因于精灵,找一些可以让自己很快接受的方法,每个人都想尽量不要去思考。为了生存,这是不得不的事。” “你是说,所以西碧城的人不关心这种事,也很正常?”姜妮微倾着头。“我个人觉得很奇怪。”她摇了摇头。“就算不得不接受现实,也不可能所有人都对这种事失去兴趣吧?可是,现在,在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三人会谈论这件事。” “说得也是,外来的人只有四个,一个是梅格苏卡·苏荷,所以,西碧城内有三人……” “是的。” “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你刚才说的话,我完全同意。人类这种生物,不会那么容易被说服,这是天性。从挖掘出来的古文明中,我们会觉得以前的人崇拜一些被塑造出来的东西,而且深信不疑。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他们绝对怀疑过。即使到了现在二十二世纪,圣诞节还是存在,也有圣诞老人。没有人相信那些东西是真的,但是,那些东西还是存在。现在的信息流传到未来,未来的人说不定会想,原来在二十二世纪,全世界的人都还相信宗教那种东西。就像那样。更何况,在古代,人类没有科学知识,也没有体系化的物理和化学。因此,不管天体运行或地球上的自然现象,是基于什么道理变成了那样,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所以,与其觉得不可思议,还不如去相信某处存在有这种力量,这样既能说得通,也能说服自己。所以,如果以前的人住在伊鲁·桑·贾克,看到海不见了,会很惊讶,但是不会觉得不可思议。我们会觉得不可思议,是因为我们具有科学知识,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的大道理已经在我们心中根深蒂固了。” “你说得没错。”姜妮点点头。“可是,现在我可以这样跟你谈,是因为我察置到了自我的存在。知识早就有了,但是,人光靠那样是不会思考的。如果只是为了活下去:只是为了平凡地过生活,那么,人几乎可以不用思考。” “再怎么思考,对事情也不会有帮助。”我说:“嗯,原来如此,我刚来这里时,总觉得这里的人很奇怪,好像特别难相处,就是因为这样。” “我也很难相处吗?”姜妮问。 “现在有魅力多了。” 姜妮笑笑。脸颊有些泛红。看起来很可爱。 “这个话题很有趣,但是,现在我要去找回我的车了。” “太危险了,我觉得你躲在这里最安全。警察可能会去伊莎贝尔那里找你,但是,绝对想不到你会来我这里。” “说不定有人看到我进来这里,而且,一直躲在这里,事情也不会自己变得更好。” 姜妮翻起眼睑看着我,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口。 “那么,以后再慢慢聊。”说完,我就要跨出房门。 “我来带路。”姜妮挡住了我的去路。“虽然不像大马路上那么危险,但是,后面那条路也可能碰到人。你穿这样太醒目,最好披件衣物。你等我一下。” 姜妮走出房间,跑上楼去。 “道流,你把车子找回来干什么?”罗伊迪小声问我。他这样嘟嘟囔囔跟我咬耳朵的时候,看起来最帅了。下次我一定要告诉他。“你发动车子,被发现的机率更高。因为要从防波堤道路出去,必须等到下午,不能马上过桥。” “而且,逃跑只会被追捕而已。”我点点头。“但是,应该可以在蒙·洛捷的庭院奔驰。我想利用那东西,给夏鲁鲁·多利迎头痛击。” “迎头痛击?”罗伊迪皱起眉头。“好古老的说法,你用车子做什么?” “破坏很多东西。”我说:“不这样做,我忍不下这口气。这个城市没有车子,警察也没有车子。所以,可以成为相当大的武器。” “最好不要那么做。”罗伊迪过来要握住我的手。那样子很做作。大概是初期设定时输入的程序还在吧。 我缩回手,瞪着他看。 “我知道了。”罗伊迪点点头。“但是,尽可能不要搞破坏,沉着点。” “不挥他三拳,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说:“这种形容好像有点老……” 我噗嗤笑了出来。 罗伊迪没笑。他应该笑的。 03 我把姜妮借我的布从头上披下来,从后门悄悄走出了外面。这里的居民,有多人都从头上披着布。尤其是女性,这种装扮非常一般。我身材娇小,所以还好,可是,罗伊迪人高马大,恐怕很醒目。 爬上山丘的小路很窄,两侧是住宅墙壁,或是石砌围墙。路上没有行人。从窗户探出头来往下看,就可以看见我门,但是,由上往下看,罗伊迪也不会被看出来。 市区郊外有很多看似废墟的建筑物,以前可能是工厂,或是用来饲养家畜的建筑物。现在应该没有使用了,墙壁和屋顶都开了个大洞,那个洞的附近聚集了好几只黑色的鸟。 我们从两侧杂草丛生的倾斜路面往上走。道路的一边,偶尔会出现埋在地上的粗大原木,形成了阶梯。 回头看,可以俯瞰市街。再往上走,远远地就看到了配合土地起伏,连绵相连的石砌围墙。围墙的另一边就是蒙·洛捷境内。 道路直直通到围墙中断的地方,那个地方竖立着铁格子大门。走到大门前约五十公尺处,是一片空地,我们走到树木阴影下。 “到这里就行了,姜妮,谢谢你。”我说。 姜妮点点头,看了我数秒钟后,瞥了罗伊迪一眼,颔首道别。她走回来时路,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我和罗伊迪扯下披在头上的布,躲在树木草丛中靠近大门。一眼看过去,好像没有人看守。这个地方离蒙·洛捷的建筑物还很远,警方也可能不会派人来这里。但是,如果我的车子真的在这里,应该会有所防备,有人埋伏也不奇怪,他们应该还有这样的智慧吧。我没有护目镜,所以什么也看不出来。罗伊迪帮我侦查了门内状况。 “怎么样?” “好像没人,红外线和雷射都没检测出来。” 我捡起石头,试着丢向大门。 石头发出轻微声响,在地上翻滚。 没有任何变化。 看样子,是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要翻越大门好像有点困难,门的高度有四公尺以上。就在我这么想时,听到了尖叫声。 一时之间,我搞不清楚是从哪传来的。 罗伊迪向后看,所以,我也跟着向后看。 短短的尖叫声只叫了一次。 “后面?” “距离约一百到两百公尺,应该是姜妮的声音。”罗伊迪说。 我立刻往那个地方跑。穿过树间,跑过草丛,冲到小路上,往下跑。 在哪呢? “姜妮!”我叫她。 “这边。”她的声音从左手边传来。 是间工厂般的大建筑物。已经荒废了。说是废墟也可以。下半部是石砌,上半部是木造。但是,历史大概很久远了,已经腐朽到逐渐失去了各个零件的原貌,连门都没有了。姜妮从张大了嘴巴的建筑物中跑出来。 我赶紧跑向她,两个人的身体差点就撞在一起。 “怎么了?” “那、那里面,有人死了。”姜妮抓住我的手。说是拉扯,还不如说是靠我的手撑住了身子。 罗伊迪好不容易才赶上了我。 我走在姜妮前面,进入了工厂内。 突然,黑色的东西冲到我眼前。 我举起手来,护住了自己的脸。 那东西从耳际呼啸而过。 我回过头看,一只鸟从窗户飞向了天空。 大概是乌鸦吧。 我继续走入建筑物中。 走了大约几公尺,我就发现了那东西。 在右面墙边。 有个人躺在地上。 我看到了手。 不知道是仰躺还是俯趴。 因为看不到脸。 穿着黑色衣服。 我靠近看。 屋内角落有只乌鸦,正要展翅高飞。 地面好像是水泥地,但是,长年来灰尘、沙子堆积,已经完全被覆盖了。像沙土般,留下了脚印。我走到可以看到整个尸体的地方。 没有头。 脚朝向我,原本有头的地方朝向了墙壁。 是仰躺。 应该是个瘦弱的男人。 手布满皱纹,看得出来是高龄者。 罗伊迪站在距离我两公尺后面,再三公尺后是姜妮。她用双手压住嘴巴,遮掉了半边脸。 “你知道是谁吗?”我问姜妮。 她摇摇头。 “你为什么会进来这里?” “我听到声音。”姜妮回答。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控诉的表情,声音颤抖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眯起眼睛,皱起了眉梢。 “所以你跑进来看?” “嗯。”姜妮点点头。“有好几只乌鸦。太残忍了……” 我再走近尸体。绕个圈,从墙壁那边来看。我不想看头部的切口,只环视了尸体周边。至少,在我所能看到的范围内,没看到这个人物的头,也没看到类似凶器的东西。只有大量喷溅的血,还有渗入地面的痕迹。凶手应该是在这个地方切断了死者的头部。 “多久前的事?”我问罗伊迪。 “皮肤表面几乎没有体温,最少二个小时前了。”罗伊迪还站在姜妮那地方。“资料不足,无法提供详细内容。” 上面传来微弱的声响。我抬头看,看到屋顶开了个洞,难怪鸟会飞进来。天花板很高,爬满了横亘交错的横梁。我看到一条绳子垂下来。我想到,这个状况很像库劳德·莱兹那个现场。那时也是天花板很高,上面有横梁,吊着绳索和滑车。 当然,更不容忽视的是将人头切下来带走的异常行为,及强烈的明显共通点。还有,发生在这么狭窄的空间,也是再鲜明不过的条件。 在想到必须通知警察的同时,我也想到自己立场的危险性。 我慢慢走回罗伊迪那里,开始担心自己留在地上的脚印。 “怎么办?”我跟他商量。 “照道流的判断去做。” 我不悦地咂了咂嘴,我哪能怎么做呢。叫警察来,几乎就等于是自首了。也可以让姜妮去通报警察,可是,这么做,她的立场也会很为难。因为警方一定会问她,为什么在这种时间来这里。 “可以连络上帕托莉西亚吗?”我问。 “如果对方有收讯就可以。”罗伊迪简短回答。 “我想……”姜妮走向我。“应该没错,”她俯视尸体点着头。“是奥斯卡。” “咦?”我也再看了一次尸体。 因为没有脸,所以,我很犹豫该看哪里。从体格,以及除了头的切断面之外唯一露出肌肤的手来看,的确如她所说,是老人的身躯。 “为什么?”我问她。 “我看过他身上那件衣服。” 奥斯卡是西碧城最高龄的老人,我曾见过他,跟他谈过话。一切都还恍如昨日,却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总之,得通知什么人才行……”姜妮喃喃说着。“我去通知警察。冴羽·道流,你快趁现在离开吧。” “不行,你打算怎么向警察说明?他们一定会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会说我来散步,你不用担心。” “散步啊……”我叹口气。“嗯,只能这么做了。” “我连络上帕托莉西亚了。”罗伊迪向我报告。“但是,她说她没办法离开蒙·洛捷,因为出入口都有警察看守。” “可是,这边这个门好像没有戒备呢。”我说。就是刚才看到的那个铁格子大门。“那么,我们先躲起来吧。走,罗伊迪。” 我走向出口。罗伊迪和姜妮跟在我后面。 外面已经很亮了。 我举起手遮着光看太阳,太阳正在蒙·洛捷方位。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头上有两三只鸟正在翱翔,没有拍动翅膀,只是缓缓地在空中盘旋。 04 罗伊迪不能翻越大门的铁栏杆。我紧紧攀着铁栏杆往上爬,跳进了蒙·洛捷境内。因为没有护目镜,所以很可能触动红外线等侦测器。我很想带罗伊迪一起进来,但是,不太可能靠手动打开大门。如果有工具,说不定可以松掉几根螺丝,打开铁栅栏。车上有工具。我要先找到车子,把工具拿来,再带罗伊迪进来。如果车子还能发动,就可以直接开到大门来。我在脑海中描绘着这样的过程。 没有护目镜,连卫星通讯都做不到,因为护目镜有我的辨识密码。车子配备了具有车子辨识密码的话机,透过这个话机,应该就可以跟投资我的媒体取得联系。 一整年都没有连络,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责备我呢。最大的可能性,恐怕是负责人已经调到其它部门或换到其它公司了…… 对了,也有可能被当成冴羽·道流正过着逃亡生活:或者被当成已经死亡。 我就在这样东想西想中,走向了园内深处。周遭树木林立,宛如森林。只有一条车子可能通过的路,一直延伸到里面。没有任何岔路,所以不会迷路。 我尽可能远离道路,走在树林中。虽然不好走,但是比较不容易被发现。道路左右蜿蜒,视线不是很好。中途还过了一座小河上的小石桥。 再往上走约百公尺,终于来到视野比较宽广的地方。里头有栋古老小屋。说是小屋嘛,又比住宅大多了。看起来像仓库,又像是飞机机库。前方有扇大型双开门,看来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打开。我从树荫下靠近那栋建筑物。那条道路也延伸到了小屋前。要把车子开到哪藏起来,这里绝对是最佳场所。 我仔细观察四周状况后,慢慢靠近建筑物。绕到旁边,从窗户窥视。玻璃模糊不清,里面又昏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环视周遭,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绕到后面,看到一扇老旧的门。金属已经生了锈,应该有好几年没有打开过了。我试着转转看,虽然有点阻力,但是,还勉强转得动。我从这个门进入了建筑物中。 蜘蛛网和灰尘。 洒入室内的光,惨白而混浊。 木制地板。周围并排着作业台般的东西。 对面墙壁有一扇门。 我打开那扇门进去。 里面是宽敞的空间。如果从正面的双开门进来,就是这个地方。地面是稍低的水泥地。 有好几样被布盖起来的东西,我走向最大的那一个。每条布上都积满了灰尘,只有那一条看起来比较新。 我抓住布的一角,掀起来。 是我的车子。 “罗伊迪,听得见吗?”我用私密回路呼叫他。 “收讯良好。” “我找到车子了。” “可以开吗?” 我观察车子与周遭环境。 “只要引擎可以发动就能开。车子在建筑物中,我还没试过门能不能打得开,如果不行,我就破门而出。” “现在开动车子,也不出了伊鲁·桑·贾克。而且,前面的凶案现场一定来了不少警察,所以,现在最好不要做出引人注意的事。” 罗伊迪说得没错。 我绕到车门,只掀起布的一角,将身躯滑进车子里。 坐在驾驶座上,打开主开关。电子音响起,驾驶灯开始明灭闪烁。因为没有护目镜,所以我输入了密码,切换模式。控制板上显示出目前状况。电池残存量十分堪虞,但是,还在容许范围内。 我按下通讯装置钮。 想从记录的地址中,选出一个人来,打电话看看。中间,我想到时差。他们几乎都在地球的另一个方向,所以,现在是晚上。无法收讯的讯息传了回来。这是常有的事,并不稀奇。我只留下了我的地址,就切断了开关,看到我曾经打过来,对方大概会很惊讶吧。 我向后倾靠,两手覆盖着脸。 觉得身体好疲惫。 回想起来,是彻夜的劳动呢。 好困。 我闭上眼睛。但是,头脑还继续思考着。 必须做整理,排好顺序,再去理解。 太多不合理的事了。 是谁杀了库劳德·莱兹?究竟为了什么? 而且,奥斯卡也是老人。 一定是用一个人所为。是伊鲁·桑·贾克的某人,做了这件事。因为一年后,我恢复了意识,所以企图把杀人罪冠在我身上吗? 可能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也有那种不具理论性的理由,完全无意义的杀人,而且可能以这种状况居多;只是一种冲动、快乐、偶然。 可是,头跟凶器都被带走了。 为什么呢?是当成胜利品之类的东西吗? 是想作战吗? 跟谁作战? 说到作战这个词,对象终究是人类。 打倒人类。 杀死人类,企图得到什么。 人类一再重演的行为,最后都会归结到那一点。 只是改变了形式,改变了程度, 本质、方向都没有变。 击穿晓良的头的子弹,不是机械自己射出来的, 是人类为了破坏人类而发射的。 就因为那明确的意志,和不明确的理由, 她死了。 为什么我没死呢? 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想这些事吗? 我替她报了仇,我还以了颜色。 我抹煞了杀死她的意志。 用这双手。 我用这双手杀了人。 扣下板机那一瞬间,我在想什么? 对晓良的爱情吗? 还是对人类法则的忠诚? 爱情吗? 正义吗? 两者都不是。 我只是,想着毁灭对方。 破坏、排除。 我想消灭一切,包括我自己在内。 那种破坏性的意志,朝向了他人, 也朝向了自己。 在扣下板机的那一刹那,我只想着那些。 如同机器般…… 没有思考。 后悔? 不。我并不后悔杀了那家伙。 我在意的是,为什么, 那时候,我没有死? 如果死了该多好。 死了就解脱了。 这么一来, 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奇怪的事, 这么莫名其妙的想法, 都将不存在。 我早就…… 干净利落的消失不儿了…… 不如消失吧。 至今我不知道想过多少回。 现在就解除枪的安全装置…… 但是,该对准自己的胸部? 还是对准自己的头? 我该破坏哪里呢? 破坏哪里我才能消失呢? 射穿心脏也不会死。 身体不是我的。 当然,射穿头部也没有用。 我存在于其它地方。 那么,射击罗伊迪就行了。 可是……这种事我办不到。 我不可能下得了手。 纵然罗伊迪是机器, 也不行。 我完全下不了手。 叹气。 幕幕重演,思绪停滞不前。 呼吸。 眨眼, 震颤。 鼓动。 背部感觉到座椅的压力。 动动脚,脚尖有触感。 我还活着。 我有感觉。 我活在晓良的身体中。 我活在罗伊迪的躯壳中。 虽是半吊子的人类, 却也确确实实以人类身分存在着。 这个生命绝不属于我一个人。 啊…… 没办法。 我想,是没办法了。 为什么陷入这样的焦虑巾呢? 彷如迷失在沙子的曼陀罗中, 那种复杂、单纯、五彩缤纷的感觉。 在迷宫中,意识一直彷徨地游移着。 单纯的、复杂的、粉碎的连续。 中断、接续、 撕裂、结合、 各自的、一体的、 个个的统一。 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这样的图案。 我所在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呢? 震动,身体在摇晃。 我张开眼睛。 声音。 手被一把抓住。 “冴羽·道流。”低沉的声音。 我打开车门,眼前冒出浓黑的面具。他一手抓着我, 一手拿着电光枪;是电磁脉冲式。 05 “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凯利斯放开我的手,向后退。电光枪一直对准着我,“要不然会受伤。”我点点头。 “枪呢?” “背后口袋里。” “举起手,慢慢走出来。” “知道了。”我笑笑,冷静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收到了电波 吗?” “废话少说,快出来。” 我踏出车外,两手高举站着。 “面向车子。” 凯利斯站在离我两公尺远的地方。那是电光枪一枪击不倒的距离。这之间,我也可能开枪射击。也就是说,他做好了被射击也无所谓的防备。 我背向他。看样子,除了他之外没有其它人。他从我的口袋拿出了枪。 “OK,面向这里。” 我转过身。 “手可以放下来吗?” “可以。你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这不是逮捕,你不要误会了。我保证你的自由,这么做只是为了避免危险的事发生。” “你一个人?”我环顾四周。 “部下在外面。” “你看到奥斯卡的尸体了?” “奥斯卡的尸体?你在说什么?” “没有头的尸体啊。”我说:“刚才,我在那个大门外像工厂废墟的建筑物中,发现了尸体。应该有人去报警了吧?” “啊,我已经派部下去了。你刚才跟姜妮在一起?” “姜妮?谁啊?”我假装不知道。 “你看到尸体了?” “远远看到。” “没有头吗?” “我知道了,那只乌鸦是警察?”我终于想到了。“总不会连猫都是警察吧?” “切断头颅的理由是什么?” “不是我切的,我不知道。” “为什么逃跑?” “你为什么要抓我?” “因为你是案件的重要参考人。” “刚才……”我说明。“刚才,我们在蒙·洛捷交谈时,我才刚刚恢复意识。没想到,从库劳德·莱兹的案件发生以来,竟然已经过了一年多。我一直在夏鲁鲁·多利的房间睡到现在。” “好像是这样。” “夏鲁鲁·多利企图像收藏人偶般,将我占为己有。啊,你千万不要误会,他要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身体。” “那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我摇摇头。“每个人都不一样。” 凯利斯默默看着我。 我也回瞪他。 “总之,把罪名推给我,当作我逃亡了,对夏鲁鲁·多利来说是最有利的结果。这么一来,我不见后,不管谁来找我,他都可以说是我自己躲起来了。”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 “谢谢。”我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叹了一口气。“我搭船绕伊鲁·桑·贾克一周,只是想从外围观看这个岛。我是来这里写报导的记者,所以,那是很自然的行动……何况,如果我要丢凶器,也不会找那种大家都看得见的时间,还搭乘那么醒目的船。” “可是,的确是在海底捞到了凶器。” “是威尔扔的。” “威尔?” “对……” “威尔为什么要扔凶器?这件事我完全没听说。” “我们说好了,由我来告诉警方。可是,我跟威尔谈过后,就被夏鲁鲁·多利下了药……”我叹口气。“就那样睡了一年,真令人难以置信。” “威尔说了什么?” “他说,他从库劳德·莱兹的凶杀现场拿走了凶器和头颅。” “你说什么?” “我也不能说得很肯定。但是,我想一定是这样。他说有人叫他这么做,但是,他自己本身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凶器和头颅。他以为自己是扛着木棒,去海边丢弃。他说,木棒的一边吊着船,另一边吊着面具。” “船……和面具?” “我想,船应该是镰刀的刀刃部分。那么暗,很有可能看成船的形状。我没看过凶器的样子,是不是那个形状?” “这个我不能回答。” “假面当然就是库劳德·莱兹的头。” “但是,威尔怎么会……” “他说听到神的声音。呃,就是照库劳德·莱兹的指示,把那东西拿去扔了。我想是处于做梦般的状态。那东西应该很重。” “你是说有人在操纵威尔?那种类似催眠的事,现实中有可能吗?” “对有些人是有可能。”我点点头。“小孩子尤其适合催眠。跟我说完后,威尔一定很不安。后来还传出我是杀人凶手的消息。这么一来,他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其它人才行。” “他可以告诉警方啊。” “他不能告诉警方。” “为什么?” “因为库劳德·莱兹交代过他,不可以告诉西碧城的人。他只告诉我,就是基于这个理由。” “原来如此,这是小孩子的判断。” “我想,威尔一定会告诉下一个不是在西碧城出生的人。这个城市中,有几个不是西碧城本地的人。所以,他去跟其中一个人说了。” “谁?伊莎贝尔吗?还是姜妮?对了,健也是。” “他们三人中的某个人,去跟警察说了吗?叫警察去海底搜寻……” “没有,我不记得有过这种事。没有人叫我们去海底搜寻,只有人指证说,亲眼看到你坐船出去。” “只因为这样,你们就去海底搜寻了?” “等等……”凯斯利摊开一只手。“对了,提议搜寻海底的是夏鲁鲁·多利。” “我就猜八成是他。”我点点头。 “什么意思?” “我想威尔一定会再去告诉某人,但是,这个人必须是西碧城之外的人。他身旁就有一个这样的人。” “在蒙·洛捷?” “对。” “啊,你是说梅格苏卡·苏荷殿下?”凯利斯用力的点着头。“可是,不对啊,梅格苏卡殿下并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她从来没有跟我谈过关于案件的事,好像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不是梅格苏卡。”我笑笑。“威尔不会对她说,因为他好像有些怕她。而且,梅格苏卡不太出来见人。” “那么是谁?西碧城之外的人……这里应该没有其它那种人了。” “有。” “谁?” “夏鲁鲁·多利。” 06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凯利斯问。 “威尔知道夏鲁鲁·多利不是西碧城的人。” “夏鲁鲁·多利是西碧城的人啊。”凯利斯说。 “总之,威尔是那么想的。”我说。 “可是,夏鲁鲁·多利是先王路·多利的儿子,在西碧出生的。” “我不清楚。”我摇摇头。“我现在不是在说事实如何,而且,我也觉得事实没什么价值。我只是说,威尔相信是那样。懂了吗?那么,威尔为什么会相信是那样呢?这种事很容易猜,那就是他的师父库劳德·莱兹告诉了他那件事。” “哪件事?” “梅格苏卡女王没有生下路·多利国王的儿子,她是在某个城市捡回了年幼的夏鲁鲁。而且,库劳德·莱兹本身也参与了这件事。夏鲁鲁跟先王没有血缘关系。库劳德·莱兹把这件事告诉了弟子威尔。” “慢着。”凯利斯摊开了一只手。微微仰着脸。很遗憾,因为面具的关系,我无法判断他在看哪里。“你很会编故事。” “也太会编了吧?” “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这种天大的秘密告诉一个小孩子?” “如果知道自己快死了就会说。”我说:“正因为是天大的秘密才要说。威尔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终究是他的弟子。” 凯利斯又沉默了下来,好像在思考什么。 “库劳德·莱兹为什么可以预测到自己的死亡?”他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如果……”凯利斯把脸贴近我。“不幸被你说中了,也就是说……夏鲁鲁·多利并没有王家的血缘,那又怎么样呢?茌现代,那种事根本不成问题,并不会影响他的财产、他的社会地位。亲族的证明、血缘的资历会成为问题,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也这么想。” “夏鲁鲁·多利并不需要为了这种理由,堵住库劳德·莱兹的嘴。” “我没有那么说。”我摇摇头。“你说得没错,没道理为那种小事杀人,甚至切掉死者的头颅。” “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凯利斯问。 “我已经说了。”我立刻回答。“库劳德·莱兹预知自己的死亡。” “所以呢?” “所以是事实啊。” “我听不懂你这样的说明。”凯利斯摇头晃脑。 “我们一起去看奥斯卡的尸体吧。”我提议。 凯利斯沉默了好一会,似乎有些犹豫。 “好吧。”他说。“你可不要玩什么花样,枪我先保管了。” “幸亏你是个很好沟通的警察。”我笑着说。 “不好沟通的人是你。”凯利斯狠狠抛出话来。“我完全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还以为你是对夏鲁鲁·多利言听计从的人。” “我?” “对。” “我是警察。” “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很绅士。” “没办法,我必须打扮成这样,因为我是从事危险工作。”凯利斯用低沉的声音说:“不管国王或女王,必要时我都会逮捕。我不是独行人,会凭自己的判断行动。而且,我也经常提醒自己保持绅士风度。” “倒是我不够从容镇定吧?” “你也是人不可貌相啊,是个很会做理论性思考的人。并不是你那么说我,我才这么回你哦。” “你说我人不可貌相是什么意思?嗯?是我看起来像个傻瓜吗?” “冒犯了。我们走吧,冴羽·道流。”凯利斯迈开步伐。 建筑物正面的人门,打开了一点缝隙。是凯利斯打开的吗?那个门看起来很重呢,以人类来说,那算是一种蛮力吧。 三个独行人等在外头。我还以为会有更多人呢,可能都去了杀人现场。 “凯利斯,你是这个城市的人?”我边走边问他。 “是的。” “可是,你不太一样。” “你是说这身护具装扮吗?” “我不是说外貌。” “那么是什么?” “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听不懂这样的说明。” “你好像罗伊迪。” “什么?” “没什么。” “对了,你把独行人丢在哪了?” “他在大门外等。” 我们渡过小桥,沿着道路往下走,三个独行人默默跟在我和凯利斯后面,大概落后了十多公尺。他们是比罗伊迪更坚固的型号,身体看起来很笨重。 “老实说,夏鲁鲁·多利跟我说,他希望能向你道歉,还有和谈。”凯利斯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本来想等你稍微平静下来再说……” “我已经很平静了。” “怎么样?” “不知道。”我回答他。 “你想跟他谈吗?” “我不想跟他谈。” “那么,证明你还没平静下来。” 我也认为他说得没错。为什么会如此生他的气,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能是因为这不是我的身体。我没办法为这个身体做些什么,也救不了这个身体,所以才会这么焦躁不安吧。 叹息。 总之,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种事。不久后,说不定会真的平静下来;可能遗忘了,可能麻痹了,就那样像伤口般愈合了。 但是,我还有一个可能性没有告诉凯利斯,我还在脑海中的某个角落思考着这个可能性。 如果夏鲁鲁·多利本身就是凶手,那么…… 可能是他操纵威尔,指使他搬运凶器和头颅。这样的话,不用威尔告诉他,他也知道凶器被丢进了海里。那晚,他来见我之前,先去杀了库劳德·莱兹。然后,立刻赶来见我。当时,他的神情如何呢……?我开始回想。虽然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对我来说却如昨日般历历在目。 看到大门了。帕托莉西亚一个人站在我刚才翻越的铁栅栏前。我们一靠近,她就低下了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凯利斯问。 “冴羽·道流叫我来,所以我来了。”帕托莉西亚一脸无辜的说。 “我叫罗伊迪找她来的。”我说:“但是,来得太迟了。” 她听不懂意思,微倾着头。 凯利斯看着我,一副要我说清楚的样子。 “发现无头尸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而且,也想问她可能藏匿车子的地方,总之,基于种种因素,我叫罗伊迪把她找来了……女王呢?”我问她。 “她在休息。” “她要睡很久吧?” “不,她最近每天都会起床。” “一天醒来多久?” “多的时候三小时。” “少的时候呢?” “一个礼拜三小时。” “我也好想过那样的生活。” 在凯斯利的操作下,门打开来了。铁格子缓缓滑动开来。 我们三人一走出来,罗伊迪就从树荫下出现了。这种时候,可以一脸正经,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是独行人的特征,人类绝对做不来。 “道流,你失败了。”他透过私密线路,把话语传送给我。我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失败了,但是,情况还不算糟。因为,至少凯利斯没有当场逮捕我,将我送到警局。 出了大门,走下坡道时,我抬头看着天空,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了,也没有乌鸦在飞了。地面上,树影还是跟来时一样,在同样的位置,只是长度变短了。左手边出现了废墟,入口处站着好几个人,但是没看到姜妮的身影。好像没有一般看热闹的人,全都是独行人。 凯利斯直接走进了废墟中。 我一停下脚步,他就转过身来,轻轻挥动手腕,示意我跟着他走。 我实在不想看太多次。 里面也有几个独行人警察,但是,混杂着一位女性。我见过她,她是奥斯卡的年轻太太。她一脸僵硬地杵立着,我们走进来时,她也完全不往这里瞥一眼。 其中一个独行人传送了什么信息给凯利斯,凯利斯点了点头。 倒地的尸体跟刚才没什么两样。 “确定是奥斯卡了。”凯利斯告诉我。“他一百零五岁了,” 发现库劳德·莱兹的尸体时,他们应该也先确认过吧。在现代,纵使是无头尸,也绝对不可能搞错人。 “头和凶器都不在这附近。”凯利斯喃喃说道。“状况几乎一样,” “是一样。”我也点点头。“那么,这次搬运头颅和凶器的人是谁呢?” “如果,上次真是威尔搬运的,”凯利斯小声说:“那么,这次也可能不是凶手自己搬运的。” “应该是。”我看着奥斯卡夫人。 凯利斯挥动手指,叫来最近的部下。 “是你们叫米雪儿来的吗?”凯利斯问。 “不是。”独行人回答。“她说是奥斯卡叫她来的。” 凯利斯听完后,往夫人的地方走去。 米雪儿好像是她的名字。她神情呆然,脸上毫无表情。我虽然没跟他们在一起,但是,还在听得到他们对话的距离内。 “米雪儿,你还好吧?要不要出去?” “不用……” “不要太难过。”凯利斯挡在她前面,不让她看见尸体。“你为什么来这里?” “是奥斯卡……是他叫我来的。” “他怎么叫你来的?” “早上我起床时,他已经不在床上了。可是,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叫我来这里,来后面的工厂废墟。” “你在做梦吗?” “我不知道。”米雪儿摇摇头。“总之,我来了。看到他坐在这里,一动也不动。我问他,老公,你坐在这种地方干什么?他说……” “咦?”凯利斯举起一只手,制止她说下去。“米雪儿,那么,你来这里时,奥斯卡还活着?” “当然。”米雪儿点点头,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但是,变成了很不自然的痉挛表情。“他就坐在这里,坐在跟现在同样的地方。我问他为什么坐在那么脏的地方?他说,他叫我来是想拜托我一件事,就是帮他把放在那地方的锄头拿走……” “锄头?” “对,我一看,就在那边。”米雪儿指给他看。“那里放着一把锄头,不是我们家的东西,我不知道奥斯卡是从哪扛来的。另外,他还叫我拿走一颗瓜……” “瓜?” “对,那颗瓜装在袋子里,也是放在那里。只有一颗很大的瓜。” “他叫你拿去哪?” “很奇怪。”米雪儿眯起眼睛,视线游移着。表情茫然,彷佛现在也还在梦境中。“他叫我越过上面山丘,去山丘下有座桥横亘的山谷,把那些东西丢下山谷。” “把锄头丢下去?” “对,把锄头和瓜丢下去……” “那么,你去了吗?” “去了。” “丢下去以后呢?” “我刚刚才回到这里。一到这里,就看到一堆人聚集……而他,已经这样死在这里了……” 07 那栋建筑物是百年前建造的设施,是将海产品制造成干粮食品的工厂。大约在五十年前废了,机械也全被废弃,当成了仓库使用。有段时间,租给人当农耕器具和燃料的储藏空间,但是,逐渐失去这样的需求后,就任凭它荒废腐朽了。因为具危险性,所以,这几年来,城里不断有人提议拆除。现在已经没有人管理土地和屋子了,名义上是属于蒙·洛捷的多利家。这些事,都是出去后凯利斯跟我说的。 “这岛上的不动产,几乎都隶属于蒙·洛捷的多利家。”他说。 凯利斯指示四个独行人,随同米雪儿去她丢下锄头和瓜的山谷,进行搜索。 这岛上唯一的医生雷欧·多诺普,从蒙·洛捷来了。他是来检验无头尸,但是,几乎只是形式上而已,所以,应该是数据上的必要手续吧。他的检验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只检验出死亡时间大约在三个小时前。这种程度的结论,罗伊迪靠非接触推测也已经说中了。三小时前,差不多是今天早上我从蒙·洛捷逃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我去伊莎贝尔那里的不久前。 第二个无头尸,除了现场附近没发现头颅和凶器之外,还有很多共通点。例如,两人都是高龄者,库劳德·莱兹八十多岁,奥斯卡一百零五岁。以现代平均年龄来说,还是可以健健康康活着的年龄,但是,在伊鲁·桑·贾克,这样的高龄并不多,而且,听说没有比奥斯卡更大岁数的老人了。这里没有医院和类似设施,所以,我想岁数更大的人可能都送去其它地方了。 另一个明显的共通点,就是被杀的人都叫来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指使他们搬运凶器和头颅。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被叫来的本人都是这么说。威尔八岁,米雪儿三十岁,两人都与死者相差了六十岁以上。 独行人开始准备搬出尸体。凯利斯说,等们搬走尸体后,他还要赶去山谷那边。看来他是不眠不休在工作,真是个健壮的男人。 至于我,突然疲惫感蔓延令身,连站着都很困难了。我坐在建筑物前堆放的老旧木头上,顶着太阳发呆时,也不时遭睡魔短暂侵袭。 “冴羽·道流,”凯利斯走近我。“你可以回民宿了。” “太好了。”我抬头看着他。 “今晚要不要去蒙·洛捷吃饭?” “咦?什么意思?” “你、我都被邀请了。” “我没有。” “不,我接到通知说,希望我也能邀你一起去。” “谁的通知?” “夏鲁鲁·多利。” 听到这个名字,我低下头来,不再看着凯利斯。体内的疲惫感变得更加沉重了。 “听说梅格苏卡·苏荷殿下也会出席。”凯利斯说:“她是想谈关于案件的事,虽然这件事不太适合拿来当用餐时的话题。” 我默默望着地面。 “要拒绝吗?”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告诉我?” “因为没办法连络上你吧。对了,我会尽快把你的防御衣和护目镜还给你。但是,唯独枪枝,可以在你离开这里之前交由我保管吗?” “谢谢你,但是,可不能当成出席的条件哦。” “这跟那是两回事。” “我会考虑。”我低着头回答。 “十九点开始。我会把护目镜和防御衣送到民宿。”凯利斯说完后起身离去。 他走后,罗伊迪走向了我。 “罗伊迪,我们回去吧。”我伸出一只手说。 我借着罗伊迪的手站起来,两人一起走回民宿。 “你不舒服吗?”罗伊迪问。 “我累了,好想睡觉。” 途中,经过姜妮家后面时,可能是从窗户看到,她冲了出来。 “从我家通过比较近。” 我听她的话,从后门进入姜妮家。 “太好了,你没被警察抓走。” “我是被抓了,但是,又被放了。”我说明。 “我就知道,这岛上没有那么坏的人。” “包括夏鲁鲁·多利在内吗?”我无力的说。 姜妮说要带路,被我婉拒了。我们从她家玄关出来,走上大马路,前往民宿。一路上擦身而过的人,都从头到脚直盯着我们看。窗户里头有脸,横跨道路上方的路桥上也有脸,张张脸都默默看着我们,听不到说话声。 我们从民宿后门进入,走下螺旋梯时,伊莎贝尔从里面出来。 “姜妮都告诉我了,辛苦你了。”她的手在围裙上擦拭着。“我替你准备了餐点……” “对不起,我一点都吃不下。”我摇摇头。“我现在很困,困得都站不稳了。” 进了房间,我立刻倒在床上,连衣服都来不及脱。 但是,尽管身体像濡湿的落叶, 尽管意识如烟雾掠过般逐渐稀薄, 我的头脑还是试图继续思考。 会不会,就这样又睡了一年呢? 会不会醒来时,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呢? 变成在另一个世界,过着全然不同生活的人。 说不定会彻底失去了至今以来的我。 所有一切都是虚构的,都是在梦境中。 人在入睡前,是否都相信, 可以回到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 同一个躯壳的奇迹呢? 下如此大的赌注, 却还能若无其事地,很舒服地, 将意识交出来。 如同把灵魂卖给恶魔般地轻易…… 08 我做了梦。 我在夏鲁鲁·多利的房间里。 他坐在椅子上,我躺在床上。 他又开始跟我说杀死先王的事。我已经听过好几次。 对,因为听过,所以有记忆。 我想,我竟然会记得梦中的事。 现在也是在梦中。 或者…… 说不定,现在,这里才是现实。 我是夏鲁鲁·多利的人偶, 偶尔,一年会做一次梦。梦到我变成人类到处跑,跑出了宫殿, 说不定我是做这种梦的人偶。 或者…… 我其实是久慈·晓良, 正想起了已故的冴羽·道流。 说不定我做了变成他的梦。 在梦中,会思考这种事吗? 会不会现实中根本没有冴羽·道流这个人? 哪边是现实?哪边是梦? 我又想将哪边当成现实,将哪边当成梦呢? 没有所谓希望。 是梦也好, 是现实,也只能当现实。 宇宙的一切,也可以是某人的梦境。 我的一切,也可以是我之外的人的梦境。 没有所谓希望。 我并不害怕消失, 相较于与永无止尽的延续, 这并不可怕。 总有一天要消失, 如沙漠般。 总有一天将不再存在, 如宇宙般。 这不是唯一的期望吗? 正因为相信这样的终结,方能隐忍。 因为会死, 总有一天会死。 所以,悲伤的事、痛苦的事, 都能延缓下来, 延缓到死的那一刻, 直到全死光后再哭也不迟。 仅仅只是这样。 没有所谓希望。 不管在梦中, 抑或现实中。 瞧, 终于, 稍微…… 有些睡意了…… 第06章 觉醒如何被认知 任由我心沉醉于虚伪吧 恍如置身美丽梦境 浸润于你眼眸中 潜藏在那睫毛下沉沉睡去 直到永远 01 醒来时,已经黄昏了。 我先洗了个澡,然后穿上送来的防御服。好久没穿了。 打开窗户,眺望外面。景色依旧。我检视护目镜,看到在车上送出去的留言已经有了回复。内容说,他们不知道我在哪里做什么,但是,已经准备好跟我谈合约的事,说得非常简短。从语气来看,他们并不期待收到我的讯息,也就是说,完全没有惊喜的感觉。 但是,因为身体状况很不错,我的心情逐渐好了起来。 “啊——”我开着窗户,举起双手来深呼吸。“好舒服啊,现在是傍晚,却像早晨一样。” “傍晚和早晨有很多相似点。”罗伊迪说。 “凯利斯没说什么吗?” “凯利斯没有来这里,护目镜是伊莎贝尔拿来的。道流睡着时,除了她之外,来访者只有帕托莉西亚了。” “哦,为什么没叫醒我?” “因为我看你睡得很熟。”罗伊迪微倾着头,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而且,帕托莉西亚说没有必要叫醒你。” “她说她想跟你单独谈?” “我们不会说那种无意义的话。她来,是为了请我务必出席蒙·洛捷的晚餐。” “不是来跟我说?” “好像不是。” “我还没决定要去呢。” “如果道流不去,我当然不会去。” “一定是梅格苏卡派她来的,她打的如意算盘是,由你开口叫我去,我可能会去。” “我认为没什么效果。” “嗯……”我短短叹了口气。“但是,还是得做决定了。我肚子饿了。如果要去蒙·洛捷,就得忍着:如果不去,就要下楼去拜托伊莎贝尔做饭。” “最好跟夏鲁鲁·多利交换意见。” “这是你的建议?” “是的,我也觉得有必要跟律师谈谈。” “在那之前,也许是该先听听对方的说法。” “我是否可以判断道流的方针有了很大的改变?” “方针?我不觉得有很大的改变啊,” “是改变了。” “是吗?” 因为时间还早,所以我一个人走下了大厅。听到大厅有声音,我窥视了一下,看到健和伊莎贝尔正围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 “冴羽·道流。”健起身向我走来,伸出了一只手。 “好久不见了。”我握住他的手。“怎么了?穿得这么漂亮。” “没有啦……”健看看自己的衣服。“这是平常穿着。” 我只在工作场所见过他,所以感觉差很远。 “请这边坐。”伊莎贝尔也站起来,拉开同张桌子的另一张椅子。 “不会打搅你们吗?” “怎么会呢。”健笑了起来。“我们正好有事找你商量。” “找我商量?” 我坐了下来。伊莎贝尔替我倒了一杯茶。 “老实说,我们想离开这里。”健开始说。“现在,我跟伊莎贝尔也是在谈这件事。” 伊莎贝尔边点头边坐下来。 “所以要找我商量什么?”我问。 “我们希望你用你的车帮我们拖行李。” “什么行李?” “就是我跟伊莎贝尔,还有……一点点行李。” “载不了那么多啊。”我笑笑。“我的车是小型车,只能乘坐两个人。光我跟罗伊迪就塞满了。” “不,我们不是要坐上去,我们是想请你帮我们拖行李拖车。” “有那种拖车?” “我做的。”健说。“只要到了其它某个城市,我们自然会有办法,所以拜托你了。” “当然可以……”我点点头。“可是,你们打算去哪?” “这里之外的任何地方都行。” “哦。”我点点头。我想我并不是不了解个中理由。“但是,目前我完全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离开。” “应该很快了。”健说。 “为什么?” “这么无聊的城市,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待太久。” “也有人喜欢无聊的地方啊。”我噗嗤笑了出来。因为健满脸正经的表情,看起来太好笑了。“而且,现在还有案件的事,哪有时间喊无聊呢。那件凶杀案一天不解决,我就可能走不了,因为我是重要参考人。” “我听说已经不是了,你的嫌疑洗清了。” “大概是吧,因为我已经现身了。” “对,之前你被当成逃亡中……”健看着伊莎贝尔的脸。“大约内容她都告诉我了。” 我看着他们两人。 他们大概没想到要去哪吧,地点不是问题;什么时间出发,对他们来说也无关紧要。也就是说,意义只在于“两个人一起走”,以及“两个人的时间”。 “从梦中清醒后,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总是下不了决心。但是,我知道绝不能待在这里。虽然自己从梦中清醒了,但是,周遭人都还在梦中,神情显得呆滞恍惚。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再不离开,好不容易清醒了,很可能又被拖入梦中。” “放心吧,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你怎么敢这么说?” “据我所知,去全世界任何地方都一样。啊,我并不是说你们离开这里也没用哦。现在已经没有大型战争,能源问题也解决了,世界各地都迎接了稳定和平。不论任何地方,都像做梦般安定祥和。这就是人类的希望。” “我想看看世界各个地方。”健说。 “我也是,冴羽·道流。”伊莎贝尔也点头附和。 02 我和罗伊迪一起外出。从大门出去,走向停车场。正好是防波堤道路转到这里的时间,所以吊桥放下来了。但是,防波堤两侧已经不是海,而是一片沙漠。 我往船屋方向走。 中途的风景没有任何改变。以一天的变化、一年的变化为周期来看,自然的变化要比人类和人类做出来的东西慢多了。通常不会像这里这样,大海突然就消失了。 风会吹,雨会下。河川的水总是流动着。大家力求平稳,力求均衡,为了安定下来而流动着,却永远没有止尽。 活着的人,总是汲汲营营,想在死前做些什么。所以,厌恶像自然那样不断重复循环的事,总是想创造新的东西,破坏旧的东西。有时,甚至想毁了自己重新打造。 船屋还在,船也在。但是,没有了水,船倾倒在更低处的沙子上。船身大半埋在沙子里,盖掉了部分边线。 我在通往船屋的阶梯坐下来。 眺望风景。 右手边,防波堤道路斜斜地向远处延伸。 陆地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天空是紫色和粉红色的渐层变化。 眯着眼睛看,沙子会让人产生水面的错觉。 “看起来好像海。”我说。 罗伊迪站在我下面的阶梯,听到我这么说,也注视着风景。我想,他一定不觉得像海吧。 “想回去吗?”我知道问也是白问,还是想问问看。 “回去哪?”罗伊迪面向我。 “当然是回家啊。” “我差不多到检修时期了,左脚的致动器(actuator)有些缓慢了。” “我知道了,我会帮你更换。所以,你想回去吗?”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如果我死在这里,你会怎么样呢?一个人回去吗?” “条件不确定。如果道流事先下指示,要我发生这种事就回去,我就会回去吧。” “如果我没下任何指示呢?” “就不回去。” “做什么?” “陪在道流身旁。” “可是我已经死了啊。” “即使道流的身体死了,道流也还活着。” “说得也是。”我点点头。“有点复杂呢。但是,我是说,如果我不是那样,而是跟普通人一样,身体死了就全部死了,在这种状态下,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做?” “我认为讨论这种事没有意义。” “别管那么多,你想想看嘛。” “如果道流死了,我就带着道流的遗物回去。” “然后呢?” “再来就看道流的财产属于谁了。我是道流的财产的一部分,跟道流的车子一样。” “不一样哦,罗伊迪。”我说。“你再想清楚一点。你要知道,你可以自己做判断,可以自己行动哦。” “很多机器都可以自己判断、自己行动。我本来就没有权利,一切都包含在道流的权利中。如果道流不存在了,我的所有行动就没有意义了,也失去了行动的权利。” “那不是跟死了没两样吗?” “是的。”罗伊迪点点头。“除非有人接收了我,将我重新设定,或是保留现有记忆继续使用,否则就等于死亡状态。” “那么,我失去意识的这一年呢?罗伊迪也死了吗?” “为了节省能源,我什么事也不能做。根据我的判断,为了让道流活下去,我必须这么做。” “也就是死了吗?” “以道流的定义来说是死了。” “那就是所谓的‘牺牲自我’吗?” “机器没有这种概念,独行人是机器。” “人类也是机器啊。” “人类为了达成困难的目的,需要某种程度的牺牲,有时还会失去个人的权利与生命。但是,我本来就没有权利与生命,所以,不能说是牺牲。” “如果我为了救罗伊迪受了伤,就是牺牲吗?” “是的。但是,那么做没有意义,非明智之举。” “但是,不那么做,我事后一定会苛责自己。丢下你不管,我会后悔。所以,为了不想变成那样的自己,我还是会牺牲。牺牲会让自己好过些。以前,常常有人为了做什么事抛弃生命。例如,为了贯彻忠义而切腹,或是为了国家驾机冲入敌营。但是,我认为他们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不做会更痛苦,逃避反而令人更无法忍受。把自己逼到那种绝境是个大问题,但是,总之,根据各种不同场合所做的判断,人类常常会为了救自己而选择死亡。” “我们以前也讨论过这个议题。我很能理解道流的意见,但是,这样的认知并不符合一般大众,应该会有很多人反驳这样的想法。大部分的人相信,将之视为‘牺牲’,是对死于这种行为的人的灵魂的尊重。” “对、对。”我大感惊讶。“太厉害了,罗伊迪。” “什么厉害?” “你说得太好了。” “可以说离题的话吗?” “什么话?” “梅格苏卡·苏荷好像对独行人很有兴趣,她发表了类似这样的感想,说我的言行举止在独行人中很稀奇。” “没错,她是这么说。” “我分析原因后,得到这样的结论,并不是我的初期设定有特异之处,而是输入信息给我的人,也就是道流,有某种不同于他人的特殊因子。” “你是说我跟一般人不一样?” “是的。”罗伊迪点点头。“道流对待独行人的方式,显然与一般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罗伊迪摇摇头。“不确定。” “你刚才不是说‘显然’吗?说‘显然’,又说不知道,太矛盾了。” “是很矛盾,你说得没错。” “你到底想说什么?” “道流会对我的意见提出评论,有时会称赞是很好的意见。对情报来说,非常有价值。此外,道流的态度非常暧昧,为了容纳这样的暧昧,我必须使用比初期系统设定多好几倍的记忆。” “你是在说我坏话吗?” “这不是坏话。亦即,为了容纳那样的暧昧与矛盾,而形成的类神经网络(neuralnetwork)信息,可以说是我的特异资产。” “特异资产?嗯——你觉得骄傲吗?” “骄傲。” “哦?”我噗嗤笑了出来。“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大概很少有使用者会像道流这样,积极地跟独行人交谈吧。而且,你谈的话题大半是关于人类和机械的存在理由。通常,独行人都只能从使用者的外侧环境学习,例如,听使用者跟某人交谈,或看使用者的行动,从中学习。但是,道流是采取直接与我交谈,直接与我互动的形态。据我推测,这应该也是特异之处。” “嗯,罗伊迪比以前聪明多了,最近常会说些很深奥的话,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这种时候请提醒我,我会尽量用平易的表现法来说明。” “是、是。” 03 我决定出席蒙·洛捷的晚餐。 平常,我会换上用餐外套,但是,今天我没换掉防御服。也就是说,我是穿着一般衣服去了宫殿。 这是我第三次从正门进入蒙·洛捷。出来迎接的是梅伊·杰尔曼,她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我想,如果帕托莉西亚变成人,大概就是像她这样的女性。 她带我们从中央宽阔的楼梯,走到长廊的尽头。那个房间非常宽敞,中央摆着一张很大的长方形桌子。夏鲁鲁·多利坐在上座,亦即最里面的长方形短边。左长边从最靠近夏鲁鲁的座位起,坐着我不认识的男人,还有约翰·哥尔。对面的右侧座位,空着两个位子。 梅格苏卡·苏荷没来。我选择了离夏鲁鲁·多利较远的座位,也就是约翰·哥尔的正对面。 “冴羽·道流,欢迎你来。”夏鲁鲁·多利堆满笑容说。鼻子还贴着OK绷。 我没正眼看他,轻轻点了点头。对正面的约翰·哥尔,则以微笑致意。 “好久不见了。”约翰·哥尔把手指放在额头上回应我。 “你怎么会来?”我问。 “我变成僧侣长了。”约翰·哥尔回答。“一年前发生那件事后,其它人都婉拒了僧侣长的职务,所以,由最年轻的我担任。” “那么,现在是你在画曼陀罗?” “啊,没有。”约翰·哥尔摇摇头。“那并不是僧侣长的工作。修行有很多种方式,因人而异。” 约翰·哥尔旁边的男人看着我,我跟他四目交接了。他微微点头致意,搞得我满头雾水。“是我。”男人对我说,是凯利斯的声音。 我第一次看到没戴面具的凯利斯,多少有些吃惊。大约四十多岁,是个背后有长长金发的白人。如果罗伊迪会老,大概就是变成他这种样子吧。 从窗户可以看到晕红的天空,以及反射成黄色的沙漠。罗伊迪站在房间入口处,帕托莉西亚从那里走了进来。 “梅格苏卡殿下来了。”说完,她低下了头。 梅格苏卡·苏荷出现了,直直走向了桌子。她先看看我,再看看凯利斯。 “母亲,你好吗?”夏鲁鲁·多利说。 “谢谢你的邀请。”梅格苏卡回给国王一个微笑,坐在帕托莉西亚为她拉开的椅子上。然后,又把脸转向了我。“冴羽·道流,好久不见了。” 不能让人家知道我曾经见过她。 “可以见到你是我的荣幸。”我向前行了个礼。 梅伊·杰尔曼和另一个看似独行人的女性端上了菜肴,大家开始默默用餐。夏鲁鲁·多利喝了香槟后,向凯利斯劝酒。只有他们两人喝含酒精饮料。 没人提起案件的事,在淡漠的气氛中用餐。我隔壁的梅格苏卡几乎没有吃,每盘都只吃一口,立刻叫帕托莉西亚收下去。 “你没吃多少呢。”我好奇的问她。 “我的活动时间不像你那么长,运动量也少。” 用完主菜时,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了蓝色。 “从这个窗户看不到月亮吧?”我喃喃问着。 “看不到夜月。”约翰·哥尔点点头。 因为这扇窗户永远面向太阳。因为月亮带来的联想,我把脸转向了梅格苏卡。 “你以前住在露娜堤克城的塔中吗?”(注:露娜堤克城原名LunaticCity。) “是的。”梅格苏卡笑着说。 “我能否再见到蒂宝·苏荷呢?” “只要你想见到某人,就一定能见到,只要那个人还活着。” 坐在梅格苏卡那端的夏鲁鲁·多利瞪着我看。我面对了他的视线。我大可撇开视线,但是,不知怎么地,这时候我并不想那么做。 “可以谈谈露娜堤克城的事吗?”夏鲁鲁·多利对我说。“我只听过传闻,从来没有去过。” “我不太愿意去回想。”我简单回答。“我待在那里时,王子去世了。” 我看看梅格苏卡,她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坐得端端正正,直视着前方,前方坐着凯利斯刑警,他正默默吃着面包。 “在大家用餐中,说这种话也许很失礼,但是,我实在忍不住了。呃,凯利斯刑警,可以请你开始谈那件事了吗?”我对他说。 他看我一眼,再喝口酒后,端正了坐姿。 “要看夏鲁鲁·多利殿下,还有梅格苏卡殿下是否允许。”他看着我,低下了头。看就知道是装腔作态。 “没关系。”夏鲁鲁·多利先开口说。 “我也想听。”梅格苏卡回答。 “好,那么……”凯利斯点点头,环视了大家。没带面具的他,看起来有些欠沉着。“冴羽·道流所说的那件事,应该是指今天早上被发现的奥斯卡那件事吧?” 我点了点头。真搞不懂他在耍什么神秘。 “刚才我已经向夏鲁鲁·多利殿下报告过了,现在,我再简单为大家解说一次。” 梅伊·杰尔曼用餐车送来了甜点。银色杯子里装着看似果冻的东西。 “从蒙·洛捷农园那边的大门,往西碧城走时,中途会经过以前是海产品工厂的建筑物。现在已经成了废墟,但是,今天早上却在那里发现了奥斯卡的尸体。发现者是姜妮。接到通报后,我立刻赶往现场,看到奥斯卡的头被切断了。当然,是处于不可能复活的状态。他的头颅被带离了现场,附近也看不到疑似凶器的东西。雷欧·多诺普博士来看过后,推定死亡时间大约在二到四小时前。除了头被切断之外,没有发现其它伤口。这些都酷似一年前在蒙·洛捷发生的不祥事件。因此,根据我的判断,是杀了库劳德·莱兹的凶手,这次又杀了可怜的奥斯卡。” “找到奥斯卡的头颅了吗?”我问。 “啊,请等一下……对不起。”凯利斯摊开一只手掌,苦笑着说。“冴羽·道流,请你不要急,每件事都有所谓顺序。” 我默默点点头,掌心上翻,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库劳德·莱兹那次,是在大海中捞到了凶器。这次也很快找到了凶器。从那条路往上走,经过蒙·洛捷的大门,进入森林中,就会看到一座小桥。就在那座桥下,亦即溪谷底下,找到了凶器。很遗憾,现在我不能针对这件事做详细说明,因为那些都是必须严加保密的数据。”他拿起了吃果冻的汤匙,但是,似乎又改变了主意,放下了汤匙。“为什么会在那么远的地方找到凶器呢?因为运送凶器的人提供了情报。是奥斯卡的妻子米雪儿,在凶案现场拿走凶器,然后从桥上丢了下去。” “她为什么那么做?”夏鲁鲁·多利插嘴问。他一脸严肃,托着腮帮子,看着凯利斯。“犯人总不会是她吧?” “根据米雪儿的证词,是奥斯卡拜托她搬运的。也就是说,是奥斯卡活着时拜托她搬运凶器和头颅……啊,头颅还没找到,所以无法下断论。” “等等……”夏鲁鲁·多利仰起脸来。“奥斯卡活着时拜托她的?搬运自己的头颅?米雪儿这么说吗?这些话有矛盾吧?” “是的,我知道。如果只有她的证词,我当然不会相信那种梦话。问题是,库劳德·莱兹那回,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关于这一点,我之前从未报告过,也还未能确认。只是,根据某情报,库劳德·莱兹那回,也有人运走了他的头颅和凶器。那就是库拉德的弟子威尔。” “咦,真的吗?”一直默默听着的约翰·哥尔张大了眼睛。“可是,凶器是从海底……” “威尔是听从库劳德·莱兹的指示,把凶器和头颅搬运到大海丢弃。夏鲁鲁·多利殿下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对不起。”夏鲁鲁·多利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是的,事实上,威尔是跟我说过那样的话。但是,他并没有说那是凶器和头颅。太惊人了,令人无法置信。我虽然建议你去海底打捞,但是,万万没想到会真的找到凶器。现在听到米雪儿所说的话……我真的很惊讶。没错,的确一样。那么,米雪儿的状况如何呢?她知道那是凶器和头颅吗?” “不,她也以为自己的搬运的是其它东西。她说是锄头和瓜,威尔则说木棒上是吊着船和面具,他们本身都承认搬运了东西,但是,对搬运的东西却有着错误的认知。总不可能现场有那些东西吧……” “没找到头吗?”夏鲁鲁问。 “今天已经停止了搜索。可能是被冲到了下流,目前还没找到。” “大海不见了之后,河川是流到哪里?” “河川下游从以前就没有通到大海。”凯利斯对着我说。“所有的水都储存在这个岛屿的地下储水槽。” “那么,只要搜寻那个储水槽……”说到这里,我看了看身旁的梅格苏卡。因为我觉得这个话题并不适合餐桌。 但是,她没吃甜点,只是默默喝着茶。视线低垂,看起来也像快睡着了。 “实际上不可能搜索。”凯利斯说。“储水槽大多利用地下洞窟,不是人工储水槽,所以不知道会怎么流,又流到哪里去。” “可以问一个奇怪的问题吗?”我轻轻举起一只手,看着凯利斯。他点了点头,所以,我转移视线瞪着夏鲁鲁·多利说。“我想,我应该是上次事件的重要参考人。这样的我在一年后恢复意识,大闹了蒙·洛捷。没多久后,就发生了相隔一年的断头凶杀案。以客观来看,我再度被怀疑也不稀奇,因为我就在现场附近。然而,我却受邀来吃饭,还享用了美味料理。我很有兴趣了解,警方在这方面的判断。为什么不怀疑我是杀人凶手呢?或者,事实上是有怀疑呢?抑或,邀请我来根本就是陷阱……” “冴羽·道流。”夏鲁鲁·多利先开口说:“我是真心想向你道歉。最初的事件,你也不该被列入嫌犯名单中。一切都是我的责任,请原谅我。” “夏鲁鲁·多利殿下已经提供了新的证词。”凯利斯继续说明。“而且,根据在这里的约翰·哥尔和梅伊·杰尔曼的证词,莱兹案发生当晚,冴羽·道流进入蒙·洛捷后,他们就直接带你去了谒见室,你一直待在那里面,而梅伊·杰尔曼一直站在门外。所以,你并没有杀死库劳德·莱兹的机会。” “我也可能之前潜进去过啊。”我说。 “刚到城里的你,没办法一个人从民宿走到蒙·洛捷的正门吧?”凯利斯摇摇头。“综合见过你的人的证词,也知道你没有多余的时间犯案。我把你当晚穿的衣服当成物证调查过,并没有验出人类的血液。而且,护目镜也没有类似那样的经历显示。” “你还查得真清楚呢。”我笑笑。“没想到是这么科学化的搜查。” “城市虽老旧,我们还是现代人啊。”凯利斯点点头。“今天早上发现的奥斯卡案件,你也有不在场证明。因为,在你去伊莎贝尔的民宿之前,已经有警察在监视你了。” “鸟吗?”我插嘴问。 “是的。你因为伤害夏鲁鲁·多利的嫌疑被跟踪。关于这件事,是不是可以当作和解已经成立了呢?”凯利斯看着夏鲁鲁·多利。 “当然。”夏鲁鲁点点头。“只要道流同意……” “怎么样?”凯利斯又面向了我。 “我很后悔。”我说。 夏鲁鲁·多利的神情亮了起来。 凯利斯点着头。 “我后悔我只打了你一拳。”我继续说:“但是,我同意跟你和解。” “关于那件事,你一定还有很多误解。”夏鲁鲁·多利一脸认真地说:“稍后我可以说明,希望你给我解释的机会。” 我瞪着夏鲁鲁·多利,沉默不语。 “总之……”凯利斯开口。“你先进了伊莎贝尔的民宿,之后,往姜妮家走去。先走出大门,观看岛屿外围。然后进入姜妮家,再跟她一起从后门出去。你们经过那个工厂,来到了蒙·洛捷的大门前,你非法翻越铁格子门,进入了蒙·洛捷境内。后来就遇到了我。” “太好了,幸亏有全程监视。” “从奥斯卡的死亡推定时间,以及你在宫殿内或那之后的行动来看,我几乎可以断定你不可能在那个地方杀了奥斯卡。” “那么,我可以回去了吗?”我问过凯利斯后看着夏鲁鲁·多利。 “你想回去吗?”夏鲁鲁·多利反问。 “这与我的问题无关。”我摇摇头。“我是问警察,我能不能回去?我是否有这样的自由?” “当然,你是自由之身。”凯利斯回答。“只要连络得上你,你要去世界任何地方都不关警察的事,那是你的自由。” 我想,既然这样,明天就离开吧。健和伊莎贝尔也想赶快离开这个伊鲁·桑·贾克。明天就带着他们离开吧…… 但是,我还有一个遗憾。 那既不是想再揍夏鲁鲁·多利一拳,也不是想听梅格苏卡·苏荷说更多关于露娜堤克城的事。 并非那样。 我来这里之后发生的两件案子。 切断头颅,并带走头颅的异常行为。 是对这些事的好奇,让我在这个地方伫足。 至少,目前是这样。 我很难抛开这个谜团,离开这个地方。 而且, 事实上,我有预感, 总觉得这个谜底已经呼之欲出了。 04 用完餐后,大家在喝茶时,梅格苏卡·苏荷站起身来。 “对不起,我要先失陪了。” “母亲,感谢你的作陪。”夏鲁鲁·多利站起来说。“谢谢。” 我也站起来,向梅格苏卡行了一个礼。 “冴羽·道流,后会有期了。”她明明是笑着说,语气却像在道别,让我有些震惊。梅格苏卡走出房间后,帕托莉西亚也向我们行了个礼离开了。 “那么,我也该告辞了……”约翰·哥尔也站起来。 “辛苦了。”夏鲁鲁轻轻点点头,将视线移向我。“冴羽·道流,可以请你听我说吗?” 大概是想在我开口说要回家前,先发制人吧。 “我听得见你的声音。”我故意对他笑笑。 “我先离席吧?”凯利斯将餐巾放在桌上,询问夏鲁鲁·多利。 “没有必要。”我说。 “嗯,没关系,凯利斯,你听吧。” 凯利斯点点头,端正姿势后,瞥了我一眼。 “我承认我下了药让你昏睡,对不起。但是,不这么做,放过这次机会……呃,我想,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什么机会?”我直视着夏鲁鲁·多利。 “请等一下,冴羽·道流。”他摊开一只手掌,将那只手贴放在他困惑的脸上。“我知道我太冲动了,不管我怎么道歉,都无法消弭我的罪过。但是,我并没有因为你失去意识,而做出对你不名誉的事,绝对没有。因为那样毫无意义,跟人偶没什么两样。” “那不是正好如了你的愿吗?”我插嘴说。现在,我也无数次握紧了拳头,恨不得从椅子站起来,冲过去扁他。 “不。”他摇摇头。“我只是对着昏迷的你说话而已。因为我找医生商量过,医生说那么做是最好的治疗。为了让你醒来,我持续跟你说话。没错,也许是有轻轻触摸过你。当你的头发盖住你的眼睛时,我会替你拂去。但是,二十四小时照顾你的人,是负责医疗的独行人。那里有所有的记录,我可以提供数据给你调查。” “你不把我当成冴羽·道流,擅自将我当成久慈·晓良,就已经侵害了人权。” “我无话可说.你说得对极了。但是,你太像久慈·晓良了。即使那是人工塑造出来的东西,找也完全无法抗拒……像极了久慈·晓良本人。” 他似乎以为我去做了整型手术。哎,虽不中但亦不远矣。没错,他所看到的我的外型确实是久慈·晓良,所以,这也许是无可厚非的事。 “你要跟我说的话只有这些吗?”我问。 “只要我做得到的事,我都愿意去做,你说吧。”夏鲁鲁·多利说。 “不用,我没什么事要你做。”我立即回复他。 “我现在只希望一切能够重新来过,再次跟你建立友谊,可能吗?” “大概不可能吧。”我站起来。 罗伊迪在房间出口处等我。我向他走去,但是,才走几步就停了下来,因为我想起了一件事。 “有件事我已经跟凯利斯刑警说了一部分……”我对夏鲁鲁说:“那是我记忆中的事,所以,我认为说出来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自由。” “什么事?”夏鲁鲁·多利看着我,皱起了眉头。 “恢复记忆后,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竟然记得一个我从来不曾听说过的故事,我想我大概做了那样的梦吧,那个故事绝对不可能是事实。但是,就算是梦,那样的发想也已经成形了,没办法抹煞了。那是个随处可见的故事,就是某个国家的王子,其实没有王室的血缘,王子害怕自己的出生秘密会被揭穿,于是杀了先王。莎士比亚里是不是有这样的故事?”我回过头去问罗伊迪。 罗伊迪没接腔。他真是个超级独行人,很会看场合反应。 我再度走向夏鲁鲁·多利。 “任何人都是人偶。”我用冷静的口吻说。 夏鲁鲁·多利瞪大了眼睛, 凝神注视着我, 动也没动一下。 几秒钟后,他眯起了眼睛, 扬起下颚, 浮现出试图挽回人类骄傲般的笑容, 微微摇着头, 用漂亮的发音回答我。 “你做了很不可思议的梦呢,冴羽·道流。” 05 退出餐厅后,我和罗伊迪走在蒙·洛捷的回廊上。 “好无聊的晚餐。” “菜不好吃吗?”罗伊迪问。 “很好吃。”我回答。“但是,再好吃也不过是那样。” “哪样?” “嗯——怎么说呢,就像觉得‘这个颜色好漂亮啊’那样。” “你是说,那是一时的判断,只能满足当下时?” “因为关系到食欲,所以就更复杂了。”我说明。“为了感觉好吃,就必须去吃,但是,吃多了,再好吃的东西也会变得很难吃,连看都不想看。” “也就是说,不能光靠味道来评价,是吗?” “对,但是,仔细想想,所有东西都是这样。” “那种基准会变更的评价,我已经学到了很多。只是数据变得复杂而已,基本上并没有改变。如果状况几乎相同,就会产生同样的感受。” “嗯,或许吧……” “你原谅夏鲁鲁·多利了吗?” “心情很复杂。”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分辨不出来。总之,他很聪明。虽然跟梅格苏卡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不愧是被选出来的孩子。” “这件事我不知道。” “回去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呵——”我打了个哈欠。“吃饱了好想睡。” “道流,你白天也在睡啊。” “这之前还睡了一年呢。睡觉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不像食欲有个限度,不会想再也不要睡了,随时都能睡。” “应该也有睡不着的人。” “那是因为肚子饿了,或是兴起了其它欲望。啊,对了,与平常的生活相比,睡觉状态比较接近死亡,自己没有意识,对外来的东西也很难产生反应。但是,任何人都不想死,却有着想睡觉的欲望。有时候甚至困到眼睛都张不开,无论如何就是想睡觉,就是想闭上眼睛。你想是为什么呢?” “因为想得到充分睡眠后的舒适感吧?” “不是那样。”我摇摇头。“人类不会在睡前先预测醒来后的状况,有时会非常想睡,想睡到就算再也醒不来了,还是要睡。” “我无法理解。那样不是和生命体的本能相矛盾吗?” “没错,很奇怪吧?在寒冷的地方睡着,还可能就那样失去体温而死呢。” “我知道那样的案例。” “身体为什么会有想睡觉的需求呢?” “不知道。” “会不会是哪里出了问题?” “身体吗?” “是啊……”我仰望着回廊的挑高天花板思考。“啊,或者,说不定睡觉状态本来就是生物的初期设定。” “是不是可以把植物都当成在睡觉呢?” “啊,真是卓见呢。”我指着罗伊迪。“我知道了,其实,动物醒着的状态,是很特别的活动吧?一直沉睡才是原有的状态,醒着的时候是异常状况。” “就某方面来说,动物的活动多半是在处理危急状况。为了避免危险,做平常不做的特殊活动。” “去思考种种事,说不定也是异常状况。” “有人说,做预测避开危险这样的模式,是思考的主流。” “哦,这样啊。”我点点头。“那么,就是想结束、解决异常状况的欲望,造成了想睡觉的冲动。” 我们从通往玄关大厅的楼梯下来时,看到了正等在楼下的帕托莉西亚。我轻轻举起手来招呼她。我们一走近,她就行了个礼。 “辛苦了,冴羽·道流。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所以在这里等你。” “什么事?” 帕托莉西亚一只手举到嘴边,跟我说起了悄悄话。 “我来转告你,今晚,她会去你那里找你,你千万不要吓着了。” “咦?”我近距离看着她。“为什么?在这里见就行了啊……” 帕托莉西亚用一只手指捂着嘴。她不像是会摆出那种姿态的女性,所以,有种不协调的趣味性。我笑了笑。 我们走出蒙·洛捷,回到夜晚的西碧街道。店全都打烊了。处处可见灯火通明的窗户,但是,不见人影。路上没有人也没有猫。当然,漆黑的天空也没有回翔的鸟和蝙蝠。至少,在我的护目镜红外线影像中,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 跟伊莎贝尔打过招呼后,我们进了房间。我又洗了一次澡。罗伊迪在收集汇整情资。对他来说,那是像写日记般的日课。 我躺在床上看罗伊迪播放的影像,但是,没多久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听到了敲门声。 我跳起来,冲到门口。 因为听说梅格苏卡要来,所以,我先检视了自己的衣服,并回过头去检视房间的状况。罗伊迪面无表情的站在窗户边。 我打开门。 刚开始,我无法分辨她是谁。 瞬间,全身一阵颤抖,像电气穿过般。 站在那里的不是梅格苏卡·苏荷。长得很像,但是,更年轻。 她看着我,嫣然一笑。 “你好,冴羽·道流。” 这是怎么回事? 我哑然无言。 总之,先打开门,请她进来。 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其它人。 “为什么来这里?”我问。 “我们又见面了。”她用流畅的发音说。 她伸出一只手来。 我脑中一片空白, 但是,停止颤抖,屏住气息,碰触了她的手。 “蒂宝·苏荷。”我跪下来。“真的能见到你……我太高兴了。” “我也是。”她看着罗伊迪。“罗伊迪也好久不见了。” 罗伊迪默默低头致意,像个骑士。 帕托莉西亚说“她”,我还以为是梅格苏卡·苏荷,没想到来的是她的女儿蒂宝·苏荷……她是露娜堤克城的现任女王,在当地,她是地位最接近绝对之神的女性。 但是,对我而言,不止是那样。 她是远超过那样的更特别的女性。 窗边有张椅子,我做出邀约手势,请她坐在那里。我和罗伊迪站在墙壁和床之间。很遗憾,这个房间还不够格用来谒见女王。 “请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问。“吓我一大跳,真的太意外了。” “你睡了一年呢,冴羽·道流。”蒂宝·苏荷笑着说:“我听这里的国王夏鲁鲁·多利说,你来到了这里,而且一直住在这里。后来,又听说你身体不适,但是,当我到这里时,你已经在从一年的沉睡中醒来,恢复了健康。可以再这样见到你,我很高兴。” “你什么时候来的?” “几个小时前。” “你是来见梅格苏卡女王吧?” “是的,也来探望你。” “我完全康复了,没事了。” “那时受的伤也痊愈了吗?” “啊,嗯……”我点点头。“因为我是人。” “你还是这么幽默。”蒂宝微笑着。 “女王殿下也一点都没变。当然啦,因为你的时间流逝,比我们一般人慢多了。” “你不也沉睡了吗?” “不,只有意识沉睡,身体一直醒着。”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没什么。”我摇摇头。这句话或许是谎言。 “如果你不想说就别说了,希望是可以在你自己心中解决的事。” “可以。” “要不要去外面走走?这里的空气太暖和了。” “外面很冷哦。”我说。 “我有穿衣服,没关系。” 我觉得,她率真的话语,有着天文学般的说服力。 06 蒂宝是一个人来,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带罗伊迪一起去。我们走出民宿,往蒙·洛捷的相反方向走,走出大门,穿越停车场。 月亮照射在沙海上。 非常美丽。 我甚至想,是不是连月亮都是蒂宝带来的, “你以前跟我说,你母亲五十年前就死了。”我边走边说。 “我没说她死了。” “对,没错……”我想起来了,露娜堤克城没有死亡这个字眼。“是永远沉睡了。” “对,就是那样。” “可是,现在她又成了这个伊鲁·桑·贾克的女王……” “没错。”蒂宝点点头。“所以呢?” “露娜堤克城的先王,也就是你的父亲,跟伊鲁·桑·贾克的先王路·多利,是什么关系?梅格苏卡·苏荷跟他们两人都结过婚吧?” “我不太清楚梅格苏卡的事,她什么都不告诉我,是个很神秘的人。” 我们走到岛屿前端,俯瞰下面的沙子。 高度有五公尺多。 “我想下去看看。”蒂宝说,露出了少女般的笑容。“跳下去很危险吧?” “不可能,脚会折断。”我说:“那边有楼梯。” 我们两人并肩走着。罗伊迪已经离我们数十公尺远了,不是他太迟钝,而是不想打搅我们吧。 有个地方是水泥阶梯,可以通到沙地,是以前用来走到海底的阶梯。 我牵着她的手往下走。 走到最后一阶,离地面也还有一公尺多的高度。阶梯就到此为止了,只能跳下去。 我先跳下去,再伸出双手来接她。 蒂宝在我的搂抱中,降落沙地。 我们就那样面对面站着。 阶梯逐渐离我们而去,因为岛屿在旋转。 我抬头看,看到罗伊迪在阶梯上举起了一只手。我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八成没什么意义吧。 “这是沙漠?” “对,沙漠。”我点点头。“以前是海。” “水不见了啊?我一直很想近距离看海呢,光从天空俯瞰,什么也看不出来。” “到处都有海啊。” “露娜堤克城没有。” 沙子似乎很干燥, 每踩一步,都会发出不可思议的轻微声响。 无尽延伸着。 我想就此离开伊鲁·桑·贾克, 回家去。 可能的话,希望可以跟蒂宝去某个地方。 这样的念头闪过脑海, 但是,不可能。 蒂宝必须回露娜堤克城,而我……我也必须留下来,看着整个事件水落石出。 说不定这是因为我来而发生的事件。 我确实有这样的预感:微妙的预感。 不知不觉中,我又牵起蒂宝的手走着。好轻的手。 蒂宝的头发像烟雾般袅袅摇曳着。 她的眼睛看看我、看看地面, 然后看看月亮。 大概是随时在寻找美丽的东西吧? 就是那样的眼眸。 她握着我的手指,也是时时刻刻搜寻着什么。 因为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所以,给人飘浮着恬静旋律的惊异错觉。我们两人配合着节拍,脚步划一地慢慢向前走。 要等阶梯转过来才行…… 我们的速度比阶梯快。 但是,时间的流逝又比我们快,不肯等待我们。 一定就是这样了。 就这样,时间流逝, 月亮沉落,再浮现,渐渐圆满。 然后,又渐渐残缺。 只有现在这样握她的手的时刻, 她方才存在。在我之中,是如此。 彷佛闭上眼睛就会消失般, 她将远远归去。 而我,哪也不会去, 一定就是这样了。 “道流,你在想什么?”蒂宝问。 “我在想,下次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我据实回答。觉得很难为情,但是,那是我的真心话。 “现在正在见面,你就开始担心下次了?” “我一直都是这样。” 蒂宝停下脚步,将我转向她。 她的脸靠近我,轻轻碰触了我的嘴唇。 “我好想你。” “我也是。”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请你冷静的听我说。” “如果是说要跟我结婚,我绝对冷静不下来。” “对不起,不是那种事。”蒂宝摇摇头。眨了眨眼睛后,定睛凝视着我。“你以前的搭档久慈·晓良,来伊鲁·桑·贾克拜访,是为了收集某个技术的相关资料。那就是制造人类技术。培育细胞,以人工方式让人类诞生的技术。” “不就是复制人吗?那种技术,现在已经不稀奇了。对露娜堤克城来说,或许是无法想象的事,是对神的亵渎……” “这个岛上曾经做过实验。而她,就是在那之后对你产生了兴趣……” “咦?”我听得满头雾水。 “我要说的事很残酷,但是,我非说不可。求求你,不要恨我。你有没有想过,久慈·晓良为什么接近你?”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是复制人。”蒂宝说。 “为什么……”我一时语塞。“为什么你这么说……” 她为什么说这种话呢? 她为什么知道这种事呢? 她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是真的。”蒂宝缓缓的眨眼、点头。 “慢着……”我摇摇头。 “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为此,我第一次离开了露娜堤克城。道流,你要接受事实。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绝对不会影响到你的存在、你的尊严。” “真的吗?” “真的。” “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想我为什么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复制人。”她笑了笑。 07 话就说到这里为止了。 我的思绪一片混乱。过去种种,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因为正在思考的关系,更加说不出话来。内容是很惊悚,但是,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纵使会改变我和社会之间的关系,对我本身也几乎没有影响。而且,蒂宝跟我一样,也让我觉得安心多了。最后,这只会是我本身与我所爱的人之间的问题。 没错…… 此时,我清楚察觉到自己对蒂宝的爱意。这种时候才有所自觉,是不是因为我是不良品呢?但是,察觉到这种事,只会陷入困顿状态、陷入更恶劣的状况。 原来如此, 所以她来了。 如果是听别人说,我绝对不相信,即使相信了,也一定会惊慌失措。 但是, 我唯一不愿相信的是, 晓良是为了这个理由接近我。 即便刚开始是这样, 我们应该还是真心相爱的。 至少,在我心中是做了这样完结。 那是我心中唯一的一种完结, 除此之外,没有其它了。 但是, 究竟,是谁派她来告诉我的呢……? 那不是神, 是人。 派她来找我的人, 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梅格苏卡·苏荷。 帕托莉西亚来通知我,也是同样的道理。 梅格苏卡·苏荷知道所有一切。 我的事、久慈·晓良的事、蒂宝·苏荷的事, 她通通都知道,一切都在她的操控中。 还有, 甚或,库劳德·莱兹的事、奥斯卡的事、威尔的事、米雪儿的事, 说不定也全逃不过她的慧眼。 我仰视天空,只看到一个月亮。 感觉上比平常更近, 比平常更明亮。 蒂宝的头发亮光霍霍。 微微月光落在她的唇上,瞬间明灭扑闪。 沙、风、月、瞳、唇、指, 光以这样的顺序绕巡着。 脑中浮现出聪明的梅格苏卡·苏荷的脸。 她究竟是…… “道流,危险!”是罗伊迪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我被往后推了出去。 背部着地,仰躺在沙地上。 我听到切过风面的摩擦声。 是蒂宝·苏荷将我推了出去。 她自己还站在原处。 冲击声。 蒂宝弯下身子,就地倒下。 “蒂宝!”我爬起来。 “已确认在前方一百二十公尺处。接近中。另外一发来了!”听到罗伊迪的声音,我往后闪躲。 眼前的沙子,随着高亢的风切声漫天飞扬。 “模式切换到第四等级。”我命令护目镜。“红外线立刻搜寻!” 在罗伊迪所在位置的更右边。 “解除所有安全装置!” “道流,不可迎战。是独行人还是人,不清楚。还在接近中。” “一个人吗?” 我跑离原地。以防下次的射击武器,幸亏没有再来了。 “我只能确认到一个人。”罗伊迪说。 看起来是人类。 “谁!”我大叫。“什么目的?” 对方不回答。 我把手绕到背后,正要拔枪时,才发现没有枪。 “罗伊迪,对方是什么武器?” “不明。道流,快逃!” 距离三十公尺。 我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黑色防御服。手中握着长长的武器。 刚才的两发,应该就是从那东西发射出来的。 接下来的一发,他大概是打算近距离射击吧。 由此可见,弹数不多。 我望了蒂宝一眼。 她静止不动。 我往前冲,豁出去了。 像长枪般的武器指着我。 更接近了。 对方的手微微牵动。 我往左跳跃。 发射音。 我趴倒在沙上,后方响起短促的风切声。 护目镜捕捉到目标。 对方正要拿出下一个武器。 是手枪。 我还是继续前进。 死在这里也无所谓, 和蒂宝在一起。 枪口。 我撞击对方的腹部。 枪声。 对方倒卧在沙地上。 我的身体也横躺在对方旁边。 我看到对方手臂。 枪口。 我用左脚踢开手枪。 枪声。 我用右手抓了一把沙子撒过去。 伸直右脚,踢对方喉咙。 弯曲双脚,用力蹬地面。 身体往后回转,与对方拉开距离。 呼吸。 用力吸气呼气。我站起身来。 手枪被踢到五公尺远的地方。 对方也试图爬起来。 我冲过去,用膝盖踢对方腰部。 对方伸出右手,企图给我一拳, 我闪过那一拳,从右边挥出勾拳。 撞击力相当强劲。 趁对方退缩之时,我跑向手枪。 对方也追了上来。 我冲向掉在沙上的手枪,一个旋转,回过身来。 扣下了板机,却无法发射。 手枪识出我并非主人。 对方猛地冲过来。 瞬间,我来不及反应。对方抓住我,控制了我的右手和身躯。 我用自由的左手上的手枪,敲击对方的侧头部。 对方戴着安全帽,所以起不了作用。 我挣扎着将手举到护目镜。 触摸按钮,以手动切换模式。 “右肩安全气囊,测试!” 护目镜显示确认灯号。 “GO!” 右耳际响起低沉的冲击声。 气囊的压力,将对方瞬间推离。 我用左手攻击对方喉咙。 再举起脚来,踢对方腰部。 踢出的右脚被对方抓个正着。 我旋转身躯,用左脚踢对方头部。 身躯坠落在沙地上。 所幸,手枪还握在我左手上。 我跃身而起。 对方也站着。 呼吸。 呼吸。 呼吸。 氧气不足。 “测试模式解除。”我喃喃念着。 对方降低姿势。 冲过来了。 我往左闪躲,用膝盖踢对方。 被闪过了。 对方立刻挥来一拳。 安全气囊在右脸颊敞开来。 虽然逃过了那一拳,我也因为那个冲击左倾倒地。 对方的身体飞过来了, 我侧身闪躲。 但是慢了一步,背部被捕捉到。 “背部,张开安全气囊……” 护目镜显示出错误灯号。 对方将手绕到我脸上,扯掉了我的护目镜。 再从背后压住我的头,让我的脸埋入沙子中。 一切都完了。 我好痛苦。我使尽全力想挣脱,却怎么也除不去身上的重量。 完了。 对方的重心往左移,抓住了我的左手,手肘压在我背上。 已经失去了痛感。 呼吸好困难。什么也看不见。 左手快被折断了。 没有感觉了。 手枪应该还在我手上。 已经完了。 手枪被夺走了。 已经…… 对方静止不动了,大概是准备攻击我吧。 蒂宝怎么样了呢? 她代我承受了最初的一击, 应该活不了了吧。 已经流着血…… 血沁入这片沙地中…… 正在痛苦挣扎吧? 我希望她能早点死去, 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和晓良那时一样。 这一次,如果我也能死在这里,该多好。 身体瞬间变轻了。 对方放开了我。 我微微抬起头来,恢复了呼吸。 呼吸。 呼吸。 我急促地呼吸着。 已经想死了,为什么身体还继续呼吸呢? 还想活下来吗? 我缓缓侧翻,扭动身体,看着对方。 他就站在那里。 枪口对着我。 是不是打算在我看过他后再杀了我? “冴羽·道流。”他脱下脸上的护具。 我果然没猜错,是夏鲁鲁·多利。 我抖动肩膀喘息着。 站起身来,看看蒂宝。 她躺卧在沙地上。 背后插着一根银色的棒子。 好可怜…… 真的很可怜。 我希望她能早点死去。 不要再受苦。 “快杀了我!”我大叫。 “冴羽·道流,你听我说。” “我不想!” “拜托你,听我说。”夏鲁鲁·多利说。 他的眼睛流下了泪。 “求求你,听我说。只要你听我说完,我就把枪交给你。然后,请你杀了我。” 我无法回答他。 我在想,该扑向他,让他开枪杀了我, 还是,往蒂宝那里跑…… “道流。”我听到罗伊迪的声音。 是私密回路。 “不要放弃,道流,现在不要动,不要抵抗。” 我斜瞟一眼,看到罗伊迪正站在伊鲁·桑·贾克的水泥墙上。离得太远,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想,八成是平常那张不痛不痒的脸。 我很想跟罗伊迪说再见。 我闭上了眼睛, “罗伊迪,对不起。” “道流,要撑到最后。” “罗伊迪,我很喜欢你。罗伊迪,我真的……” “道流,没事,你平静下来,冷静点。” 我再次张开眼睛。夏鲁鲁·多利还急促地喘息着。眼睛布满了血丝,一张脸哭得淅沥哗啦,已经失去了理智。 “道流,我希望你能了解我,求求你。” 我闭上眼睛,阻断现实。 谁要听他的话呢。 我决定跟罗伊迪说到死为止。 “罗伊迪,我的尸体就交给你了。你可以去找健和伊莎贝尔,他们也许能帮得上忙。” “道流,不要轻举妄动。” “啊,好愉快,从没有过这么刺激的一天。罗伊迪,我好喜欢你。我死后,你要紧紧抱住我。听见了吗?罗伊迪……” 我坐在沙上,一个男人俯瞰着我。 我从旁看着这样的影像。 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 原来那是罗伊迪看到的影像。 影像中,有另一个慢慢靠过来的人影。 声音。 沙子飞扬。 呻吟声。 枪声。 我张开眼睛。看看自己的胸部。 我想,应该会在胸部看到一个刚被炸开来的洞,但是,没找到。 我向前看。 夏鲁鲁·多利还站着。 瞪着我,手上握着枪。 枪口偏离了我。 子弹落到沙上了吧? 他缓缓地向我倒下来。 我赶紧闪到一旁。 夏鲁鲁·多利发出钝重的声响,倒落在沙地上。 他背上有根银色的棒子。 “蒂宝!” 她站在那里。胸部以下一片鲜红。 “冴羽·道流。”是她美丽的声音。 背后天空一轮明月。 但是,随着最后那句话, 鲜红的液体从蒂宝口中流出来。 穿过发丝的月光,泡沫般弹开来的鲜血。 她微笑着。 看着我。 沙子。 月亮。 秀发。 鲜血。 气息。 全都美极了, 我无法站立, 也发不出声来。 第07章 虚伪如何沉眠 我坚定不移的恋情啊 我该如何摹绘你的真实 永远在我心底深处 无形的散发出香味的兰奢待 ◎兰奢待是最大沉香,又名黄熟香。(日本最大的香木,称天下第一名香,被视为日本的国宝。) 01 她伫立在沙上。 月亮浮在半空中。 和露娜堤克城一样的月亮。 “冴羽·道流。”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她用不鲜明的发音继续说着。“请不要惊慌。” “莫非,我已经死了?”我站起来。 感情悄悄褪去。 连活着这档事都忘了。 “你确确实实还活着。” “你呢?”我问。 “我就很难说了……” 蒂宝·苏荷微微倾着头,像少女般。 “你的伤还好吗……” “血压降了不少。”蒂宝回答。脸色非常难看。“但是,暂时还可以动吧。好了,我们走吧。” “咦,去哪里?” “蒙·洛捷。” “可是……”我回过头。 看着倒在沙地上的夏鲁鲁·多利。 他侧着脸,定住不动。 银枪从背部贯穿了胸部。 就是刺穿蒂宝那根。 我再次看着她。 看到她胸部的伤。 这样不可能没事。 “你……到底是谁?”我问她。 “对不起。”她莞尔一笑,优雅地拂去额头上的头发。“我不是蒂宝·苏荷。我是梅格苏卡殿下的独行人,还没有名字。” “怎么可能……”我喃喃说着。 独行人不会杀人。 我再次看着夏鲁鲁·多利。 “总不会他也是吧?” 蒂宝点点头。 简单地,真的非常简单地点了点头。 但是,这样太奇怪了。 “如果他是独行人,就不会杀我。” “他没杀你。”蒂宝回答。 不,他想杀我,很明显,他想杀了我。 这是怎么回事? 我捡起掉在沙地上的护目镜。 但是,没有戴上。 我已经不想使用这种东西了。 我想用我的眼睛去看。 虽然只剩下一只真的眼睛, 但是,我还是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所有东西。 什么是真实, 什么是谎言, 我想看个清楚。 “冴羽·道流,我们走吧,梅格苏卡殿下在等我们。” 那之后好一段时间, 我的大脑什么都无法思考。 可能是过多的突来讯息,交错缠绕,麻痹了吧? 和夏鲁鲁·多利搏斗过后,身体应该很疲惫了,我却毫无感觉,也不觉得哪里疼痛。不知道是肾上腺素的关系,还是精神上的冲击,脚步反而变得轻盈了。 我走在蒂宝旁边,罗伊迪跟在我们后面。 但是,身体逐渐沉重起来。 我把护目镜交给罗伊迪,因为连拿着那个东西都觉得困难。防御服感觉比平常重,但是,也可说,因为这样的重量,才不至于像气球般飞走。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自己的存在,好比气球, 一心一意想飞,却被某些无意义的重物拖住,还在此滞留。 线总是拉得紧直。 好想趁气还未泄时,放自己高飞。 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出了船屋。这是威尔带我走过的路,对了,威尔怎么样了?那之后,转眼已经一年了。 我们走在蒙·洛捷的通道上。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寻找那只猫。 没看到猫,那也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我看着蒂宝。 看着她的侧面。 血似乎不再流了。 即使不是人,我还是觉得她是货真价实的蒂宝。 我自己也是看起来像人类,却不是完整的人类。 所谓人类是什么? 怎么样的状态,可以称为人类呢? 人类与非人类, 有什么不同呢? 是价值的不同吗? 身为人类是那么重要的事吗? 为什么? 死了的人,就不再是人类了吗? 沉睡的人又如何呢? 为什么不活着就不行呢……? 为什么? 一定…… 一定、一定…… “一定”无远弗届地反射,回音不断重复着。 这种事,一定会…… 搞不清楚, 哪种状态是人类, 哪种状态是活着, 在没有任何答案的状况下, 永远…… 永远、永远…… 不断重复“永远”,像回音般。 那里是礼拜堂。 两侧的柱子只点着微弱的灯,天花板暗得像宇宙。窗外地球的夜晚,看起来反而明亮多了。 只有里面祭坛附近,汇聚了柔和的灯光。风琴的琴声流入耳中,我才蓦然发现耳朵听得见了。空气震荡的低音,与物质微动的高音,交错重叠,笼罩在相互磨蹭的气体摩擦中。 梅格苏卡·苏荷一袭白色礼服,站在祭坛中央。 我加快脚步,试图拂去茫洋的空气;拂去如黏液般缠绕着我的空气。 “她……蒂宝受伤了。”我指着后面的蒂宝·苏荷。“请立刻替她疗伤,拜托你。” “放心吧。”梅格苏卡温柔地笑着。“道流,你好体贴。”她伸出一只手。“到这边来。” “可是……”我又看看蒂宝。 蒂宝也笑着,彷佛彻底忘了刚才流血的事。 原来,她真的不是蒂宝…… 我想起来了。 像梦般。 像泡沫般。 “蒂宝呢?她没事吧?”我问梅格苏卡。 “蒂宝·苏荷不会来这里。”梅格苏卡摇摇头。“你眼前的她是独行人,是用来缓和你心情的策略。我欺骗了你,我为此道歉。但是,最后是她救了你吧?” “是的。”我点点头。“太好了,不是真的蒂宝。”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们走到祭坛里面,进入呈放射线状排列的小房间之一。房间没有门,前面没有墙壁。说是房间,还不如说是凹陷部分,或突出建筑物外的空间。周围是印有图案的玻璃窗,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没有灯,房内微暗。应该是用来谈私密话的地方吧。 我漠然环视房间模样后,再看看梅格苏卡·苏荷。 因为她对我伸出了白皙的手,所以,我在木制长椅缓缓坐了下来。她就坐在我旁边。 不知何时,蒂宝不见了踪影,罗伊迪也不见了。因为祭坛比较高,所以看不到那前面。 “呃……你刚才问我什么……?”我重新问女王。 “你说,幸亏她不是真正的蒂宝,为什么这么想呢?” “因为……” 这种事还用问吗? 如果是真正的蒂宝,受那样的伤就死了。 就算不会死,也太可怜了。 “是别人就无所谓吗?或者是独行人就无所谓?” “我也觉得她很可怜,可是,蒂宝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无法忍受失去她。” “为什么?” “我曾经失去过晓良。” “所以呢?” “因为不想再尝到那种滋味了,” “会再尝到那种滋味的人是你吧?又不是蒂宝。” 梅格苏卡看着我笑。 “对……”我点点头。“没错,是我……是我不想再尝到那种滋味,是我无法忍受。”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老实的孩子。” “但是,她为什么……那么像蒂宝,而且,还知道我那么多事?” “是我输入了数据。” “从蒂宝那里听来的吗?” “我不用听她说也知道。” “复制人的事呢?”我想起来。这么重要的事,我刚才竟然忘了。也或许并不重要吧?我不知道。“那是……” “是真的。” “是……是吗?” “你不用放在心上,那只是件小事。” “是。”我点点头。“幸亏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有科学知识。” “很好。”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我只有一句话可以告诉你。”梅格苏卡贴近我的脸。“要有身为人类的骄傲,道流。” 看到梅格苏卡温柔的笑容,不知怎么地,泪水从我眼睛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 这个温暖的感觉是什么呢? 太不可思议了。 是与存在根源息息相关的那种温暖; 是“我”这个人类最重要的东西, 被她清清楚楚指点出来般, 那种温暖。 “你要活下去哦,”她说:“道流。” 我微微一笑。 “我没事。” 02 “我就觉得不对劲。”梅格苏卡说:“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不出声就可以跟罗伊迪交谈。我是从你眼睛瞬间的动作看出来的,但是,我本来以为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或纯粹只是巧合。后来,你在夏鲁鲁·多利那里睡了一年,那期间,罗伊迪被关在地下仓库里。我的独行人发现他后,我把他放出来了。结果,你就恢复了意识。我想,要不是产生了什么变化,就是与你跟罗伊迪之间的距离有关。我做出结论的关键,是在夏鲁鲁·多利攻击你的时候。” “他是独行人?” “没错,所以,蒂宝才能击倒他,救了你。蒂宝也是独行人。独行人可以杀死独行人,却不能直接加害人类。基本上,那种安全装置一定会在根柢动作。我曾参与初期阶段三的独行人开发,所以,我很清楚那个部分的程序有多么严密,几乎不可能破解。当然,这里的独行人们也都不例外。夏鲁鲁·多利是独行人,所以,他总是犹豫着该不该杀你,结果被蒂宝杀了。夏鲁鲁·多利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失常了,据我推测,是软件出现了破绽。可能是陷入自我矛盾的窠臼中而失控;或纯粹只是功能接续不良;抑或保护回路机能不全等故障层出不穷的结果吧。但是……夏鲁鲁·多利为什么会攻击你?为什么会做出危害于你的行动呢?” “因为我不是人类。” “不,你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请不要抛弃那样的尊严。”梅格苏卡沉默半晌,眨了眨眼睛。“不是那样,而是夏鲁鲁·多利无法辨识出你是人类。” “是的。”我点点头。“但是,这件事……” “你希望我能绝对保密?”梅格苏卡抢先说出了我要说的话。 “是的。”我老实的点点头。也只能点头了。 “我向神发誓,一定会保守这个秘密。你不在你体内,对吧?” “是的。” “你的头脑在罗伊迪里面,你现在的身体,是久慈·晓良的。” 我点点头。 梅格苏卡都知道了。 对我来说,她就跟神一样。 她知道了我所有秘密, 我也只能信任她了。 “你活在罗伊迪里面,控制着久慈·晓良的身体。” “是的。”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彷佛就要被吸入她的眼中那般,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不久后,梅格苏卡的表情柔和下来,嘴角浮起了笑容。 “你会来这里,果然是命中注定。” “怎么说?” “太优秀了。”她扬起视线,眯起了眼睛。 “什么?”从她嘴巴吐泄出来的话令我惊讶。 “好伟大的技术。” “伟大?” “是的,我也在尝试。” “尝试?尝试什么?” “头部是人类的思考机能,身体是维持那些机能的设备,我在尝试将两者分开。” “为什么?” “有两个理由。首先,是为了人类的安全。也就是说,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时,可以救回头部,而身体也不需要耗费维持头脑的多余能源。头脑可以放在最适合思考的环境中。这是很合理的系统。第二个理由是,要让独行人更接近人类的线索,就在其中。试着将头脑与肉体的互动关系明确化,是让独行人更接近人类的最后关键。早在几年前,就有人提出这个实践方法,但是,很遗憾,基于人道立场,没有进行实验。其实,所谓人道是一种很原始的东西。” “不好吧……”我摇摇头。“我认为那样并不符合常理。我的状况,纯粹只是不那么做就活不下去;不将两个人合而为一,彼此都活不下去。” “并不是两个人合而为一。只有你一个人活着啊,道流,你不要搞错了,人类是因意志而存在。” 我无法继续看着梅格苏卡的眼睛。 拉下视线,看着自己的膝盖。 看到了放在膝盖上的手。 这是晓良的膝盖,还有晓良的手。 我不存在于此, 是远远地操控着晓良的身体。 这是人偶? “不是。”梅格苏卡说。 “咦?” “你在想你操控着这个身体吧?” 连心都被她看透了,我大吃一惊,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错了。”她摇摇头。“正好相反。你是靠这个身体活着,就跟头脑和身体在同一地方一样。身体是为了让头脑活下来而存在,绝非相反状况。” “但是……” “你要有人类的骄傲,道流。身体是小事,没什么大不了,可以轻易被机械取代。” “头脑总有一天也会被取代吧?你不是说独行人越来越接近人类了?” “记忆、分解能力、处理速度,都已经到达那样的水平了。你说得没错,头脑也可以被机械取代吧。” “那么,人类还有什么尊严……” “到时候,机械就变成了人类,如此而已。” “机械变成人类?” “是啊,独行人变成人类。这有什么不对呢?你为什么排斥这种事?” “我……”我摇着头,左右左右摇晃着。“我没有排斥。” “对,这样才对。” “对?” “对,这样才对。”梅格苏卡笑逐颜开。“如同你是货真价实的人类般,独行人也可能成为人类。” “人类会接受这样的事吗?可以将独行人视为自己的的同类吗?” “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不是那样的感情论,而是物理性事实。” “但是……” 我听到礼拜堂的门敞开来的声音。 “不可以进去!”是帕托莉西亚的叫声。 “让开!”是男人扭曲的叫声。 我站起来。 梅格苏卡·苏荷也站了起来。 脚步声。 冲撞声。 呻吟声。 有人倒下去的声音。 “道流,危险!”我听到罗伊迪的声音。 先是帕托莉西亚出现在祭坛上,往我们这里跑来。 没看到罗伊迪。 接着出现的是黑影。太暗了,看不清楚。 帕托莉西亚站在我和梅格苏卡前面,张开了双手, 试图阻挡黑影的攻击,保护我们。 “是谁?”我问罗伊迪。 “刚才的敌人。”罗伊迪回答。他大概是在哪避难吧。 夏鲁鲁·多利从祭坛跳下来,往我们走来。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帕托莉西亚说。 “让开!” 夏鲁鲁笑着。 从下颚到脖子,都被鲜血溅得变了色。 防御服的胸部位置,开了一个洞。 同样沾满了鲜血的右手,握着一支银枪。 银枪尖端还淌着鲜红的血。 是谁的血呢? 在祭坛那边的蒂宝吗? 是蒂宝的人工血液吗? 帕托莉西亚摆出防御架式。 夏鲁鲁·多利挥舞着银枪。 她用手接住了第一次的攻击。 但是,紧接着另一侧又遭到攻击。 击中了帕托莉西亚的侧头部, 她整个人往旁边飞去,倒落在墙边。 夏鲁鲁再次挥舞银枪,往我们前面走来。 “我要杀了你,这流。”他张大的眼睛攫住了我。“你为什么不听我说?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我……” “夏鲁鲁。”梅格苏卡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夏鲁鲁略微动一下, 然后,看着梅格苏卡。 “我是生你的母亲,你记得吗?” 夏鲁鲁微微倾着头,瞪视着梅格苏卡·苏荷。 “可爱的孩子,到这边来……”她缓缓伸出一只手,向夏鲁鲁·多利微笑着。“这是你想要的东西,给你吧。” 梅格苏卡将一只手伸入胸前,然后,拿出小小金色筒子。 “母亲……”夏鲁鲁的表情变了。 他把银枪放在地上,贴近梅格苏卡。 “可爱的儿子。”梅格苏卡握着金色筒子,然后,摇晃它。 筒子发出了低频率声响。 “啊,好美,太美了,母亲。” 橘色光芒从梅格苏卡的手: 从金色筒子,直直往斜上方延伸。 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附近。 不可思议的光芒。 接着,是不可思议的声响。 “夏鲁鲁,你该休息了。”梅格苏卡说。然后,用力摇晃了一下金色的筒子。 筒子嗡地响起低沉的声音, 橘色光芒疾驰,然后,扫过夏鲁鲁·多利。 他的脸定格在惊吓的表情, 身躯一阵痉挛后完全静止了。 然后,张开的眼睛、 溅满鲜血的脸、凌乱的头发、 这一切切,都随着他的头,缓缓地, 向前倾倒、掉落。 撞到地面, 钝重、反弹、翻滚。 身躯还直立着,没有倒下来。 夏鲁鲁·多利惧怕的脸孔,就在我脚下。 已经没什么好惧怕了啊…… 眼睛还张开着…… 低频率音消失了。 变暗了。 因为梅格苏卡的橘色光芒消失了。 帕托莉西亚挣扎着从墙边站起来。 罗伊迪从祭坛上看着我们。 我观察过这一切后, 再度,看着夏鲁鲁·多利的头。 然后,向前一步,在他头颅旁边蹲下来。 战战兢兢地, 将手伸向他的头, 却不敢碰触。 侧翻的人头。 是面具?是瓜? 是什么?这是什么? 在人类心中,这到底是什么? 是的…… 是很不可思议的存在。 尽管是人类的象征, 却如此脆弱, 如此不可靠, 如此滑稽, 如此阴森, “我知道了……”我喃喃说着。 我回过头,看着梅格苏卡。 梅格苏卡看着我。 “你想到了吧?冴羽·道流。” 03 我走到祭坛的礼拜堂一看,蒂宝倒在那里,已经动也不动了。我触摸她的额头,抚摸她的秀发。 虽然她不是蒂宝·苏荷,我还是很难过。 “放心吧,可以修复。”梅格苏卡·苏荷说:“夏鲁鲁也可以修复。” 我站起来。 两个独行人将蒂宝抬走了。 我跟着梅格苏卡,搭上电梯。罗伊迪和帕托莉西亚也与我们同行。 “夏鲁鲁·多利一直都是独行人吗?可是,他跟我说,他是被你捡回来的,他真正的母亲也在那时被杀了。而且,他还杀了先王路·多利……” “那全都是他编出来的故事。”梅格苏卡缓缓摇着头。“被杀的不是他母亲,而是他自己。他还是少年时,被杀人犯杀死了。我用他的细胞做了复制人,这是他母亲的愿望。很遗憾,那个母亲已经过世了。她在西碧城住了几年,后来死于滤过性病毒传染病……” “那时候岛屿四周已经变成大海了吗?” “是啊。后来,夏鲁鲁本身也被感染了……” “他死了吗?” “是永远沉睡了。”梅格苏卡回答。“在他死亡之前,我凭我的判断将他冷冻了。” 真正的夏鲁鲁·多利现在也沉睡在某个地方吧。 “见到久慈·晓良的是哪个夏鲁鲁?”我问。 “是独行人的夏鲁鲁。”她面无表情的说着。“但是,他自己没有独行人的自觉,因为我做了那样的程序。” 我们来到地下楼层。 是我之前曾经来过一次,像办公室的地方。 梅格苏卡带我们经过那里,往里面走。 穿越细细的通道后,最后是一道铁门。 她站在门边举起手来,门就缓缓打开了。自动照明亮了起来。是个深度颇深的细长房间,中间有张细长的台子,陈列着一连串实验器材般的设备。 “这是我的实验室,”梅格苏卡说:“从来没有让我之外的人进来过。” 冰冷的空气。 只听见机械类作动的轻微振动声。传送空气的声音、泡沫的声音、细微的电子音,杂七杂八的声音此起彼落。 “要不要喝什么?”走到房间中央时,梅格苏卡转过身来。 “啊,嗯。”我回答。被她这么一问,才发现喉咙干到不行。 “帕托莉西亚,麻烦你倒茶来。” 她行个礼,退出去了。 “把人差走吗?”我目送她出去后,问梅格苏卡。 “很有趣的玩笑。”梅格苏卡发笑。“值得期待哦。” “值得期待?”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在一张小椅子坐下来,也伸出一只手来示意我坐下。 “那么,让我听听你的推理吧?”梅格苏卡笑着说。 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表情充满了快乐。 有这么快乐吗?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心情多少缓和了下来。看着她的脸,会以为这一切都只是游戏。如果是,是多么快乐的事啊。我也稍微笑得出来了。 “你什么都知道吧?” “我刚开始也没发现,一直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了,你说给我听吧,道流。” 梅格苏卡看起来真的很快乐。她的身体微微喘息着,用神采奕奕的眼睛看着我。 “库劳德·莱兹是自杀。”我说。 “为什么?”她立刻反问。 “因为他发现自己是什么人了。” “嗯。”梅格苏卡满足的点点头。“正确答案。” “库劳德·莱兹的头脑,不在他体内。他的身体是真的吗?” “不,是人造的。” “是完整的独行人?” “不是独行人,因为是由他的头脑操纵。” “在哪操纵?” “这里。”梅格苏卡说完,单手指着台子上的机械。“在这里面。” 是个陶瓷圆形容器,接着细细的发光端子和几条管子的简单装置。 好几个相同装置陈列在台子上。到底有几个呢?最少有二十,不,三十个,一直排到房间深处。管子往天花板延伸,接到经过墙边的粗导管。 “最新的系统,都跟计算机并排在一起,放在其它房间。这里摆的都是最初阶段的东西,也就是所谓原型;我最初制作的型号。后来,我一再改良,做出了更简单的形态。那东西也在别的房间。” “他们不知道自己心脏的结构。”我说:“要不然不会自杀。” “我觉得他们不知道会比较好。我并不认为什么做有错。” “你是怎么样瞒着他们,把他们的头脑跟身体分开呢?” “你是在你知道的状态下被分开的吗?” “不是。”我摇摇头。“我死过一次。再活过来时,就是这样了。” “你是因此被救活的。” “我宁可我没被救活。” “不对。”梅格苏卡摇摇头。“你应该坦然接受救了你的那份爱吧?” “嗯。”我点点头。“我当然知道。” “人活着,绝不只是为了自己。是他人赐给你生命,或你赐给他人生命,这样的串连系统。” “这点我不太不明白。”我摇摇头。 “你的温柔来自哪里?” “咦?” “你自己可能没发现,但是,罗伊迪知道你的温柔。” 我看看罗伊迪。 他一脸漠然;依旧是那个没表情的罗伊迪。 我不明白。 我无法理解她所说的话。 “我很早就开始做这个研究了,我确信会成功。但是,又不能随便做人体实验。即使,偶尔会有因意外产生的机会,也必须立刻做处理。搬运所有东西的距离如果太远,就会很困难。很难碰到那种适合的条件。而且,我又是一整天几乎都在睡觉的人,不可能老盯着世间看。但是,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就是流行病盛行的时候吧?”我点出来。 “我真想亲吻你的头脑。”梅格苏卡笑着说:“没错,刚好给了我抢救众生的名目。当然,对我来说,什么名目都无所谓。但是,还是需要周遭人某种程度的理解吧?像雷欧·多诺普医生那样的人。在欧洲全域,这个传染病曾一时经由家畜蔓延开来。伊鲁·桑·贾克的家畜,在那时全部处理掉了。” “有人说,主因是紫外线不足。”我说。因为工作关系,我曾听过这样的信息。 “原因非常复杂。刚开始,有人主张只要媒介是植物性霉。那是五十多年前的研究了,针对这个研究,确实有很多报告指出紫外线效果极佳。伊鲁·桑·贾克的农业作物,几乎都在岛屿南方栽种,所以,为了让阳光随时普照,我进行了岛屿旋转计划。但是,事实上,原因是其它的滤过性病毒。” “那么,你就是为了这样让岛屿旋转?” “刚开始是这样。但是,目的当然不只一个。后来,我们放弃畜牧业,改成只从事农业生产。除了充分利用阳光外,还可以靠方位的变化,有效去除虫害。这些利益相当大,但是,能源上的流失非常显着。当然,当作未来投资,是有尝试的价值。其它,如电波望远镜、太阳发电等,也有些微利益。但是,最大原因还是对人们产生的影响。虽然还在试行阶段,但是,我正在调查对人们精神上的影响。这一点不容忽视。” “让森林和大海消失,总不会也是……?” “是的。”梅格苏卡笑着点了点头。 “耗费了不少劳力吧?” “现今世上,能源根本使用不完。这一百年来,世界人口减少到三分之一,又爆发了能源革命,人类取得了庞大的能源。劳力这种东西的价值,已经不及百年前的五十分之一,人类已经不用再劳动了。” “工程花了多久的时间?” “一个月。” “这段期间,西碧城的人都睡着了吗?” “是的。”梅格苏卡点点头。“这段期间,我将病患的头脑分离,切换成新的形态。至于健康的人,都只是在睡觉而已。我控制了城里所有的空调和水管,所以很容易办到。最困难的是,他们清醒后的记忆。” “你使用了什么药物吗?” “对,让他们慢慢醒来。我的目的,纯粹只是为了救垂危的病人,更换他们的躯壳。因此,我让城里所有的人睡着,然后,让他们醒来时,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海的变化上。我控制他们,让他们将所有注意力都转向周遭变成了海这件事上。这样的心理手法,以前恐怕不曾有过这么浩大的案例。但是,就技术面来说,在历史上是自古以来就被使用的方法,做法并不是很困难。人、只要专注某样东西,就会忽略其它事。不管任何国家,都有煽动人民战争的政府。尽管那段期间的记忆并不鲜明,只要当时身边发生了重大事件,譬如流行病、周遭变成了大海,就可以把其它影像都埋入黑暗中。可以说是一种‘记号化’吧。” “那么,这次的沙漠化也是?” “当然。”梅格苏卡点点头。“我将几个人的头部分离了。这么做,也是为了救他们。至少,我相信我是对的,才这么做。” “我不知道对不对。” “那样才正常,你是正常人。” “你不是正常人吗?” “我不是正常人,讨论这种事没有意义。”她轻轻摇摆着一只手。第一次看到她显得有些娇羞的不可思议模样。“言归正传,库劳德·莱兹是怎么样切断了自己的脖子?理由又是什么?” “关于理由……”我回答。“我只能靠感觉来掌握。请容我留到后面再说。但是,方法很简单,那就是有人协助他。不用说,协助库劳德·莱兹和奥斯卡自杀的人,分别是威尔和米雪儿。具体来说,都是使用绳子从横梁将大镰刀吊起来,然后,像断头台一样辗断脖子。可以用这么简单的方法,准确地切断脖子,最大原因是被害人主动配合对方杀了自己。否则,要那样一刀砍断挣扎的人的脖子,非常困难。” “为什么威尔和米雪儿会协助他们?他们如何控制了两人?”她倾侧着头,脸上堆满笑容。 “那也很简单。”我点点头,回给梅格苏仁一个微笑。“威尔是库劳德·莱兹本人,米雪儿则是奥斯卡本人。我说他们是自杀,就是基于这样的理由。” 04 我喝了帕托莉西亚端来的茶。一时之间,仅属于我和梅格苏卡两人的幽静时间流逝着, 偶尔,我们会相互凝视。 有种很怀念的感觉。 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完全不能理解。 “你可以解释给威尔和米雪儿听吗?”梅格苏卡问。 我思考了片刻,点点头。 “很好。”梅格苏卡轻轻举起一只手。 房间入口处的门打开来了。我回过头看, 进来的是威尔和米雪儿。 少年和女人。两人从实验台与墙壁之间,走向我们。威尔走在前面,米雪儿跟在后面。威尔直直看着我,米雪儿微微低着头。 “冴羽·道流,好久不见了。”威尔走到我前面,向我低头致意。跟一年前的他没有多大差别。 “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回应他。然后再看看米雪儿,她也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来。 “请那边坐。”梅格苏卡对两人说。 墙边有张木制长椅,少年和女人在那里坐了下来。他们把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恭恭敬敬。 “冴羽·道流有很重要的事跟你们说。”梅格苏卡对两人说。“你们要听清楚。” 两人点了点头。 梅格苏卡看着我。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怎么样, 但是,我还是非说不可。 “威尔,还有,米雪儿。”我起了个头。“我完全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所以,请你们放心听我说。当成在听天方夜谭那种故事就行了,好吗?” 两人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的眼睛和女人的眼睛,都绽放着纯净的光芒。 是洁白无瑕,没有任何怀疑的眼睛。 “威尔被库劳德·莱兹控制,米雪儿被奥斯卡控制,你们各自协助你们的主子,砍断了他们自己的头。库拉德和奥斯卡都想自己砍断自己的头,因为,他们想确认,自己的大脑并不在头壳里,即使头跟身躯分离了,自己的存在也不会消失。或者,是想得到自由;试图切断头部,解脱身为人的束缚,挽回真正的自我。所以,他们请你们协助完成这件事。你们并没有做坏事,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千万不可以往坏处想。就像切断了被紧紧绑住的锁链。只是,我不了解,为什么选择了威尔和米雪儿。我想,最大的可能性应该是你们本来就有那样的体质,或者,有某种‘近接关系’,因此威尔成了库劳德·莱兹的弟子,米雪儿成了奥斯卡的妻子。你们没有那种自觉也无所谓,完全不需要那种自觉。” “什么叫‘近接关系’?” “呃,就像频率正好是倍数那样的同调现象吧?我是说,库劳德·莱兹的头脑与他的身躯互通信息时的频率,与威尔那么做时的频率混线了。我认为,应该是这样的混线,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原来如此。”梅格苏卡点点头。“很有趣的说法。” “说法?”我有些惊讶。“不是这样吗?” “很可惜,很遗憾,并不是那样。”梅格苏卡愉悦地摇了摇头。“道流,你被既定观念束缚住了。” “既定观念?” “对,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只有一个身体、一个个体,这样的既定观念。” “咦?”我又看了看威尔和米雪儿。 当我理解到这个概念时,不禁毛骨悚然。 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大概是我头脑的惊吓,也传达给了我的身躯吧。 “一个人是两个人?” “对。”梅格苏卡柔和地点着头。“很简单吧?” “也就是说,库劳德·莱兹的头脑,也是威尔的头脑?” 看到梅格苏卡的笑容,我将视线移回到威尔身上。 那个少年的头脑不在这里。 浸泡在溶液中的库劳德,·兹的头脑,正在我身旁的机械里漂浮着。那个头脑同时驱动着库劳德·莱兹的身体,还有威尔的身体? 原来是一个头脑操纵着两个人…… 单体头脑拥有复数人格,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只要不是完全独立,甚至可以说是很平常的事。 这也是梅格苏卡·苏荷的实验之一吗? “也就是说,库劳德·莱兹不是自杀?”我喃喃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梅格苏卡回答。“要看他的自觉、他的认知为何,就物理性观察来说,库劳德·莱兹只是要求威尔杀了自己。” “奥斯卡也是……”我看着坐在长椅上的米雪儿。“拜托了米雪儿,” “但是,威尔和米雪儿都没有那样的自觉。”梅格苏卡说明。“我想,那可能是他们两人的防卫本能。因为杀了自己,破坏了自己的主躯壳,对他们两人造成相当大的冲击,所以,他们把那个行为隐藏在记忆最深处。在外表上,他们两人都只记得那之后的行动。” “就是搬运凶器和头颅的事?”我说。 “这也是一种记号化。”梅格苏卡·苏荷竖起手指。“藉由搬运凶器和头颅,隐藏他们切断了头颅的记忆。此外,对他们来说,自己的头颅是‘自己不想看,也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东西。因此,看到的人也会被篡改记忆,认为那不是头颅,自己搬运的是其它东西。” “那么,带离现场的理由,就是因为不想看到?”我问。 “不,不只是那个理由。如果纯粹只是不想看到,可以用什么东西盖上:如果只是为了篡改记忆,也有其它各种记号化手段。大费周章将头颅搬运到远处丢弃,当然是为了不想让其它人看到,不想让人知道那个头颅中其实没有头脑。简单来说,就是近似羞耻的情感,是非常人性化的判断。” “羞耻……”我重复这个字眼。 多么不可思议的行为啊。 切断自己的头,是为了自己的自由; 带走自己的头,是为了羞耻…… 到底羞耻什么呢? 难道他们害怕自己不存在, 害怕空虚的头盖被人发现吗? “他们可以确定吗?”我提出我的疑问。“他们可以确定自己的头脑在离自己身躯很遥远的地方吗?” “你说呢?”梅格苏卡偏着头,眯起了眼睛。“这也是我非常有兴趣的一件事。” “梅格苏卡殿下……”威尔开口了。 我看着他。 令人惊讶的是,威尔闭着眼睛。 面无表情,静静地坐着。 但是,他的嘴巴微动,流泻出少年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我是库劳德·莱兹。我本来打算再也不来这里了,但是,听到你那番话后,我想我必须出来说个明白,当作最后的奉献。冴羽·道流,也请你听愚僧把话说完,” 05 “你可以做到这样唰?”梅格苏卡眯起了眼睛。“太不可思议了,什么时候建立起了这样的回路?” “我无法明确说出是什么时候。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威尔闭着眼睛说。虽然声音是从少年的嘴巴流泻出来,语调和用语却完全不像他。“但是,回想起来,好像是在每天画沙子曼陀罗的例行工作中,渐渐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摸到了不该摸得到的东西。起初,我是察觉到我本身似乎不在这里……也就是,在蒙·洛捷,分着沙子,再将沙子哗啦哗啦撒落的这只手、这些手指,并不是我的东西。我想,该怎么说呢,这会不会就是神丢给我的问题?还有,我所感应到的这个浮游的、说不出是哪里的熟悉地方……虽然看不见、听不见、碰触不到、没有任何感觉,却有着我该存在的世界的氛围。那是天堂?还是地狱?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随着每次沙子的撒落逐渐增强。感应到一次后,我就常常梦见那种浮游感,那种自由。我开始怀疑,我真的是靠我的身体活着吗?我相信,即使没有了这个躯壳,一定还有我的存在。只是看不见、听不见,也无法碰触。但是,坚定地包容着我。是这样的思想、这样的感应,赋予了我生命。我可以感应到,应该被如此赋予生命的自己的存在。” 威尔闭着眼睛,露出微微的笑容。 坐在隔壁的米雪儿,视线落在地面上。不知道是她在听库拉德说话?还是奥斯卡在听?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想,总有一天,我必须回答这个神的问题,或许这就是我身为这个蒙·洛捷的僧侣长的使命。那一天,我见到了冴羽·道流。我看到他的模样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该如何用言语来说明呢……我见到了竖立在蒙·洛捷塔上的天使。啊,我想会不会是使者来迎接我了?或是,某种引导?别误会,只是我自己这么想而已,跟冴羽·道流没有任何关系,请原谅我这么说。但是,就像镜子般,那里映照着我的身影。应该说是产生了那样的意念,或是那样的灵感吧,就像天使降临般,那是使我全身如充满灵气般美妙的神的慈悲。真的是很令人感恩的事。我在这样的加护下,很快做了决定,然后付诸行动。我没有跟夏鲁鲁·多利殿下或梅格苏卡殿下商量,我没有跟任何人商量……所谓商量,一定要使用言语。但是,我怕透过言语,会使这个感觉完全走了样,也不想因为将这件事告诉他人,而使我的决心产生一点点的动摇,也就是说,我担心我会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这个升天的机会。何况,大家都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也没有任何教义告诉我们怎么样的方法可以让人神结合;连类似这样的事都没有听说过。也就是说,只能靠自己去相信,自己去尝试。我相信这件事值得我献出我小小的生命,就我的立场来说,是很有意义的做法。只有这一点,是出自于我的主要意志。但是,对于我这样的任性妄为,我必须慎重向梅格苏卡殿下致歉,请原谅我。” “结果怎么样呢?”梅格苏卡问。“切断自己脖子时的感觉怎么样呢?” “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有几个闪过脑海的想法.就是刹那就是永恒,就是沉重却轻盈,恍如听着乐声,又恍如海风拂面,是很难描述的爽快感。之后,我就到了新的地方。” “那是怎么样的地方?”梅格苏卡问。 “是觉得明亮就明亮,觉得阴暗就阴暗,觉得快乐就快乐,觉得寂寞就寂寞的地方;怎么想就会怎么呈现。” “自由吗?”梅格苏卡看着筒状机械,而不是看着威尔。 “是的,我从此得到了解放。有生以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一切都是无,一切都在我身旁与我同在。我所想的事,通通会成真。但是,沉醉在这样的幸福中,我还是多少会担心我的前世。这并不是眷恋,而是觉得我应该仁慈对待我的前世,不该蹂躏我用来当踏脚石的东西。我会突然想起,我的头、我的身体怎么样了?当然,我并不想看,只是,将那不堪的尸骸那样丢着,每每想起就觉得是我的污点。我怎么会这样呢,在切断头颅之前,竟然完全没考虑到这个问题。” “所以,你利用了威尔?”梅格苏卡用轻松的语气问。浮现出“你真会找麻烦呢”的表情。 “你说得没错,不容我辩解。从以前,我就可以影响威尔的思考。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原因。但是,切断头颅,获得自由后,我掌握了唯一的真实。于是,我知道威尔的身体也是‘我’这个存在的一部分。只是,控制威尔的小孩子的心,并不知道这件事。我想,时候到了,我会告诉他这个哲理,但是,到时,威尔的自我必须成长到比现在更坚定;我想等到那一天。我跟威尔其实是相同的存在,很容易融合。但是,神是将人各自分开来赋予了生命。这样的引导,是生命存在的道理。要将沙子混合很容易,但是,要分开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我想,就像是这样吧。不断往更困难、更高的地方堆砌,就是我们活着的证据,就是存在。” “你认为其它人也跟你想的一样?”梅格苏卡问。 “恕我无礼,梅格苏卡殿下,对我来说,那是没有意义的事。其它人怎么想,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在这个伊鲁·桑·贾克,应该有很多跟我一样,头脑跟身体是分开的人。我不认为我特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认为所有人都是这个形态。没有特别的理由,我想我应该不特别也不普通,而是在那中间。因为,过去没有像我这样切断自己脖子的人,我应该是第一个。我想,起因是在于年纪的增长,还有虚耗日子创作沙画。但是,如果有同样境遇的人,就会出现选择同样道路的人吧。凡是人,总有一天会感应到,总有一天会去追寻。” “为什么不只头颅,连凶器都带走了?”我问威尔。 “我让他将两者带走,分别丢弃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库劳德·莱兹用威尔的声音,从威尔的嘴巴回答。“但是,说‘把那些东西拿去丢’时,大家都会以为是丢在同一个地方。威尔自己说‘丢进了大海’时,也是那么想。去找的人,也会只找一个地方。也就是说,我让他将凶器带走扔进海里,是为了不让大家找到头颅的声东击西法。威尔的证词和叙述内容,都在我的预料中。” “奥斯卡是模仿你的做法?”我问。 “应该是……”威尔点点头。 坐在一旁的米雪儿默默低着头。她什么话也没说。库劳德·莱兹以威尔的身体为媒介出现,我还以为奥斯卡也会藉由米雪儿的身体出现呢。 “我想,奥斯卡大概不能像我这样出来说话。要这么做,必须有某种程度的精神修养。但是,他一定是跟我一样,感应到了自己的存在。他是岛上最年长的人,活得越长,注视自己的时间也越长。而且,他的头脑也有足够的素养,可以保有米雪儿这个不同的人格。我是现在才知道的,但是,想必梅格苏卡殿下早已看穿了。说这些话,简直就是班门弄斧。我想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06 威尔张开惺忪睡眼。刚才他好像是一直在打瞌睡,米雪儿则偶尔抬起头来看着我,然后很快又低下头去。 “米雪儿,你听懂我的话了吗?”我问她。 米雪儿无言地点点头。 “奥斯卡活在你体内。虽然跟你各自独立,但是,就物理性来说,你们是同样的存在,你懂吗?” “我懂。”米雪儿点点头,表情显得有些紧张。 “谢谢,你们两人可以走了。”梅格苏卡用温柔的语气说。 少年和女人站起来,整齐划一的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往他们来时的门走去。我的视线一直追逐着他们的背影。 他们是如何处理的呢? 我不禁觉得,人的包容力实在大得惊人。不管面对任何条件,都会努力瞬间去顺应,以缓和冲击,有时甚至不惜限制自己的能力,去对应变化。这个机能,其它生命或人工系统都无法比拟。 威尔和米雪儿的身体,虽然都是跟独行人同样的人工物品,但是,他们自身应该都抱持着‘心存在’的幻想吧。就算思考机能在体外,还是会仰赖那样的幻想。正好跟人类相反,人类是所有精神都存在于自己体内,却还在体外塑造出神来。 这就是互补。 为了取得内外平衡。 “奥斯卡是模仿库劳德·莱兹的做法吧?”我问梅格苏卡。 “是啊。”她点点头。“他应该察觉到了行为的意义吧。可能是因为有几个条件跟莱兹相同,让他察觉到了这件事。” “永远不能跟奥斯卡对话了吗?” “我想他并不希望这样。” “如果他希望呢?” “如果他希望,就会有办法。” 茶已经冷掉了。我把茶喝完,将茶杯放回茶碟上。入口处附近只剩下罗伊迪,没看到帕托莉西亚。 “去走走吧?”梅格苏卡站起来。 “你还不用休息吗?” “我要熬夜。” “那么,我奉陪。”我也站起来。 我跟着梅格苏卡往房间更里面走去,跟进来时是相反方向。罗伊迪稍微保持一段距离,跟在我们后面。打开门时,梅格苏卡回头看看他,噗嗤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水泥墙围绕的通道,只有一边有黄色的细扶手。照明稀稀疏疏,明亮的地方,有天花板的管路闪闪发光。气氛很像工程现场,或大设备的机械室,复数的动力声响同步发出低沉的咆哮嘶吼。 打开金属门进入,顿时变成居住空间般的内部装潢。往通道更里面走,尽头处是电梯。我们三人搭上电梯往上爬升。 “库劳德·莱兹说,那天见到我后,他就下定了决心,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梅格苏卡摇摇头。“他不可能只见到你一次,就看出你是分离型新人类。就物理性而言,无法说明。” “如果频率带接近……” “不可能,讯号的通讯协议是固有的东西。光碰触到他人的神经,就能知道那个人的感觉吗?” “但是,还是可能察觉正处于某种通讯状态吧?” “不,那种电磁波太多了,到处都有光和电波。” “女王殿下第一次见到我时,就发现了我和罗伊迪之间的通讯吧……” “没错……”梅格苏卡改变了视线。“我那时候的确觉得哪里不对劲。” “很不可思议呢。” “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出答案来。无法以科学来说明的东西,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即使现在觉得不可思议,总有一天也会真相大白。所谓不可思议,只是对将来的理解的预感。” 电梯到达目的地,敞开了门。 是条像隧道般杀风景的通道。低沉的杂音更大声了。似乎很大的动力部就在附近,是发电设备呢?还是让伊鲁·桑·贾克旋转的机构部? “让岛旋转的具体机构是什么?”我边走边问。 “不是旋转类的结构。是将高黏性液体压入岩盘的缝隙,靠分子振动产生局部加热,形成一时的平面状溶解层。再将此溶解层当成滑动面来转动。” “热传递,层厚增加,不会对垂直应力的支撑造成影响吗?” “为了避免造成影响,要经常使用不同的溶解层。加热变光滑的岩层,之后会自然冷却。” “原来是靠接力替换(relay)啊。” 铁门滑向一边。灯光照亮了黑暗。眼前有一条深沟,面积相当大,向左右延伸。 奇妙的声音越来越接近。 不久后,右边隧道跑出白色管状的东西,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侧面随着空气音弹跳起来,变成舱门打开的形状。好像是交通工具。大小像游乐场的轨道车,比我的车子小。 梅格苏卡低下头来,坐进里面座位。 “我平常都是一个人坐。”她向我招手。“可能有点挤,请上来吧。不好意思,要请罗伊迪坐在后面的行李箱。” 我在梅格苏卡旁边坐下来。回头一看,后面还有空间,罗伊迪坐进来,侧身把脚伸到地上。 “要抓好哦,罗伊迪。”我提醒他。 “了解,这是试验吗?”他面无表情的说。 舱门关上后,变得异常安静,那东西开始前进了。 奔驰在向左弯曲的隧道中。 “请问……你有跟蒂宝·苏荷连络吗?” “没有,她不知道我还活着。” “啊,果然是这样……”我点点头。“那么,如果我再见到她,是不是最好不要告诉她我见过你?” “说不说都无所谓,那是你的问题。” 出了隧道后,来到明亮的地方。 车子停在像短短月台的地方。我们从坐舱走出来。 月台两侧是黑色铁门,中央是银色双开门。梅格苏卡按下按钮,打开了银色双开门。好像是电梯。罗伊迪从坐舱出来时,花了一点时间,但是,立刻跑步进了电梯。 门关上后,我感觉到上升的加速度。 很快停下来了。门一打开,是在建筑物内。 陈旧的装潢,木制地板、灰泥墙、窗户玻璃蒙昧不清。看起来像一般住宅。梅格苏卡默默打开房间门,走到通道上。通往二楼的阶梯,感觉上好像随时有人会下来。打开玄关门,走出了建筑物外。 我闻到海的味道。 月光下,草原向前倾斜。 草原的前端可以看到海。 “是海。”我脱口而出。“有水。” 07 我还以为是错觉。但是,我戴着护目镜,所以知道那是水。伊鲁·桑·贾克的周围又变成海了。 刚才我还站在没有水的沙地上,在那里苦战夏鲁鲁·多利。 但是,这是很简单的事。 只要在远离海岸的地方建设防波堤,围住这一带大海就行了。当我睡着时,他们所玩的把戏就是将海水抽干。现在只是反过来,再将海水注入而已。与潮涨潮退一样,可以在短时间内无声无息地做到。 看得到的海面还很浅,一定是一大片的浅滩。我没有问梅格苏卡任何问题。我想她也不想谈海的事吧。 回过头,我看到耸立在高处的蒙,洛捷的塔。我将护目镜对焦放大,仔细观看屋顶上的天使雕像。肩膀上有翅膀,头上带着头盔。唯一跟我相同的地方,就是有着人类的外型。 梅格苏卡从草原往下走,我也跟在她后面。 冷峻的风从下面吹上来。 梅格苏卡的头发随风飘动。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草原的尽头是水泥防波堤。这就是岛的外围。 “你一直待在这里?”我问了很无聊的问题。 “是啊。”梅格苏卡点点头。“如果你问的是我的身体。” “最好尽可能跟身体一起行动。”我笑笑。 “因为电波可能传达不到吗?” “说不定头脑也需要一点加速度刺激。” “我没有这样的数据。”梅格苏卡笑了起来。“啊,不过,也许值得一试。” “我想也是。”我点点头。 满月高高挂在天上。 伸出手来望过去,明明比自己的指尖还小的月亮,为什么人类看起来会觉得很大呢? 从小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现在是否了解了呢? 即使了解了,还是无法消除所有的不可思议。 光是影子,就像不可思议的残存。 “这个城里,现在有多少人是被分离了?” “那个数字没有意义。”梅格苏卡摇摇头。“这是必然的趋势。总有一天,全世界人口的百分之几是独行人?人类的身体中有百分之几是人造物?人格中有几个人拥有直系身体?这一类的问题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伊莎贝尔和健说要离开西碧,他们来找我商量过。” “西碧城还不够成熟,留不住外来的人。他们要不就是被同化,要不就是反弹。但是,为了进化必须经常接受刺激,你的到来,给了伊鲁·桑·贾克很好的刺激。” “人类还需要进化吗?” 梅格苏卡看着我,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嘴角浮现出笑容。 “嗯,这就跟需不需要人类的问题一样。” “需要人类吗?” “希望会需要。”梅格苏卡回答。“祈祷这种行为,就是相信自己需要某种东西。” 我握起她的手亲吻。 “我该走了。”我说。“女王殿下,谢谢你,晚安。” “祝我们彼此有个好梦。” “明天黄昏,我会离开这里。明天会再见到你吗?” “不会。”她摇摇头。“我想睡一段时间,因为很多工作都解决了。” “这样跟我说话也是工作吗?” “是啊……是身为这里的女王的重要工作之一。” 我放开她的手。 梅格苏卡的手,就那样紧握着,移到了她的胸前。 银色十字架在她白皙的肌肤上闪闪发亮。 好眼熟的外型。正是健给我的铁十字架。用那个模子做出来的银色造型十字架,就装饰在她胸前。 我没说什么。 她很适合那个晶亮的银色光辉,而我,正适合生锈的铁十字架。 “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摇摇头,笑了起来。 原来也有她不知道的事,这一点让我有些开心。 “好奇怪的人。”梅格苏卡也笑了起来。 直直看着我的蓝色眼睛,片刻之间,失去了时间。我产生了宇宙在哪里的银色联想,同时更感受到对脚下土地有着生锈黏着般的爱恋,展开了困惑之旅。 一晃眼。 一眨眼。 她的视线淡去, 我也放弃了。 “再见了”梅格苏卡说:“冴羽·道流。” “再见,女王殿下。” “我有个愿望……” 她难得说到一半打住了。 “咦,什么愿望?” “希望你活着。”说完,她偏过脸去,看着大海。 我也看着大海。 希望我活着? “为什么?” 我觉得,这句话离她的思考太遥远了。 一时之间,我无法会意。 梅格苏卡闭上眼睛数秒钟, 彷佛在压抑着什么,但是, 很快地, 恢复了她原有的表情。 一晃眼。 一眨眼。 彷佛自然的一切切,都出自于她的一眨眼。 我期盼她转向我, 再次看着我,但是, 这个期盼没有成真。 “所谓‘活着’是什么?”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没有回答。还是看着大海。 我也看着大海, 但是,那里没有答案。 “活着与不是活着,两者的差别在哪?”我再问她。 “这个嘛……”梅格苏卡看着旁边,幽静地回答。“如果你活着,就会有你之外的人想着你。那么,让人这么想的关键词就还存在,可以这么说吧。” “关键词?” “你要说是咒文也行。” “咒文?” “没错,对分开的人施予魔法。是为了再见到那个人的关键词。” “原来如此……蒂宝·苏荷也活着吗?” “活着啊。” “我也活着?” “你也活着。” “女王殿下活着吗?” 梅格苏卡缓缓转向了我,看着我。 “你是个很老实的孩子,冴羽·道流。”她微笑着。“你想我在这里吗?你想我活着吗?” 我想回答。 但是,她举起一只手,放在我嘴巴前, 手指轻轻碰触了我的唇。 “不要说……道流。” 我沉默下来。 她笑了笑。 “谢谢。” 最终章 不珍惜心爱的他的肉体与温柔的心 而追求他看似倦怠不堪的美 也是徒然啊 钟。 钟在某处响着。 高亢地、炫耀地、轻柔地,但恭谨。 我看见山。高处泛白。 天空清一色如颜料般,紧实地拉开来,没有一丝皱纹。 尖尖屋顶的塔下,人们聚集在绿色庭园中。 孩子们在绑着丝带的柱子周围婆娑起舞。 这是哪里呢? 没有听到音乐声, 身体却感受到幽思旋律。 手配合节拍敲打着。 我跳起舞来。 双手与朋友互牵着。 远心力几乎使我往后仰倒。 我用两手的力量撑住。 “道流。” 有人唤着我的名字。 我撇开与朋友牵着的手,开始向前跑。 奔驰在像球面般突起的草地上。 女人正在搬运料理,男人正将木柴投入火中。 我跑向桌子。 坐在椅子上的女人,正对着我张开双臂。 我冲向那中间, 冲向那白皙的双臂间, 冲向她怀里。 好香的味道。 我觉得。 好怀念的味道。 我觉得。 抬起头,张开眼睛,我在房间里。 里面有张床。 没有任何人。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把玩着玩具。 有人偶、填充娃娃、积木、组合方块。 但是,没有任何人。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 想打开门来看,但是打不开。 对,我得乖乖待着。 我想。 因为我是人偶。 再回到原来的位置后, 我就静止不动了。 再张开眼睛时,我躺在床上。 旁边睡着一个女人。 是谁呢? 我看到白皙的肩膀和背部。 是晓良? 还是,蒂宝·苏荷? 我伸出手来,触摸那个肩膀。 传来微微的抖动。 太好了,还活着。 我将身体靠过去,亲吻那个肩膀。 喘息声。 她用低沉嘶哑的声音笑了起来。 是在做梦吗? 想必是很美好的梦。 太好了,她还活着。 每天早上一醒来,我就担心这件事。 她活着时是这样, 她死了以后也是这样。 我一直活在担心这种事中。 有谁, 会为我担心呢? 有谁, 会担心我是否活着呢? “妈,我真的是妈妈的孩子吗?” 坐在桌旁的女人转过身来,双手捧住我的脸颊, 微微一笑。 我是人偶? 还是人类? 我活着吗? 还是死了? 本来就没有生命的东西, 怎么会死呢, 说得也是, 这样就不必担心了。 “你这孩子真会胡思乱想。” 女人笑了起来,看着旁边的男人。 男人瞪视着我。 然后,亲吻女人的颈子。 又不是在床上。 “是血吗?”男人喃喃问着。 血? 血是什么呢? 那是人偶、填充娃娃、积木、组合方块, 都没有的东西。 床上的女人转过身来。 两手绕到我身上,紧紧抱住了我。 她的气息。 “道流。” 我也将手绕到她身上。 我想被她爱? 还是想爱她? 怎么样都无所谓。 在她死去之前, 在她的眼球破裂之前, 在血液从她喉咙溢出之前。 血是什么呢? “道流,” 求求你, 在那之前, 在你死去之前…… “道流。” 我醒过来。 眼前是罗伊迪的脸。 我再闭上眼睛。 我想看梦的后续。 因为,即使是那么可怕的梦, 即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梦, 也只能在那里见到她…… 但是, 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里没有她的身影。 也想不起她的味道了。 我再张开眼睛,跳入那小小的现实洞穴中。 那是附着在毛玻璃上的一滴水珠子。 只能从那里看到对面。 那就是现实。 只有醒着时,我会忍耐做现实这个梦。 “早。”我不悦的说。 “你做梦了?”罗伊迪问。 “你又不知道梦是什么。”我背向罗伊迪。 罗伊迪没有反驳我,他真的很善良。 其实知道,也当作不知道。 “几点了?”我问。 “十二点四十分。” 我回过头。 “十二点?” “十二点四十分。” 我跳起来。 “我睡了多久?” “十小时又三十分。” “啊,还好。”我叹口气。“我还以为我睡了好几天呢。” 看看窗户,太阳的确升高了。但是,方位没有改变。 “待在这里,时间的感觉就会麻痹掉。” 我把脚放到地上。 “我不觉得你麻痹了,你是平常的道流。” “你可以叫醒我啊。”我瞪着罗伊迪。“你是不是想说你叫过我?” 最近,罗伊迪默默点头,耸动肩膀的动作,越来越熟练了。 “我要先去洗个澡……啊,得收拾行李才行。” “收拾好了。” “车子呢?” “已经开来了停车场,健正在车子后面绑上拖车。” “哦,这样啊。”我点点头。 我在浴室时,伊莎贝尔好像来过。当我再回到房间时,床头柜上放了装在热水瓶里的茶。没看到罗伊迪,大概是搬行李出去了。 我穿好衣服,正要将茶倒进杯中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我坐在床上应声。 门打开来,是帕托莉西亚。 “咦,是你啊?” “冴羽·道流,打搅了。”她关上门,向我低头致意。 “罗伊迪不在呢,不在下面吗?” “不……” “那么,一定是在大门外,车子的地方。” “不,我不是来找罗伊迪,我是有事相求……” “不用说得这么客气,什么事?” “梅格苏卡命令我来,任你差遣。” “差遣?” “就是效忠你的意思。” “啊……”我笑笑。“不用,我有罗伊迪了。” “会妨碍到你吗?” “不,不会妨碍……可是,为什么呢?” “我受命来保护你。” “为什么?” “我这么做不需要理由。” “嗯,可是,我需要为什么要你来保护我的理由。” “可能是梅格苏卡的好意。” “好意?” “就是体贴或是亲切的意思。” “意思我懂。” “对不起。”帕托莉西亚低下头。“我太多嘴了,请原谅。” “拜托你说话不要这么客气。” “知道了。”帕托莉西亚点点头。“这样可以吗?” “可以。对了,你跟罗伊迪也是这样说话吗?” “罗伊迪不是人类。” “我是人类?” “是的,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 “是、是。”我笑了起来。 “我希望你答应让我替你工作,” “这个嘛……”我思考着。“要多花一些能源费,不过,也还好啦。” “那些费用我会用自己的信用卡支付,不会造成你经济上的负担。” “好像自己送上门来的妻子。” “什么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妻子?” “啊,对了,车子只能坐两个人。又不好让你坐在健的拖车上,因为他们两人正打得火热。” “火热?什么意思?” “总之,你没地方坐了,所以,你还是放弃吧,帕托莉西亚。” “我可以睡在行李箱。我折叠起来,比罗伊迪小得多了,而且体重只有他的一半。根据推测,运动能力是他的两倍。以保护道流的目的来说,我比他更适合。”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伤脑筋……” 总之,先喝杯茶再说吧。我将茶倒入杯子里,闻着不可思议的香味。肚子有点饿了。也许应该先吃点东西再上路。 帕托莉西亚一直站在门前,默默盯着我看。 “我还是不能带你走,对不起,请你回蒙·洛捷。”我说。 “我不能回去。”帕托莉西亚摇摇头。“梅格苏卡命令我说,道流一定会拒绝,你绝不能听他的。” “可是,你不是要效忠我吗?既然这样,不是应该听我的命令吗?” “不,我是以梅格苏卡的命令为优先。” “这样啊。”我点点头。“好像不太好玩呢。” “不好玩?”帕托莉西亚偏着头。“我不懂,这本来就不是好不好玩的问题。” “你不需要懂。” “我不需要懂,是不告诉我或秘密的意思吗?” “差不多就是那样吧。” “我来效忠道流的第二个目的是……” “有第二个目的?” “有。”帕托莉西亚挑起眉毛,满脸惶恐。“梅格苏卡指示我,要跟道流对话,建构新的回路。其具体目标和正确意图,我到现在都还无法理解。” “你不需要理解。” “秘密吗?” “差不多就是那样吧。” 我开始喝茶。 门敞开来,是罗伊迪回来了。 “车子和拖车都准备好了。”罗伊迪向我报告。“健和伊莎贝尔说要在下面吃饭,要我来叫道流。” “啊,正是时候。”我站起来。 “帕托莉西亚有什么事?”罗伊迪看着她。 “你问她吧。”我走向门口,正要踏出房间时,回头看着他们两人。“你们两人好好谈谈再决定吧。” “决定什么?”罗伊迪说。 我关上了门。 在一楼餐厅吃饭时,我听着健和伊莎贝尔的对话。他们两人看起来很快乐,所以我也很开心。健说,我帮他把拖车拖到离这里约一小时的城镇后,他就要买一辆车,好像连手续都办好了。 回到房间时,罗伊迪站在窗边,帕托莉西亚站在门边。 “干嘛站得离这么远?”我问, “站的位置没有意义。”罗伊迪回答。 “谈好了吗?” “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事。”罗伊迪摇了摇头。 “我们没有这种权利。”帕托莉西亚说。 “真拿你们没辙,好了,该走啦。” 我们走出伊莎贝尔的民宿,走到停车场的车子旁。 伊莎贝尔和健正把最后的行李堆到拖车上。大约来了十多个旁观者。凯利斯也来了,还帮他们两人堆了行李。 “冴羽·道流。”他伸出一只手来。当然,是戴着面具、穿着防御衣的凯利斯。 “好短的时间啊。”我开玩笑说。 接着是姜妮走到我向前,两手环绕着我,给了我一个拥抱。 “希望还能再见。”她小声说。 “随时可以。”我回答。 我咽下了“只要我还活着”这句话。 看来我的心情还不错。 “罗伊迪。”姜妮也拥抱了他。 帕托莉西亚准备钻进行行李箱中,抱着膝盖缩起了身子。 “真的可以吗?”我走过去问她。 “请关上门,我可以。” “到了旅馆马上让你出来。” “谢谢。” 我关上了行李箱的门。 确定健和伊莎贝尔都坐上了拖车后,我和罗伊迪也坐上了车子。 发动引擎,设定所有系统。 “对了,我已经一年没开车了呢。”我喃喃说着。 我不经意的在口袋中摸索,手指碰到了小小的石块。拿出来一看,是玻璃碎片。 “你看,罗伊迪。”我拿给隔壁的他看。 “那是在曼陀罗中捡到的证物。”罗伊迪一脸正经的说。 “结果,留下来的回忆就是这样了。” “是怎样?” “就是可有可无,微不足道的东西。” “我不认为人人都会从那区区一个事例衍生出这样的想法。” 车子开始缓缓动了起来。因为拖着拖车的关系,加速比平常慢了一些。凯利斯和姜妮挥着手。 通往防波堤的吊桥已经放下来了,还在很右边的地方。这座桥只有几个小时可以通行。 我们渡过了桥,来到防波堤道路。 映照在倒车摄影机中的蒙·洛捷和伊鲁·桑·贾克,越来越小了。 右边、左边都是海。 跟来的时候一样。 相同的道路。 “来的时候两个人,回去时有五个人?”我说。 “大概是五个人吧。”罗伊迪回答。 他好像也进化了。 阳光照得车子内暖烘烘的。 “罗伊迪,换你开车了,因为只有直直一条路。” “因为只有直直一条路?” 我打了个呵欠。 “有点想睡了。” “你又要睡了?”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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