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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的百年密室 森博嗣 简介 日本達文西雜誌Book Of The Year 2000 推理.驚悚.科幻 年度第四名 日本達文西雜誌連續數年獲選「最受歡迎的男作家」TOP3 日本亞馬遜網站五顆星推薦。 2113年的世界。乘著小型飛機迫降於陌生土地上的道流及其同伴洛伊翟,來到了隔絕於森林之中的城塞都市──那是由女王蒂寶.蘇荷所統治的樂園一般的小世界。 然而,隨著慶典夜晚發生的殺人案,隱藏於這座看似完美的城市之下的秘密與道流的過去相互呼應,其後──描繪神的意志與人的尊嚴之相悖相剋,森氏推理小說的新境地。 森博嗣最有名的非系列作品,科幻世界觀 + 密室推理的大部頭鉅作,在故事最後主角又隱瞞了一個身分之謎,讓森博嗣的書謎讚嘆不已。由於很受讀者的喜愛,本作在日本也有改編成漫畫。 目录 序章 第1章 文明如何羞怯 第2章 死如何被遗忘 第3章 王子如何被杀害 第4章 记忆如何被粉碎 第5章 秘密如何被爱抚 第6章 神如何下手 第7章 信念如何动摇 第8章 女王如何沉眠 最终章 登场人物 皇室成员 蒂宝·苏荷--女王 裘拉·苏荷--第一王子 萨桑·苏荷--第二王子 可萝·苏荷--公主 露娜堤克城的居民 亚吉·鲍--市长 尤伊·拿拿约克--副市长 辛卡·王--女王的侍女 琳·鲍--亚吉·鲍的女儿 凯·卢西纳--医生 麦卡·裘克--老人 真野·强矢--日本人 莎拉·佛特拉--生活于牧场的女孩 造访者 冴羽·道流--工程作家 罗伊迪--道流的搭档 序章 优雅的小城座落于一河之隔的庆典平原彼端, 在地平线刻下梦之绝壁。 然而,所有灼热的光线, 却是为了在那收割的干草上加深刺鼻的发香, 为了在那摆弄着交缠空气丝弦的赤裸手脚趾头上-- 缀饰花边。 巨大的自由/朱利安·格拉克(Julien Gracq) 虽然我嘲笑牺牲者 牺牲却是幸福的 梦境。 渐趋平坦的意识底下,令人联想到马戏团杂耍的炫目光线在舞动着,流水不吝为那华丽多彩付出掌声,而湿冷沉着的大气则是旁观者。我的身体包围于这些互不兼容的存在之间,不知不觉地引诱着我的精神一起沉入梦乡,以忘却人生近在眼前的目的。 墙壁。 令人不快的强烈日光,如今为奇迹式出现的云朵阻挡;我的手碰上了满布青苔的混凝土墙,缓慢地感受着悄然残留的温暖记忆。 气息。 我似乎仍活着。为何能判断自己还活着?因为我切实地对那时而在耳边作响的轻微昆虫振翅声感到不耐。虽然体力减落,甚至无法轻松起身,但奇妙的是我并不感到焦急。说到底,我对生存的执着--亦即在超越某种界限后突然停住脚步折返的摩擦力--决定性地不足。这正是我的调调。 雷声。 耳边传来了慑人的巨响,那是种令万物胆怯的共振波动,却非瞬间性的爆炸声,而是宛如一直线长跑而过的声响,令人联想至从天而降的龙鸣声。是什么?我漠然地思考着……那不是飞机,是种人类创造不出的可怕声音。 我已从梦中醒来。 有阵脚步声往这儿来,那步调中带着幽默的节奏,我立刻便明白了是我最喜欢的罗伊迪。卫星发出的长波光线到不了山谷间的死角,罗伊迪为了捕捉讯号便四处漫步,现在他走回来了。 睁眼一看,天气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咦?刚才是不是打雷了?” “应该是飞机的声音。” “是吗?要是飞机的声音,不嫌太低沉了?” “您说的是。若说是回转型的推进装置,转速未免过低。” “所以到底是什么?” “不清楚。” “你没看见?” “没有,要使用车上的雷达吗?” “我饿了,罗伊迪。” “这里没有食物。” 我能如此悠哉地说这些话,全是因为刚刚才牛饮了一阵河水之故。之前我根本没有想吃任何东西的念头,只是口渴、觉得痛苦。精神上并无问题,不过是身体难受,因此起先还一派轻松地想着“原来水分不足就会变成这样啊”!然而随着痛苦与时俱增,渐渐地连精神都窘迫了起来。这类经验自然是头一遭,教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已经整整三天没进食了,水则是暌违了两天。 我从没想象过会变成这般状况。现在回想起来,假如是既优秀又悲观的人,早在能源室故障时就该料想到最坏的情况,但我既不优秀也不悲观,实在莫可奈何。不过,我真的没想到连导航器都会失准--恐怕是更换备用品时,加速感应器因瞬间脉冲波而重设,或是我的身体静电导致核心系统出了问题--可能性应该在两者之一吧!虽然我事先冷却过身体,但碳纤维的效果能撑多少,可想而知。 我原本相信只要朝着目的地一路前进,就能在二十四小时内解决所有的问题--至少只要付钱,就能解决--除了因赶不上截稿日而造成的诸多障碍,比方与编辑部上司间的关系、将来的工作条件之类,或是更小的问题,比如参赛得不得奖等等……多亏面临了更大的危机,这些琐碎的担忧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或许这也算是一种麻醉剂吧!我果然是个乐观的人,是啊,相信我死时一定是自由的。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在三处地点有走错路的可能,但为时已晚。我想,这就是人生吧! 唉,可是肚子空空如也。 这又是何等原始的烦恼? “找点东西来嘛,罗伊迪!”我叹了口气。 “找什么?” “食物。” “没有。”罗伊迪夸张地摇了摇头。“周遭一带,没有任何食物。” “可不可以别摇头?浪费能源耶!”我似乎变得相当任性。 “了解。”罗伊迪微微地点头。“有些东西加工后可以食用,但没有适当的器具及能源。” “唉……真是的。”我仍旧躺在地上,伸长双手,做了个深呼吸。“算啦,有水就够幸运的了,应该可以撑一阵子没问题。唉,再说……咦,这是混凝土耶!” “混凝土?” 我起先以为那凸出河岸的东西是岩石,因为正在我的眼前,便摸了一把,立刻从平面性发觉那是人工物体,是道墙壁;不,仔细观察,又像根粗壮的柱子。我又发现河水的另一端也有相同的东西,隐藏于杂草及爬山虎之间。从前这儿八成架着桥,而这些混凝土肯定是桥墩。 “既然有人工物体,表示附近有人居住的可能性很高。”我教导罗伊迪。靠河、有水源,可说是人类生活的必须条件之一。至少在来这里的路上,还没有其它地方比这里的植物更为繁茂。到头来,植物和动物都是往水源聚集。 罗伊迪说明导航器故障的原因是卫星机能失常,至今仍未回复,而卫星何时脱离轨道也难以判断。至于我们现在的所在位置,他只能推测出方圆两百公里左右的可能范围,无法更精确地判定。我也不能责怪罗伊迪,毕竟更换备用品的是我,之后的所有判断也都是我下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卫星大概几年才会失常一次,且据说绝大多数不是出于硬件故障等无可奈何的理由,而是政治或军事上的意图。 不过,失常了这么久,说不定真是某个地方发生了战争。若是如此,虽然不知发生于地球何处,但不知情便是幸福。假如不在附近,就更加幸运,只要别严重到影响我即可。 战争是好战的人发动的,基本上,只要每个人都不想战争,就绝对不会发生--这点人类应该早已学习到了。 罗伊迪又收集了许多其它情报,但听他说着说着,我半是沉入了梦乡。想必是方才喝下的水渗透了身体各个角落,让我找回生物的本能之故吧! 想睡,便是生物的证明。 呼吸与呼吸之间,睡意降临了。 我作了个梦。 云。 天。 海。 山。 我飞翔着。 自己开着飞机东奔西跑,已经有几年了?我是在高中学得驾驶方法的,从那时起算,已过了十年。我从小便老作遨游天际的梦,低空飞机、高空飞机,最后是圈外飞机--等到现实中真能飞翔、飞翔应该早已不是梦想之时,却仍梦见自己飞行。 从前的我是独自--亦即借着自己的奇妙力量飞天。但现在即使在梦中,我仍是搭着飞机、紧紧系着安全带。梦变得更接近现实、更鲜明,也更为具体。即使如此,当我飞越云端,独自对着炫目的月亮眯起眼时,我便觉得自己不是人类:这一点,无论在梦境或现实中皆然。我不知该如何说明,那是一种近乎“自己达到了超越人类的存在”的错觉。当然,那不是得意忘形,而是一种更神奇的感觉。 这样的梦很多,梦境甚至变得多于现实, 因为近来在现实中,我并不常飞上高空。 人类是否早已被如此设定?基因中是否早已存在着这些编码?这大概是接近神的欲望吧,就刻画于身体的内侧;我甚至觉得,上个世纪仍存在的各种宗教原理,便源于这刻印上。而这股欲望--接近神--果真如此教人舒畅吗? 飞天梦境,总让我联想这些事情。 “道流。” 罗伊迪的呼唤声叫醒了我。 “干嘛?” “气温越来越低,睡在这里很危险。” “知道了。”我做了个深呼吸,才勉力起身。“几点了?” “再过五分钟就是晚上七点。” 我在脑里计算自己睡了多久,大约近三个小时吧。虽然肚子仍然空空如也,疲劳感却多少缓和下来了。脑袋彷佛和周遭静谧又澄澈的空气同调一般,变得相当清楚。 “嗯,感觉很好。” “什么的感觉?” “我。” 我站了起来,打算回车上。 “你再亲密一点比较好。”我对罗伊迪说道。 “言语表现方面吗?” “没错。” “知道啦!” “嗯,很好很好。这样也比较节省能源吧?” “没差啦,道流。” “哇,太好啦!”我笑了。“看来会消耗精力的反倒是我。” 车子就在停在不远上坡处的路旁。燃料所剩不多,不能使用电热器,但在车内盖上空气毛毯的话,应该够舒适了。 “有音乐声。”罗伊迪说道。 “咦?”我竖起耳朵。 除了潺潺流水声及昆虫振翅声以外,我什么都听不见;看来我的耳朵比罗伊迪还要不灵光。当然,罗伊迪不可能听错或耳鸣。 “什么音乐?” “不知道。” “从哪边来的?” 罗伊迪横过脸,指出方向--河川的反方向,亦即山的那一端。 我们先走上道路,回到车边。 “还听得见吗?” “听得见。”罗伊迪又指向山上。 “大概有多远?” “音量比刚才还要增加少许,从增加趋势来推测声源距离,为五百公尺至三千公尺。” “范围还真广啊!” “这是由于声源的音量不确定之故。推测值是假设音量在常理范围内而求得的,倘若音量超出常理之外,推测值的范围会更广。” “这代表说不定是小矮人在附近跳舞啰?” “小矮人?” “森林里的小矮人啊!你不知道白雪公主啊?” “知道,不过那是虚构故事。” 我的幽默感似乎太高级了些。 “要怎么做?”罗伊迪问道。 “车子还能跑多远?”我其实心底有数,但还是确认性地询问。 “大约一百公里。” “有可能通往粮食或燃料吗?” “完全不确定,但通往粮食的可能性要高上许多。由于无法得到现在地点的正确情报,因此难以预测。” “说不定明天就能得到了。” “不确定。” “有可能啊!”我说:“与其现在行动,不如等到明天再行动比较安全,对吧?” “没错。可是,道流的体力会减少。” “是啊,会减少。”我笑道。“为什么我们发出的求救讯号传不到呢?” “不确定有无传送到。” “那对方发出的电波,我们也可能收不到啰?” “没错,或许是电码处理上的问题。” 我犹疑着该怎么做。当然,假如罗伊迪没听见音乐声,事情就好办了。在车里睡上一晚,等天亮了,开着车子直到燃料用尽或走到尽头;既然是人开出来的路,应该会通往某个地方,肯定能得救。到了早上,说不定卫星状况会回复,或是有人收到求救讯号前来救援。虽然我们已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度过了一天,我仍不着急。 是啊……我就是这种人。对于生存或活下去,并没有多大的喜悦或希望。 现在的问题是-- 音乐。 假如是罗伊迪推测的最短距离--五百公尺的话,倒还有翻山越岭的价值;既然有人类居住的可能性,若真找到人,说不定能请他分点粮食。假如是最长的推测距离--三公里的话,体力消耗问题就多少令人担忧了。再说,即使有音乐声,也不保证就有人;就算有人,也不保证是富裕又善良的人。 到了晚上才听见的音乐声,是因气温变化而来的?抑或晚上才开始的……话说回来,那是演奏出来的音乐,还是电子仪器播放出来的音乐呢? 我思索了许多可能性。 或许是睡了几个小时的缘故,我多少恢复了些;反正现在也无法立刻入睡,脑袋太清醒了。 因此,我兴起了再靠近一些的念头。 *** 起初是一片倾斜的草原, 青草如同细浪一般款款摇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渐渐地,音乐声也传入我的耳中。 那确实是音乐。起先只听见快节奏的鼓声,又前进片刻后,连曲调都听得出了。那似乎是老音乐,至少不是最近的流行曲。 我们在草原的途中发现了月光映照之下的小径,那足以让我充分相信附近的确有人家。 草原一片漆黑,道路却一色皎白。 我们在平缓的坡道上走了一个小时左右,结果,罗伊迪的预测勉强命中。我无法责怪他过于乐观,因为他的乐观总是替我带来了元气。 是啊,这回也一样…… 我在那天晚上总算得到了食物,没得埋怨。那是幸运抑或不幸的灾难?我至今仍不明白。幸或不幸究竟该如何判断,我无法对罗伊迪说明。 只是…… 至少在我的人生里,这回的事件占了极大的比重。人不能像挑选商品般地选择自己的双亲或孩子;人生的绝大部分,都是被不能选择的事物所占据,这就是命运的定义。明知如此,为何人们总要判定幸或不幸呢?这不是毫无意义吗?既然无法更替,就算能判别好坏,仍是无济于事,仍是莫可奈何。 YES或NO? 无关这些问题。 只是……我,在这儿, 见识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事物, 接触了极为美妙的事物, 领略了极为悲哀的事物: 我想将它们记录于此。 YES或N0? 无关这些问题。 若是我死了,我的记忆便会于顷刻间消失。只有我的言词、我的部分讯号,会暂时留作磁场的排列,如同残像一般-- 抑或,如同飞机云一般。 然而,我却只能相信在那余韵般的短暂讯号--在鬼魂之中, 存在着人活过的证明。 或许那只是刻画于自然界一瞬间的“紊乱”, 虽然那肯定是虚像。 那就是,这个故事。 第1章 文明如何羞怯 为风引领之异邦土地 敬神的子民敞开帐篷 朦胧的精灵停下脚步 与捡拾困惑的影子系上缰绳 注视那背影之中的 反转刻印吧 l 音乐声越来越近。 我们最先遇上的,是个弱不禁风的老人。 他就站在贯穿草原的平缓坡道之最高处,个子比我还矮,且比我更瘦。月光里的星空彷佛蒙上了一层雾,而在那绣工细致的窗帘衬托之下,他看起来一团漆黑。 换做是平时,我应该不会靠近他,肯定避而远之。然而,此时的我,无论如何得和人类接触。 战战兢兢地打了声招呼后,一道尖细的童音回复了我。那是发音标准的英语,因此无须罗伊迪翻译,人声便直接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时常受惊于这种直达内部的讯号,导致紧张起来。 当然,在这块土地上,竟有民族说着这种语言,是值得惊异的。老人自称为麦卡·裘克。 “我叫冴羽·道流,道流是名字。” “日本人啊?” “是的。” “车呢?” “在这片草原底下的河边小路上。”我回身打算指出方向,却惊讶于闪着银光的宽阔草原,一时语塞。“呃,其实是导航器故障,所以迷了路。” “继续走那条路也没用,劝你折回去吧!”说着,裘克老人抬头看着我,带着淘气的表情露出微笑。“话说回来,所谓的道路几乎都是这样的。” “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有带钱,附近有没有能吃东西的地方?” “这里没有用得上钱的地方。”裘克一面发出奇妙的咯咯笑声,一面回答。“不过,前头的城市应该够富裕,足以招待旅人。世界充满神的美妙微光,假如是神曾预言过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神的预言?”我以为他在说笑,笑了出来。 “吾人高翔于天际,吾人永远的灵魂常存我心。” 我注视着老人,默默无语。我直觉地认为尽量别和这种人扯上关系为妙,但现在是紧急状况,得挤出些话攀谈。正当我搜索枯肠之际…… “这家伙是谁?”裘克打量着罗伊迪。 “他叫罗伊迪,是我的搭档。” “为什么不讲话?” “这个嘛……”我又露出苦笑。“大概是不想说话吧。啊,不过他没有敌意,罗伊迪不是人类,不会有敌意之类的下等情感。” “不是人类?”裘克一脸惊讶。他的大眼睛原本就和瘦小的脸庞不相称,现在又睁得老大,表情变得像猫一样。“那他是机器人啊?” “机器人?”我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单字。“啊!对,对……我有听过,以前是有这种词汇。好怀念啊!” “不然叫做什么?”裘克瞪着我。 “叫做罗伊迪啊!” “不是人名。不是机器人,那是什么?” “独行人。” “独行……人?” “对。” “会说话吗?” “会啊。噢,原来现在是耳机模式。”我拿下护目镜,戴在头上。刚才是用附在护目镜上的耳机和罗伊迪交谈的。“罗伊迪,切换成扩音模式,说些话吧!不过,不可以没大没小喔!” “您好,我叫罗伊迪。” “哦……”裘克将脑袋往后挪了十公分左右。“用哪种动力?” “用电力。” “该不会有装高炉吧?” “您的知识似乎很老旧呢。”我郑重地说道。“呃,先别谈这些,老实说……我现在已经快饿昏了,能不能请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嗯……”裘克点了点头,将挂在背上的背包由肩膀挪到前面来,伸手往里头探。“我有香蕉。” 他从背包中拿出一根黄绿色的香蕉,朝着我递过来。 “请问……可以给我吗?”我问道,真想马上吃。 “吃吧。”裘克微笑着。 “谢谢。”我收下了香蕉。“我可以在这里吃吗?” “随你便。那是从宫殿里顺手摸来的,你要客气向神客气去吧!他就在我们心的内侧,就在这里。”裘克指着自己的胸膛,又发出了奇妙的笑声。他的洁白门牙令人印象深刻。 “宫殿?”我一面剥着香蕉皮,一面问道。 “别说出去喔。” “哪里有宫殿?” “城市里。” 我吃起了香蕉,清楚地感受着它通过喉咙、由食道进入胃袋。香蕉很甜,美味得教人不敢置信。刚吃下第一口时,我甚至觉得有股暖气从身体中心扩散开来。不知何故,我一面在脑海中反覆咀嚼着老人所说的“心的内侧”,转眼间便吃完了一根香蕉。 “还想吃吧?”裘克说道。 “嗯,假如可以的话。”我老实地点了头,高兴得眼角发热。 “那就去宫殿吧,今晚女王醒着。”裘克说道。“应该所有人都彻夜不眠吧!” “哦,是那个音乐吧?” “不曾入睡的眼睛,在城市里眨巴着。” “咦?” “城市的心脏开始鼓动。我来带路吧,不过……”裘克竖起一根削瘦的指头,瞪着我说:“别把见过我的事说出去。你能答应吗?” “为什么?”我有些担心起来。 我还以为这个老人会一路带领我们到城市里去。单独面对陌生人,实在是件恐怖的事。 “说穿了,我就是那种惹人嫌的家伙。”裘克指着自己的鼻子,喉咙里发出咕咕之声。“城里的人全都避着我,所以你还是一个人去比较好。我带你到入口去吧!” “没问题吗?语言能通吗?” “他们说的语言和我一样,全是非常善良的人。再说,神曾预言旅人会出现,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心,一定会受到欢迎的,这是你的命运。” “这种情形也……呃……有点教人不自在……” “可以吃大餐啊!” “嗯,对啊,这倒是……”我露出微笑。“老实说,要是这种命运,我还真无法抵抗呢。” “老是杵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2 我们步行了十五分钟左右。一路延续的道路在草原之中温婉且徐缓地打弯,不久后,山腰前出现了一片漆黑的森林。除了空中的巨大月亮以外,周围不见一丝光线,教我有些担心起前头是否真有老人所说的城市;即使有,肯定也不是城市,顶多是村庄或是聚落规模的东西吧。 在郁郁葱葱的森林前,麦卡·裘克停下了脚步。 “顺着这条路直走,”老人指着消失于森林中的幽暗道路,以尖细的声音说道。“大约三百公尺前的地方有道门,你对站在那里的人说‘神指引我来’,就可以了。” “神指引我来。”我加以复诵。 “接着再说‘来见女王’。” “来见女王。”我又复诵一遍。“这是咒语?还是暗号?” “那么,就在这里分手吧。” “等一下,为什么?”我问道。“一起去嘛!” “为什么?为什么?”裘克若有所指地笑了起来。“人类才会说这种话。” “我是人类啊!您也是人类吧?” “在判别我的为人之前,得先喜欢上我。” “您要去哪里?”我问道。 “从别的门进城。”裘克回答:“前头那扇门我不能走,城市被围墙围着,要攀越又嫌太高。” “呃,我不能也从另一道门进去吗?” “不行。你是女王邀请来的,注定得走正路。” “唔,我搞不太懂……那我们等一下还会碰面吗?” “假如你希望,就能碰面。” “您会来找我?” “神会指引我们。”麦卡·裘克举起一只手,他白色的门牙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鲜明。 “啊!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我说道。 “可以啊!” “您刚才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做什么?散步啊?” “我在寻找奇迹。”裘克回答:“在我的年轻时代中寻找,你也教教你旁边的机器人吧!” “教什么?” “奇迹。” 他举步离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好一阵子。麦卡·裘克很快地消失于黑暗之中。 “无可奈何啊……”我喃喃自语:“罗伊迪,卫星的情形如何?” “没有变化。”站在我身旁的罗伊迪回答。 我们走进森林,两侧皆是树林,连头上都枝叶密布,宛如隧道一般。 “刚刚的香蕉好好吃喔!” “在这种气候下,野生的香蕉是不存在的。” “会不会是基因改造?” “香蕉的基因还没改造成功。” “那就是从其它地方买来的,再不然……啊!一定是温室栽培。这样啊,表示我还可以抱着期待啰?” “前方有中型动物,最高表面温度为摄氏三十一度。” “是人类吗?有几个人?” “无法确认。有两只。” 我还什么都看不见。森林十分幽暗,到处都是一片漆黑,仅能由树枝的缝隙中窥见些许天空。假如路不是平的,只怕寸步难行吧!当然,假如有需要,只须将护目镜切换为长波可见外线感知功能即可……只不过我并不讨厌黑暗,几乎没使用过。 那道门上并无照明,门前大约空了个半径五公尺左右的半圆形空间,但周围仍旧一片晦暗。 羊肠小道往左右延伸,前方出现的则是直立的墙壁,那墙壁高得必须抬头仰望,少说也有十来公尺,没有接缝,应该是混凝土制的,至少没有金属反应;门板则是嵌在墙上数公尺深的凹陷处。天色太暗,肉眼看不清,于是我戴上了护目镜。高大约有三公尺,宽则有五公尺左右。 快节奏的音乐声愈发鲜明,令人想随之起舞的轻快单纯曲调一再重复着。 从凹陷处里出现了两个人,缓缓地接近我。他们既高又壮的躯体并列于我的眼前,手上还拿着棍状物体,八成是某种武器吧!幸好那是对着天空,并不予人无礼的感觉。 “你是谁?怎么来这里的?”其中一人以例行公事般的语调问道,他的发音相当地纯熟。 “神指引我来。”我照着裘克老人所教的回答。 “来做什么?” “来见女王。” 两人似乎对望了一眼。 “在这里稍等。”另一个人说道:“请了。” 最后加上的“请了”二字挺新鲜的,因此我独自露出了微笑。最近没听过这种词。 守门人往回走去,消失在门边的另一个洞中。 “你听到了吗?他说‘请了’耶!”我对罗伊迪说:“好好笑喔!” “不好笑,是很恭谨的词汇。”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啊!”我回头望着身后的罗伊迪。“心情如何?” “没心情。” “要说‘没有’。” “从道流身上学来的东西几乎都是不规则的,我无法判断。” “这种情况该怎么形容?” “束手无策。”罗伊迪摊了摊双手。 “OK,对了对了,这就是心情!”我点了点头,我自己的心情似乎很好。 我们等了几分钟。 门往两侧打开,门里明亮的光线一鼓作气地涌了出来,连我们伫立之处也照得通亮。护目镜上代表超出范围的红色标记开始闪烁,我轻轻敲了一下后,光圈立刻缩了起来。这等于敲自己的头,是种容易招人误会的动作……还是快把这个旧型护目镜换新为宜。 两侧各站了两个人,一共四个壮汉。或许刚才的两人也混在其中,但他们的体格太相像,我无法清楚分辨。光线之中,有个人出现于中央,那人并不特别高大……不,该说并不强悍,只是一看便知身分特殊。他身上的是白布缠身的旧时装扮,正往这儿走过来,个子比我高出许多。 “欢迎!”那人走上前来。由于他背着光源,因此我看不清他的脸孔,但他的声音低得恰到好处又清澈响亮,似乎很年轻。 “晚安。” 我微微地低头行礼,这是我的习惯。 “呃,突然,呃,前来打扰……”既然说了是神指引我来的,自然想不出其它的借口。现在更不能改口说其实是迷了路,对神未免失礼。 “我是尤伊·拿拿约克。”他更加走近我,对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是冴羽·道流。”我和他握手。 “请!”他温和地说:“我带你到宫殿去。” 又是一声“请”。既然来到这儿,只能做好觉悟了。我还挺擅长这种事,几乎无须犹豫,便能轻易地做好觉悟。 在那位名叫尤伊·拿拿约克的人带领下,我和罗伊迪跟着前进,几个壮汉则拉开了些许距离,跟在后头。我们穿过了门,走在绵延道路的正中央。裘克并没有说谎,围墙的内侧便是城市,道路两侧紧邻着两层楼高的建筑物,可说是条不折不扣的街道。只不过,时而可见的木门却都紧闭着。现在是夜晚,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吧!二楼的小窗户则都透着灯光,再再可见站在窗边俯视街道的人影,似乎正打量着我们三人。 路宽约莫五公尺,石子路凹凸不平的触感传递至脚上。罗伊迪显得举步维艰,那副模样甚是可笑。他似乎想抱怨,却又不发一语。道路一面转弯一面徐缓地往上爬,过了不久,又往下降,接着出现了一座小桥。方才的音乐盖住了其它声音,且因为天色暗,这一带又没有路灯,无法知道河里有没有水。等过了桥以后,右手边成了平坦的广场。 广场相当宽阔,边长少说有百米,中央则有数不清的细光闪烁着,看来有好几道人影。一路听见的音乐,变得近在咫尺。拿拿约克、我以及罗伊迪三人斜越过广场,回头一望,刚才门边那几名壮汉的身影,不知于何时消失了。他们应该是守门人吧! 在广场中心进行演奏的人一共有六个,用的却不是电子琴。其中一个人将好几面大鼓排在自己周围,用细棒迅速地敲打着;另三个人将我曾在某本书上看过的手提弦乐器挂在肚子前,用两手演奏着;剩下的两个人则是叼在嘴里吹奏的小型乐器。六台比人还要大的扩音器围着演奏者朝四方安放,正以超乎常理的音量作响--那似乎是以物理震动方式驱动空气的构造,是种非常浪费能源的做法。 虽然我很想询问拿拿约克这是哪种音乐,但很遗憾地,环境条件已不容许我们交谈。我和拿拿约克的脉波并非同调,只能以声音交谈,在这种情况下极为不便。奇妙的是,除了演奏的六个人以外,没有任何人在场。这应该是开放观赏的,但大概是太嘈杂了,周围竟连一个观众也没有。 “罗伊迪,这是什么音乐?” 我透过护目镜的麦克风小声地问道。当然,走在前头的拿拿约克应该听不见我的声音。 “是古典摇滚。”罗伊迪的声音由耳机传来。 “是摇滚乐啊?”我噗嗤地笑了出来,因为我还以为是大自然音乐。 我们穿过广场,横越道路,这条路施工质量精良,却看不见半台车辆,人工种植的行道树以等间隔立于道路两侧。穿越道路后,是一座宽广的楼梯,两侧是白色石像,手脚细长,姿态却像跳着机械舞一般怪异。楼梯宽约十米,抬头一望,往上延伸了约十公尺左右。 爬上楼梯的途中,我望了天空一眼,漆黑的星空中挂着皎洁的月亮。 后方乐声作响。 我有些轻微的晕眩,是空腹的缘故么? 爬上楼梯后,前方出现了一座发着光的白色建筑物。道路直通那座建筑物,两侧并列的树木也呈现完美的直线。少数能反射月光的物体从各处回映着些微光芒,如同裘克所言,宛如在眨眼一般。两边行道树的外侧是片极为宽广的平坦空地,不知是草地或是农田。 四下无人。距离正面的白色建筑物还有两百公尺左右,或许还再要远一点,我们似乎正朝着那儿走去。那座建筑物点亮了灯光,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的光源……假如没有月亮,应该暗得很吧!话说回来,只要有可见外线观测器就不成问题。毫不浪费能源--极为近代的思想。 眼前的光景确实少见。明明是深山里,地却整得漂漂亮亮,非常人工化-- 笔直的道路及行道树、平坦的土地、黑暗之中醒目的白色建筑物。 我们默然地走着。 晚风温柔地从旁吹来,但并不冷。 不知是否因为走了好一阵子,或是吃了香蕉,又或是紧张感稍微松懈下来之故,我的身子暖和起来--当然,还完全不到流汗的程度,很舒服,甚至可以用清爽形容。方才那喧嚣的音乐也因为拉开了距离而降至悦耳的声量,轻快的节奏适度地振动着夜晚的空气,传递至我的身躯。 我又感觉一阵晕眩。步履有些蹒跚,险些跌倒。 用手轻轻地撑住地面。 “怎么了?没事吧?”拿拿约克停下脚步问道。 “嗯。”我露出微笑说道。“只是有点累,还有,呃……其实,我肚子很饿。” “哦……”拿拿约克将手举至脸部的高度。“我明白了,请放心,马上就到了。” “那就是宫殿吗?” “是的。” 白色宫殿近在眼前,是座不折不扣的古典建筑物。这座宛如凝聚了几世纪前的西洋风格设计而建成的宫殿,老实说,我觉得有些没品味。 看起来似乎是仿石造建筑,但实际上却不得而知。或许是树脂水泥,又或许是压克力树脂盖成的,不过,有好几根乍看之下令人联想至希腊遗迹的柱子矗立着,倒也别有一番风情。爬上几层阶梯之后,是铺上正方形大石而成的底层挑空建筑。既然是宫殿,应该是某个贵人所在的场所才是,但附近却不见任何卫兵或警备人员。 既没有墙壁也没有门,只有为数众多的支柱支撑着天花板,而我们已穿梭于柱子之间。挑高的天花板上绘着奇妙的花样,周围尽是并立的柱子,柱子外侧是铺着草地的庭园,庭园的周围可望见黑色的森林。这里似乎还不是宫殿的内部。 突然有道轰隆巨响接近。 我停下脚步。 “什么声音?” “是雷声。”拿拿约克回答。 “好像有点不一样……” 那声音比起雷声更为低沉且连续。声音突然变大,不久后又倏地消失无踪。听起来也像是机械的回转声或引擎声,但就我所知,没有任何一种飞机会发出这种声音,因为频域全然不同。 声音完全消失后,我们再度迈开步伐。 前方的墙壁越来越接近,墙上嵌了个半球形灯,隐隐地散发着光芒。 我们一靠近,门便往两侧静静地滑开。 从这儿起即是真正的室内了。进了门以后,下了几层楼梯,并立的柱子仍和室外的设计一般,但周围多了纯白色的墙壁,天花板也低了一些。 身后的门阖上后,便听不见那道音乐了。 这里十分安静。房间宽约四十公尺,深约五十公尺左右。前方有座连着阶梯的平台,平台正面尽头的墙上有道门。除非有人躲在柱子后头,否则除了我们,应该没有其它人。我们走在房间正中央,就只有这里铺着绿色的毛地毯,因此脚步声被地毯吸收,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这么大的房间里却没有半个人,好浪费喔!” “有时候大家会聚到这里来。”拿拿约克一面走着,一面说道。“到这个房间为止,是每个人都被允许进入的范围。” “被允许?被谁允许啊?” “神、女王以及命运。” “那再往前就不被允许啰?” “是的。” 房间最深处的平台从上方看起来是半圆形的,大约有一公尺高,可由楼梯爬到上头。站在平台上,回头可望见排列的柱群及长方形的宽广空间,是幅可令人实际体验远近法的景观,气氛宛如剧场一般,大概可容纳五百名左右的观众吧,不知是用来举办什么活动的?我想象着。 “这里住了多少人?”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这个城市里吗?”拿拿约克反问。 “没错。”我点点头。其实城市这个单字一开始就让我有些意外,因为以我的印象而言,这里显然是个村庄。 “正确的人口我不清楚。”拿拿约克摇了摇头。 “不是正确的数字也没关系。”我微笑着说:“大概就可以了。” “三百人左右。” “咦……”我吃了一惊。“就这样?这么少啊?” “这算少吗?”拿拿约克反问。 “应该算少……我觉得啦。” “和什么比较算少?” “这个房间可以容纳全部的人吧?”我微笑说道。“而且还不会客满,是不是?” 拿拿约克默默地点了头。 这个聚落既然有这般规模的宫殿,人口未免太少了一些。我原先以为少说也有几千个居民存在,却只有三百人,这样连建设这座城市都很困难吧?再说,经济活动上也难以成立。来这里的路上人烟稀少的理由,我多少了解了。或许他们还有同伴在其它地方,又或许这里本来曾繁荣过,现在却是人口稀少的村落。 无论为何者,都令我觉得不可思议……这座宫殿虽然陈旧,规模及设备却都过于宏伟。 话说回来,这里又是何处? 肯定是亚洲,应该是印度或西藏的山间,也有可能是中国境内。 平台尽头的大门自动开启。 五、六公尺前是面墙壁,墙上又有一道门:出了门往两侧看,已然不是房间,而是通道,左右方的几十公尺前各有交叉路口,又往左右分歧。再往前直走,应该是向下的楼梯吧?可看见往下倾斜的天花板。 正门的两侧站了两个壮汉,双手持着看似沉重的长棍,像乐器一般附着几个按键,不知道是怎么使的武器?一开始见到的守门人也拿着这种棍棒。这两个人朝着拿拿约克轻轻地点了头,在我看来,那是向同事打招呼的平常举动,并非敬礼。 “尤伊·拿拿约克。” 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后,眼前的门便静静地开启了。 接下来的房间并不深,却很宽广,和之前的房间是截然不同的东方风情,灯光也更为明亮。墙壁上挂满了刺绣的厚布,地板上也铺着古老的地毯,还到处点缀着花朵。四面墙上皆有出入口,四根细长的柱子立在房间中央,柱子围绕而成的正方形部分稍微隆起,上头放了个椅背异常高耸的椅子,现在无人就座。那显然是高贵人士的特别座,椅子周围的地板上铺着红、黄、白色花朵,虽然我认为应该是人造花,却又散发着香气。 左右则是长桌及几只并排的椅子。 坐在左边尾端椅子上的高个男子起身,往我们走过来。他的年纪应该比拿拿约克大上许多,肤色黝黑,下巴蓄着胡子,但却非老人;无论是眼睛的光彩、皮肤的光泽,或是体格及姿势,看起来都很年轻。 “这位是受神指引而来,预言中的旅人。”拿拿约克如此说道。 是在说我吧?心情有些复杂。 “哦!真是年轻啊!”胡须男子朝我伸出双手,我还以为他要拥抱我,一时之间僵住了身子;幸好他只是握手,并没有更热烈的欢迎。 “我叫冴羽·道流。”我报上名字,原本还想说明职业的,却觉得似乎不合适,于是作罢。 “我是亚吉·鲍,是这个城市的现任市长。” “很抱歉,冒昧前来打扰。” 我再次低头行礼。 “我因为机械出问题,迷了路,甚至连粮食都耗尽了,不知如何是好,这几天来几乎什么也没吃。”我说了实话。 “我马上令人准备。”亚吉·鲍一面微笑,一面点头问道。“这一位是?” “我的搭档罗伊迪,他不吃饭。” “为什么?” “不过,请让他充电。” “是机械吗?”亚吉·鲍问道,表情丝毫未变。 “对,是机械的一种。”我点头。 我觉得人类也算是机械的一种…… 3 那是顿美味得教人不敢置信的丰盛餐宴。 该怎么形容呢?让人有活着的感觉。 身体活着,并振奋精神--这种时候,就能明白这个道理。 一道接一道的菜肴摆上细长的桌子,上菜的是两个年轻人,但并不显得拘谨,也没对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格外客气。换句话说,这个城市并非如此封建的社会,这让我安心了一些。当然,这年头要找出阶级社会,恐怕和发现恐龙化石一样困难,但我听说在某些乡下地方,还是存在着根深柢固的传统习俗。据说人类基本上就是喜欢创造习俗并加以遵从,因此不加克制的话,自然就会变成那副模样。一路所见的城市风情、建筑物里外的设计及各色各样的装饰品都飘荡着从前在电影院里看过的古代传统气氛,或许这让我不知不觉间陷入了奇妙的错觉中吧!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的服装款式虽旧,格调却很普通--也就是说,就算穿着那身衣服走动于世上的任何大都市,也不显得格外醒目;其它人的款式虽也形形色色,但不致于吓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非常公事化。 他们果然是现代人。 或许这儿是渡假村吧?或许是会员制俱乐部所管理的别墅地区。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是最有可能的猜想。假如真是如此,进入城市前遇见的那个老人不能进来的理由也就有点头绪了。 我似乎过于慎重…… 为什么?比起平时的我还要寡言许多。 我觉得自己就像在梦中旁观一般。 当然,这不是梦,我真的吃下了菜肴,填饱了肚皮。 由于我拿下了护目镜,无法与罗伊迪说悄悄话。现在罗伊迪不在房里,拿拿约克说可以自由走动,于是他便出了房间到附近闲晃。或许他还没对卫星讯号死心,大概不久后便会回来吧。不能吃饭,真的很可怜。 “很可惜,没有酒。”亚吉·鲍说道。 “没关系,我不喝酒。” “这里没有酒。”拿拿约克在另一侧说道。“这是规矩。” 我们三人分坐于长桌的三端,我坐在较短的一边,右边是亚吉·鲍,左边是尤伊·拿拿约克。他们两个几乎没吃,或许是已经吃过了?我一个人实在吃不完这么多菜肴,因此还剩下了大半。 拿拿约克说出的“规矩”二字,将几乎全神贯注于用餐上的我给拉了回来。 “其它还有什么规矩?”我一面喝着果汁,一面问道。问题出了口以后,我暗暗地称赞自己终于想出了适当的话题。 “并没有特别严格的规矩。”亚吉·鲍一脸温和地说着;那表情让人感受到他强烈的忍耐力。“这是个富裕的城市,并不缺乏能源,因此土地肥沃,谷物、果实的产量颇丰。此外,环境上也很舒适,气候温和,几乎没有寒暖温差。” 他根本没提到规矩,不过,太过深入的话题还是避开为宜。 “冒昧请教一下,这里是哪个国家?” “这是个城市。”鲍回答。 “不……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迷了路,连现在的位置都搞不清楚。这里应该是属于某个国家吧?” “这里并不属于任何国家。” “呃,可是……你们应该是由某个地方供给能源,并支付税金做为代价吧?” “我们完全独立。” “咦?真的吗?那么,地理上属于哪里呢?” “不清楚耶……”鲍歪着头,悠闲地微笑。 “不清楚?”我差点儿笑出声来。“你是在说笑吧?” “不,是真的不知道。”这会儿是拿拿约克答话。 “不知道?”我不由得目瞪口呆。 “是的,不知道。”拿拿约克一本正经地说:“没必要知道。一开始,也就是这座城市刚建成的时候,记录上是属于中国。不过现在就不得而知了。” “请、请等一下。呃……没有居民出入吗?” “没有,因为是自给自足。” “能源也是?” “是的。”拿拿约克点头。 这让我有些惊讶。莫非这里有老式的核能发电设备? “我们没和其它地方交易,完全独立,也不需要连接其它地方的网络。因为一开始的设计,就是足以让我们维持供需平衡的最佳环境。” “设计……设计是指?”我重复这个词汇。“那么,是哪个公司建造这座城市的?这块土地的所有权又是谁的?” “这里……”亚吉·鲍一面摸着胡须,一面望着天花板。“落成到现在,已有一百年左右。” “一百年?”没想到历史竟如此悠久,又让我吃了一惊。不过,这么一提,才觉得建筑物的确有些老旧。 “是的,在二十一世纪初建造的。从落成以来,就光靠我们来维持这里。这一百年间,没有任何人离开过。” “进来的人呢?” “你是第二个。”亚吉·鲍回答。 “呃……就这样,过了一百年?” “是的,正是如此。” “前一个人也是受神指引而来的?”我是抱着开玩笑的意思说的。 “没错。”鲍却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点了头。 “啊,是吗……这样啊!真了不起。”我打从心底佩服起来。“除此之外,没有其它人了?” “是的。” “也没人迁出?” “没错。”他仍维持着那社交性的微笑,越看越觉得这张脸很有特色。 “这座城市……大概有多大?” “大约五百公顷,亦即五平方公里,近乎正方形,四周围以极高的墙壁。” “墙壁啊……”我惊讶得阖不上嘴巴。“这么说来,你们真的一直生活在这里面?” “没错。” “啊,可是……外面……对了对了,总有人出过刚才我们进来的那道门外吧?”我回想起麦卡·裘克老人。“你们不会到外头去采东西吗?” “会啊,极少数的情况下会,不过几乎没有这种必要。”尤伊·拿拿约克自信满满地说明着。 “这个城市没有车,因此就算走出门外,徒步也到不了其它地方。离开城市是很危险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点了点头。“可是,要怎么说呢……你们不会想出去吗?” “为什么?”拿拿约克反问。 “唔……人类的天性不就是这样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 “一直关在同一个地方,不会渐渐焦躁起来吗?” “这里并不狭窄,够宽广了。” “对,可是,你们不会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兴趣吗?” “待在这里既安全又舒适。人当然会产生各方面的兴趣,但那可以用别的方法解决。” “这里接收得到电波吧?”略微思索过后,我询问道。我似乎有点儿认真起来了。“影像、声音和世界上的讯号应该都会传进来,这里的人都对那些东西没兴趣吗?我觉得应该会有人想实地去看看吧!” “一开始可以接收声音的电波。”拿拿约克淡淡地回答:“现在除了个人实验性质的东西以外,无法接收。因为现在变为压缩通讯,而这个城市没有接收压缩通讯的技术。话说回来,要问过去这座城市需要那些外界信息吗?答案绝对是否定的,一开始就不需要。这里积存的信息,已足以满足所有人的兴趣,并不需要外来的信息。即使得知外界的不幸,也无法改变什么。” “‘不幸’啊……”我作势点头。 “是的。所有存在于外界的幸福,早已存在于这个城市里。” 存在于外界的不幸,指的该是战争、灾害或恐怖行动之类的吧。 在二十一世纪前半期,利用振幅或频率变化而进行的电波通讯方式几乎全被停用,切换为DM--亦即数字方式通讯;而伴随着数据高密度化及传递高速化,藉由光而进行的有线通讯已变为主流。无论期望与否,他们没能赶上技术的潮流--就是这样的关系图吧! 然而,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听着他们说明,我对这座城市渐渐地产生了解。这里是人工建造而成的城市,居民称之为露娜堤克城。除了居民以外,没有人用这个名字称呼,因为无人知道这里的存在。当然,先进国家的军事卫星不可能遗漏地表上的动向,因此这里应该是由于某种政治力介入而被长年隐蔽着--这是我的推测。过去也曾有几个这类的小规模城市存在,我在某处看过简易的记录,似乎都是宗教团体所做的实验城市。不过,要完全杜绝与外界的联系是不可能的,我不认为办得到。 亚吉·鲍似乎是这座城市的领导人,而尤伊·拿拿约克则负责辅佐他。我询问他们的职称,他们却笑着摇摇头,表示没有名称。 只不过,这座城市里有位女王。 指引我来这儿的奇妙老人麦卡·裘克便曾如此说过。女王这个词汇带着古典的气息,令我印象深刻。虽然我很想追根究柢,但我已照着裘克的建议,自称是来见女王的,实在难以询问细节。 只有几百人的小聚落却有女王,不是很不自然吗? 会不会是某种暗语,或是代号呢? 落成以来已过百年,代表原先的居民已不在人世……他们的子孙,便是这座城市现在的居民吗?我来这里之前,近距离见过的人就只有在外头碰上的麦卡·裘克老人、几个守门人(因为太暗看不清楚)、尤伊·拿拿约克、亚吉·鲍及站在这个房间外通道上的两个守卫,还有替我们上菜的两个人;其余的,便是从道路两旁的民宅窗户中窥视的人影,以及在广场演奏的六个人。 他们显然并非自古以来便住在这个亚洲地方的民族--这座城里有着各色各样的人种。 麦卡·裘克老人应该是欧裔白人与非裔黑人的混血吧?由于天色昏暗,我没能辨明他的眼珠颜色,但他确实带着卷曲的黑发。尤伊·拿拿约克则很有犹太人的风貌,皮肤自得透光,金发碧眼。亚吉·鲍应该是印度裔,肤色微黑,黑发既短又卷。 至于其它人,有的是非裔黑人,有的是欧裔白人,有的则是亚裔黄种人,实是形形色色。大概是一开始移居这里时,因缘际会聚集而来的人吧! 我又想到,起先这里的人口是不是更多呢?百年以来,最初的世代一一死去,人数便越来越少。虽然他们说没人离开,但说不定只是表面话而已,毕竟人口的迁移不可能完全加以控制。 “人口是减少还是增加?”我想知道客观的数据。 填饱了肚皮以后,这会儿我拿起饭后水果来了。装着菜肴的盘子,依然摆满了整个桌面。 “当然是不断增加。”尤伊·拿拿约克竖起指头答道。“因为没有半个人离开城市。” “应该有当初的两倍吧!”亚吉·鲍补充。 这回答出乎我意料之外。以世界的趋势而言,现在的人口不断减少。不断增加的道理实在教人难以理解。 “可是,也有人过世了吧?这里的平均寿命是多少?既然气候良好,应该大家都很长寿吧?” “平均寿命?”亚吉·鲍歪着头。 “还没有人死亡。”尤伊·拿拿约克如此回答后,露出了些许不可思议的表情,瞥了坐在对侧的亚吉·鲍一眼。两人的视线相交了一瞬间后,转而注视着我。 “还没有人死亡?”当然,我重新发问:“不,那个……我是指这一百年来喔?” “是的。”拿拿约克点头,一双碧眼直视着我。“所幸还没有死者出现。” “咦,这是什么意思?”我将手上的玻璃杯放到桌上。“也就是说,有许多上百岁的老人家啰?” “年龄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多大意义。”亚吉·鲍不疾不徐地回答:“不过,是的,如你所书,这里落成以来,还没有人死亡,这是事实。只不过,当然有半数的人已经沉眠了。目前有半数的人尚未进入长眠,大约一百五十人。” “长眠?” 我想,那应该就是“死亡”之意吧。他们八成是基于某种独特的宗教观念,才使用这种表现方式。既然我是受神指引而来的,也不好继续追问。关于宗教,还是别深入讨论为妙。人的价值观形形色色,没必要加以淘汰--这是我的看法,也早已是世界共通的方针。 “只是长眠”黝黑的脸庞加上些微凸出的眼睛,亚吉·鲍单手摸着下巴的胡须,说道。“何时会醒来不得而知,因为必须凑齐好几个条件才办得到。” “过去曾有人从长眠醒过来吗?”这个问题很是空虚。 “不,很遗憾地,还没有。”鲍眯起眼睛,摇了摇头。 他完全不似在说笑,表情也不带伤悲。 长眠。 最后,我还是决定将其解释为表现“死亡”的词汇。 底处的门开启,出现了一位年轻女子。那扇门并非自动式,也非滑动式,而是由她自己推开走出来的。她身上缠着一片鲜艳的黄布,鼻子以下以蕾丝薄布掩住,露出的手臂白皙细长,是个高个白人,应该比我还要高上许多。 她缓缓地走到亚吉·鲍的身边,优雅地轻轻低下头。 “女王陛下醒来了,”她这么说道,瞥了我一眼。“说她想见冴羽·道流先生。” “咦?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来这里后,我曾向拿拿约克及鲍报过名字,但他们应该没有机会转告其它人才是,因为我们一直在一起,不会有错。难道这里的谈话已被某处的摄影机偷拍下来?我这么想着,偷偷地打量天花板及墙壁。 “神已预言冴羽先生的到来。”亚吉·鲍转头对我说。 “连我的名字都预言了吗?” “应该是吧……”鲍点了点头。 通道旁的门滑开,罗伊迪走了进来。我起身走向他身边。 “怎么样?情况如何?”我们没用护目镜交谈。我的问题是针对卫星通讯而发的。 “不好。”罗伊迪没摇头,回答道。“可能全世界的网络都断线了。” “是战争吗?” “不确定。” “电力没问题吧?” “还有十小时左右,之后还能以备用电源撑五个小时不成问题。” “可能的话,还是找个地方充电比较好。” 我回到餐桌上,对尤伊·拿拿约克说道。“罗伊迪需要电力,能麻烦你吗?” “小事一桩。”拿拿约克微微一笑。“是充电式的吧?” 充电式这个词儿实在莫名地好笑。那种机械不是充电式的?总不会一直从发电厂连着电线吧?要是这么做,大半的能源都会损耗在电线上;这种不合理的形式,是前世纪的遗物。然而,一想起这座城市是百年前建造的,我便笑不出来了。 “就在附近吗?”我问拿拿约克:“我不希望罗伊迪到太远的地方去。” “就在附近的房间里。” 罗伊迪为了充电,又走向通道去。拿拿约克指示站在通道上的一名男子替罗伊迪带路。 我们谈话时,身穿黄色纱丽的女子一直等候着。后来我问了名字,原来她叫做辛卡·王;姓氏虽然很有中国味儿,不过绝大部分的血统应该是属于盎格鲁萨克逊。此外,她的发色--这时她头上还盖着布,是以我没发觉--不知是否该称做银发,总之白得透光。 辛卡·王向我招手,示意我走到门前去。教我惊讶的是,尤伊·拿拿约克与亚吉·鲍都没跟过来。接着,辛卡·王拿着奇怪的道具检查我的全身。 “那是什么?”我问道。 “很抱歉,这是规定。这是金属探测器。” “金属很重,我没戴在身上。啊!不过一部份的回路有使用极少量的金属。” “有没有携带武器?”辛卡·王公事般问道。 “防御配件的话倒是有。”我回答。受她的语气影响,我的声调也不知不觉地恭敬起来。 “防御配件?” “这件衣服附有气囊。” “危险吗?” “不,完全不会。”我笑了。“这是用来避免危险的东西。” “那就好。”辛卡·王也露出微笑。 辛卡·王打开大门,以单手示意我进入门内。我使眼色向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示意后,便往里头走去。 她在身后关上了门。这个房间比方才的小,地板及墙壁亦用厚布覆盖着,老旧的纺织品上绣着几何花样,墙边有着不大不小的书架及书桌,也是复古风格设计,正面还有另一扇门。 这里除了我和她以外再无别人。 这个简单朴素的办公室风格房间,教我有些泄气,因为我想象的是女王的房间。这里大概是等候室,书桌肯定是辛卡·王在使用的。 我正想着“接下来是要走正面的门吧”?左手边的天花板却慢慢地降下了简易的金属制楼梯。 抬头一望,上头开了个正方形的洞,似乎可通往二楼。上着扶手的铝制楼梯落到地板上后,便静止下来。 “请……”辛卡·王将细长的手臂往楼梯一摆,示意我爬上楼梯。 “我一个人吗?”我姑且一问。 “是的,女王陛下正在上头恭候。”辛卡·王温柔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当然,我看不清她的嘴角,这只是她给我的感觉。 无可奈何,我只得爬上楼梯。 其实我已经想打道回府了。既然已用过了餐,没理由继续留在这座城市里,谒见女王只是徒增麻烦而已。但我吃了人家一顿免钱饭菜,实在没立场埋怨。 立即走进天花板里、再爬上几段阶梯后,我从楼上的地板探出头来。 那是个纯白的房间。地板没有接缝,质材闪耀着光泽,周围的墙壁为曲面形,房间的平面则接近椭圆。抬头一望,天花板高不可登,简直像是处于巨大烟囱中的感觉。楼梯沿着墙壁更往上延伸,这是座塔么?或许上头是间展望室。我一面观望四周,一面爬完了最后几段阶梯。 接着,当我回头一看,房间的中央站着一名女子。 她身穿柔软的白布制成的长礼服,腰间缠着上了细致金绣的布,金色的长发带着优雅的波浪落在背后,自由且轻柔地披散着。她的头上没有拘束秀发的王冠,宝石之类的装饰品也寥寥无几。滑嫩白皙的肌肤、正确无比地排列着的绿色双眸以及淡红色的双唇,美得教人打颤。 宛如画像一般地美丽。 不知芳龄几何?至少不会只有十几岁……看起来是成熟的女人。 应该比我年长吧? 真的看不出来。 我想起亚吉·鲍所说的“年龄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多大意义”。 果真如他所言,她让人忘却时间。 让人无以想象时间,是如此地美丽。 我凝视着她好一阵子,动弹不得,茫然呆立。 是人偶、雕像,还是图画? 我只在这类东西上看过如此均整的形貌。 这里除了她,并无别人。 “你好,冴羽·道流。” 那是道许久不曾听过的声音。 清澈响亮的声音传至我的耳中,或许是周围的墙壁反射之后才传到我耳里之故,那声音带着些微的回音,在耳底萦绕片刻。 “您好。”我连忙低头行礼。 “到这儿来……”她转过身,轻移莲步。 我为她发丝的光辉及幽香所吸引,跟在后头。 墙边高出一截的平台上,中央摆了个气派的扶手座椅,前头放着两组沙发。 她头也不回地走着,金发如同气体般地在背上摇曳。我跟在她的身后,隔了五公尺左右。 女王步上平台,坐上中央的座椅;接着注视着我,伸出手来,指示我在身旁的沙发坐下。 我也登上平台,在离她最远的位置坐下。即使如此,与她的距离仍不足三公尺。 我担心身体打颤,便用力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手。视线不知往哪摆才好,只得盯着自己的鞋子。 下一秒,我感受到地震般的晃动,刷白了脸色,连忙抬起头来看她;但地震是我的误会,移动的只有我们周围,似乎是平台连着地板往上方缓缓抬动。 眼见着房间四周往下移动,渐渐隐没于视野之外。 “感觉如何?”她温柔地问道。 “这是电梯吧?”我以颤抖的声音问道,发觉自己正以紧抓着沙发的姿势坐着,搞不好已软了脚。“啊,对不起,抱歉。嗯,没事。” “什么没事?” “我没事。” “冴羽·道流,你是男人吗?”她以清澈的声音问道。 她跷着腿,两手放在膝上,抬头挺胸,视线笔直地捕捉着我,片刻也不移开。 我做了个深呼吸,总算成功地与自己的脑袋联机。 “在现代,性别就和人种一样,是非公开的信息。”我勉力回答,脉搏仍然急促。 “我是女人。”她微微一笑,说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冴羽?或是道流?” “道流是我的名字,大家都叫我道流。怎么叫我都无所谓,全都OK。”我回答。 平台上升了十公尺左右,不久后即将被吸入天花板上打开的洞。我冷静多了,大概是因为成功地与她正常交谈之故吧--至少表面上是。 “冒昧请教,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我的名字是蒂宝·苏荷。无须使用尊称,叫我蒂宝即可。” “不过,怎么能直呼女王陛下的名讳呢?”我露出微笑。 “不,没关系。” 电梯抵达了上层。那是个宽阔的椭圆形房间,周围全是窗户,现在几乎全被薄薄的蕾丝窗帘覆盖着。地板上四处落着些物体,仔细一看,是花朵。是蔷薇花吗?不,还有许多种类,有小有大,红、黄、白、橘、紫,全都落在房间里,不见茎叶,只有一朵又一朵的花,甘甜的香气有种内敛感。或许这些花是用来充作芳香剂的吧! 我从沙发上起身,一面留意别践踏花朵,一面走到窗边,由窗户往外眺望。蒂宝·苏荷操作了墙边的开关后,蕾丝窗帘便一面折迭,一面往上收拢。 月光下的夜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宫殿屋顶,如同老旧教会的屋顶一般,有些肮脏。屋顶的另一端可眺望广场及街道,光线果然很少,虽可见数点小小的灯光,却不足以看清道路及城市的形状。 蒂宝·苏荷来到我的身旁。 有阵极为芬芳的气味, 花一般的香味,是香水吗? 她看着我,默默地微笑。 我们一面眺望窗外,一面缓缓地沿着房间四周走动。无论哪个方位都见不着亮光,高悬月亮的天空比起地面上还要来得耀眼许多。 我想起放在头上的护目镜,重新戴好,将频率调降至长波可见外线,眺望窗外,然而却几无变化,只看见一片寻常的森林延伸着。这座城市的居民们,似乎无人戴护目镜;即使出外走动,尤伊·拿拿约克及守门人们也没戴上类似的东西。 “这座城市的灯光很少啊!”我陈述着感想。“这样当然利于节约能源,不过夜间生活不辛苦吗?要是没有月亮又没戴观测器,甚至没办法在路上行走吧?” “那副眼镜是何用途?”蒂宝·苏荷问道。 “用途很多……”我不知如何说明。“这不是最新型的,所以没什么好炫耀。啊!不过……该不会……” “对,我没见过。” “是吗?也对。”我想起这个城市的状况。是真的吗?“您没听过光辅,对吧?” “光辅?” “呃,就是光学辅助器。” “是的,没听过。似乎很有趣。”她朝着我伸出手臂。“能让我戴戴看吗?” “不,不行。”我摇头。“对不起,这有许多个人化设定,我以外的人没办法马上使用,要改设定很麻烦。很抱歉。” “你刚才看了什么?” “可见外线,简单地说,就是从远处看物体的温度。” “为何要看温度?” “呃,因为动物或转换能源的机械类都会放出热能,即使再暗,都可以从远处看见。” 这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但她却不解地歪着头。这个社会已有百年没和外界接触,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吧!说这些话简直像在炫耀一般,令我觉得不舒服。 眺望户外、一面谈话一面走动,不觉间已绕了房间一周。这个房间里有几副家具,除了矮柜,书桌的周围还有书架。我对架上排放了哪些书籍很感兴趣,因为我喜欢古典的信息媒介。 这些家具周围也散置着各种花朵,看起来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地凌乱四散,但其实肯定是一朵一朵细心放好的--因为我发现不管往哪儿走,都有一条不致踩到花朵的通路。 电梯对侧有两个小沙发,呈L字形排列,周围装饰的花朵格外地多。 我们在那儿坐下。 “要来点饮料吗?” “不,不必了。” 这段十分随兴的对话让我内心吃了一惊。房里并没有相关设备,要是我说想喝饮料,应该会有人端过来吧?这时候,是用那座电梯吗?还是走墙边那道楼梯呢?要爬楼梯到这么高的地方来,肯定很辛苦吧--我想象着。一思及回程又要搭那座电梯,我又变得坐立不安。我这么说并不是怕高,正好相反。 “道流,你从哪儿来的?” “日本,您听过吗?” “当然。” “你从事什么工作?” “神没有预言到这些事情吗?” “是的。”她点了点头,表情没有变化。 “工作很多样化”我回答道。“什么都接。大部分是采访,到偏僻的地方去收集各种资料,然后写报告之类的工作。” “那这里的事你也会写出来?”蒂宝·苏荷的脸色微微一沉。 “不,我不是来这里工作的,也没受任何人委托。”我立刻回答:“呃……这里的事得保密 吗?” “可能的话,我不希望让不相干的人知情。” “嗯,我懂了,当然嘛!”我点了点头。“不过,主要先进国家一定知道吧?卫星应该监视着这里。” “据说很久以前,这里有研究设施-中国官方宣称这里是设施的遗迹。” “卫星也能拍到人类的动作耶!” “这里连车子也没有,拍到的只是居民过着朴实生活的样貌吧。” “这样啊……”我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还请你保密喔。” “知道了。”她一脸放心地微笑着。“你是来见我的?” “啊,嗯。” 我迟疑了一瞬间,慌慌张张地点头。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这个问题可伤脑筋了。我将视线从她身上别开,不发一语。 “是神告诉你的?” 并非如此,是在进城之前,从一个名为麦卡·裘克的瘦弱老人那儿听来的。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见女王,只是因为肚子饿。 虽然我没回答,但令人意外地,她似乎已感到满意;一面点着头,缓缓地眨了一次眼后,优雅地对我微笑。这里的人们所说的神,究竟是怎么样的神呢?不过,我的脑袋命令着我“宗教话题还是少碰为妙”。 “你应该有问题想问我吧?”蒂宝·苏荷抿着小嘴,微微地歪着头,极富魅力。 “您是这里出生的?”我问了个临时想到的老套问题。 “是的。” “会什么您会变成这个城市的女王?” “唔……”她抿着双唇,眯起了眼睛;看来像是在牵制着对方,又像是纯粹喜悦的表情。“这是个好问题。不过,我也不太明白。我是皇家的女子,生来注定要成为女王。” “那么,一开始就有皇家啰?” “苏荷家就是皇家,苏荷家必须推派出女王来。” “在您之前呢?” “我的母亲是女王,大约五十年前沉眠了。” “咦?”我惊讶得简直要跳起来。 “怎么了?” “五十年?” “我是第二任。第三任是可萝……我的女儿。” “请、请等一下……”我的心脏激烈地鼓动着。“您是说十五年吧?” “不,是五十年。” 五十年前母亲死了? 我的脑海中迅速浮现了可能如此表达的各种情境。眼前的女子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几岁,虽然不像三十几,但就算外表与实际年龄看来差个十来岁,应该也还在个人差异的容许范围内……因此,假如说是三十年前,我还不这么惊讶。可是,地球上最共通且绝对性的物理规则便是时间,五十年实在太不合理了。 “请问您几岁了?”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不懂这问题的意思。”她依旧带着微笑。 “您是何时出生的?” “从现在算起的五十二年前。”蒂宝·苏荷一面微笑,一面答道。 这时候的我只觉得,女王的笑容比世上存在的任何山脉都还要高不可攀。不知何故,我竟想起了麦卡·裘克那句“要攀越嫌太高”。 然而,我实在难以相信这份高贵是五十年的岁月塑造而成的。不对,那必须是与生俱来的。她看来就像才刚出生一般。 不对!我在远方吶喊着。 “怎么了?”她轻轻地歪着头问道。 “啊,不……”我撩起前额的浏海。“对不起,我只是有点累了,大概是吃饱了想睡。” “啊,是我疏忽了。我立刻命人准备房间。”蒂宝站了起来。 她走向书桌,对着桌上的机械说话。 “辛卡,请带客人到房间去。” 那是个很大的对讲机,传来了小小的回应声。辛卡·王得从楼下爬上来吗?我非常同情她。 “呃,走楼梯下去就行了吗?”我从沙发上起身问道。 “不,辛卡马上会替你带路,请在这儿稍候。”蒂宝从桌边回答:“请慢慢休息。还有,假如可以的话……” 她突然打住了话语。 我承受着她的视线并等了片刻,她却迟迟没说下去。 “有什么事吗?”我问道。 “不……也算不上是请求……”蒂宝终于露出普通女人般的迟疑举动。“假如可以的话,能请你尽量在这座城市里久留吗?” “为什么?” “请你千万别在明天立刻动身。” “嗯,好,这点小事,当然没问题。” “你目前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我摇摇头,耸了耸肩。“就算一辈子不回去,也没人会来找我。” “那就好。”蒂宝·苏荷微微一笑。 这个时候,我决定在这座城里待上两、三天。 这里有充满魅力的人物,我对这座城的历史也产生了些兴趣。 还得想想要怎么回报这一饭一宿之恩。既然没和外界交易,电子货币应该派不上用场。 过了一会儿,辛卡·王没搭那座扶手椅大型电梯,而从楼梯爬了上来。 5 我被带往宫殿东翼的某个房间。辛卡·王领着我从女王之塔的房间走到一楼,接着由尤伊·拿拿约克代替她为我带路。 我们在门口简单地互道晚安后,我关上了门。罗伊迪已在屋内等待,就站在阴暗的房间角落,这实在不是个好习惯。 “充电完成了?”我一面开灯,一面问道。 “充完啦!”罗伊迪没动脖子,回答道。 “语气再温和一点比较好耶。” “充好了。”罗伊迪重新说道。 “抱歉抱歉。”我轻轻地笑了出来。一定是因为我累了,忍不住想欺负他。 虽然是单人房,却很宽广。除了起居室,底处还有个寝室,从露天阳台可通往庭园。要是在渡假村的旅馆里住这种房间,不知道得被收多少钱。 这里会不会是在做那种生意的?这样的不安闪过我的脑海里,但多亏填饱了肚皮及遍历了惊奇,我的身体与精神皆已欲振乏力。不过,我还是强忍着立刻倒向床铺的欲望,先去冲澡。我已经一个星期没冲过澡,难得有此机会,怎能错过?我费尽力气进入了浴室。 卫浴设备果然也很老式,可看出有段时间没使用过的痕迹,一开始甚至迟迟不出温水。不过,姑且不论温度,水色透明、甚少杂质,已经没得抱怨了。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水总算变温了。 我浇了一头热水,叹了口气。不叮思议的事多如牛毛,但倒没有得立刻解决的问题。 没错,最大的问题就是…… 蒂宝·苏荷的年龄。 五十二岁,都可以当我老妈了,再怎么看都不可能啊!她看来几乎没上妆,我不可能被化妆术蒙骗。还是说,这是某种医学上的新技术? 不对不对,从前的价值观才有那种需求。 可是这座城市…… 无论如何,都与我无关。还是别太深入追究为妙。 肯定别追究较好。 不过……话说回来,建造这座城市的目的为何? 谁?为了什么目的,盖了这么一座乌托邦似的城市?这应该得花上庞大的经费及劳力。 建造这座城,对谁有好处? 这里又生产什么? 明天好好参观这个城市吧--我如此想着。我对完全自给自足的体系有些兴趣,假如那真是百年以前设计并实际建造而成的,就更教人惊讶了。真的有可能吗?是谁在管理这儿的?那个时代的机械自动控制,应该仍不完备才是。 好舒服。 我的身体如此告诉我的头脑。 我将浴巾披在头上,回到寝室。坐上床铺后,我确认了周围的设备--有个小型冰箱,使用的似乎是连内部空气一并冷却的低效率方式,里头的瓶装液体应该是饮料,一碰之下甚是冰凉。屋内看不见音乐播放系统或视听媒体设备,是个挺无趣的房间。 “罗伊迪,过来这里。”我呼唤道。 罗伊迪走进寝室。 “给我看看你和我分开这段期间看到的东西。” “道流没戴着护目镜。” “呃,护目镜在哪儿?” “对面的房间里,要我拿来吗?” “头发还是湿的,不想戴护目镜。嗯,不能找个地方播吗?”我指着寝室的白色墙壁。“既然充过电了,播个影像没问题吧?” 罗伊迪虽然没点头,却立刻着手准备。数秒后,墙壁附近映出了影像。这种方式很耗能源,因此不常用。 “这里是宫殿的庭园?”我问道。 “名称及定义不明。” 放映出来的是幽暗且宽广的平面土地。罗伊迪将行走时产生的镜头震动做了完美的处理,画面非常安定。由于比人的肉眼直接看见的景物还要明亮一些,因此看来倒像是傍晚。 “这是建筑物的哪一侧?” “西侧。” “那就是这里的对面了。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何谓特别的东西?” “有遇见人吗?” “没有人类。” “宫殿建筑物以外的结构物呢?” “附近没有。所谓的附近,在此指短于障碍物所能遮蔽的距离之意。” “不过,西翼也有这种单人房吧?应该有人生活啊!” “由于西翼为接连宫殿之建筑物,故定义为宫殿。要修正认知吗?” 服侍于宫殿的人们的起居场所,或许便在西侧。我想,亚吉·鲍与尤伊·拿拿约克应该也住在这儿。 “窗户有灯光吗?” “有的房间有照明,有的没有。需要更精确的比率吗?” “你说太多话啦!”我叹了口气。“我累的时候,不想听太复杂的内容。” “您累了吗?” “嗯,有点累。” 影像几乎没有变化。 “你可以快转。”我一面打呵欠,一面说道。 我躺在床上,看着壁上映出的影像-上头依旧只照着幽暗的庭园,过了一阵子,便爬上楼梯,回到建筑物里,接着则持续映照着晦暗的通道--因为罗伊迪在建筑物中四处走动。 “真没意思耶!”我喃喃说道。 “请告知您认为有意思的事物类型。” 我嫌麻烦,索性不出声了。 罗伊迪接着给我看的,是走下楼梯后、进入某个房间的影像,途中映着守卫步行的背影,是替罗伊迪带路的壮汉。似乎是到别的房间充电时的情景。 “这是哪里?” “名称不明。” 那房间像是个工厂,并排着各种工作机械,不过却不见人影。带路的男人指着电源板,接近之后,一度出现了电源板配线的特写,之后影像再度切换至室内,便不再移动。大概是罗伊迪开始充电了。 “那是制造什么的工厂?”我问道。 “并无制造任何物品,推测为修理机械用的设备。” 我开始想睡,闭上眼睛片刻。 “道流,要关掉吗?” “嗯,抱歉。”我点头。“我不看了。晚安,罗伊迪。” “晚安,道流。” 罗伊迪安静下来,他已变为睡眠模式。 我将脸埋进枕头 头发还是湿的,但莫可奈何。 明天早上,我的发型肯定会变得极为前卫吧。 第2章 死如何被遗忘 比起十月的神秘 我更渴望即将觉醒的负伤之狼 于濒死的此刻 他将以意料之外的恐怖声音 优美地歌唱吧 l 再没有任何一种感觉能比舒爽的早晨更予人违背自然的印象,因为那往往是经由各种人工辅助得来的绝妙平衡,虽然简单,却可说是奇迹般的经验。无论如何“重新来过”总是干脆且爽快的。 我难得带着这种感觉醒来。 我完全不记得梦境。由于不是被其它声响吵醒,因此能从容地将梦的发讯源完全赶出思考领域,并清除所有残像。我一面眯着眼抵抗窗外白亮炫目的光线,一面自床上起身,脑袋轻盈,分外清晰。虽然喉咙有些渴,身体却没出汗,当然也不觉寒冷。原来如此,所谓的适度便是如此舒爽的感觉啊--我如此想着。然而,待我渐渐清醒过来,这些价值也越来越显得无趣。 无论醒来时身在地球何处,比起清醒的事实,都只是小事一桩。 “罗伊迪。”我立即呼唤搭档的名字。 “早,道流。” 罗伊迪出现于寝室门口,他似乎本来就待在附近。 “现在是几日?几点?” “二一三一年十月十一日上午七点四十二分。” “这里的时间?” “是的。” “天气呢?” “由于处于室内,无法观测。” “看看窗外就知道了吧?” “天色明亮。” “我不必张开眼睛就知道是晴天了。” “那是根据不确定的数据所做的判断。如以昨晚的气象状况类推,晴天的可能性的确很高。然而,由于此地地形并不明确,能获得的数据极为有限。此外,局部性的……” “你话又变多了。” “了解。”罗伊迪轻轻地点头。 我从床上起身,走出寝室。 “还有……”我在半途回过头来,对罗伊迪眨了个眼。“太恭敬了。” “以三倍于眨眼运动的时间对着我闭上单眼的理由是?”罗伊迪发问。 “‘拜托啦’的意思。” 我先到浴室洗把脸。原想要罗伊迪替我确认水可否生饮,却又想起寝室的冰箱里放着饮料。 “道流,受词是什么?”途中罗伊迪如此追问,但我没理他。 我将毛巾挂在脖子上,回到寝室,打开冰箱,拿出了紫色小瓶子,因为这种颜色看来最好喝。 “罗伊迪,过来。” 我打开瓶盖,递给走进房里来的罗伊迪。 “干嘛?” “试喝。” 罗伊迪喝了一口。 “OK。”他又将瓶子推回来给我。 “好喝吗?” “不确定。” 罗伊迪的正经表情着实好笑,因此我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 “不好笑、不好笑。”我摇头说道。“别放在心上,是我太奇怪了。” “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不是,嗯,没事,不要紧。” 喝了一口,味道很酸,有点儿苦,还带着黏性,八成是天然果实制成的饮料。我没喝过这种高级饮料,搞不清楚价值。昨晚用餐时也喝过这一类的饮料,味道完全不同。的确好喝,不过我似乎无法喝太多。 “味道如何?”罗伊迪发问。他刚才试喝过,大概是打算收集数据。 “很提神。”我回答。 “那是对果汁味道的评语?还是对温度?” “味道。”一回答,我又想发笑,连忙将脸背向罗伊迪。 “心情如何?”罗伊迪问道。 “好极了!” 果汁只喝了半瓶,我便穿上衣服,打开起居室的玻璃窗,走出露天阳台。我举起双手深呼吸,吸进的冰冷空气比果汁还要清爽。或许这里的饮用法是以空气稀释过再喝吧? 眼前是一片草地,远处有马匹奔跑着,可听见马蹄声。左手边是森林,森林的另一端是高耸的群山,那个方位看不见人工物体。 罗伊迪走了出来,他的目的必然是观测天气。阳台是木制的,他的行走方式像是在担心自己的体重会将其破坏。 “气温十八度。”他来到我的身边,说道。“风速两公尺。” “有人在骑马耶!”我指着马匹。 “有两个人。”罗伊迪看了之后说道。 “野生马被人类骑,不会生气吗?”我问。 “不知道,要我下载数据吗?” “网络不是断线了?” “没错,要预约吗?” “不用了。”我朝阳台上的木椅坐下。“说不定是因为这里的地形才收不到网络讯号的。比方说周围都是高山,刚好成了死角。” “不可能。” “是吗?”我嘟起了嘴。“那是为什么?妨碍电波之类的?” “不确定。” “罗伊迪,你真酷耶。”我眯起眼睛。 “谢谢。” “哇!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啊?” “马过来了。”罗伊迪带着凝重的表情望着远方。 一匹马朝这儿靠近,我也听见了声响,从中途便站起来与罗伊迪并肩观望。那是匹灰色的大型马,我从没如此近距离地看过实物,被它的巨大给吓了一跳,骑在马上的是两个年轻人,应该是一男一女。这座城里的男女外观区别相当明确,八成错不了。 “早。”我举起一只手,抢先打了招呼。 “早安。”他们两人下马,走向阳台。其中一人是金发的白皙少年,五官柔和,有着一对漂亮的绿色眼睛,身高和我差不多。打招呼的便是他。 “你就是昨天来的客人吧?”他问道。“从日本来的。” “对。”我点了点头。“我叫做冴羽·道流。” “那个人呢?”少年背后的少女开口了,她瞪着罗伊迪。“他为什么用可怕的表情看着我们?” “他叫罗伊迪,是我的搭档。他不像人类一样会做多余的举动,不会笑,所以表情看起来很可怕。” “他不是人类吗?”少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的个子比少年更矮,肤色是褐色,轮廓很深。 两人走上阳台。 “你们是这个城市的人?”我问道。“还是住在这座宫殿里?” “我叫裘拉·苏荷。”少年往前一步,伸出了一只手。那高贵的微笑使我领悟。 “苏荷?那你是皇家的人啰?” “你见过蒂宝了?”他欣喜地说道。 “嗯,见过了。女王陛下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妈妈。”裘拉·苏荷简略地回答,说话的方式宛若在谈论他人一般地不带感情--至少给我的感觉是如此。 “哦,这么说来,你是王子啰?” “嗯,我是第一王子。”他点头。“还有一个王子,因为我有一个弟弟。另外还有一个公主。” 是他的妹妹吧?昨晚,蒂宝·苏荷曾提及将成为第三任女王的女儿,记得名字是叫可萝。 “女王陛下的孩子里,最大的是你吧?” “嗯,算是吧!” “你的爸爸呢?”其实昨晚我就想问了。 沉默了数秒。 裘拉·苏荷手掩着口,噗嗤一笑。他回头看着背后的少女,两人对望一眼,放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我问道。 “因为……”裘拉一面笑,一面回答:“这根本不需要问嘛!” “是吗……?”我歪着头。“我是见过了女王,可是没见到国王啊!” “你好怪喔!”少女看着我说道。 “你呢?”我一面对她伸出手,一面问道。 “我叫琳·鲍。”她走向前来,与我握手。那是条纤细的手臂及小巧的手掌。 “啊,那你是亚吉·鲍的……” “女儿。” 的确,有相似之处。亚吉·鲍有这样岁数的女儿,我可以理解……但蒂宝·苏荷的儿子裘拉却教我难以置信。 “女王陛下是几时生下你的?”我慎重地拣选词语,询问少年。 “十五年前。”裘拉松缓了嘴角回答。 我似乎又问了可笑的问题,他的表情彷佛顷刻间便哑然失笑。 “女王陛下今年几岁?” “是指活了几年的意思吗?”裘拉一面忍住笑,一面反问。 “当然。”我点了点头。 “五十二年。” 这答案和昨晚听到的一样,似乎不是为了吓唬我而开的玩笑。不过,蒂宝即使与裘拉站在一块儿,看起来顶多像年长了几岁的姊姊, “你是坐车子来这里的吗?”裘拉问道。 “是啊,坐到这附近。” “车子可以跑得比马更远,对不对?” “当然,车子一天可以跑个三千公里没问题。啊!不过要是没有马路的地方,或许骑马比较方便。” “我好想坐坐看!”裘拉·苏荷的眼睛亮了起来。 琳·鲍从后头拉拉他的衣袖。少女皱起眉头,以一脸复杂的表情瞪着回过头来的他。 “车子在哪里?”裘拉完全不放在心上,对我问道。 “车子停在出了门以后还要走上一小时左右的地方。”我回答。“只要有马路和燃料,我可以开来这里。” “应该没有马路。”裘拉摇摇头说:“以前来的强矢是这么说的。” “强矢?”我听见这个名字,一瞬间停住了呼吸。 我举起一只手,贴着胸口。方才我甚至有股心脏停止跳动的错觉。 “难道是……”我问道。“真野·强矢?” “对。”裘拉点头。 “他在哪里?”我的音量不由自主地提高,几乎已无法保持冷静。 “在城里啊~~”裘拉轻快地回答。“你认识他啊?” “认识。”我点点头,接着闭上眼睛深呼吸。各种思绪来回穿梭于脑海中,混乱不已。 “裘拉,该走了!”琳·鲍高声说道,然后对我说:“对不起,我们得去上学了。” “嗯,对……是啊”我勉力点了点头,动员所有的理性去控制情感,试着对两人投以微笑,却不知成功与否。 少年与少女走下阳台,裘拉圈起手指吹了个口哨将马叫来,位于数十公尺外的灰色马儿缓缓地回到这里。两人骑上马背,举起手道别,我也摆着手露出微笑。 “好聪明的马。”我喃喃说道。“那是真正的马,不是机械。” “机械的性能比较优良。”罗伊迪说道。 “或许是吧!”我粗鲁地回答,走进房里。 我直接倒向寝室的床铺,将头埋入枕头。好冷,枕头是湿的。 不……并非如此。 怎么回事……泪水盈眶而出。 我有几年没掉过眼泪了? “道流,你不舒服啊?”罗伊迪似乎也进了寝室。 “我没事啦!” “你还要睡?” “没有。”我抬起脸。“到一边去……” “道流,你在哭啊?” “闭嘴!” 罗伊迪沉默了下来。 太差劲了,我真是太差劲了。 所谓清爽的早晨,也不过如此啊! 果真是这样…… 不自然,把一切全搞砸了。 尤伊·拿拿约克打了通电话到房里来。我一直没发现那电话的构造是在拿起话筒前会响个不停,因此费了不少手脚,但通话的内容却是好事一桩--邀我一起吃早饭。我对这里不熟悉,而这里不是旅馆,又不能去问柜台。因此尤伊·拿拿约克的邀请,实在帮了个大忙。 我没带换洗衣物。车上是有几套,但每套都和我身上穿的一样肮脏,因此只好穿着与昨晚相同的服装离开房间。罗伊迪也和我同行,当然,他也没更衣。 我照着电话里的说明,在通道上前进。昨晚在带领之下走过的路,大致都还记得。 路上没遇见任何人,看来这儿的人口密度似乎很低。 我们走进了昨晚用餐时的房间,中央有四根柱子、各色花朵装饰的平台,以及该称之为王座的椅子。尤伊·拿拿约克独自等在左手边的餐桌旁。 “早安。”他站了起来,点头行礼。 我也走过去打了声招呼,并在被问及之前主动表示房间很舒适,致上谢意。 早餐已排列在桌上,虽然不及昨夜的晚餐,仍然极为丰盛。这几天来,咖啡加吐司之类的简易餐点已变为我梦寐以求的美食。没错,其实我喜欢简单的料理。好想喝咖啡,好想啃什么都没抹的吐司。 “疲劳消除了吗?”拿拿约克问道。 “嗯,很舒服。”我回答。 我觉得真的很幸福。比起昨天,体力确实恢复了许多,变得精神奕奕,因此食欲也似乎回复正常,培根、色拉、蛋,样样觉得可口。拿拿约克拿着咖啡壶,替我的杯子添了咖啡。 “对了……今天早上,我遇见了裘拉·苏荷王子。”我一面喝咖啡,一面说道。 “是吗?他在骑马吗?”拿拿约克问道。 “对,和琳·鲍在一起。” 拿拿约克拾起头来默然地看着我,显得很意外。 “对……她和王子同年级。”他隔了一会儿才说:“王子上学之前,总会骑马。” “尤伊·拿拿约克,你有没有小孩?” “我单身。”说着,拿拿约克将刀叉放至盘子上,依旧低着头。“你呢?” “我吗?”我噗嗤一笑。“我看起来像已婚吗?” “不像,”他抬起视线,摇了摇头。“还很年轻。” 虽然我心中想着“我们岁数差不多吧”,却没说出口。 我有个怪异的联想--拿拿约克和罗伊迪有些相像。这么失礼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女王陛下也很年轻啊!”我将杯子放回桌上说道。“呃……在这里是怎么定义‘年轻’二字的?” “活着的时间短,就是‘年轻’。”拿拿约克立即回答。“不过,我是用在更主观的语意上。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不,没那回事,我问这问题不是那个意思。你们曾说过‘在这里年龄没有意义’,对吧?”我将两手交握于脸孔前。“听说女王陛下有五十二岁,但我实在看不出来。” “是啊!”拿拿约克看着下方,点了点头,似乎正思考些什么。“那就是皇家的证明。” “咦?” “神守护着女王。” “皇家的证明?”我歪了歪头:“什么意思?” “只要你继续留在这里,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不能现在告诉我吗?” “这不是用餐时聊的话题。”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那是尤伊·拿拿约克头一次对我露出严峻之色。之前他顶多是从友善且温和的微笑微妙地变化表情而已,但我现在却在偶然间瞥见了他的冷漠,像是觉得不胜其烦,又像是想避开我、远离我的厌恶感。 当然,我保持绅士风度,不再追问。 之后的话题转移至城市设施。有哪些娱乐设施、医疗设施如何、教育及产业又如何…… 话说回来,活着的人口竟然仅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人要生活,需要各种不同的职业分工合作;而负责衣食住相关生产的人,在其领域的专业知识更是不可缺少。一百五十人,平均算起来同年龄的人只有两个。学校的班级也只有两个人吗?老师有几个?有几组家庭?有几座房屋?结婚对象想必也十分有限。这百年来,没发生过任何问题吗…… 比方说,没人对皇家产生反弹吗? 不同于昨夜的黑人女子进入房中,撤下餐桌上的器皿。我默默地注视她工作片刻,只见她将所有碗盘放上推车后便退出了房间,餐桌上只剩下两人的咖啡杯。 比方说,刚才的她对自己的立场及地位没有不满吗? “苏荷家为何会被选为皇家呢?”我提出问题。 “那是一开始便决定好的。”拿拿约克立即回答。“我们不明白理由。” “在不明白理由的状态下,人家竟然都能接受?” “即使在过去的历史中,也没有在国民完全接受支配者的来历之下而成立的国家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情况。在这个时代,支配不可能成立的。” “啊,是啊!”拿拿约克点头。“在这里也一样。” “没有人对皇家产生反弹吗?” “反弹?什么样的反弹?”拿拿约克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反抗皇家之意吗?” “嗯,是的。人类历史上总是一再上演这种情节,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不过,那无法套用到这座城市上。” “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贫富差距。”拿拿约克如此说道,满脸从容地将杯子端近嘴边。 “贫富差距啊……”我思索着。 “在这里,皇家并不格外富有。”拿拿约克说明:“实质上,女王只是一种职务,并没有特权。城市里的所有居民都过着自由富足的生活,受到保障。因此,这里没有不满,会引发反弹的机制从一开始便不存在。” “可是,女王陛下住在这么大的宫殿里啊!这里比任何人的房子都还要大吧?还有人替她做丰盛的菜肴,不是吗?任谁都会想试着过过这种奢侈的生活吧?” “你想过这种生活吗?”拿拿约克一面促狭地笑着,一面问道。 “唔……”我沉吟着。 的确,要是老待在这种地方,肯定很累吧!但那是因为我的生长背景使然。 “是啊!我不太适合这种高贵的生活……” “是不是?”拿拿约克嗤嗤笑着。“我觉得这样反而不自在。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满足于自己的角色。追本溯源,会去羡慕别人的立场,是物质上的贫困所带来的感情。有不满,才有反弹--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我打个比方,”我灵机一动,说道。“假如爱上女王陛下会如何?假如喜欢上王子,可以求婚吗?” “女王的话不可以。”拿拿约克摇头。“皇家的女子不能结婚,这是规矩。王子是男性,所以例外,假如王子的孩子是女性的话,那个孩子就不能结婚。” “我不太明白,呃……”我一面喝着咖啡一面问道。“那么,谁来当国王?” “冴羽·道流,”尤伊·拿拿约克重新端正了坐姿。“呃,假如你打算永远居住于这座城市的话,我们会盛大地欢迎你;而刚才那些问题,我也会详尽地回答,直到你满意为止。不过……假如你明天早上就要离开这个城市的话,很抱歉,要我详细对你说明这座城市的规矩或体制,似乎有些不妥。你能体谅吧?” “嗯,是啊……”我轻轻地连点了好几次头。“我很能了解。对不起,出于一时的好奇,问了这些问题……” “不,会好奇也是当然的,因为这座城市便是建立于如此理想的体系上。老实说,就连我自己都认为这是种奇迹。神注视着所有的奇迹。” “要是整个世界都和这里一样富裕就好了。” “很遗憾,只怕能源问题不容许这般富裕吧。” “说得对。”我点头同意。“这里的能源,是来自早期的核能吗?” “恕我无法回答。” “管理体制没问题吧?” “是的。我可以透露的是,并没有任何勉强之处。”拿拿约克露出微笑。“支撑数百人生活所需的能源量极为微小,而最影响安全性的要素,往往是系统留有多少余力。” “说得对。”我又忍不住点头。“我好惊讶!” “所以说,这里极为理想。” 他说的完全正确,我越来越感兴趣了。一百年前的时代,小型原子炉应该只运用于少数的船舶上;这种小规模系统即使长时间运用也能保有相当高的安全率,全是因为支撑系统的构造留有余力。以这座城市的规模来看,小型原子炉绰绰有余,一开始备下的燃料,八成便足以供其运转数百年。只是一开始便需要庞大的设备资金,无法确实回收利润。 这座城市究竟为何建造? 而想当然耳,这里仍无法天长地久。 “要是发电的燃料没了,该怎么办?” “到时候就莫可奈何了。”拿拿约克一本正经地点头。“几百年后,这个时刻便会到来。地球总有一天也会面临末日,只是时间长短之差罢了。到时候,死亡便会真正降临吧!” “死亡降临?” “假如救世主没出现,所有人都会在沉眠之中一一死去吧!” 上午,尤伊·拿拿约克陪着我参观露娜堤克城,罗伊迪也与我们同行。 昨晚太暗,是以我毫不留意便经过了,但原来广场前的住宅区里有几家商店,规模虽小,却令人感受到城市的热闹气氛。只不过,人数依然很少,走在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数。拿拿约克说居民各自工作去了,是什么工作呢……农业、酪农业,或是工业? 当然,现在无人演奏音乐,宫殿前的广场亦人烟稀少。活动是习惯入夜以后举行的吗?抑或昨晚是特别的日子?虽然浮现各式各样的疑问,但一想起今早的谈话,便难以启齿询问拿拿约克。 穿过市街后,便是高墙--那就是这座城市的尽头,亦即界线。墙壁一路延伸,昨夜拿拿约克曾提及这座城市的周围皆为墙壁所包围,而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猛兽入侵。但假如是为了防范猛兽,只需有几米高便绰绰有余,这围墙却少说有三层楼高。这像古代的要塞,或该说……像监狱,怎么看都是为了防备人类的入侵及逃亡。 话说回来,这里是秘境之地,附近应无其它聚落,他们究竟在惧怕什么?内战?或是游民流入?这个时代已经不可能发生那些事了。 “这道围墙的长度约十公里”拿拿约克说道。或许是因为我一声不吭,他才体贴地替我说明。 “就算这样慢慢走,不到半天就能绕行一周。” “入口呢?”我问道。 “除了昨晚的那个大门外,没有其它入口了。” 不过,我想起了麦卡·裘克老人。听他的语意,似乎还另有出入口存在。 我们在围墙边的道路上步行片刻。离开市街后,便是一片片的牧草地、农田及果园。与宫殿附近的平坦宽阔相比,这儿的地形格外起伏。偶尔可看见人们悠然工作的身影,每个人都带着温和的表情,对拿拿约克笑着挥手、点头.,对于外地来的我及罗伊迪虽然投以饶富兴味的眼光,却丝毫感受不到敌意。 山丘上有个小小的学校。那是个宛如教会般的老式建筑物,可听见孩童们的嬉闹声,八成正在运动场玩耍吧?可惜的是,从这儿看不见。 在路上,我试着针对皇家苏荷发问。原本以为拿拿约克会拒绝透露,但他却回答了。目前苏荷家最年长的是蒂宝·苏荷,她有三个孩子,这一点,和今早从裘拉王子那儿听来的一样。 第一王子裘拉·苏荷十五岁,第二王子萨桑·苏荷十岁,而将来的女王--公主可萝·苏荷则更为年幼。 “苏荷家尚未进入长眠的,就只有这四人。”拿拿约克如此说道。 他仍旧未提及蒂宝·苏荷的丈夫。裘拉与琳嘲笑提出这个问题的我,而拿拿约克不肯告诉我。 这座城市虽然有女王,却没有国王? “假如可萝公主有了个万一,该怎么办?”我试着提了个有些失敬的问题。“也就是说,公主不得不进入长眠的情况下--王子不能即位吗?” “是啊,”令人意外地,拿拿约克却毫无不悦之色,干脆地点了点头。“嗯,会怎么样呢?我也不知道。或许该说,只有种知道……” 倾斜的牧草地上放养着牛马,矮栏沿着道路延伸,有机臭味微微地刺激着鼻子。走下坡道, 可俯瞰宫殿--不知不觉问,我们已爬得这么高。宫殿本身呈十字架形状,中央立着高塔,高塔最上层便是昨晚谒见女王蒂宝·苏荷时的展望室。现在我们所在之处比展望室低,却能望见宫殿下层部分的屋顶;双翼往东西延伸,周围是一片鲜艳的绿色草地,建筑物则为朴素无华的单一灰色,在绿地之中形成鲜明的对比。 “要盖这么大的宫殿,需要相当的资金吧?”我对拿拿约克说道。 “是的,如你所言。”他点了点头。 “大家的祖先都很有钱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拿拿约克微笑着。 我又等了片刻,但除了简短的回答之外,并无任何补充或说明。 或许是对个人或社会失望,才来到这块土地上的吧--这样的想象支配着我。这座城市应该是投入庞大的资金建造而成的,或许原先只是渡假村开发计划,但会员制实施得太过彻底,才变成这副模样?不,不可能。这里与外界有着明确的一线之隔,绝不是预期之外的偶然交集之下自然演变而成的城市。这儿令人感受到更为强烈的思想及明确的动机,绝非组织性的共识所能组成的,必然是出于个人的意志。或许,我正看着那股百年前的意志残像也未可知。 岂止如此,光是置身于这座城市之中,便令我有种被那意志残像反过来监视着的感受。 如此强烈的意志,究竟是什么? 因为执着,所以如此强烈? “下午要做什么?”拿拿约克问道。“我计划傍晚开个小型的欢迎晚会……” “我最怕这种场合啦!” “不,不是那种正经八百的晚会。” “那就好。” 没人会刻意计划正经八百的晚会,但实际上,晚会要不正经八百却是不可能的。 “离晚会还有点时间……”拿拿约克看着护腕。 “有什么我看了会感兴趣的东西吗?” “这个嘛……”拿拿约克转向宫殿的方向。“宫殿里有图书馆,不如上那儿看看古书如何?” “图书馆……是一个场所吗?” “是啊……”拿拿约克注视着我,我的问题似乎令他意外。“阅览历史资料的场所。” “呃,为什么一定得在那里看?”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当然知道图书馆这个词,只是在概念里那是一种通讯管道,也就是虚拟架构,搜寻信息用的网络总称……不代表实际上的场所。” “在这里,图书馆是一个房间的名称;更久以前,则是代表整个建筑物的词汇。从前,信息不是随处可见的。” 原来如此,我懂了。简直像是回到过去一般。 我想这或许有些刺激性,便对拿拿约克点了头。到那个叫做图书馆的地方去看看吧! 4 吃过午饭后,我和罗伊迪便在宫殿守卫的带领之下,前往位于东翼尽头的图书馆。 那是个边长约二十公尺、近正方形的房间,中央的天花板挑高,二楼部分如回廊般地环绕,木制扶手的造型相当复古。我真想快点儿爬上楼梯看看。 带路的壮汉循着原路回去了,现在除了我和罗伊迪两人以外,别无他人。 纸张制成的书籍在现代是高级品,几乎都是用来作为纪念品或礼品,实物我也只有十本左右。 现在几乎没人会把书籍使用于本来的目的--亦即实际阅读上。 在这个名为图书馆的房间里,覆盖着一楼墙壁的书架上摆满了这些宝物般的书籍。原来书本是这样排放收藏的啊--我如此赞叹着。通常书籍不会使用如此浪费的摆法,因为看不见封面:一般而言,是采取与绘画相近的摆设方式。 我轻轻地抽出一册打开,里头散发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内容倒无奇特之处。假如不用手指一一翻页,就无法阅读文章,不但得注意别撕破既薄又脆弱的纸张,还得够灵巧,一次只翻一页,以免跳了页数。倘若文字连续至纸张背面,阅读便会被翻页动作给打断。我不禁想象起从前的人们是如何读书的。 上了二楼,并排着几张书桌,桌上摆着看似屏幕的物体。 “这是什么?” “早期的终端机。”罗伊迪回答。 “以前的人随身携带这么重的东西?” “那时并非随身携带的。”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罗伊迪的口吻就突然变得熟络起来,实在是有点儿少根筋。 “唔……”我按下了电源开关。“可以用这个看的话,干嘛还要书本?” “当时是过渡期。” 小小的画面上出现了文字及图像,似乎可从这里阅览数据。不过,为何不用自己的护目镜来看?使用这种系统,不就不能离开书桌?得一直坐在这里盯着这个难看的画面。每个人的视力及喜好不同,又要如何对应?不过,我想起拿拿约克曾提到“图书馆是代表某种场所的词汇”。换句话说,只有部分能忍受这些不便的人,才会到这儿来吧? 我感到有些无趣,便离开书桌,走向墙边,拿起并排在架上的档案夹。打开一看,里头有好几张约十公分左右大小的圆盘。 “这是什么?” “记录用光盘。”罗伊迪告诉我。“那边的终端机里有插槽,用来放这个。” “唔……”我抽出一张圆盘,观察一番。“这种储存媒介真是既大又脆弱耶。为什么是圆的?” “为了便于转动。” “转动?”我大吃一惊。“用马达?” “对。” “好浪费喔!”我回到桌边,插入了圆盘。“啊,不过爱迪生发明的留声机好像也是这种原理 喔?留声机头是固定的。原来这个时代还在做同样的事啊!” 依据画面显示的指令随意操作之后,影像及音乐便开始播放,局部屏幕上出现动画,节奏轻快的曲子从音质不良的小型扩音器里传来。一开始我以为影像才是内容主体,看了一阵子,但令我惊讶的是,原来主要的信息是来自于音乐部分。我往返于墙边的书架及书桌之间,试了好几张圆盘,张张皆是音乐文件。 “真服了他们耶!”我讶异地喃喃说道。“为了这种东西竟然用了这么大的空间,好奢侈喔!” 应该也可以搜寻其它信息吧--我转了个念头,又往终端机前坐下,开始查看各个网页。不知道有没有关于露娜堤克城的历史记录? 罗伊迪站在我的背后观看。当然,罗伊迪阅读文字的速度要比我快上许多,照理说这些作业全交给他来办较有效率,但我却没有这么做;因为老式的系统实在有意思;感觉上机械似乎昏昏欲睡,每个动作皆很迟缓,且时常产生无意义的声音及多余的动作,我不自觉笑了起来。 当时的情况,我已大致了解。这些硬件在过去--亦即这里落成时--是最新型的,当时自然还连接着全世界的网络。不过,在这一百年间,经由卫星传送的电磁波系统被淘汰后(虽然我不清楚当时这种系统是否已经存在),这里的软硬件就渐渐变为旧型,且在没升级的情况下,只怕还没撑到十年,便不能用了。当时那种老式且低速的通讯协议,应该也不会有保障制度。现在的软硬件己完全变了样,就连定义也早已不同,因此这里的系统在孤立之下,降格为单纯的音乐播放器,还是音质最差的自动点唱机。 结果,我还是没能发现关于这个城市的信息。或许这座城市落成之时,这个图书馆只收藏了建造之前--亦即更早以前的信息。之后,这里便只剩下缅怀过去的功能……至少这里似乎没有露娜堤克城这百年间的记录。或许这样的记录根本不存在--倘若人真的不死,便没必要留下记录,因此这种情况是可能发生的。 我一面听着古典乐,一面玩了一小时左右的老式终端机。没错,“玩”是适当的表现方式,移动手掌及指头输入的构造相当有趣。从前的人是这样用手操作机器的啊!人只有两只手,无法同时做其它事--换句话说,这是种独占,多么奢侈啊! 我开始打起呵欠,叹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将用过的媒体放回书架上,举起双手做了个深呼吸。这个房间的空气有股独特的香味。 “哈啊……”做到一半,又变成了呵欠。“我想睡啦,回房间吧!上午走太多路了。” “要查的东西查完了?”罗伊迪问道。 “不,我什么也没查啊!” “道流刚才在找某个东西。”罗伊迪说道,他方才看到了我的搜寻画面。 他现在也会自己推理了?这是学习的成果吗? “对,比方说……我想查查这个城市的居民名单。” “目的是?” “你说呢?”我瞪着罗伊迪。“这点小问题,用你的脑袋想想吧!” “这座城市的居民之中,道流知道其姓名及存在却仍未见过本人的,有萨桑·苏荷、可萝·苏 荷及真野·强矢三人。以此条件所预测的结果为……” “够了!别再说了!” 我粗鲁地推开身边的椅子,椅子撞到了罗伊迪的脚。 “了解。” 我奔下楼梯离开图书馆,罗伊迪不擅长下楼梯,没能立刻跟上。我考虑是否就这么先行回房,但犹豫一阵后,还是留在走廊等他。 慢吞吞的罗伊迪从图书馆里走出来。 “道流,您不舒服吗?怎么了?” “没有不舒服。”我倚着墙壁说:“说话不要那么客气!” “对方看来不舒服时,表现得客气一点,受欢迎的机率比较高。” “好像在谄媚一样,更让人火大!” “独行人不懂得谄媚。” 我叹了口气。 “是我不好。” “什么不好?” “走吧!”我的背离开了墙壁。 “道流,要量血压吗?” “没那个必要。”我迈开脚步,罗伊迪跟在后头。我回过头,小声地说:“对不起,罗伊迪。” 罗伊迪歪了歪头。 是没听见呢?或是无法解析这句话呢? 5 回到房间后,我小睡了片刻。 原本以为我睡不着,没想到却轻易地进入了梦乡。这大概便是“精神并不支配肉体”的证据吧! 待醒来后,我的心情及身体状况皆已完全好转。时间刚过三点,我决定带着罗伊迪回车子一趟。为了避免被误以为不告而别,我先在谒见室找到了尤伊·拿拿约克,把原委告诉他。 “要我一道去吗?”他说。 “不要紧,”我摇头回答:“行李罗伊迪会替我搬。要在这座城里长期滞留,需要很多小东西。” “我明白了。”他露出微笑说:“我先打电话通知守门人吧!” 其实我也没什么贵重的行李,只要有罗伊迪在,大部分需求都能解决。最大的目的,应该是替换的衣物。尤伊·拿拿约克说今晚要开宴会,既然是宴会,总得穿着象样点儿的服装出席才合礼数。我对典礼完全没兴趣,岂止没兴趣,甚至感到厌恶,不过,礼数我可不想失。尤其对方如此启勤招待,就更不能失礼。 我和罗伊迪从宫殿穿越广场,走在笔直的道路上。两侧土地开阔明亮,天高气爽,清风徐来。 这里真是教人心旷神怡的好地方。 我有种预感,或许我会希望永远留在这儿。 不过…… 是啊,不愿去想的事,仍是有的。 无论身往何处, 仍是有的。 无论身往何处,皆然。 时而爽快,时而忧郁: 如同交互踩着脚步,心情亦是如此行走。 我无法不去思考, 只要活着,便会忆起: 无论身往何处-- 皆然。 我过了桥。 不久后,便是贯穿市街的道路。 城里的居民对我们点头示意。我们的消息,似乎已完全传开了。 所有人皆满脸幸福。时值下午,大概已经放学了,几个年幼的孩童跟在后头不远处,他们好奇的应该不是我,而是罗伊迪。他是独行人之事,想必也传开了。 抵达大门后,高个儿男人替我们开了门。 “我们两个小时左右就会回来。”我如此说道,走出外面。 “路上小心。” 走了片刻之后回头一看,还有两、三个小孩从即将关闭的门缝目送着我们。 鸟类的高亢叫声,道路两侧的深林。 无数的枝条、无数的叶片在头上摇曳,宛如筛选着光线,细微的光粒子往我的头上倾泄而下。 “依然无法与卫星通讯。”罗伊迪边走边说:“已经过了七十二小时。” “一定坠落到某个地方去啦。” “卫星不只一个,硬件故障不可能造成如此长期的异常。” “那是软件的问题啰?” “没错,且为蓄意的可能性极高。” “该不会只有这一带是这样吧?” “设定上是可能的。” “什么意思?” “信息不足,只能推测。” 这是罗伊迪的口头禅。假如只能推测,我很希望他能推测给我听,但他总不肯做出具体的推测。我问了好几次才发现,原来那是错误讯息,只是他的表达方式明显有问题。虽然我想指正他,但以言语说明又很麻烦;要是修正了那一点,以后影响到使用同样词汇的其它状况时,又得伤透脑筋,因此我才忍住不说。再说,大部分的错误待发现时往往都已解决了;到头来,不只限于独行人,任何事都是由人类来应对,最为轻松。 风儿微微吹拂。道路穿越森林,往草原延伸。有许多孩子只在错觉机里看过这样的风景吧!当然,除了这是现实而那是错觉的认知之外,两者并无差别。 我们走过昨晚与麦卡·裘克分别的场所。 一望无际的草原, 唯有我与罗伊迪两人,再无他人。 麦卡·裘克住在何方? 他是露娜堤克城的居民吗? 莫非他被驱逐出城?或是自己溜出来的呢…… 此时,我突然想到了城市的警察机关, 亦即处罚人的系统,取缔并抑制坏事的机关。 城里有警察吗? 这个问题待我回去后,一定要问问拿拿约克。 这座城市有将人关进监狱的规则吗?由谁来裁罚?假如这种权力集中于某人身上,那自然可能成为特权。根据拿拿约克所言,露娜堤克城无贫富差距,是以居民并不会对皇家之类的特别阶级产生不满。但即使物质上无贫富之差,只要权力上的差别存在,人们便会比较自己与他人的立场,自由与不自由于焉而生,妒忌、憎恨的动机也随之滋长,违法乱纪、斗争亦随之显著化,不是吗?或是因为无贫富之差,从一开始便没有使用权力的对象呢? 我略微思考这些问题。 周围依然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后方的森林已显得渺小。 罗伊迪默然地走着。 我忆起那不愿去想的事…… 不,不是的。至今为止,我一直努力掩盖自己的思绪,不去想它。 可是,又能掩盖多久? 没错……真野·强矢之事。 我认识那家伙,非常熟悉。 我已梦过他几次? 他应该也知道我的存在。 自五年前起,他便下落不明, 虽然销声匿迹,却无人担心。 正好相反, 他的消失,反而令社会安心。 所有人皆认为他已死于某处, 因为人总是相信自己的希望。 不过,我一直担忧着, 因为我已做下承诺。 那是关系人生的承诺, 是没有期限的承诺; 对方一直等着我, 一年、两年, 到了第三年,我已完全死心; 然而,我仍时时想起那个承诺。 对方一直等着我, 若是活人,岂能如此久候? 已经五年了啊…… 原以为办不到,却还是办到了, 办到了遗忘,过着普通的生活。 我想起自己, 如此不可思议的自己。 原来,他来到这里了啊! 承诺。 五年。 血。 血。 血。 时间一分一秒地烙印着, 我却完全遗忘了, 为了活下去而遗忘。 我想起了自己是谁。 承诺。 对方一直-- 等着我。 一直…… 这座露娜堤克城里,住着真野·强矢。 他最后的消息,的确是在这一带。或许他和我一样迷路了,才到这儿来。 神的指引……吗? 我的脸上浮现了耐人寻味的微笑。 能这么因缘际会地来到强矢所在之处,或许正是神的指引吧! 我默然地走着,罗伊迪走在我身旁。 罗伊迪无法知道我在想着什么。明明近在咫尺,却不会传递给他,真是不可思议。 罗伊迪不认识真野·强矢。 贯穿草原的道路变得狭小,随即消失。 接着我们攀下的陡峻的斜坡,罗伊迪张起了他带来的绳索,让我攀扶着往下走。我把绳索留在原地,以便回程攀爬时使用。 我们终于回到车子旁。车子并无异状,周围仍旧一片静谧,只听得见固定声量的流水声,除此之外,便是鸟叫声,与昨天如出一辙。这些声音每天都重复着吧! 我决定带走一只行李箱,我的生活用品几乎全放在里头。我确认了一下内容物,在衣物底下有把尚未使用过的全新枪枝,或许我该把枪留在车上。 假如没有真野·强矢,我必然毫不犹豫地将枪枝取出行李箱。然而,胸口间一闪而过的不安制止了我的手,我就这么阖上了行李盖。 我将所剩不多的能源盒也一并带走,说不定万一之时能派上用场。 我会在露娜堤克城待上多久呢? 这时的我觉得顶多是一星期。虽然女王蒂宝·苏荷的挽留之词闪过我的脑海,但那应是社交辞令;假如没有真野·强矢之事,我甚至可以明天就离开这儿,或是等到卫星线路回复后,随时出发。无论如何,一想到所在之处尚未明朗,就让我担心起剩下的能源。车辆用的能源盒,恐怕无法在露娜堤克城补充。 其实最省事的做法便是将车开进城里,但遗憾的是没有马路,车子又难以在山路行走。草原小径前那长达数百米的斜坡,更是阻挡了去路。 攀登斜坡时,行李由我来拿,因为罗伊迪光是要拉上自己的身体便已分身乏术了。 攀上高地草原时,风变得强了一些。 “说不定会下雨。”罗伊迪说道。 “多久以后?” “不确定,可能是一小时至两小时后。” “那快走吧!” 我将行李箱及其它行李全交给罗伊迪,迈开了脚步。 罗伊迪的预测果真中了,那晚下了大雨,雷声作响,简直接近暴风雨。只不过,当时我们身处于宫殿大厅的宴会上,实际上并未淋到雨。 罗伊迪总能分毫不差地猜中天气。 然而,恐怕无人能预测到那一夜的惨剧吧! 除了一个人之外…… 第3章 王子如何被杀害 能与幻影相逢的 短暂永恒暗示 正是散发着湿润光泽的百合花 l 与昨晚相同的音乐。 我回到城里时,人们正往宫殿移动。广场上有六个人进行演奏,应该是昨天那一批人,有五个孩童在周围来回奔跑,其余的人则未表现出太大的兴趣,或许这个乐团并不受欢迎吧。从这座城市的人口来看,或许只有他们这个乐队。老是同样的乐手奏着同样的曲调,任谁都会厌烦的。 时近六点,太阳消失于山的彼端,天空的一侧增加着青色浓度,南方的天空隐约可见灰色的云朵。这时,应该还没人猜想到会下雨吧!在这里罗伊迪也能成为一流的预言家。 爬上通往宫殿的楼梯后,有几个男女在前廊跳着舞;他们拍着手、踢着腿,踩着愉悦的舞步,令旁观片刻的我也不禁高声大笑了好几回。跳舞的人们也对着一旁观赏的我挥了挥手。和平的城市,和平的居民--这儿存在的,应该只有温和的笑容吧! 我从东庭前进,走在草地上--这是快捷方式,我离开房间时并没把通往露天阳台的玻璃窗锁上,待会儿可以直接从庭园进入自己的房间。 远处可见两匹马奔跑着,一灰一黑,似乎各有一人骑乘,不过距离太远,看不清是谁。 “你看得见骑马的人吗?”我询问罗伊迪。 “一个是裘拉·苏荷,另一个人我不认识。” “是男是女?” “不确定。” 我噗嗤地笑了出来。这座城市里的男女极易分辨,罗伊迪只要在这里好好学习,应能很快便能掌握到诀窍吧! “不是琳·鲍吗?” “不是。” “让我看看。” 罗伊迪看见的影像传送至我的护目镜上,在黑色马背上的原来是蒂宝·苏荷。 “那是蒂宝·苏荷啦,就是女王陛下。” “裘拉·苏荷的母亲吗?” “对,”我点了点头。“很美的人吧?” “美的定义是什么?包含衣衫在内的表面彩度吗?” “自己去收集数据吧……啊,不过别在人前发问,也别来问我。” “了解。” 当我爬上自己房间前的露天阳台时,发觉从外头看不见的角落长椅上,坐着一个矮小的老人。 “麦卡·裘克!”我惊讶地大叫。 “道流,你好吗?” “嗯!托你的福,好得很。” 我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罗伊迪则打开窗户走进房里,因为我要他将行李箱搬进寝室中。 “裘克住在哪里啊?”我问道,然后指着市街方向说:“住在街上吗?” “不,我自个儿住在森林里。道流,你见过我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这么做比较省麻烦。” “好吧。”我露出微笑。“总之啊,我受到很大的欢迎,还吃到好吃的东西,完全没有任何不满。只不过不知道这里的正确位置,还不能出发。” “路终有一天会展开的,神将以光明指引你。” 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见过女王了吧?”麦卡·裘克问道。 “嗯。”我点了点头,接着回头遥望庭园的远方,却已不见那两匹马。 我将与女王蒂宝·苏荷在展望室里会面的经过告诉了裘克。 “对了,为什么你要教我说自己是‘来见女王’的呢?” “因为神已预言过道流会来这里。” “神是谁啊?” “神就是神。”裘克露出洁白的牙齿,以一副“真服了你”的表情微笑着。 “谁来听神的预言?” “女王。” “嗯……”我点了点头。“和预言一样的话,就会受到欢迎--是这个意思吗?” “嗯,是啊!” “搞不太懂耶……”我歪着头。“而且啊,还有很不可思议的事。” “什么事?” “女王的年纪啊!” “不是五十一岁吗?” “对,就是这件事。五十二了。” “那又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我刻意地耸耸肩,叹了一口气。“她看起来绝对不是五十几岁啊!” “我看起来几岁?” “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 “这个嘛……看起来超过六十了。” “我一百三十岁。” “骗人!” “的确是骗人。”裘克微笑说道。“其实是一百五十五岁。” “怎么可能!”我噗嗤地笑了出来。“会不会是计算单位不同?你说,我看起来像几岁?” “道流啊……”麦卡·裘克眯起眼睛说:“看起来只有十几岁,” “啊,果然计算单位不同。”我笑了:“是每半年加一岁吗?还是根本不用阳历算啊?咦?可是这样的话,我不就变成小孩了?” “不管怎么算,人生都是很短暂的。”裘克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在亮处一看,可知他的眼睛是深褐色。“每个日子都创造了历史,无论走哪条路,你都会留下名字。所有的战士皆包覆着荣耀而倒地,所有的传说皆传颂着征服与自由。” “这座城市真是不可思议啊!”我倚着椅背,盘起双臂。“自由、和平、美丽、悠闲、富裕…… 不过,总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唔……我也说不上来”我闭上眼睛思索着:“总觉得非常的人工,或该说……像是制造出来的物品。” “城市和社会,不都是制造出来的?道流。” “话是这么说……”我张开眼睛。 麦卡·裘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咦?怎么了?” “我要告辞了。”裘克往下阳台的楼梯走去。 “你不参加宴会吗?”我问道。“这个城里的每个人好像都会出席。”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他们肯让我进去吗?不过,假如在会场看到我,也要装作不认识,知道吗?” “为什么?” “这么做比较省麻烦。” “知道了。”我点头回答。“还能见到你吗?” “可以。”裘克举起了一只手,走下阳台。 “等一下!”我跑到扶手边。“刚才那个,是忠告吗?” “什么东西?”裘克回过头来,仰望着我。 “战士什么的……” “谁知道?”他摇着头,微笑说道。“道流需要忠告吗?” “假如只有一点点的话,”我也笑了。“假如是一百五十五岁的人的忠告,我需要。” “在可能的期间里尽量远离对方。别变成少年,甚至无需变成一个男人。” “那是什么意思?”我皱起眉头。 “后会有期,” 他踏上草地,往东边而去--那是远离宫殿的方向,森林就在那一边。他真的住在那儿吗?裘克老人似乎真的为城里的居民所厌恶--我有这种感觉。 我叹了口气。 天色已变得相当暗。 “罗伊迪!” 我走进房里。 “在这里。”罗伊迪从寝室中出现。 “你不觉得空调有点强?” “是吗?” 确实是挺暖和的,但还不到热的地步。 “换件衣服,去参加宴会吧!” “我该怎么办?” “你想去吗?” “我不做这类判断。” “你讨厌人多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从这座城市的人口推测,参加的人并不多。” “也对……就算全体居民齐聚一堂,也不过一百五十人,和小具规模的婚礼差不多嘛……” “小具规模的婚礼比普通的婚礼还要盛大吗?” “是啊。” “已修正‘小具规模’的定义。” “我去冲个澡。”我开始脱衣服。 “快下雨了。”罗伊迪一面望着窗外,一面说道。 “不知道麦卡·裘克有没有天候护罩?”我走到窗边往外看,已不见任何人影。 “打雷了。”罗伊迪说道。 “我没听见。” 我出浴室是十分钟后的事,那时已下起雨,且如罗伊迪所言,也打着雷。 我穿着晚礼服,前往宫殿大厅,罗伊迪也一道同行。 前往宫殿中央的通道上,我和好几个人擦身而过,这种情形之前从未有过。似乎任何人皆可自由活动,并无禁止进入的区域,也没有这一类的标示,甚至没有警卫部队。唯一勉强算得上被看守着的,是通往女王房间的谒见室。谒见室的大门前始终站着两个守卫,左右两侧则是的伺候餐点用的小房间,两边都没和通道相连。 老是会注意这些事,是在艰苦环境中成长之下养成的坏习惯。在露娜堤克城里,想必从未有过这类顾虑吧!这座城市就像除去一切杂质后的纯物质般洗炼,是如此设计而成的。 大厅正门是开放的,我往里头一探-- 晚会似乎已开始,左右两边排放着几张细长的餐桌,上头摆着各色各样的菜肴及水果。有的人站在桌边,有的人坐在房间周围备好的椅子,大略一看,有近百人齐聚一堂。我来到这座城市后,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只不过和房间大小相较之下,人数仍显得稀少,倘若换做是饭店里举行的宴会,这种密度肯定教我觉得冷清吧。 我不动声色地寻找真野·强矢的身影,但从门口仔细观察了一阵子,还是毫无所获。 背后通道对侧的大门开敔,尤伊·拿拿约克现身了。 “道流,你在这儿做什么?”他满脸愉悦地笑着,夸张地摊着双手。“你的打扮非常亮丽。” “我正试图融入晚会中。”我努力说了个笑话。 “谒见室里已备好特别座”拿拿约克指向他刚才走出的房间。“到那里应该比较能放松吧?” “谢谢。”我点了点头。“得救啦。” “我稍后也会回来。”拿拿约克对我说道,又看着罗伊迪说:“你呢?讨厌晚会吗?” “不会。”罗伊迪摇头。 尤伊·拿拿约克走进大厅。 我穿越通道,走向谒见室,两个守卫对我及罗伊迪点头示意。我还来不及思考如何打开大门, 大门便自然地往两侧滑开了。或许两个守卫之中,有一个持有开关吧。 我的视线首先投向中央的群花王座,但那里没有任何人。左手边的餐桌旁有人,右手边的餐桌旁也有几个人,或坐于沙发上,或手持玻璃杯伫立。 我看见了亚吉·鲍及坐在他身边的琳·鲍,朝他们走去。 “哎呀,看看谁来了。”亚吉·鲍注意到我,站了起来。“好棒的晚礼服啊!你一向带着礼服旅行吗?” “不,只是偶然罢了。” “今天早上失礼了。”身穿淡绿色洋装的琳·鲍起身,伸出了一只手。 “失礼?唔……我不记得耶。”我轻轻地碰了她的手,微笑道。“啊,你是指那匹灰色的马没打招呼吗?” 琳·鲍眨动她的大眼,稍后才微微一笑,表情十分可爱。这女孩看来很温柔--我如此想着。 就座后,我拿起高脚杯喝着果汁;桌上摆满了装着各式点心的餐盘,我拣了一样来吃,既甘甜又可口。不过,我已经不像昨晚那样饿得要命,而且我本来胃口又不大,脑袋越觉得想吃,身体越无法消化,因此最近也渐渐学会节制,对身体较好。这似乎就叫做“成长”或“成熟”。 房间的另一侧有两位少年及一位高个男性,三人正愉快地聊着天。年纪较大的少年便是今早见过的裘拉·苏荷王子,不知是否因为化妆之故,看来印象有些许不同。 我小声地询问坐在身旁的琳·鲍之后,才知道另一个少年便是裘拉的弟弟,亦即第二王子萨桑·苏荷。他的脸孔仍显稚嫩,身子也还小。比起哥哥裘拉,他长得与蒂宝女王更为相像,一头美丽的金发也与母亲相似。 与两个少年聊天的是一位名叫凯·卢西纳的医生,据说负责教导两人武艺。剃得精短的黑发及一对浓眉让人印象深刻,上臂壮硕,胸膛也很结实。他看起来很年轻,年纪应该稍微比我小吧! “罗伊迪不喝饮料吗?”琳·鲍问道。 “不知道耶。”我耸耸肩。 琳从椅子上往后看,注视着站在我身后墙边的罗伊迪。 “不喝。”罗伊迪回答。 “他看起来不像机器人耶!”琳将脸孔靠近我,轻声说道。“长得又帅。” “我想他听了会很高兴的。”我眯起一只眼,点了点头。“等一下我会告诉他。” “他高兴的时候也会笑吗?”琳侧眼看着罗伊迪。 我正犹豫着该怎么回答她的疑问时,底处的门开启,身材修长的辛卡·王从等候室中走了出来。辛卡是女王的侍女,她一路走向位于房间另一端的裘拉·苏荷,在第一王子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我注视着这副情景。 “我好希望有辛卡那样的头发。”身旁的琳·鲍对我轻声说道。 辛卡·王的头发自得透光,琳·鲍的头发则是乌黑亮丽。 “这座城里没有美容院吗?”我问道。 “美容院?” “嗯,替人变换各式发色或发型的店。” “没有耶!道流住的地方有吗?” “嗯,有啊!”我微笑点头,说道:“不过,或许没有较好。” “为什么?” “我不喜欢让别人碰自己的头发。”我回答她。 裘拉·苏荷王子听了辛卡的传话后,起身打开门,走进等候室。接着辛卡·王走向我们的座位。 “女王陛下要下楼来了吗?”亚吉·鲍询问走近的辛卡。 “这我不清楚。”她歪着头,往空位坐下。“我想她还会和王子谈一会儿话。” “可萝公主呢?”亚吉·鲍问道。 “也一起在房里。” 辛卡·王拿起水瓶,在空杯里倒了果汁。她解下脸上的蕾丝面罩,喝了口果汁后,才将视线移至我身上。 “她待会儿应该也会召见冴羽·道流。” “女王陛下要见我?”被辛卡指名,我吓了一跳。 辛卡默默地点了头。 “呃,我在这里等就好了吗?” “是的。”辛卡拿着玻璃杯,点了点头。 “女王陛下不参加晚会吗?”我小声地询问身旁的琳·鲍。 “嗯,是啊!女王陛下不会到外面去。” “她不见大厅里的居民们吗?” “啊,不是……女王陛下不到外面去的。”琳·鲍回答:“她顶多只到这个房间。” “是这么规定的?”看来似乎有什么规矩,我便开口询问。 “并没有明文规定。”位于餐桌另一侧的辛卡·王听见我们的谈话,代替琳回答。“不过,传统上,女王陛下不会走出这个房间。至少从我服侍她开始,她没走出过这个房间一次。” “那么,女王陛下要到外头去时,会走哪里?”我问道。“从后门到外头去吗?” 我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想起了等候室里还有另一扇通往更深处的门。 “不,女王陛下不会到外面去。”辛卡回答。 “有这种规矩啊?” “不,不是规矩……只是传统上如此而已。” “哦……这样啊,不到外面去啊!”我点点头。“有点可惜耶,这座城这么漂亮……” 不过,这时候我却想起女王骑着马的身影。 “从塔上可以眺望街景。” “是啊!”我姑且点头。或许只是辛卡如此认为吧。 话说回来,这座城市的人也从不离城到外头去;存在于地球上的其它城市,也不会想迁到其它国家去吧…… 思及此,我突然联想到地球。 对啊!希望离开地球到外星的人,亦是寥寥无几。人并不是被关起来,却出奇地不愿到外界去。动物也是如此,几乎不出自己的势力范围一步。 “这么说来,女王陛下一直都是单独在宫殿深处生活啰?”虽然我犹豫着该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但终究还是好奇心赢了。 “是的。”辛卡立即回答:“那儿有生活所必须的充分空间及设备。” 那当然啊--我如此想着。 不过……光是听辛卡这么说,我已觉得很不自由。 是雷声吗?近乎地鸣的轰隆声低沉地响着,外头的暴风雨似乎越演越烈。 “雷声就是龙的叫声吗?”琳·鲍问我。 “为什么这么问?”我反问:“在这座城市里,是那样教的吗?” “不,这是我的想象。”琳露出微笑。 “我没看过龙,不清楚龙的叫声如何,连龙是在天上还是海里都不知道。” “我没看过海耶,比天空还要大吗?海的颜色会是蓝的,是因为映着天空的缘故吧?” “这也是你的想象?” “不,在学校学的。” “那是错的。”我说道。“即使从宇宙去看,海仍是蓝的,但宇宙并不蓝,而是一片漆黑。” “你有看过吗?” “有啊!” “搭火箭去看的?” “不是火箭,搭飞机可以飞到那么高。” “为什么可以飞得那么高?” “为什么呢……”我看着天花板。“为了想从更远的地方看地球吧?” 辛卡·王注视着我。 我一回看她,辛卡便从桌上的冷盘里夹了一样菜肴送入口中,接着以面罩掩住脸的下半部,对亚吉·鲍便了个眼色,站了起来,又重新转向我。 “稍后我再来叫你,冴羽·道流。”她如此说完,便朝底处的门走去。 萨桑·苏荷王子对她说话,因此辛卡一时停下了脚步。与王子一道的凯·卢西纳医生也与她亲昵地交谈着。小王子似乎为了只有哥哥被传唤而闹别扭,不过,辛卡仍旧打开门,消失于等候室中。 辛卡说过可萝公主也在女王的房间里,而裘拉王子也进了房间,因此现在是母子三人在一块儿--的确,被留下的只有萨桑·苏荷王子。 我总忍不住要猜想他们的父亲究竟是谁,但这个问题又不能出口。 食物饮料都很美味,样样都合我的胃口。我和亚吉·鲍及琳·鲍聊了一阵子,而萨桑王子则与凯·卢西纳医生则在另一侧的餐桌上玩起了游戏,那是种类似西洋棋的游戏。 我感到有些无聊,动起看看大厅情况的念头。 “我去看看大厅。”我边说边站了起来。“可以吧?假如女王陛下叫我,能不能通知我?” “好的,请去吧!”亚吉·鲍带着亲切的笑容点头。“那一边应该更热闹吧!” 我与罗伊迪从谒见室走向通道。 大厅的门依然开启着,从那扇门走出去,会直接通到隆起的平台上。我觉得这样太招摇,就从入口偷偷采出脑袋,窥视大厅的情况。 有几个人在房间中央跳着舞,与傍晚在前廊看见的土风舞相同。四周播放着节奏轻快的音乐,但并非现场演奏,而是以扩音器将事前录好的曲子播放出来。大略一看,大厅之中的人数约七、八十人。 “罗伊迪,有认识的人吗?”我问道。罗伊迪的视力远胜于我,他正站在我身后。 “尤伊·拿拿约克。”罗伊迪回答。 我也发现了拿拿约克,他在人群附近,正配合着舞蹈拍手。 我下定决心,走进大厅。 有几个人将脸孔转向我。平台上放着三张摆满菜肴的桌子,想吃东西的人似乎要自行来这里取用。有四、五个人单手持着餐盘物色菜肴。 我和罗伊迪步下平台,往拿拿约克走去。这时候,我仍仔细地凝望四周,寻找某个人物--毫无疑问,是真野·强矢。 “道流!”拿拿约克一发现我,便开朗地大叫:“各位,这就是冴羽·道流,他是受神的指引来到露娜堤克城的!” 约有三十个人在那儿,其中半数坐在地上,他们中断了舞蹈,拍起手来。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大家并没喝醉,却都很活泼,真是奇怪的一群人--我如此想道。 “另一个人是谁?” 一个小孩问道,是个男孩。 “罗伊迪,是我的搭档。”我替他介绍。 “你见过女王陛下了吗?” 另一个孩子问道,这次是个稍大一些的女孩。 “昨晚见过了,不过今晚还没。”我回答。 “祝福女王陛下。”那名少女说道。 “祝福女王陛下。”周围的几个人也加以附和。 3 我想呼吸外头的空气。或许会这么想,是基于我个人的特性吧! 由大厅通往前廊的大门往两侧滑开,我们走出外头。 雨声、时时闪落的雷光、 微湿的空气与坐标般的地板接缝、 精确并列的柱子。 前廊盖有屋顶,因此淋不到雨。几个年轻人三五成群地聊着天,我迅速地辨认了他们,仍不见真野·强矢的身影。 前廊周围没加墙壁,往前走便是屋外。外头冰冷的空气宛如哀求似地缠着我。 罗伊迪与我在一起,而稍迟片刻后,尤伊·拿拿约克也走出了大门。 “道流,怎么了?”拿拿约克问道。“你讨厌人多的地方啊?” “不,”我摇摇头。对于都市长大的我而言,无论到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人都显得太过稀少,甚至教我怀疑自己难以沉着是由于这个缘故。“我只是来看看天气变得如何。” “好大的雨。”拿拿约克看着远方,眯起了双眼。 雷声又响了起来。 彷佛拖泥带水,又彷佛滚地打转般的声音。 “我想知道真野·强矢的事。”我说道。“他是怎么来这个城市的?还有,他现在过什么生 活?” “是谁对你提起他的?” “裘拉王子。” “哦……”拿拿约克点了点头。“为什么要问起真野·强矢?” “因为我认识他。” “哦,是这样啊……”拿拿约克点头说:“真野也是从日本来的。对,已经五年了吧,他依照神的预言,出现于这座城巾,就和道流一样。” “所谓‘神的预言’……具体上究竟如何?到底在哪里、怎么预言,又是谁来倾听神的声音?” “倾听神的声音,是女王的任务。”拿拿约克直视着我回答。麦卡·裘克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们则是经由女王陛下得知神的预言。预言必然应验,且替露娜堤克城带来新的价值。” “新的价值?真野来这里后,替这里带来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拿拿约克微笑答道。“那只有神知道。” “真野的样子如何?” “你指的是哪方面的‘样子’?” “你觉得他这个人如何?” “真野是受神指引而来到这里的,我想他应该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所相信的事物。” “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照顾牛只。”拿拿约克说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有认真工作吗?” “有的。”拿拿约克忍俊不禁般地微笑。“在这里,所有人都认真地工作着。不过,‘认真’这个词汇的定义和道流的是不是一样,我可就没自信了。” “受神指引而来”--拿拿约克的用词于我的脑中一再反复。 真野·强矢并非如此虔诚的人。不,或许只是我对他的了解没那么深而已。我不懂,一提到他,我便开始犯头疼,无法冷静思考。 “尤伊!” 门被打开,琳·鲍冲了出来。她睁大了眼睛跑向拿拿约克,劲道猛得简直要往他身上撞。 “快过来!拜托,快一点!” “怎么了?”拿拿约克询问少女。 “不知道,可是……”琳瞄了我一眼。“女王陛下要大家集合,说是发生了大事……” “大事?”拿拿约克皱起眉头。 “冴羽·道流也一起过来。” “我也要?” “对,反正快过去!”琳一面拉着拿拿约克的手,一面高声说道。 大厅里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们。或许刚才琳跑过这儿时,便已将“发生了紧急事故”之急迫感传递给众人了吧……没有人开口说话,四周一片安静。 我们从大厅平台跑到通道上,对侧的门分秒不差地开放,两个守卫仍旧站在门前。 琳·鲍与拿拿约克在前、我与罗伊迪在后,进了谒见室。 被四根柱子围绕的王座上,坐着女王蒂宝·苏荷,她的周围点缀着大量的花朵。或许是灯光的缘故吧,虽然服装与昨晚相同,白色礼服看来却微微地泛着青色,让我联想至随情感变化的生物皮肤。 女王的身旁端立着一位长发少女,她有着小而白净的脸庞及金色的长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可萝·苏荷公主。她不断注视着走进房间的我。 王座前是凯·卢西纳医生,以及紧紧抓住他粗壮手腕的萨桑·苏荷第二王子的背影,亚吉·鲍 则站在他们身旁。 王座的对侧站着辛卡·王,她背对着通往等候室的大门,不知为何,表情相当骇人,一向掩住脸孔的蕾丝面罩,现在却没戴着。她睁大了双眼,脸色苍白,嘴唇不停打颤。 从女王或公主的表情并看不出任何异常的气氛,我是看了辛卡的脸孔,才有了大事不妙的预感。 尤伊·拿拿约克往前几步,与亚吉·鲍并肩而立;琳·鲍则躲到父亲背后,我和罗伊迪位于众人的背后,只看得见他们的背影。 “到齐了。”亚吉·鲍说道。 “令人悲伤的事发生了。”女王的表情毫无变化,以淡淡的口吻说道。“裘拉王子现在正要进入长眠。” “咦?”琳·鲍的声音最为鲜明。 “哦!怎么会……”这会儿是亚吉·鲍低沉的声音, 在紧张的沉默之中,每个人皆面面相觑。 “凯。”女王对医生说道。“立刻看看这孩子,并进行最后的正确手续。” “遵命,女王陛下。”凯·卢西纳点头。 “呃,为什么?”尤伊·拿拿约克颤着声音问道。“为什么突然……” “我不知道。”女王微微地摇了一下头。“现在要请在场诸位进我的房间确认。这是神的旨意,不好的混乱该凭着各自的理性及决心加以抑制。悲伤终有一天会远离的。” 女王蒂宝·苏荷的神色丝毫不变,站在身旁的可萝公主亦是这般。女王起身,转向背后,地板上的花朵碰到她的裙襬,跟着移动。 辛卡连忙开门。 女王与公主两人从中央的平台走下阶梯,进入深处的房间。 “请。”辛卡转向我们,对着所有人说道。 凯·卢西纳移开了萨桑王子的手,率先朝那儿走去;亚吉·鲍单手贴着额头,缓缓地朝大门迈开步伐,琳也依偎着父亲一道跟去。尤伊·拿拿约克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是不是在这里等比较好?”我小声地问道。 “不。”拿拿约克轻声说道。“女王是说‘在场诸位’。” 他对我招手,无可奈何,我只好跟上去。 待我和罗伊迪跟着拿拿约克穿过大门,辛卡·王便关上了门。 铺着地毯的等候室,左边的尽头是辛卡的书桌。 自天花板而降的阶梯。 蒂宝女王及可萝公主早已爬上了阶梯,跟着依序是凯·卢西纳、萨桑王子、亚吉·鲍与琳、尤伊·拿拿约克、我,最后是罗伊迪。辛卡·王没爬上楼梯,她似乎打算留在等候室,只见她一手扶着自己的桌子,另一手轻轻地贴着额头,看来很是疲惫,似乎无法隐藏自己的震惊。 椭圆形的白色房间,与昨晚丝毫没变。 我仰望高悬的天花板,却只看得见展望室的地板。容纳那座电梯通过的洞,就开在地板一端。 女王笔直地往前进,坐上电梯座椅,公主则立于她身旁,所有人不发一语地站上那块隆起的地板。坐上沙发的只有萨桑王子,其余的人则单子扶着沙发椅背站着,或许不碰些什么便无法安心吧,我便是如此。只有罗伊迪没抓着任何东西。 地板无声且缓慢地往上抬动,我们朝着展望室上升。 平滑地、徐缓地移动于圆塔之中。 没有人开口说话。 我悄悄打量着女王蒂宝·苏荷,她笔直地凝视着远方,彷佛遮蔽了情感一般,眼珠及嘴唇皆一动也不动,表情宛若雕像。身旁的可萝公主也和母亲一样,教我不禁感叹“这个年纪的女孩,也能有如此沉稳的眼神”? 进入长眠,意味着死亡……从众人的态度,我也能理解事态非比寻常。第一王子裘拉·苏荷的突然死亡--但他刚才明明没有任何异状啊! 或许他已经往生了-- 我做好心理准备。 电梯安静地上升。 现在前往的展望室中,是否躺着王子的遗骸? 众人抬头仰望。 我茫然地望着对侧墙上的阶梯,当然,那儿没有任何人。 不过,女王毅然的态度,令我相当惊愕。自己儿子处于这样的危机之中,怎还能采取这般态度? 雷声响起, 闪电一瞬间将周围照得苍白, 发亮的,是被周围窗帘覆盖住的排窗。 电梯载着我们,抵达展望室。 房间中一片明亮, 然而,众人的视线却早已集中于一点之上-- 横卧于沙发上的少年, 裘拉·苏荷第一王子。 凯·卢西纳奔向前去,捉起了少年的一只手。然后他转向凝视着女王,以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王子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变色,显然已无生命迹象。 众人隔着些许距离,围住沙发。 “立刻进行正确的手续。”蒂宝开口说道,音色依然冷静。 有人啜泣着,是萨桑·苏荷王子。这是当然的,因为他的哥哥死了。琳·鲍也濡湿了双颊,连小孩都明白这种状况所代表的意义。 然而,我--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沙发上的裘拉王子,发现了那件事。 一瞬间的战栗。 “罗伊迪”我轻声说道。“怎么办?” “不确定。” 我原期望着凯·卢西纳医生会加以说明,然而他却已起身离开裘拉王子,照料着紧抓自己不放的萨桑王子。 “死因是什么?”我问道。 “死因?”站在一旁的尤伊·拿拿约克瞪着我。 亚吉·鲍也看着我。 “对不起,”我开口道歉。“我用词或许不太适当。王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没有人能说明呢?” “原因只有神知道。”拿拿约克小声地回答。 “警察呢?这座城里没有警察吗?” “警察?” “以调查案件、找出原因为工作的人。” “没有。”拿拿约克摇头。 “冴羽·道流。”蒂宝·苏荷呼唤我的名字。“我约好了和你谈话,我也很期待。不过,能请你再稍候片刻吗?” “啊?好,当然可以。”我点了点头,极为惊讶。 她在说什么?王子死了,和我的会面当然该取消啊! 再说…… 为何没有人问起? 问起王子因何身亡、 问起王子如何身亡。 “呃……”我再也无法忍耐。“女王陛下,王子刚才的情况如何?” “他很痛苦。”蒂宝·苏荷柔声回答。然而,她的表情全然不见黯淡之色。“我们两个--我和裘拉在这儿谈话,裘拉突然开始痛苦,我无法帮他,后来他没了呼吸;心脏也停止跳动。我呼唤辛卡,她爬楼梯上来,替我确认了裘拉的状况后,立刻下楼,召集众人过来。” “女王陛下,请快进行正确的手续。”凯·卢西纳说道。 我无法理解“手续”一词的意义,不过现在的状况已不容我置喙。 女王点头后,凯·卢西纳便从沙发上轻轻松松地抱起裘拉王子的身躯。他走向电梯,众人皆跟随着他。 女王又朝电梯中央的椅子坐下,公主立于她身旁,萨桑王子坐在沙发上;这会儿亚吉·鲍也坐上沙发,双手抱着脑袋,琳则站在他的身后。 凯·卢西纳抱着王子的壮硕手臂。 王子垂下的瘦小手臂。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活着的手臂,与死去的手臂。 我已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过这种对比。 活着的手臂,与死去的手臂。 我的头疼得几欲大叫, 可是,即使按住头亦无效, 即使大吼大叫亦无效。 血液流动的手臂,与血液凝固的手臂。 紧握的手指,与僵硬的手指。 流动的血,凝固的血。 血。 血。 血。 视野变得狭窄, 头痛更加扩散。 道流? 是谁? 声音。 我。 是我。 是谁? 从身躯中感受着。 你在哪儿? 承诺。 我等着。 血。 血。 血。 加速度及气压。 温度、气流、光。 感触、味道、汗水。 白色、红色, 花朵。 花朵。 电梯停止了。 我的身体一晃,罗伊迪抱住了我。 “道流,没事吧?” “没事……应该没事。”我回答。 回答的我,彷佛位于遥远彼方。 拿拿约克在我的身旁叹息,闭上双眼,微微地摇着头。坐在沙发上的萨桑王子已不再流泪。 女王依旧面无表情,姿势端正地望着远方。她是否正凝视着他人不见的神之身影呢?她连眼也不眨,宛如人偶般地一动也不动。在这样的母亲身旁,可萝公主亦沉着镇定,抿着小嘴,甚至没因呼吸而有些微震动。或许她们具备着完全控制肉体的精神力吧--这便是皇家的证明吗?我祈求自己也有这般精神力。 我们自椭圆形房间的中央顺次踩着阶梯向下。辛卡·王独自等在下方的房间,当她看见抱着王子的凯·卢西纳,她用双手掩住了口。虽然没发出声音,但辛卡在哭泣--现在,只有她流着眼泪。 “辛卡,替我开门。”凯·卢西纳低声说道。 被指示的辛卡先是一震,接着奔向门边,用手持的钥匙将其打开。那是谒见室对侧的门,亦即通往宫殿更深处的大门。当然,我是第一次见识,从未想过里头有什么东西。 直到开门的前一秒,我都以为里头顶多是教会祭坛等宗教性质的设施。 然而,原来存在于那个房间里的,正是露娜堤克城的核心。 5 几乎与门呈同样形状的隧道往前延伸了约十公尺,尽头又是一扇门。辛卡·王以同一把钥匙开启后,这会儿通往的是一个宽广的房间。 圆形的白色地板及圆顶式的半圆形天花板教人为之炫目。 中央有根粗壮的圆柱,周围的金属围栏围成相同的圆形。房间的直径约莫二十米,除了门边的朴素桌椅之外,没有任何装饰品。 中央的围栏开了一部份,我们从开口走进内侧。而围栏外侧的地板上有着几公分宽的缝隙,令我察觉这和女王之塔同样是座电梯。 众人走进围栏里。 虽然没见到有人操作,地板却开始往下降。 “地下有什么?”我小声地询问拿拿约克。 拿拿约克看着我的脸,却没回答。或许他是想说“看了就知道”吧! 穿过厚实的水泥地板后,地下一楼便映入眼帘。同样是圆形房间,不同的是四个方位各有隧道状的通道延伸。原以为会在这一楼停下来,没想到电梯继续往下,下一楼也是同一样貌,圆形断面的隧道由圆筒形的房间向四边展开,但光线太暗,看不到尽头,彷佛无限延伸一般。 电梯在第三个楼层停了下来。 这里也和上两楼完全相同,是圆筒形房间,但只有一个隧道,其余墙面上则摆着裸露的大型机械,粗大的管线与细小的管线交错,连结着大小不一的水槽,此外尚有电阀组、压力室及压缩机等物。我想这应该是宫殿的相关设备管线,不过将这些设备设置于地下并不合理。再说,即使是老式设备,也未免太过复杂。 凯·卢西纳抱着王子,走进唯一的隧道之中。照明自动点亮,隧道中顿时灯火通明。 大约走了二十公尺,便是尽头。 室温相当低。留神一看,吐息竟是白色的。 隧道的两侧分成三层,并排着圆形的金属制舱门,微小的指示灯闪烁着。走到最深处后,凯·卢西纳一手抱着王子,另一手的指头触碰了其中一座舱门。 气体外泄的轻细声音。随即,舱门由墙壁缓缓地滑出。 那是三层之中最高的一列,正好和我的脸差不多高。 从墙壁突出约两公尺的部分仍是圆筒状,两端是树脂制的透明盖,中央的上方则是打开的。 凯·卢西纳慎重地让王子躺入圆筒之中,身材修长的尤伊·拿拿约克也从旁协助。 此时,我才察觉-- 这个场所便是墓地。 尸体的安置地点,便是宫殿的地下。 我的视线自然地移向周围的其余圆形舱门--光这个隧道里,便有二十个左右。 闪烁的绿色灯光及橘色灯光代表的意义我并不懂,或许是运作中与非运作中之区别吧。过去肯定也曾有尸体被移至此地。 凯·卢西纳在王子的手臂及头上系上束带,束带上连着几条电线。 他的手指按了数次舱门旁操作面板上的按钮,眼神十分认真。 辛卡·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观察她的侧脸,她也止住了眼泪,似乎已整理好情绪。 医生的手停了下来。他注视着面板片刻,不发一语,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似乎正确认着什么。 “结束了。”凯·卢西纳看着女王说道。 “很好,关上吧。”蒂宝以清脆的声音指示着。 所有人轻轻地低下了头。 “愿神保佑王子。”有几个人如此轻声低喃。 “请等一下!”我发出了声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什么事?道流。”蒂宝·苏荷回过头来。 “王子的脖子……”站在最后方的我往前踏出了一步。“请仔细看看王子的脖子。” 王子的脖子在透明的容器之中,正好位于可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众人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怎么了吗?”凯·卢西纳低声问我。 “有道紫色的痕迹,”我回答。“看到了吗?” “是的。”他点头。 “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医生摇着头。 我看着其它人的脸庞,没有人开口说话。 “道流。”蒂宝·苏荷说道。“时间是很重要的因素,为了王子着想,我们必须尽快将它关上。” “啊,对不起。”我低声道歉。“请原谅我。” “愿神保佑王子。”蒂宝看着王子,喃喃说道。 凯·卢西纳将手移开了面板,稍微往后退开。安放着王子的圆筒静静地被吸入墙上的洞中,不久后渐渐隐没,最后只剩下舱门,与其它舱门一样闪烁着微小的亮光。 “接受女王陛下的指示至今,过了十二分钟。”凯·卢西纳一面看着护腕一面说道,护腕上似乎有时钟。“手续正确地完成了。” “从王子停止呼吸、大家集合到我下达指示为止,大约花费了十五分钟。”蒂宝·苏荷淡淡地说:“谢谢,这么一来,王子也能进入希望的沉眠之中。” 女王开始折返。 众人跟随于她身后。 我们再度回到圆筒形的房间,进入中央的电梯中。接着地板搭载着所有人,开始静静地上升。 死去的王子,被独自留在地下三楼。 我觉得他好可怜。 这是种鲜少体验过的心情。 “每个人都可以进这里吗?”我问拿拿约克。“还是只有皇家的人才能在这里沉眠?” “所有人都可以。”拿拿约克点头。其它人似乎也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只要是露娜堤克城的居民,皆有在此沉眠的权利。” “沉眠的……权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假如没在这里沉眠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会腐朽。” “腐朽?” 拿拿约克点头。 我的身子一震。 头又开始疼了, 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电梯渐渐上升,通过了两个楼层。 想必那里面也有许多人沉眠吧! 我闭上了眼,看见了再三重现的过去影像。 现在也看得见, 一直以来…… 无论何时,皆能看见。 一而再、再而三, 我每天都在梦里看见。 最近已渐渐习惯了…… 腐朽? 那么……在此沉眠的人们呢? “用低温吗?”我吐出这句话,接着缓缓地张开了眼睛。我的心打开了我的眼睛。“是做什么管理?” “那是王家流传的手续。”拿拿约克回答。 “手续?” “是的,是种程序。” 6 一阵晕眩。 待回过神来,我又搭上了电梯。 我的身体坐在沙发上,眼前是蒂宝·苏荷的脸孔。 回头一看,周围已不见地板,正在往展望室上升的途中。罗伊迪站在我的身后,此外已无他人。 “奇怪?其它人呢?”我出口询问。 “咦?怎么了?”蒂宝柔声问道。 “啊,没事……” 我摇摇头。怎么回事? 感觉宛若大梦初醒一般,记忆急速地回复。 离开尸体安置场后,其它人都往谒见室而去;而我则跟在女王身后,爬上楼梯,接着搭上通往高塔展望室的电梯。女王仍中规中矩地遵守与我谈话的约定,令我觉得非常不自然。不过,人类的价值观差异--无论是在各种文化之间,抑或个人与个人之间--依然多少存在着。支配露娜堤克城居民百年之久的,究竟是怎么样的神?着实教我难以想象。 “你看来不太舒服。”蒂宝说道,她满脸担心地望着我,与方才的表情判若两人。 “没人会在死了人时觉得舒服。” “他并不是死了。”蒂宝以谆谆教诲一般的口吻说道。 “是啊,对不起。”我点点头说:“是‘进入了长眠’,对吧?” “没错。”蒂宝露出微笑,那是非常自然的笑容。 我只觉得背脊发凉。 为什么她还能微笑? “王子已经不会醒来了吧?” “不知道。” “咦?”我微微地张开了口。“有谁……有谁进入了长眠以后,还醒过来的吗?” “没有。” “一旦进入长眠,就不能再与那个人见面、不能面对面说话,也不能触摸那个人了,不是吗?” “正是如此。”蒂宝点了点头。“那是十分可悲的事。” “这样的话,当然会不舒服”我有些生气。“甚至还会想哭!我和裘拉王子并不熟,但是今早和他说过话,刚才还看着他笑呢!” “道流很温柔啊。”女王露出微笑。 她的眼睛溢出了泪水。 我见了她流泪,松了一口气。 我的眼睛也溢出了泪水。 蒂宝仍旧面露微笑,流着眼泪。 我注视着她半晌,时间彷佛止住了一般。 电梯早已到达目的地。 “谢谢你。”女王说道。 “谢我什么?” 她做了个小小的深呼吸,从椅子上起身。 接着,宛如调整呼吸一般,抬起脸来吐纳片刻。 “即使一个人的心跳停止、呼吸停息,也不代表已经死亡。”蒂宝说道。 “这点道理我懂。”我也站了起来。 “只要维持那样的状态,以低温加以管理,绝大部分的细胞都能不受破坏而保存下来。” “是啊。”我点头。 她走向窗边,我则走在她身后。 “将来,裘拉……王子回复原状的时刻,一定会到来的。” “咦?”我惊讶地停住了脚步。“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存活于未来。”站在窗边的蒂宝回过头来,她的金发于一瞬之间披散开来。“没有任何人会死,这就是我们的神的力量。” “是谁建造那些东西的?” “那些东西是指?” “那些地下的设备。一直在运转,对吧?应该消耗了不少能源才是。” “是的。”她点头说道。“这份富裕,正是神的智慧,是支撑一切的证明。愿神保佑我们。”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非常地焦躁。 那才不是什么神迹,只不过是百年前制造出的发电系统,而耐久性稍微强一些罢了,谁知道还能撑上多久?总有一天会停下来的。届时,沉眠在那儿的众人都会一口气腐朽破败。 没错……腐朽破败。 紧抓着这种希望不放的人们--眼前的女人,也是其中之一。 你们受骗了。 所有人都受骗了。 这座城市的神令我忿忿不平,根本是个骗徒。 这里肯定没个象样的医疗设施。只怕能得救的病人、能治好的伤员,在这儿都是立刻便被弃之不顾、冷冻起来吧。 女王蒂宝·苏荷往沙发坐下。 我仍立于窗边。 罗伊迪待在房间对侧的电梯附近。他大概是为了别打扰我们,刻意站得远一些的吧。 “道流,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我摇摇头。 “到这儿来。”女王一面轻轻点头,一面呼唤我。 我朝她走去,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蒂宝·苏荷凝视着我的脸孔。 “你有话想对我说,是吗?” “对。”我点了点头,正如她所言。 “说出来听吧。” “在那之前……”我无法长时间承受她的视线,便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膝盖。我究竟在这儿做什么?--这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有件事我一定要问。” “什么事?” “是谁杀害了裘拉王子?”我依然低着头,一口气说完了这句话。 心脏剧烈地跳动。 接着,我做好觉悟,抬起头来。 蒂宝·苏荷仍凝视着我。 她的双眼似乎更睁大了一些,但变化却远比我所预想的还要微妙许多。 “杀害?”经过了数秒的沉默,她端正的双唇动了。 “那是勒痕。”我说道,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地握着。“王子的脖子上留着瘀痕,是谁勒住王子脖子的?” “唉……”蒂宝吐了口气,露出微笑。“你在说什么?” “那时待在这里的,只有你和可萝公主两个人,不是吗?” “是的,当然。”蒂宝依然保持微笑,点了点头。而下一瞬间,她的笑容却消失无踪。“你真的这么认为?” “他是被杀害的,错不了。” “你怎么懂得?道流是医生吗?是专家吗?” “不是。”我将颈子左右摇摆。“不过……我就是知道,因为我曾亲眼看过……” “看过什么?” “看过被勒死的人。”我刻意缓慢地发音,声音却旧有些颤抖。“那个人的脖子上留着和王子一样的明显痕迹,那是被人用手勒过脖子的痕迹。” “住口!” 她大叫道,站了起来。 我屏住呼吸。 “你胡说什么!” 女王握住了拳头,一面打颤,一面举起来。 我闭上眼睛。 脑海中,影像激烈地交替着。 血,还有血。 深呼吸。头疼也变得更加剧烈。 “死的是您的儿子,”我控制气息,缓慢地说道。“不是我的朋友,对您而言是重要的人,却和我毫不相干;假如您要我住口,我就不说了,因为您有那个权利。蒂宝·苏荷,我是因为您要我‘说出来听’,我才说的,如此而已。非常抱歉,请原谅我的失礼。” 蒂宝·苏荷转了个方向,走向窗边。 我看着她的背影,秀发摇曳着。 她一手掀起窗帘,看着窗外。雨似乎仍持续下着,却已不闻雷声。 蒂宝将额头贴着玻璃窗,一动也不动。 她似乎正在凝神思考。 也或许是在流泪。 我不明白。 那与我无关。 叹息…… 我已经不愿再想。移开视线,回头往后看。房间对侧的罗伊迪正看着这儿,发现我回头后便举起一只手示意,真是悠哉。 究竟--在这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女王与王子,以及年纪尚幼的公主三人。 或者除了他们,还有别人? 通往这个展望室的路径只有两种,一是那座连同地板垂直移动的电梯,一是沿着高塔内墙往上延伸的楼梯。展望室下方的房间与更下方的等候室之间,只有狭窄的楼梯连结,而那个房间里有辛卡·王在……除此之外,应该没有门可通往这里。或是另有隐藏入口存在? “道流。”蒂宝·苏荷依然面着窗户,唤了我一声。 “什么事?”我从沙发上起身, “人死了,会变得如何?”她回头看着我。 我慢慢地走近她。 “会变得如何,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点头。 “会变得如何?” “组织会氧化分解。” “形体会消失,是吗?” “因环境而异。不过一般环境之下,会腐朽、风化,很快地便化为一堆白骨。” “再也无法回复原状?” “当然。” “好可怕。”她蹙着眉头,露出悲伤的表情。连在王子的遗骸前,她都不曾露出这般表情。 “但是,人类的尊严并不在于形体。”我说道。 “人类的尊严?” “是的,而是个体的存在,亦即意志--那才是人类的主体,也可说是人类本身。” “具体而言,是什么样的东西?” “不是东西,而是累积的记忆与交互于记忆中的讯号,以及处理讯号的系统。” “它存在于哪里?” “主要存在于这里。”我竖起指头,指着侧脑。 “那么,只要头脑正确地保存下来,那个系统就不会消失了?” “不,一旦电压降低,排列打乱,就不可能复原了。即使容器保存于无伤状态,存在于里头的意志仍无法回复原状。” “神能够将它复原的。” “所谓的神是何物?”我问道。 “神即是神。”蒂宝·苏荷微微抬起下颚。“道流是在怀疑我吗?也好,我们来谈谈吧。” 她又回到沙发上,我也坐了下来。 “道流的城市里没有神吗?” “没有。” “人类仰赖什么生存呢?” “仰赖自己生存。”我回答。 “那么,自己就是神啰?” “不,那种东西并不存在于世上。” “但是,确实有某种存在建造并活络了这座城市,不是吗?” “那是人类。建筑物、机械、金属、树脂,全都是人造的。” “道流的城市全都是人类造出来的吗?” “对。” “山是谁造的?人类或鸟又是谁造的?” “那不是被造出来的。” “那么,是一开始就有的吗?” “不是,是自然产生的。” “哦……也就是说,你们把神称呼为自然啰?那么,或许这座城市也是自然造出来的。” “不,这里是人类建造的,是某个有钱人请人画设计图、使用许多人力与机械建设而成……只是大家都忘了这件事罢了。” “人类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了解。” “有什么好处吗?” “不知道。” “你知道人类的欲望吗?” “嗯,知道几种。” “渴望被爱,渴望去爱……渴望愉悦的感受……渴望美味的东西,渴望心安……” “还有渴望好好睡一觉。” “是什么样的欲望建造了这座城市?” “不知道。” 没错,我不知道。我并不知道建造了这座城市的人有何目的。 是想成为神吗? 假如真是如此,那个人可说是成功了。 蒂宝·苏荷将单臂放上沙发椅背,跷着脚,偏着头,撩起她的长发,一双美目流转,最后则是宛如要烙下印子一般地凝视着我。 “可萝大声尖叫”她说道。“那孩子还是头一次发出那种声音。” 女工蒂宝·苏荷将裘拉王子死时的情形做了以下的说明。 她的叙述方式十分流畅,给我的印象,简直如同朗读着将冷静观察所得的事项,客观并精确地写下的报告书一般--精心挑选过的适切词汇,抑制情感并咬字清晰的发音--当我见识到她在一瞬间便建立起来的这般姿态,老实说,眼前的美女看来已不像是有血有肉的人类,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 五十二年……这个数字闪过我的脑海,想当然,我不得不重新认识到女王的职务有多么沉重。 起先,女王在这个展望室里与可萝公主两人单独谈话。可萝公主成人之后,必须即位为第三代女王,为了迎接那个时刻的到来,蒂宝非以母亲的身分,而必须以现任女王的身分教导可萝许多事理。她们两人所能共有的有限时间,全花费在传授这些事理上。 宫殿大厅的宴会已然开始,而王子们也来到了谒见室。女王透过辛卡·王,要裘拉第一王子到展望室来。那时,女王与可萝两人为了迎接王子,由展望室坐着电梯来到了下一层楼。 裘拉·苏荷受了辛卡·王的传唤,独自爬着阶梯上来。 顺道一提,可萝公主喜欢在那个椭圆形房间里玩球;她总将小小的橡皮球往墙上砸,看着球一再来回于房间之中。由于可萝说想玩球,女王便将她单独留在那层楼,与裘拉王子两人搭着电梯升上展望室。 可萝公主玩耍时皮球的弹跳声,连在上头的展望室都听得见。 他们母子俩难得单独在展望室里促膝长谈。途中女王曾打了通电话到等候室,要辛卡·王拿饮料上来。之后,或许是突然感到疲倦,女王便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我最后记得的事,便是裘拉站在窗边,看着雷光……对,那孩子就站在那个地方。” 蒂宝·苏荷指着南边的窗户。 “我要他别看着雷光,对眼睛不好--这就是最后的记忆。后来我在沙发上睡着,还听得见可萝在楼下玩球发出的微小咚咚声,以及外头巨大的雷声。即使闭着眼,也知道闪电落了下来。” 蒂宝·苏荷打住了话,以温柔的视线注视着窗边,彷佛裘拉王子现在仍站在那儿一般。暴风雨已完全止息,现在公主也没在下面的房间里玩耍,因此是听不见任何声音的。 一片宁静。 蒂宝·苏荷做了个深呼吸之后,才接着说:“我常作梦;这是自我孩提时便有的一种能力。我不能忘记睡觉时所做的梦,醒来以后得对所有人详细地说明……因此我必须牢记梦的内容,这就是女王的职责。神在梦中对我说话,我必须将他的正语正确地转达给所有人。一再重复这些步骤之下,我变得能清楚地记忆梦境,甚至记得比清醒时的事还要清楚。” 蒂宝看着我,微微一笑。 “那个时候,您也做了梦?”我问道。 “对,做了个很可怕的梦。”蒂宝·苏荷缓缓地点头,她的表情突然变得生硬。“即使在梦中,我也多半待在这个房间里。我绝大部分的人生、绝大部分的清醒时间,都是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因此梦境的舞台也大多是这个房间。孩提时代,我还常梦见自己在屋外走动、前往未知的街道,或是遨翔于空中,但最近几乎没做这些梦了。” 我环顾展望室周围毗连的窗户。 而透过玻璃所能望见的-- 只有天空与山峦, 只有光与影。 “梦中的我也坐在这条沙发上。而现在道流所在的位置,则是那孩子……裘拉面向着我坐着,目不转睛地瞪着我,显得很怪异。对,和平常完全不同。我觉得那孩子的脸孔好可怕……我竟然觉得自己的儿子可怕。” “为什么?” “我不知道。”蒂宝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接着又短叹一声。“我对裘拉说话,他却不回答;他的眼神就像随时要袭击人类的野兽一样紧张。然后……” 她打直了背脊,将脸转向二男。 我也往那个方向看去。 她的视线注视着房间的深处。 “它爬了楼梯上来。”蒂宝继续说道。 “谁?” “这么说来,那个时候已经……听不见皮球弹跳的声音了。” “是可萝公主上来了?” “不是。”蒂宝摇头。“不是可萝。” “那是谁?” “谁也不是。” “谁也不是?” “不明白,我不明白那是谁。可是,它爬上楼梯,朝这儿走过来。” “谁?” “我不明白……” “不明白?因为是梦?” “我无法明白。” “咦?” “无法获知。” “您看见它了吧?” “看不见。” “看不见?” “无法眼见。”蒂宝·苏荷因恐惧张大眼睛,屏住了呼吸,接着以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吐出颤抖的气息,“好可怕……非常可怕的梦。” 这时的她已是个普通的女人。与刚才的人格完全截然不同的蒂宝·苏荷确实存在着。 “然后呢?”我偏着头。 “它的手里拿着球。” “谁?” “那个谁也不是的‘它’。” “那家伙拿着球?” “对。” “那是爬上楼梯的人吧?” “不是人,那不是人类。” “它长什么模样?” “没有模样,无法眼见,无法获知。只有影子……” “影子?” “对,影子。” “它有影子?” “有的。” “可是,它拿着球吧?” “对,朱色的球。那是可萝的球。” “这代表您看得见它的手,对吧?” “手和脚都看得见,影子也看得见。” “那是人类的手吗?是人类的脚吗?” “看起来很像。”蒂宝以颤抖的声音说道。她流着眼泪,却不去擦拭濡湿的脸庞。“那个梦好可怕,可是,我不是头一次做这种梦。啊……好可怜,可萝一定在下头哭泣吧,因为她的球被抢走了……” “您听见了公主的哭声吗?” “对……” “您刚才说过她大声尖叫。” “对,可萝她……啊,好可怜……” “她是什么时候尖叫的?” “我睡着的时候。” “在梦中吗?” “对……” “那个看不见的家伙上来之前?” “对,在那之前。” “是因为她的球被抢走了吧?” “对……应该是。” “这么说来,可萝公主也看见那家伙了。” “无法眼见,无法获知,无法言及。要是这么做……” “可是,您现在正对我描述啊!” “这是梦,女王为了传达神的话语,可以描述梦境。” “之后可萝公主也一直哭泣吗?” “不知道,那时候无暇去注意。我害怕得闭起眼睛,一心只想快点从这场恶梦醒来。” “您醒来了吗?” “我又听见了可怕的声音,就像野兽的呻吟声一般。”蒂宝低下脸,摇了摇头。“我闭紧双眼,不断向神祈祷。可是,打雷、闪电妨碍了我的祈祷。” 她抬起脸来,又望向窗户。 这会儿看的是与方才相反的北边。 我观察了她的侧脸后,才往那儿看。 罗伊迪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正看着我们。 沉默片刻之后-- “道流的朋友在那儿做什么?” “罗伊迪啊?” “是的。” “我想他没做什么,只是想和我在一起。假如您不愿意他在这里,我让他到下面去吧?”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蒂宝浮现了生硬的笑容。“罗伊迪,要不要到这儿来坐下?” “罗伊迪,过来。”我在场时,罗伊迪只听我的命令。 罗伊迪一脸悠哉地走到我和蒂宝端坐的位置。 “道流,我发现了这个。”罗伊迪对我伸出一只手。 “唉呀……”蒂宝掩着口,一阵惊讶。 罗伊迪拿着的是一个橡皮制的小球,带着富有光泽且美丽鲜艳的红色。 “那是什么?”我问道。 “是球。直径约五十八公厘,近乎球形,质量约一百二十公克,重心位置亦近乎球心。若扭曲范围为一公厘以内,则相对于指压应力之弹性系数推测为……” “你在哪里找到的?” “掉在地板上,在房间的东北角。”罗伊迪指出方向。 我从罗伊迪手上接过那颗红色皮球,拿给蒂宝看。 “这是可萝公主的球吗?” “嗯,是的。”她点了头。“不过,为什么?什么时候跑到这个房间里来的?” “不是可萝公主拿上来的吗?” “那孩子说她的球不见了。”蒂宝摇摇头。“那个时候……等我张开眼,也就是醒过来时,裘拉已经一脸痛苦地倒在对面的沙发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吓了一跳,想扶他起来,可是……” 蒂宝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吸;我很清楚,她大概是在控制情感。她已经不再流泪。不久后,蒂宝张开眼,继续说道: “他的呼吸已经停了:心脏也不再跳动。我必须立刻叫凯来进行正确的手续,好让裘拉进入长眠……不能慢吞吞的,因为越早完成,未来的希望就越大。” “谁说的?”我问道。“这是谁教您的?” “我的母亲,前一任的女王。” “呃,那个时候……展望室里没有其它人吗?” “只有我和裘拉两个,没有其它人了。” “您打电话叫了辛卡·王上来?” “对……她走楼梯上来的。” “走楼梯?那时候,可萝公主在哪里?” “可萝一个人在楼下。让辛卡看过王子以后,我和她一起坐着电梯到楼下去,可萝就在那儿,说她弄丢了球。我们带着可萝,一起爬下楼梯……” “请等一下。”我抬起一只手发问。“您搭电梯下楼时,有没有注意墙边的楼梯呢?有人在那里吗?” 从电梯可以望见对面墙边的楼梯,应该没有死角。 “当然没有人。”蒂宝摇头。 “楼下真的只有可萝公主一个人?” “那里没有足以藏身之处。”女王微微一笑。“道流,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请继续说下去。” “辛卡似乎也相当震惊。我们三个人爬下楼梯,走到谒见室。” “呃,那个放着辛卡书桌的房间也没有人吗?” “是的。” “谒见室里有谁?” “萨桑王子和凯·卢西纳,还有亚吉·鲍及琳·鲍,就这四个人。我虽然想立刻说明,但我在那里说话时,一定得要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两个人在场才行,这是规矩。” “哦,所以琳才到大厅来叫拿拿约克啊!” “是的,我们等了约两分钟,尤伊随即出现,道流和罗伊迪也在一块儿。” 被传唤至谒见室的我们,才从蒂宝口中得知了王子的情况。 “这样你应该明白了吧?”蒂宝温柔地微笑。 为什么她能露出那种笑容?实在教我不可思议。 “王子是被某人杀害的”--她似乎想证明我的这个意见是错误的。倘若方才一番话完全属实,的确没人能接近王子。 然而,尚有许多不确定之处。 “不确定啊……”我喃喃说道。 话说出口后,我抬头望着杵在沙发旁的罗伊迪,因为这正是罗伊迪的口头禅。 第4章 记忆如何被粉碎 刻画于柱上的起首字母 是柏拉图式的传统 抑或对友人累积已久的爱欲 斜吐着唾液的不锈钢 是圣者特有的速度 抑或受托于种灵的制裁 冻结的沥青 是穿越地下道的邪心 抑或 迷失路途而抱头苦恼 应声碎裂飞散的 你 1 我从楼梯下了女王的展望室,由于不擅长爬楼梯的罗伊迪也在一块儿,那成了个惊悚刺激的经验。不过,正因为一面战战兢兢地看着脚下一面爬下楼梯,我才发现了掉落在半路上的黄绿色缎带--宽不足一公分,长约二十公分,看来已相当陈旧,似乎是自然断裂而掉落之物。我将缎带收进了口袋中。 来到下一个楼层后,我真想拿着皮球往围着椭圆形白色地板的曲面墙上丢。红色皮球四处跳动的模样,想必极为有趣且美丽吧! 假如我使尽力气往地板上砸,是否会弹到天花板呢?我一面想象,一面抬头往上看。孩提时似乎也曾有过相同的经验,但或许只是一场梦也说不定。 我常会觉得从前也有相同的经验,但往往左思右想之后,才猛然忆起那是在游戏或仿真器中所得的虚拟体验。是因为实际体验根本不会变为如此仿真两可的记忆吗?抑或这种萃取印象的高纯度体验只存在于虚构世界之中呢?无论如何,输入我的脑中并保存至死亡为止的记忆虽然构成了我这个人,我却无法自在地加以控制;不但比手脚不得动弹还要更教人干著急,甚至令我觉得不可思议。换句话说,我总忍不住怀疑人类的头脑系统为何如此复杂?而这个疑问本身又是从头脑之中产生的,简直是无限循环。 生存并非如此困难之事,为何却产生了这么复杂的构造?为何要进行生存以外、抑或生存之上的活动?头脑肥大化的目的为何?它超越了生命,追求的又是什么?它的目标在何方? 在这种形状的房间中将完全弹性球体砸往墙上的模拟游戏,绝无法预测实际现象中的球体运动;而同样地,人类的思考也绝非追随着现实,因为现实中必然耸立着不确定的界限。 到头来,物体将不是物体,场所将不是场所,时间将不是时间,而人类也将不是人类吧。 这就是宇宙的原理。 当我走下阶梯时,辛卡·王正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以蕾丝掩住脸孔的下半部。她确认我与罗伊迪已从楼梯踩上了地毯后,便以手指在桌上捺了个印;接着,金属制的楼梯一面折迭一面往上升,收藏于天花板的洞穴之中,最后连开口的舱门也阖了起来,变为一片平坦。 “女王陛下都在展望室里休息吗?”我问道,因为展望室及上方的楼层之中,实在不似装设有生活所必需的各种用品。 “对。”辛卡干脆地点了头;不过,她似乎发现了我仍是一脸疑惑。“为什么这么问?” “呃,因为……”我挑选着词语。“好比说,那里没有床,也没有浴室。” “哦!原来如此。”辛卡露出微笑。“你总是注意到这些怪地方啊!那些东西收在地板里。” “地板?展望室的?” “是的。浴室、厕所、床铺,还有一个小游泳池。” “游泳池?”我大吃一惊。“女王陛下也游泳啊?” “是啊。在道流住的地方,女王陛下不游泳吗?” “我住的地方没有女王陛下。”我笑了。“不过假如有的话,应该也会游泳吧!可是,我还以为现在已经不流行在自己的房间里设游泳池了。你没事了吗?” “咦?”辛卡不解地歪着头。 “打起精神来了吗?” “啊,对。”她点了点头。“谢谢。”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我指着她桌前的小椅子。 “嗯,当然可以。”辛卡从椅子上抬起腰来。“不过,别坐那种椅子,请坐到那边的沙发上吧!要不要来点饮料?” “不,不必了。”我无视她的提议,往小椅子坐下。没往桌子上坐,就还算得上举止得体吧--我如此判断。 辛卡·王睁大了眼睛,缓缓地坐回自己的椅子。她仍注视着我,显然带着紧张,大概是预料到我将提出某些问题吧!看来她是个脑筋转得很快的女孩。那头若银若白的头发宛如前一世代的光纤,身穿着粉红色莎丽,鼻子以下全看不见;额头虽为浏海掩盖,时而可见的眉毛却相当笔直,细看之下,予人精悍的印象。她肯定比我还要年轻许多。 “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冴羽·道流。” “你觉得会是什么话?” “我不知道。”辛卡面露微笑,摇了摇头。 “你去叫了裘拉王子来。”我保持绅士口吻。“是女王陛下的指示,对吧?” “对,当然是。”她点了点头。 “她是用电话指示的?” “呃,不是,是直接到这儿……”辛卡看着天花板。“不,不是……对了,那个时候楼梯是放下来的,可萝公主下了一半阶梯,告诉我女王陛下在上头叫我,所以我才爬上楼梯,而女王陛下就在那儿。” “在展望室里?” “不是,就在上面。” “然后呢?” “女王陛下要我替她叫裘拉王子来,因此我回头走下楼梯,到那儿的谒见室……”辛卡往门的方向伸出手。“之后的事,你应该都看到了吧?” “你到了谒见室后,这个房间里呢?”我提出问题:“可萝公主待在这里吗?” “不,”辛卡摇头。“可萝公主到楼上去了,她拿了红色的球往墙上丢着玩。总之,她连叫我的时候都没下来,只是走到楼梯中间而已。” “那么,当时这个房间里没有人啰?” “我在谒见室的时候吗?” “对。” “确实是的。”辛卡一面歪着头,一面回答。“那又怎么了?” “会不会有人在这段时间里爬上了楼梯?” “不会的。”她坚定地加以否定。“要从哪里进来呢?只有从谒见室才能进这个房间。” “这房间不也和里头相通?”我一面看着那扇门,一面说道-当然,是通往尸体安置场的门。 “不可能。”辛卡轻轻地摇着头。 “假如有人事前潜伏在那里的话,就有可能。” “门被上锁了啊!”辛卡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这么一提,方才她确实拿着钥匙打开门。“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 “我只是在思考各种可能性。”我露出微笑。 “有这个必要吗?” “我现在还不能说。唉,算了……能告诉我后来发生的事吗?” “后来?” “裘拉王子是一个人进来这里的?” “对,王子应该爬上了楼梯。当然,我没看见。”辛卡简洁地回答。“就这样。我在你的眼前待了一阵子,对吧?在谒见室里。” “不过,你之后又回到这里来了。” “对,当然。”她噘起了嘴,点了头。“我在桌上办公。” “有谁出入这里吗?” “要从哪里出入?”她摊开双手问道,似乎试图露出笑容,却没能成功。 “这里的楼梯还是放下的?”我指的是方才被收起的金属制楼梯。 “当然,王子和公主还在上面啊,不知道他们何时会下来。” “你自己连一次也没上去过?” “我听了吩咐,才端饮料上去。” “蒂宝女王的吩咐?” “对。” “就只有那么一次?” “不,还有一次,过了一会儿后……” “怎么叫你上去的?” “用电话。” “你是独自上去的吧?” “当然,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辛卡微微挑着眉,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不耐。 “你爬上楼梯后,是搭电梯上去的?” “不,是爬楼梯。” “为什么不搭电梯?” “只有女王陛下能搭。” “电梯停在楼上吗?” “当然。”她点头。 “可萝公主呢?” “嗯,她一个人站在房间的正中央。” “就站在楼上?” “对。” “没在玩球吗?” “头一次上楼时,她还在玩球。” “第二次的时候呢?” “看起来像是……愣在那儿。” “在哭吗?” “我不知道。” “你爬上楼梯的时候,有没有不寻常之处?” “哪方面的?” “哪方面都可以。” “并没有。” “有没有东西掉在地上?” “我没注意到。呃……因为我那时候急着上去。” “说的也是。”我点了点头。“你在展望室看见了什么?” “看见什么……”辛卡蹙起眉头说:“看见了裘拉王子啊!第二次上楼时,他倒在沙发上。” “还有呢?” “没别的了。”辛卡摇头。 “有谁待在那里?” “只有女王陛下。” 她的表情僵硬,一动也不动-那看来并非单纯的静止,而是害怕崩坏,因而以不自然的力量努力抑制表情的不安定状态。 她在恐惧什么? “后来,你们两人一起下楼?”我注视着她,缓缓地说道。 “是的。” “搭电梯?” “对。” “那个时候的可萝公主是什么模样?” “不……我记不得了。”她摇摇头。“我那时太过震惊……” “她没说过弄丢了球?”我问道,见辛卡迟迟没回答,又补上了个问题:“她没和下楼来的女王说话吗?” “我记不得了。”辛卡生硬地摇了摇头。 她的眼神明显地流露出对我的嫌恶之色,彷佛想说:“为什么我得受这些质问?”这是由防卫而生的攻击,然而那带着挑战性的视线,却也相当地性感。 “女王陛下常传唤你吗?”我故意问了个无聊的问题。 “没有。”辛卡以只字词组简洁地回答。“啊,当然,要给客人上饮料时,会打电话来;但原本就鲜少有客人上楼去……” “你上楼之后,女王陛下针对昏倒的裘拉王子之事,说了些什么?”这回则是重要的问题。 “什么也没说……”辛卡微微地皱起眉头,总算将视线由我身上移开。“后来我们三人就到了谒见室,没别的了。” “在那之后,这个房间也好一阵子没有人在?” “对,没错。” “那个门的钥匙……”我指着通往深处房间的门。“放在桌子上吗?” “不是。”这回辛卡缓缓地摇头,面无表情地回答:她的样子宛若正表示着对我的疑问不敢领教。她以手指抓起挂在颈上的细炼说:“钥匙在这里。” 门的钥匙似乎一直挂在她的颈子上。 “还有其它的钥匙吗?” “由亚吉·鲍持有。” “他也是挂在脖子上?” “不清楚……”辛卡耸耸肩。 “连女王陛下也无法开门吗?” “对,打不开。” “神也打不开?”我问道。 辛卡的反应,就只有带着些许怒意、微微地偏着头而已。 罗伊迪静静地站在墙边等候;我向辛卡·王道谢过后,便离开了房间。 2 谒见室里,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两人正等着我们,或许是对我与女王的会面感到好奇;他们两人皆起身迎接我。房里没有其它人,王子、公主及凯·卢西纳,还有琳·鲍都不见人影。 “冴羽·道流,女王情况如何?”亚吉·鲍问道。 “什么意思?” “她没有很累吧?” “啊,嗯。”我点了点头。“她很有精神,真是位坚强的人啊!公主和王子已经休息了吗?” “是的。”拿拿约克点头。“可萝公主和萨桑王子在一起,卢西纳医生陪着他们。” 我坐上餐桌旁的椅子,两人也一道坐下来。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拿拿约克喃喃说道。 “已经对外公开了吗?”我问。 “还没。”亚吉·鲍皱着眉头回答:“明天早上才公开。” “那么,隔壁大厅的晚会还继续着啰?” “是的。” 这么做对吗?--我思索着。该立刻让众人得知真相吗?还是该避免扫了大家的兴?话说回来,对人命的价值观往往因文化不同而有微妙的差异,更何况这座城市里的人是不死的,只是沉眠而已,或许这并不是值得悲叹之事。虽然我觉得非常违反常理…… 我犹豫着该对他们两个人透露多少与女王之间的谈话内容,尤其是关于裘拉王子的死因部分。 我只是个过客,不该对这些事置喙--这样的常识判断,我是有的。然而另一方面,我又难以克制对发生于眼前明显犯罪行为的嫌恶感。 是的,我并不是基于正义感, 而是恐惧。 这可说是自我防卫的一环。 讲白一点,杀人凶手就在身边,那家伙现在还大摇大摆地四处活动;而这里却没有警察,非但如此,甚至无人认知犯罪行为的存在。 只要我逃离这里,问题就解决了, 我的安全或许能得到保障。 是啊,这才是正确答案啊…… 假如我没遇见她……没遇见蒂宝·苏荷的话,我一定会二话不说地遵从这个判断。 还有…… 假如,我不知道真野·强矢活在这座城里的话…: “你们要怎么向城里的人说明?”我问道。各种问题在我的脑海中搅拌,最后出口的,却是最无关痛痒的话语。 “只须报告王子已进入长眠即可。”亚吉·鲍回答。 “这样大家就能接受了?” “什么意思?” “也就是,呃……”我摊开双手。“没人会觉得太过突然吗?” “命运总是突然降临的。”亚吉·鲍说道。 “神没预测到这种命运吗?”我问道。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肯定是对命运一词而起的连锁反应吧!话一说出口,连我自己都为了这问题之尖锐而暗暗惊讶不已。 亚吉·鲍看着拿拿约克,拿拿约克也瞥了亚吉·鲍一眼。 亚吉·鲍从餐桌探出身子,双肘置于桌上,两手合握于脸孔前,那姿势宛如对着我祈祷一般。 “其实……”亚吉·鲍直视着我。“神在数天前,曾预告过会有变故发生于王子身上。” “什么!”这回换我探出身子:“他是怎么说的?” “不……我也没想到会演变成这种事态,还以为是指生病或受伤,只想着‘总之得多加注 意’。这事也禀告过裘拉王子本人。” “王子怎么说?” “他笑了。”拿拿约克表情凝重地开口说道。 “他笑了?”我问道。“怎么回事?” “不……”拿拿约克摇了摇头。“不清楚,或许是我误会了。” “呃……所谓神的预言,是由蒂宝女王来转达的,对吧?” “是的。” “会不会,我是指……其实那是蒂宝女王的预言?” “女王陛下倾听神的声音之后,正确地转达给我们。” 我突然起身,朝两人低头行了个礼,便离开房间。我说不出任何话来,恐怕他们要认为我在使性子吧! 其实我只是突然觉得不舒服而已。 我只是想在感觉变得更糟之前,妥善地加以处理而已;这也是为了对方好。 这种情况常发生, 我也觉得自己的这种地方太过孩子气了。 我明白自己为了某些事而烦躁, 然而,却完全不明白如何排解这种情绪。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我似乎自孩提时代,便总是为了某些事而烦躁。 对自己的双亲、对学校的老师、对职场的上司……我不会当场发怒,而是等到好一阵子以后,心情才变得越来越糟。 想必是对于逆来顺受、没骨气的自己感到生气,对无力反击的自己感到烦躁--我一直这么认为,然而,果真是如此吗? 是否于不知不觉间,我开始享受起烦躁来了? 看着烦躁的自己, 然后,为自己打气--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带着这种情感。 现在没有双亲、老师及上司,令我烦躁的对象从我的周围消失,而赞美我的人也同时不存在了。我在我的心中找出烦躁的对象,对着他生气,再要求另一个自己摸摸我的头。 多么复杂的家伙啊……真的… 虽然走通道也不坏,但我不经意地看着窗外时,发觉雨已停了,于是我选择步下庭园,走在户外。跟随于后的罗伊迪显得步履维艰,因此我尽量放慢脚步。我只对罗伊迪温柔。 寒冷的夜晚, 昏暗得残酷。 特别是下半部更是一片漆黑。 雨后的湿润凉风如在我的周围盘缠萦绕,从四方拉着我的发丝;隐约可见的低云彷若随时要冲撞地面一般。 远处传来了声音。 我戴上护目镜。 草原的遥遥前方,出现了一匹马。 “亚璐!”突然,一阵尖细的声音响彻四周。 我惊讶地回过头。 琳·鲍独自伫立在后方十公尺处。 她并没看着我,视线微妙地闪过我的位置,朝远方望去;她是在呼唤马匹。 亚璐慢步靠了过来。我愣在原地,看着那匹灰马。 亚璐越过我,走到琳·鲍身边后才停了下来。她伸出一只手,马儿便将鼻头凑上前去撒娇。亚璐知道主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琳·鲍开始放声大哭。 她的哭声与风声十分相似。 我也流出了泪水。 不过,不知为何,却感到有些高兴。 我往回走了几步,对她举起一只手。琳一面哭泣,一面轻轻地点了头。 之后,我便折返罗伊迪站立之处。 “走吧,罗伊迪。”我对搭档说道。 步行片刻,我们抵达了房间前的露天平台。回头一望,可看见骑着马渐行远去的琳·鲍身影。我拿下护目镜,周围只剩下一片黑暗。 “真是美妙的夜晚啊!”我喃喃说道。 “气温十三度,湿度为百分之九十九。”罗伊迪一面爬上阶梯,一面说道。“风速为三到五公尺,仍逐渐增强中。” “嗯,是很适合的夜晚啊!” “适合什么?道流。” “回忆从前啊。” 3 热咖啡的香气。 我的头发仍是湿的。 空调吐出的干燥空气听来宛若表现虚无的记号一般地单调,顷刻便消失于耳边。我坐上沙发,披着浴袍,感觉有点儿热。 偌大的玻璃窗反射着室内,映着跷着脚的我。我看见了我的身体;有时候,当我如此看着自己的身影时,会觉得好怀念,却又毛骨悚然地令我恶心。 “把窗帘拉上,罗伊迪。” 映着我的玻璃窗看不见了。 “把灯关掉,罗伊迪。” 顷刻间,周围无声地转暗。 或许是因为眼睛还不习惯,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外头的光从玻璃窗的一端及窗帘的缝隙中泄了出来;露天阳台上的灯似乎仍亮着。 那点儿灯光,就放着不管吧! 我闭上眼。 喧嚣。 呼吸。 杂音。 反复播放的广播声。 耳边突然传来都市的车水马龙之声。 机舱通过了隧道。 天气似乎很热, 柏油路上冒着热气。 会在地面上行走的,大概只剩独行人了。我们下了机舱,快步地穿越人行道,奔下地下道楼梯。楼梯间有好几个展示橱窗,真人三分之一大小的模特儿穿着流行服饰来回走动;虽然我很想伸手触摸看看,但要是碰了便会立刻被登录下来,必须慎加注意。 地下三楼以下的构造突然变得极为陈旧,因为这一带没列入重开发区中。探头一看,地下七楼的广场可从挑高的中庭一览无遗;然而再怎么看,顶多也只能看见一群老人围着奇妙物体修行的身影。据说那物体从前可以喷出水来,但为何要让它喷水?事到如今,再也没人明白。 我们踩着嘎嘎作响的金属梯又下了两楼,一口气穿过了昏暗的地下道;一旁疾走的高速道路总是微微地振动着。 这地方常有教人厌烦的推销假人出没,要是以为她是真人而一把推开她,几秒钟后便会收到天文数字的请款书--那故意设计成脆弱易坏,我的一个朋友就为此赔掉了一年的收入,真的必须慎加注意。都市是个大意不得的地方。 水滴从天花板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在高级公寓的玄关前解除了安全锁之后,我们走进里头。 我姑且看了一下信箱,现在已经没人会寄东西来了。我们沿着狭窄的通道往深处走,接着搭电梯上楼-幽暗的中庭里摆着老式的人工植物,但攀上墙壁的爬山虎却枯了大半,似乎是真的。 正当我在自己的房间前摸着耳环上的脉冲钥匙时,突然被人从身后袭击。 身体的正中央有股炽热感。 就像是双脚突然消失一般,我的身子立时软倒, 下一瞬间,地板近在眼前。 门开了,撞上我的头, 我被拉进房里, 发不出声音, 完全不觉疼痛, 因为我已经毁坏了。 我想,我就要这么死去了, 意外地脆弱、 简单。 感情变得平坦化, 呼吸应该也停止了; 不过我的双眼,仍然张开着。 因此,我看见了。 阖不上眼睛, 我的生命力不足以让我阖上眼皮。 接着是- 她的惨叫。 只在一瞬之间, 或许实际上我并未听见, 那只是我的想象, 我的头脑捏造了她的惨叫声; 可我确实看见了, 她的一只眼破碎了, 明明该是红色的,我却已无法辨别, 不知何故,看来不是红色。 她倒卧在地, 穿着夹克的背影用脚踢开她, 往里头走去; 垂下的手臂前端,是一把老式手枪, 接着便消失于视野之外。 离我一公尺之处,是她的脸。 她仍在动, 张嘴,阖嘴, 似乎试图说些什么。 我这才发现,我听不见了, 耳朵已经损坏, 所以,即使她说话,我再也无法倾听了, 她的牙齿、 她的舌头、 从口中流出的液体, 仍在蠢动, 然而,她已不在了。 她死了吧-- 我如此想着, 但不可思议地,我并不悲伤: 那一刻,我并不悲伤, 直到好久好久以后,才感到悲伤。 人类回忆,而后伤悲。 慢慢地回忆,接着…… 和某些事物比较,而后伤悲。 无暇回忆时, 根本不会悲伤。 好比自己被刎颈时的那一瞬间、那一剎那,根本无暇伤悲:周围目睹这一幕的人,也不会感到伤悲。再没有比感情的启动更缓慢的事物;在生存上那是次要的,是优先级低的证明,是刻意设计为迟钝的。 因此,我对于她的死亡,没有任何感觉。 她那一张一阖的双唇,不久后便化为断续的颤抖,然后停止--停在仍看得见牙齿与舌头的奇异位置。 头发遮住了她的眼,是以我看不见,但另一只眼应该仍留在她的脸上。 她死时是否不带痛苦? 我好想闭上眼睛,却动不了。 呼吸, 吸进胸口中的空气压力。 危险…… 我睁开眼睛, 看着黑暗, 张开了瞳孔,看见自己的膝盖。 我将脚放上沙发,抱着自己的膝盖; 手摸了摸脸颊,果然湿了。 复杂的家伙。 真的。 停止! 可是…… 再次闭上眼, 我回忆着, 屏住气息,朝记忆的最前端-- 倏地滑行。 眼睛痉挛着, 牙齿格格作响。 我突然分辨出色彩, 点点的红色飞沫, 染血的地板; 血。 血。 在那前方, 是她动也不动的脸庞, 与飞散的肉片。 血。 血。 我看见了轻微的振动, 他回来了。 然而我的眼却不动。 可是,一瞬之间, 我看见了那家伙的脸孔, 真野·强矢的脸孔。 呼吸…… 我得呼吸…… 悸动。 痉挛。 我终于忆起了呼吸方法。 氧气。 发汗。 我颤抖的手,撩起了我的浏海, 额头是湿的。 我用手按住下巴,好让牙齿不再作响。 “道流,你没事吧?” 快,快呼吸。 谁? “是谁?” 罗伊迪? 待我回过神来,我的手上不知何时之间握了样物体。 道流? 是谁! 快,快呼吸 我抬起手臂,枪口朝着前方。 黑暗。 寂静。 我曾于某时、某地,见过同样的场面。 是游戏吗? 手指放上扳机, 出来! 魔物,快出来! 笑声。 谁? 是谁在笑! 道流,魔物就在…… 咦? 魔物就在你的头脑之中! 咦? 我将枪口对着自己, 抵住太阳穴。 开枪! 是血。 开枪! 开枪开枪开枪! 开了枪,就轻松了。 开了枪,就结束了。 那就是死。 明白生存的一瞬间。 “道流,你没事吧?” 我张开眼。 快,快呼吸。 罗伊迪站在眼前。 “罗伊迪……拜托你。” 我看着手,手上没有枪。 好想紧紧抓住谁。 呼吸急促, 太好了, 我流着汗水。 “心跳快速,吃点药比较好。”罗伊迪说道。 “不要紧。”我回答。 “慢慢地呼吸。” 我咳了起来,蹲在沙发上。 身体突然发热, 却觉得冰冷异常。 耳朵高声呜叫, 喉咙好疼, 鼻子好疼, 眼睛也好疼。 我蜷曲着身子, 像胎儿般静止不动, 发作渐渐地缓和下来。 不要紧…… 我仍活着,我能活下去。 我用着颤抖的喉咙慎重地深呼吸, 渐渐归于一个人, 慢慢地,我回来了, 平静下来了, 太好了。 我的身体缓缓地站了起来, 好想抱住站在一旁的罗伊迪, 好想抱住什么。 我的双手踌躇着。 “唉……”我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寝室。 “道流,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吗?”罗伊迪在身后问道。 “谢谢,我没事了。” 我没回头, 打开了放在床上的行李箱, 最底层有一把枪, 我拿起它, 手指放上扳机,瞄准着黑暗…… 另一只手则摸着额头、揉着眼睛。 我没事的, 一定没事的。 敲门声响起。 我踉踉跄跄地走过去。 打开门锁后,往外头一采。 站在通道上的,是个娇小的少女-- 可萝·苏荷公主,蒂宝·苏荷的女儿。 “吓了我一跳……”我一时停住了呼吸,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你现在就是那种表情。”少女仰望着我,露出微笑。“冴羽·道流,我可以进去吗?” “进去哪儿?” “你的房间。” 我打开门拴,拉开房门;少女与我错身而过。 罗伊迪站在底处的房门口。 “你叫什么名字?” “罗伊迪。” “你不是人类吧?” “对。” “是吗?”可萝公主站在罗伊迪身前,双手交握于背后,抬头望着他。“果然是这样啊!”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关上门,在她身后问道。 “我正要去图书馆。”她转过头来回答,那口吻犹如回答算数问题的小学生一般,彷佛除此之外别无正确答案。 罗伊迪打开房间的照明。 可萝·苏荷坐上沙发,两脚伸得笔直;而那正是十分钟前我蜷曲着身子之处。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站到公主眼前,她便高声地问道。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度过了海洋,接着又沿着道路、穿过沙漠与丛林才来的。”我回答:“你知道沙漠吗?知道海洋吗?” “嗯,当然。”可萝露出微笑。“为什么要来这里?真的是被神指引吗?” “唔……这是个很难的问题……”我有些伤脑筋。“老实说吧,有一半是偶然。我是为了别的目的来到附近,却因为机械故障而动弹不得……然后,就听见了神的声音。” “骗人!”可萝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没有骗人。为什么说我骗人?” “一般人听不见神的声音、看不见神的样子。” “嗯,所以说,我不是一般人。” “为什么?” “谁知道?”我耸耸盾。“啊,不过,女王陛下看得见神,也听得见神的声音啊!” “对,因为她不是一般人。”可萝又微微一笑,使用这个词汇似乎也让她自己觉得好笑。“我也不是一般人。” “你看过神吗?”我试着问道。 “看过。” “是什么模样?” “什么‘什么模样’?” “就是神和一般人有什么不同吗?” “唔……我也不太懂,不过他的脚没碰到地板。” “身体浮在空中的意思?” “可以这么说吧?”可萝点了点头。“他就算脚不动,也能走路。” “那还真方便耶!”我刻意做出吃惊的样子。“不知道是什么装置?” “装置?” “呃,也就是机关。” “像戏法之类的?” “对、对。”我露出微笑。“对了,神在哪里啊?” “不知道。”可萝瞪着我,似乎对我发笑感到不满。 “你是在哪里见到神的?” “在哪里都可以。” “神是男的?还是女的?” “神就是神啊!” “他穿着什么衣服?” “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神的事情?” “嗯……”我看着天花板,思索一番。“我倒也不是对神执着,谈谈你的事情也可以啊,可萝·苏荷。” “你想听关于我的什么事情?” 我往公主沙发前的桌子坐下。 她打直了背脊,以优雅的姿势坐着。不借助园丁之手,怎能将一头金色的秀发打理得如此美丽?实在教我不可思议。 “这个嘛……我想问几个问题,可以吗?”我问道。 不知为何,我有些心跳加速;对方只是个孩子,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可以啊,请。”可萝·苏荷抿着她可爱的樱桃小嘴,点了点头。“可是,在判断我的为人之前,得先喜欢上我喔!” “没问题。”我露出微笑。 “问吧!” “裘拉王子过世时……” “过世?” “抱歉,呃,在我们住的地方,把进入长眠称为过世。” “我懂那个词,可是意义不一样耶!” “怎么个不一样法?” “过世了以后,一切都归于无,精神消失,身体腐坏,永远无法再生存了。” “没错。”我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并没有不同,一样的意义啊!” “你的问题是?”可萝偏着脑袋,这个动作和蒂宝·苏荷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裘拉王子在展望室进入长眠时,你一个人待在楼下吗?” “对,我在玩球。” “你有听见上头传来什么声音吗?” “没有。”可萝摇头。“天花板很高,听不见声音的。而且,那时候选打雷……” “没人爬上展望室吗?” 对于这个问题,可萝·苏荷似乎吓了一跳。 她瞪大了双眼,直盯着我看。 与其说是出于恐惧,倒不如说是出于惊异。 换句话说,与其说是害怕,那表情看来更像为了某事而惊讶。 “没有。”她摇了摇头。“为什么这么问?” “我的问题那么值得惊讶吗?” “我吓了一跳”她终于眨动了眼睛。“总觉得……” “总觉得?” “好可怕。” “什么东西好可怕?” “你的问题好可怕。” 或许真是如此吧!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那个纯白色的宽广空间,以及沿着墙边直上展望室的阶梯。倘若真有人爬上爬下,可萝公主不可能没察觉。 这种想象本身就很可怕。 “红色的皮球呢?”我问道。 “红色的皮球?”她歪着头反问。 “你不是在玩球?” “对啊!” “可是那颗球不见了。” “对……”可萝以她的大眼睛注视着我,点了点头。 “球跑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可是……那个房间里没有任何障碍物,在纯白色的房间里,不会看不见红色的球吧?” “不,应该不会。” “那为什么找不到?” “不知道。”可萝摇了摇头,蹙起了眉头,一脸困惑。 “会不会被楼梯挡住了?还是弹上楼梯去了?” “说不定。” “你有找过吗?” “没有。” “你一直待在那里?” “对啊!” “女王陛下说你在那里尖叫,还在哭呢。” “我吗?” “对啊,她说她听见了你的声音。” “我忘记了。” “你是不是因为球不见了,难过才哭的?” “不,我不会为了那种事哭,我才没那么孩子气。” “我也觉得。”我温柔地点点头。“你看到裘拉王子也没哭啊。” “哭也没有用。” “是啊!” “冴羽·道流,我可以走了吗?”可萝挺直背脊。 “嗯,当然。”我摊开双手。“你随时可以到任何地方去。不过……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看看不是人类的生物。” “罗伊迪不是生物喔!” “他不是活着的吗?”可萝·苏荷睁大了双眼,凝视着罗伊迪:“可是他会说话,也会走路啊!” “那和活着是另一回事。他是机械,是一种装置。” “装置?” “对……” “道流是人类吗?”她转向我。 “你觉得呢?”我问道。 “我觉得是人类,因为你说话很好玩。” “罗伊迪,听到了吗?”我回头看着他。“多学着点!” “了解。”罗伊迪回答。 “我要去图书馆了。”可萝·苏荷起身。“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陪我说话。” “我表现得还像人类吧?” “像极了。”可萝淘气地咬了咬嘴唇。“你是人类啊!” “我也聊得很开心,有机会再聊吧?” “好啊!”可萝行了个可爱的礼。 她正要走出房间时,却在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为什么说我的球是红色的?” “你觉得是为什么?” “不知道。” “我从女王陛下那儿听来的。” “那就奇怪了。”可萝摇了摇头。“母后不说那颗球是红色的,她总是说‘朱色的球J-,” “辛卡·王是说‘红色’啊!” “哦,这样啊!”可萝的表情豁然开朗。“原来是从辛卡那里听来的?对,我听了母后的吩咐去叫辛卡时,是拿着球;她就是在那时候看到我的球的。” “或许吧”我点了点头。“是这种装置啊!” “这也是装置?” “是啊!” “你要睡了吗?” “或许吧!” “为什么是‘或许吧’?” “因为我得努力看看。”我露出微笑。 “睡觉很难吗?” “或许吧!” “明明是自己的事,你却不清楚?”可萝偏着头,露出了微笑,似乎觉得我的话很可笑。 “老实说,没错。”我点头。 “晚安。” “你现在要去图书馆啊?” “那是骗你的,我要回自己的房间了。” “在西翼?” “对啊!” “晚安。” 可萝·苏荷优雅地低头行礼后,打开门走出房间。我竖起耳朵,聆听她远去的脚步声片刻。 5 “假设某人杀了裘拉·苏荷王子。” 我一面在房里走动,一面说道。当然,听众只有罗伊迪一人。 “那个凶手一开始就躲在女王的展望室,只有这种可能。要进入那个房间,得先通过谒见室,还得通过辛卡·王所在的等候室,再从那里爬上楼梯,到达椭圆形的房间,之后又得搭电梯或走墙边的楼梯。说不定有暗道,但目前还没发现,也没人提及。再说,既然展望室里有地板收藏式的隐藏床铺及隐藏卫浴设备的话,就算有一个人足以藏身的空间,也不足为奇吧!无论如何,在这种假设之下,可能是凶手的人物就相当有限,应该是女王或辛卡认识的人,错不了;因为没见过的人要偷偷进出这里或是藏身于那座塔中,怎么想都不可能。换句话说,谋杀的可能性非常高。” 我看了罗伊迪一眼,然而他却没有反应;或许对他而言,这些话太过难解了。 “不过,假如是谋杀……”我继续说道。“会选那种地方吗?在女王的房间杀人,不嫌太不自然吗?可是,我对这个城市的独特宗教观--或该说对死亡的价值观--至今仍无法完全理解,所以关于这一点,还是先别急着下结论,持保留态度较好。” “要记录吗?”罗伊迪问道,八成是对“保留”二字起了反应吧,真是单纯的家伙。 “不用记录。”我回答。“呃……那么来想想杀人时的情况吧!凶手原本就等着女王睡着的机会,或是使用了某种方法让她睡着……无论如何,凶手利用这段时间勒死了王子,之后只需逃走即可。这时候他必须选择在女王醒来之前找地方藏身,或是立刻逃出去;因为在这座城市里,只要被看到脸孔就会暴露身分。不过,假如要逃走,楼下有可萝公主,更下一楼还有辛卡·王。凶手要怎么克服这些问题……” 罗伊迪看着我的方向,做出正听我说话的姿势。 “时间相当有限,只有裘拉王子上楼后的几十分钟而已;至少要在不被可萝公主及辛卡·王发觉之下离开是不可能的。再说,即使瞒过了她们两个的眼睛,谒见室里还有亚吉·鲍等人在。慢着……” 我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眼前已是墙壁,于是我回转之后,又继续在房里踱步。 “或许在那里的所有人都是共犯。先假设凶手只有可萝公主和辛卡·王两人;这个可能性似乎很低。一来可萝公主不像在说谎,而对辛卡来说,应该也不难预测自己将处于最被怀疑的立场吧。当然,假如辛卡真是凶手,她自然有充分的动机存在;换句话说,必然会受到亚吉·鲍等人质问。因此比起这个假设,谒见室里的所有人--亦即除了我和拿拿约克两人以外的人--共谋杀人的可能性较高。我和拿拿约克不在那个房间里,而从谒见室到深处的房间,也可算是一种密室。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下手勒死了裘拉王子,不过凯·卢西纳应该是合适的人选吧!这么一来,就可解释他们为何要特地叫我和拿拿约克一起到女王的房间去看死亡的王子。换句话说,我们被利用作为证人。” 不过……若是如此,又要回到一开始的疑问-- 为何不找隐密一些的地方下手? 再说,动机根本不明。 这个城里的情况,对我而言仍是雾里看花。 比方说,台面下是否存在着权力斗争?依照尤伊·拿拿约克的说法,这个城里的财富并不集中,权力的实体并不存在,因此不会产生反抗,亦不会发生不满。假如这话是真的,那根本不可能有导致杀人的纷争,不是吗? 不过,听他说这一番话时,却有一个我不知道的事实-- 尸体的冷冻保存系统。 我直到刚才才亲眼看见,才得知其存在。 那个尸体安置场,可说是这座宫殿的中枢设备,也支撑着这座城的社会体系。换句话说,不就是权力的实体? 死去的人在那儿冷冻起来,只有那里才能进行冷冻程序。假如这道程序是在女王之下存在且实施的话,这等于是财富所无法交换的强大权力,可说是无人能违的特权;假如反抗,便无法进入长眠,便会死亡,便会腐朽。对这座城的居民而言,这是种巨大的恐怖。 是我的妄想吗? “回到正题吧……”我又喃喃自语。 罗伊迪将脸转向我。 “假如真是集体谋杀王子,应该不会让我这个外人去看现场吧?至少会更加警戒一点。那么,剩下的可能性……” 罗伊迪一言不发。 我叹了口气,停下脚步。 “展望室或下面的楼层中有足以藏身之所,或是可供出入的秘密通道。这种情况下,要说女王本身不知道这些场所的存在,实在有点难以想象。”我竖起指头。“还有一个可能性--王子脖子上并非勒痕,是我的判断错误。” “没错。”罗伊迪点头。 “你干嘛突然点头啊?”我瞪着罗伊迪。 真是不识相的家伙。 “说不定王子真是自然死亡的。虽然他还年轻,但心脏病发猝死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假如这座城里有象样的医生及医疗设备,应该可以事前预防,拯救王子的性命。脖子上的勒痕,说不定是出于完全不相干的原因,只是我误会了,自己在这里操这种多余的心。唔……这个可能性如何?有多少机率呢?” “不确定。” “那当然啊!”我露出微笑。我早就料到罗伊迪肯定会这么说,因此觉得好笑。 不过,关于脖子上的痕迹,我却很有自信,因为我已看过相同的勒痕好几回。没错,于追查真野·强矢的途中,我看过了好几具被勒杀的尸体。当然,这不是巧合。他起先使用手枪,后来改成匕首,接着是皮带、绳索,最后变为空手。专家分析这正是他以杀人为乐的证据,我也这么认为。 我甚至觉得他早料到我的到来,故意杀人给我看。当然,冷静一想便知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真野·强矢并未认识到我的存在,他并不知道我这个人--即使知道,充其量也不过是他杀过的其中一人罢了。 又在那想那家伙的事了。 我摇了摇头。 究竟…… 是什么让我去想这些事? 我为了什么去想这些事? 我不懂。 寝室的行李箱中,藏在最底层的手枪--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它的存在。 为了什么? 你早已心知肚明…… 不,不是的…… 我又摇了摇头。 你早已心知肚明…… 头好疼。 假如能喝些碳酸饮料,或许感觉会好些,但这里并没这类饮料, 也没有酒。 止住头疼的方法便是睡一觉, 或是打穿脑袋; 幸亏我已有些睡意。 原本想再冲一次澡, 到头来还是直接走进寝室,倒向床铺; 我的身体,似乎比自己意识到的还要疲累。 四处走动是原因之一, 看见了已许久未曾过的死人, 当然会觉得疲倦。 我俯卧着,将头放上手臂, 想起地下的圆形舱门。 假如我现在死于此地,是否…… 也能放进那儿? 然后,于未来的某个时刻…… 我将会苏醒过来吗? 长眠期间,又会梦见什么呢? 梦。 梦。 血。 血。 会一再地梦见自己被杀害吗? 抑或-- 在眼前动着嘴巴的情人脸孔呢? 给我消失! 冰冷的身躯…… 想必…… 不会作梦吧。 这样才好, 这样才好…… 与其作梦,还不如死去。 第5章 秘密如何被爱抚 生着狐耳的老人 舔着牛奶 牛奶为自己的信念所背叛 不是烈焰点燃了火 而是火深信自己的炽热即是意志 1 隔天是晴天。 上午,我和罗伊迪在宫殿中四处走动;原本想进谒见室,大门却紧闭着,向来站在门前的守卫也不见人影。大厅虽是开放的,却空无一人。罗伊迪替我测量柱子与柱子的间隔、墙壁的厚度及天花板的高度,并分析目前所得的影像记录,绘出了宫殿的大概平面图及剖面图。当然,不明之处仍比比皆是。 我们又回到房间。 我将宫殿图显示于护目镜上,一面喝着罗伊迪为我泡的咖啡,一面思考。 然而,我的思考并未持久, 思路一下子便往不期望的方向而去: 在陷入不愉快的情绪前,我踩下了煞车。 虽然没吃早餐,肚子却不饿。比起尚未来到这座城市时的我,肚皮还算饱得很。 我动着下午独自到市街去的念头。 中午时分,有人敲了门;应门一看,原来是尤伊·拿拿约克。他一脸颓丧,或许是一夜未眠吧,显得相当疲惫。 “王子的事已经公布了?” “对,清早便公布了。” 我和他一同从阳台走下庭园。 我们决定前往市街,当然,罗伊迪也一道同行。 我们三人不发一语地走了半晌。 半路上,我数次回头仰望宫殿,因为我总觉得女王蒂宝·苏荷正从她的塔上看着我们。然而,离宫殿一段距离后,便看不见高塔了;即使能看见,从下方的角度也只能见到反射于玻璃窗上的天空,无法一探房内的究竟--就连罗伊迪的视力也办不到。 “昨天晚上,道流对我们隐瞒了什么吧?”尤伊·拿拿约克一面走着,一面问道。 “对。”我回答:“因为我认为说了你们也一定不会相信。” “是什么事?” “你听了,就有了一定的责任喔!” “责任?”拿拿约克微微地吸了一口气。“也好,因为我也是这座城市的负责人之一。” “其实,昨晚我只和女王陛下讨论过这些事。”我说道。“裘拉·苏荷王子是被杀害的。” “哦……”拿拿约克一脸严肃地点了头。“原来如此,果然是这件事啊!” “你也注意到了?”我有些惊讶。“那就好。” “我并不是不去思考的人。”拿拿约克看着我的脸,眼神十分认真。“昨晚,我就为了这件事和亚吉·鲍谈到深夜。” “结果得到什么结论?”我问道。 “没有任何结论。”拿拿约克缓缓地摇了头。“到头来还是一样。” “一样?和什么一样?” “也就是说,和一般的情况一样。” “一般的情况?是指生病或意外吗?” “是的。” “可是,不一样啊!”我的嗓门想必变得有点儿大。“有没有对象--换句话说,有没有凶手的存在……” “这座城里,没有制裁那种行为的规则。” “什么?”我看着拿拿约克的脸,停住了脚步。“那法律呢?杀人在这里不算犯罪吗?” “由女王与我们一一讨论,决定如何处置。至少从前从没这样的案例。” “你们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昨晚正是在讨论该怎么办。” “和女王陛下一起讨论吗?” “啊,不,我们还没和女王商量,甚至无法判断该不该和她商量。” “你们打算容忍杀人的人?” “我的意思是,处置方法依个案而异。没有共通于一切情况的规则。” “真不敢相信!”我再度迈开步伐。“你们过去竟能凭着这种制度维持治安?” “如同我之前说明过的,那是因为这座城市过去很富裕。” “现在不也一样富裕?” “嗯,这……” “光以贫富来讨论犯罪动机的观点,早在几十年前就被否定了。人类的犯罪冲动不见得只出于社会问题,也不见得只出于人际问题。在这个时代,这是种常识。” “你的常识也不见得就能直接成为这里的常识啊。”尤伊·拿拿约克露出微笑,然而眼神却带着紧张,成了生硬的笑容。 “举个例子……”我朝着前方,若无其事地开始说道。“有个在某处犯下大量杀人案的残暴份子逃进了这座城里,而他声称自己是受了神的指引而来;你们会接纳他吗?” “在他到来之前,会先有神的预言吧!” “假如没有神的预言呢?” “还是会接纳他。” “要是那个人加害这座城里的人,该怎么办?” “不到那个时候不知道。到时候,再依照当时的条件考虑。订好规则后便不再考虑--这种体系不是反倒不健全吗?” “你们要怎么处罚他?会做什么治疗吗?会监禁他吗?还是像过去一样判死刑?又是谁来行刑?” “这也视个案而定。至少,我们应该不会让他进行长眠的正确手续。当然,这只是我的看 法……”尤伊·拿拿约克回答:“悖理违情的人将丧失进入长眠的权利;为什么甘冒这种风险去杀人?这座城市的居民绝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 “进入长眠的权利有那么绝对吗?” “当然。”拿拿约克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的脸。“道流不这么想吗?这可是被剥夺了不死的权利啊!” “死亡的权利不属于任何人。”我说道。 “这是道流那地方的神所说的?” 数秒间的沉默。 身后传来罗伊迪独特的脚步声。 “假设A杀了B”我一面思考,一面说道。“被杀的B可以进入长眠,然而杀了人的A却被剥夺了这份权利。换句话说,这代表将来A死亡的话,他就这么完蛋了。OK?” “正是如此。到头来,杀人者除了自己以外,没能杀掉任何人,这种行为并不值得。” “可是,被杀的人不也因此结束了?” “并没有结束。”拿拿约克摇着头,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我不禁这么想道,甚至还带着某种钦佩之情。他说的倒也合乎道理;假如这里的作物及能源足以嘉惠所有居民,且管理者能够掌控生死,的确可能抑止所有的犯罪行为。 不过,人类并非能以这种规则加以抑制的生物。我深知犯罪在冲动之下发生的比率极高,一般情况下,犯罪者并没有冷静下判断的余地。 “不过,其它地方来的杀人魔并不是这座城市的居民,没有这种价值观。”我再度挑起舌战;当然,从方才起,我的脑中便一直重复着真野·强矢的影像片段。“他一开始就背负着‘人总有一天会死’、‘死亡是压倒性的存在,无法预期它何时降临’的绝对命运而活,因此早就觉悟到自己将来会死;更何况,杀人如麻的人总是和死亡比邻而居,我甚至敢打赌,他一定认为随时都可以死,甚至想着自己也该死了,连活在世上都嫌腻。无就是无,无对他而言并不可怕。对于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你认为长眠的手续对他而言能有多重要?” “那样的人在这里,应该更能发现生命的重要性吧!”尤伊·拿拿约克边走边说,他依然笔直地朝着前方,没看我一眼。他并不在乎我的反应--在某种意义上,这代表一种由坚信而来的自信。“过去他生活的地方,每个人都害怕死亡,他自己也逃不出死的束缚。不正是这种环境条件,将他变成了杀人魔吗?夺取他人生命的快感,而自己却不会失去任何东西--这种对比让他以为自己远离了死亡,他的生长环境创造了这种幻觉。然而,这座城市却相反,除了神以外,没人能真正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即使能给予伤害,也不等于死亡。但相反地,被神制裁的人,可能失去永远的生命。如何?你不认为这才是完美的体系吗?” “对于杀害他人的人而言,神的存在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吗?”我偏着头:“这一百年间,医学有了飞跃性的进步;虽然无法将死去的人类复原,但应该多少能救活沉眠于宫殿的人。裘拉王子也还有希望。” “这真是个好消息,”拿拿约克一脸欣喜地望着我。“道流果然是受神指引而来的人。” “不,我什么也做不到,因为我不是医生,没有任何知识。但罗伊迪手上有些数据,等卫星线路复原以后,可以取得更多有助于医疗的信息;只要运来药品及机器的话,对……或许可以替这座城市带来一些帮助。” 拿拿约克回头看了走在身后的罗伊迪,又看了我一眼后,微微露出一笑。 “只不过,我想说的是……”我继续说道。“在现代,杀人其实不容易;虽然有人因病身亡,却鲜少有人因伤身亡。那是因为外科手术有了相当大的进步,只要能锁定故障部分,就能治疗:而假如掌握原因,治疗的成功率就更高。过去百分之百致死的伤害,到了现代几乎都有办法治疗。换句话说--这种说法或许有点奇怪--一个人要成为杀人魔,是很困难的;要凭着一时冲动成功地杀掉一个人,变得极为困难,必须有周全的计划、相当的知识或组织能力才能办到。只有懂得如何让人活命的人,才能反过来让人失去生命。你刚才所提到的条件以及这座城市的体系,其实已越来越接近外面的世界;没有人能轻易地夺取他人的生命,而安全措施已发达到百年以前完全无法相比的地步,锁定犯罪者的手段也进步了,假如没有过人的头脑,难以潜逃。在现代,进行物理犯罪往往得不偿失。” “物理犯罪?”拿拿约克问道。 “对,这说法有些古典就是了。”我加以说明:“很久以前,价值单位是由纸或金属制成的,人们随身携带或放在家里保管,因此发生了许多以抢夺这些东西为目的的犯罪;又或者当某人想杀人,或想阻止某些势力时,他便会策划暴力犯罪--这些犯罪都是在现实中发生的。但在现代,就算你拿枪抵着某人的脑袋,能抢走的有价物品顶多只有密码,多没效率啊!因此,许多犯罪起初都是在电子空间中发生;要威胁一个人的存在,只要将那个人的网络切断即可。现在,切断网路就等于打垮一个人,意义上无限接近‘杀害’一词。我们把它称为精神犯罪,也可称为柔性犯罪。” “原来如此……不过,这只是部分都市的情形吧?” “不,这倒不见得。不管住在多偏僻的乡下,还是要穿衣服吧?衣服就好比每个时代的安全措施啊!” “有意思。”拿拿约克点了点头。“不过,这种计算机网络上的犯罪,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吗?” “比用刀还简单。”我回答。我自己并没有拿刀当武器的经验,想必使起来不容易吧!“过去在体力上占优势的人行使暴力,而力量弱小的人只能恐惧害怕;不过,轻便武器及防具普及之后,胜负靠的便不再是体力。接着,各种安全措施发达,物理上的安全性变得相当高;如此一来,智力与知识--亦即处理速度及信息的质--就和体力一样,成了力量的差距要素。拥有这些能力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即是危险人物,而支持这种力量的的硬件与软件就成了武器而流通,然后防具又紧追在后。或许只是换了个媒介也说不定吧!” “也就是说,本质并没有变?” “是啊,或许吧……不过,回到起先的问题来看,生与死之间依然存在着极大的鸿沟,人类仍旧无法逃离死亡的束缚。我想,即使在这座城市,也是相同的。” “或许相同吧!”拿拿约克表示赞同。“不过,那应该是因为道流不相信神吧?” “唔……或许吧!”我也点了头。“神啊……” 我原本想说神早在人类以前便灭绝了,却打消了念头。 这意见听来很情绪化,再说,关于这种程度的问题,至少该表现出最基本的尊重。 从历史上来看,生与死的境界也确实越来越狭小;或许生死之间真的没有鸿沟,而是连续不断且圆滑地连在一块儿。 而人类在不知不觉间便通过了连接点。 在无意识的须臾之间…… 市街已在眼前。 路上有三两行人,由于已接近至听得见声音的距离,我们便中断了生死议题。 当然,没有任何进展,也未得到任何结论。 因为没有正确答案。 回头一看,罗伊迪周围聚集了一群孩童;他似乎很受欢迎。 就我观察,市街上有两间看似餐馆的商店。其中一间是露天咖啡馆风格,非常古典,一般只能在主题乐园里的复制馆才能见识到,甚至教我瞬间起了错觉:‘莫非这座城市即是主题乐园?’我与尤伊·拿拿约克一起在店前--亦即摆在屋外的桌子边坐下,吃了顿简单的午餐。 路上行人向我们挥手,其中有见过的脸孔,也有毫无印象的脸孔。当然,他们应该都认得尤伊·拿拿约克,想必也知道我和罗伊迪;毕竟我们昨天也曾来市街走动,昨晚的宴会上更是引人注目,又是少数从外界来到这座城市的人,还是受神指引、被选中的人。 不过,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是。 “对了……”我一面眺望街道,一面装出不经意的自然态度说道。“昨晚我们的话才说到一半,因为那个时候琳·鲍来叫我们……” “什么话?”拿拿约克问道。 “真野·强矢的事。”我看着旁边,刻意轻快地说:“他人在哪里?” “他在北边的山丘上帮忙养牛,不常出现在这一带。” “他和别人住在一起吗?” “是啊,真野·强矢和一个有点特别的老人住在一块儿。” “老人?” “对,叫做麦卡·裘克。” 2 尤伊·拿拿约克说他必须出席市街的集会,先一步离开了餐馆,我则继续享用了片刻咖啡。话说回来,这个城市的咖啡竟是人工合成的。 罗伊迪站在人行道上等候,他总喜欢站到远一点儿的地方,一抓住空档就找起卫星讯号;又或许他正从街道的构造及人们的会话中搜集其它资料,有个小女孩满脸不可思议地抬头望着罗伊迪,却被母亲拉着手走开了。 我无须付费给餐馆,不知是因为拿拿约克付过了,还是这个城市里没有货币的存在。我本身对于经济体系不感兴趣,因此至今仍未问过;下回问问看吧! 我和罗伊迪往宫殿的方位折返。到北边牧场的路径,我已请教过店里的人;这座城市的道路原本就少,应该不会迷路吧--即使导航器故障。 往东迂回过宫殿后,我们爬上平缓的坡道。裘拉·苏荷与琳·鲍的灰色亚璐驰骋于上的宫殿内院与这一片广大草原之间并不存在着分界线:既没栏杆也没围墙的宫殿,恐怕普天之下只有这里才有吧! 爬上坡道后,眼前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土地。 是台地。 远方可望见围着露娜堤克城的连绵高墙。那面墙正是城市的北端,绿草地毯不带一丝绉折,平整地铺向彼方,上头四处点缀着裸露的岩石及文风不动的褐色牛只;前方道路上则可望见一座白色小屋似的建筑物。 我叹了口大气,再度迈开脚步。 阳光推了我一把。 稍带寒意的风由一旁吹来,拂动我的发丝。 近看之下,牛显得很庞大,我不习惯,实在不想靠近。幸好并无牛只拦路,倒没有不便之处。 白色建筑物越来越靠近。 那是座小屋般的平房与看似工厂的长条形建筑物;比较大的应该是牛舍吧,一股有机臭味扑鼻而来,还有小虫飞旋。我在这种健康的环境下,肯定住不久。 建筑物前有个不大不小的广场。 看似车库出入口的大门往上掀起,有条黑狗从里头朝着我跑过来;它那下垂的双耳合着奔跑时的律动,宛如鸟的翅膀一般地拍打着,是条长毛中型犬。我并不讨厌狗,虽然没养过,却摸过好几次。我屈身想抚摸那条狗,它却绕着我和罗伊迪的周围奔跑,不断狂吠。 “皮斯!”有个男人叫唤,狗听见了这声音,使停止吠叫。那似乎是狗的名字。 出现于门口的男人,起初由于颈部以上被挡住了,看不见脸;只见他穿着蓝色工作服,单手握着看似扳手的金属制工具。 “谁啊?”那个男人问道。“是张生面孔啊!” “我叫冴羽·道流。”我尽可能大声、清楚地发音。“这是罗伊迪,我的搭档。” “冴羽?”男人走到外头来。“日本人啊?” 他露脸了。 我的身体不自觉地打颤,应该是神经的电流使肌肉紧张吧,有种背上的温度急遽下降,发丝倒竖的错觉。我的左手自然地紧握,右手则刻意地在胸前徘徊--既不是为了确认钮扣有无松开,也不是为了扯开衣服,往身体表面送入空气。 我直视着真野·强矢。 他微微地歪着那张一脸不可思议、冷淡,又有些讶异、不耐烦的脸孔,以一只眼瞪着我。对,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早在数年前便失去了。 “你好。”我以日语打招呼。 真野·强矢走到我的跟前,那是足以飞扑过去的距离。他观察了我半晌后,接着又目不转睛地瞪着罗伊迪。 “那小子不是人类啊?” “我是罗伊迪,我不是人类。” “为什么要带着这种旧型的独行人四处走?”真野问我。“你的兴趣啊?” “对。”我点了点头。黑狗来到我的脚边,嗅着气味。 “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刚才。” “我是问来这个城市的时候。” “你不知道吗?每个人都知道耶!” “对,没听说过。我已经好一阵子没离开这里了,也没跟任何人见面。” “我是前天晚上到这个城市来的。”我回答:“在神的指引之下。” “你在说笑啊?”真野嗤之以鼻。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我问道。 “你没听说过啊?” “没听说过。” “皮斯!到一边去!”真野低声叫道。 黑狗垂下耳朵,往小屋方向跑去,途中还一度停下脚步回望主人的脸孔。真野却瞪了狗一眼,作势挥动手臂。 他不知道我是谁。 起先的紧张消失了大半。 这也当然,他不可能记得我。 我变了许多, 就连姓名也和从前不同了。 对于真野·强矢而言,我只是个单纯的过客,只不过是他偶然踢飞的小石子;谁会一一记得小石子的颜色或形状? 然而,对小石子而言,他的脸却是毕生难忘。 他的体格远比我魁梧,高出了我两个头,体重应该有我的两倍;短发凸额,眼睛小而锐利,鼻子尖挺,细薄的嘴唇总是歪斜着,每当露出门牙,看来就像在笑一般。他的五官予人的客观印象是精悍、理智,低沉的声音也带着知性;比起我想象中的感觉,还要来得沉稳许多。 “要进来吗?”真野·强矢又望向我,如此问道。 “里头有什么?” “这个城市里没酒也没烟”他一面以鼻子呼气,一面说道。“不过我自己试做了一些,要不要当当白老鼠?” “好啊,”我点了点头。“假如你肯和我聊聊的话。” “嗯……反正也没有工作要赶。”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啪地拍了自己的屁股之后,便转身走向小屋。我和罗伊迪也隔了些距离,跟着他走去。 他不是走向大门上掀的车库,而是往道路对侧的小屋而去;他爬上两段台阶,粗暴地推开摇摇欲坠的门,走进里头。往里头一探,是个小而整洁的起居室及厨房。 朴素的木桌旁放着没有椅垫的椅子,窗户的对侧墙壁上是暖炉,天花板随着屋顶倾斜,骨架看得一清二楚,金属制的烟囱几度曲折迂回,穿过梁间。这里有种我孩提时代在某个博物馆体验过的古代风味。 我进入屋内,关上了门。 真野从橱柜中小心翼翼地拿出陶壶,并在桌上放置两个绿色的杯子,将壶里的东西徐徐地注入杯中。 一瞬间,我的意识变得模糊,但我做了个深呼吸,拉回意识。 “坐啊!”真野露出狡黠的笑容,示意我在桌边的椅子坐下,自己则往对面的椅子一坐,拿起杯子往嘴边送;接着,喝了一口后,又迅速地叹了口气。 罗伊迪等在外头,皮斯似乎在他的脚边,不过从窗户看不见。我朝坚硬的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杯子。当然,虽然我并非一直盯着真野·强矢的脸孔,却始终没移开注意力。 在嘴唇接触茶杯的前一秒,一阵刺鼻的气味呛得我咳嗽不止。 “好喝吗?”真野一面笑着,一面问道。 “我还没喝。”我瞪了他一眼。 真野垂下嘴角,耸了耸肩。 我屏住呼吸,慎重地将茶杯送往嘴边,尝了一口。 起初是甜味,入喉之后却变得辛辣,胸口热了起来。 我一吐气,反作用力便冲击脑袋。 “怎么样?”真野带着淘气的表情睁大了眼睛。 “味道不坏。”我歪着嘴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他抢先问了我们两人共通的问题。 “我为了采访来到这附近,结果迷了路。导航器出了问题,到现在卫星讯号也还一团乱。” “哦,那是那道围墙搞的鬼。”真野抬起下巴说道。 “围墙?” “对,围住城市的围墙。虽然我也不大清楚,不过那不是普通的墙壁,是和能源有关的设施,电磁波会被它扰乱,尤其脉冲越细越是立即见效。这里刚盖好的时候,电波通讯还是以模拟变频为主流,所以当时没这种问题。” “这么说来,不是卫星故障啰?” “没错,只要离城市远一点,就能收到讯号了。” “可是,我一开始是因为导航器故障,才来到这里的。那个时候是真的故障了。” “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啊!”真野点点头。“我那时候也是这样。” “你是开车到这里来的?”我问道。 “不是,开低空飞机来的。” “飞机?” “加了机翼的滑翔喷射机。” “直接降落在这里?” “嗯,接近坠机啦。算是软着陆吧?” “这么说来,是故障啰?” “不清楚,不过应该是吧。”真野一面看着窗外,一面回答。 “后来就一直留在这里啊?” “是啊。” “你不必回去吗?”我问话时依旧注视着他的眼睛,并祈祷自己的声音不会因紧张而颤抖。 “回不回去都无所谓。”真野看着我。“你呢?要回去吗?” “应该会。”我点了点头。“为什么不回去?这里那么好吗?” “唔……”真野沉吟一声,将茶杯送往嘴边,一口气喝干了它。接着一面吐气,一面轻轻地摇了头。“是啊……要问好不好,是该算好。的确,这里或许是个乐园。” “乐园?”我拾眼瞪着他。 我在桌下握紧了双手。 我的手上竟然没有手枪。 假如现在-- 我的手上拿着手枪的话…, 我……我的头脑,应该会如此下令吧-- “开枪打他”…… 脑海之中,那个画面以快转的方式播放着。 一枪、 又一枪, 我射出子弹, 开枪。 开枪。 开枪。 对着胸口、 对着脑袋。 他的血流遍地板。 血。 血。 血。 我的脚泡在血液中,手指不离扳机, 僵硬的手已无法复原。 做掉他! 打烂他! 把这混蛋大卸八块! 我哭喊着。 即使子弹用尽,我依然将枪口朝着他。 因为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为何害怕……? 他已经死了啊! 因为他或许能复活? 不是。 因为他毁坏的身躯会被冷冻保存起来? 因为无论怎么做,他都不会消灭? 不是。 不是的。 我害怕的不是对方, 而是我。 我害怕的是自己。 “是乐园啊!”真野·强矢低喃道。 乐园。 天国。 这里真是乐园吗? 我开始痛苦…… 单手按着胸口。 “怎么啦?太烈了啊?” 我没能回答,勉强点了头。 幸好,他以为是酒的作用。 明明不热, 额头上却流出汗水。 我得回去…… 撑不住了。 我已无法在这儿多待上一秒钟。 快! “我要回去了。”我站了起来。 我已经无法直视他的脸。 “你好像很不舒服啊!”真野说道。“抱歉,让你喝这种怪东西。” “不……”我绞尽气力露出微笑。“我还会再来。” “你住哪里?街上?还是宫殿里?” “宫殿里。” 我的杯子里还留着酒。说真的,我好想喝干了它;或许这么做,能让神经迟钝一些,缓和这份痛苦。 我走出小屋, 走到罗伊迪身边; 吹了风以后,我变得舒服了些, 找回了呼吸。 真野·强矢站在门口,我抬头望着他。 “不要紧吧?”他问道。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问道。 “不是”真野回答:“还有我老婆,不过现在出去了。再说,这里本来是个怪老爷子的小屋,他偶而也会回来。” “麦卡·裘克,对吧?” “你认识他啊?” “昨天在宫殿见过。” “唔……”真野歪着头。“他一定是在森林里搭帐棚吧……” “那么,改天见了。”我告别之后,迈开脚步。 罗伊迪立刻追上,与我并肩而行。 “道流,你看来很不舒服,不要紧吗?” “嗯。”我一面走路,一面点头。“糟透了。” “回去休息较好。” “我会的。”我点点头,想着自己难得如此乖巧。 当我举目望向倾斜的牧草地时,发觉有匹马混在牛群之中;那是匹灰色的马,和裘拉王子骑的亚璐很像,但我分辨不出马的相貌, 虽然我很想对罗伊迪说那匹马、卫星电磁波和酒的事,却开不了口。 眼泪溢出了眼眶,呼吸也仍然急促。 我快步地走着,想让迎面而来的风冷却我的脸孔。 假如我真带了枪来,必然是以失败收场吧! 3 回到宫殿的客房后,我躺在床上。 睡不着,然而身体却如泥淖般动弹不得。 我似乎累了。 或许是来到这座城市后侵袭我的种种打击,终于在此刻发挥了效果, 就像是发着微烧,又像是麻痹一般。 我将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置之不理, 专注于呼吸上。 来…… 冷静下来, 呼吸…… 宛如融化的树脂般的不快感。 或许是游离的恐惧感吧! 来…… 冷静下来…… 罗伊迪看着我。 假如我试着起身,或许能起身。 或许有人对我施了催眠术。 一定是的。 我能思考, 只有头脑是正常的。 我想到图书馆去,再次搜寻这座城市的信息。 真野说,围绕着城市的围墙妨碍了电磁波。 不,比起那些事……我必须再见他一次。 必须去见真野·强矢。 因为我在半途逃了出来。 我逃避了。 我必须进入备战状态,整理心情, 做好万全准备, 再去见他。 这是神的指引吗? 在这种地方与宿敌对峙, 简直是奇迹。 这种奇迹好吗? 来到这里的只有两人, 而那两人…… 竟然是这种关系…… 究竟……除了神以外,还有谁能…… 这么设计? 存在吗? 神,存在吗? 光。 我躺在床上,将脸转向窗户。天空一亮,似乎又打雷了;恐怕会下雨吧? 离开这个城市吧--有道声音如此低喃。 现在立刻就可以走。 只要远离城市,导航器便会回复正常。 虽然燃料令人担心,至少现在填饱了肚子, 一定能通往其它地方, 通往更平凡的城市, 我会逃进-- 更好战、更颓废、更肮脏的城市去吧, 就像老鼠一般。 这个城市太过光明, 这个城市太过正大。 逃吧, 然后,忘掉一切, 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梦。 是啊,有人令我作梦。 罗伊迪动了, 他的脸转向窗外。 “罗伊迪,怎么了?” “是马。” “几点了?” “下午五点五十三分。” 我试着从床上起身, 顺利地动了…… 身体似乎还没损坏,还没问题。 虽然我以为自己一直醒着,或许其实是一直睡着;或许我其实睡在停驻于山谷间的车里,或许这是死前最后的南柯一梦。 外头又是一亮。 “要下雨了?” “马上就会下雨。” “我是不是想回去了?” “那是问题吗?” 罗伊迪看着我的脸,我回以笑容。 “是说笑吗?”罗伊迪问道。 “是啊!” “我是不是喜欢说笑?”罗伊迪说道。 “很好,很好!”我拍起了手。“好厉害喔,罗伊迪。” 罗伊迪并没有笑,只是一脸严肃地再次望向窗外。 “有人骑在上头。” “骑在马上?” 我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外头比想象中还要昏暗。 马在远处,几乎无法辨认;我竟完全忘了罗伊迪的视力有多好。我将护目镜由头上拿下,启动观测器。 “他手上拿着发光的东西耶。”我轻声说道。 马背上的人似乎提着灯。隔着玻璃,长波可见外光变得不鲜明,因此无法得到更多的信息。 风似乎很强,玻璃窗时而歪曲,嘎嘎作响。由于密闭性高,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短草摇曳,那连锁动作看来便如细浪一般。 闪电,接着雷鸣。 宫殿应该装有避雷针,但感觉仍不舒服。 下起雨来了, 大雨倾盆。 视野受限,方才还能看见的马已不见踪迹。 即使如此,我仍眺望着窗外,因为我鲜少见过雨下在如此空旷的地方。我曾在乘船时--亦即海上见过,和这情景颇为相像。在我住的地方,雨是难得一见的东西;无论是晴、是狂风暴雨、是白天、是黑夜、是夏天、是冬季,几乎都是一个样子。 一个连哪儿是地表都含糊不清的城市。 我常觉得它像海绵,越是凑近脸孔,越看不清表面。 相较之下,这周遭的自然是多么地单纯又圆滑啊。没有半处打洞,抬头一望,便可看见广袤无垠的真正天空。头顶上既没有道路及建筑物,也没有车辆。 我原本想走到雨中洗个头,但即使环境再好,雨水酸性想必依然很强。 水是一切生命的泉源,但雨却为人厌恶, 就和欲望一样。 “来杯咖啡吧!”我说道。 罗伊迪点头,朝房间底处走去。 我又望向窗户。 窗上黏着无数的水滴,某一滴动了起来,倾斜地滑落,留下了片刻轨迹--这样的动作一再反覆。我的眼睛焦点改变了。 窗外。 有匹马逐渐靠近。 那是-- 什么? 我屏住呼吸,睁大眼睛, 想呼唤罗伊迪,却发不出声音。 来不及了。 马儿奔过露天阳台前, 有个人形物体坐在马上。 我该如何形容那装扮? 犹如汇集干枝枯叶所制成的衣裳, 无数的黄色、黄绿色及紫色缎带由头部及肩膀垂下; 头上有两只细角。灰色的长毛以及套了数个红色手环的手腕。 然而,最骇人的是脸孔。 它的脸孔发着光, 从远处看来像是灯火的物体,便是它的脸孔。 眼睛、鼻子及嘴巴都太过炫目,看不见。 那家伙在经过时的瞬间, 看了一眼望着窗外的我-- 我有这种感觉。 它面向我, 然而,我不明白, 它看着何处, 带着什么表情, 我不明白。 它朝着宫殿中央跑去,那方向正好是前廊;虽然由于雨势强烈,立刻便不见踪影,但已没有其他可能的去处了。 “罗伊迪!”我终于发出了声音。 “再等一下,道流。” “快过来!” 罗伊迪来了,一手还拿着装了水的咖啡壶。 “那边,”我指出方向。“马背上有人。” “看不见。”罗伊迪转向那儿,立即答道。 我打开玻璃窗,冲出平台。 “道流,会被淋湿的。”罗伊迪在身后说道。 我还在屋檐底下,倒也没淋到多少雨。我定睛往前廊一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在雨水阻挡之下,连可见外光也发挥不了功效。 我返回房里,罗伊迪往后跳开。 我冲进寝室中,打开了床边的行李箱, 拿出放在最底层的手枪。 “走吧,罗伊迪。”我冲出寝室。 “去哪里?”罗伊迪问道。 我走到房门外的通道上。 罗伊迪连忙跟了上来。 我不想淋雨, 因此打算从屋内绕到正面的前廊。 我看了通道前后一眼,没有任何人。 我将手枪藏在后腰的口袋中。 深呼吸。 没错……别忘了呼吸。 接着,我笔直地奔跑于通道上。 4 我的奔跑速度比罗伊迪还要快上两倍。待我穿越宫殿、从大厅旁的通道爬下楼梯,并在开门走出前廊前回头一看,已不见罗伊迪的身影。 我独自走出门外。 地板与天花板间的距离,是由数根柱子维持的。 左边是我的房间所在之东翼庭园。 前方是正面广场,但由于植有树木,无法从两侧庭园进入。 右边则是西翼庭园。 也就是说,方才的骑士应该进了前廊并往正面广场而去,再不便是穿越了西庭。 正面广场前是楼梯,骑马应该不易通行; 于是我前往西边庭园察看。 受强烈雨势遮蔽,视野相当差。 似乎没有人,什么也看不见…… 身后传来了声响,罗伊迪总算追上来了。 “道流,你在找什么?” “骑马的家伙。”我回答。 罗伊迪面向周围,开始搜索远方。 我在前方的草地上发现了黄色物体,冲入雨中捡起,又立即折回。虽然不过一下子工夫,我的脑袋却淋得湿答答的。我用手拂去了护目镜上的水滴后,便将捡来的东西给罗伊迪看。 那是条黄色的缎带。 接着,我从膝盖的口袋中取出了另一条缎带;这是昨天在女王之塔捡来的黄绿色缎带。两条缎带的宽度相同,长度也几乎一样。 “这是什么?”我问道。 “化学纤维。”罗伊迪凑上脸孔,如此回答。 “看起来很旧耶!” “是一百年前做出来的东西。” “咦?看得出来啊?” “看得出来。” “怎么看?” “我已经对道流说明过一次了。” “是吗……?”我露出微笑。似乎是听过。“会不会是你说明得太烂了?” “不是。” 这家伙讲话真直接,一点儿礼貌都没有。 谈话时,我仍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西庭,因为我总觉得骑士会再度折回。 然而,等了片刻,却不见任何人出现,我又不愿跑进雨中。风吹进了前廊,淋湿的身子已有些发寒。 这种时候,换做是人类搭档,通常会说“接下来要怎么办?”、“你在等什么?”、“好啦,该回去了。”之类的话;但罗伊迪却站在我身旁的三公尺外,不发一语。这个距离是我指定的,并非罗伊迪的主意,即使我们两个同时挥动双手、踢腿、突然练起功夫,也不成问题。老实说,我喜欢这种冷淡的距离,而这种时候一声不吭的薄情朋友更是教我喜欢得不得了。 话说回来,那个骑士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寻常。 是宗教份子吗?或是年轻人的表演? 只不过,我确实感到深不可测的恐怖。 那种恐怖,是和这座城市对比之下的产物吗? 假如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都市里看到那个骑士,我应该只会以为那是个宣传活动。 不过,那不一样, 那是种更为可怕的东西, 是货真价实的-- 我的直觉如此诉说着, 因此,我才拿出了手枪。 只不过…… 或许那是因为我在数小时前才见过真野·强矢之故。 没办法,回去吧--正当我如此想着,回过头时,却发现前廊的正中央站了个人。 我极为震惊,但克制着没表现出来,只是在一瞬间将惯用的左手放到背后而已。我的右手握力较强,却是左撇子;这世上有太多无法尽如人意之事。 站在那儿的,是凯·卢西纳医生。 他穿着绿色的天候护罩,往后掀开头上的帽子之后,才和我打了招呼。无论是发型或服装,他都和古典小说中登场的僧侣极为相似;精悍的五官及武术家般的体格与举止,乍看之下予人冷静沉着的感觉,却又带着攻击性的印象。大意不得,光是身在附近,就令人紧张的人物。当然,那是因为我与他之间并未建立信赖关系之故。 凯·卢西纳朝我们走来。 “怎么了?冴羽·道流。” “没有……”我犹豫着该不该说;然而,我拿在手上的缎带却被他看见了。 “那是在哪里找到的?”凯·卢西纳问道。 “呃,我刚才在那边捡到的。”我回答,黄色缎带的确是刚捡来的。 “很吉利”他露出微笑,与平时的表情落差极大。“因为那有‘幸运的缎带’之称。” “幸运的缎带?”这个完全预期之外的回答教我愣了一下。“是这条黄色的缎带吗?还是黄绿色的这一条?” “两条都是。” “哦……”我的视线又再度落到手上的两条缎带。“这看起来很旧啊……” “是啊。”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我问道。 “看见什么?”凯·卢西纳的表情突然变得生硬。“不,冴羽·道流,那件事不能提起。” “咦?” “那是不能说出口的事。”他变得面无表情。 “哪件事?” “不能看,不能说。” “你在说什么?” “到里面去吧!”凯·卢西纳抬起壮硕的手臂,指着入口大门。 我又环顾周围一次,才点了点头。 折回前廊,打开门后,我们进入室内,默默地走在宫殿通道上。凯·卢西纳在我的身旁,罗伊迪则在不远身后。 “有这么一个传说,”凯·卢西纳没看我一眼,一面步行,一面以几不可辨的微小声量说道。 “什么传说?” “眼见即会失却,言及即会消散。”他低声说道。 “眼见即会失却,言及即会消散?”我将这句话复诵了一遍。“这是在说什么?看见什么以后,会失去什么?说了什么以后,什么会消散?” “守护着我们的存在。”凯转向我。“不可怀疑,不可试探,接受一切,并相信一切。回想、思索会令人产生疑虑,导致迷惑;疑虑与迷惑是漂浮于试验之海的小舟,晃动小舟的不是波浪,而是自身的焦虑,它会让晃动越来越剧烈。小舟晃动时,注视原理的眼睛便会被阖上,倾听真实的耳朵便会被掩住。不可看,不可说;原来就无法眼见,无法获知。假如说出口,你将无法沉眠,安乐将永远不会降临。” “你在说什么?”我问道。“是在说神吗?” 凯·卢西纳停住脚步,直视着我。 我感觉他的视线之中,一瞬间蕴含了轻蔑。 是我多心吗? 他微妙地倾着脸孔,立刻又转向前方;他的侧脸中,已不带任何表情。 迈开步伐。 我与他并肩而行,观察着他的侧脸。 “要我再说一次吗?冴羽·道流。”他仍旧面向前方,如此说道。 “好。” “眼见即会失却,言及即会消散。”凯·卢西纳并不瞧我一眼。 “那是忠告?”我问道。 “对。” “我不懂忠告的意义。” “这已经不是我的问题。” “我该怎么做?” “不怎么做。”凯一面走向前方,一面微微地摇头。“什么都别做。” 弯过通道转角,我们来到了谒见室门前,两名守卫站在两侧。凯·卢西纳打算走进门内。 我在门前停下了脚步,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门打开了,房间里头可看见亚吉·鲍的身影。 凯·卢西纳回过头来瞪着我。我原以为他会直接走进房间之中,没想到他却折了回来。 “冴羽·道流。”凯·卢西纳站在我面前,他的个子要比我高上许多。“捡到幸运的缎带,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不久的将来,将会有两个幸运造访;相信它吧!” “你知道裘拉·苏荷王子的死因吧?”我抬头看着他的脸,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在说什么?” “你是医生的话,应该会明白。” “亚吉·鲍似乎也想谈这件事。”凯·卢西纳回头往身后看,但谒见室的门已再度关闭,因此现在看不见房内的亚吉·鲍。守卫也没往这儿看。 “那是杀人。”我像是一字一字地说道。 “那……”他抬起下颚。 我费尽了全力才没移开视线,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眼睛上。 “那又怎样?”他继续说道。“你想说王子脖子上的痕迹有问题,是吧?那道痕迹又代表什么?有什么问题?” “是谁杀了王子的?” “会是谁?”凯·卢西纳立即回答:“没有锁定嫌疑人,锁定了又有什么意义?” “锁定的话……就能找那个凶手……” “做什么?” “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回答。 “谁来问?”凯·卢西纳往前屈下身子,将脸孔凑近我。 “谁来问都可以,要是没人问,就由我来……” “问来做什么?” 凯·卢西纳的脸在我的鼻子前,我可感觉到他的呼吸。我屏住呼吸,回瞪着他。 然而,我已想不出其它言词。 锁定凶手,质问他为何要那么做-- 又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理解原因。 是为了拟定对策,防止同样的事再度发生吗? 好像也不是。 难道只是单纯的兴趣及好奇心吗? 不过,至少-- 不能任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我错了吗? “假如置之不理,说不定他又会杀人。”我说出好不容易找到的答案。 “为什么要那么做?”凯·卢西纳在我的眼前露出无畏的笑容。“有人会做这种事吗?为什么你那么不相信别人?” 对于他再次丢出的问题,我无法立即回答。 是啊……如他所言,我并不相信他人。 杀过人的人,有可能再度杀人。 但要问为什么,我却无法回答。 不就是因为可能性高、比率高,才要制裁杀人凶手,将其监禁的吗? 抑或这不过是我生长的社会的自私自利呢? “冴羽·道流,你的眼睛很美。”凯·卢西纳轻声说道。“那只眼是假的吧?” 我倏地往后退开,按住眼睛。 真可悲! 被看穿了。 凯·卢西纳歪着嘴角,直视着我。 我觉得,他的表情宛如蛇一般-- 即将扑向猎物的蛇。 我的身体开始打颤。 “好好利用那两条缎带吧!”凯·卢西纳说道。 我眨了眨眼。 他转过身去,越走越远。 我做了个呼吸。 凯·卢西纳等了片刻,待谒见室大门打开后,便消失于内。这次他没再回头,门就这么关上了。 汗水从我的额头上滑落。 撩起头发的右手颤抖着。 虽然是我的手,却没有任何感触,非常冰冷。 我的眼睛仍看着关闭的谒见室大门, 彷佛仍看得见凯·卢西纳的背影一般。 我感觉到心脏的鼓动, 右手覆额, 眼睛寻找另一只手,发现它还握着那两条缎带。 5 我倒在床上。 我不懂。 我不懂。 我不懂这座城市。 究竟是什么异常?如何异常? 抑或异常的只有我? 身体发热, 没有食欲。 尤伊·拿拿约克来电邀我共进晚餐,我却以疲倦为由拒绝。之后,琳·鲍端着便餐出现在房门口;我拜托罗伊迪代为应付,因为我不愿走出寝室。 雨仍在下吗? 时刻已近深夜。 我大概睡了三小时左右, 幸亏没作梦, 想必是刚捡来的幸运缎带保佑吧? “罗伊迪!”我小声呼唤。 等了片刻后,罗伊迪出现于寝室门口。 “你有替我看着窗外吗?” “有,没有任何异状。” “没看见马吗?” “没看见。” 我从床上起身。 “会不会是除魔仪式?”我将脑子里思考的事说出来。“我以前曾在某个地方看过,说原始宗教里有那种服装存在:不知道是在图鉴上还是博物馆里?有的是化着夸张的浓妆,有的是戴上可怕的面具;而人们相信神将附身于扮演的人类。” 罗伊迪做出倾听的姿态。 “当然,成了单纯的传统后还有多少人真的相信,就很值得怀疑了。不过,统治者起初都是藉由这种方式使人们恐惧,宣示自己的力量。” 说穿了,我是自言自语,对着自己说话。罗伊迪并不擅长讨论。 发光的蒙面骑士、凯·卢西纳医生的忠告,在在使我联想至未开化文明中的仪式。 被称为鬼魂之物-- 是什么? 大概是除去人类躯壳之后的存在吧, 前提是--假如真有这种存在。 我也想起了女王蒂宝·苏荷所描述的梦境。 莫非那并不是梦? 落在楼梯上的缎带, 黄绿色的缎带, 是现实, 不是梦境。 但是,不可能吧? 应该无处可出入啊! 没有通路。 女王之塔在事实上,是个完全的密室。 不可能。 我到浴室洗把脸, 将冰冷的水一再地往脸上泼。 接着, 看着镜子。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那只眼。 那只眼是复制品。当然,由于接续着视神经,实际上也发挥着功能。虽然为了配合另一只活眼的视力而没有发挥本来的性能,但并不碍事,不过是瞳孔反应稍快了一些;这是将电子处理优先光学动作之下而订的安全系数。 百年前应该没有这种技术, 为何会被凯·卢西纳识破? 我看着镜子,思索原因。 一定是因为我的表情吧! 我竟如此不成熟。 对自己感到气愤。 在真野·强矢面前,我也同样地反常, 无法控制自己, 就像身体与头脑分离似的。 叹息。 气息摇动了浏海。 我其实极讨厌镜子, 假如可以,最好别照。 对了,去见女王吧! 我突然动了这个念头。 “几点了?” “上午两点十七分。”罗伊迪在浴室门口回答。 真不懂得客气的家伙,竟然在偷看。 我穿上衣服,将手枪放入口袋,戴上护目镜,走出房间。 通道一片静谧。 我与罗伊迪并肩,缓缓地走向宫殿中央。 弯过最后的转角后,便可看见谒见室大门;两个守卫转向我来。 “女王传唤我来。”我对他们说道,并展示将手上的两条缎带,因为我认为说不定会有效果。 守卫们面面相觑。 “里面有人吗?”我问道。 “辛卡·王在里头。”其中一名守卫回答。 “哦,那正好。”我露出微笑。 门向两侧滑开。 我点头示意后,走进里面;罗伊迪也与我同行。 6 谒见室里空无一人。 餐桌收拾得十分干净,井然有序的房间中,就只有散落在中央王座旁的花朵显得异常地杂乱无章。 我走到底处的门前,慢慢地将它打开,看了里头一眼后,示意罗伊迪等在这儿,独自走进了等候室。罗伊迪不擅长蹑手蹑脚。 辛卡·王伏在自己的桌上睡着了,屏幕仍散发着黯淡的光芒;她似乎工作到一半。 我接近她,轻轻地拍了她的肩头。 辛卡抬起头来;几乎同一时间,我捂住了她的嘴。 “保持安静。”我说道,接着放开了手。 “冴羽·道流?”辛卡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接着又瞄了桌上的屏幕一眼,大概是在确认时间 “都这个时间了……”她开口说道。 “为什么你在这里?”我问:“都这个时间了,待在这里是你的职责吗?” “嗯,是啊!”辛卡点头。“因为现在是女王陛下的期间,我得一直待在这里。” “女王陛下的期间?” “对……”辛卡微微一笑。“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是吗……不过,这些事你不知道也没关系。”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耶!”我往她的桌上一坐。 “你太无礼了!”辛卡皱着眉头瞪了我一眼。“到底有什么事请说清楚。再说,突然进到房间来是违反规矩的。” “我不太了解这里的规矩。”我说道。“坐在你的桌子上,也是违反规矩吗?” “对!”她点头。“有何贵干?” “我想见女王陛下,替我放下楼梯。”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正确的时间我没把握,不过应该和那上头显示的一样。我并没搞错AM和PM。” “请回去!” “假如我不回去怎么办?” “我会叫守卫来。” “守卫会怎么对付我?” “带你出去。” “去哪里?” “外面。” “假如我对守卫开枪呢?”我将手绕到身后,从口袋里取出手枪。 辛卡往后仰,撞上了椅背。 她瞬间发出的气息像笛声一般地短鸣。 “保持安静。”我说道。 “你说什么……”她睁大双眼。 “当然,在这里杀不了人。”我将脸凑近她,以徐缓的语调说道。“即使被打中,也只是进入长眠而已。不过……假如我开了枪,守卫就暂时无法动弹,我便可以利用那段时间去见女王陛下,是不是?” “要是你那么做……” “要是我那么做?” 她把话吞了下去,低着脸,抬起眼睛来盯着我,双手则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 “会如何?”我问道。 是啊,会如何? 这里没有警察,谁来抓我呢?或许没有警察,仍会有人来抓我吧,凯·卢西纳便是合适的人选。不过,抓住我以后,又打算怎么办?实在教我万分地感兴趣。 “罗伊迪。”我呼唤着隔壁房里的搭档,眼睛仍没离开她一步。 耳边传来了罗伊迪走进房里的声音。 “你见了女王陛下,想做什么?”辛卡·王颤着声音问道。这是个好问题。“难道说,你 要……”她看着我的手枪。 “能不能替我放下楼梯?”我柔声说道。“我很讨厌拿枪指着别人。” “知道了,我知道了。”辛卡·王点了头。“可是,那东西不行。不能拿着那东西到上面去。” “为什么?” “这是规矩,携带武器的人不能进入女王之塔。” “谁来制裁?” “求求你,道流,冷静下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不过,别那么自暴自弃,用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假如有什么不满,用言语来传达,这才是人类的尊严。” “嗯,我有同感。”我点了点头。“不过只针对最后那句‘人类的尊严’。辛卡·王,把楼梯放下来。” “假如你肯把手枪留下的话。” “放下楼梯。”我缓慢地说道。 “知道了,我知道了。”辛卡在胸前摆了摆手。“可是,那东西真的不能带上去,求求你!” “我不想和你聊太久。” “知道了。”她频频点头。 辛卡用手触摸桌上的屏幕,在上头捺了印。 “求求你,重新考虑一下。”辛卡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小声地请求:“至少答应我,别做傻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么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嗯。”我点了点头。“我答应你。谢谢。” 金属梯由天花板降下。 我仍坐在桌上,侧眼看着楼梯放下,而辛卡也依旧注视着我。我的一只手抵着桌子,另一只手握着手枪,放在膝上。 楼梯抵达地板。 “好啦,上去吧!你走前面。” “咦?”她一震,抬起头来。“我也要?” “因为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啊!说不定你会去叫守卫来,或是把楼梯收起来,堵住出入口。” “我不会那么做!”她摇头。“只要道流遵守约定,我会在这里等。求求你,答应我,什么都不会做。” “别说了,一起走就是了。”我站了起来。“我答应你,什么也不会做。” 辛卡·王叹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她的个子比我高上许多,白发反射着天花板上的照明,显得非常美丽,彷佛透着光一般。 她默默地爬上楼梯,似乎已放弃说服我。我也跟着爬上,最后的罗伊迪则是一面制造巨响,一面爬了上来。 我们三人踏上椭圆形的白色房间。 一片纯白。 四下无人。 我以眼睛示意墙边的楼梯,并将颈子轻轻地倾向那儿,催促她走在前头。 辛卡的嘴里念念有词,我却听不清楚。等会儿要是想起来,再问问罗伊迪吧!我让她先走了几公尺再跟上,罗伊迪又慢了我几公尺才跟过来。三人爬上了楼梯,到展望室的路途相当漫长。 我没抓扶手,因为我并不怕高。 辛卡时而回过头来,窥探我的脸色。 爬完约一半的楼梯后,她在楼梯间的平台停了下来。我以为她想歇息。 “女王陛下已经在休息了。”辛卡说道。 “叫醒她就好了。”我回答。 “啊……怎么会有这种人?”她摇了摇头。“真是……” 我想象不出接在之后的词语,不过至少不会是“可爱的人”吧! “裘拉王子死时,你爬上这个楼梯。”我说道。“那个时候,你没发现掉在楼梯间的东西吗?” 我从口袋中拿出陈旧的缎带给她看。 “这玩意儿掉在楼梯上,会没看见?这可是幸运的缎带耶!” 辛卡·王开始打颤,眼眶中溢出了泪水。 “不知道。”她摇着头:“那时候没那种东西啊!” “假如你说的是真的,那就表示你通过时,缎带还没掉在这里。这么一来,会是谁掉的?身上绑着缎带的人,是不是还待在上面的展望室里?” “没人在展望室里。” “后来有谁通过这座楼梯?” “没有人……”辛卡摇头。 “对,你和女王陛下是搭电梯下来的,后来大家都是使用电梯,我也是。最后,我和罗伊迪爬下这座楼梯时,缎带就掉在这儿了。这玩意儿掉在这里,走过楼梯时一定会看见。” “我就没发现啊!” “假如你没说谎,那就表示在你受女王陛下传唤爬上楼梯之后,到我最后爬下楼梯之间,有人通过这里;就是那家伙把缎带掉在这儿。” “冴羽·道流。”辛卡一面哭泣,一面凝视着我。“有一种传说,求求你,听我说。” “传说?” “对……”辛卡点头。“眼见……” “眼见即会失却,言及即会消散。”我迅速地说完这段话,接着对她微微一笑。 “原来你知道?”辛卡·王凝视着我,一脸惊讶。“既然知道,就别再说了。道流,这不是危言耸听……” “你要说我会发生意外?” “嗯……”她又点了点头,这会儿的表情宛如怜悯我一般。“那是禁忌。神是绝对的,一定会应验。” “神?他会做什么?” 辛卡抿着嘴,摇了摇头。 “上去吧!”我以下巴示意。 她微微地点头,开始爬上楼梯。我和罗伊迪也尾随在后。 禁忌? 我噗嗤一笑。 究竟是什么值得如此恐惧? 三人上了展望室。周围的窗户拉上了薄薄的窗帘,悄然无声;照明也关上了,一片幽暗。 房间中央一带,出现了之前从未在此见过的床铺。 那是张相当大的床,角落各立着四根细长的柱子,柱子顶端连着加上装饰的横梁,上头半垂着质地细致的薄床帘。除此之外,还有几近透明的蕾丝覆着整个床铺,几乎要垂到地面。 我们缓缓地接近,辛卡·王在中途停了下来,我用下巴对她打了个暗号。 “女王陛下。”辛卡高声呼唤,她距离床铺还有五公尺左右的距离。“非常抱歉,女王陛下,请您起床。” 床单微微地挪动。 “谁?”有个小小的声音问道。 “冴羽·道流。”我回答。 “还有另一个人在。”是女王蒂宝·苏荷的声音。 “是罗伊迪,我的搭档。” 由于照明不足及床帘遮挡,我看不清女王的身影。不过,我想还无须启动护目镜上的观测器。 “有什么事?我不记得曾允许你们进来。” “是我硬闯上来的。”我靠近床铺。“责任不在辛卡·王,是我拿出手枪来威胁她的。虽然我没把枪口对着她,但做了差不多意思的事,所以请别怪罪她。” “冴羽·道流……”女王呼唤我的名字。 床帘无声地升起,女王蒂宝·苏荷坐起上半身,她的脸孔已然可见,一头金发随兴地披散于肩上。她的表情看来有着些许伤悲,应该不单是光线昏暗之故。 “你和真野·强矢见过面了,是吗?”女王说道。 “您怎么知道?”我大吃一惊,心脏在胸口剧烈地振动。 “我刚刚才梦见。”蒂宝·苏荷低头叹了口气,接着举起一只手,理了理额头上的发丝,又徐徐地抬起视线注视着我。“无须畏惧所见的事物,将一切埋藏于你的心中。否则你将为了无谓的危险使用幸运的缎带。” 我的呼吸险些停止。 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她连这些事都知道? “您……您做了什么梦?”我问道。 “梦终究只是梦。”女王一面微笑,一面摇头。“道流,你在害怕什么?” “我才没有害怕!” “不……你害怕着你的命运。就如同看得见自己的身躯一般,你也看得见自己的命运,是 吗?” “我只是……”我调整呼吸,好设法回复冷静的口吻。“想知道到底是谁勒死了裘拉王子而已。” “没有谁。”女王温柔地回答。 “你应该知道是谁!”我叫道。 某处响起了机械声, 是马达回转声。 一瞬间的轻微振动。 是什么?我环顾四周。 辛卡·王在我的身后,她正蹲在地上,双手抵着地板,低着头,身子不断地打颤。她身后不远处的楼梯旁,则站着罗伊迪。 “罗伊迪,是什么声音?”我问他。 “电梯。” 电梯? 那是在…… 我搜索周围。 电梯正好在床的对侧, 成了我位置上的死角: 我绕到那儿察看, 将护目镜调整为可见外线频域。 昏暗的地板前, 开着一个圆洞, 泄出了光线; 我看见了些微的温差, 地板上留着某人刚离去的足迹残热。 我拔足疾奔。 “道流!”女王在床上叫着:“过来这里!” 我无视她的呼唤,朝圆洞而去。 熄了灯的展望室一片幽暗, 由于电梯已往下降,地板上开了个大洞, 光线由下方射进来,照得天花板微微发亮; 光线之所以晃动,是因为电梯仍在移动中。 我认为是女王操作的, 看了床上的她一眼, 她正以担忧的表情望着我。 为何要移动电梯? 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吗? 然而,无疑地,我是为了其它的理由而心神不宁。 我前进于黑暗之中, 接近大洞,往下窥视。 地板已下降了五公尺余, 女王使用的椅子、沙发、 圆形地板,变得越来越小, 如活塞一般。 空气往下流动, 我差点被吸入。 那个电梯的椅子上, 有谁-- 坐着。 有人坐着。 “是谁!”我大叫。 黑色衣裳,然而,却看不见手脚, 头上披着东西, 一路往下。 楼下的灯光, 逐渐照亮电梯表面。 黑色衣裳,各色缎带。 是那家伙! “慢着!”我大叫。 我原想跳下去,但电梯已降了十公尺。 我以手枪指着它, 却无法开枪。 那家伙拾起头来, 炫目的光线, 它的脸正发着光。 我缩回身子,奔向对侧的楼梯, 经过床边时, “道流!等一下!”传来女王的叫声。 辛卡·王依然蜷曲在地。 罗伊迪呆立着。 我奔下楼梯, 从第一个楼梯间平台的扶手上探出身子,往下窥探。 电梯已抵达楼下。 黑衣人在椭圆形的白色地板上灵活地移动, 宛如在水族馆里见过的魟鱼, 优雅、流畅。 “慢着!”我又叫道。 我高昂的声音迥响于椭圆的柱形空间中。 对方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但我仍爬下楼梯。 “罗伊迪!”我一面下楼,一面叫道。 我按着护目镜, 身体撞上扶手好几次, 险些跌倒。 原来它在展望室。我该一开始就确认的。 我一面下楼,一面如此想着。 那家伙是怎么上来这里的? 辛卡在等候室里睡着了, 但谒见室门外应该还有守卫在。 从楼梯上传来夸张的声响, 是罗伊迪下楼的脚步声。 我终于爬完了楼梯。 椭圆形的地板白得刺眼。 对侧是高出一截的地板,上头放着椅子与沙发,抬头一看,高耸的天花板尽头开着一个圆洞。脚步声依然由楼梯间传来。 “罗伊迪,不用急。”我以护目镜上的麦克风指示。 从地板中的突起管状扶手,应该也是收藏式的吧。我奔至扶手旁,先往下瞧,确认过后才下楼。 我来到辛卡的桌子旁,等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两道门:通往深处尸体安置场的门,与通往正面谒见室的门。 我先确认通往深处的门。 我试着拉动门,却打不开,显然上了锁。 我折回来,从正面的门走到谒见室。 空无一人。 中央是四根柱子及王座,以及散落的花朵; 两侧则是餐桌。 或许人就藏在某处,因此我弯下膝盖,由下方窥探。 这里也空无一人。 一接近出口,门便自动开启。 我慌忙将手枪藏在背后的口袋中。 通道外站着两个守卫,他们往我的方向回头。 “从这里出来的人呢?”我以冷静的口吻问道。“往哪边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我探出头来看了看通道两侧,没有人。 “不,没人出来!从你进去之后,没有人通过这里。”守卫回答。 我死了心,回到房间中。这个谒见室里还有两道通往左右小房间的门,我将两道门都打开来确认,里头却没有人,也没有可供人藏身之处。除了通过守卫看守的大门以外,无法出入此地。 接着,我又回到底处的等候室,再次确认打不开的门。调整护目镜感度后,虽不甚鲜明,却可发现带着温差的足迹往那个方向而去,似乎转眼就要消失;剩下的便是自己的一堆脚印。 罗伊迪这才下楼来。 “调查这扇门。”我拜托罗伊迪。 我大略搜了下辛卡·王的桌子,却找不到钥匙。 对了,钥匙是挂在她的脖子上--我这才想起来。 “被上了锁。”罗伊迪在门边说道。 “有看到那家伙吗?”我问道。 “不,什么也没看到。” “谁叫你慢吞吞的。” “谁?” “没事!” 我咋了咋舌。 我爬上楼梯,走回椭圆形房间;这儿地板上的脚印也已消失,或许和热传导率有关吧! “搭电梯上来。”这道声音由上方传来。 是女王的声音。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观看楼下的。 我和罗伊迪依她所言搭上了电梯;我坐上沙发,罗伊迪则站在我身旁。 地板静静地抬起,开始上升。 7 展望室已变得一片明亮。 我刚才完全没注意到落在地板上的花朵,肯定曾践踏或踢散它们。 床铺业已消失,似乎收到地板下去了。女王坐在沙发上等候,披着黑色与金色交织的长衣。沙发上也放着几朵花,辛卡·王站在后头,直瞪着我。她站在女王身后,看来宛若图画般谐和。 “道流,到这里来。”女王温柔地说道。 “让它逃掉了。”我走近她,如此报告。 “坐那儿。”她伸出白晰美丽的手。 我在女王蒂宝·苏荷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辛卡,你可以退下了。”女王说道,并未往后看。 “可是,女王陛下……”辛卡·王正要发出异议。 “退下。”女王轻声说着,虽然她的语气并不强烈,时机却相当尖锐。 辛卡打住了话,低头行礼后,瞥了我一眼,视线相当严峻。她倏地转过身,朝楼梯步去,没往这儿看一眼便下楼了。足音响了片刻,不久后即消失。 “现在几点了?”女王问道。 “罗伊迪,几点了?” “上午三点零七分。”罗伊迪在我身后回答。他换了个恭谨的口吻,以他而言,算是很机灵了。 “没得到许可便上来这里,很明显地是违反规矩。”蒂宝一面微笑一面说道。“没想到你是那么没礼貌的人。” “我也没想到。”这么回答后,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不禁吐了一口气。接着,我正要开口说下一句话时-- “道流,别说了。”蒂宝·苏荷先一步说道,迅速得宛如突然凑到鼻尖前的利刃一般。 “那是谁?”即使如此,我仍旧发问了。 “谁也不是。”女王回答,接着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难道是我眼睛的错觉?” “是的。”她睁开眼,点头微笑:那是种确信不疑的动作。“别说这些了,道流。我想,你还是离开这个城市较好。” “为什么?”她的话令我惊讶。 “假如留在这里,你可能会有危险。” “这该不会是威胁吧?” “不是。”女王微微一笑,优雅地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就像是顺着孩子无理取闹的母亲。“听着,我是这座城市的女王,不是普通的女人。我听得见神的声音,看得见未来。” “您看得见我的未来?” “是的……” “是怎么样的未来?” “这种问题不可以随便询问。” “拜托您,告诉我。” “你和真野·强矢是对立的。”女王说道。“这是因你那只美丽的眼睛而起的问题,是不是?” “您怎么会……” “可是,你所想的解决方法,是无济于事的。” “为什么您连这些事都知道?”我问道。“您怎么会知道我和真野·强矢的关系?” “真野·强矢也是受神的指引而来,我在前一天晚上就预言了他的到来,而他也真如预言所 示,来到这里。” “他的目的是什么?” “人是神的仆人,神有目的,仆人却没有;我们无法询问神,无法获知。” “您知道那家伙是什么样的人吗?”我问道。 “道流,那不可说。”蒂宝·苏荷摇了摇头。“你的心正紊乱。别妄动,静静地等待;水面终有平静之时,待平静后,就能映出自己真正的面貌。看看镜中的你,一切都是从那儿开始的。” “您要放任杀害裘拉王子的凶手逍遥法外吗?为什么不抓住他?” “抓住他做什么?”女王倾着头。 她的问题与凯·卢西纳相同。 “报仇。”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让杀了人的家伙尝到一样的痛苦。不这么做,悲剧会一再上演,为了防止悲剧重演,只能这么做。” “那是谁决定的?” “这是人类在漫长历史中选择的方法。” “看看动物,”女王说道。“老虎袭击羊,羊会向老虎报仇吗?” “情况不同。” “不,没有不同。被袭击的人只能恐惧,这是大自然的定理。人类受雷侵袭,便恐惧雷;受暴风雨侵袭,便恐惧暴风雨;受神侵袭,便恐惧神。那么,我们要报复雷吗?要报复暴风雨吗?要报复神吗?不,我们选择的道路,是恐惧、隶属、奉祀、进贡、祭拜、祈祷,不是吗?” “对象是人的话,又另当别论。” “为什么?为何人只对人报仇?是哪里出了差错?” “难道您要奉祀杀人凶手吗?” “这就是人类的历史。” “您是在谈古代的独裁者吗?”我叹了口气。“现代可是个人自由及个人尊严受到保障的时代,换句话说,当有人企图以暴力破坏这份尊严时,就只能、且必须以团体的力量加以抑制。打个比方,有个杀人魔来到这座城市,开始一一屠杀城里的人,这时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假如置之不理,所有的人都会被杀害啊!” “这个比方本身就是种妄想。”蒂宝·苏荷满脸悲伤地注视着我。“你的心病了,病得让你如此想象。人并不是那么残暴的动物。” “可是,事实上……”我的话梗在这里。 “事实上?”她歪着头。 “事实上,已经有人被杀了。” “你真的相信城里所有的人都会被杀害?” “不,可是……”我叹了口气。 她说的话,我总算有些懂了。 我似乎被说服了。 是啊!如她所言, 或许错的人是我,这是因我个人心理创伤而生的妄想, 只不过是妄想罢了。 “你非常地不安定,”蒂宝·苏荷眯起眼来看着我。“责备着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焦急?” “因为我很后悔。”我老实地回答。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因此我吸了口气,无由地露出微笑。 “不安定是天生的,我本来就不稳重,从前常常为此被骂。我在别人面前容易激动,长大了还是改不掉。” “真是可爱的人。”蒂宝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到这儿来。” 不知何故,我的身子站了起来, 往女王端坐的沙发上重新坐下。 是什么? 这种奇妙的感觉,是什么……? 不可思议。 我的眼睛笔直地朝着前方, 罗伊迪便站在那儿,看着我。 蒂宝·苏荷的发丝触碰着我的脸, 她的手摸着我的头发, 拿下了护目镜。 她的气味传来, 我闭上了我的眼, 有股怀念的感觉。 很久以前, 是的,很久以前, 我曾有过这种奇妙的感觉; 可是……想不起来。 我的身体打着颤, 理由我却不明白。 第6章 神如何下手 带着皱纹的太阳与 尼龙袜 抑或风凉的拒绝与 风凉的拒绝 邀请函为花束 与龟裂的玻璃橙 想死 却 死不了的方糖 l 身体一阵痉挛,我跳了起来。 自己房里的床铺。 不,这里不是我的高级公寓, 是露娜堤克城宫殿里的客房。 不是梦。 窗外如此耀眼。 我看着自己的服装,护目镜在床上。 即使心脏放在侧桌上,我也不会惊讶吧! “罗伊迪!”我叫道。 数秒后,罗伊迪从门口采出了脸。 “几点了?” “上午十点二十一分。早安,道流。” “告诉我昨晚的事。” “您是指今早的事吗?” “见过女王以后……我就回来了?” “道流是在上午四点五十三分时回到这里的。” “怎么回来的?从女王的房间,怎么回到这里来的?” “谁?” “我。” “您忘记了吗?” “不记得,完全不记得。难道我昏迷了?” “道流是和我一起走回来的。” “罗伊迪,你说话方式好怪。” “什么意思?” “太客气了。” “要更改吗?” “是我……叫你那么做的?” “是的,今天早上。” “是我要你说话客气一点?” “要怎么做呢?” “我不记得。” “要看影像吗?” “嗯。”我伸手拿起护目镜,往头上戴。 “要从哪里看呢?” “什么从哪里?” “要从道流与女王蒂宝·苏荷见面以后开始吗?” 此时,宛如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飞进我的脑里-- 我想起来了, 记忆聚成一团,苏醒过来。 我忍不住往后仰,将脑袋埋进枕头中。 “怎么了?” 我拿下护目镜。 心脏的鼓动仍如余音绕梁一般,不绝于耳。 眼睛看着天花板,动弹不得。 我开始呼吸。 没问题,还能喘气。 叹息。 “怎么了?”罗伊迪又问道。 “没事了。”我轻声同答。 不过,我还是想不起走到这里的经过。 我不记得,没有回到这个房间的记忆。有时喝醉酒,记忆会遗落,这和那种现象类似吗?是昨天下午在真野·强矢那儿喝下了奇妙液体的缘故吗? 怎么可能。 奇怪的是我的脑袋。 “道流进房后,坐到沙发上,立刻就睡着了,是我把您搬到床上的。这种情况下,不记得是正常的,并不奇怪。” “谢谢,罗伊迪。”我说道,语气不带感情,相当冷淡。“替我泡咖啡。” “已经泡好了。” 我从床上跳起来,脱下闷热的衣服,只留下一件衬衫;又横越起居室,进浴室洗脸。 我照了镜子。 又是镜子。 不过,幸好-- 是我, 不是别人。 叹息。 我镇定了些, 试着眨眨眼,试着微笑。 我的心情似乎好转, 身体状况不坏, 脑袋也相当清楚。 回到起居室,我端起桌上的杯子,里头装的是热咖啡,散发着绝妙的香味。我将它一饮入喉。 “好喝,你怎么会先泡好咖啡?” “我预测了道流醒来的时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您在说话。” “我?哦,是梦话吧?” “是梦话。” “我说了什么?” “‘罗伊迪,我渴了。’”罗伊迪回答:“听起来是这样。” “唔。”我一面啜着咖啡,一面点头。 “说话客气一点比较好吗?” “不,改回来吧!” “了解。” 叹息。 “啊,手枪!”我这才想起来。 我将杯子放到桌上,慌慌张张地冲进寝室,检查脱下的外套口袋。找到手枪了,确定放在里头,安全锁也还上着。 我将它藏在枕头底下, 提醒自己别忘记了。 接着,我又伸手到外套的另一个口袋找缎带,立刻便找着了,然而却只有一条;虽然找到了黄绿色缎带,却没有黄色缎带。我又找了其它口袋,仍找不着。我抬起脸来,罗伊迪正看着我。 “有一条缎带不见了,你有看到吗?” “没看到。” “奇怪了。有两条没错吧?” “有两条。” “另一条是黄色缎带。”我说道。“我丢到哪儿去了?送给女王当礼物了吗?” “不确定。” “我是在开玩笑啦!” 反正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只是有个派头十足的名字,叫做‘幸运的缎带’而已。 罗伊迪安静下来。 “怎么,生气了?”我看着罗伊迪的脸问道。或许是由于罗伊迪背对着窗户而立吧,他看起来就是有那么点儿不高兴的味道;虽然那是不可能的。 “生气的主词是谁?”罗伊迪神色不变地反问。 我默然地回到起居室桌边,继续喝咖啡。 “道流在生气啊?”罗伊迪问道。 “我没生气啊!”我回答,却无法露出微笑。 咖啡通过喉咙。 昨晚发生的种种事情在我的脑中来来去去。 真野·强矢、凯·卢西纳、辛卡·王,以及女王蒂宝·苏荷,个个都说了不可思议的话;他们表达的是同一件事,还是不同之事呢?那些话只是谚语?或是暗示,甚或警告呢? 我听了好些不吉利的话,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还受了女王忠告,要我离开这个城市。 想必如她所言, 留在这儿,也不会有象样的结果; 肯定是的。 不过…… 话说回来…… 我的人生,原本就不象样, 不是吗? 既不美好,也不杰出,什么都不是。 对吧? 既没明确的人生目标,也没打算将来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更没想过要活久一点儿,多认识几个人。朋友、家人、财富、幸福,我没一样想要;这种人生,我甚至无法想象。 什么都无所谓。 想必我永远都会是这副德行吧! 只要肚子不饿就成,想睡时能睡就好-东西不好吃也无妨,枕头不够软也不打紧。 只要不感疼痛、别捱苦楚即可。 我已然-- 永远无法成长。 就和现在中了子弹, 被冷冻是一样的。 我多想长眠于圆筒舱中, 别作任何梦,沉沉睡去; 快乐的梦我当然想作, 但恐怕无法更换频道, 还是切掉开关较好-- 我有这种感觉。 不过,我绝不是悲观。生活时有乐趣,每天总能碰上一些有趣的事:我常笑,和罗伊迪说话很好玩,认识新事物的感觉也不坏。 只要别太糟糕,不甚美好也无妨--是这个意思, 大概因为现在心情好,才能这么冷静思考。前几天我还想着无尽的恶梦而毛骨悚然呢。自己的思绪,比天气还要难以预测。 有人敲门。 我立刻前去应门:通道上站着尤伊·拿拿约克。 “早安。”他上下打量着我。 “早。”我露出微笑。 拿拿约克沉默了半晌。怎么回事? “怎么了?”我问道。 “啊,不……”拿拿约克试着微笑,表情却有些生硬。“呃,道流的服装……” “哦……”我这才恍然大悟。 是啊,我的装扮或许太过轻便了。之前在他们面前,我一直都是重装,现在却只穿了一件长衬衫,露出了大半部的腿。虽然在都市,穿成这样逛大街也不成问题,但换做这座城市恐怕不成,我还没看到有人穿得如此开放。 不过,我决定不去理会它。 “有什么事?”我问道。 “没有。不吃饭吗?” “唔……”我没微笑,别开视线。“现在,呃……不想吃。” 我一手按住门站着,或许令他以为我不愿让人进入房间吧! “我明白了。”拿拿约克摆着手。“那么,下次再……” “嗯,对不起。”我露出微笑。 “有需要时随时叫我,今天下午我会一直待在谒见室。” “谢谢。” 我关上门。 我是不是太惺惺作态了? 昨晚……不,今早的事,辛卡·王当然会提起;冴羽·道流在露娜堤克城的信用,应该已一落千丈。 尤伊·拿拿约克是来探口风的,是来侦察的。他的动作僵硬到滑稽的地步,不是吗?说不定他还以为我会拿出枪来抵着他呢。不,他一定真的这么担心过。 结果我却穿了一件衬衫就出来应门,想必吓了他一大跳吧! 我觉得有些好笑。 我做好外出准备,从露天阳台走下庭园。假如经过宫殿之中,说不定又会碰上尤伊·拿拿约克,也说不定会碰上亚吉·鲍或凯·卢西纳;我现在实在不想与他们面对面说话。 2 行走于纠缠双足的草地上片刻后,我抵达了环绕宫殿东侧的坡道:当然,罗伊迪也一道同行。 情况与昨日午后如出一辙, 唯一相异的,是背后口袋中的手枪; 天气和昨天一样好,四周一片明亮。 我并不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再次与真野·强矢对峙,开枪射杀他吗?我彷佛事不关己般地如此想道。 假如我现在正要去杀人,步履未免太轻快了。 为什么? 虽然我不甚明了, 但理由…… 不是留在口袋中的黄绿色缎带, 也不是今早遗落的记忆; 漠然感受到的, 是一种死心,抑或脱离-- 的感觉。 亦可说是切下了部分躯体后的轻盈感。 我一面眺望两侧的牛群,一面爬上坡道; 真野·强矢的小屋越来越近, 我终于渐渐紧张起来。 也好,随波逐流吧--我这么告诉自己。 反正,我这个人…… 原来就不象样。 有人从小屋中走出来, 不是真野·强矢, 而是个丰满的年轻女人。她立刻注意到我,一手遮着额上,彷佛极为刺目似地眯起双眼,看着我们。 靠近一看,她白晰的圆脸仍稚气未脱,双目下的雀斑格外显眼,似乎完全没化妆。健康的肩膀及手臂从她的衣服露出了来,裙子则上着刺绣,带着复古风格。 “你好。”我上前打了招呼。 “你是谁?”她皱起眉头瞪着我。 “我昨天也有来过,我叫冴羽·道流。” “那个人呢?” “他叫罗伊迪。”我回答。“真野·强矢呢?” “应该……在附近吧!” “皮斯呢?”我问道,这是那条黑狗的名字,今天还没看到它。 “在附近。”她做了同样的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莎拉。”她一笑也不笑地回答:“莎拉·佛特拉。” “你和他住在一起?” “嗯。” “一直住在一起吗?” “还不到一年。”莎拉将门大开,站到门外。“进来里面等,我去替你叫强矢回来。” “谢谢。”我点了点头。 我没进屋里,而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候。罗伊迪仍杵在路中央,他对于观察四周还真是满腔热忱。 莎拉的身影消失于道路对侧的牛舍中,片刻后,换成真野·强矢独自走出来。 他微微地歪起脸望着我,接着朝我笔直走来。 “你好。”我起身打招呼。 “不好意思,我现在很忙。”他说道。 “哦,那我改天再来。” “不,聊个几句没关系。”说着,真野·强矢走过我身边,往小屋内而去。我深呼吸之后,爬上台阶。 “你要再试试那玩意儿吗?”他从橱柜上拿出茶杯,向我问道。 “不,我什么都不要。” “那你是来干嘛的?” “昨天的话说到一半。” “对啊……”真野点了点头,拿着陶壶,只往自己的茶杯注入了液体。“坐吧!昨天聊了什么?” 我往桌边的椅子坐下,和昨天的位置相同;真野·强矢也坐上对侧的相同座位,而罗伊迪等在外头。一切都如出一辙。 “你说是搭低空飞机来的,对吧?”我确认道:“那架飞机呢?” “成了破铜烂铁,对面的车库里还留了一部份。引擎烧起来,已经熔掉,不能用了。” “是神的指引?”我问。 “对那些家伙来说,或许是吧!”真野·强矢嗤之以鼻。“我哪知道什么神不神的?你的情况好像也差不多嘛?”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莎拉说的,你已经见过她了吧?” “换句话说,你的到来以及我的到来,神都事先预言了--或者该说女王预言的,比较正确。你想是为什么?” “谁知道?”真野抬头看着天花板。“只是碰巧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吧?搞不好她每天都说一样的话咧!” “不,连我的名字都预言到了。” “对啊……我那时候也一样。”笑容从真野·强矢的表情上消失了。“没错,这么一提,她知道的还挺清楚的。” “比我们还清楚呢。” “什么意思?” 我的单眼是义眼之事,以及我和真野·强矢过去的关系, 女王都知道。 而她也应该对凯·卢西纳、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提过这些事,因此所有人都知道;辛卡·王肯定也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我和真野·强矢而已。 我默默地注视他的脸。 我比昨天镇定多了。 没问题,他并不知道我是谁: 他没察觉, 不可能察觉。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来这里时的事。”我说道。“飞机是在这附近坠落的?” “对,在夜里降落到这个牧场上的。我撞到头,昏迷了;等我醒来,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 “有人救了你,对吧?” “嗯。” “是谁?” “老爷子。” “麦卡·裘克?” “嗯,老爷子替我疗伤的,我好像睡了一个星期。” “你有到宫殿去吗?” “有啊,当然有去。等到能下床走动以后。”真野·强矢说道。“去了以后,才发现他们好像早知道我会来。” “你见了女王吗?” “见了。” “感觉如何?” “美翻了,我还以为是独行人咧!”真野·强矢低着头说:“不过,我不太想和那种型的人待在一起。” “为什么?” “那双眼好像能看穿我。”他抬起眼来看着我。“我实在不喜欢那对眼睛。” “是吗?” “你不觉得啊?” “不,我倒不会。” “是啊,你大概不觉得吧!”真野·强矢咯咯发笑。“你也见过她?” “嗯,当然。”我点头。 超出我计算之外--或该说,完全出乎我预料之外。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展现了超乎想象的诚实人格,令我惊愕不已。 “我听说女王已经活了五十年以上……” “是啊!”真野·强矢点头。 “那是真的吗?” “因为她都在睡觉啊。” “睡觉?” “对,她不是一直活着。”真野·强矢说道。 “咦?” “你不知道啊?” “什么意思?” “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她都是在睡觉,冰起来睡。” “咦?冷冻睡眠?”我大吃一惊。“可是……那不是因为危险而被禁止了吗?” “直到最近才被明文禁止的吧?” “不清楚耶……”至少是在我出生前。“应该有三十年以上吧!” “有钱人现在也还这么做啦,只是有体质合不合适的问题。要是上了年纪才开始,会无法适应。” 张大了的嘴一时间阖不起来。 一切都说得通了。 换句话说,唯有女王的时光以异于常人的方式流逝。 这就是女王的证明啊…… “你见过可萝公主吗?” “嗯。”我点头。 “她是近二十年前生的,比裘拉王子还要大得多咧!” “哦……”我点了点头,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可萝·苏荷看来顶多十岁,原来是自孩提时期便让身体习惯冷冻睡眠;这是将来成为女王的条件吗? 宫殿地下的那套设备,即是这个作用。 她们就是睡在那儿, 与尸体一起…… 不过,为什么? 有必要那么做吗……? 现代已证明冷冻睡眠带有医学上的风险,所引发的各类障碍也成了问题,数十年前针对这种方法所做的种种实验皆以失败告终。我也曾针对这类话题做过简单的采访,替妇女节目撰写报告。现在,大概只剩少部分研究于极有限的适用范围里零星地持续进行,而政府应该早已停止补助了。 “为什么女王要冷冻睡眠?” “谁知道?”真野·强矢摇了摇头。“大概是想比平民活久一点,看看这个世界吧?” 这看法挺有道理--我如此想道。 真野·强矢其实是知识分子;我知道他受过高等教育。 “我一点也不想长命百岁。”他露出狡黠的笑容,将杯子送往嘴边,用力一倾,接着又短短地叹了口气。“这里的人啊,身体一出了问题,就在感到痛苦前沉眠;所以这里没有老人,剩下的都是些身体健康的家伙。” “每个人都是自愿沉眠的吗?” “当然。”真野点头。“不敢相信吧?换做是我,一定会撑到死前最后一秒。” 原来如此,所以才不需要医疗设备?我听说那么年轻的凯·卢西纳是医生时,还觉得不可思议。在这座城市中,并不积极治疗疾病及伤害,所有人都相信未来能完全治愈而选择沉眠。拥有冷冻睡眠设备的宫殿及技术便是特权,因此权力自然而然地集中至女王身上。 “你见了女王,谈了些什么?”我问道。 “这个嘛……”真野·强矢将茶杯放回桌上,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我告诉女王,我杀过人。” “咦?”我不由得发出声音。 他说什么? 我没想到这些话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我的背脊一阵凉意。 没想到,真野·强矢竟会如此自然地…… 说出这件事…… 不敢置信。 不可能! 完全不一样。 这……究竟……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冴羽。”我用尽了所有力气回答。 “对、对,冴羽嘛。”真野微微一笑。“我叫真野·强矢,字是写成真实的真,原野的野,强壮的强,弓矢的矢。你有没有听过?” 我摇了摇头。 当然是骗人的。 我太过震惊,说不出话来。 “我杀了很多人。”真野·强矢说道。 他的上身往前倾,双肘放在桌上,两手交握,脸则凑近双手,姿势宛如祈祷;凝视着我的双眼不带些许迷惘,亦无威吓之色。 “究竟有多少人,我不记得了。”他淡淡地继续说道。“我只是一心想逃而已。有个恐怖到极点的家伙朝我扑过来,我想甩掉它,拼命挣扎之后,我的眼前就出现了尸体。不,这说得太夸张了,杀人的时候,我的眼睛确实看得见,意识很清醒,过程也都记得。不过……很不可思议,就是没有感触,像在梦里一样朦朦胧胧;听到的声音也像从水里传来的一样模糊。我有时用枪,有时用刀,有一阵子还空手,把人活活打死或勒死。对象多半是女人,不过男人也杀过。我能不被逮到,是因为平常都乖乖地工作。怎么样?很难相信吧?我是区公所的职员,兴趣是登山和钓鱼,有时会一个人出国享受自然,回来后又在高楼大厦之间老老实实地工作。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脱轨的,等我注意到,已经杀了不少人;不过,我还记得头一个杀掉的女人,因为她和我认识,是很久没见面的同学。” “你为什么杀了她?”我颤着声音问道。 “因为她拜托我杀她。”真野·强矢闭上眼,微微地抬起脸来。“她说自杀是没办法领到保险金的,所以为了孩子,不能自杀。我并不讨厌她,那时候我想‘假如做得到,就帮她忙吧’。所以,隔了几天后,我照约定杀了她。多亏了被害人的全面协助,我十分安全。” “后来呢?” “后来……”真野轻叹一声,张开眼睛,微微露出一笑。“我记不清了。就像被鬼迷了心窍一样,一到周末就四处游荡,找人下手。我尽找和我完全没关连的人,因为扯不上关系才安全。看到一片磁砖破了,就会想把剩下的也全弄破;要是有没破的玻璃,就会想拿石头丢过去。对了……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个荒废的工厂,我就曾经打破那里的玻璃。有时候我会以为自己在作梦,但那根本不是梦,因为我都想好了要怎么收尾、要怎么样才不会被抓到,脑袋可是很冷静地在动的。” 真野·强矢一面微笑,一面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我不想再听了。 我无法容许, 从他呈现微笑形状的口中,再多吐出一个字。 我无法忍受。 堵上他的嘴巴! 就是现在…… 我将手绕到身后,不动声色地探着口袋。 “女王说什么?”我问他。 不可思议。 我竟在无意之间替他找台阶下, 令他不致于做更具体的描述。 “‘在这里……不需要杀人……‘”真野·强矢回答。“她是这么说的。说‘在这个城市里,不需要那么做’……呵……”说到这里,他又微笑了,从鼻子里喷出气来,微微地抖动身体。“很好笑吧?啊?很奇怪吧?我又不是有需要才杀人的,对吧?又不是工作。可是,她却说得像我是被逼的、我很痛苦一样,说‘已经不必那么做了’……” 我的身体颤抖着,如结冻似地冰冷起来。 眼前的真野·强矢在哭泣。 他的眼里,他的独眼里,盈满了泪水。 见状,我的呼吸停住了。 这是什么? 是什么……? 我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一切的一切, 都无法置信。 这家伙,是谁? 究竟…… 为何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为何说这些不合道理的话? 他想说什么? 怀着什么目的, 要我…… 要我, 要我, 相信什么? 别说了! 别让他说了! “怎……怎么会……”些微的气息从我的口中泄出,我的肺里已没有空气。 “我来到这里”真野·强矢继续说道。“捡回了一条命,已经无心再逃下去了。死的觉悟我老早就做好,都放到发臭了;看是要进监狱,还是要判死刑……不过,我倒是有想过:‘假如能依我的希望,我宁愿死在这座城里。’所以我才说真话,把一切都告诉女王,随她处置。结果,却变成这个样子。我吓一大跳啊!竟然没有任何惩罚,没有任何罪刑,这座城市里本来就没有罪刑与处罚。啊?你相信吗?真的是这样,一开始就允许一切,没有规则。这里是真正的乐园,你能相信吗?” “我无法相信。”我回答。 “就是说啊,实在无法相信。我起先也不相信,以为她只是嘴巴上说说,不久后就会来抓我了,一定不肯善罢罢休。也好,我就先悠哉一阵子,等他们来接我吧,就算被骗也无所谓--我是这么想的。可是,咦?都几年了?三年?四年?不,更久吧……我都忘了,连我从前是怎么样的人都忘了。我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那些事真的能忘得一乾二净吗……” “忘得掉吗?”我问道。 “谁知道?”真野微微笑着,摇了摇头。“至少我能连着好几天没想起任何过去的事。” “你不会梦见吗?”我问道。 “不,不会。有时候倒是会突然回想起来。听说你从日本来,我就回想起来了,甚至还觉得害怕咧!真可笑啊,从前我几时觉得害怕过?一次都没有。唉……一定是因为她的缘故吧。” 他看着窗外,我也跟着往窗外看。 道路的对侧可望见牛舍。 他指的是那个名叫莎拉·佛特拉的女孩吧!她应该正做着方才真野·强矢没做完的工作--我如此想象着。 真野·强矢在日本没结过婚,应该不曾有过家庭生活。 话说回来…… 没想到我竟然会听到这番话。 “昨天的那玩意儿,可不可以给我一杯?”我说道。 “啊?” “那个。”我指着真野的杯子。 “哦……”他狡黠地一笑,站了起来。 我又望向窗外。在牛舍翘起的门板底下,皮斯正来回奔跑着;原来莎拉·佛特拉搬了个大篮子出来,她高声呼唤着。 真野·强矢将杯子放到我面前,倾着陶壶,注入了褐色液体。 窗外依旧传来莎拉的呼唤声。 “不好意思,等我一下。”真野·强矢这么说完,便走出了屋外。 我端起杯子,喝下饮料。 不久后,炙热的气息由喉咙泄出。 我感到晕眩, 站了起来,手上仍端着茶杯,走到窗边。 罗伊迪站在路旁。 真野·强矢在牛舍前,从莎拉·佛特拉手中接过篮子;她高声地埋怨,而他则静静地听着。 我看着他们, 又喝了一口杯中的液体, 身体开始发热。 岂有此理…… 我简直要发笑。 太好笑了。 一切都不正常。 还是-- 只有我不正常? 为什么- 会变成这样? 3 从真野·强矢的牧场回来的路上, 我在通往宫殿的坡道半途转了方向,往南方前进。阔叶树密集于幽丛之中,细短的青草覆盖地面,更低处则有小河隐隐流动。 河宽约可一跃而过。 水色透明,我动了触摸的念头,伸出了手。 冰凉沁人。 河水往南流动,流往城市所在的方向。 我在水边坐下,仰卧于地,拿下护目镜, 以肉眼眺望天空。 一面蔚蓝, 好刺眼。 我用手臂掩住眼睛, 打算小睡片刻; 然而背上袋里的东西却抵着身子,教我发疼。 坚硬刺人。 是手枪。 那股疼痛、不舒服,好似我长久以来忍耐的感觉。 或许我其实无须忍耐这种感觉。 可是…… 我不懂。 拿开手臂,我再度望着天空, 这会儿是白晃晃的一片,十分刺眼。 耳边传来了鸟鸣声, 却不见其影。 动物不会复仇, 自然不会复仇, 为什么? 复仇又为何物? 是何种精神反应? 假如不这么做?就无法保有自我吗? 不,究竟是什么,让人如此坚信? 这种规则是何时建立的? 何时深植于人心、何时茁壮成长的? 难道这是错误吗? 错误。 正确。 错误。 正确。 不过百年的历史,人类就能克服这个迷思? 不如问问罗伊迪吧? 他一定会回答“不确定”;不过,或许那才是正确的。比起人类,独行人要来得正确多了。自然之中,唯有人类有错觉、成见与误解。 肯定是的。 “罗伊迪。”我呼唤道。 没有回应。 没听见吗? 我起身回过头,罗伊迪站在高处守候着我;无论何时,他总是注视着我。 我将护目镜由头顶拉下戴上, “罗伊迪,天气如何?” “马上就要下雨了,今晚风雨应该也会很强吧。” “可是现在天气这么好耶!” “现在没风也没雨。” 我原想回一句“这我也知道”,却没说出口。对罗伊迪而言,现在的天气和未来的天气几乎同样地确实;只有人类相信自己眼前摸到、看到的才是现实,且深信那是无可动摇的绝对存在。为了贯彻这份成见,歪曲过去、误判未来,害怕过去、恐惧未来。这全是认知上的误差招致的幻影。 我明白。 我有自觉,也受过这一类的教育。 然而,储存于内存中的数据,与理解数据间的相互关系及其连锁之下的产物又是两回事,就如收藏与处理一般地截然不同。我只收藏,却没做任何处理,完全不知该如何理解才好。 就如知道“爱”的意义,并不代表爱人或被爱。 叹息。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小河。 大地。 人类。 我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思考,部分思绪突然脱缰,企图阻止剩下的正常思路,如同空气煞车一般地增大阻力-或许这是某种防御反应,有其意义存在。我的空气煞车便是藉此拯救着我的精神:然而,我却遗忘了--救了什么,我全遗忘了。 鼓动。 呼吸。 脉搏。 话说回来,真野·强矢的改变教我震惊,完全出乎意料。人竟能如此变化?或是我被骗了,那只是做戏? 难道说,他知道我的真实身分? 不,不可能。 若是如此,现在我早已没命了。 冷淡、 无畏、 机敏且确实。 倘若真野·强矢认真起来, 立刻便能抹杀我, 我岂能是他的对手? 不可思议, 无法理解。 我摇着头, 试图甩掉附着于自己身上的不祥观念。 我被鬼魂附身--从前曾有许多人这么形容我-占卜师、医生还有朋友都这么说过。不过,我自幼便是如此,并非反常-我一直认为,这是很平常的。 “有人靠近,距离约两百公尺。”罗伊迪的声音透过护目镜上的耳机传来。 “几个人?” “一个。” 我爬上土堤。 小河的下游架着一座桥--说是桥,也不过是一根壮硕的木材横亘罢了。桥边有个高大男子走来,我立刻认出那是尤伊·拿拿约克。他头上裹着布巾,上衣长及膝头,穿着靴子,看来像是民族服饰,不同于原先的打扮。 “我问了真野·强矢他们,”尤伊·拿拿约克走近我,说道。“在宫殿来的路上没遇到你,所以我想你应该在这里……” 他在小河的另一侧;我正想着要不要走圆木桥渡河时,他已从对岸纵身一跃,在浅滩上一点,渡过河来,水滴飞溅。 尤伊·拿拿约克抬头看着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我小时候每天都在这里玩。”拿拿约克爬上土堤,环顾四周。“河水哪里较浅、哪里有鱼群众集,我都知道,现在应该也还一样,自然是不会轻易变化的。” “这条河不是挖出来的吗?”我问道。 “或许是。”拿拿约克看着我。“不过,起初是什么并不构成问题;人类不也一样?在哪里出生,和一个人的价值并无关系,对不对?” “没错。”我点了点头,觉得他说的一点不错。 “你为什么去找真野·强矢?” “因为同是日本人。”我简洁地同答:“我想问问他为何在这里定居。” “他怎么说?” “他说这里是乐园。” “乐园啊……”尤伊·拿拿约克吐出鼻息。“我不太明白,因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无从比较。不过,这世上真有乐园吗?” “他说他在日本杀过人,你也知情吧?” “是的,我听说过。” “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吗?” “不,只有少数人,没有全员知情的必要。这倒也不是刻意隐瞒,等到他本人想说时,就会说吧!他似乎对你说了?” “今天早上,我拿出枪来威胁辛卡·王,强迫她让我进入女王的房间。” “我听说了。”拿拿约克点头。“亚吉·鲍和我的工作就是,呃,聆听这一类的事情。” “我会被惩罚吗?” “道流,你没拿枪对着辛卡,对吧?” “我做的事等于拿枪对着她。” “这里没有规则可处罚你的行为。” “可是,辛卡·王一定觉得很不愉快吧!要是每晚都被那样叫起来,女王陛下也会受不了。” “你还要那么做吗?” “不。”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再做了。” “那就没问题了。” “可是,要是有人一再干出这种荒唐事,要怎么办?”我提出问题,看了尤伊·拿拿约克的表情,随即又回答自己的问题:“会操这种心的我才奇怪。” “对,正是如此。”拿拿约克微笑点头。“万一真有这样的人,就有必要加以治疗,如此而已。” “治疗啊……”我也露出微笑。“真古典的词汇啊!” “我们并不希望处于先进状态,当然,也不可能处于先进状态。”拿拿约克嗤嗤一笑。“以道流的眼光来看,这座城市究竟有多落后?” “不知道。”我摇头。“一百年前能造出这样的东西,本身就很神奇。就我的想象,以当时而言,这里已经非常先进了吧?设备和社会体系都是。” “创造这座城市的人,一定怀着某种新哲学,并企图加以实现;而我们便是证明。” “为什么这么想?” “假如没有新哲学,人类无法造出这样的东西。” “不是神造的?” “近乎于神。”拿拿约克回答。 “今早我在女王之塔上看到的是什么?”我神色不变地问道。 “言及即会消散。”拿拿约克喃喃说道,将视线朝向远方。那个方向是森林。“冴羽·道流,你要怎么做?留在这座城市吗?” “不知道。” “最好在今晚决定。” “为什么?” “因为今晚是今年最后一次的晚宴。” “晚宴?” “女王将休息了。” “哦……”我点了点头。这话刚才才从真野·强矢那儿听来。“到什么时候?” “明年春天。”拿拿约克带着严肃的表情说道。“这段期间里,我们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守护这座城市。” “我留下来比较好吗?不过,女王陛下劝我离开这个城市耶!” “我希望你留在这里。”拿拿约克说道,将脸别开,迈开步伐:“希望你帮忙保护这座城市。” 我留在原地。 “傍晚前请回到宫殿。”他说道,没往这儿看一眼。 “知道了。”我回答:“啊,尤伊……我有件事想问你。” “你还是头一次以名字称呼我。”他回过头来。“什么事?道流。” “为什么继亚吉·鲍之后,你会被选为第二个领导人?选举?还是有人推荐?” “是女王的指示。” “你觉得自己为何被选上?”我追问。 “不清楚……”尤伊·拿拿约克一面微笑,一面摇头。“对了,我想起了一件事。虽然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嗯……是在这条河边玩耍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年纪还小;我在这里遇见了精灵。” “鬼魂吗?” “然后,捡到了缎带,蓝色的缎带。” “鬼魂给你的?” 他竖起食指,放到嘴上。 他想说的是“言及即会消散”吧! “鬼魂说了什么?它有说话吗?” “‘砂糖,一起飞翔吧’。”尤伊,拿拿约克说道。 “咦?”我歪了歪头。 尤伊·拿拿约克转过身,就这么走下土堤-爬过圆木桥之前,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砂糖,一起飞翔吧”? 我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4 穿过宫殿通道、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时,发现门底下掉了张卡片,是今晚晚宴的邀请函,上头还有辛卡·王的签名;似乎是她亲自送过来的。 我冲了个澡,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之后,躺在床上。今天从早上起还没吃过任何东西,却不觉得饥饿。我打算睡个直到傍晚的午觉,罗伊迪则以厨房的插头充着电。 尤伊·拿拿约克所说的话留在耳边,令我难以入睡;真野·强矢从女孩手上接过篮子的那一幕也烙印在我的眼底,即使深呼吸、闭上眼,仍一再地忆起。虽然考虑过吃药,但醒来后会变得不舒服,我不愿意。一思及今晚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女王,我便希望能将身体保持在最佳状态。 至少要以愉快的心情来迎接最后的晚宴。 然后,明天,离开这里吧! 只要还剩些没过期的粮食,就不成问题。离开这座城市后,导航器应该也会恢复正常,车子还能跑一百公里左右,求救讯号也能传到吧!我能回去。 回自己的城市。 然后,将真野·强矢的事通知警察。我认为这是义务。只是,我并不认为我住的地方的法权能延及这块土地。国际上如何处理?我对这方面完全外行,不知道会变得如何。 或许,这样也好。 他也许会被逮捕,也许就这么逃过一劫;结果如何都无所谓。我只是尽自己的义务而已。 是吗? 我真的觉得无所谓吗?不是该做个了结吗?难到要自我调解,说‘他已经改头换面’,就这么放过他吗? 或是,把他…, 给杀了? 这并非办不到,没有其它地点比这里更适合实行,任何地方所受的约束必然皆强于此处;这儿基本上是自由的,人类的尊严仍由个人的尊严守护,而所有人皆笃信这个观念。在这座城市里,自由以最自然的形式被守护着, 倘若我真有杀他的自由, 这份自由也会被守护吧! 这正是人类的尊严。 再说…… 不光是真野·强矢之事, 我得知了王子被杀, 见到了脸孔发光的人物: 我确实见到了, 并将它说了出来。 眼见即会失却,言及即会消散。 我将失却什么、 如何消散? 然而,我却觉得这样也好。 即使回不去,也无所谓。 今晚,在这座城市丢掉性命也好。 这条命已不值得惋阶, 没有人等着我, 没有回去的理由。 我甚至想过:既然如此,即使付出再大的牺牲,也要将一切了结。这是承诺,要是我这么做,或许能多少爽快些,或许能一消心头之怨。这是复仇,我大有随心所欲、独断独行地一偿宿愿的手段。 不过, 究竟…… 是谁勒死裘拉王子的? 为何要那么做? 如何办到的…… 还有,那个宛若死神的黑影,又是什么? 为何会有那种东西的存在? 为何除了我之外的那群人,能将这些疑问置之不理?抑或他们明知真相,却只是故作做不知而已? 总之, 对我而言,这里实在太过复杂; 这复杂正是神迹, 是奇迹。 我希望有人能了解我的心情,但罗伊迪是机械,不会有感触;会认真地听我谈论王子之死的人,恐怕只有真野·强矢。在这里,只有他拥有与我共通的价值观--至少拥有最为相近的价值观--然而,我又岂能与他商量? 这座城市里,人是不死的。 这最城市里,没有杀人。 换句话说,没有罪刑,也没有惩罚。 我看见了不可看的东西,获知了不可知的东西;那是根本不存在于这座城市里的东西。 而连结真野·强矢与我的线,到头来同样被罪与罚染上了血;那是不存在于这里的东西。 越是思考,越是头疼。 最上之策,便是当做一切都未发生过;我知道这样才好--单纯明快,最完美的解决。 即使少了我,这座城市依然能继续生存。 信奉着神…… 神? 原来如此啊!那就是神? 我捡到的,是神的缎带啊…… 还剩下一条。 我在床上坐起身子。 莫非我也信奉着神? 这个疑问突然产生。 自初次来到这座城市之后,我不就一直承认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吗? 原来如此…… 我好想找个人讨论,但罗伊迪是办不到的,他大概会说“不确定”,或是“不合逻辑”、“文法不适当且意义不明”;没错,正是如此。 对了! 为什么我没想到? 这一切就像是被施了魔法,相信偶然、感到奇迹的是我: 然而并非如此, 这全是计算好的, 没错…… 是人类, 为了人类, 操纵了人类。 女王说“谁也不是”, 但那是错误的; 是某个人, 为了自己, 这么做的, 一切都是他做的、 他设计出来的。 我的脑袋中迅速地计算。 “罗伊迪!” “现在接着电线,不能过去。” 我笑着走出寝室。 “明天离开这里吧!”我开朗地说道。 “了解。可是,还没连上卫星。” “没关系。今晚好像又有宴会。” 罗伊迪穷于回答之词。 “或许这是最后了,打扮得漂亮点吧!” “假如明天要出发,可判断这确实是最后。”罗伊迪说道。 “不是那个意思啦!” “是什么意思?” “啊,对了、对了……呃,一百年以前已经有将影像变换为电讯的技术吗?” “已经存在。静止影像可更往前追溯一百年。” “你觉得这座城市里为什么没设置摄影机?”我问道。“明明没人戴护目镜,也没有独行人,却到处都没放监视摄影机。你也没看见吧?我听说以前那种东西到处都是。” “理由无法推定。” “应该是……某种方针吧!”我边思索边说道。“要是随便留下影像记录就不方便,对吧?” “‘不方便’的主词是?”罗伊迪问道。 “神。”我回答。 5 日落西山之后,又传来了那阵轻快的音乐;应该是宫殿前的广场吧,鼓声听来最为鲜明。 天空变得阴霾;罗伊迪预告会下雨,想必真的会下。初次造访这座城市的那个夜晚是个美好的月夜,与露娜堤克城的名字相称的夜晚,只有那一夜。 今晚似乎比前天的宴会更加地盛大;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聚集而来的人群的服装。他们多半与尤伊·拿拿约克一样,穿着多彩的民族服饰;而辛卡·王更是从一开始便是这般装扮,这大概即是露娜堤克城的正式服装。 我走过前廊,到宫殿的正面一探;楼梯下的通道有群年轻人快乐地跳着舞,而演奏音乐的乐团则在更前方。 多么悠闲啊! 这里存在的,就是和平。 即使那是人工造成的,并不会因此降低它的价值。如钻石般高纯度的和平,经过精密加工、精雕细琢,才能闪耀着美丽的光芒。这里有的,正是这样的和平。 想必这就是真正的“善”--以重力分离除去了“恶”后,所留下的清澈部分。 凭我一人之力,无论如何反抗,也不会有所改变,没人会为之所动。正义已然固若金汤,没有萌生新正义的余地。 这些我都懂。 然而,绝不能放过勒死裘拉王子的家伙。虽然只是因为谋杀正好发生于我滞留于此的期间--亦即时间与空间接近而起的间接关连--这是极为个人的关系,但我认为,所谓的人生全建立在这种关系上。 要说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 要说有关系,世上万物皆与我相连。 到头来,只能由自己画出界线, 在每个时刻筛选:这是自己,这是他人, 单凭意气与惰性加以区分。 这种筛选, 正是人的尊严, 最尊贵的东西; 失去了它,等于死亡-- 我如此认为。 天色开始转暗。 我在混凝土阶梯的一端坐了下来,茫然地望着前来参加宫殿宴会的市民们--或者该说,所有人正不错眼地盯着我们瞧。罗伊迪站在我身后的阶梯上,真是引人注目的家伙。他没有理由坐下,几乎都是站着;因为一旦坐下,起身时便得浪费能源。每当看着他,就会了解人类有多少不必要的构造。 我在这儿等着真野·强矢。 当他走下东边坡道时,即使距离遥远,我也立刻发现了他。 他与莎拉·佛特拉同行,两人皆穿着露娜堤克城的正式服装--鲜艳的橘色长襬上衣。 爬上楼梯时,真野·强矢发现了罗伊迪,随即注意到坐在底下的我。 他离开莎拉,斜着爬上台阶。 天色已是一片漆黑。 附近并无灯光,只有前廊方向传来的光线及下方道路上的夜灯灯光;我几乎看不见行人的表情。 “在这里乘凉啊?”真野·强矢对我说道。 “嗨!”我抬起头来。“很可惜,月亮没露脸。” “重装上阵啊?”他似乎是指我的服装。 “和白天一样啊!”我回答。“我只有这件衣服可穿,没办法。” “不过几件衣服,可以请他们替你准备吧?” “哪种的?”我问道,眼睛看着真野的服装。“对我来说有点太花俏了。” “不过很轻啊!”他狡黠一笑,露出令人发毛的笑容。 轻盈的是攻击型,厚重的是防御型;攻方总试图变得轻盈,而守方总希望变得厚重,无论武器及动物皆然。我虽然心里这么想,却没说出口。 “勒死王子的,可不是我。”真野·强矢突然喃喃说道。 他说的明明是日语,我却晚了几秒才意会过来。 “那会是谁?”我问了个蠢问题。 “你想是谁?” “凯·卢西纳。”我回答,完全是胡乱猜测。 真野·强矢的笑容越来越骇人;他露出白色门牙,眼尾及额头上的皱纹更深,眼球振动着。 “强矢!”身后传来女人高亢的声音,是莎拉在呼唤他。 真野回过头,弹了下舌头。 “你最好回去,”他再次看着我说:“最好尽早离开这座城市。” “或许吧!”我点了点头。 “你办不到的。” “是啊,或许吧!”我露出微笑,当然,只是强作镇定。 他微微地掀起嘴角,轻轻地点了头,便走回等候的莎拉·佛特拉身旁,直接爬上楼梯。他们似乎走向前廊,顷刻间便消失无踪。 人们差不多全聚集在前廊或大厅里,前往宫殿及通过楼梯的人变得稀少,而音乐仍持续着,曲调极为单调,只是低声重复着同样的片段。 “罗伊迪!”有人在上头叫着。 罗伊迪朝着那儿挥手。 “谁?”我看不见,于是小声地问道。 “琳·鲍。”护目镜的耳机传来罗伊迪的声音。 我总算看见了她接近的身影;罗伊迪指着我,琳·鲍才发现我。 “道流,你在这里做什么?”她一面爬下楼梯,一面问道。天色既暗又逆光,看得不甚分明;她似乎穿着粉红色系的长襬上衣及质地柔软的白裙,加了双靴子。她今晚也是特别装扮,此外还束起了头发,戴着许多细致的首饰,隐约地反射着远处的灯光;倘若月亮露脸,肯定更有看头吧!她看来显得成熟许多。 “天色太暗,真可惜。”我说。 “什么?”琳·鲍噗嗤一笑,如此间道。她在我身旁的阶梯坐了下来。“欵,可惜什么?” “我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我喃喃说道,脸孔并未朝向她。“所以今晚是在这里赏月的最后机会,可是你看,好像快下雨了。” 南方天空的低处闪过了亮光,是闪电。那阵光芒或许令琳·鲍看清了我的脸孔;我方才做何表情? “你不能一直待在这个城市吗?有人等你回去吗?” “不,没人等我。”我回答,事实正是如此。 “那你不必急着回去啊!” “嗯,或许吧!” “道流,你为什么不把头发留长?” “咦?” “我觉得长发比较适合你。” “我的头发不会变长。” “咦?为什么?” “因为这是化学纤维。”我抓起浏海,露出微笑。“不会掉发,保养也容易。” 琳·鲍的表情变得有些为难,似乎误以为自己勾起我不愉快的回忆,其实没这回事。我甚至突然觉得抱歉--方才该点头赞同她的,即使那将成为谎言;我后悔着自己的不成熟。即使是这样的小事,也无法重来:一度脱手的卡片,永远不会回到手中来。 “话说回来……我能回去吗?”我看着她问道。“他们会平白放我回去吗?” “为什么?”她倾着头。 “毕竟,这座城市的存在是个秘密啊!谁都不知道这种地方有这么大规模且富裕的城市独立;不,一定有人做了政治上的交易来保密,要不然,世人哪肯放过这里?媒体和观光客都会蜂拥而来。” “道流讨厌这个城吗?” “不,不会。” “既然如此,你会保护这个城吧?”琳·鲍说道。真是单纯且稚气的思考--我如此想着。 “当然,我没打算向任何人提起。可是……” “可是?” “裘拉王子的事让我犹豫。” “王子的事?” “琳,你喜欢王子吗?” “嗯。”她微微低下头,是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有没有人讨厌王子?” “咦?” “有没有人觉得王子消失,比较方便?” “王子消失……比较方便?”琳·鲍偏着头,重复了我说的话。“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啊!” “不,是这样的,对,不是那个问题。比方说,唔……对了,我只是打个比方,假设你有男朋友,而他看见你和王子两个人要好,觉得很生气。” 琳·鲍嗤嗤地笑了起来。 “很好笑吗?” “嗯,很好笑。” “为什么?” “你是说‘嫉妒’吧?嗯,这么简单的词我还懂,不必兜那么大的圈子说明。” “对、对,就是‘嫉妒’。”我微微一笑。“这是假设喔,你的男朋友不希望你被王子抢走,因此认为王子最好消失、王子不在比较方便。到这里为止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不觉得这种情形挺常见的吗?” “是吗……唔,是啊!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嘛。嗯,我自己也常常想着‘假如爸爸今天不在就好了’。” “接下来的话,你听了别生气。” “什么话?” “那个生气的男友杀害了裘拉王子。”我淡淡地说道。“你明白‘杀害’的意义吗?” “这座城里没有那个词汇。” “就是停止呼吸及心跳。” “进入长眠的意思嘛。” “或是‘消散’之意。” “那不一样,意思完全不一样啊,道流。” “在我的城市里,两者的意思是一样的。” “咦?”琳·鲍抬起肩膀,显得很惊讶。“长眠和消散一样?为什么?到底哪里一样?” “两者都代表‘没有活着’。” “那不一样。” “两者都不再思考,对他说话也不会响应。” “要怎么知道一个人有没有思考?再说,要是相隔两地,当然不能说话;就算在身边,也有不会响应自己的人。能够沟通,就是活着的证据吗?” “至少是一种令人感到活着的理由,不是吗?”我说道。 “不,有些人甚至有障碍,无法与他人充分沟通,但我认为这样的人一样不折不扣地活着。” “在现代,那些问题几乎都解决了。”我回答:“只是这座城市被遗留在那些进步之后。” “这个城市以外的人们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我不明白;在学校学到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和那时相较之下,这座城市好得多了。我们的祖先创造了没有战争也没有犯罪的理想社会。” “琳,言归正传吧!”我柔声说道。“裘拉王子在我来的时候还活着。” “他现在也还活着。” “他骑着马,和你一起骑着马,和我说话,也和你说话。可是,现在的裘拉王子办不到那些事了,是不是?” “是啊,很让人难过。” “将来,你会成长,变成大人、变老;可是,裘拉王子却依然是那副模样,而你恐怕无法再次碰到他。” “为什么……要说那么令人难过的事?”琳·鲍似乎哭泣着。 “人是活着的。”我继续说道。“这不是普通的状态,是岌岌可危、像奇迹似的状态。若是发生一点意外,人就会死去,无法再度复活;假如毁坏了,无法像机械一样修理。所以人活着才重要、才珍贵。你懂吗?” “嗯……可是……” “所以,夺走他人生命的行为绝不能被容许。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能容许。长眠这件事,比起你们所学的还要值得悲伤。” “我有时候也会这么想,道流。”琳一面哭泣,一面说着:“可是,把悲伤的事想得更加悲伤,又有什么用呢?裘拉已经无法再醒来了,无论我怎么哭泣,他也听不见了。” “是吗?那就好。”我摸着琳的头发。“那就够了。有人教过你不能悲伤吗?那是天大的错误。我认为不能不悲伤,尽情的哭泣是很重要的。” 琳·鲍将头埋进我的胸膛哭泣。 四周已不见人影。 前廊传来人群的欢声。空中的雷声似乎越来越近,间隔变短,细雨时时打着脸庞。下头广场里的乐团大概收场了吧,已然听不见音乐声。 打从一开始,我就丝毫没有向琳·鲍说理或是说服她的念头-我只是对我自己说理、说服自己罢了。所以,那些词语也都是对自己选的。 有谁教过我不能悲伤吗? 可是,我却没有哭。 这是我的判断, 无可动摇。 我下定了决心。 第7章 信念如何动摇 这正是 少数遗留的墓地 认知 是刻画于拒死物质的墓志 朝着彼方 身着机智与礼节的寿衣 一面反复着 不会受伤 不会受伤 爱情往前推进 1 下雨了,雷声时而作响;每当打雷,围着罗伊迪玩耍的孩童们便高声尖叫,然而他们并非害怕,只是觉得尖叫好玩。通往大厅的大门已然开放,屋内底处平台的餐桌上摆满了菜肴,人们三五成群,愉快地谈着天,与前天如出一辙。 城里的居民大约每二十人一组,轮流进入谒见室谒见女王,一组似乎有十分钟的时间;第三组已经结束,接下来的二十个人正要走出大厅。 我和罗伊迪待在大厅一角;我坐在椅子上,吃着自己挟到盘上的菜肴,喝着果汁,罗伊迪则静静地站在我身后的墙边。琳·鲍去了谒见室,大厅的另一侧可看见真野·强矢及莎拉·佛特拉的身影,他们两人正和四、五个人一道聊天,似乎尚未被传唤入女王的谒见室。人们时常往我们这儿看,他们脸一转过来,我立刻就明白了。虽然我做出独自悠闲用餐的样子,其实罗伊迪所见的影像全映在我的护目镜上,方便我悄悄观察远处缩小的脸孔。当然,主要的观察对象是真野·强矢。 大厅里已没有其它熟脸孔--不,该说绝大部分都是熟脸孔,都在某处见过。我似乎已记住了绝大部分的居民长相,虽然不知姓名、不知家住何方,但不过区区一百数十人之数,当然记得住。只不过,这里并不见亚吉·鲍、尤伊·拿拿约克、凯·卢西纳及辛卡·王的身影,他们或许一直待在谒见室中吧! “几点了?”我轻声说道。 “下午七点零三分。”罗伊迪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 风从前廊方向大开的大门吹进来,外头似乎已是狂风暴雨;雨声、时而响起的雷声及孩童们的笑闹声,全从那个入口传过来。 突然静了下来。 我抬起头。 前廊的欢声止歇, 雨声仍持续着; 门口出现了矮小老人的脸孔, 他立即缩回了头。 是麦卡·裘克。 我起身步往门口。雷声响了一回,孩子们又开始尖叫;回头一看,大厅里虽然有许多人朝着这里看,却没人站起来。 我走出前廊。 十几个小孩聚集在右手边,对面的左边柱子后,站了个黑衣老人,他的手上拿着拐杖似的东西,似乎是一种名为雨伞的雨具;这种物品最近已难得一见。 “道流,你一个人啊?”麦卡·裘克露出洁白的门牙微笑着。“另一个搭档去哪儿啦?” 我回望入口,罗伊迪随后走了出来。 “嗨,晚安,安德鲁。”麦卡·裘克举起了一只手。“怎么啦?瞧你一脸不开心。” “我叫罗伊迪。”罗伊迪冷静地回答,站到我的身后。 “是不是哪里痛啊?”麦卡·裘克问罗伊迪。 “没有地方会痛。” “被雷打到不会痛吗?” 罗伊迪歪着脑袋,大概不明白他是在说笑吧! 大雨滂沱,麦卡·裘克似乎是在这种天候之中步行而来的;他的伞滴下了水滴,沾湿了前廊的地砖。 孩子们在前廊的另一侧看着天空,指着闪电;雷现在落于西方。 “你不进去吗?”我问道。“里面有食物。” “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只会惹人嫌。”麦卡·裘克嗤之以鼻:“这些孩子不也当作没看见我?因为这个城市里,看不到我这种老人。” “我住的地方老人比较多,像你这样年纪的,还不算老人呢。” “这是客套话吗?唉,算了。”他故作滑稽地摇了摇头。“道流,瞧你一脸不开心啊!有什么事惹你不高兴吗?被雷打到觉得痛啊?肚子饿了啊?” “我肚子很饱。”我歪着嘴角:“我想明天离开这座城市。这里的人真的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你。” “谢我做什么?要谢去谢女王吧!” “有机会的话,我当然会向她道谢。”我回答:“可是,麦卡·裘克,一开始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还给了我香蕉;回想起来,那根香蕉是最好吃的,帮了我最大的忙。” “人肚子越饿,就会越诚实。” “这个城里的人虽然很富裕,但都非常诚实,比起我还要诚实上许多许多。对我来说,这里的人简直诚实得教我不敢相信,每个人都深信世上只有好人。” “所以,像我这样的人才会被排除在外。”麦卡·裘克低下头:“不过,真遗憾啊!你已经决心要回去了?” “是啊……” 西方的天空一闪,孩童们高声尖叫。 我往那儿一看, 他们以双手捂住耳朵; 究竟是害怕,还是好玩? 是恐怖,或是狂喜? 是死,或是生? 雷声轰隆。 一瞬间,天摇地动的错觉朝我侵袭而来。 或许,两者是相同的吧! 恐怖与狂喜、生与死。 “夜之创造物登高一呼,死亡的化妆舞会于焉展开。”麦卡·裘克兴味盎然地高声说着:“他们的欢喜又如何?人类又如何?哭泣的人又如何?亚伯拉罕又如何?再一次,死又如何?” “麦卡·裘克。”我凝视着老人,从口袋里拿出缎带--那条黄绿色的陈旧缎带。“你看过这个吗?” 又是一闪。 欢声雷动。 冲击性的轰隆巨响, 尾随而来的余音。 麦卡·裘克抓住我的手腕。 事出突然,我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手被使劲一拉,身体往前倾;老人的力道极猛,将我拉到柱子外侧。 “怎么了?”我问道。 “保持安静。”麦卡·裘克压低了声音,将脸凑近我。“别看!” 静寂。 孩子们安静下来。 雨声。 无数的微小水声聚集起来,发出一定声量。 噪音。 我听得见我身躯的呼吸。 麦卡·裘克背对着粗大的柱子弯下膝盖,直接坐了下来;他仍抓着我的左手手腕不放,我像是被压住一般,往前屈身,膝盖抵着前廊的地砖。 我用自由的右手触摸护目镜,切换模式,将罗伊迪所见的影像放映至屏幕上。原本也可声控,但这个操作已事先登录为快捷方式。 “暂时别动,这是为了你好。”麦卡·裘克低声喃喃说道。 虽然不明白理由,我仍点了头。 直觉。 没错,我感受到了-- 老人表情之中无法抵抗的庄严存在。 然而,就在这时,屏幕上的影像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罗伊迪看着西边,看着孩子们。 孩子们抱头蹲在地上,全都一动也不动。怎么回事?一开始,我以为那是某种游戏,但似乎并非如此。 罗伊迪的眼睛动了, 他的视野移往南边。 有人靠近,手上还提着灯。 不对! 那不是灯。 我试图站起来, 但麦卡·裘克却不放手。 “道流……别动。”他在耳边轻声说道。“要钻过嫌太低。” 咦? 戴着发光面具的男人进了前廊,罗伊迪正看着他, 而我正看着这幅影像。 这比起用自己的眼睛直接观看,更能正确地捕捉对象:缩放大小适当,焦点完美,光线的过与不足也都适切地修正过。 果然是面具。 面具发着青白色的光芒。 那个人披着植物编织而成的黑斗篷,头上盖着布, 往这儿而来。 他接近罗伊迪, 似乎正凝视着罗伊迪, 距离不断地拉近。 我将能自由活动的那只手绕到背后口袋上, 口袋中有手枪。 “罗伊迪,退后!”我小声叫道。 罗伊迪依然锁定着目标,往后退开。 对方飞奔而上,缩短距离。 “逃走!”我命令道。 我本能地感应到了危险。 然而,晚了一步。 加速的脚步声。 那家伙一个旋身, 一道黑影直逼眼前,罗伊迪的影像消失了。 破裂之声。 罗伊迪被打飞了。 “受到冲击。”罗伊迪冷静的报告由耳机中传来。“前方气囊启动,感应阻尼器也随即启动。 目标的武器除物体力以外尚未确认。电磁波探测呈负反应,可见外光呈负反应。下一波攻击不确定。” 我甩开麦卡·裘克的手,从柱子后飞奔而出。 “罗伊迪!没事吧?” “左上臂驱动器损伤。悬架伺服系统液压衰减。” 罗伊迪仰卧在地,气囊已消了气。 对方宛如睥睨着倒地不起的罗伊迪般地昂然而立, 与我之间约有五公尺距离。 他发光的脸孔倏地转向我,发出了低沉的噗声。 我举起手枪。 “别动!”我叫道。 “道流,快后退。”罗伊迪的声音。 下一秒钟,对方一跃而起, 身子一转,逼近我的眼前。 我开枪, 他的脚由左方踢来, 我左肩上的气囊启动, 将我往右弹开, 右肩着地。 屏幕上亮着红色警示灯。 “捕捉可见光最大点!”我叫道。 0.5秒后出现了GO信号。 瞄准。 我伸长双臂,扣下扳机,产生轻微的后座力。 没打中! 怪了……是回转仪失常吗? 我横卧于冰冷的地砖上。 雷声。 电气杂音。 可恨的旧型系统! 我看着对手, 那家伙扔出的斗篷朝我眼前飞来, 盖住了我的脸, 遮断了视野。 脚步声渐行远去。 我拨开眼前的斗篷。 “捕捉!” 我没确认GO信号,凭目测又开一枪。 没打中! 对方冲入了大厅。 我站起来。 “冴羽·道流!”麦卡·裘克从柱子后飞奔而出,手上拿着我交给他的缎带;我接过缎带。 “罗伊迪!”我奔至倒地的罗伊迪身边。 回头一望, 前廊西侧的孩子们全都倒卧在地,一动也不动;是过于害怕?还是昏迷了? 天空又是一闪。 雷声大作。 罗伊迪无法自己起身,因此我帮了他一把。 幸亏他似乎安然无恙。 “右手表层两处龟裂,判断为轻伤。”罗伊迪报告着。 “让我看看。”我看着他的手。 “不是,是道流的手。”罗伊迪说道。 “你的肩膀呢?” “驱动器漏液已用混合液封紧急处置,输出回复至百分之七十。” “好,走吧!”我命令罗伊迪:“从后方支持我。” “采用哪种支持手段?” “别管那么多,跟来就对了!” 我将缎带收入口袋,跑向大厅入口。 “别去!道流,回来!”麦卡·裘克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和那家伙扯上关系!” 我一面奔跑,一面以左手触摸护目镜上的滑杆。 “解除可见光捕捉。”我下了指示。 屏幕上显示讯息。 “目标物的红外线记录呢?” 屏幕上显示数据。 至少知道对方不是独行人, 是人类。 “OK,锁定这个数值。” 我一面奔跑,一面从手枪中抽出缆线,将接头插入护目镜侧边。刚才的失误八成是因雷电而生的电磁波障碍,有线的话应该没问题。 往大厅一采,那家伙已在最底处的平台之上,他打算进女王的谒见室。 我踏入房间中。 好安静。 背后传来雨声。 罗伊迪稍后也进入房间中, 大厅一片静谧, 乍看之下不见人影; 原来居民们藏在桌下,不少人抱着头蜷伏于地, 真野·强矢亦不见人影。 “敢耍我!”我喃喃说道。“走着瞧!” “目标位于前方四十六公尺处。”罗伊迪的声音。 我全力奔走。 2 当我奔驰于大厅时,剧烈的爆炸声随着照明闪烁而回响,雷似乎便落在附近。 虽然如此,我仍未停下脚步,一口气冲过大厅,跳上平台;刚才还开启着的底处大门现已关闭,是那家伙关上的。 我先将耳朵贴上门板倾听动静,才举起枪,一口气推开大门。 通道的对侧有两个守卫,站在通往谒见室的门前。 我冲向通道,朝两侧举枪, 两边都没有人。 “他往哪边去了?”我问守卫。 他们摆出备战架势,因为我拿着手枪。他们双手握紧棍状武器,身子往前屈;看来武器是接触型的。 “你们不是我的对手。刚才来这里的人往哪边去了?” 两人一瞬间看了左手边,接着又看着我的脸,摇了摇头。 “哪边?”我再一次问道。 “不知道。”其中一人回答。 罗伊迪追了上来。 “哪边?”我问罗伊迪。 “左边。”罗伊迪立刻回答,不知他是以红外线检测地板表面温度,或是分析空气的残留运动而得知的?罗伊迪的感应器比我的观测器还要精密上二十倍。 我往左边跑去, 在通道的交叉口停下脚步,往左是通往前廊的通道,尽头是门;往右是通往宫殿深处的通道;往正面爬下楼梯,则可通往西庭。 雨打在通道的玻璃窗上。 四下皆不见人影。 “右边。”追上来的罗伊迪说道。 我跑向右边。 下一个交叉口,则是分为前方及左方, 左边有道白色的背影。 “慢着!”我大叫:“站住!” 对方离我大约有二十公尺, 站在通道正中央的人回过头来, 是凯·卢西纳医生。 “怎么了?”他注视着我,低声说道。 “别动。”我双手举起手枪。 接着,慢慢地接近他。 “锁定目标。”我轻声说道。 屏幕出现GO信号。 凯·卢西纳对着我摊开双手。 “请等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哪里脱掉的?”我问道。 “你在说什么?” “面具到哪儿去了?” “面具?冴羽·道流,你到底想做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我往前进。“在这座城里,就算杀人也不会被追究。只要我扣下扳机,这把枪的子弹绝不会打偏。” “我做了什么?” “发光的面具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从谒见室逃到这里来,地板上还留有体温。” “对,没错,我才从谒见室出来,刚才和女王在说话,还有好几个人也在场,你去问他们就能明白。你误会了。” 我在他的三公尺前停了下来。 身后可听见罗伊迪的脚步声。 “道流,你在怕什么?”凯·卢西纳说道。 “害怕的人是你。” “不对。”他摇头而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眼角起了皱纹。“或许是恐惧令你看见了妄想,回复自然吧!回复自己的自然。” “这不是妄想,罗伊迪的摄影机也拍下来了,我追逐的并不是幻影。”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对。要是你不回答,我就扣下扳机。” 数秒间的沉默。 “我明白了。”凯歪着嘴角说:“那家伙进了谒见室。” “你说什么?” “所以我才出来。” 我回头一看。 谒见室里? 为何守卫们没说? “道流,危险!”罗伊迪的声音。 我重新转回前方。 凯·卢西纳跳上半空中。 我举起手枪。 然而,他的脚跟却先一步击中我的脸-- 不,在击中前一秒,气囊启动了。 一瞬间,前方视野被遮蔽, 我被往后弹开,背部着地。 冲击。 幸亏后脑的吸收器启动了。 我在地板上滑行约两公尺。 屏幕上的警示灯亮起, 我的双手抵着地板-- 糟了,手枪离手了! 我看着身旁,手枪仍连着缆线,滑行于地板上。 “道流!”罗伊迪的声音。 一道黑影闪过, 凯·卢西纳的身子出现于正上方。 我以双臂护住脸孔。 “开枪!”我叫道。 低沉的马达声, 紧接而来的是钝重的发射声; 我的单眼从空隙中看见, 他的肩膀轻微地炸裂, 随即,他的脚击中我的手臂。 由于没有气囊保护,物体力直接击中了我; 然而,他却往横向落地。 我将身体朝反方向回转,看了他一眼。 子弹似乎打中他了。 幸好我换成有线,手枪的无芯回转仪启动,自动捕捉目标并发射了子弹;不过,由于枪身离手,失去支撑,因此发射冲击之下的反作用力导致子弹失去了准头。 手臂好疼,我吸了口气。 凯·卢西纳在地上滚了几圈,撞上墙壁, 然而他仍试图站起来, 手按着肩膀,流着血。 我扑向手枪,在通道的反方向摆好了架势。 他仍背向墙壁,坐在地上。 双手握住枪柄,瞄准他。 “慢着!”凯·卢西纳摆开单手叫道,他的手染得血红。“别开枪。” 我弯下单膝,打直了脚,背部抵着墙壁,缓缓地拾起身体来。对手也背着墙壁,却与我相反,沉下了腰,跌坐下来,似乎已死心了。 “你太小看我了。”我狠狠地说道。 “是啊……”凯点了点头。“是谁开的枪?那个机器人吗?” “不是。”我摇头,他似乎不敢相信是我开枪的。“我明明瞄准头部,却没打中。这次不会再打偏了。” “我明白了。”他按着肩膀点了头。“是你赢了。能不能替我叫人来?我想包扎伤口。” 过于接近他很危险,因此我只往前踩了一步,仍将枪口对着他。 “杀了裘拉王子的人,是你?”我问道。 “怎么可能?”凯·卢西纳睁大眼睛,摇了摇头。“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那么做?” “不过,在前廊攻击罗伊迪的是你吧?” “不是。道流,别提那件事。”凯的声音开始打颤,他的脸孔皱成一团,满头大汗。“我说过了吧?不能说,不能看。” “我在问‘是不是你?’” “那家伙……不是我。” “那是谁?” “在谒见室里……去问女王。” “好,我现在就去问。假如你说谎,我就杀了你。” “OK,就那么办。”凯点头。“但要是真的,派个人来给我。拜托……要是不快点包扎……” 我拔足而奔。 因为接了凯·卢西纳一脚,握着手枪的左手疼痛不已。假如他的攻击完备,只怕我骨头已经断了。 我折回通道,罗伊迪跟在身后。 弯过转角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凯·卢西纳仍蹲在地上。 我往前进。 进了谒见室? 可能吗? 明明有守卫看着啊! 为什么? 现在,谒见室里有谁? 再度转弯后,谒见室大门便出现于眼前:两名守卫已面向这儿。 3 “把门打开。”我站在他们面前说道。 “没有许可,不能开门。”一名守卫回答。 通往对侧大厅的门是关闭的。我的身后是罗伊迪,前方则是面向着我的两名守卫;通道上再无其它人。 “我刚才在那边对凯·卢西纳开了枪。”我用下巴指了指左边,说道。“他现在受了伤,你们最好去帮帮他。” 守卫们面面相觑。 我举起左手,对他们展示手枪。 “快开门!” 门滑开了。 尤伊·拿拿约克站在门后。 “怎么了?道流。”他看见我,张大了眼睛。 “刚才凯·卢西纳是从这里出来的吗?”我质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尤伊·拿拿约克反问。 “回答我。”我说道。 他回头望向谒见室,守卫们看了里头一眼,便往后退开,似乎受了谁的指示。我一面窥探屋内,一面移到门边。 点缀着花朵的王座上坐着女王蒂宝·苏荷,身旁站了可萝·苏荷公主,她的单手放在母亲的肩上”。 尤伊·拿拿约克的左后方可看见亚吉·鲍的身影,右手边桌旁是幼小的萨桑·苏荷王子;而坐在王子身边的,则是辛卡·王。 我并没看见屋内的全景, 还有死角。 从方才起,城里的居民便轮番谒见女王,因此我以为这个房间里的人应该更多。 我看着尤伊·拿拿约克身后的地板, 那里掉了块黑布。 那儿正是王座的跟前,附近凌乱地落着几朵花; 王座边有个白色的物体微微地发光, 是面具。 尤伊·拿拿约克看着我,不发一语。 “我对凯·卢西纳开了枪,派个人去帮帮他。”我以冷静的口吻说道。 尤伊·拿拿约克对两名守卫点了点头,守卫们便往通道的左手边跑去。 “为什么要开枪?”尤伊·拿拿约克小声地问道。 “我不辩解。”我回答:“尤伊,让开。” 尤伊·拿拿约克往后退开。 我踏进谒见室,罗伊迪也走进来。我与尤伊·拿拿约克之间的距离不到两米。 身后传来闭门声。 我看了右手边, 接着又往左手边看; 在左边的角落,有个男人盘臂而立。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是真野·强矢。 我将身子转向他,两手举起手枪,瞄准真野·强矢。 “锁定目标。”我轻声说道。 屏幕上出现GO信号。 “冴羽·道流,放下枪来。”王座上的蒂宝·苏荷以清澈响亮的声音说道。 “这是女王陛下的命令,”真野·强矢扬起了嘴角说道。“别干那种危险的蠢事,你。”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我问真野·强矢,枪口依然对着他。 他在身前摊开双手,吐了口气。 没人说半句话。 一点都不适合 “掉在这里的衣服是怎么回事?”我对着所有人询问。“刚才有人穿过吗?凯·卢西纳在这里脱掉以后才出去的吗?” 无人回答。 “回答我!”我大叫。 “道流,冷静下来。”尤伊·拿拿约克说道,他的位置离我最近。 真野·强矢身旁的门开启,出现了莎拉·佛特拉,她手上的盘子放着几个玻璃杯;她注意到我,打了个颤,手中盘子一倾,玻璃杯滑落下来。 杯子落到地毯上, 发出相互撞击的微小声音。 她的脚边被餐桌遮住,看不见。 我在一瞬之间垂下了手枪。 真野·强矢抓住莎拉·佛特拉的手臂一拉,将她抱在自己的胸前。我再度举起手枪。我已经瞄准了他的头,就算拿她当挡箭牌也无济于事。 “冴羽·道流,有件事拜托你。”真野·强矢以沉着的口吻说道,表情不见丝毫的焦虑:“开枪的时候,连她也一起打。” 莎拉·佛特拉睁大双眼,一脸惊骇。 “谁都好,回答我的疑问。这个面具是谁脱下的?”我又重复相同的问题。 尤伊·拿拿约克默默地往后退开,他站到亚吉·鲍身旁,瞥了女王一眼,接着又笔直地注视着我。 众人皆一语不发。 我一手触摸着护目镜,将屏幕切换为罗伊迪的视点;他从后方的位置,以更宽广于我肉眼的角度照出了整个房间。 我看见了自己持枪的样貌。 我的斜后方、隔着餐桌的墙边是萨桑王子及抱着他的辛卡·王。 无人有丝毫动作。 我将屏幕回复原状,注视着女王蒂宝·苏荷。 “女王陛下,为什么?为何没人肯告诉我?我可是赌上了性命耶!” “眼见即会失却,言及即会消散。”蒂宝女王以响亮的声音回答:“冴羽·道流,你做的是无理的要求,没人能回答你。这是人类无法回答的问题。” “勒死裘拉王子的,也是这家伙。”我一手指着地板上的服装及面具。“各位应该都看到了。” “没看见。”女王摇头。 “不,不可能没看见。这家伙光明正大地通过谒见室,从等候室爬上楼梯;所有人都看见了, 却视而不见。” “道流,你打算抛弃生命吗?”蒂宝·苏荷的声音微微一变。“去了解言词的意义,去了解正确的理由,去了解生命的可贵。” 我看着她。 手枪依然朝着真野·强矢。 “我不怕死,只想知道真相。” “真相没有那等价值。” 我环顾全员的脸孔。 “是谁勒死王子的!”我大叫。 “道流!”女王叫道。 “我会杀了所有人。”我低声说道。“假如你们保持沉默,我会杀了这里的所有人。” “你做不到的。”女王说。 “女王陛下,我的伴侣是被这个男人杀害的。”我以枪指着真野·强矢。“那时候我也受了重伤,虽然勉强活下来,却常想着‘要是那时我也一道死了该有多好’。我就像是行尸走肉。这家伙后来又杀了好几个人,毫不迟疑地到处杀人,但现在却在这里摆出一副善良百姓的脸孔。听说在这座城市里,他不是犯罪者?不过,我不会原谅他的,我有开枪射他的权利,我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了。所以,没问题,我可以毫不在乎地杀人,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不要见识见识?要不要我立刻扣下扳机?” “且慢。”蒂宝o苏荷以悲伤的表情说道。“我明白了,由我来说吧。” “女王陛下,不可以!”亚吉·鲍大叫。 “我已经活得够长了,但各位的生命却是无可取代的。” 站在女王身边的可萝公主倏地走向前来;令人惊讶的是,她竟是朝着我走来。 “可萝!”女王高声呼唤。 少女走到我的眼前。 她站在我与真野·强矢之间。 可萝公主试图以双手抓住我举起的手枪。 “做什么!”我缩回手。 “先从我开始开枪吧,道流。”少女微微一笑。 她攀住我的手,将手枪指向自己的脸庞。 “快,开枪吧。” “可萝,你在做什么?快住手!”女王发出悲鸣。 “道流,开枪吧。”少女露出笑容。 屏幕的一端,闪烁着“目标无法捕捉”的讯号。 “道流,有人过来了。”罗伊迪的声音由耳机中传来。 一瞬间,意识远去。 眼前可萝公主的双眸捉住了我。 我的手已不再握着手枪, 手枪消失了。 屏幕上出现错误讯息。 闪烁。 无法捕捉。 大门开启之声。 声音好遥远。 有人跑了过来。 “道流,危险!”罗伊迪的声音。 好遥远-- 可萝公主的脸庞、 少女的笑容、 双眸、 瞳孔、 小巧的双唇。 左肩的气囊启动, 视野于一瞬间泛白。 一阵冲击, 我的头弹向右边, 双脚却没有动弹, 身体倾斜。 在可萝公主的身后, 真野·强矢大胆的笑容闪过眼底。 我的右肩冲撞地板。 撞击声。 “道流,危险。”罗伊迪的声音。 头部撞击, 背部受到冲击, 一阵剧痛。 “开枪!”我叫道。 声音应该发了出来, 然而,头部撞上地板时, 护目镜似乎脱落了, 我的手枪并未发射子弹。 搞砸了。 让你捡回了一条命……真野·强矢。 真是好狗运。 算了,也好。 到此为止。 我,并不后悔。 说不定我其实-- 只是想快点儿死去而已。 耳朵听不到, 眼睛看不见, 一片漆黑…… 不,是白茫茫。 眼见即会失却, 言及即会消散。 什么也听不到, 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回事? 下一瞬间, 我,从我的身体消失了。 4 梦。 是啊,这是一场梦。 我成了罗伊迪, 视力突然复原-- 俯卧在我的脚边的,正是我, 守卫压在我的背上,制住我。 我的身体一动也不动, 冴羽·道流已是具空壳。 护目镜脱落,掉在地上, 连着缆线的手枪也落在地板上, 启动的数个气囊,现在也已全数消气。 为什么我看得见这些景象? 我怎么了? 不能说话, 不知该如何说话。 动弹不得, 不知该如何动弹。 只能看,景象看来如此鲜明。 好奇怪的梦。 守卫将我卧倒在地的身子翻了过来, 我闭着眼,似乎昏迷了。 可萝公主跪在一旁,摸着我的额头;她回头对女王说了几句话。 听不见人声,听不见杂音。 尤伊·拿拿约克从地上拾起了我的手枪及护目镜,交给亚吉·鲍。 原先抱着真野·强矢的莎拉·佛特拉开始收拾掉在地板上的玻璃杯;真野还站在墙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倒地的我。 女王蒂宝·苏荷起身,走近我的身体;不知几时,她的手上多出了花。 她将花递给可萝公主,说了几句话。 听不见。 萨桑王子由房间的右侧奔来,辛卡·王也和他一道靠近。 众人围住我的身体。 我死了吗? 或者只是失去意识、睡着了而已? 尤伊·拿拿约克看着我……不,是看着罗伊迪。 他朝这儿走来。 尤伊·拿拿约克近在眼前, 他在说话, 我却听不见。 罗伊迪回话了吗? 尤伊·拿拿约克皱起眉头,歪着脑袋。 亚吉·鲍正与女王讨论着, 他回过头来看了倒地的我好几次。 真野·强矢似乎被叫唤,他朝这儿走来; 尤伊·拿拿约克与真野·强矢两人抬起了我的身体, 辛卡·王打开了通往深处的门, 所有人走了进去。 罗伊迪开始移动。 幸好,罗伊迪设定为跟着我移动。 萨桑王子满脸稀奇地仰望罗伊迪。 众人移往等候室, 辛卡·王打开了通往深处的门--深处的尸体安置场。 莫非他们打算冷冻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果然死了么? 我正在作梦, 会作梦,表示我还活着。 我得醒来, 得睁开眼睛。 对啊…… 以前也有过相同的情形。 呃…… 是哪时的事? 我反复地想着“得睁开眼睛”、“不能就这么睡着”。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必须醒来? 我究竟执着什么? 睡着,要来得轻松多了。 只要死去, 就再也不受任何痛苦。 为何要为了再次受苦、 再次受痛, 而活下去? 不可思议。 为何,人类要活着? 为何,要试着活下去? 倘若,人类生来便被输入了维持生命的程序, 理由又是什么? 是谁为了何种目的, 设定了这种程序? 神, 要我们人类做什么? 我不明白。 或许杀了人之后,便能够明白-- 我曾如此想过, 在决心杀了真野·强矢之时。 但我没能杀了他, 到头来,什么也不明白。 没人肯告诉我, 我在这儿做什么? 究竟我为何而来? 我是谁? 今后我又将何去何从? 5 一丝寒意, 冰冷-- 这即是我身体的感觉, 身体存在的证据。 有人摸着我, 我张开了我的眼睛, 却只能模糊地看见白晃晃的天花板灯光。 圆形的天花板, 中央有个同心圆状的接缝, 而我正在那接缝的正下方; 我的身后似乎正好是圆心,但我看不清楚。 头无法挪动, 有物体触碰着我的嘴唇, 并游移着。 我试着将朝上的脸孔挪向前方, 费去了不少力气。 脑袋非常沉重。 我的身子大大地往后仰。 摸着我嘴唇的手, 那只手从我的下巴往喉咙移动; 我的眼睛看着那只手的前端。 指头、 手掌、 胳膊、 肩膀, 然后是旁边的脸孔-- 真野·强矢的脸孔。 “对啦,我想起来了。”他低喃道:“你本来是留着一头少见的黑色直发嘛!” 焦点又模糊了。 一瞬间的振动, 我的身体为之一震。 他的手微微地对我的喉头施力。 身体再次颤抖。 双眼的焦点渐渐复原。 “不是在东京,应该是在……横滨的…是哪里啊?”真野·强矢用那伴随着鼻息摩擦声并带着独特黏着性的语调娓娓道来。“我是在饭店的餐厅里看见你们的。你那时候有点醉了,最后靠在同伴身上,感觉就像是在说‘要对我怎样都没关系’。至于我嘛……对啦,我在不远的座位上喝酒。那是个可以看夜景的高级餐厅,不过是在地下,所以景物当然不是真的。音乐、女服务生、菜肴、酒,全都不是真的;就连你,我原本都以为是独行人咧!那时候不是很流行吗?酒醉模式的酩酊软件。你的同伴是个连吃饭都不脱下护目镜的死脑筋,那间公寓是他家啊?八成是吧,假如是员工宿舍,保全也未免太烂了。” 我眯起眼,试着瞪视对方。 他的手离开我的喉头,移往我的胸口,接着移动到腹部,抓起衬衫,轻轻地一拉。他看了我的脸,狡黠地一笑。有什么好笑的? “你醒过来了?” 我默不作声。 我想,我的表情应该没变, 不过我的眼却捉住了他的眼。 “那阵子真是愉快啊!”真野·强矢站了起来。 我随即仰望着他, 脸几乎没动,只有眼睛往上吊。 身体的感觉渐渐回复。 或许直到方才,我都是死亡的: 又或许是梦境太过深沉? , 我梦见了一个奇异的都市,叫做露娜堤克城…… 我见到了美丽的女王, 而我的搭档是独行人罗伊迪。 在那座城市中发生了杀人案, 我追逐着带着发光面具的黑衣人, 举起手枪…… 全部……都是梦吗? 其实…… 我刚从餐厅返回公寓,碰上了这个杀人魔真野·强矢,而现在正是被杀害的前一刻? 我将视线往下移,看了周围。 我似乎正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带着光泽的平面上, 有两只伸直了的腿,是我的腿; 而真野·强矢站在两腿之间。 我看着他脚边的鞋带,鞋带是他绑的;他将自己的脚放入鞋中,绑好了鞋带。能做好这种寻常事情的人,为什么会杀人? 为什么? 我再度将视线往上移,看着他。 真野·强矢的脸孔,正在微笑。 他的脸孔逆着天花板上的白色灯光,显得阴暗, 近乎剪影。 我试着对身体的各处使劲。 右脚、 左脚, 趾尖动弹的感触; 右膝、 左膝, 脚似乎没问题。 手呢? 手臂在哪儿? 我试着挪动手, 回想着手的挪动方法。 “那样子也满快乐的。”真野又喃喃说道。 他跨过我的脚,走到一旁去; 我别过脸,将视线朝向他步去的方向。 地板上有个人俯卧着, 是罗伊迪。 好可怜,他大概起不来吧! “为什么要带着这种旧型的家伙?” 真野·强矢用脚踩着罗伊迪的身体。 “住手!”我的声音。 是啊,这是我的声音, 我发出声音了。 “怎么……早就醒来了啊?”真野·强矢走了回来。“太好啦,我原本以为你死了,已经死心了咧!要是这么简单就让你死掉,就太没意思了。” 真野·强矢再次站到我的双脚之间, 接着,缓缓地弯下膝盖,将脸凑近我。 我试着挪动手臂, 金属声在背后响起, 手腕一阵疼痛。 我的双手在背上,不知何故,动弹不得。 似乎是被以金属制的物体拘束起来。是手铐吗?我侧眼观察,才发现背后的不是墙壁,而是网孔细小的铁丝网;围字段于比后脑稍高之处。 真野·强矢伸出手臂,抓住了围栏。 他的脸孔近在我的眼前, 他的体味、 他的气息。 他的另一只手摸着我额上的头发。 “有听到我说的话吧?听懂了吗?要是不懂,我可伤脑筋啦。算我拜托你……好好听我说啊!” 我默默地点了头。 “我从餐厅一路跟着你们”他说道。“搞不好还没超过五公尺远,你们却完全没戒心。每天都有情侣被杀,应该多用点脑筋想想吧!你们一定以为灾难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吧?你醉到让我看不下去的地步,而你的同伴开了公寓的锁,就算我靠近也不回头看一眼,好像以为我是同一栋公寓的人。对啊,我看起来很老实嘛!当然啊,因为我是公务员,这一点早就很有名了。我一直看着你,你却完全对我没印象。喂,对不对?你完全不记得我吧?你看都没看我一眼,对吧?” “不记得。”我回答。 “混帐!”真野·强矢轻轻地弹了下舌,又露出牙齿、狡黠一笑。他吐了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你是故意忽视我的。明明就在同一个餐厅里和我面对面,啊?我可是一直看着你,从你还没喝醉时就一直看着你。” “谁知道啊?”我喃喃说道。“根本没人在看你。” 真野·强矢又笑了。 “就是这样……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到头来,我只是想试试到底要杀多少人,大家才会注意到我、才会正视我的存在--”他嗤嗤地笑了起来。“有个脑袋烧坏的分析家这么说过嘛!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啊,有人能为了这种事情杀人?他是白痴啊?该不会真的不懂吧?唉,算了。你的同伴……那小子叫什么名字?唉,名字我哪记得?连先对哪一个开枪的,我都不记得。我在电梯和他说过话,好像是问他要不要帮忙吧?我一脸正经地问他‘不要紧吧?’,让他完全放心下来:我跟你们在同一层楼下了电梯,还打了招呼,可是他还是看都没看我一眼,完全没戒心。那小子开了玄关的门,想先把你弄进去;我啊,呃,先从后面开枪打了那小子的肚子。对、对,那小子竟然倒在通道上,害我伤透脑筋啊!我花了一番工夫才把他推进屋里关上门,然后才慢慢地打穿你的眼睛。火花啪地爆出来,鲜红色的火花。你从一开始就已经没有意识了,能醉着酒死去,很棒吧?为什么你又活过来了?是想再尝一次同样的滋味吗?” 真野·强矢撩起我的浏海,凑近脸孔。 “哦,这只眼是假的,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没错,是我打穿的那一边。我本来还以为是双胞胎,原来不是。”他开始大笑。“真是太精彩啦……你为什么会跑到这种乡下地方来?啊?干嘛偏要来这里?是忘不了杀了自己的男人,特地来找我的吗?我已经好几年没杀人啦,已经洗手不干了,戒得一乾二净啦!好不容易啊,身上的污渍慢慢去掉了,为什么你却大摇大摆地跑出来?我杀掉的人之中,你是最合我胃口的一个,而且是遥遥领先,错不了。后来再也没人能像你一样。说来说去,是你把我变成杀人魔的;要是没在那个餐厅里看到你,说不定我能变回平凡的公务员。你啊,生了一副要人杀了你的长相,你知道吗?自己知道吗?看到这张脸,只要是男人都会想杀了你。真是的,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又用同一张脸对着我?别用那张脸看我啊!我真的要信起神来啦,是谁的祈求应验了?是谁祈求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早就想见你了。” “哼!”他嗤之以鼻。“为什么?” “你曾收集过杀掉的人的档案吧?”我瞪着他说道。“杀了人以后,你便把被害人的档案当成收藏品。” “哦,是啊!那也是一种……怎么说呢,平凡又秘密的乐趣。幸亏我的工作能让我连接上这一类的档案。杀了你以后,我抓下你的数据,成了我的第一笔档案。我记得你那时才十几岁,名字叫做……叫做什么?不行,我记不住名字。就只有名字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不过,至少你的名字应该不叫道流才对。” 6 我的脑袋逐渐清醒过来。 身体冰冷,因为没穿着防御服, 肩膀及手臂皆空荡荡的。 室温相当低, 这里是尸体安置场。 我背向金属制的围栏,手被铐在背后。虽然双脚是自由的,却因为手腕拾不起来,无法起身。 房里只有我和真野·强矢。 罗伊迪倒在墙边,一动也不动;他无法起身,也无法与我通讯,应该已切换为睡眠状态以节省能源。 我的防御服、护目镜及手枪在哪儿? 门边有张桌子,或许就放在桌上。 “其它人呢?”我问道。 真野·强矢正在我的眼前。 他弯下膝盖,屈身摸着我的身体。 他的手在我的身体表面游移。 他完全沉迷于这道作业中, 面带笑容, 时而看着我的脸,嗤嗤发笑。 我原想朝他吐口水, 但这么做非但无意义,也不会有好结果。 我还颇为冷静。 我知道他对我的身体有兴趣, 对我来说,那只是芝麻小事, 不如让他尽情把玩,以争取时间。 有没有…… 机会? 还有…… 机会吗? “咦?你说什么?”他反问。 “女王和亚吉·鲍他们怎么了?” “哦,他们还在那个房间继续谒见仪式,我则被派来照顾你。” “莎拉·佛特拉呢?”我刻意问道。 真野·强矢飞快地抬起脸来。 他在我身上游移的手离开了。 从他还有反应这一点看来,这家伙还算正常。 或许还有机会。 “她怎么了?”我面无表情地问道。 真野·强矢的表情瞬间扭曲起来。 他离开我,走到房间角落的桌边找椅子,接着又拿着椅子走回,将它反放在我的眼前,坐了下来;他将双臂搁在椅背上,又把下巴放上手臂。 “一看着你的脸,我就忍不住想杀人。”真野又露出刚才那副下流的表情。“尽是想起各种愉快的回忆。” “老实说,我也是。”我喃喃说道。 “你恨我吗?” 我弯起伸直的双腿,竖起膝盖;我想确认身体是否能随心所欲地活动,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这可说是一种奇迹。 “你想知道是谁杀了裘拉王子吗?”他说道。 我抬起脸来。 我没回答。 我直瞪着他,一动也不动。 我努力地不动。 我不认为他知道是谁, 他只是想吸引我的注意罢了。 “这个城里的人绝不会说,因为他们相信说出来就会消散、会没命。在这个城市里,消散比死还要糟糕;所以,你想打听,也只能从我的嘴巴了。在这里,除了我没人会说出真相。” “杀了裘拉王子的是你。”我说道,当然,我并不这么认为。 “没错。”真野·强矢点头。“我戴上那个面具,去杀了王子。我爬上女王的塔,只要戴上那个发光的面具,穿上黑衣,没人会看我,没人会想看我,会变得看不见。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变成了神的使者?”我问道。 “就是这样。”真野点头。“可以去任何地方,所有人都会害怕得五体投地。” 根本是谎言。刚才才说过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杀人了……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我刻意问道。 “谁知道?”真野狡黠地笑了。“我算是某种被选上的人材。一开始就是神指引我来的,换句话说,我是神的使徒,所以我遵从神的意志,杀了裘拉王子。那并非出于我的意志,别误会。” “意思都一样。”我轻声说道。 “不,完全不一样,”真野·强矢摇头。“大不相同。谁下手勒住脖子、谁使劲,这些都不是问题、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谁让我这么做的,是出于谁的意志。” “你想说全是神要你做的?” “就是这样……在这里,就是这样。” “在日本时又如何?你杀了几个人?那些也全都是神的意志吗?” “你根本不懂嘛!”真野以鼻子吐气,摇了摇头。“我啊,一直在寻找种。不管我杀了多少人、做了多么惨无人道的事,神还是不肯到我身边来,所以我才觉得神这种玩意儿已经信不得了。可是到了这里以后呢?竟然真的有神存在,我真的遇见他了,遇见了真正创造这个世界、主导一切的力量。我想,说不定我能得救,不必再凭自己的意志杀人,只要照着神所说的,乖乖活着就好了。很轻松,不是吗?肩膀上的重担总算卸下来啦!莎拉也是看了这样的我,才喜欢上我的,她是唯一不会忽视我的女人。我在这里重生了。” “既然你已经变成了这样的大好人,”我一面笑,一面说道。“那帮帮我也不成问题吧?” “要是你希望我帮你,我就帮。”真野也露出微笑。“怎么样?你希望我怎么做?那帮人也伤透了脑筋啊,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 “看起来不像是不知怎么对待我啊……”我试着移动,背上的锁撞上围栏,发出尖锐的声音。“该做的事都做了嘛!” “这里没有警察机关,没规定该怎么处理威胁社会的人。就算要排除,也没规矩决定事后该如何管照。” “抓起来冷冻--不是吗?” “对、对,这就接近所谓的死刑。”真野·强矢一面微笑,一面点头。“总之先让对方睡着、闭上嘴--这就是他们打的算盘。” “过去也有这种例子?” “不,那倒没有。”他摇头。“第一,在这里沉眠是既荣誉又幸福的事,照理说坏蛋不能在这里睡觉的。第二,在这座城市里,从没有过那么恶劣的家伙。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很懂事,只要被父母责骂、被老师告诫几句,立刻就变成好孩子……大概是血统的关系吧!” “血统?” “对……”真野·强矢歪着嘴微笑。“被选到这里来的,尽是这种乖乖牌。” “是谁把这些人集中过来的?” “谁知道?”他抬起下巴,露出白色牙齿。“至少像我或你这种野丫头,是不会被叫到这里来的。” “可是,我们……”我说到一半,打住了话。 是啊,我们不正是被神指引到这儿来的吗? 为什么要让两个这么危险的人物来到这座城市? “那些家伙希望我杀掉你。”真野·强矢将一只脚跨到椅子上去,一面看着旁边,一面说话。“因为他们无法自己下手,所以想把这种肮脏事推给我这个外来者。对那些家伙来说,我是一种附加选项,是种外挂功能。说不定他们想看人杀人的场面咧,你懂吗?” 我在背后动着我的手。 疑似手铐的金属环铐着双手手腕。我的手很小,比起成人的平均尺寸还要小上许多:我缩起手掌,尝试各种角度,看看能否勉强穿过手环内侧。我小心地别发出声音,且不让对方察觉我的动作,悄悄地持续努力。 我的左手又小上一号。虽然左手是惯用手,却是右手力道较强且结实。左手似乎能勉强抽出手环。 我想起了将手放入壶中却拔不出来的猴子故事。 金属嵌进手的表面,一阵疼痛。 假如我就这么使劲一抽,说不定能拔出手来,但应该也会被发觉。 我不认为自己能徒手敌过真野·强矢,不出奇招,无以制胜。我没有武器,即使最初的一击能让对手胆怯,但若他随即反击,搞不好这回真的会被杀掉。 虽然我认为这样也好, 但还是伺机而动吧! 对,深呼吸…… 冷静下来。 “我会杀了你。”真野·强矢缓缓说道。“那些家伙一定会以为你只是单纯的自然死亡,我做过的事全会被遗忘,因为他们只认识对自己方便的事实。人类社会的构造就是这样,只是程度大小的差别而已。没错,要是你没啰哩啰唆,裘拉王子的事原本也该这么解决的。” “刚才在前廊攻击罗伊迪的不是你。”我决定采取拖延战术,只要多花点儿时间,说不定能抽出手来。“那副身手不是你,肯定是凯·卢西纳错不了。” 真野依然带着笑容,歪着头,做出滑稽的表情。 “反正我都要被杀了,这点小事告诉我也无妨吧?”我刻意表现出困扰的样子,因为我算准了他会因此高兴。 “别太悲观,道流。是啊,没错,那小子戴着面具、穿着那套服装,跑进谒见室来。”真野一脸满意地点着头。“我和莎拉正好留在那里谒见女王,女王要我留下来,说是有事要和我谈;她说冴羽·道流马上会来。不过,那家伙却比你先出现,还戴着发光的面具。” “你怎么做?” “不,我什么也没做。”真野·强矢扬起嘴角。“不过,那帮人当然是立刻低下头,因为那是不能看的东西,眼见即会失却。” “失去什么?” “所有一切。”他摊开双手,摇了摇头。“这可说是这座城市唯一且绝对的规矩,百分之百的绝对,从小就被灌输的绝对禁忌,已经渗透到骨子里去了。那些家伙不去看,他们相信那是看不见的。” “凯·卢西纳不是在这座城市长大的吗?”我问道。“这座城市的人怎么能戴着面具,伪装成神的使徒?” “很简单,理由只有一个。”真野·强矢竖起指头,注视着我。“因为他受了神的命令,他和神订下了契约。” “把灵魂卖给了恶魔?” “你竟然知道那么古老的说法啊?”他嗤嗤一笑。“我倒是从以前就认识到自己把灵魂卖给了恶魔。是啊,说不定正是这样。在这里,神是绝对的,甚至连恶魔都不存在:只要与神订下契约,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办得到。只要戴上那个面具,不管做了什么,都不算是人做的事,变得谁也不是。” “变得谁也不是?” “没错,我在日本干的事也差不多。没人能抓到我,我谁也不是。只不过,在这里甚至连逃都不用逃,因为没人看得见,没人会追过来。” “凯·卢西纳逃了。” “那是因为他怕了你。你不相信神,而且又拿着枪。” 语毕,真野·强矢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大门的方向,摆了张桌子。 我为了别引起他的注意,隔了一会儿才往那方向看。桌上似乎有样东西;虽然我没看见全貌,无法确定,但应该是我的防御服。 手枪也在那里。 肯定是的。 要赌一赌吗? 赌这个机会…… 我的手渐渐地穿过手环,疼痛不堪。 说不定流血了。 干脆多流点儿血,弄滑了手,说不定就能拔出来。 我依然面向前方,看着真野·强矢的脸。我不能改变表情,得注意别让肩膀不自然地挪动。 还差一些。 还差一些,就能抽出左手。 “凯·卢西纳在谒见室脱掉面具和黑衣,也没人看见吗?”我为了继续话题而发问。 “没错,除了我以外没人看见。他脱了以后立刻冲出门外,之后就如你所见了。你杀了他?” “不,只对肩膀开了一枪,伤口很浅。” “这里可没有象样的医生,那小子自己就是医生嘛!”真野发出咯咯笑声。“顶多只会按按摩, 懂得治疗的人一个也没有。” “为何要拿下面具?”我问道。 “谁知道?大概以为把面具拿下来,就能骗过你吧?” 到头来,那只是一场神的使徒奔越大厅的表演吗? 他究竟为了什么目的戴着面具现身? 难道说…… 莫非……为了我一人? “是谁要他那么做的?”我问道。 “至少不是我。”真野笑道。 “言及即会消散。”我说道。“你那么害怕消散吗?” “和这个没关系。” “少骗人了,其实你很怕吧?” “怕什么?” “怕死。” “我?” “没错。” 真野·强矢狡黠地笑了。 “你不怕死吗?冴羽·道流” 我的左手抽出了手铐。 那些微的解放感,令我的身体突然暖和起来。 彷佛之前身体里的血液全都停滞于手上一般;房里明明很冷,我的额头却开始出汗。 现在,金属手铐是由右手支撑着。 别弄出声音…… 小心一些…… 我抚着左手。 快,试着呼吸。 OK。 我随时-- 都可扑向他。 好啦…… 谁来发出GO信号? “要我杀了你吗?”真野·强矢沉静地说道。 “你没那个胆量空手杀人。”我说着,露出无惧的笑容,并刻意别开视线。“你总共袭击了二十一个人,其中死亡的有十三人,全都是用手枪。你不敢给人致命一击啊?” “是不是空手都一样。”真野·强矢露出微笑,但他的眼睛却无笑意,而是瞪着我。显然地,他很紧张。 “杀了裘拉王子的不是你,”我缓缓地说道。“你做不到。有人命令你这么说的,对吧?” “别闹了……为什么我……” “那个叫莎拉的女孩和你睡过吗?想不到原来你还有办法陪女人玩啊!” “你说什么?”真野抬起了腰。 来吧! 我会解决你! 生气吧! “你以为你是谁啊?啊?”他吐了口口水,低声威吓。 “还是只用摸的?”我说道。 “找死啊!”真野·强矢以骇人的声音大叫。 椅子被丢到墙边。 他扑向我,用双手抓住我的颈子。 “啊?怎样?你希望我怎么料理你?”他低声威吓。 我无法呼吸。 那家伙的嘴巴在我的鼻尖前将牙齿咬得嘎嘎作响。 瞪得老大的眼睛--他的眼珠在我的眼前振动着。 我的眼睛似乎可映在他的眼珠上。 “再杀你一次……”正当他这么说的同时, 我使劲挥动了右手; 系着锁的金属环, 直接击中真野·强矢的侧脑。 接着,我朝他的脸孔狠狠地给了一记头锤, 我的头撞上了他的鼻子; 钝重的声响,呻吟声。 他的牙齿似乎撞上了我的额头。 他勒住我脖子的双手松了开来, 我以惯用手给了他后仰的脸孔一记左直拳。 不过,身体重心不稳,没能加上体重施力。 我立刻弯下膝盖, 接着双脚朝他的喉头用力一踹, 真野往后方飞去, 我则因为反作用力,背部撞上了铁丝网。 一阵强烈的冲击声。 我灵敏地起身。 OK。 只要身体能动…… 我做了个呼吸, 靠近俯卧在地的他,踢了他的侧腹, 踢了好几回。 真野呻吟着,一动也不动。 我朝房间角落的桌子跑去, 果然如我所想, 我的防御服便在桌上。 我奔至桌边,移开防御服, 发现了护目镜, 一把抓住。 可是…… 没有手枪。 到哪儿去了? “在这里。”身后传来真野·强矢的声音。 我回过头, 他曲起膝盖,站了起来, 将枪口朝向我-- 是我的枪。 血由他的口中汩汩流出, 他似乎负了伤。 “你要我……再射穿眼睛一次吗?过来!” 他露齿而笑。 “我不要眼睛。”我说道,并戴上手上的护目镜。 “乖乖听话……过来。” 我只靠近了他一步。 “那是最新型的。”我说道。 “什么?” “那把枪。” 真野·强矢看了手上的枪一眼, 在那一瞬间,枪口偏离了我。 “开枪。”我轻声说道。 马达卜地响了一声, 随即是轻细的炸裂声, 真野·强矢往旁边弹开, 活像是自己跳开一般。 他从背部落地,脑袋撞上墙壁, 手枪滑行于地板上。 我朝那儿奔去, 飞身扑上前,伸手捡起了手枪, 肩膀撞上墙壁后,才站了起来。 我的双手举起手枪, 瞄准真野·强矢。 GO信号已亮了起来。 我的手枪已接受了我的命令,以无芯回转仪改变方向,朝着持枪的他发射了子弹。只要设定过一次,它就能记忆目标,绝不会打偏。这是专为我这种力道不强的使用者而设计的最高级机种,内建强力的支持构造,虽然在前廊时似乎因雷电的电磁波障碍而没打中目标,但在室内的极近距离之下,便能依照护目镜发出的讯号确实动作。 真野仰卧于地,眼睛依然开着,却已不再发笑。 从他的头部流出的鲜红血液,在地板上扩散开来, 缓慢地、美丽地-- 我依然举着枪,趋近一探, 不过,已经无须-- 再次扣下扳机了。 第8章 女王如何沉眠 受极点吸引的多舛力量与 充满冷彻寂静的光芒 风平浪静 然而庄重的他 确信宇宙将灭绝 并加以背叛 1 我费了一番工夫才唤醒罗伊迪,接着又赶紧穿上了防御服。我们所在之处是宫殿深处的圆形房间,地下就是冷冻室,这里则是地上一楼;房间中央有根壮硕的柱子,外围围栏以内的部分是电梯,我正是被用手铐铐在围栏上。 我检查出口大门,门被上了锁。这道门应该能通往辛卡·王所在的等候室。 除此之外,我还在房间角落发现了不起眼的舱门,打开一看,原来有座通往楼下的楼梯,于是我攀爬而下。照明对人体起反应,亮了起来,但动作却很迟缓,有些地方的灯泡故障,显得昏昏暗暗。 地下的楼层可藉由这座楼梯自由来去。运送裘拉王子的尸体时,我曾来过这个地方;每个楼层中央的圆筒部分都有类似隧道的通路,墙壁上则并排着圆形舱门。 失去光泽的冰冷铝门, 令人不想接触的颜色。 或橘或绿的细小光点、 疑似压缩机马达的低回转声。 我游走观看片刻,这儿比实际的室温显得更为寒凉。 调查所有通道之后,我确定这里没有其它暗道:虽然有几个看似仓库、机械室及控制室的房间,但每个都是死路。我们再度爬上楼梯,回到原先的楼层。 真野·强矢倒在近中央处,已断了气;心脏也停止了。我没打算冷冻这个男人的身体,只不过将他的尸体放在醒目的地方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因此我便要罗伊迪帮忙,将他拉往房间角落。 “啊,还是算了。”我在中途放弃这道作业,松开了手。 “为什么?”罗伊迪问道。 “反正藏不住,”我回答:“要藏还得把地板上的血擦得一乾二净。” “没错。”罗伊迪干脆地赞同。假如他说句“我来想办法吧”,岂不甚好? 我将耳朵贴在门上,探听外头的情况;想当然耳,什么都听不见。这扇门外有道十公尺长的隧道,尽头又有另一扇通往等候室的门,声音自然传不过来;这里的声音应该也无法外传吧! 时间是下午九点半。宴会仍进行着吗? 现在只能等在这里,趁着有人进来时出去。女王今晚将沉眠,这表示她将冷冻睡眠,应该会在这个地方进行。假如是在这儿,只要守株待兔即可。 虽然有些寒意,但穿着防御服,倒还捱得过去。 我茫然地望着圆形天花板,注意到中心的巨大圆形区块;它的大小和当作电梯上下的地板差不多,天花板上也有缝隙。房间中央有一根粗壮的断面圆柱,或许便是用来做为支撑点,让天花板上下移动。 我检查中央的柱子,发现了电梯开关。当我触碰小舱门后,门便滑开,里头出现了触碰面板式的操作键;我用手指按下了B1键,地板微微振动,圆形的中央部分一带开始移动。 “罗伊迪,你留在这里。”说着,我越过围栏到外侧去。 载着罗伊迪的电梯往地下一路移动,而从天花板分离的厚圆盘也随之下降。 果然如我所想。 天花板上开了个圆洞,从那儿降下的圆盘这会儿正要嵌进地板上的洞口;换句话说,电梯本身便是双层设计。待罗伊迪抵达地下一楼时,二楼的地板便与我眼前的地板成了同一高度。 电梯停止时,我已站在上面。 接着,我仰望头上大开的圆洞。 “罗伊迪,把电梯升上来。”我透过护目镜上的麦克风指示。 “了解。”耳机传来响应,不久后,地板上升了。 我搭乘之处没有中央的柱子,也没有围栏。 圆形的平面载着站在正中央的我,往上抬升。 似欲滑倒的错觉, 似欲倾斜的错觉。 穿过了天花板上的洞口后, 我的头探出了上一楼。 起先是黑漆漆的一片, 然而,电梯一停止,照明几乎同时点亮。 这是个圆顶状的小房间, 直径约十五公尺左右; 墙壁与天花板圆滑地相连,形成球面, 内部近似半球体。 地板上有三处高约一公尺的四角形平台,每边长皆为两公尺左右,配置于正三角形的顶点上,正好围住电梯。 我跳上其中一个平台,却什么也没发生。房间里除了这些平台以外,既无家具、开关,也没有门。 从位置上来想,这里是正好是女王之塔的北边;而从高度来看,因为是二楼,应该与可萝·苏 荷公主玩球的那个椭圆形房间接邻。 我凝神细看天花板后,便明白天花板是可以开阖的;圆顶状的墙壁似乎可四等分地滑开,不过我却找不到操作开关。 这里是天体观测所吗? 或是波长极长的天线之类? 这个设施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建的? 打开圆顶之后,便是屋外吗? 脑中有种种臆测, 却不知哪个才对。 “道流,有人要进房间来了。”罗伊迪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 “OK。”我沉着地小声回应。 接着,罗伊迪在楼下所见的影像传送至屏幕之上。 2 门开了。 走进罗伊迪所在的圆形房间里的,是女王蒂宝·苏荷及辛卡·王两人。 她们看着地板,停住脚步。 辛卡·王反射性地别过脸。 女王却神色不变。 “传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过来。”女王命令辛卡·王。 “可是,女王陛下……”辛卡突然一脸惊惧地环顾四周,接着又瞪着罗伊迪。“冴羽·道流应该还躲在某个地方。” “快传他们过来。” “遵命。” 辛卡·王打开门,走了回去。 女王蒂宝·苏荷笔直地走向罗伊迪;罗伊迪正站在房间中央的柱子旁。 “道流在哪儿?”女王询问罗伊迪。 罗伊迪没回答。 她凝视着罗伊迪的眼睛片刻, 那双眼眸中,似乎存在着某种魔力; 然而,那对隔着屏幕观看的我不管用。 “道流,该怎么办?”罗伊迪的声音透过耳机,只有我听得见。 “和她说话吧!”我小声回答。 蒂宝·苏荷回过头,看着倒在地上的真野·强矢。因为我们将他拖行了一公尺左右,血迹呈一直线留了下来。 “是道流将他给……?”蒂宝转向这儿问道。 “是的。”罗伊迪回答。 “唉呀……你会说话啊。”她露出些许微笑。 “必要的时候会。” “叫道流过来。” “没那个必要。” 大门开启,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冲了进来,辛卡·王也回来了。 “天啊……”亚吉·鲍看着地板,喃喃说道。 “他是怎么把手铐……”尤伊·拿拿约克看着围栏,叹了口气。 两个领导人走近站在罗伊迪面前的女王。 “冴羽·道流呢?”尤伊·拿拿约克问道,当然不是对着女王,而是对着罗伊迪发问。 “应该在地下吧!”亚吉·鲍说道,他也瞪着罗伊迪。“你能用无线电和冴羽·道流通话吧?叫他上来,我们没有危害他的打算。我们彼此应该都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道流对真野·强矢开枪是出于正当防卫。”罗伊迪说道。“道流戴上护目镜后的影像,我现在全记忆着,可成为法律上充分的证据。道流的自由与安全会在这里受到保障吗?” “当然会,我们从一开始便这么做了。”亚吉·鲍回答。 “他在上面,是吗?”女王蒂宝·苏荷仰望着天花板说道。 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也抬起头来。 “道流,下来吧。”女王呼唤着。 怎么办……? 我看着圆顶天花板, 独自叹了口气。 我一手握着手枪,另一手连着手铐; 不过,应该已经用不着这玩意儿了吧! 我并不想伤害真野·强矢以外的人, 也不认为自己办得到。 “罗伊迪,把电梯降到B1,之后走楼梯上来。” 罗伊迪慢手慢脚,我不认为他能在操作面板上的开关后飞越开始移动的围栏。 “了解。”罗伊迪回答。 地板开始下降。 圆顶内的照明熄去,四周转为一片黑暗。 我缓缓地往女王蒂宝·苏荷、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候着的楼层下降:辛卡·王站在不远的墙边,所有人皆注视着我。 “嗨!”我在途中摆着手。 电梯停止后,仍无人开口说话。 “真野·强矢死了。”我抢先说道。“你们要怎么办?冷冻他吗?” “假如有女王的许可。”尤伊·拿拿约克回答。 “即刻进行手续。”女王蒂宝·苏荷头也不回地指示,她仍凝视着我。“辛卡,传外面的两人进来。” 辛卡·王默默点头,走出房间。 “我和道流到塔上谈话,接下来的事有劳你们了。”女王对亚吉·鲍等两人说道。 “凯·卢西纳怎么了?”我询问。 “他已经沉眠了。”亚吉·鲍回答,带着些许指责我的语气。 “就为了那点伤?”我有些惊讶:“治疗的话就会好啊!” “与其痛苦,他本人选择了沉眠。”亚吉·鲍说道。 对他们而言,那是带着对未来希望的安眠; 然而对我来说,那只是死亡。 凯·卢西纳因为我射出的子弹而负伤, 等于是我杀了他。 我有充分的理由杀掉真野·强矢, 可是,凯·卢西纳呢? 我的脑袋有些混乱。 不过, 那时候,我有其它的选择吗? 人并非总是-- 被赋予充分的时间做抉择。 何谓抉择? 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 我身后的舱门开了,罗伊迪从中出现;他爬了不擅长的楼梯上来的。 “道流,走吧。”蒂宝·苏荷触碰我的肩。 我走近真野·强矢,再看他的面容一眼。 我在他的面前跪下, 藉此确认自己的行为。 我看着真野·强矢的血。这是最后了。 血。 血。 血。 我没有错。 红。 红。 红。 绝对。 那是种……希望。 是希望, 是承诺, 是我的承诺。 我感受着手上的重量, 看了手枪一眼; 好沉重, 原来我竟一直握着这么沉重的东西? 那是种……拘束。 是拘束, 是束缚, 是我的不自由。 我没有错, 绝对。 道流,呼吸吧, 你还活着, 承诺已经完成了。 我将手上的手枪放到地板上。 已经用不着了, 再也用不着了。 抬起脸, 女王正看着我,带着温柔的微笑。 我起身, 伸手入口袋,取出黄绿色的缎带, 接着,将它放上真野·强矢的胸口。 “这是‘祝他幸福’之意?”蒂宝·苏荷倾头问道。 不明白。 我摇了摇头。 “假如这家伙活过来,我会再杀了他一次。” 3 我和罗伊迪随着女王蒂宝·苏荷由等候室爬上楼梯,又从白色的椭圆形房间搭乘电梯升上展望室。展望室里空无一人,四面窗外出乎意料地明亮,雨已完全止歇,月亮似乎也探出头来了--虽然因为角度关系,没能看见。 “我从今晚起,将沉眠一段时间。”女王一面坐上沙发,一面说道。“到这儿来。” 我在她身旁坐下。 “你要离开露娜堤克城吧?或许我们再也无缘见面了。” “是的。”我点头。 “再也无缘相见的人、再也无缘踏上的土地、再也无缘触碰的东西、再也无缘聆听的音乐。”她眺望窗外,眯起眼睛。“人生即是这些别离的连续啊!小时候,我不懂别离的意义,也无法预测未来,所以并不感到伤悲;而待年岁增长,人们习惯了别离,又或者觉悟到自己来日无多时,不可思议地,别离又变得平淡无奇。因此,只有中间的世代才会为了别离伤悲。” “假如可以,我还会再来。假如您肯原谅我的话,我也希望再见到您。” “谢谢。言语明明只是言语,却仍教人欣慰。”蒂宝·苏荷露出微笑。“不是由我来原谅你,能原谅你的,只有你自己。道流,扪心自问,为何要对真野·强矢开枪?” “有两个理由。”我立即回答:“其中一个是因为过去我所受的屈辱。我中了他的枪,受了重伤;而更让我痛苦的是,我所爱的人在我的眼前被杀,我却无力挽救。” “你自己也受了伤,不是吗?无力挽救,已经不是你的责任了。” “对,可是,我想报仇,我发誓要报仇,我承诺过了。” “向谁?” “向我自己。”我注视着女王回答。“我一直想着,要是碰上他,就要杀了他。这是其中一个理由,也是主要理由。” “另一个理由呢?” “另一个理由是……这一次,他还是想杀我。” “罗伊迪曾这么说过,说他留有影像可做为证据。不过,光凭影像是看不见人心的-人的思考记录,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 “对……正确说来,因为我想杀他,或许对他而言,他只是防御而已。我出奇不意地攻击他,到桌边拿枪,但枪却不在桌上,而是被他藏在身上,简直像是猜到了我会这么做一样。” “责任全在把真野·强矢留在那里的我身上。” “不是的,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我们都在等对方攻击自己,等对方出手,自己就能出手。我了解那家伙,那家伙也发现了我是谁。已经太迟了,这是……” 神的指引--我原想这么说,却把话吞入腹中。 “对他开枪后,你的生命得到了什么?”女王以淡然的口吻问道。 “我的生命?得到什么?”我反问,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对,比方说……你觉得舒服吗?” “不。”我摇头。“我并没有得到什么,只是取回了失去的东西。” “取回了什么?” “不知道。” “自尊吗?” “不是。” “人的尊严?” “不是。”我又摇了摇头。“他从我这里夺走了某样东西,所以我将它取回来。” “那样东西真的存在吗?” 我默然无语。 女王蒂宝·苏荷注视着我。 “报复、复仇、还以颜色,”她缓缓地说道。“这全是在梦中描绘出来的幻象。” “或许是吧!”我点头。“可是,人不就是紧抓着这些东西生存的?每个人都是紧抓着幻象而活啊!” “是吗?”女王微微一笑,倾着头。“你活着吗?” 她靠近我,重新坐下。 她握住我的手,温柔地抚摸着;被手铐刮开的伤口微微地发热。 “就是这只手开了枪的?” “不,是用回转仪自动锁定目标,我只有下达命令,我的手并没有责任。” “责任在哪儿?”蒂宝·苏荷抬起脸来,以不可思议的表情询问。 我无以回答。 我的眼睛流下了泪水。 “你在哭。” “是的。” “责任在这只眼睛吗?” “不,这只眼睛只是旁观而已。” 泪水溢出我的眼眶,气息哽住我的喉咙。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为何如此温柔的人,会去伤害别人?究竟是受了什么力量驱使?”她轻声呢喃道:“渴望温柔自持的心,时而振奋人,时而责备人,时而贬低人。你明白吗?道流,所谓的自由,是更为孤立的关系,是更为冷漠的规则,是我们未接触的存在,正因为远离,才感受到它的可贵。好可怜……你一直被束缚着,一直不自由。只不过,即使未接触,自由仍在你心中,仍漂浮在你的心中。无论破坏了多少外侧的事物,仍然找不到自由;除非平静地往自己的内心追求,否则是无法得到自由的。” 我不懂。 我什么都不懂。 好一阵子,我只专注于调整呼吸: 专注于- 克制感情、 生存、 以及生存的定理中。 这就好, 我的身体还活着, 呼吸、 血液循环、 维持体温, 肌肉等候着指示。 这就好。 深呼吸。 是的,这就好, 什么都别想, 别再想了,道流。 “我搭了深处房间里的电梯到了二楼。”我终于说出话来。“那个圆顶的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用来保管三枝箭的地方。” “三枝箭?那是什么东西?” “是神器。”女王简洁地回答。 神器? 神的道具? 这么一提,那儿有三个四角形平台: 可是,上头应该空无一物,因为我现在正站在上面。 “什么也没有耶……”我说出口来。 “看不见。” “看不见?什么意思?” “无法眼见。” “为什么?” “不可试探神。”蒂宝·苏荷依然保持微笑,缓缓地摇了摇头。 有通电话打了进来,待片刻后,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爬上楼梯。 “女王陛下,我们前来向您致意。”亚吉·鲍说道。 “愿您有个安稳的好眠。”尤伊·拿拿低头行礼。 “可萝已经沉眠了吗?”女王问道。 “是的,就在刚才。”亚吉·鲍回答:“女王陛下,时间差不多了。” “我明白了,那么,下楼吧。” “能耽误一点时间吗?”我早已站起来。 “好的。”女王看着我,重新坐回沙发。 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也将脸孔转向我。 “真野·强矢对我说,杀死裘拉王子的是他。他说他戴上那个发光的面具,爬上这座塔,下面的人都没看他一眼,无法看他;他成为神的使徒,勒死了裘拉王子,真野·强矢已经无法说话了,他说的是真的吗?” 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默然地看着女王,大概是想请她做判断吧!女王没瞧他们两人一眼,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怎么样?”我耐不住性子,询问道。 “那是错的。”女王摇头。 “为什么您能断言?”我问道。 “真野·强矢没有让王子沉眠的动机。”女王回答。 “他是个不需理由便能杀人的男人。”我瞪着女王说道。“我很清楚,他毫无理由地杀了好几个人。” “不,理由必然存在:展现自己、诉求自己、确立自己、释放自己、原谅自己、责备自己。” “是啊,说不定这回也是其中一个理由啊?”我问道。 “假如真野·强矢为了自身的动机伤害他人,为何要戴上面具?”女王蒂宝·苏荷以冷静的口吻淡然说道。“倘若只是延续他从前的行为,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进来,杀了所有人;我们全都没有武器,应该不难办到吧。” 这个女王的洞察力教我吃惊,也教我心服。 是啊……正是如此。 我自己也相信不是真野·强矢。 不过…… 那会…… 是谁? “是凯·卢西纳医生吗?”我询问。 “不可能。”亚吉·鲍回答:“他一直和萨桑王子一起待在谒见室里。” “即使有人戴上那个发光面具,走进谒见室……”我说道。“你们也不会去看。等候室里的辛卡·王不会去看,楼下的可萝公主也不会去看。结果,那人便能在无人看见的情况下,爬上这个展望室。要通往这座塔,唯有这个方法;假如你们坚称真的什么都没看见的话,那结论就是女王或可萝公主杀了裘拉王子。”话说到这儿,我看了两人一眼。 亚吉·鲍微微地动了嘴,却没发出声音, 尤伊·拿拿约克窥探着亚吉·鲍与女王的神色。 “言及即会消散。”我缓缓说道。“我能理解你们为何无法说出来,那么由我来说吧!假如我说得对,请保持沉默;假如说得不对,请摇头,可以吗?” “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拿拿约克回答:“这不是谎话。” “发光的面具是神的使徒,对吧?”我发问。 两人毫无动作,也没回答--女王亦然。 “裘拉王子沉眠的那一晚,那个戴着面具的使徒通过了谒见室,对吧?” 两人摇了摇头。 “眼见即会失却,”我说道。“所以,你们决定当作没看见。” “不是的。”拿拿约克回答。 “说谎。”我喃喃说道,接着瞪着他们,轻轻地摇头。 “我来说吧。”女王蒂宝·苏荷端正姿势。 “女王陛下!”亚吉·鲍激动地说道,他和尤伊·拿拿约克两人同时看着她。 “让裘拉王子沉眠的……” 女王蒂宝·苏荷的柳眉,微微地下垂成悲伤的角度。 她那绿色的双眸笔直地注视着我, 视线精确且具备力量。 我等着。 “勒住裘拉脖子的,是那孩子的父亲。” 她的双眸, 隐约地晃动。 “那就是神?”我问道。 无人回答。 4 我们全体一起从展望室搭着电梯下楼,又自椭圆形白色房间走楼梯下等候室。 等在那儿的辛卡·王双眼直瞪着我。深处的房间似乎已收拾好,我的手枪放在她的桌上。 女王命令亚吉·鲍及尤伊·拿拿约克退下;他们两人不放心我和罗伊迪留下来,虽然表示了反对之意,最后却仍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回到谒见室。 辛卡·王以挂在胸前的钥匙打开了通往深处房间的大门;她似乎也对我在此之事感到不满。 “冴羽·道流,随我来。”女王说道。 我们从等候室穿过隧道,辛卡·王又替我们打开了另一扇门。 我们再度回到因缘的房间。 真野·强矢的尸体已然不见, 地板也擦拭得一乾二净, 宛若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一般,宁静且冰冷。 “辛卡,退下。”女王说道。 “呃,门锁呢?”辛卡,王歪着头:“就这么开着吗?” “没错。”女王回答。 女王将沉眠半年,然而我却得回去,要是被锁上可就伤脑筋了。辛卡看都不看我一眼,便走出门外。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你认为是为了什么?” “要让我见识一下神,对吧?”我说道。 女王噗嗤一笑,又缓缓地眨了一回眼睛。 “你是很风趣的人,”蒂宝·苏荷说道。“我非常希望能再见到你。你愿意来这儿玩吗?我想和你多聊聊。这种感觉,我过去从不曾有过。” “我也是头一次被人这么说。”我歪着嘴角说道。 “那肯定是骗人的。”她微微一笑。 “我的伴侣死后,这是头一次。”我点点头,订正道:“在我居住的地方,要是死了就完了, 个人消散并不稀奇,每天都有人死去;在我的周遭,这也是家常便饭。” “对不起。”蒂宝·苏荷敛起笑容说道。 女王走进房间中央的围栏之中,我和罗伊迪也要进去,却被她温柔地摆手制止。 “不是要到下面去”蒂宝·苏荷一面微笑,一面抬起眼睛往上望。“按了开关后,我也会走出来。” “我来按吧!” “不要紧。” 女王操作面板上的按键,同一时间,电梯部分的地板开始下降;她连忙往围栏开启的部分移动,走向外侧。地板已降下了数十公分,我伸出手来,让她抓住。 我将蒂宝·苏荷拉上来。 厚重的圆形地板从天花板降下。 “呃……要上去时,得有人先爬楼梯下楼去……我让罗伊迪下去吧?刚才我也是这样,才一个人上了楼上的圆顶房间。” “不要紧,楼上的地板也有开关。”她回答:“不然,一个人的时候岂不麻烦?” 这么一提,倒也有理;我完全没想到。 不过,一个人用得着这里吗? 我们搭上降下来的地板。地板中央有个圆形小舱门,她屈身打开,按了里头的按键;电梯开始上升。 我们进入天花板的圆形洞穴中。 如宇宙般漆黑的空间,在电梯停止的同时亮了起来。 我看着三个四角形平台, 上头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看不见。 女王说是三枝箭, 还说是神器。 “神器现在在这里吗?”我询问。 女王只是微笑,并未回答。 我在三座平台的其中之一坐下, 她倚在另一座平台上, 罗伊迪则站在房间角落。 我这才想到, 莫非,我们三人便是三枝箭? 在神眼里,我们看起来是什么模样? 男人与女人, 或两者皆非? 人类与机械, 或两者皆非? 所谓的神,究竟是谁……? 谁也不是吗? “这座城市是我的父亲建造的。”女王平静地娓娓道来。 我的心跳加速, 不过,我却拼命别表现在脸上。 “一百年前,家父是世界第一的资产家。那个时代,计算机普及于全世界;家父的财富并非来自物质生产,而是建立于电子讯号的累积。当时,首度出现了被称做‘软件’的概念。现在也一样吗?” “不,现在已经不用软件和硬件的说法了。虽然有巨指令及微指令之分,不过自从‘自我架构芯片’上市以后,软件与硬件的界线就消失了。” “当时家父有位朋友是音乐家,他也是有‘世界第一’之誉的资产家;家父与他两人发愿创造属于自己的桃花源,投下了大笔资产,建造了这座露娜堤克城。” “那笔资产,现在应该还剩下许多吧?” “是的,当然。”蒂宝·苏荷点头。“绝大部分用于维修主要发电设备以及操控信息,避免这座城市对外公开。这里并不如居民们所想的一般独立于外界;当然,那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那么,外界也有知道这里的集团存在啰?” “是的,家父的资产正是由那个集团管理,” “这里对他们来说,算什么?” “大概是实验吧。” “实验?” “或是家父的意志。” “话说回来,住在这里的人,是怎么被召集过来的?” “我也不清楚,只不过……我曾听说家父与他的朋友从世界各地召集年轻人,我常这么想: 或许他们是想留下知性、温厚及友善的基因吧。是啊,看着出生于这里的人们如此和平的生活方式,真的教人不敢相信过去人类的历史。” “换句话说,这个实验成功了?” “不,并非如此。”她一脸落寞地仰望圆顶。“家母沉眠之后,家父拒绝延长寿命,结果也于数十年前沉眠了。这座城市的人口越来越少,设备的使用年限也将近;这里的体系出纰漏,只是迟早的问题。等到可萝当上女王之时,这座城市也将告终;不过,这样也好,这才是自然的道理,人不能违抗自然,勉强停住脚步。等到最后一刻到来之时,我们必须选择放弃这座城市,或是求助于外界,又或者回复到极为原始的生活;这是命运,我想我们会慢慢地、平静地接受那个环境吧。” “另一个人,呃……创造这座城市的另一个人呢?”我问道。“那个人也死了吗?” 雷声响起, 既低又长,宛如拖曳般的声响。 方才从展望室往外看,应该没有下雨才是;我还以为暴风雨早已停了。 照明缓缓地转暗, 并非突来的停电, 而是控制之下的熄灯; 同时,一阵轻盈的回转声传来。 我抬头往上看, 头上的圆顶,产生了十字龟裂, 裂痕越来越大, 圆顶打开了。 我原以为头上的是个圆形照明,却是月亮。 斜上方有个近乎圆形的月亮, 带着些微的红色。 天空逐渐扩大, 月亮四周朦胧地发亮, 离它越远,天空越来越黑, 星星频频眨眼, 冰冷的空气往我们落了下来。 不过,雷声依旧传来, 那可怕的声音, 好遥远。 圆顶完全开启,停止了动作。 我回顾身后, 高塔近在眼前。 更高处可看见疑似展望室窗户的部分,却没有亮光,整个塔溶入漆黑的夜里,成了黑影,遮住那块天空上的星星;只有侧面的些许部分,精确地反射着月光。 我悄悄地打量着女王的侧脸。 蒂宝·苏荷站在圆形地板的中心, 仰望天空。 白皙的脸庞, 月光照着她的脸; 金色的头发, 包围于光芒之下,头发彷佛带着水气; 鲜红的双唇, 轻启的嘴唇,令人联想至生于天地境界的奇迹造型。 滑润的风, 浏海频频于额间摆动, 盈溢的光芒, 由下颚至颈间, 又从颈间移动至胸口。 这名女子在等候什么? 等候着鬼魂吗? 我臣服于这股力量,望着上空; 月、星、影。 我再度看着她白皙的脸庞。 细致花布迭合而成的礼服, 两臂笔直地朝着斜下方伸展。 引导着光芒, 走向白皙的指头、白皙的指甲。 唯有神才能造就的娇姿。 她并不看我。 她曾说过, 杀了裘拉王子的, 杀了自己的儿子的, 是父亲。 那即是-- 她的丈夫。 那即是-- 她的神。 那即是…… 是啊…… 我也在这瞬间明白了。 是啊…… 冰冷的空气又盘旋了我的身体一周。 原来如此, 那不是预言, 不是梦, 全都是现实, 全都是一般机能。 预言我的到来,甚至预言了我的名字, 真野·强矢来到这座城市时亦然, 能做到的,只有一个人。 “冴羽·道流。” 待我回过神来,蒂宝·苏荷已站在我的身前。 她轻轻地将双手放上我的盾, 她的脸庞接近我。 “吻别吧。” 我闭上眼。 我想,这么做才合乎礼仪。 轻微的接触。 睁开眼后,见到的是她的笑容。 “你是男人吧?”她说道。 “在您的面前,我是。”我回答。 5 雷声越来越近。 宛若流星的光辉缓慢地落下, 接着变大,直教人目眩神迷。 轰隆声-- 我一直以为是雷声。 大概是旧型的回转式喷射推进装置吧,我从没听过这种声音,却有种不可思议的气味--怀念又危险的魅惑气味。声音及气味,似乎都是从那架飞机的引擎发出的。 飞机朝我们的方向降落。 起先快速、最后几公尺则渐趋缓慢。 风席卷而来。 我与蒂宝·苏荷一同退避至房间的墙边。 小型飞机放下了细长的脚架,垂直地降落;那三只脚架落在三座平台上,前端还有个小滑轮。悬架装置深深地沉了下来,同时引擎声也越来越低。 温暖的空气触碰着我的脸颊。 上方的座舱罩横向开敔, 有个戴着安全帽的人解开安全带。 引擎停止, 我已明白那是谁了。 他踩上机翼,先坐在翼尖上,才又轻盈地飞身纵下平台。 他笔直地走到我的面前, 接着从头上拿下了安全帽。 “冴羽·道流,”麦卡·裘克露出洁白的牙齿。“没想到蒂宝会如此迷恋你,实在太有趣了。” 他脱下手套,对我伸出了右手。 我们握了手。 他的手与我差不多小且削瘦。 “不过,一女不能事二夫”他刻意做出滑稽的表情。“两个只能选一个。” “连我也要一并杀掉?”我问道。 “不、不,我不会那么做。”麦卡·裘克回答,他用手撑住背后的平台,轻盈地一跃,坐了上去;那身手之轻快,教人难以相信他是个老人。“冴羽·道流,你是女人,是女人就不成问题。裘拉王子爱着蒂宝,爱着自己的母亲,而他是男人。” 我看了蒂宝·苏荷一眼。 她低着头,双手掩着脸。 在哭吗? 不过,我完全不明白。 她只是悄然不动地伫立着, 我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不能再增加苏荷的子孙了。我的日子所剩不多,这座城市已经完了。” “为什么要建造这座城市?” “我们希望能活得更久--全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延长生命,并创造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场所与人,亦即环境……所以才建造了这里。” “所以你就成了神?为了变为神,投下了大笔金钱?” “不行吗?”麦卡·裘克又微微一笑,黝黑的脸庞与白色的牙齿成了对比。“我的搭档比·兹虽然死了,我却似乎勉强符合条件。我们两个人都在一代之间赚了一百年也花用不尽的钱,把这些钱用在自己身上、用来实现自己的梦想,有什么不对?” “可是,为了这个目的,其它的人受到了伤害。” “没有人受到伤害啊!每个人都过得很幸福,不是吗?生活得无忧无虑。” “可是,裘拉王子他……” “是啊……裘拉是唯一的遗憾。他是我的儿子,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才让他进入长眠,无可奈何。” 蒂宝·苏荷蹲在墙边,双手依然掩着脸。 她颤抖的呼吸声隐约地传来。 女王正在哭泣。 “为什么要让真野·强矢到这里来?”我询问道。“是你引他来这里的吧?” “没错。”麦卡点头。“那个男人在日本被通缉。我一直透过网络追踪真野,最后入侵了他的座机系统,将他引来这里。这不是我的能力,全都是比·兹设计的‘侵入者’的威力。我会把真野叫到这里来的其中一个理由,是对他本身有兴趣。我想看看在这种环境之下,他会变成怎么样的人类。也就是说,我想试试自己创造的体系是否管用。这是个大实验--这么说或许不妥当,不过这里本来一开始就是个实验--创造出完美系统的人,总是期待病毒的入侵;过了一百年,我自己也开始期望刺激。而且,我怀疑这座城市的问题是出于缺乏刺激。就好像基因干扰助长了进化一样,这座城市是不是也需要刺激?虽然这座城市经由完美的设计、进行着完美的维持管理,却还是渐渐衰退;人口非但不增加,还一味减少。我的命也没办法再延长多久了,所以,我才下了剂重药,引来真野·强矢,以找出突破点。” “结果呢?” “谁知道?”麦卡耸耸肩,摇了摇头。“目前还没出现效果。不过,这次道流的到来,结果上应该会带来某些影响吧!” “我也是被引来这里的?” “对。”麦卡点头。“我找过真野·强矢的被害者之中还幸存的人,你就是其中一个。因此我用了许多手段,把你引来。” “那个采访的委托也全都是捏造出来的?” “别生气,回去时我会给你充分的酬劳。” “不是那个问题!” “拜托你,道流,冷静下来。”麦卡像个孩子般地低下头来,双手合十,天真地苦笑着。“你想杀掉真野·强矢,这是我从你的日记里看来的。” “咦?”我大吃一惊。“你连这种东西都……” “从前的人对网络上的信息管理很啰唆,但现在却只报导对管理者有利的部分。你最好记得,管理者总是会留下能轻易入侵民众隐私的空隙。” “你期待我杀掉真野·强矢?” “是啊,正是如此。”麦卡点头。“你的意志还有自尊,我认为那会成为你的力量。可是,看见来到这里的你,我真的很吃惊啊!” “因为我是女人?” “没错。”麦卡微笑。“我的计算出了错。你不是冴羽·道流。对,你应该是道流的女友……名字是……” “久慈·晓良。”我说出这个名字。 “哦,是这个名字啊!为什么交换身分?在资料上,久慈·晓良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不是冴羽·道流吗?” “我是冴羽·道流。” “为什么你是冴羽·道流?” “我不想说。” “是吗……哎,算了。”麦卡·裘克咯咯地微笑着。“反正,你是我们的其中一人,你正好是另一个我。” “什么意思?” “我从镜中人开始。” “镜中人?” “你将丢掷石头的手藏于身后。”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人类会这么说。” 麦卡·裘克像是觉得万分可笑般地笑了起来。 我看着墙边的蒂宝·苏荷,她抱着膝盖,屈成一团,像个少女一般。她一只手掩着口,抬头望着我,眼睛则因为泪水一片通红。 “我想问你,”我询问麦卡。“你一向搭飞机从这里出入,那天晚上也是先来到这里,才爬上女王之塔吧?” “没错。”麦卡点头。“等候室里有辛卡,楼上则是可萝公主在玩球。” “换句话说,她们看见了你。” “她们不会看。”麦卡微笑。“我是神,她们看不见我。” “即使看了也当成没看见?” “是啊,没错,只会感到可怕。”麦卡·裘克说道,他回头看了蒂宝一眼,微微地叹了口气。 “她也一样怕我,现在似乎完全不行了。她不把我当人类看待,不把我当男人看待,即使我碰她,她也只是发抖。”他又以天真的表情耸了耸肩。 “人的心无法像程序一样轻易改写。要攀越嫌太高,要钻过又太低。” “为什么拿走可萝公主的球?” “我偶尔会想恶作剧。”麦卡吐出鼻息笑道。“可萝哭了。我爬上展望室,杀了正对蒂宝求爱的裘拉。他也因为怕我,完全没能抵抗,大概是认命了吧。说可怜是可怜,说幸福是幸福。” 麦卡·裘克仰望天空,做了深呼吸。 月光仍相当明亮。 他的头上是扁平的主机翼, 那呈锐角的前缘细微地反射着光线, 宛如一把巨大的匕首一般, 闪闪发光。 “掉在楼梯上的缎带呢?”我追问。 “那套衣服是从前就开始用的,有好几套;现在也还有一套放在上面。”他回看着飞机答道。 “有时候我会把衣服借给带劲又纯真的小子,像是凯·卢西纳和真野·强矢;这种时候,为了让他们显眼一点,会让他们戴上发光的面具,有一种催眠术一般的效果。不过,我是不穿戴那些东西的,没有穿戴的必要。只有一次,为了你特地穿上……” “你爬下楼梯时掉了缎带,对吧?是在女王和辛卡下楼以后。” “有吗?” “从这边也可以打开通往控制室的门吗?钥匙是辛卡保管的耶。” “这里可是我盖的啊!”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关于这个案子,已经没有谜题了。 至少,已经没有我想知道的事了。 “等到可萝公主成为女王时,你打算怎么办?下一个世代的神由谁来当?”我问道。 麦卡·裘克看了蒂宝一眼, 接着又眯起眼睛,以些许为难的表情对着我。 “假如你是男人,你可以成为神。”麦卡说道。“只要你能杀掉真野·强矢,条件就齐全了--我是这么计算的。毕竟你应该不会回去了……” “因为要是杀了人,就只好留在这里了?” “没错。” “假如我是男人……”我笑道。“那就好了。真是可惜啊!” “是啊,很可惜,我完全计算错误。”麦卡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这座城市已经没有未来了。” “我想,那种未来还是没有才好。”我喃喃说道。 麦卡·裘克看着我。 一阵沉默之后,他微微一笑。 “如你所言,冴羽·道流。”他点头。“你满足了成为神的条件;真亏你还这么年轻,就能如此了解人生的虚无。” “我才不了解,只是生性随便而已。” “真可惜啊,假如你是男人……” “很可惜。” “真的……” 麦卡·裘克将一只手插入口袋后,圆顶开始闭合;我抬头仰望着,突然变得有些落寞。 “怎么啦?”麦卡·裘克询问我。 “总觉得……或许无法再次看到那么美的月亮了。” 十字形的天空变得细小,不久后,天花板阖了起来;同时照明齐开,房间亮得教人炫目。 我重新观察飞机。我并不讨厌老机械,那方方角角的设计总给人一种无机质的感觉。从前的机械全都像极了机械,明明白白;和生物的形状完全不同。 麦卡·裘克帮蒂宝·苏荷站了起来。老人将手环上她的腰,两人一起站起来;蒂宝·苏荷的个子要高上一些,她仍低着头,女王的威严早已消失无踪,像个少女一般地柔弱。 我们搭着圆形电梯向下,在一楼换了电梯后,又朝地下前进。 6 我们进入了最下层的某个隧道中,与裘拉王子沉眠之处相同。 半路上,麦卡·裘克打开了墙上的一个舱门,让我看看那个名为比·兹的男人--这座城市的另一位创设人,从前是麦卡·裘克的搭档。虽然由于被冷冻,看得不甚清楚,不过那个老人是个金发白人,体格纤瘦。 他打开了隔壁的舱门, 圆筒舱从壁上突起; 蒂宝·苏荷躺进里头, 她已不再哭泣, 却也没有笑容。 我说不出任何话来, 哭泣、 微笑, 都做不到。 只不过…… 我祈祷: 待醒来之时, 她能成为全新的她: 我祈祷, 寂寞、 悲伤, 全都冻结, 只做着快乐的梦。 别了,蒂宝·苏荷。 她闭上眼, 她的圆筒舱被缓缓地吸入壁中, 舱门发出轻细的声音,关了起来, 橘色小灯开始闪烁。 “冷冻尸体和活人冷冻睡眠的圆筒舱一样啊?”我询问。 “一样啊,观察保存对象,提供适当的温度管理。无论是生是死,状态上并没有明确的差异。” 他拉出隔壁的舱门, 待圆筒舱出现后,他便进入里头。 “冴羽·道流。”他躺下来后,开口说道。 “什么事?” “我给你机会。” “什么机会?” “我的圆筒舱关闭之后,你可以用外面舱门上的按键重置模式;这么一来,我就无法再度醒 来,会和尸体一样,就这么结冻起来。”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接着,立刻打开隔壁蒂宝的舱门。你最多只有十分钟可以犹豫,十分钟以内的话,她还可以醒来。假如你愿意,把蒂宝带走吧!”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这是你的机会,道流。明白吗?好好记着,你是我们其中一人,你就是另一个我。”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麦卡·裘克的圆筒舱便开始移动, 流畅地进入壁中。 舱门关闭。 我在站在隧道中,伫立片刻。 过了三分钟, 过了五分钟, 周围的空气干燥,不再流动。 百年来,这个空间守着人的生,也守着人的死。 将生与死模糊化,一路守着。 蒂宝·苏荷的舱门, 与麦卡·裘克的舱门。 闪烁的灯光。 我没有哭泣。 我的脑中闪过一种奇妙的错觉, 彷佛我那被真野·强矢杀害的伴侣, 也沉眠于此。 便只是如此。 我迈开脚步, 走出隧道。 “走吧,罗伊迪。” 罗伊迪等在电梯旁。 “道流,不要紧吗?” “什么东西不要紧?” “肚子不饿吗?” 我露出微笑。 或许我饿了吧! 电梯载着我和罗伊迪,悄然地上升。 7 待我醒来时,人已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我就像回忆梦境一般,回想之后回到这里时的情景。 等候室里的辛卡·王, 以及谒见室里的亚吉·鲍与尤伊·拿拿约克, 所有人似乎都畏惧着我, 却没人对我提问。 因为他们相信-- 眼见即会失却,言及即会消散。 我多想告诉他们, 他们的神,其实是名个子矮小、笑起来像个孩子的老人; 假如说了,我会消散吗? 罗伊迪正充电以备明天,肚子饿的只有我自己。 我空着肚子入睡, 没有作梦; 我的身体似乎有些工作过量了。 待我再度醒来之时,窗外一片炫目。 我似乎是被敲门声叫醒的;开门一看,是尤伊·拿拿约克。 “早,道流。”他说道,表情和平时一样。 “早,尤伊。”我回答。 “你今天要回去吧?”他露出些许微笑,大概是因为我以名字称呼他。 “嗯。” “我送你到车上吧!” “谢谢。可是,回去之前,我想先冲个澡,而且……假如可以,想吃顿饭。” “知道了。”他微笑着。“我会命人在谒见室准备好。” “准备冲澡?”我开了个玩笑。 “不,准备餐点。”他一脸正经地回答:“等下过来吧!” 我冲过澡,穿上衣服。除了内衣裤以外,我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真是的,早知道是这种旅行,我该多带些优雅的衣服来的。罗伊迪也和我一个样儿,我们两个肯定被误以为是服装品味极为怪异的人。 我把行李塞进行李箱中,让罗伊迪拿着;确认没有忘掉东西后,便离开房间,经由通道走向谒见室。 门前的两个守卫和昨天的不同,教我松了口气。 亚吉·鲍、琳·鲍及尤伊·拿拿约克正等在里头。 时间已过了十一点,与其说是早餐,还不如说是中餐。我一个人品尝满桌的丰盛大餐,十分可口,最后则喝了杯冰冰凉凉的牛奶;这一定是从真野·强矢的牧场取来的吧! “我们有个请求。”等我吃完,亚吉·鲍开口说道。 “这座城市的事,别对任何人说出去。”我抢先说道。 “是的……正是如此。”他露出了紧张的笑容,点了点头。“能请你答应吗?” “假如我不答应,你们就不放我走?” “当然不是。”亚吉·鲍摇头。“冴羽·道流,我们相信你。你是被神、且被女王选上的人。” “谢谢。”我老老实实地点头。“好,我答应你们,不会对任何人说半个字。我很感谢这座城市里的人。” “这是我们对你肯守密的谢意。”尤伊·拿拿约克放了根银色小棒在桌上,大小和笔差不多。 “这是什么?”我问道,拿在手上一秤,相当重。“该不会是白银吧?” “是的。” 这应该比我一年所的收入还要贵吧!这是堵口费呢,还是假采访的补偿?麦卡·裘克也曾说过相关的话题…… “要把这个给我?” “是的。” “我明白了,那我就收下了。” 我接过那东西,收入口袋。 “太好了。”亚吉·鲍的脸色开朗起来。“有空请你一定要再来。” “下回不需要白银,”我露出微笑。“我会请假自掏腰包来的。” “我们会竭尽所能地款待你。”亚吉·鲍说道。 我和亚吉·鲍及琳·鲍握手。 琳·鲍虽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到头来仍是半句话也没说。 她的龙,只怕不会再飞翔于天际了吧! 只要离开这座城市,或许能见识地球; 然而,我却没有这么说的资格。 我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与她道别。 我们离开了宫殿。 尤伊·拿拿约克与我同行。 我看着平坦开阔的两侧土地,笔直地走着; 过了桥,走上石子路,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 全都看着我们。 今天、明天、后天, 这般安稳的生活都会持续下去吧! 我们穿过宁静的街道,来到大门。 高得足以仰望的围墙, 墙上的天空虽然举世相连, 地面上却有所区隔。 我面前的大门开启了。 “不必送到车子旁,”我停下脚步,对尤伊·拿拿约克说道。“到这里就好了。谢谢你,尤伊。” “是吗……”他欲言又止。 尤伊的一双蓝眼,比起平时更不愿看我; 不过他的表情,却是目前为止最富善意的。 尤伊·拿拿约克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 “道流,危险!”罗伊迪叫道。 我没戴护目镜, 因此反应迟了一瞬。 尤伊·拿拿约克回头。 莎拉·佛特拉拿着长枪指着我, 那是真野·强矢的枪, 我曾看过。 莎拉叫着, 声音几近悲鸣; 不过,我却听不见。 钝重的炸裂声响起, 同时,我的头部受到了极为猛烈的冲击, 她发射的子弹,似乎命中了我的头。 我被往后弹开, 气囊启动, 或许后脑得以免受撞击-- 我已感受不到冲击了。 一瞬间,我看见了天空。 接着, 地面, 看来是倾斜的。 我的头, 正好朝着地面; 身体, 已动弹不得。 尤伊·拿拿约克架住莎拉·佛特拉, 我的一只眼看着这副情景; 只有一只眼, 另一只眼,已经不济事了。 我似乎正流着血, 一开始烧烫, 却马上变冷, 不久后变得毫无感觉。 不舒服, 非常不舒服, 想吐。 呼吸? 心跳? “罗伊迪。”我唤道。 杂音。 “道流,不要紧吧?” “罗伊迪。”我试图拾起手来, 可是我的手却分毫不动。 杂音。 “罗伊迪。”我再次呼唤他。 杂音。 “道流。” 我忆起蒂宝·苏荷的笑容。 正如她所言, 眼见,即会失却, 言及,即会消散。 “罗伊迪……” “道流。” “再见。” “道流。” 最终章 别了,朋友 别了,约定 别了,地下水 别了,飞机云 别了,落在沙漠上的我的影子 声音。 道流。 罗伊迪。 道流。 罗伊迪,我听得见。 道流,我也听得见。 罗伊迪,没事的,我在这里。 道流,你在哪里? 风。 一阵风迎面而来, 拂动了我的发梢。 那是错觉, 然而, 却真如一阵风似地, 随着一瞬间的轻微冲击,影像朝我侵袭而来, 双眼突然重见光明。 在我眼前的, 是我。 起先,我以为是镜子, 以为是镜中人所见的景象。 我忆起麦卡·裘克的话语。 眼前躺卧着的是-- 冴羽·道流…… 不, 是久慈·晓良的脸孔。 我的情人, 我所爱的人。 她的眼睛流着血, 方才,她被打穿了头; 由于是真野·强矢的枪,因此打中了同一部位, 枪记住了标的。 即使换了把枪,他仍保留着原来的记忆卡,将自己的设定安装到每一把枪上。 换句话说,这即是-- 真野·强矢的意志。 即使扣下扳机的是莎拉·佛特拉的手指, 仍是真野·强矢的意志。 结果,真野·强矢杀了我, 我的身体已然报废; 这是…… 罗伊迪看见的影像吗? “罗伊迪,你听得见吗?” “听得见。道流,你在哪里?” “去看尤伊·拿拿约克。” 罗伊迪的视线移动了。 莎拉·佛特拉被守门的男人们压制住,手上的枪已被夺走;尤伊·拿拿约克呆然地俯视着倒地的我。 “尤伊·拿拿约克,道流的身体,我会带走。请和我一起到车子旁。”我缓缓地说道。 罗伊迪将这段话化为声音,替我转达。 尤伊·拿拿约克一脸吃惊地仰望着我;他正注视着罗伊迪的脸孔。 “可是……”他开口说道。 “我要带他回日本。”我打断他。 罗伊迪重复一遍。 片刻的沉默之中,尤伊·拿拿约克的视线在卧地不起的我及罗伊迪之间来回逡巡。 最后,他跪下抱起我的身体,又站了起来。 “我明白了。”尤伊·拿拿约克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的身体交给罗伊迪。 罗伊迪接下了我的身体, 我就近看着自己, 宛若揽镜自照一般; 不过,平常看不见的下颚底下,现在却看得很清楚。 尤伊·拿拿约克替我的脸拭去了血,并用布条包扎起来。 头部的伤虽是致命伤,幸而眼睛以下丝毫无损。 罗伊迪抱着我,走向门外。 “罗伊迪,回过头去。” 回头一看,尤伊·拿拿约克拿着我的行李箱追了上来。 “这样的伤能治好吗?”尤伊追上后,一面走一面问道。 “不知道。”罗伊迪回答。这是罗伊迪的自创答案,光就没说‘不确定’这一点来看,或许他也成长了吧! 一般哪可能治好?我如此想道。换做一般人,早已死去了。 我这种人,明明死了也好, 真是的, 为什么又…… 两人默默地行走于草原上。 迎面拂来的风,理应教人心旷神恰, 但现在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我的身体已经死了,无可奈何。 不过, 这并非头一次, 而是第二次。 被真野·强矢杀害时,我的身体死了;心脏已然作废,大部分的内脏皆已破损;然而,唯有头脑残存下来。 另一方面,被打穿脑袋的久慈·晓良,身体则是毫发未伤。 因此,才变成这副模样。 由于诸多缘故以及事前的偶然约定, 最后,我们成了同一个人。 人? 唉,大致上算是个人吧! 我的头脑控制着晓良的身体;换句话说,她成了我的身体。然而,我的头脑却无法完全装入晓良的头部;替脑细胞补充能量并维持环境的仪器需要耗用电力,无法加以精巧化。晓良的身体中,除了思考以外的控制系统还活着,因此比照植入人工眼球的方式,在脑部里设置了通讯所必须的设备,并植入陶骨、纤维硅质皮肤,接着以脑磷脂维尼龙制成的头发加以覆盖。 我的头脑放在罗伊迪身上,由罗伊迪以电磁波控制我的身体,只负责思考活动;假如电磁波阻绝,我的身体便会陷入沉睡。至于维持生命,则是由原来残存的头脑负责。 换句话说,当我透过护目镜观视罗伊迪所见的影像时,电磁波其实是在两人之间来回往返。 我现在仍在罗伊迪体内。 罗伊迪抱着我失去通讯系统的身体。 我还活着吗? 唉,大致上还算活着? 我想笑,却无法笑, 甚至无法叹息。 看来得无聊上好一阵子了啊…… 眼前是一片草原、白色坡道; 我……不,罗伊迪走在坡道上, 尤伊·拿拿约克默默地并肩而行。 我时而要罗伊迪转头看他, 尤伊·拿拿约克应该认为冴羽·道流已经死去了; 瞧他一脸悲痛,实在好可怜。 又或者…… 他正这么想呢? --复仇无法解决问题, 复仇只会衍生新的复仇,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一再重演。 真野·强矢杀了冴羽·道流, 冴羽·道流杀了真野·强矢, 真野·强矢又杀了冴羽·道流; 一再重演, 一再重演。 人类总是反复重演, 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同样的历史。 该怎么做,才能将其切断? 能做什么? 或许尤伊正如此思考着, 尤伊一直希望道流能了解这一点, 然而道流却不想了解。 为什么? 因为冴羽·道流一开始便死了。 为什么? 究竟…… 为了什么? 莎拉·佛特拉又将何去何从? 想必她将不断做着杀掉我的梦, 度过每个恐惧的夜晚。 反复地、 反复地, 人们做着梦: 直到被杀的那一刻, 直到死亡的那一刻, 不断做着梦。 “道流,你听得见吗?” “听得见啊,罗伊迪。” “为什么你能和我交谈?”罗伊迪问我。 这段谈话,只有我们俩能听见。 起初抓不到诀窍,因此需要相当的集中力;不过现在已经大致习惯了。 “不知道。”我回答:“大概是有某个部分的回路相当接近,因此通过那里的电子讯号发生了些微的磁场,以杂音的形式传递到邻近的线路上;而杂音经过处理后,成了现在的对话。影像看起来也越来越清楚了,罗伊迪现在的所见所闻,我几乎全知道。” “彩色的吗?” “呃,啊,是黑白的。真的耶,那代表分辨率果然还很低啰?这也难怪嘛!” “道流的身体该怎么办?” “有呼吸吗?” “有。” “心跳呢?” “正常。” “那就只是睡着了而已。回日本以后,再请人修理头部的机械吧。” “那么,又要去那个研究所?” “大概会被拿走刚才收下的两倍钱吧!” “不如正式导入这种新的通讯回路吧?” “新的通讯回路?哦,你是指我们现在交谈用的这个?” “对,处理速度会变快,无须再用道流的护目镜。” “对啊,还可以看到更高准度的画面嘛!” “消耗电力也会变少。” “好主意。” 我和罗伊迪一直使用极为微弱的电子讯号交谈。 然而,外表上却是抱着身负重伤的主人步行的独行人,以及提着行李、默默跟在一旁的男人。 耳边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 风和日丽, 清风送来了花草的芳香。 这些事物,往往等失去了才能回想起来。 眼见即会失却, 言及即会消散。 原来如此…… 我又想发笑, 却无法笑; 因为没接上笑的回路,因此无法输出。 罗伊迪原本就没这种机能。 我本来考虑下回要不要替他增加这种功能选项,但要是罗伊迪露出笑容,我肯定会不得安稳。 我们爬下车前的陡坡。 下坡时,由尤伊·拿拿约克来抱我的身体,因为罗伊迪一向拿山路没辄。 我的身体被安放在车子的助手座上,系上了安全带; 罗伊迪则坐上驾驶座, 车子的引擎开始发动。 尤伊·拿拿约克凝视着助手座上的我。 “尤伊,再见。”我说道。 罗伊迪重复了我说的话。 尤伊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罗伊迪一眼,大概是因为罗伊迪竟如此熟络地以名字称呼他之故吧! “再见,罗伊迪。道流就拜托你了。”他说道。 他肯定希望能将我的身体冷冻保存于宫殿中。 不过我想,假如换做别人,一定不会将我送到这里来。 “尤伊,谢谢。” 我说道,罗伊迪替我转达。 尤伊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却什么也没说。 “走吧,罗伊迪。”我轻声说道。 车子开始发动,罗伊迪将车头转回原路的方向。 尤伊挥着手, 我却无法挥手。 罗伊迪体恤我的心情,看着后照屏幕; 映在萤幂上的尤伊·拿拿约克变得越来越小。 “罗伊迪,看前面。”我说道。“开车没问题吧?” “无照驾驶。”他回答。 我笑了。 不,只是心境上笑了。 话说回来…… 以罗伊迪的程度而言,这笑话还挺不赖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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