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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人们的馆》 作者: 折原一 译者: 吴得智 ISBN: 9789866562242 页数: 528页 定价: NT$ 399 出版社: 独步文化 装帧: 平装 出版年: 2009/06/05 扫描:零时雨 OCR/校对:欧阳杼 导读/凌彻 近年来,在出版社的引荐之下,使用叙述性诡计的日本推理小说,有不少重要作品已经中译。如今,对于此种运用文字隐蔽性进而造成意外感的诡计类型,读者早已不再陌生。例如知名作家绫辻行人正是以此类诡计见长,也已在推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只是若提及爱用叙述性诡计的日本作家,则必然不能错过这一位。少了他,对于叙述性诡计的了解便不算完整。 那就是折原一。 折原一,一九五一年出生于日本埼玉县,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毕业,曾参加早稻田推理小说俱乐部。一九八八年在东京创元社以《五口棺材》(五つの棺)出道,之后每年都有作品问世,而且大都维持着一年二至三本小说的写作速度,因此二十年的写作生涯已经累积了超过四十部的作品,着作颇丰。 他的妻子是小说家新津清美(新津きよみ),着作数量也相当惊人。虽然并没有太多的中译作品,不过二○○九年的日剧《三角效应》正是改编自她的小说《Triangle》(トライアングル)。夫妻两人也曾经共同执笔小说《二重生活》(二重生活),由讲谈社出版。 由于折原一是以叙述性诡计为招牌,因此若回顾其作家生涯,或许会让人感到惊讶,因为他的第一本小说竟是以密室为主题的短篇集《五口棺材》。 对熟悉推理小说历史的读者来说,这个书名肯定不陌生,必然会联想到约翰.狄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的《三口棺材》(The Three Coffins)。《三口棺材》是长篇密室推理的经典作品,会模仿这个书名,《五口棺材》当然也与密室脱不了关系。本书收录了五个短篇,都以密室为主题,例如在空中的缆车里,女子被刺杀,但凶手却从密闭的车厢中消失无踪,此类密室谜团想必会让密室推理的爱好者眼睛为之一亮。本书在一九九二年改为文库版时,另外又收入两篇作品,书名改为《七口棺材》(七つの棺)。 折原一的第一部作品,正收录在《五口棺材》中。他以〈多事的密室〉(おせっかいな密室)(在《七口棺材》中改名为〈天外消失事件〉〔天外消失事件〕)投稿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虽然并未得奖,却也因而得到了出版机会,一九八八年发表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五口棺材》。同年以《倒错的轮舞曲》(倒错のロンド)投稿江户川乱步奖,虽然进入到最终候补,但最后仍未获奖,本年的得奖作是坂本光一《白色的残像》(白色の残像)。 虽然没有新人奖的光环,但同样于一九八八年,他在东京创元社推出第一本长篇《倒错的死角》(倒错の死角),翌年,无缘拿下江户川乱步奖的《倒错的轮舞曲》,也由讲谈社出版。在这两部长篇小说中,折原一将他擅长的叙述性诡计正式展现在读者眼前,也成为他的代表作。一九九四年在早川书房出版《沉默的教室》(沈黙の教室),以此作得到一九九五年第四十八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是作家生涯的重要里程碑。 折原一与叙述性诡计 折原一虽以叙述性诡计而闻名,但他并非只创作此类作品,也有部分着作属于经典推理小说的仿作,出道作《五口棺材》正是此类,系列人物是黑星警部。由于黑星警部非常热爱密室,所以此系列里也大多是密室诡计。 在这些小说中,过去经典作品的场景或设定在此重现。例如短篇〈脇本阵杀人事件〉(脇本阵杀人事件),新婚之夜,新郎死于密室中,而之前有人见到一位只有四只手指的男子,这个设定当然是来自横沟正史的《本阵杀人事件》(本阵杀人事件)。又如《鬼面村的杀人》(鬼面村の杀人),合掌屋在一夜中消失,也让人想起家屋消失的经典作品——艾勒里·昆恩(Ellery Queen)的〈上帝之灯〉(The Lamp of God)。似曾相识的情景,与前人不同的解答,别有一番风味。本系列至二○○三年为止,共有四本长篇与两本短篇集,作品数虽不算多,却是相当具有特色的一个系列。 折原一的主要成就在于叙述性诡计,这也是最为读者熟知的风格。他的独特之处在于,小说本身就是以叙述性诡计为号召。他让读者在阅读之前就已经非常清楚,手上拿着的这本小说,使用的就是叙述性诡计。 这种作法并不常见。叙述性诡计是一种要求隐蔽的诡计,因为文字的不透明性,让读者自认为与作者之间达成默契,却殊不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真相其实完全不同。由于此种特质,通常在小说的简介上并不会特别说明,因为只有在读者毫无认识的情况下,最后诡计现形时的冲击才能带来最佳的效果。作者总是希望读者能够愈晚察觉愈好,最好是在真相揭露时才恍然大悟。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哪些小说使用叙述性诡计,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禁忌。 以基本的性别诡计为例,作者刻意使某人看起来像是男性或女性,例如给予中性的名字与人称代名词,让读者先入为主地认定某人的性别,直到最后才惊觉自己受骗。文字适合用来达成此种隐蔽性,影像化基本上并不可行。若是读者一开始就知道叙述性诡计的存在,或许就会对作者完全不提及某人的性别而感到怀疑,进而识破真相。 折原一反其道而行,他的作品总是以叙述性诡计的存在为前提,并不在意读者是否知情。以叙述性诡计为号召,意谓着读者尚未阅读前就知道故事中必然隐藏着和他的认知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真相。在这样的条件下,折原一还能够不断推出此类作品,可见其对叙述性诡计的了解与娴熟了。 多样文体与多重视点 由于作品数量不断增加,作家所开发出的叙述性诡计逐渐涵盖更多的面向,完全不曾出现过的可用诡计当然也愈来愈难取得。当性别、年龄、身分等等基本属性都已经被使用过之后,崭新又单纯的叙述性诡计已经相当少见。 因此,折原一的小说不得不走向复杂的设计上。例如过去单靠一个人或一种属性的错认就能构成故事,如今可能变成必须将多个人物都纳入诡计的范围内。这样的设计虽然不容易被读者看穿,但过于复杂的诡计却也需要读者反覆思考与前后对照,才能知道真相究竟为何。复杂的叙述性诡计,所要求的阅读门槛也较高,虽然可以满足此类诡计的爱好者,但对于入门者来说,由于阅读经验并不丰富,或许会因为看不懂而无法从中得到乐趣,反而不见得有利。 身为爱用叙述性诡计的作家,折原一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于是他的作品设计也有所转变。他让小说呈现出可能隐藏着诡计的风貌,但是读者只有在读完后才会明了,故事中根本没有叙述性诡计。为了达成这样的效果,他保留了在过去作品中常用的叙事技巧,以此构成小说。 折原一的叙事技巧,表现在视点与情境的频繁切换上。不只是人物视点,还包括新闻报导、手记、年表、访谈、作中作等等,丰富且多采多姿,《异人们的馆》(异人たちの馆)与《沉默的教室》可说是最佳示范。如此多样的文体与视点,让折原一得以将真相隐藏在其中,因而成为他爱用的模式。能够自在运用如此多样的叙事技巧,也可见其写作功力的雄厚。 除了招牌的叙述性诡计作品,他的悬疑小说中也常见到如此的设计,因此尽管作品表面上看来风格雷同,却已经无法在阅读时猜测是否有叙述性诡计的存在。多样文体与多重视点仍然健在,许多真相隐藏于其中,文字的隐蔽性也发挥作用,但读者所构筑的世界与作者所描写的世界已不再出现差异,这样的作品,其实已不能归属于叙述性诡计的范畴。 折原一正是如此与叙述性诡计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使用过去常用的叙事风格,刺激读者的想像,让读者不自觉地起疑,猜想或许有诡计存在的可能性,直到真相揭露时才发现猜测错误,过去的常识已不再适用。 刚出道时,以叙述性诡计为号召的折原一,藉由这种技巧再次取得制高点。他的小说不再宣称有叙述性诡计,但过去的实绩却又不断提醒读者,是否在熟悉的叙事模式中正隐藏着什么谜团。读者无法看穿作者的设计,也让作者希望达成的效果更有机会实现。 对叙述性诡计有着深入研究的作家,自然也比其他人更了解叙述性诡计的优势与局限。无论何种作品,他都能让读者得到阅读乐趣,因为揭露真相之后的意外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满足感,才是让人愿意持续阅读且津津乐道之处。至于是不是叙述性诡计,或许已经不是那么重要。 而且折原一的作品绝非单靠诡计就能成立,小说的故事总是杰出,让人一翻开便无法停止。《倒错的死角》中,翻译家窥视着隔壁公寓女子的生活,最后自己似乎也深陷犯罪泥淖。《倒错的轮舞曲》中,作家要用来投稿新人奖的小说因故遗失,原作者与盗作者之间的角力就此展开。《异人们的馆》中,影子作家为一名失踪于树海的人写传记,却发现对方的过去隐藏着许多谜团。他的故事,总是有着能够吸引读者想要一口气读完的魅力。 折原一的写作实力,在这些故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位已在叙述性诡计上有着卓越贡献的作家,巧妙运用多样的叙事风格,持续发表精彩的作品。创作能量充沛,至今仍执笔不辍的折原一,未来还会设计出何种出人意表的故事,让人期待。 —————————— 穿红鞋的 女孩儿 被异人(注) 带走了 注:日文的“异人”意指①异于常人的人、奇人。②另一人、别人。③施法术的人、仙人。④外国人,通常指西洋人。此段歌词节录自日本童谣〈红鞋〉(赤ぃ靴)首段。 —————————— 序曲 听到有人叫唤,她从睡梦中醒来。 看向枕边的时钟,时间刚过深夜两点。 是那孩子吗?回来了吗? 竖起耳朵,只听见风吹震窗户的轻响,刚才似乎是幻听。日日夜夜,她心里想的都是那孩子。 窗外看得到月亮,说不定那孩子也正在日本的某个地方望着那轮明月,一定还活着,一定还在某个地方呼唤着她。 快回来啊! 于是似乎有人呼唤“妈妈!” 她高喊道。 使尽仅剩的力气从洞穴爬出来,透过树间看得到月亮,清澈明亮的光线在地面描绘出宛如拼布花样的树影。 空气中是浓浓的秋天气息。 妈妈似乎在某个地方呼唤着我。 “妈妈!” 然而声音小得宛如嘟嚷,就算妈妈在身旁也一定听不清楚的。 “妈……” 抬起头再次试着出声,喉咙却堵了痰。恐怕撑不过去了。 “坚强一点呀!怎么变得这么软弱?” 母亲仿佛远从东京不断传来心电感应。 “嗯,我知……”头猛然垂下,话声又中断了。 指尖触到枯树枝,手指反射性地抓住了树枝。我试图以树枝写下自己想说的话。 已经好几天没下雨,地面变得相当硬。凭着仅剩的微弱力气要在干燥的地表上刻字是很难的,然而我还是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刻上去。与其写笔画复杂的汉字,不如写注音要来得容易。 “ㄇㄚ ㄇㄚ,ㄐ一ㄡˊ ㄨㄜˇ,ㄅㄞˋㄜㄊㄨㄜ ㄋ一ˇ……” 啪嚓一声,树枝突然从正中央断掉,顿时失去支撑的我往前倒了下去,鼻子猛地撞上地面。唉,我不过是想写上我的名字啊…… 鼻子发热,一股黏稠的液体流了出来。在体力几乎消耗殆尽的现在,没想到我的体内还残存如此多的血液…… 讽刺的是,这些流到冻僵身体表面的血液给了我片刻的温暖,只是没多久血便堵住鼻孔,呼吸变得痛苦不已。 “救命啊,我不想死……” 这样死掉多冤枉啊!死在这种没人知道的地方,糟透了! 我尝试将肺里的空气呼出去,然而空气并没通过鼻子。我将脸颊贴上冰冷的地面,张嘴呼吸。枯叶下方虫子开始蠢动,爬上我的脸颊,令人恶心的多足昆虫的脚毫不客气地摩挲着我的脸庞爬行。 “不要过来……” 然而现下的我连抖落它们的力气也没有,虫子的同类一只又一只、一只又一只地,爬上我垂死的身躯。 我想逃离它们,肉体却违背我的意志,唯有指尖些微动了一下。 “妈妈……” 我不想死啊…… “可恶的家伙,去死啦!” 她冲出出租别墅,朝巴士站方向走去。她是两天前来到这里的,原本打算和他两人在湖畔别墅度过浪漫的假期,然而相处之后却开始发现他的缺点。 一开始只是为了一点小事吵架,很快地发展到彻底决裂互相对骂,她一气之下收拾行李便冲了出来。 离开出租别墅走在没铺柏油的路上,她打算前往国道旁的巴士站,但走了十分钟还是不见站牌踪影。 已经过了傍晚五点,太阳就快下山了。秋天天黑的时间明显提早,观光季节也已结束,这个避暑胜地里不见半个人影。 唉,当初为什么会觉得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独自两人度假是很棒的一件事呢?还好及早看清现实,要是和那种家伙结婚一定没什么好下场。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来到一处岔路,写着“通往巴士站快捷方式”的指示牌指向右方。太好了,看来没走错。 四下是茂密的森林,她宛如走在绿色隧道中。这条路比刚才一路走来的路要暗得多,她如果神智还清楚,根本不会踏进现在这条路吧。 这时身后脚步声逐渐接近。是他,一定是。哼,想干什么。 他大概正停在岔路的分歧点上揣测她选了哪一条路。 接着传来“喂!等等!我道歉啦!”的呼喊。 “现在讲有什么用!太迟了吧!” 她的心早已不在他身上,两人之间的裂痕已无法修复。为了拉开距离,她加快脚步。 森林愈来愈茂密,这样一直朝前走眞的没问题吗?她心头涌上不安,但折返的话又会和他遇个正着。想了想,还是选择前者。 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她做了个深呼吸。为了挥去恐惧,她走得更快,甚至跑了起来。 然而前方完全感觉不到巴士站的存在,如果大路就在附近,应该会听到汽车呼啸而过啊…… 这么说,我迷路了。 回头张望,还是不清楚自己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 周遭愈来愈黑暗。 啊啊,我怎么会这么笨呢?刚才他叫我的时候答应他不就好了吗? 她一面哭一面不由自主地往前跑,要是停下脚步,不安的情绪恐怕会笼罩全身,她奔跑是为了让慌乱不要那么早来临。 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就快撑不下去了……。她正想放慢脚步,却不知绊到什么东西,整个人一头栽到地上,脚踝的剧痛让她清醒过来,她抚着脚踝,勉强压下的不安情绪一下子如同狂涛涌上。 “救命啊!” 止不住地呜咽,这时她才想起之前在租用别墅时,办公室职员好像警告过他们不要进到森林里。 “那儿是从前富士山爆发后岩浆形成的台地,一旦在里面迷了路就永远别想出来了,指南针也派不上用场……”当时那名中年职员还撇着嘴补了一句:“每年都有好几个人进了那里就下落不明哦。” 不要再讲了,太不吉利了。她捣起耳朵。 再不赶快找到出去的路,势必要在这里过夜了,我可不要。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过一晚,脑袋一定会变得很奇怪。她拖着脚继续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块空旷之处,这里只是稍微亮了些,周遭依旧是一片昏暗。 环顾四下,她发现一株树旁有一块很大的岩石。要是今晚回不了家,就只能在那块岩石下过夜了,她想到这里,整个心情变得很黯淡,可是与其盲目乱走愈走愈远,还是乖乖待在岩石下等待天亮比较好。 就在这时,她隐约看到脚下有个白白的东西,像是一根白色棍子。 她拾了起来,没想到还满轻的。棍子长约二十公分,两端像关节似地比较粗。她心想,这根本就是骨头的形状嘛,早期美国漫画里常会出现小狗衔着的那种骨头。 骨头…… 对,这正是骨头。该不会是人类的……? ——有好几个人进了那里就下落不明哦。 职员的话再度掠过脑海。 不要,我才不要在这种地方过夜。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沙沙声响。 “你好!” 有人叫她。她不由得整个人弹了起来。 ------------------------------- 富士山麓 无人发现的“求救信号” ——遇难者的留言? 富士山北麓邻近山梨县的树海中,发现以枯树枝排成的“HELP”英文字母。 山梨县警方怀疑是有人迷路寻求救助,但可能已经遇难。警方正在周边紧急展开捜索。…… ------------------------------- 求救信号附近发现白骨,有人遇难了? ……山梨县警方出动直升机前往现场周边捜索,在近处发现疑似人骨的白骨。警方怀疑是有人迷路寻求救助,但可能已经遇难。警方正针对骨头等证物进行鉴定,希望尽快确定白骨的性别与身分。…… ------------------------------- 富士山麓“HELP”字样事件出现更多遣留物 ……山梨县富士山麓发现以枯枝排列的文字以及白骨事件,警方侦办人员深入现场寻找是否还有其他遗骨或遗留物。 此次捜索,警方在树枝字样西方约二十公尺处发现一个小型洞穴,在洞穴中找到一张驾驶执照。…… ------------------------------- 当地消防队员的谈话: “那一带呀,要是在里面迷路就很难出得来了,因为地表是富士山岩浆,指南针是派不上用场的,就算有地图也没什么实际作用,常有徒步登山客在里面迷路,警方进行大规模捜索往往得花上好几天才找得到人。那座森林不让人接近的,到处都是洞穴,所以啊,进到里面我看就别想出来了吧。进去找一下的话,我想应该还会发现许多不明不白的尸体,到处都有那些死不暝目的鬼魂在徘徊呢,眞的是四下乱窜哦。” ------------------------------- 当地警察的谈话: “那张驾驶执照持有人的母亲已经赶来现场了解状况了,我告诉她白骨也有可能是其他人的,请她别放弃希望。因为跑来这一带自杀的人很多,每年大概会发现二十具左右的尸骨。” ------------------------------- 第一部 红色原点 1 “Jun在哪里呢?” 小松原妙子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望着窗外自言自语,这句话一天下来不知道已经喃喃说过多少次了。 蕾丝窗帘随风舞动,阵阵舒服的凉风吹拂,窗外的木兰和木瓜树开着美丽的花朵,她却没心思欣赏。自从她的孩子小淳(注)在去年九月失踪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小淳的下落,没食欲加上长期的睡眠不足,眼角的皱纹愈来愈明显了。 注:“淳”的日文罗马拼音为“Jun”。 这也难怪,辛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突然失去踪影,哪个做父母的不担忧呢?任何方法都无法安慰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她手边公司的经营几乎全部交代给下属,自己一方面向警方提出搜索申请,也委托了侦探社,然后整天待在家中等待孩子归来,但小淳依旧音信杳然,仿佛已从人间消失无影。 她实在不愿相信这一切,然而进入四月,就在她好不容易承认小淳列为失踪人口的时候,却传来了始料未及的消息;—事发当地警察来电通知在富士山麓找到小淳的驾照,还在附近发现白骨。 妙子在接到警方通知的当天立即赶往山梨县,由警方带领前往发现白骨的现场。 空地上利用树枝排列的“HELP”字样目前还不确定是谁放置的,站在地面上看,不过是一堆树枝罢了,要从上空俯瞰才能辨识出文字形状。 而刻在洞穴地面上的文字应该是小淳所为,由于是以棍棒之类的东西刻写,无法凭笔迹判断,但就留言内容来看,的的确确是那孩子所写。 “妈妈,救我。Komatsubara Jun”(注)” 注:“小松原淳”的日文罗马拼音为“Komatsubara Jun”。 当然可能存在与“Komatsubara Jun”同名同姓的人,但之后又找到那张贴有相片的驾照,事实几乎可以确定了。 该座洞穴是在岩浆空隙中的一处狭小空间,大小约可容纳四、五人。在侦办人员的引导下,妙子弯着腰走进里面。外面的凉爽空气无法流进洞穴,洞内淤滞着微温的腐臭气息。她将手电筒往地面一照,那儿的确刻着“妈妈,救我。Komatsubara Jun”的字样。 “我们分析应该是以树枝刻出来的。”警方承办人员说:“可能写到一半的时候树枝折断了吧。” 白骨已由警方取走保管,稍后当地警察署也请她看过,但光凭这点骨骸并无法指认是那孩子的遗骨。 “那孩子还是有可能活着吧?”妙子激动地问承办人员。 “嗯,这很难讲……” 对方的态度是否定的,然而妙子依旧抱着些许希望。能证明小淳曾经待过那个令人恶心的昏暗地方的证据,就只有驾照和刻在地面的文字,身为母亲,妙子还是暗自期待那孩子只是有轻生念头但没死成,只是不知又躲到哪个地方去了。 那孩子应该是由于那件事情心灵受创后一蹶不振,才会想死在那个地方吧,那处知名的自杀地点……一旦误入里面就再也出不来的富士山北麓树海…… 从地图上看,现场离国道其实不远,只要不被茂密的森林欺耍应该还是有办法走出来国道上。虽然目前状况不甚乐观,她还是相信小淳活着,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对她来说,只要孩子尙有存活的可能就足以支撑自己活下去。 “Jun,去哪里了?偷偷告诉妈妈就好,好不好?” 她觉得警方并没有认眞侦办,而报纸报导写得煞有介事也只是为了吸引读者。 “那孩子没那么软弱,才不会因为一次挫折便丧失斗志的!” 然而之后依旧没有小淳的消息,唯独妙子仍相信那孩子一定活在日本的某处,只要坚信小淳还活着,她就有了精神支柱。后来,她好不容易才脱离失神落魄的状态重回工作岗位。 妙子所经营的珠宝店位于新宿西口一栋大楼的一楼,开业近二十年,业绩一直顺利成长,目前公司在东京已有五家分店,由于拥有値得信赖的部下,即使她前一段时间因为小淳失踪而足不出户,公司营运也丝毫不受影响。 她没有告诉公司员工小淳失踪,职员们似乎都单纯地接受妙子因为身体不适而在家中疗养的说法。媒体报导这件案子时也没公开小淳的名字,因此几乎没人晓得妙子家里发生了那样的事。 知道小淳下落不明的大概只有小雪、女佣宫野静江以及相关的警方人员。小雪是小淳相差四岁的妹妹,大学毕业后原本在外商公司服务,目前辞去工作待在家里。 对妙子而言,小雪一点也不可爱,小淳才是她唯一的生命、唯一的人生意义。 小淳是在二十七岁那年秋天失踪的。还活着的话,那孩子今年就是二十八岁了。 哎呀,我怎么搞的,怎么想这种事!我竟然以小淳已经死了为前提来思考事情,实在太不吉利了。她使劲地摇头赶走这种不祥的想法。 可是…… 那一天是五月连续假期刚结束后的星期一,妙子翻阅报纸的书评栏,偶然发现一则广告: 想不想将您写的小说印刷成书呢?为您介绍自费出版的方法。 这则广告为妙子的命运带来了重大的影响,因为就在那一瞬间,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把小淳的一生汇整成书呢? 不,不行。她立刻摇了头。 但刚开始只认为是个无聊且荒唐的念头却逐渐具体成形。 对,把那孩子的生平写成一本书吧,书名或许可以取为《小松原淳传》,不错吧。 ——哎呀,难道你打算承认小淳已经死了? 不!当然不是!这将会是一本记录小淳截至目前为止的辉煌人生的传记呀,那孩子是如何降临这世上,又是历经了何种过程而失踪…… 将小淳的辉煌人生汇整成一本书,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赎罪的方式,更何况她还能随时将最爱的孩子的传记从书柜中取出阅读。她认为这是个绝佳的主意。 “您所写的文章将立即成为一本书。这绝不是梦想。” 这句广告词远比陈列在妙子店里的那些钻石要来得有魅力。 是啊,就让那孩子的丰功伟业成为一本书吧,小淳可是有着强过一般人的自恋情结啊!等那孩子回来看到自己出了一本传记,肯定会非常感动的。 可是…… 妙子指着广告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再次详阅内文,所谓自费出版,是由自己撰写完成,再将原稿委托出版社;换句话说,不同于一般出版社委托作家写作的方式,自费出版必须将自己写好的东西自行出资委托出版社编撰印刷成书。 那么该从何着手呢? 自己关起门来想破头也没用,她决定鼓起勇气直接打电话给出版社。 她选择的是一家位于音羽的知名出版社,委托这家公司出版,小淳应该也没意见吧。 等书出版了,小淳拿到手上一定会很感动的。现在开始还不迟,赶快让书出版,等那孩子回来就可以…… 妙子向接待处说明来意,在二楼会客室等了一会儿,一名年约四十、体型矮小的男子走了进来,男子递出的名片上印着“编辑委员佐藤章一”。 佐藤听完妙子的委托内容,用力点了头。 “夫人,一切交给我们,您大可放心。” “我从没这方面的经验……” “我们是专家,请您尽可放一百二十个心。” “可是,文章必须由我自己撰写是吧?” 妙子并不讨厌写作,事实上应该算是喜欢的,只不过如果必须在工作之余执笔,对她而言负担不小。 “不不,会有所谓的‘影子作家’负责将夫人所说的内容汇整成文的。” “影子作家?”她不大明白,“您说的‘影子作家’指的是?” “简单讲就是幕后的作家。譬如说,不是有那种演艺人员的告白或是政治人物的自传吗?那些其实都不是本人所写,而是由幕后作家代笔。所以夫人您只要提供数据给作家,接下来的步骤交给他就好。”仿佛要化解妙子的疑虑,佐藤豪爽地笑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妙子听懂了。对方名片上“编辑委员”的头衔给了她安心感,“至于钱的部分您不必担心,我是不会计较细节的。” 佐藤仔细端详妙子的名片好一会儿像在思考什么,接着他锐利的双眼迅速瞄了一下妙子的穿著与钻石戒指,很满意地笑了;另一方面,妙子其实也在评估佐藤——这个人的确有些阿谀,不过似乎可以安心把工作交代给他……。这两个人由于各自工作的关系,双方都具备看人的眼力,所以应该说,在这个时间点这次的合作案已经成立了。 “那么,影子作家这部分就请您帮我找一个値得信赖的人喽。” “交给我吧,刚好有一位很适合的男作家,他曾得过两次新人奖,实力没话说,我会请他到贵府拜访。” 佐藤下意识地抚摸着微凸的肚子,像是要妙子放心似地露出笑容。 2 岛崎润一走上通往地铁护国寺站的阶梯,连续打了三个大喷嚏。又没感冒,怎么搞的?大概有人在说我的坏话吧。 不走运的事实在太多了。 命运女神对他非常无情,尽管他曾得过一次纯文学、一次推理小说的新人奖,至今却连一本书也没出版。虽说获奖就该庆幸了,问题是得奖之后所写的东西完全不被采用,依旧无法单靠写小说过活。 为了生活,他不得不接受临时工,替杂志写写报导或是当影子作家,到头来副业反而凌驾本职占了他工作的大部分。替那些脑袋空空的偶像歌手代笔随笔或是小说,写得像是出自本人之笔,而且经纪人看过文章后还会啰嗦地要求改这改那,根本没把他当人看,大概只当他是从外包业者那里再承包的下游业者吧。但他还是不得不压抑怒气点头哈腰,眞是个屈辱万分的工作,要不是看在酬劳不错,他根本不想接这种差事。 撰写议员传记之类的承接件数也不输演艺人员的小说,对方大多是一步登天的市议员或县议员,从贫困的出身开始描写,记录此人是如何地事业有成、如何成为议员、又是如何地为世人尽心奔走,净是些空泛的内容。事实上这些政治人物大多非常有钱却斤斤计较、心里老想着占人便宜、既小气又粗俗。 替人捉刀而自己隐藏在台面下,想开一点倒也无所谓,只不过老做这样的事终究是写不成小说的。如果就这么浑浑噩噩到最后什么作品都没留下,某种层面来说其实自己比那些小气议员还不如。他对这种生活已彻底感到厌烦。 这一天,岛崎为了将完稿的短篇小说拿给责任编辑看,排出空档来到音羽。 他一走进公司玄关便遇到一位穿着华丽的女性,由于与这间出版社的形象落差太大,岛崎很自然留下了印象。女人年约五十,身高一百六十公分前后,身穿大红色套装,戴着太阳眼镜的脸上浓妆艳抹,而且每根手指都炫耀地戴着昂贵的戒指,整个人仿佛一座活动珠宝店。与她擦身而过时,浓厚的香水味冲鼻而来,而当她看到一身邋遢的岛崎还微微皱起了鼻。 女人一副瞧不起他的神情。其实要说和这间公司的形象不符,岛崎自己也是半斤八两吧。想到这里岛崎不禁苦笑,他回头看,女子的头发如波浪般跃动,只见她在出版社门前拦了出租车。 岛崎走进玄关大厅搭电梯上到二楼,正打算利用入口处的电话拨内线找佐藤章一,佐藤刚好从眼前的会客室走出来,一袭白衬衫挽起了袖子。 “哦,所谓‘说曹操,曹操到’就是这么回事啊。”佐藤夸张地耸起肩,朝他伸出手说:“你来得正是时候啊,岛崎老弟。” 岛崎一头雾水,傻傻地握住对方伸出来的手。今天是拿文稿来请佐藤看,自己却一句话都还没开口就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嗯,其实今天……”岛崎一边打开央在腋下的皮包拉链,将装着文稿的牛皮纸信封拿出来。 “事实上啊,岛崎老弟,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啊,所谓的‘以心传心’就是这么回事啊,眞是的。”佐藤大声地笑了出来,“对了,你现在有空吗?” “愈穷的人愈忙喽……” 佐藤是岛崎获得纯文学新人奖时的责任编辑,因为这个原因,岛崎在他面前老是抬不起头来。佐藤亲昵地搭上岛崎的肩领他进会客室。 “忙是好事,不过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呢?”岛崎一坐到沙发上旋即倾身问道。 “可不可以请你再当一次‘幽灵’?” 佐藤的声音带着谄媚,还抬起眼瞅着岛崎。佐藤的确是一名优秀的编辑,乍见却很平凡,要是被他的外表蒙骗可是马上有苦头吃的。这人是个狠角色。 “你说影子作家吗?” “是啊,这次好像还满有趣的喔。” “嗯,不过我想,自己差不多该歇手不干了。我想要认眞创作,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商量……”岛崎诚惶诚恐地说道。 “我明白我明白,只不过可不可以请你先做完这一件呢?” “可是……” “哎呀,你先听我讲嘛,你知道富士山树海那个事件吧?” “树海?” “是啊,就是发现以树枝排字的那件案子啊。” “嗯,我看过报纸,只知道大概。” 岛崎记得大约一个月前报纸曾报导在富士山靠山梨县的树海中发现了“HELP”的求救讯号与白骨。 “这样就好说了。有人希望我们帮忙写那个人的故事。” “遇难者的故事吗?” “那名遇难者的母亲刚才来过了,她说希望我们能替她整理她的孩子从出生到下落不明的经过。” “你是说这件工作要我做?” “嗯,就是这么回事。怎么样?我是因为信赖你的实力才开口哦。”佐藤咧嘴一笑。 “可是我……也差不多该好好写小说了。” “你还年轻,用不着那么急啊,而且这次稿费可是相当高呢。”佐藤已然认定岛崎会接下这份工作了,“客户是一家珠宝店女老板,听说出手非常大方。她说酬劳两百万圆,采访费用和日薪另计。如何?这么好的条件不是到处有喔。” 听到两百万圆这个金额,岛崎有点心动,而且采访费用和日薪还会另外给付。佐藤说得没错,条件的确很好,影子作家的酬劳一般行情只有一百万圆,这次却多了一倍还附津贴。 “要是你眞的不行,我只好找其他人了。” 岛崎知道佐藤早已看透自己的窘境,要是拒绝这份工作,说不定今天带来的文稿佐藤连看也不看一眼。在现今的出版界,单凭得过短篇小说奖项的光环几乎无法混口饭吃。岛崎虽得过两项奖,事实上能发挥的空间还是有限,写好的作品大多不被采用,出版业界就是如此严酷,甚至有人被提名五次芥川奖仍养不起老婆而走上自杀一途。 如此的严苛现状掠过岛崎的脑际,已拿出来的文稿又收回皮包里。 “好吧。请告诉我细节。” 很可悲地,岛崎还是接受了佐藤的提案。他仿佛听到另一个自我怒斥自己是“丧家犬!”不是的,自己得面对现实讨生活才行。岛崎使劲摇了摇头赶走脑中的杂念。 3 “啊啊,妈妈,快救我……” 鲜血溅上墙面和天花板,白色蕾丝窗帘宛如染色工厂的布瞬间染红,她脑中的空白部分顿时充满鲜红液体,眼看就要喘不过气。 夜半,小松原妙子感到一股仿佛被腌酱菜用的大石头压在棉被上的压迫感,旋即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的那一剎那她听到了小淳的惨叫,声音大到几乎震破鼓膜。 她挪开棉被一跃而起,小淳的惨叫似乎还在这个家的某个角落回响。 “是梦吗……” 额头到颈子一片汗湿。 “是噩梦……。糟透了。” 心悸还停不下来,激烈的心跳几乎冲破睡衣前襟。时间是半夜三点多,她呼出一大口气,做了深呼吸,太阳穴传来微弱的疼痛。竖起耳朵,包围着她全身的是比海底还要深沉的寂静。没开灯的房里一片漆黑,唯有庭院的灯光透过窗帘微微照进来。或许是察觉到她的不安情绪,院子里的圣伯纳犬——次郎发出低吼。由于这一带是住宅区,户外很静,顶多偶尔从不忍大街那边隐约传来飚车族的摩托车声。 “穿红鞋的女孩儿,被异人带走了……” 妙子下意识哼起这首歌。 “哎呀,我是怎么搞的?” 明明已经多年没想起这首歌了。 在她小时候,邻居一户有钱人家小孩有一个蓝眼睛的赛璐珞娃娃,一头金发,穿着漂亮的衣服和红鞋。邻居小孩总是抱着那个娃娃,妙子羡慕得不得了,但双亲并没有经济能力买那样的娃娃给她。看看自己总是穿着姐姐们穿过满是补丁的旧衣服,妙子只能断了这个念头。 然而有一天,那个娃娃被丢弃在小巷里的木垃圾箱上,妙子一眼就发现了,起初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妙子将娃娃藏在裙子底下带了回家。她没让家人发现,偷偷将娃娃藏在桌子底下,不时拿出来把玩。娃娃是脏了点,但带给了她一段时日的美梦,一个会令人忘记所有不愉快的美梦。 有一天,桌子底下的娃娃不翼而飞,一旁坏心眼的二姐笑着说道:“妙子,娃娃被‘一ˋㄖㄣˊ’(注)带走了哦。”当时的妙子以为“一ˋㄖㄣˊ”指的就是“伟人”,伟大的人,换句话说,就是那户有钱人家把娃娃拿回去了。 注:日文原文是“异人”(ぃじん),在此意指外国人。与此同音异义的词,在日文中还有“伟人”,意指有权势、财势的人。妙子小时候听到这个发音时,误以为是后者。 她觉得既丢脸又伤心,哭了好几天,很久之后才晓得是因为娃娃实在太脏,被姐姐拿到庭院里烧了。 后来怀了小淳的时候,她开始不时哼唱童谣〈红鞋〉。在那寂寥的公寓里,一面忍受着无依无靠的不安,一面回想着从前被姐姐夺走娃娃的事,幼年时期的记忆与当时必须独力将孩子生下来的悲惨境遇重迭,妙子不知不觉便哼起了〈红鞋〉,她觉得这首歌的哀愁旋律正呼应着自己当时的惨况。 妙子遭男人抛弃,对方硬塞了一笔微薄的分手费后离开了她,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虽然还来得及堕胎,她仍决定生下小孩。在现代,未婚妈妈已经不稀奇了,然而在那个年代却会遭到世人冷眼对待,妙子于是耱转搬进市郊的一间偏僻公寓,靠着那笔分手费过着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另一方面她也觉得很丢脸而不敢通知两个姐姐。 支撑她的只有一个不屈的念头——总有一天要争口气给世人看! “Jun!” 孩子还未出生,名字已经取好了——女儿名叫“淳”(注)。妙子以女人的直觉以及自己怀孕的体型判断,总觉得肚里的孩子应该是女生。 妙子自己是三姐妹的老幺,这也使得她很难想象怀的是男孩,再加上邻居太太曾自信满满地说:“看你肚子那样,这胎应该是女的吧。”一切都让她坚信肚里的孩子是女生。 既然是女孩子,取“Jun”这个名字眞是再适合不过,写成汉字不论是“淳”、“纯”还是“顺”都好,只是她比较偏好“淳”这个字。 “小淳。” 注:在日文中发音为“Jun”(じゅん)的汉字有许多,妙子将孩子取名为“泽”。除此之外,“醇” 、“纯”、“顺”等汉字的日文发音也是“Jun” 。 这么一唤,肚里的胎儿竟微微地动了动。那是怀孕第六个月的时候,由于是第一次的胎动,妙子高兴得不得了。她再次叫了声“小淳”,于是孩子又动了…… 在当时,所谓的“胎教”并不普遍,妙子却时常唱歌给肚里的孩子听,总觉得每当唱着像〈红鞋〉或〈蓝眼娃娃〉这类曲调哀愁的歌时,小淳是最有反应的。 确信怀的是女孩子之后,妙子将自己的红色毛线衣拆散重新织成小孩尺寸的红毛衣,以及配成套的红背心、红毛线帽、红袜子、红裙子,还买了一双红鞋。 红色、红色、红色,所有衣物都是红色。 突然,眼前红色的鲜血飞溅,妙子的回想中断了。 穿红鞋的女孩儿? “被异人带走了……” 绝对不能变成歌词那样!妙子全心守护着肚里的可爱女儿,不让外人接近。 “怀小淳的那段时间,我的脑筋或许不大正常吧。” 妙子自言自语着。那阵子她总是蹲在狭小住处的角落,靠墙抱紧双膝如同干瘪的胎儿。怀孕后期肚子变得很大,很难做出那种姿势,她却持续蹲缩在角落。 后来到了小淳出生的那一天—— 突然,妙子感到头痛欲裂。回想过去好痛苦,原本深锁在记忆中的怪物被解放出来,似乎将造成难以弥补的后果。 将我那失踪孩子的一生写成一本书会带来什么影响呢?现在还来得及喊停。 不,既然已经委托出版社,订金也付了,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件事已成定局,无法回头了。 此时妙子的意识再度回到过去的某个场景。 那是在二月中旬一个寒冷的日子,过午之后气温急遽下降,窗外厚重的云层低垂,似乎还在逐渐增厚。 妙子从房间角落搬出一台小型红外线被炉桌,将热度调到最强,然而寒气依旧透过薄薄的窗户玻璃毫不留情地包围她。妙子从壁橱拿出短外套裹住全身,整个人缩成一团才好不容易慢慢暖和起来,不知不觉竟趴在被炉桌上打盹。 周遭似乎有动静,妙子醒过来,撑着头的右手臂发麻了。房里虽昏暗,窗外积雪反射的白色光芒微微发亮,窗框也积了雪,微细的冰晶不断从天飘落。 雪落下堆起来的时候眞的会发出声音耶。——她隐眬地想着,一边摩擦双手贴近被炉的红外线灯罩。 好烫!她连忙缩手。灯罩有一处绝缘表面破损,裸露在外的电热线高温烫了手。 这时肚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哎呀,小淳也醒了。 ——她茫然地想着。然而正当她打算起身去吃饭,下腹突然如针扎般作痛。 妙子把手伸往下腹部轻轻地抚摩痛处,疼痛逐渐缓和。 “还好没事。” 预产日刚好是三月三日女儿节。“小淳,还有两个星期,再忍耐一下哦。” 挑在女儿节出生,果然是女孩子啊。衣柜上早已摆饰廉价的女儿节人偶代替安产符,从男人家偷偷带出来的蓝眼娃娃也摆在人偶旁。 ——蓝眼睛的娃娃,赛璐珞制的美国娃娃(注)…… 注:日本童谣〈蓝眼娃娃〉(青い目の人形)的开头歌词。 她一边哼这首歌,下腹部又传来刺痛。这次比上次严重,她有种不好的预感。疼痛消失十分钟后又痛了起来,疼痛每隔十分钟来一次,仿佛涨返潮般涨了又返、涨了又返,而且疼痛程度愈来愈剧烈。 离预产日还有两周,难道眞的要生了?怎么可能?由于是第一次生产,又没有商量的对象,妙子只能独自烦恼着。 已经痛到无法忍耐了,下腹部流出温热的液体。 血? 不,不是。她手伸进裙子下方,发现内裤已经湿透,指尖沾上黏稠的红褐色液体,当时的她不知道那就是所谓的破水。 她以为自己生了很严重的病,立刻冲出门外想找人帮助。门一开,冷风从侧面袭来,掺杂着雪狠狠打在她身上,室外的积雪甚至堆上了水泥地面。她赤脚走了出去,发着热的脚并不觉得冷,下腹的疼痛驱离了一切的知觉。 她敲了敲平日很少往来的隔壁邻居的房门。 “对不起,请帮帮忙,帮我叫医生来好吗?” 对方家里应该也没装电话,她是想请邻居直接跑一趟诊所请医生来,但没人应门。这户的隔壁、还有隔壁的隔壁也一样,位于一楼的四户人家都没人在。 妙子内心满是绝望,不禁呜咽了起来。 “救救我,拜托……” 阴道开了,羊水流了出来,她一边压着肚子一边朝马路方向走去。得找路人帮忙,再不快点小淳会死掉啊! “再等一下哦,小淳。” 妙子往前走着,路面积雪很深,一不小心就会跌倒,她才走几步便没力气了,当场倒在路上。 啊啊,我心爱的女儿会死掉啊。 胯下不断流出微温液体,指尖染成红色,白色的雪也慢慢地染红。接下来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因此,妙子对生产的记忆只有满满的白色与红色,满满的雪与血…… 〔独白〕1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暗的空间里,只不过,我是真的醒来了?还是依然在梦境中?或者正徘徊在死后的世界?我毫无头绪。 没多久我便发现自己还在现实世界里,因为感受到了空腹感以及侧头部的剧烈疼痛,死了的话当然不会有这些感觉吧。但这是否値得庆幸?死了就不必奋到空腹感与痛苦,所以我该高兴自己还活着?恐怕未必。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我仍俯卧在地,试图寻找光源,眼前却不见任何东西,有的只是无尽的漆黑。我凭着动物本能的直觉匍匐前进,唯一的线索是那道不知何处吹来的冷空气。那个方向一定有出口 。 好冷。猛烈的寒气茏罩全身,而我只穿着一件薄衬衫。寒冷让我一时之间忘了饥饿,却开始拼命咳嗽,我像个老太婆似地拱起身子静待咳嗽止住。 我想借着刺骨的寒冷忘却空腹感,然而又有别的痛苦袭来。痛苦不停地变换方式折磨着我。 好不容易找到新鲜空气的源头,但那儿却有如冰冻般寒冷。我竖起耳朶,只有无限深沉的寂静包围着我,眼看就要喘不过气来。究竟怎么回事?为何寂静如此深沉?我感到一股宛如从航天飞机被甩进宇宙正中央似的恐怖感。 但即使身处黑暗之中,我仍能感觉到整片茂密的树林覆盖上空,透过枝叶的空隙,我看见遥远彼方闪闪发亮的星星,宇宙真是无限宽广啊!明明处在如此的苦境之中,自己竟然还有心力为大自然的神秘而感动,实在很不可思议。 对,我是被抛弃在这里的……唔,可是接下来就不大记得了。 现在,这里是树海之中吗?没错,到这部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是,嗯,“小……小松……小松原……” 啊啊,头痛欲裂,脑子一片混乱,到底是怎么了。冷静,我必须从头开始按顺序整理一遍才行。 “啊啊,妈妈。快救我……” 4 岛崎润一听从编辑佐藤章一的指示,前往拜会委托人小松原妙子。小松原公馆位于文京区本驹込六丁目,最近的车站是JR (注)驹込站,听说出站徒步约五分钟就到了,由于邻近一座叫做“六义园”的大型庭园式公园,地点并不难找。 注一:JR,即Japan Railways,日本鐡路公司的简称。 岛崎自己的住处位于东池袋,虽然有个时髦的名字叫“阳光公寓”,其实只是一栋两层楼的简陋公寓,最近还搬进许多来日本打工的外国人,总觉得住起来不大舒服,岛崎一直没搬走完全是看在租金便宜的份上。 从东池袋四丁目坐上东京都路面电车,在大冢站换搭山手线坐到驹込站,出站地点是丰岛区的驹込,继续沿着本乡大路往南走就会来到文京区的本驹込。沿途右手边是整排长了青苔的红砖墙,墙的另一侧似乎就是六义园,入口处的布告板上说明此园乃是江户时代柳泽吉保(注)的宅邸。常绿树上满是新芽,正是新绿盎然的季节,对于住在那种粗鄙公寓的岛崎而言,树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听在耳里感觉非常新鲜。 注:柳泽吉保(一六五八——一七一四),江户时代中期的一名诸侯。 嫩叶的味道闻起来眞是舒服。六义园再过去是一整区的高级住宅,从外观看起来每栋都像是昭和初期所建,显得相当稳重。在市中心竟然有这么一处宁静而令人安心的地方,岛崎心想,自己就算日后再怎么事业有成也不可能住得起这种地方吧。岛崎的老家位在正对山手线的目黑高级住宅区,然而那边并没有如此素雅的高级感。 岛崎不经意想起自己的家世背景。他生长在一个菁英家庭,父亲是大型电机公司的董事,母亲是大学讲师,然而这一切反而成了他的压力,岛崎在学时期成绩始终不理想;相较之下他的弟弟就非常优秀,东京大学法学院毕业,目前担任自治省(注)官员。旁人总是拿弟弟和他做比较,思想传统的父亲甚至这么说过他:“你啊,如果是女的就好了。” 注:自治省,日本中央政府二十个省厅之一,是以管理地方自治制度为其主要职能的中央机构。 岛崎念的是二流私立大学,毕业之后一直没有固定工作,成天无所事事梦想着成为小说家。 他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源自对父亲的叛逆,搞到最后家里也待不下去,便搬到东池袋,只有母亲还会担心他的生活,不时打电话过来嘘寒问暖,但他只觉得厌烦,因为母亲实在太过保护他了。 不过他获得新人奖时毕竟难掩兴奋,特地带了刊载得奖消息的杂志回老家报喜。母亲很替他高兴,还说:“你只要肯努力一定会有成就的。”可是几乎不看小说的父亲却不屑地说道:“不过是新人奖,有什么好得意的。” 遗憾的是的确被父亲说中,岛崎的作家之途始终不顺利,他最不甘心的是这一点。一年前弟弟结婚时,他甚至没收到婚礼邀请函,是后来母亲通知他才晓得这件事,那时眞的觉得家人彻底放弃自己了,多少有点悲哀。其实他对老家没什么留恋,由弟弟继承老家他也没意见,可是家里有喜事也不通知他一声,他的心情实在很复杂。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再也没踏进老家一步。 虽然母亲说过他随时都能回家,他却一点也不想跟弟弟和弟媳碰面。他总会在脑中想象如此的场面——父亲告诉弟媳说:“这家伙丢尽我们家的脸。”弟弟听了也跟着笑了…… 总是这样。他总是让家人丢脸。 岛崎想到这里,心情变得非常沉重。 不知不觉他来到六义园围墙的尽头,根据手上的地图,从这里右转第三间就是小松原公馆。第一间住家有着高高的树篱笆,隔壁是一幢水泥墙的现代建筑,再过去就是一栋与六义园一样有着古老砖墙的公馆,墙头设有防盗铁丝网。 由于紧邻围墙种着高大的树木,屋外无法窥见屋内的模样。公馆大门是左右两开式,右边是车库,左边有个便门,写着“小松原”的白色门牌嵌在老旧的门柱上,相当显眼。 岛崎摁下门铃,不一会儿传来女性的低沉回应:“您好,这里是小松原家。”岛崎说明来意后,女子回答:“请进。”旋即传出打开便门门锁的金属声响。 一握门把,门便开了,岛崎低头走了进去。 墙里墙外完全是两个世界,整座公馆占地约五十公尺见方,四周绿树环绕,庭院相当宽广,中央有池塘,宛如六义园的缩小模型。朝南的主屋正对庭园,那是一栋小而雅致的西式砖砌建筑,令人想起明治时期的鹿鸣馆(注)。公馆共二层楼,玄关两旁各有两扇大窗户,二楼则有四扇窗户,建筑物的外壁攀满青翠的常春藤。 注:鹿鸣馆,位于东京日比谷,明治时代的公设社交场。由英国人康德尔(Josiah Conder, 1852-1920)所设计,于明治十六年(公元一八八三年)完工。 岛崎走在铺石步道上朝二楼看去,发现中央房间的窗帘微微动了动,他似乎看到一张女人的脸。难道有人正窥视着窗外? 他停下脚步注视那个房间,窗帘却不再晃动了。玄关旁的大狗屋里有一只老圣伯纳犬慵懒地躺着,狗儿只把头伸出狗屋外,听到岛崎的脚步声便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疑心地盯着他,还发出轻微的低吼。岛崎心想要是被这种狗咬到还得了,于是留心着不惊扰它一边缓缓地踏上石阶。 岛崎走到最上阶,屋内的人仿佛算准他到达的时间突地打开门,门后是一名年约五十岁、腰系白色围裙的女人。 “让您久等了。” 女人的声调没有抑扬顿挫,头发束在后面,宛如能乐面具的脸上毫无表情,扁平的五官加上单眼皮,感觉是个老处女。 “敝姓岛崎,我和夫人约好谈事情。” 女人以手势示意请岛崎进屋。岛崎进屋一看,挑高的天花板,走廊尽头是一道楼梯。 岛崎走上楼梯,经过楼梯平台便通往二楼。 或许是受到室外凉爽气温的影响,屋内有些凉意,充满了沉淀数十年的滞闷空气夹杂着些许霉味。 岛崎穿的是球鞋,橡胶鞋底与打蜡地板摩擦发出刺耳声响,女人回头看了一眼岛崎的脚,她的脸仍像能乐面具一般,虽然读不出表情,岛崎还是决定尽量小心别发出脚步声。 “请您在这儿稍等,夫人马上就来。” 岛崎被带进大厅旁的会客室,女人请他在皮制沙发坐下之后便走出房间。会客室约五坪大,天花板相当高,装了一台双叶片大吊扇,白墙上到处有着裂缝及修补的痕迹。 右边墙壁挂着一幅应该是眞品的印象派画作,但不知道是谁的作品。 画的下方是一个很大的玻璃橱柜,里面摆饰一把似乎来头不小的日本刀,刀身拔出刀鞘,岛崎起身凑近橱柜仔细看。由于光线太暗,刻有锻造者姓名的部位看不清楚,不过就算看到名字,对这方面没研究的岛崎大概也无法解读吧。 会客室左侧有一座壁炉,旁边立着一具日本中世时代的盔甲,盔甲人偶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涂黑的眼睛与嘴巴更是给人一种无言的压迫。 盔甲上方挂有一幅感觉颇昂贵的书法,上头写了一个奇妙的毛笔字,看不出是“和”还是“知”,岛崎只觉得字体拙稚,却也给人不小的震撼。题字下方角落有一个署名“让司”的盖印与落款,岛崎没听过这个名字,大概是和小松原家有关系的人吧。 总的来说,这房间并不协调。房间是西式风格,却夹杂着不同属性的物品,待在这个房间令人无法平静,不过或许住这个家的人根本不在乎。 岛崎将窗帘拉开一道缝看出去,庭园的草坪整理得很漂亮,明亮的翠绿十分耀眼。 然而庭院里存在相当不搭调的东西——红色的鸟居(注)和石灯笼。整座庭院走的是西式风格,唯独这两样东西显得突兀。那座鸟居是缩小版的,很像喜爱东方风情的洋人会看上眼的东西,感觉有点不伦不类。 注:鸟居:日本神社建筑物,颇似中国的牌坊,主要用以区分神域与人类所居住的世俗界,代表神域的入口 ,可视为一种“门”。鸟居一般有两根支柱,上面有两道横梁,一般以木材制造,刷上生漆。 室内正对窗户摆着一架老旧的钢琴,外观斑驳,应该和这栋建筑物是同年代的东西。 钢琴上摆了两个同样是古董级的八音盒,岛崎一时兴起,悄悄打开手边的八音盒。于是,盒中响起〈红鞋〉的旋律,岛崎很自然地跟着哼起“穿红鞋的女孩儿……”,他不禁想起遥远的过去,家里的老女佣唱着许许多多歌谣来哄逗他。老女佣现在一切都好吗?健在的话想必超过八十岁了吧。 那段不愿回想的过去顿时浮现。 突然身后响起“喀嚓”金属声响。 岛崎慌忙盖上八音盒,装作若无其事地在沙发坐了下来。靠垫相当柔软,一坐下整个背都陷进椅背里。 有人在哼〈红鞋〉,歌声极为阴郁哀愁,岛崎只觉得不寒而栗。门打开了, 一位他曾有一面之缘的女人走了进来,那是三天前在音羽的出版社前遇到的中年女性。女人穿着很有品味的淡紫色连身裙,手上戴着看来价値不菲的戒指,完全不同于先前在出版社感受到那种暴发户的俗艳印象,强烈的香水味也与这名女性一起进入了会客室。 岛崎起身打算向她打招呼,她却似乎望着远方,口中仍哼着〈红鞋〉。 “您好,我是岛崎。” 或许因为沉思被打断了,女人似乎有点困惑地皱起了眉。 “小淳。” 女人低声好不容易挤出这两字,岛崎不禁担心她会不会当场放声大哭。女人的视线四处游移,很快锁定八音盒之后直盯着瞧。 “抱歉,我不是有意打开的。” 岛崎道了歉,女人只是直眨眼,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岛崎。 “啊,您来了。不好意思。” 女人嘴边挂着笑容,眼中依然充满哀愁。佐藤编辑说她是一名珠宝商,这么说来,她的眼神的确具备女企业家的沉稳。 从容貌看得出她过去应该是个美女,然而岁月终究不饶人,女人大概已经年过五十了。 “我是佐藤先生介绍来的。” “喔,是啊,写书的事嘛。您就是那位影子作家……” “是的,我叫岛崎润一。” 岛崎心想,早知道就穿整洁一点再登门拜访。看看自己磨破的牛仔裤、球鞋,还配上领口早已松弛的长袖棉毛衫,这身打扮对方恐怕是瞧不起的。 但妙子脸上却丝毫不见轻蔑之意。 “岛崎先生您好,我是小松原妙子,请多指教。” 她似乎完全不记得曾经与岛崎在出版社玄关擦身而过。 岛崎也不想提起那次巧遇,立刻进入正事。 “我听说您希望写一本有关您下落不明的孩子的传记……” “是的,算是失踪的小淳的半生记吧。报纸写得好像那孩子八成死了,可是我不相信,小淳一定还活在日本的某处。所以我想在小淳回来之前,把那孩子截至目前为止的生平汇整成书。” 岛崎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这个做妈妈的说的话,外人听来或许觉得有欠客观,可是小淳眞的是个好孩子啊,或许眞的发生了什么事而一时意志消沉,但小淳是不可能自杀的。” “……” “与其听我的片面之词,不如请您跟我一起到那孩子的房间去吧,这样我也比较好说明。 ”妙子突然换上谈公事的口吻,瞇细眼看着岛崎,“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您方便吗?” 她说着站起身,没等岛崎回答便走出会客室,踩在走廊上的脚步声回荡在整个屋里。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玄关大厅走上楼梯,楼梯铺着全新的鲜红地毯,扶手则是擦得黑亮。 “这栋房子有相当的历史了吧?”岛崎一时兴起问道。 “是啊,好像是昭和初期一名德国贸易商盖的,这个住宅区叫大和乡,在昭和初期全是分售的房屋。” “哦,这样啊,我也猜想应该是明治或大正时代的房子。” “假使是昭和最初期所建,也已经有七十年历史了,光这一点来看,这屋子算是相当坚固的。” 这栋建筑物是如何辗转成为小松原妙子的财产呢?当然她是珠宝商,资金方面不成问题,只不过…… 岛崎摸了摸灰墙,传来建材的冰冷触感。楼梯平台的台座玻璃柜里摆了一尊金发洋娃娃,那是一个有着蓝眼睛的赛璐珞制人偶。这时走在前头的妙子突然出现奇妙的举动,只见她匆匆瞥了娃娃一眼便开始哼起童谣〈蓝眼娃娃〉。 蓝眼睛的娃娃 赛璐珞制的美国娃娃 来到日本的港口 热泪不禁盈眶 不知为何,这首童谣从她口中哼唱出来便化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愁旋律。 娃娃上方有一盏仿油灯的微弱照明,光源无法照遍每个角落,挑高的天花板朦胧看不清,整个屋内感觉十分昏暗。 我不仅此地的语言 要是迷了路该怎么办 唱着歌的妙子走路的姿态仿佛身上装了发条的娃娃,似乎有隐形人操纵着她的肢体。 岛崎不敢出声唤她,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上到二楼,第一间房间就是她孩子的房间。 温柔的日本姑娘呀 请做我的好朋友 妙子唱到这里停了下来,咚咚地敲了门。没人应门。 “房里有人在吗?”岛崎问道。 他刚才从公馆外头仰望二楼的时候,就是这间房间的窗帘微微动了一下,当时他还看到一个女人。 “没人在呀,小淳离家出走之后就没人进去过了。”妙子一脸诧异回过头。 “可是,刚才有人在这房间里看着外面喔。” “怎么可能……” “而且夫人,您刚才不是敲了门吗?” “那只是我长年的习惯。总觉得那孩子还在里面,不知不觉就……”妙子从钥匙串中挑了一把钥匙,“这么说来,说不定那孩子……” 妙子的眼神突然游移起来,颤抖的手将钥匙插进钥匙孔。 “小淳!回来了吗?”门一开,妙子立刻兴奋地冲进房间,岛崎也跟着入内。这个房间与会客室一样约五坪大,除了窗户与门口 一带,整个空间堆满了书籍。岛崎不由得发出惊叹。 藏书当中似乎以推理小说占大多数,而且都是一些有着古董级价値的作品,江户川乱步全集、梦野久作全集、传奇小说,以及多到难以计数的翻译推理小说,甚至还有岛崎童年时期爱不释手的那些怪兽书籍、少年杂志与少女漫画…… 固定式的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全摆满了书,而摆不进书架的书与纸箱更是堆积如山。窗边有一张书桌,桌上摆着一台很大的文字处理机,小松原淳大概就是在这里写作吧。 “小淳……” 听到妙子那幼儿般的声音,岛崎才回过神,只见妙子发了狂似地在房里四处寻找,但既不见小淳的人影,也没看到能让人躲藏的空间。 “没人在呀,夫人。” “嗯,是呀。好像是喔。” 然而她还是不死心,凑近书架空隙等地方频频窥探着。 “对不起,我失态了。可是那孩子是我的一切啊,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情您应该能理解吧?” “嗯,那当然。”岛崎点点头。 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开始有意愿为她失踪的挚爱孩子写传记了,或许这会成为一部很有意思的故事,他强烈地感受到从房间各个角落不断传来一名看不见人物的心跳。 “夫人,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一定会尽全力完成的。” 岛崎有预感,这项工作似乎和以往义务性的影子写手工作不大一样。待在这个房间里,小松原淳的强烈意志便迎面袭来,虽不是什么灵异现象,整个房间却仿佛化为单一生命体兀自呼吸着。 “谢谢,听您这么说我就安心了。”小松原妙子很满意地点点头,“我找对人了。” “那么,请问我该如何运用这些数据呢?” 岛崎在意的是这此一具体刻画出小松原淳样貌的庞人数据,因为这些数据将左右故事的结构与发展。 “关于这部分您不必担心。”妙子站到书桌旁一个大档案柜前,“这里保存了小淳从出生至今的一切纪录。” 她以手势示意要岛崎看看里面,于是岛崎把脸凑近最上层的档案柜。 “我……眞的可以看吗?怕会牵涉到个人隐私……” “无所谓的,如果您不能看透小淳的内心世界,我拜托您写传记不就失去意义了?” “那倒是……。这些资料,全是小淳本人搜集的吗?” “是的。小淳将与自己有关的资料全部整理起来收藏在这儿。” 小松原淳似乎有异常搜集嗜好。 “可是万一您的孩子回来……”岛崎只说到这里便闭上嘴,因为他发现妙子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小淳还活着。请您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妙子斩钉截铁地说。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岛崎慌忙修正,“我是说,您的孩子回来之后,万一发现我曾翻动这些资料,心里一定不大舒服吧。” “您不必在意琐事,我会负起全部责任。数据就请您依照档案柜分层的顺序翻阅,需要用到的档案柜我会事先将锁打开,档案看完请归回原处。还有,这些资料绝对不能携带出去。”妙子的眼神变得锐利。 “我知道了。” “档案柜愈往下层的档案愈新,这里面从小淳出生一直到失踪前夕的资料全都有。” 她打开写着“幼年期”的柜子锁,使个眼色要岛崎过去看。这层柜子里有图画日记本、着色画、折纸等幼儿园时期的作品,还有照片等资料,全都经过详细的分类整理。 “眞是太厉害了。” “数据的运用请完全依您方便。”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然后很有兴趣似地看着岛崎,“对了岛崎先生,听说您曾得过小说新人奖?” 岛崎不大懂她问话的用意,只能转过头默默看着她,然而从她的表情仍无法判读。 “嗯,是啊……”得了奖还是这副德性,岛崎觉得有点羞愧。 “其实小淳也拿过奖哦,这件事您知道吗?” “没有,这我倒是没听说……”岛崎很意外,“请问是得到什么奖呢?” “儿童文学新人奖。” “佐藤编辑完全没跟我说。” “我没和他提起,因为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可是您的孩子不是还不到三十岁吗?” 听起来有点矛盾,如果是二十年前,小松原淳不是还在念国小吗? “小淳是国小三年级的时候得奖的,那孩子当时写的童话得了奖呢。” “哦,是不是作文比赛之类的?” 这样就说得通了,因为岛崎自己也曾在校内比赛得奖。 “请您不要开玩笑。”妙子有些生气,“小淳是和成人一起堂堂正正竞争的,那孩子得的可是具有权威性的‘日本儿童文学奖’啊。” “原来如此,抱歉我失言了。”岛崎慌忙道歉。 说到儿童创作小说,数年前有位年仅六岁、名叫“竹下龙之介”(注)的幼儿园生获得“科幻童话大奖”,话题沸腾一时。岛崎因为晓得这件事,他对小松原淳获得日本儿童文学奖的消息其实是持平常心的,令他惊讶的反而是小松原妙子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 注:日本童话作家竹下龙之介(一九八四——),成名作为〈天才小绘里吃金鱼〉, 一九九一年以六岁年纪摘下第八届福岛正实纪念SF童话奖,一九九七年本作改编成电影。 “这就是当时获颁的奖状。” 妙子从贴着“国小”分类标签的档案柜中拿出一张已经变成茶褐色的厚纸让岛崎看,奖状上的确以毛笔字写着“授与小松原淳小朋友‘日本儿童文学奖’”等文字。 “太厉害了,您是说小淳击败其他成人参赛者赢得这项奖?” 妙子似乎很引以为傲,脸上露出了笑容,方才的怒意已完全消失。 “小淳啊,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梦想成为小说家。” “原来如此。” 不过或许在那同时,小松原淳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了吧,事实上小淳并没有当成小说家,还让自己的人生乱成一圑……。若果眞如此,这眞是个令岛崎感同身受的生平了。 “可不是我当妈妈的偏袒,那孩子写的小说眞的很有趣,是那些评审太没眼光了,让小淳一直落选,那孩子的难过心情我比谁都了解。”妙子深深叹了口气,望着窗外说: “结果国小时代获得的儿童文学奖竟成了小淳的沉重负担,那孩子眞是太可怜了。” “原来如此。” 岛崎难以压抑自己愈来愈兴奋的心情,他已经把梦想成为作家的小松原淳的心路历程与自己的境遇重迭起来了。 “我明白了,我会倾全力写好这本传记的!” 这句话已经超越单纯的职业责任心了。当然工作的报酬是愈高愈好,但此刻的他心想的是,即使没有任何报醒他也愿意全力以赴完成这件工作。是出于同样梦想成为作家之人的直觉吧,透过眼前这些档案数据,岛崎嗅得出一名立志当作家的人强烈热情,遭遇挫折的社会淘汰者的气息…… “那么就万事拜托了。至于报酬的部分,我想您应该已经从佐藤先生那里听说,我保证支付两百万圆酬金,此外视工作内容另外加津贴,采访费和数据费就请您另外报账吧。” 小松原妙子望着岛崎的眼神仿佛在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请问截稿日期呢?” “请你以三个月为目标吧。” 三个月可得到至少两百万圆的报酬,还有额外津贴,对岛崎而言的确非常划算。即使是专职小说家,好比纯文学作家,其实日子并不好过,譬如售价一千八百圆的书发行了三千册,可得到版税四十八万圆,以花了半年的写作时间来计算,没有比这更划不来的买卖了;再者,能出书还算是好的,许多立志要当小说家的人一辈子无法出书,通常只能抱着背负庞大债务的觉悟,以类似自费出版的形式出书换得自我满足罢了。 “交给我吧,我一定不负所托的。” 是该深入探索小松原淳的内心世界写成一本深入思考形式的评论性传记呢?还是采取客观的眞相报导形式呢?岛崎的脑海充满对于这本传记的种种构想。 “那么,请您今天就开工吧。”小松原妙子说她必须去公司了,她请岛崎工作结束后通知女佣宫野静江即可。接着她把小松原淳房间的备用钥匙交给岛崎,交代他离开时务必上锁。 房门外传来妙子哼着〈红鞋〉的歌声,那令人全身寒毛直竖的独特唱腔,歌声愈来愈远,不久便消失了。就这样,岛崎独自一人留在这个空洞的大房间里。 透过庞大数量的书籍,岛崎感受得到小松原淳的强烈意志,此外他还感受到一股住过这个房间的人正在偷窥自己内心似的恐怖情绪。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意志……,房间内的各个角落仿佛都有视线正窥视着他。岛崎的确对这份工作产生了兴趣,但要不是为了调査数据,他恐怕早已逃离这个空间了。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房间是一间带有疯狂气息的个人博物馆。 他再次环视屋内,书桌上有一个桌上型日历,日期停留在去年九月十日。这一天就是小松原淳失踪的日子吗?岛崎拿起日历一看,终于发现是何许人物从刚才便一直窥视着自己,一瞬间岛崎甚至以为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他吸了一大口气,按住胸口许久。 一张小松原淳大概七、八岁左右的脸部照片摆在日历后方,头发留到耳下的小淳笔直地盯着相机,看来的确很神经质,双眼皮和高挺的鼻子不大像日本人,不过整体面貌感觉很像母亲妙子。 岛崎发现再继续这样看下去,整个人恐怕会被小淳的眼睛吸进去,他慌忙别开视线,却不自主地再度被小松原淳的脸孔吸引。 “您好,我是岛崎润一。今后请多指教。” 岛崎很自然地说出这些话,很神奇地,小松原淳的眼神似乎稍微柔和了点。 “我需要查阅您的生平,希望您能协助我。我不会害您的。” 也许是心理作用,照片中的小淳似乎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秒钟,岛崎察觉身后有人,他的身体瞬间宛如被鬼压身无法动弹。是小松原淳吗?怎么可能! 莉香娃娃(注一)和哥吉拉怪兽(注二)模型就立在那堆积如山的书籍最上方,宛如眞人似的正俯视着岛崎。 注一:莉香娃娃,一种可换穿衣物的塑料玩具娃娃,日本玩具公司Takara于一九二八七年开始贩卖。 注二:哥吉拉怪兽,日本东宝电影公司于一九五四年推出的电影《哥吉拉》中的怪兽名字。 他提心吊胆地回过头,原先妙子关上的房门微微开了一道缝,透过门下方空隙看得到门外一双红鞋的鞋尖。红鞋…… “是……是谁?”岛崎不禁轻呼。 门打开来,眼前是一名年轻女子。 “你是……?” “我是小松原雪。” “你是……小淳的妹妹?” “是啊。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她眨了眨那双调皮的大眼睛一边走进房里,一脸兴趣盎然地环视四周,“好久没进来这里了。” 人如其名,她的肌肤如雪般莹透白嫩,柔软蓬松微红的秀发在户外光线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感觉也有点像楼梯平台那尊赛璐珞蓝眼娃娃的成人版,小雪的年龄大约二十出头吧。意外出现一名美女,岛崎整个人慌了手脚。 “我五、六年没进这个房里了。” “小淳不准别人进来吗?” “没错,这里是小松原淳个人的圣域,连我妈妈也是禁止入内喔。” 小雪走到岛崎身旁,她身穿宛如少女漫画女主角的白色饰边连身裙,脸上脂粉未施,却丝毫不减她的美貌,连身裙的胸口位置清楚可见两处鼓起,小雪童稚的面貌与成熟的身材所构成的不协调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魅力。 “我叫……岛崎润一,请多指教。”他的心跳加速,双颊发热。 “我叫小雪。在一月的下雪天里出生,所以被取名为小雪。很简单明了吧?”岛崎并没开口 ,她却主动不停地说着,“你的工作是……?” “我将撰写小淳的传记。” “哦,那会很辛苦吧。”小雪似乎很感兴趣,把脸凑近书桌旁的档案柜看了看说: “我也可以帮忙耶,请你不必客气尽管吩咐。” 虽是第一次见面,小雪却丝毫不见羞怯,神情一派轻松。 “哎呀,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女佣宫野静江在门外说道:“夫人不是再三交代不可以进这个房间吗?” “连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行吗?”小雪不满地獗起了嘴。 “夫人严格交代过的。” “哼,眞是的。” 宫野静江轻推小雪的背,两人走出了房间。 不速之客的确让岛崎一时间慌了手脚,但他回过神之后便定下心打开第一层档案柜,开始翻阅小松原淳最初的档案。 第一本档案夹贴着以文字处理机打上“幼年期”三字的识别贴纸,岛崎一翻开内附的相簿,一张照片映入眼帘,身穿鲜红衣服的小松原淳坐在坐垫上盯着镜头看,早在这个年龄便看得出小淳眼神中的神经质。 另一张照片是年轻时期的妙子将小淳裹在鲜红披风里抱在怀中,推算一下那时的妙子大概是二十二、三岁,当时脸颊比较削瘦,身上衣物似乎全是便宜货;照片背景是一栋非常破烂的公寓门口,小松原淳戴着红毛线帽,双颊也红通通的,整体给人的印象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或许是太阳光线角度的缘故,照片一隅出现拍摄者拿着相机的黑影,从发型判断似乎是男性。是孩子的父亲吗? 岛崎这才想到,他从没听过关于小淳父亲的任何事情,而且奇怪的是,整本相簿翻来翻去都不见可能是小淳父亲之人的照片。 接下来是一张小淳一岁时的照片,当时似乎刚学会走路,小淳手扶着门站在公寓玄关旁,剪了娃娃头,身穿红色连身裙,还穿了红鞋。 岛崎乍看以为影中人是妹妹小雪,但照片的说明以钢笔字写着:“小淳一岁生日,摄于自宅前”,字迹已经褪色了。 为什么小淳会被打扮成童谣〈红鞋〉里女孩子的模样?妙子为何会在那样简陋的公寓前留下小淳的照片?小淳的父亲现在人又在哪里?妙子是如何赖转移居至现今的宅邸?岛崎的脑海里接二连三浮现各种疑问。 岛崎一面看着小淳在幼儿园时代写的作文、图画、毕业证书等等,一面把这段期间与小淳有关的人物和机构整理列出清单,虽然不知道能找到几个人,他决定尽可能逐一进行采访,应该要从各种角度观看才能更生动地刻画出小松原淳这个人吧。 告别小松原公馆时,岛崎问了宫野静江会客室中那幅奇妙的书法字。 “请问那位题字的‘让司’是谁呢?” “是我们家老爷。” “那个毛笔字是‘和’吗?还是‘知’?” 静江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缩着肩膀回答道:“嗯,这我就……” “你们家老爷对书法有兴趣,那么那把刀和盔甲应该也是他的收藏吧?” “是这么听说过,不过详情我不大清楚。” 仿佛要拒绝岛崎更进一步发问似地,静江加快了脚步。 岛崎走到大门时回头一望,发现二楼小淳房间的窗帘微微动了一下。房门应该已经确实上锁了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眨了眨眼睛又看向二楼,却再没看到窗帘任何动静。 〔小松原淳的肖像〕1——诞生 ------------------------------- 小松原淳年表(零岁) 一九六四·二·十六 小淳诞生于东京都板桥区本町“平和庄”公寓,东京奥运即于此年举办。十六日晚间八点十五分左右,妙子感到肚子剧痛,本想前往附近妇产科医院却不及到院,在自家外头生产。据说生产时的出血将户外的雪染成了鲜红。幸好公寓房东发现妙子倒地不起,协助叫了救护车,母子获救。小松原淳充满波折的一生就此展开。 水瓶座,出生时身高四十八公分,体重二、五〇〇公克。 ------------------------------- ●三宅清子(“平和庄”公寓一〇二号前住户,五十二岁) 您还眞厉害,怎么找得到这里?哦,是房东告诉您的啊,原来如此。是啊,没错,当年我的确是住在小松原小姐隔壁,和她聊过很多次。 我们那栋公寓实在是又破又旧,当时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像她看起来那么有教养的女孩子会住到这里来,大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感觉她好像想避人耳目过日子。 她搬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怀孕了。您说她老公吗?没有,我从没见过,印象中也没有男人进出她家。因为我当时是做洋裁的,整天待在家里,隔壁要是有男人来一定马上知道的,墙壁很薄嘛,隔壁的声音几乎听得一清二楚,连咳嗽都听得到啊。 嗯,我印象比较深刻的大概就是她经常哼着童谣吧。那首歌是不是叫做〈红鞋〉啊?就是“穿红鞋的女孩儿,被异人带走了……”那首啊。每次她一开始唱,那歌声可眞是哀伤,听得我都快掉泪了。有一次她不知怎的在夜里唱了起来,害我没办法睡,我就跑去敲门请她安静一点。 结果出来玄关应门的小松原妙子小姐深深低头道了歉。 我便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啊?” 于是她请我进她家坐坐,就这样,我们才开始有往来。她家的格局和我家一样,都只有三坪大,她却连个衣柜之类的家具都没有,只有一个兼饭桌用的小被炉桌,眞的很凄凉,完全没有生活感,您能明白吗?尽管当时是十二月中的寒冷天气,却连个暖炉也没有,整个家中冷冰冰的。 我一边喝茶一边和她闲话家常,后来慢慢聊到她的身世我才晓得,她好像是和男人谈了场不被祝福的恋爱,在父母亲的反对之下不情愿地分手。现在她变得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不过当时她可是很苗条、很漂亮的。 我问她:“可是你不是怀孕了吗?应该没必要妥协啊。对方是单身吗?” “是。” “这样又不是婚外情,应该没问题吧。” “嗯,是啊,不过……”她只是含糊带过。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身分地位太悬殊了。对方是有钱人家少爷,而我不过是个小职员。” “这样啊。对方只是玩玩吗?” “不,他是认眞的,只是他没办法说服他父母。” “眞是没出息。” “这也是无可奈何吧。”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孩子没办法拿掉吗?” “早过了可以拿掉的时期了。” “这样的话,你可以要求对方付瞻养费啊。” 要是在现在,拿瞻养费是很当然的不是吗?她的回答是:“钱已经拿了。”我就想,原来如此,难怪她整天关在家里也过得下去。 那个晚上,她正在织一顶红色的婴儿毛线帽。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大概在女儿节前后。”她人虽然纤瘦,肚子却很大,“是女孩子喔。” 现在因为医学很进步嘛,大概怀孕六个月左右就能知道性别了,可是在当时应该要到生下来才会晓得。 “咦?已经知道性别了吗?” “我觉得是个女孩。” “嗯,也对,从肚子形状来看,我也觉得应该是女孩子呢。” 虽然我当时仍单身,因为从事洋裁工作和许多孕妇有来往,直觉还满准的。 “你也这么认为吗?”她笑了,“太好了,小淳。”说着还一边抚摸肚子。 “哦,名字也取好了?” “是啊,她叫‘淳’,全名是小松原淳……这名字不错吧?” “嗯,很不错的名字呢。” 她又笑了开来,脸上的酒窝眞的很可爱,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一件事,她身旁摆着婴儿的红色襁褓、红毛线帽、红毛衣,都折得好好的,全是自己亲手编织,准备得非常周到。而且一旁还摆了一个赛璐珞制的蓝眼娃娃,好像是战前那种旧式的吧。 “唉呀,好令人怀念的洋娃娃啊。”我不由得大声说。 “那是从那个人的家里拿来的。” 她一定是把娃娃当成昔日恋人的纪念吧。 妙子小姐将娃娃放到膝上,很怜爱似地紧紧抱着唱起歌来: “蓝眼睛的娃娃,赛璐珞制的美国娃娃……” 那眞是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啊!我突然觉得很不自在,想早早打道回府,她竟然没发现我起身还继续唱着呢,我看她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应该是已经深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您说小淳出生那天吗?嗯,我记得很清楚啊。那是二月中旬的一个下雪天,平常我都在家的,就那一天不巧我出门拿做好的衣服去给业者,所以妙子小姐快生的时候没能陪在她身边。哎呀,当时要不是房东过来公寓,她搞不好眞的会冻死在雪中哦。 后来我手边工作忙不过来,一直没去医院探望她,实在很过意不去。是啊,因为比预产日早了半个月,听说体重只有两千五百公克,婴儿体型小了点。 是啊,很可爱的女宝宝。 小淳在出生两星期后出院回公寓,之前就听说孩子体型比较小,可是我实际看了之后觉得她和一般婴儿差不多大嘛,眞的好可爱,我当时好羡慕妙子小姐啊。 小淳非常乖巧,不大会哭,大概一年后头发长了更是可爱。妙子小姐帮小淳穿上那些手编的毛线衣帽,眞的是很得意呢。 她每天都会唱那首〈红鞋〉给小淳听,或许是我心理作用吧,总觉得她的歌声好像开朗多了。我还送她一个〈红鞋〉旋律的八音盒当作生孩子的贺礼,她开心得不得了。 妙子小姐三年后搬离那栋公寓,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了。她还好吗?如果您见到妙子小姐,麻烦代我向她问声好哦。 对了,小淳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吧,她嫁人了吗? 咦?您说什么?小淳是男孩子?您、您别开玩笑了,小淳是女生,错不了的。您是不是把其他人误认为小淳了啊?妙子小姐不可能说谎的呀。 5 岛崎润一从小松原淳的出生地——位于板桥区的“平和庄”公寓开始进行采访,公寓已改建成全新的集合住宅,三宅清子仍居住该处。 在请教三宅清子关于小淳的出生经过时,岛崎发现她误解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小淳是男的,并不是女生。由于岛崎在小淳房里看过照片,他非常清楚。但当他指正三宅清子时,她却相当激动地否认,岛崎也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了,可是…… 更令人感兴趣的是,在东京一处偏僻而狭窄的公寓里生下私生子的小松原妙子到底是如何爬上珠宝商的地位?她身上有过什么样的命运转折?这似乎是一个相当有趣的女性成功故事。 关于这部分,或许直接向本人询问最快,但其实在进行调査的过程中一定也会逐渐了解的。 结束采访后,岛崎从位于板桥本町的原“平和庄”公寓沿着旧中山道的商店街走到JR板桥站,在售票机前正要购买回池袋的车票,突然感觉背后有人,颈子一带痒痒的,但当他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却不见任何人。 是自己多心了,怎么可能有人跟踪呢?就算跟踪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岛崎一面苦笑着通过了剪票口 。他坐上埼京线电车到池袋,接着转搭地铁有乐町线到东池袋,走出车站后,拖着疲累的脚步往自家公寓走去。 由于采访相当耗神,他在转角的药局买了健康飮料一 口气喝完,喝完后,他无意间看了一下飮料的玻璃瓶,发现瓶上反射出;个人影,似乎又有人在看着他,总觉得颈背痒痒的。 岛崎故作鎭定,若无其事看向手上的玻璃瓶,瓶面映出的人影是一名中年男性,中等身材穿着褐色系西装,没有明显特征,看上去只是很普通的上班族。 由于无法断定这个人是否眞的在跟踪自己,岛崎离开药局后,故意朝公寓反方向走去。一直往前走便来到太阳城(注)一带,他转过好几个巷口 ,直到走进一条两旁都是住商综合大楼的小巷里,突地回过头。 没人。刚才那个男的已经不见了。 注:太阳城(Sunshine City),位于东池袋,是一栋六十层楼的商业、娱乐综合大楼,以此大楼中心形成繁华的商业、休闲区。 是自己太累眼花了啊。——岛崎轻戳了戳自己的脑袋瓜,一面走回自家公寓附近,却在这时再度感觉到窥视的视线。 “可恶!” 跟踪他的人应该早知道他的住处,所以先回来这里埋伏了吧,想想自己还绕到太阳城那边去,实在太蠢了。 那人想跟踪我,反击把他赶跑就是了。岛崎迅速环视四下,发现便利商店转角处有一道黑影倏地消失,于是他全速冲过去追那名男子。岛崎对自己跑步的速度很有自信,一下子就跑到便利商店弯过转角。 就在那一瞬间,前方出现一名年约五十的女性推着一台购物车迎面而来,岛崎差点没撞上她的头。 女人大叫出声,身子往后一仰,“你干什么啊!吓死人了!” 岛崎看都没看对方便连忙低头道歉,狼狈不堪地离开了现场。那名中年男子已不见踪影,这一带应该无处躲藏啊?还是自己又多心了? 穿过东京都电车的平交道便来到岛崎住的公寓,他家正下方有地下道通过,望向对面的铁丝网可以俯瞰东京都电车的铁轨。 岛崎打开门锁,一进门,突然闻到一股异臭。 闯空门?怎么可能,门锁得好好的,窗户也从室内上了防盗锁。虽然这栋公寓很简陋,门锁倒是相当坚固,除非有备钥,一般是很难进得来的。 他打开窗户,一辆开往早稻田的电车正缓缓驶去。窗子下方没有任何人。 窗边的书桌上摆着一台有点老旧的文字处理机,他正要打开开关,发现机体是热的。 “怪了。” 他的文字处理机最近开始有点毛病,经过长时间使用就会抗议似地发出嗡嗡声响,但他明明才刚开电源,机器便发出痛苦的呻吟。 有人偷看了岛崎的原稿? 为了什么? 为了阻挠岛崎的工作吗? 岛崎目前的工作是汇整小松原淳的一生经历,难道有人不愿意这本传记公诸于世? 不,小松原妙子是为了追忆自己的小孩,这是属于自费出版的书,并不会公诸于世,说穿了不过是一种满足自我的行为。 尽管如此,事实上的确有人悄悄潜入岛崎房间企图偷看磁盘片内容。 眞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够自由进出从室内上了防盗锁的屋子,进而暗中监视岛崎的工作,是跟踪他的那个中年男子吗? 不,应该不是。从文字处理机仍温热的状况来看,潜入者动作必定很敏捷,不可能是那名中年男子。 那么到底是谁? 一个是跟踪他的中年男子,一个是偷偷进出他家的人,很可能至少有两个人在背地追踪岛崎的一举一动,而且可以确定的是,这些都发生在他着手调査小松原淳之后。 〔独白〕2 ……听到雨滴敲打地面的声响,我醒了过来。我仍俯卧在地,抬头一看,洞穴外雨丝已形成一片白色薄雾。 雨水渐渐渗进洞穴,朝我这边流过来。趁还没陷入水洼之中,我赶紧起身往洞穴深处移动。背包里还有少许食物,为了保存体力直到有人前来营救,我每天只吃一次东西。食量一减少,胃似乎也配合着缩小了,慢慢觉得饥饿没那么痛苦。 我将一小片饼干塞进嘴巴慢慢地嚼,带着甜味的固体溶化在睡液之海,旋即通过喉陇掉进胃里。 稍微恢复了力气,身体逐渐温暖,强烈的睡意随之袭来。当我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她的面容仿佛投映在电影银幕上,大而清楚地浮现眼皮内侧。 “我不想死!救命啊!”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女子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应该是救援的人到了,我睁开眼睛拼命大喊: “我是小松原。小、松、原、Ju……” 冷不防地,黑幕在眼前垂下,剩我独自一人被遗弃在黑喑之中。 该死!又是做梦。每个梦境都是如此,刚开始让你满怀期待,然后结束得如此令人难受。 ------------------------------- 这次大槪也不会是快乐的结局吧,就和那部童话一样 对,就像那部童话,那部结尾令人不舒服的童话。 结局并不快乐的《小红帽》…… ------------------------------- 6 岛崎每星期大概会上小松原公馆二、三次,他摁了门铃之后,过一会儿那位态度冷淡的宫野静江便出来应门,接着直接带岛崎前往二楼的小淳房间。宫野静江会如此接待他并不是出于亲切,应该是有人交代她不要让岛崎在公馆中随意走动吧。这个家的主人——小松原妙子白天都在公司,几乎没机会见到面。 岛崎通常在下午一点至五点査阅资料。每到三点,宫野静江会端来绿茶和点心,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房间,以外的时间,岛崎都是独自一人努力地査阅档案柜中的庞大数据,将有用的数据抄写在笔记本上,回家再输入文字处理机,并外出采访和小淳有关的人。 上次前往板桥区本町采访小淳的出生经过,虽然采访结束后在回家路上遇到怪事,岛崎隔天照样来到小淳房间査阅资料。 由于前一天晚上累坏了,岛崎用过三点的下午茶后便躺在地毯上沉沉睡去。他做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梦,他梦见有个人在洞穴里蠕动着。 这个梦很不舒服,他呻吟着醒了过来,汗水湿透的内衣紧贴背部。 他大大地呼出一 口气,正想起身,发现书桌底下有一个旧纸箱。由于他平常都在书桌前工作,桌底下就成了死角,今天是偶然躺到地上才注意到这个纸箱。 他想把纸箱拉出来。纸箱仿佛早已被人遗忘,上头积了厚厚的尘埃。他撕开纸箱上的胶布,打开看了看里面。 里面装的是绘本,《白雪公主》、《喀嚓喀嚓山》(注)等等,不分日本传说或西洋童话全混在一起,每一本似乎都是被读了又读,装订部分松脱,日晒的褪色痕迹也很明显。 注:《喀嚓喀嚓山》,日本民间传说故事,叙述一对老夫妇被一只坏狸猫蒙骗,老婆婆被杀了,后来一只兔子挺身而出为老爷爷报仇。 被塞在最旁边的是《小红帽》,这本也是破破烂烂的。 “咦?”岛崎不禁轻呼出声,这本绘本结尾的书页不见了,而且是以美工刀之类的锐利刀具利落地割除。 没有结局的《小红帽》…… 小红帽送东西给奶奶,没发现奶奶被大野狼吃了,最后自己也被大野狼呑下肚。原本故事的后续是,熟睡的大野狼肚子被剪刀剪开,小红帽和奶奶都获救了;但眼前这本绘本重头戏的故事结尾部分却被裁掉,变成一个对大野狼而言非常快乐的结局。 纸箱里其他绘本也是一样下场。在《白雪公主》中,白雪公主被巫婆下毒之后,因为王子一吻而苏醒的内容被裁掉,于是故事就在巫婆的高声狂笑中,七矮人伤心围绕着死去的白雪公主划下句点。 岛崎将绘本全部检査一遍,发现每一本都是同样情况。天眞的孩童要是看了这些绘本会有什么反应?没有快乐结局的残酷童话不只带给孩童不好的影响,一定会造成孩子扭曲的心理状态。 岛崎翻到绘本封底,发现书皮内侧以拙稚的字体写着“Komatsubara Jun”。 在这些藏书上“动手脚”的难道是小松原淳自己?不,如此利落切割书页的技术不是幼童办得到的,“凶手”一定是大人,虽然也可能是长大后的小淳下的手,从书页切口的陈旧情形来看,最可疑的应该是小松原妙子。可是,她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如果有人知道内情…… 这时岛崎眼前突地一片漆黑,颈子传来冰冷触感,身后一阵窃笑。有人蒙住了岛崎的眼睛,这是小时候常被整的恶作剧招数。 “猜猜我是谁?” 是女的。岛崎把女子的手拨开回头一看,是小松原雪。 “请不要吓我啊!你怎么进房里来了?” “因为门没锁上嘛。” 小雪身穿白榇衫搭迷你裙,双手交叉身后、歪着头的模样实在可爱到令人看傻了眼。 “怎么样啊?工作还顺利吗?”她圆圆的眼眸笔直看着岛崎。 “嗯,还好。”岛崎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热。 “哦,你看到那本书了?”小雪指着岛崎手上的《小红帽》绘本,“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不觉得不大正常吗?” “是啊,的确。” “那是妈妈裁掉的哦,她故意的。” “故意的?为什么?” “妈妈说是为了教育,故意拿剪刀把结尾部分剪掉。” “为了小淳的教育?” “嗯,为了提高他的创作才华。妈妈说,让故事没有结尾,就能训练小淳思考结尾部分,藉此提高创作能力。” “哦,还眞是个特别的点子啊。” 岛崎心想,这已经超越教育的概念了,接受这般教育的孩童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虽然事不关己,还是令人很在意。 “妈妈这种教育的成果就是让小淳得到了儿童文学奖啊,虽然获奖过程有些波折就是了。”小雪难得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小淳得过儿童文学奖的事,岛崎已经从妙子那里听说了,不过倒是没想到背后有过这样的训练。 就在这时,有人仿佛看准时机似地敲了房门。 “啊,糟了。”小雪轻呼一声,连忙躲到书桌底下,“喂,不要告诉静江我来这里,拜托你了。” “喔。”岛崎含糊地应了一声,像是对门外的人应声,也像是回答小雪。门开了,宫野静江出现眼前。 宫野静江一脸诧异地环视着房内,“请问小雪小姐来过吗?” “没有。” “喔,是吗。” “我一直在房里査阅资料,没人进来。”他很沉着地说了谎,还故意翻了翻档案。 “这样啊?失礼了。如果小姐来敲门,请您绝对不要让她进房间。” “是不是有什么不便让她知道的事?” “不,没事的。”她含糊地响应,“只是夫人曾严格交代过。” 宫野静江行个礼便关门离去。岛崎确认她的脚步声远离之后,把门上了锁。 “谢谢你,眞是好险啊。” 小雪从书桌底下探出头来,淘气地眨了个眼。当她弯着身子钻出桌底的时候,岛崎瞄到了她的乳沟,慌忙移开视线。 “今天就先告辞了。我会再来打扰的,要让我进来哦。” “嗯。” “我们来定一个暗号吧,门敲三声就是我了。这样好吗?” 这提议不错。如果是这个女孩来敲门,随时都欢迎。 “我知道了。” “谢啦,那我给你一个奖赏。你眼睛闭起来。” 岛崎依言将眼睛闭上,嘴唇立刻感受到温暖的物体,胸口也传来柔软的触感。他吓了一跳睁开眼,发现小雪正吻着他。两人的视线在极近的距离交会。 “你骗人,不是答应我不睁开眼吗?” 小雪急忙躲开,直瞪着岛崎,然而她的眼神里不见怒气,倒是有种成功骗了对方的得意。 “那,再见了。” 留下发着愣的岛崎,小雪径自离开了。岛崎手上仍留着小雪丰腴肉体的触感,强烈地刺激着他的感官。 然而这时他脑海中的小淳似乎闪现一道锐利的视线,像在谴责岛崎的这股情欲。 岛崎一方面对自己心生的下流欲望感到狼狈,一方面试图将全副精神集中在数据査阅上头,却好一段时间无法专心。 ------------------------------- 〔小松原淳的肖像〕2——耶诞老公公 ------------------------------- 小松原淳年表(一~五岁) 一九六七·三·十三 (三岁)小松原妙子带着小淳从板挢区本町搬进港区白金台三丁目一间2DK(注)的东京都营住宅。妙子开始在一间珠宝店工作,让小淳就读附近的“早苗幼儿园”,这是一家无正式执照的托儿所。 注:2DK,在日本一般用来说明房屋格局的用语,“2”指的是两房,“DK”则是“dining kitchen”简称,意指可兼做餐瘾用的厨房,此乃日本人的自创词。“2DK”就是屋内有一间可兼做餐厅用的厨房和两个房间。 一九六八·四·一 (四岁)小淳四岁进入私立“玛利亚幼儿园”。这个时候的小淳已读完相当多的绘本,平假名自不在话下,他也会使用片假名和一些简单汉字的读写。个性不大合群,多是独自一人看书,此外还喜欢玩娃娃。 一九六九·十二·二十四 (五岁)小淳遭人诱拐。目击者表示看到一名外国人牵着小淳走在街上,幸好隔天即平安受到警方保护。小淳只说:“我和耶诞老公公在一起。”除此之外一句也不肯说。大概从这时开始,小淳变得十分沉默寡言。妙子担心小淳有轻微的自闭倾向,开始带着他定期前往精神科医院做检査。 ------------------------------- ●鲁辰已牧子(早苗幼儿园前保母,四十六岁) 是啊,小淳那孩子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眞快,当时我才刚从短大毕业到托儿所工作呢。 小淳的妈妈是在三月的时候带他来园里报到,我还记得那一天非常冷。 是啊,小淳妈妈长得很漂亮,衣着打扮也相当有品味,后来听到她是在珠宝店工作,我才恍然大悟。 小淳刚来的时候,我心想,眞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啊,剪了个娃娃头,眼睛水汪汪的,穿着一件颇昂贵的红裙和闪闪发亮的红鞋,任谁看了都会认为小淳是个女孩子吧。 可是啊,小淳其实是个男孩子哦。 为什么我会知道,那是在他进幼儿园大概一个月的时候,那孩子睡午觉时尿床了,我想帮他换内裤,才发现小淳的那个地方有小鸡鸡,我不由得尖叫了起来。 园长听到尖叫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冲过来,当她看到小淳的小鸡鸡也是大吃一惊叫出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们私立托儿所不大,只有四名保姆,当场每个人都目瞪口呆。您想想看,我们一直当他是个女孩子来照顾,结果却在裙子底下发现男性性征,如果是您也一定会吓一大跳的。 第二天起,我们看他妈妈的眼光就完全变了,总觉得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隔天早上她还是一如往常让小淳穿着裙子来幼儿园,园长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嗯……我想请教您一件有关小淳的事……” “咦?小淳怎么了吗?” 她回话的语气非常平静。要不是发生那样的事,我还一直认为她是个既高尙又美丽的女性呢。 “有点难以启齿……” “请您不用客气,尽管说吧。” “小淳……是男生吧?” “嗯,是的。”小淳的妈妈怔了怔,“没错啊,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是男生,为什么让他穿裙子呢?” “咦?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小淳妈妈显得非常意外。 “您不觉得奇怪吗?”园长继续追问,“男孩子就应该当成男孩子来养育啊!” “哼,你们也管太多了吧,我的孩子由我自己决定怎么养育。” 原本非常斯文的小淳妈妈渐渐涨红了脸。 “哎呀,您先别生气。”园长不希望把事情闹大,改以体谅家庭因素的语气说道:“您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方便告诉我吗?是什么原因呢?” 这么一来,小淳妈妈顿时浮现羞耻的神情,眼眶溢出泪水。 “老实说……”小淳妈妈叹了口气,“这孩子还没出生前,我一直以为是个女孩子,连名字也事先取好叫小淳了,但生下来却是男孩子。我决定在这孩子懂事之前把他当成女孩子养育,所以……” 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小淳很乖巧,或许是觉得妈妈受到责备吧,也跟着哭了起来。 那天我们先让妈妈带小淳回家,可是第二天小淳就没来园里了。我们打电话到妈妈的工作单位,她表示已经把小孩寄放在朋友那里,要我们不必担心。 后来就再也没和他们母子见面了。我偶尔会想起小淳,那孩子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呢……?现在应该已经健康地长大成人了吧。 ------------------------------- ●泽木光弘(玛利亚幼儿园的同学,目前为上班族,二十八岁) 你说小淳啊?这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哦,他头脑很好,当时我们虽然只有四岁,但他已经会念平假名、片假名,甚至一些简单的汉字了。老师们都称赞他是神童,虽然那时我还不大懂什么叫“ㄕㄣˊㄊㄨㄥˊ”,只觉得他很厉害,那时候我也只是个小孩,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 你问当时他有没有穿裙子? 你是不是把他跟谁搞混了啊?你说的人是小松原淳吧?他当然是男孩子啊。他的确是有点娘娘腔,细声细气的,还会穿红毛衣,但我可是亲眼看过他的鸡鸡啊,我们还曾在儿童公园比赛看谁尿得远呢。 我们感情很好,有一次小淳过生日我还去他家玩。 他们家是小了点,可是非常干净。他妈妈很漂亮,端出蛋糕和红茶请我们,还说: “这是给小淳好朋友的礼物哦。” 我羡慕死了,心想要是我也有这样的妈妈就好了。 你问屋里的状况?嗯,因为已经将近二十五年前了,而且我当时只是个小鬼……,你说比较有印象的啊?嗯…… 对了,我想起来了,好像有个娃娃,他们家餐桌上摆着一个红衣服的金发娃娃,印象中那个娃娃相当醒目。差不多是这样了吧,因为是小时候的事,记不大清楚了。 抱歉啊,你专程跑这一趟,我却只记得这一点点。从幼儿园毕业之后的事啊?这我就不晓得了,而且他不是搬家了吗?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 你说那件诱拐的案子?是啊,我知道当时事情闹得很大,可是我只记得那是耶诞老公公干的。不好意思没帮上什么忙。 ------------------------------- ●原俊子(玛利亚幼儿园前保母,四十九岁) 您说那件诱拐案吗?就是教我忘也不可能忘得了啊,我当时可是担心到连续两天睡不着呢。 是啊,当时小松原淳小朋友是四岁班,而我是班导师。小淳身材像个女孩子似地非常瘦弱,而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穿着整套红衣服,所以我一开始就认定这孩子是个女生。 “我是……男生啊。” 我还记得小淳以小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这么说,一脸难过地低下头来。他自己好像不大喜欢穿红衣服,可是他妈妈坚持要他穿上。因为一些比较年长的男孩子取笑小淳“娘娘腔”,我还建议他妈妈尽量让他穿比较男孩子气的衣服,没想到她因此脸色大变,气冲冲地说:“我有我的作法,请不要多管闲事。” 然后大概是入园半年左右吧,情况才完全改观。之所以会有那么大的转变,我想应该是因为小淳被一个年长的孩子打得鼻青脸肿,才使得小淳妈妈放弃原先的坚持吧。 小淳很聪明,我还听说他上国小之后拿了个童话写作奖呢。 “我长大后要当小说家哦。” 因为之前曾听他这么说,我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孩子实在了不起。 是啊,当时他的读写能力已经到达国小高年级的程度了。我有一次去家庭访问,只见他家里到处贴着写了汉字的牌子,什么“忧郁”啦、“黯淡”啦,还有“踌躇”等等,汉字旁还标了读音。那时我心想,为什么要去记那些连我也不会写、又难又讨厌的词汇呢? 他的房间书架上有许多绘本与童话书,他妈妈很自豪地说:“这孩子可是读过一遍又一遍,故事内容都已经倒背如流了。” 那孩子头脑聪明,自从“不当女孩子”之后,大家好像都对他刮目相看。 您说那件诱拐案吗?我记得很清楚,那发生在圣诞节前夕,我们幼儿园当天下午三点办了一个耶诞同乐会,那天非常冷,从上午就慢慢地飘起雪,所以我们决定提早结束同乐会。当时到场的大概有五十名小朋友,老师加上园长好像有八人吧,我们一起玩游戏、唱歌,吃完蛋糕后发给每个小朋友礼物,其实不是什么高价位的礼品,只是糖果、着色画之类的。 就在那个时候,一个小朋友大喊说耶诞老公公来了,大家从教室玻璃窗看出去,校门旁边眞的站着一名身穿红衣服、留着白胡子的人,当然还戴了红帽子。因为适逢耶诞前夕嘛,雪纷纷飘落,气氛其实非常温馨。 不过如果是在蛋糕店前看到假扮的耶诞老公公倒是不奇怪,但我们幼儿园是在住宅区里,而且是鲜少有行人经过的地方,出现耶诞老公公您不觉得有点怪吗?园长以为是哪位家长假扮的,便把窗户打开,小朋友当场大声欢呼起来:“哇!是耶诞老公公耶!” 可是那个耶诞老公公好像吓了一跳,转头便走掉了。是啊,他手上并没有礼物袋。 我只记得那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因为只出现那么一次,我们都没把他放在心上。 后来是警方问我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状况,我才想起来。 言归正传。同乐会结束后,四点左右家长陆陆续续来接小朋友回去,五点之后幼儿园里就没有小朋友了,我们这些职员便开始大扫除,准备六点下班。 就在这时,小淳的妈妈一脸惊慌地跑来园里,她说:“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接小淳回家。”我们全吓到了,因为一直没看到小淳,我们都以为他妈妈早就把人接回去了。这是在幼儿园绝对不容许发生的失误,于是我们急忙分头去找,却到处找不到,天色也完全暗了,我们发现无法自行处理,便向警方报了案。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在幼儿园待命。我是他的级任老师,简直担心死了。当警方问到是否有可疑人物,我才想起那个耶诞老公公。因为那天是耶诞前夕,蛋糕店或糕点铺前也会出现假扮的耶诞老公公,可是那个高个子耶诞老公公感觉不大一样。 隔天警方接到报案说品川车站附近发现一名很像是小淳的男孩子,最让我们惊讶的是,听说带着小淳的好像是一名外国人,当时小淳身穿白毛衣、深蓝短裤、白长袜,还围着鲜红围巾。 那名目击者表示,由于是一个外国人带着一个日本小孩,他记得非常清楚。原本急得快发疯的小淳妈妈在听到消息之后,不知怎的突然陷入沉思,接着唱起〈红鞋〉: “穿红鞋的女孩儿,被异人带走了……” 我印象很深的是,当时园长及幼儿园所有老师都一语不发地静待消息,小淳妈妈却突然开始唱歌,整个室内顿时充满独特的悲哀旋律。 这么说或许对小淳妈妈很失礼,但我当时眞的觉得有点阴森。小淳妈妈眼神呆滞,茫然地眺望远方。我顺着她的视线一看,发现外头的雪下得更大了。 由于顾虑到小淳的安危,警方起初并没有公开消息,但后来因为没接到要求赎金的电话,警方正打算公开行动,就接获消息说小淳已经平安抵达警局了。 发现小淳的地点在滨松町车站的陆桥底下,当时他独自一人倚着水泥墙。由于时间已晚,路过的人觉得奇怪,把他带去派出所才发现这个小孩就是小淳。小淳当场交付警方保护,也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査,确定一切无恙后,相关人员才终于松了一 口气。 “小淳,你到哪里去了呢?”由于对方还是幼童,警方人员口气很温和,小淳却什么也不肯说。 “来,告诉老师,是谁把小淳带走的呢?” 当时在场的我也问了他,小淳却毫无反应。由于完全得不到任何响应,我们决定等小淳的精神状态平复之后再问他,那天晚上就先请妈妈带他回家。 几天后小淳终于恢复了平静,可是只要一谈到那两天的事,他立刻像是蛤蜊一般紧闭嘴巴什么也不肯说,最后好像连警方也放弃了。 因为这样,当时发生的事直到今日我们还是一头雾水。小淳原本就不多话,经过那件事之后又变得更内向了,总觉得那起事件对他的身心造成很不好的影响。 后来没多久我就结婚了,也离开了工作单位,就再也没和小淳联络了。 ------------------------------- ●筱冢贞夫(筱冢医院院长,六十五岁) 你说一九七〇年的冬天有没有一个五岁左右、名叫小松原淳的男孩子,由他妈妈带来接受诊疗? 那么久以前的事啊……我们医院病历只保存十年,所以那位小松原淳先生的病历当然已经销毁了,而且当时医院还没计算机化,现在也没办法把档案叫出来,再者我们做医生的有义务保密患者资料,就算有病历也不能让你看的。 不好意思让你专程跑一趟,事情就是这样,我先失礼了。 ------------------------------- ●竹山道子(东京都营住宅住户,五十五岁) 您说小松原妙子?是啊,我记得很清楚哦,因为当年我就住隔壁嘛。二十五年前这栋公寓还是新盖好的,很漂亮啊,不过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当时的模样了。 小松原小姐他们因为是单亲家庭嘛,我想可能因为这个缘故才能优先搬进这里吧。我当时也是和我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和他们一样状况。想要搬进东京都营公寓,照规定收入必须在几万圆以下等等,入住审査很严格。 妙子小姐和我差不多年纪,都是现今所谓的OL(注一)(我们以前是叫BG [注二],以您的年纪当然听得懂吧),我们好几次在路上遇到,就直接聊起来了。 注一 :OL,“office lady”的简称,亦即女职员或“粉领族”之意。“office lady”是日本人所创的新词,非正式的英语。 注二 :BG,“business girl”之简称,大致与OL同义,但今日已被“OL”这个讲法取代。 她的小孩——我记得好像叫小淳吧——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可是就是因为太乖巧内向,妙子小姐担心他是不是患了自闭症,好像曾带他去看精神科。 您说诱拐案子?嗯……我倒是没听说。 好像常有个外国人上门找她,可是妙子小姐从不告诉我那人是谁。嗯……应该是个白人吧,我往生的母亲当年总是说妙子小姐好像是专接外国客的娼妇,很看不起她,因为我母亲在战后看过很多那样的女人,脑子里有根深蒂固的观念在,一直觉得妙子小姐是把外国人带回家里出卖灵肉。在以前那个年代啊,像我母亲那种传统守旧的人很多,我自己是不相信妙子小姐会把那个男人带进屋里啦。 我认为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人,哪国人都无所谓。但我一直遇不到适当的对象,到现在还是单身,不过我还没放弃结婚的念头哦。 妙子小姐好像谈了一场不被祝福的恋爱,结果生下了小淳,所以她一直无法忘怀那个人,我想就是因为这样,她非常疼爱她的小孩。 她在收入容许范围内尽量让小淳接受菁英教育,而小淳的学习能力也很强,关于写作他可是无所不知喔,小淳经常说:“我以后要当小说家。” 咦?难道小淳已经成了作家了? 您之所以会来采访,也是因为小淳成为知名作家了吧?嗯,一定是这样,我眞是太荣幸了,还知道名人的童年往事呢,请您代我向小淳问好哦。 您跟他说啊,竹山阿姨现在还住在这栋公寓,欢迎他随时来玩。 不过就如同这栋破旧不堪的公寓,我这把年纪也得开始考虑老年的事了。 听说这栋公寓好像快改建了,可是我绝不会搬走的,我已经打算和这栋公寓共生死了。 我可以告诉您的事大概就是这些了。您说妙子小姐现在是珠宝店老板?她已经功成名就了啊,我看她大概不记得我了吧。 唉,人生眞是寂寞啊,太空虚了…… 7 岛崎润一汇整数据,将所有与小松原淳幼年时代相关的人物列表,得出一份综合年表及访问纪录形式的传记——《小松原淳的肖像》。 对小淳而言,这里面的内容不全是正面的。 好比小淳曾被当成女孩子养育,但他其实是男生,任何人读到这篇纪录大概都会觉得这对母子不大正常吧,岛崎自己一开始也觉得把小淳当女孩子养育的妙子的确有点疯狂。 在还没得到小松原妙子的允许之下便进行了这一连串的作业,岛崎有些不安,于是这一天,他选择妙子还没出门的清晨时段前往小松原公馆。 “哎呀,这种事您就用不着一一跟我商量了。”妙子立刻响应。 妙子身穿优雅的黑色连身裙,尽管已年过五十,她很有技巧地利用化妆粉饰实际年龄,唯一令人稍微感受到岁月痕迹的只有眼尾与颈部的皱纹,而她也以昂贵的珍珠项链自然地掩饰。公馆门前停着一部黑色进口轿车,看来她正准备出门上班。 “不过能否请您还是过目一下原稿呢?如果到了快完成的时候您才突然说不满意,我会很为难的。”岛崎提醒她。 “我是因为相信您的实力才拜托您的,请尽管按照您自己的意思来写,不会有问题的。” “但还是请您先大致过目一下开头的部分好吗?” 虽然保证有两百万圆的报酬,万一被要求全面改写也是吃不消的: “好吧,既然您这么坚持。” 妙子大致翻阅一遍岛崎递出的原稿,稿子目前完成的部分只到小淳的幼儿园时代,张数并不多。在妙子浏览稿件的这段时间里,岛崎一直很担心她会不会突然发起脾气。安静的会客室中只听得见翻阅稿纸的声响,岛崎环视周遭,那些脆异的装饰品映入眼帘只是让他更难维持鎭静。 妙子的表情如同能乐面具一般毫无变化,似乎早已料到原稿的内容。 “嗯,我觉得这样没问题啊。”一会儿之后,妙子以平淡的口吻说道:“写得很好啊。” “是吗?眞的没问题?” “‘眞的没问题?’”妙子抬起头,略皱着眉,“您这话的意思是?” “啊,我是说,贵府的……就某种角度……”岛崎呑呑吐吐的。 “您是想说,小松原家见不得人的部分?” 自己的内心话被猜了个正着,岛崎反倒不知如何回应。 “啊,是……是的,大概是那个意思……” “这部分您就不用顾忌了。”妙子似乎觉得很滑稽,哈哈大笑说:“因为是事实嘛,我一点也不在乎,如果没有原原本本按照事实写,不就失去传记的意义吗?要是歪曲了事实,我想小淳看了也不会高兴的。而且这又不会在一般书店贩卖啊,充其量只是我和小淳的个人珍藏罢了。” “我明白了。能够从夫人口中听到这番话,我也放心了。” “这份稿子我觉得写得很不错哦,请您按照这样继续写下去吧,其余的部分我就等全部完成之后再看了。”接着妙子说:“客人在等我呢,我先出门了。”便离开了。 岛崎一上二楼,发现小雪正倚在小淳房门前。 “你好,岛崎先生。” 小雪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岛崎的一双大眼里满是好奇。她穿着纯白衬衫搭裙子,肌肤的雪白程度丝毫不输给衬衫,岛崎顿时有种想抚摸小雪脖子的冲动。 “啊,你好。” 岛崎想故作轻松,却没自信能骗过小雪。他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打开房门,才刚踏进房间,小雪旋即跟了进来。 “会打扰到你吗?” “不会。”他其实很开心,却故意以粗鲁的口气响应。 小雪身上飘散出甜香的体味。 “嗳,岛崎先生,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没有,没那回事。” “你这人还眞冷淡呐。”小雪很不满似地低喃道。 “现在正在充电中。” “充电中?” “说充电是比较好听啦,其实是在公司发生了一些事情,应该算是在家反省吧。”小雪说着笑了出来,双颊出现了酒窝。“老实说,是我和人私奔了。” “咦?”岛崎翻阅数据的手停了下来。 “吓了一跳吧,我也是有恋爱经验的哦。”小雪一脸无所谓地说道。 “这、这样啊……” 岛崎虽然受到打击,不过他仔细想想,这种年齢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没谈过恋爱,更何况世间的男人是不可能对如此美丽的女性无动于衷的。 “骗你的。” “什么?”岛崎怔了一下,回头看小雪。 “你眞笨,还当眞呢,当然是骗你的啊,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 “请不要寻我开心啊。”岛崎露出生气的表情,其实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当过OL倒是眞的,因为我会英语嘛,大学毕业后在一家贸易公司做了两年,后来觉得人际关系很麻烦就把工作辞了。” “你打算充电到什么时候?” “想休息就休息啊,到什么时候都无所谓吧。” “一直待在这栋大宅里不觉得无聊吗?” “没问题的,我自己会找时间透透气。晚上只要不是太晚,后门可以自由进出,我偶尔会出去和朋友见面、上舞厅跳舞或是去吃饭呀。” “嗯,那就好。” “怎么?什么是‘那就好’?” “因为先前看到宫野小姐对你的态度,我还以为你是被监禁在这栋公馆里。” “你在说什么呀,我又不是禾林小说(注)的女主角……是的话,那岛崎先生就是来救我的王子了?虽然是个有点虐待倾向的男子,女主角却渐渐被男子吸引,最后两人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嘻嘻……” 注:禾林小说(harlequin romance),加拿大禾林图书出版公司(Harlequin Enterprise)所发行的一系列女性罗曼史小说。 “眞对不起,我不是什么美男子。” “哎呀,你不必那么自卑啊,眼镜拿下来还满帅的呢。” “请别开我玩笑了。” “哈,脸红了。” 两人互望彼此,双双噗哧笑了出来。 “岛崎先生,一起去吃个饭吧?这附近有间餐厅很不错哦。” “这主意不赖。”岛崎很自然地答应了。 两人没让宫野静江发现,偷偷地从后门出去。 那间法国料理餐厅离小松原家徒步不到五分钟,有个洋风的店名叫“Bistro Present”。由于正値午餐时间,餐厅里相当多人。 岛崎两人被带到靠窗看得到街景的双人桌,一名年约四十、身穿黑衣的主厨立刻上前对小雪说: “欢迎光临,您母亲一切都好吗?” 小松原妙子似乎是这家餐厅的常客。 “嗯,还是老样子很忙呀。” “那么请代我向您母亲问好,请她有空来我们店里坐坐。” “我会的。”小雪微微笑了笑,视线马上移到岛崎身上,“你喝红酒吗?” “陪喝一点还可以,我酒量不大好。” “那就只喝一杯吧。” 小雪点了几道菜,主厨微笑点点头便进厨房去。 岛崎和小雪先以红酒干杯,接着开始享用着一道接一道端上桌的美味佳肴。 “这餐记我的帐,你不用担心钱的事,从刚才就觉得你好像有点坐立不安啊。” “被识破了……你眞是料事如神,我的钱包几乎是空的。” 由于酒精的作用,小雪眼睛有点红红的,脸颊仿佛涂上一层薄胭脂;岛崎也因为喝了点酒,说话比较大胆,还会讲一些俏皮话。 “岛崎先生的工作大概还要花多少时间呢?” “现在才刚动工,很难说,我想大概还要两、三个月吧,不过还是得看数据内容而定。” “写到哪里了?” “写到小淳的幼儿园时代。” “如何?有趣吗?” “那要看是何种定义的‘有趣’了,不过我想小淳的幼年时代算是吸引人的。” “你不觉得有点怪吗?”小雪嘴边浮现谜样的微笑,她手上的酒杯映出岛崎充满困惑的表情。 “你所谓的‘怪’是指?” “你还眞迟钝,眼前的我不正是个提示吗?” “小雪……是……提示?”岛崎完全不懂她想说什么。 “我在哥哥的故事中登场过吗?”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小雪从没出现过。 “没有,一次也没有。” “对吧?我和哥哥相差四岁,所以哥哥六岁的时候我是两岁哦。” “这么算来的确没错。”岛崎旋即在脑袋里算出小雪目前是二十四岁,“所以呢?” “你正在撰写的传记当中竟然连一行也没提到我,你不觉得很怪吗?” 小雪这么一说,岛崎才发现确实不寻常,相差四岁的妹妹至少会在传记当中出现个一、两次吧。岛崎想起小淳幼年时期的照片当中也完全不见小雪。 “如果是侦探小说迷应该会注意到这一点吧?” “很不巧,我的目标是纯文学作家。”岛崎搔了搔头,“那么,你提示这点是……?”他催促小雪说下去。 “在小松原淳的历史当中,小松原雪尙未登场,就是这么回事。简单明了。”小雪将酒杯端到嘴边。 隔壁桌的两名上班族似乎很在意小雪,不时偷看她。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岛崎说。 “我想你一边査阅小松原淳国小时代的数据,自然会懂了。” “你不现在告诉我吗?” “没错。自己调査不是比较好?那样比较有乐趣呀。” “你眞小气啊。” “对,反正我就是个小气鬼。”小雪低头嘻嘻笑着。 “好,那我就好好加油,赶快调查小淳的国小时代吧。” “是啊,这样是最好的。” 甜点冰淇淋送上来,两人很快吃完了。小雪签过账,两人正要起身离开餐厅,她突然压低声音说: “先坐下,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快点。” “发生什么事了?” “你背后有个人鬼鬼祟祟的。” 岛崎正想回头看,“不行!不要乱动!”小雪严厉制止他,“有个中年妇人,从刚才就一直在餐厅外面偷偷朝这边看呢。” “中年妇人?” 会是谁呢?的确曾有中年男子跟踪过他,可是如果是中年妇人他就想不出会是谁了。 “她是什么打扮?” “茶色风衣、太阳眼镜,好像还戴了假发。” 岛崎再也忍不住,转头去看。 “啊,不行!”小雪说这句话的同时,岛崎也回过了头。 只见浅茶色的大衣一闪,那个人旋即消失在转角处。 “就是她吧,我们去追!”岛崎站起身。 小雪的手放到岛崎手上。 “别追。搞不好是我误会了。” “可是……” 岛崎心想,之前就有人在跟踪自己了,这么说来果然有人不希望小松原淳的故事被挖掘出来。 妇人朝着小松原公馆方向离去,岛崎两人步出餐厅,走到那处转角已不见她的踪影。 “让她跑掉了啊。” “那还用说,早逃得远远的了。”小雪仿佛在责备岛崎的轻率举动,一脸不悦。 两人走回小松原公馆后门,一路上小雪始终沉思着不发一语。 “你说还要两个月吧?”小雪突然开口 。 “咦?”岛崎惊讶地看着小雪。 小雪颈上的汗毛在阳光照耀下成了金色,闪闪发亮。 “岛崎先生应该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会持续来我们家,是吧?” “也可能需要更久的时间。” “太好了,这样我们还可以见好几次面吧?”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事,不过应该还有很多机会碰面。” “你工作的时候我在一旁也无所谓吧,我不会干扰你的。” “无所谓啊。” “我们要当好朋友喔!” 小雪边说边低下头通过长了青苔的后门,旋即朝主屋方向小跑步离去,她那光泽亮丽的长发随风摇曳着。 岛崎好一段时间仍呆立原地,陶醉地目送小雪,直到她的身影仿佛被屋子吸进去似地再也看不见。 〔独白〕3 洞穴中的我半梦半醒。我将一小片巧克力塞进嘴里,让它在口中慢慢溶化,唯有香甜的气味在嘴中扩散的短暂片刻,我得以沉浸在幸福的气氛之中。 意识渐渐模糊,我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在线宛如马戏团员踩着钢索前进。我梦见了与她共度的快乐时光。 她脸庞的特写出现眼前,笑容如花般绽放。啊啊,可爱的你。 然而那张脸却突然丑陋地扭曲、崩坏,接着肉体融化,露出白骨,没多久便成为一具骸骨。 她的眼中满是愤怒,嘴里肚出令人不寒而栗的诅咒,没想到一个女孩子竟会说那样的恶毒言词,她那腐烂到只剩骨头的嘴张得大大的。 “你这个混蛋,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我想捂住耳朵,声音仍侵入耳里,震响我的鼓膜。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是有意拖你下水的……” 突然间骸骨消失,这次浮现的是母亲的脸庞。 母亲充满慈爱的温柔笑容将恶毒的骸骨逐出视野。 “啊,是妈妈,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啊!” “对不起我来晚了,都是我迟来害你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没关系,我只是受了点冻。” “你待在那儿别动喔,我马上过去。” 听到母亲的声音,我整个人精神都来了。母亲站在洞穴入口 ,虽然因为背光看不清楚她的脸,那姿态和体型絶对是母亲,错不了的。 躺在地上的我抬起头,我想爬上前去迎接母亲,然而就在这时,洞穴入口处的砂土突然崩塌,瞬间掩埋部分入口,母亲的叫声仿佛切掉电源的音响突地中断。 “啊啊,妈妈!” 砂土飞进我的口中,夺走了我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那具骸骨响彻整个洞穴的尖锐笑声。 “我认输了,我斗不过你啊。” 絶望茏罩之下,我放弃了。 那野兽般的笑謦仿佛呼应我的心情在洞穴中回荡。 “快来救我啊—妈妈,我好冷……” 这时我醒了过来。外头吹进来一阵阵湿冷的风,我却无力抵抗,整个人缩得像个干瘪的老太婆。我只能默默承受这个悲惨命运了。不分梦境或现实,对我而言都是无比的残酷;无论睡着或清醒,都是一场噩梦。 要从地狱般的煎熬中解脱,唯有死一途,然而我却连了断自己都办不到。 一面听着现实中雨滴敲打地面的声响,我一面在心里诅咒这严苛的命运。 8 岛崎润一向小松原妙子领取下一个档案柜的钥匙,开始着手调査小淳的国小低年级时期。小雪那番话一直留在岛崎脑海,他现在最在意的是小雪将自小淳“历史”的何处登场。 说是档案柜,其实不过是一个宽约五十公分的抽屉收藏着联络簿、报纸或周刊剪报等等。相较于幼年期的档案,这个柜子的数据大幅增加,应该是因为多了许多小淳亲自撰写或搜集的东西吧。不知为何,这里面并没有相簿或照片之类的影像纪录,只看到图画日记。 这些图画日记并非一般幼童所描绘的幼稚内容,而是具有相当水平的作品,除了有人物风景的素描,空白部分还有小淳亲笔加注的笔记。例如一九七〇年四月六日的日记,题目为“国小入学典礼那一天”,画中是背着书包的小淳和母亲妙子手牵手的情景,小淳身穿深蓝上衣搭深蓝短裤,戴着黑色学生帽。 “入学典礼这天,我穿着全新的制服,成了一年级新生。妈妈好漂亮,我觉得很骄傲。我的班级是一年三班,级任老师是仲村美代子老师,老师感觉很温柔,我眞是太幸运了。” 文章里使用了许多汉字,很难想象出自国小一年级生之手,字迹也相当工整,这应该归功于妙子特殊的英才教育吧,内容丝毫不比大人写的逊色。 然而这样的小孩太过早熟,反而让人觉得一点也不可爱。由于小淳是和众多同学一起接受团体教育,对老师而言这个孩子一定很难管教吧。 小淳的联络簿上每科都得了最高评等的五分,唯独一科例外。那门科目是体育,小淳只拿到二分,老师的评语写着:“成绩优秀但不大合群,希望上课时间更能积极地参与团体活动。” 第二学期和第三学期的评语虽然措词略有出入,内容大同小异,可见小淳的个性还是老样子,而他自己也没有想改的意思。 得到儿童文学奖应该是小淳人生的一大转折点。只要看过那些图画日记就能明白,小淳的得奖一点也不意外,但岛崎在意的是那篇得奖作品并没有收藏在档案柜里。既然搜集了如此大量的数据,刊登得奖作品的杂志应该会收在其中才是。岛崎也找遍了所有书架,就是找不着。 为什么没看到得奖作品呢?这点似乎相当値得调查。 ------------------------------- 〔小松原淳的肖像〕3——儿童文学奖 ------------------------------- 小松原淳年表(六~八岁) 一九七〇·四·一 (六岁)小淳进入新宿区立江户川小学就读(前一年从港区搬到新宿区的赤城元町)。妙子升任为珠宝店经理,生活质量也提高了。 一九七二·六·二十二 (八岁)小淳的创作才华大放异彩,他以多达三十张稿纸的一篇小说获得儿童文学奖,然而…… ------------------------------- ●仲村美代子(江户川小学前教师,五十八岁) 您还眞会找,怎么晓得我人在千叶啊?咦?您是査教职员名册?哎呀,眞是辛苦您了,来来,请进来坐。 您是说小松原淳同学对吧。嗯,虽然是已经二十多年前的事,那孩子我可没忘记哦,不管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他都令人印象深刻呐。 是啊,我认为他的确是个天才,当时我们每个老师也都觉得他是神童,继续成长下去肯定会成为一个大文豪,我们都认为这孩子的将来一定很不得了。 总之小松原同学头脑很好,成绩一直是第一名,还在念一年级就已经有五、六年级生的学力程度,所以上课时他根本不大听讲,多半是自己看看书或练习写汉字,一个人独来独往。或许是孤芳自赏吧,小松原同学相当自恋,总是深锁在个人的世界,就这个层面来讲,他算是不大好管教的孩子。 或许正因为这样,小松原同学常被其他同学欺负,加上他体型纤瘦,像豆芽菜一般软弱,刚好成了那些喜欢欺负人的同学的目标。有一次,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小松原同学遭到集体虐待,后来他好一阵子不愿意来上学呢。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某一天开始就没人敢再欺负他了,状况我倒是略知一二,因为我发现班上常欺负人的孩子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那孩子叫高石明。 “小明,发生什么事了?” 高石同学和小松原同学同班,放学后我便找他来问话,一方面他家长也打了电话来希望我能问清楚他鼻青脸肿的原因,这孩子也没对父母解释。 “没什么。” 高石同学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肯说。他脸上的伤痕并不寻常,脖子上也有一条条红肿的痕迹。 “小明,老师不会骂你,你可以老实跟老师说吗?” 过了一会儿,高石同学边哭边说: “是被一个外国人打的。” “外国人?” 我搞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外国人,如果是谎话也太不高明了。 “你知道不可以说谎哦。” 我这么告诫他,可是啊,他抽抽噎噎地哭着反驳:“我没有说谎!就是那家伙打我的。” 之后不管我再怎么劝他,他一直不肯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但很明显的是,高石同学之所以不再欺负小松原同学就是因为他被那个“外国人”修理了一顿,而自从高石同学停止欺负小松原同学,其他小朋友也不再对小松原同学动手了。 我想小松原同学应该是对高石同学报复了吧,因为小松原同学的个性是有办法想出坏点子的。 您说儿童文学奖?是啊,他的文学天分很高,两年后得知他得奖时我还心想这孩子果然不负众望,虽然他念三年级的时候我已经不是他的级任老师了,他能得奖我也与有荣焉。不过我没读过他那篇作品,听说是出版社和小松原同学的妈妈有一些纠纷,结果作品没能刊登出来。 有关小松原同学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他现在大概是二十八、九岁吧,近况如何?是不是成为一位知名小说家了? 咦?不大顺利吗?有道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呀,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 ●高石明(现为店员,二十八岁) 小松原淳?嗯,记得啊,他和我国小一、二年级同班,以前那家伙头脑很好的,现在怎么样我是不清楚啦。 一年级的时候,因为我块头大嘛,是个孩子王呢,不过脑筋倒是不怎么好。那家伙很会念书,根本没把我当一回事,眞的很碍眼,所以我满常欺负他的。那家伙像个女孩子似的,很好欺负啊。 你问为什么后来不再欺负他了? 老实说,我不大愿意回想那段经过…… 没错,大概是在一年级的秋天吧,我常集合一些伙伴埋伏在放学途中一处小工厂的空地,等那家伙一来,就把他拖到空地上拳打脚踢。 可是那家伙就是不会求饶,要是他会哀求“放过我吧”或是“饶了我吧”,让我们见识一下他可爱的样子,我们大概会停手吧。可是啊,就算我一脚踩在他背上,那家伙还是不吭一声忍耐着。 这么一来我也变得意气用事,就想欺负到他哭出来为止。没多久他妈妈知道了这件事,跑去跟老师告状,老师觉得我嫌疑最大,放学后便留我下来严厉地责问我。 我当然是不可能说的,我什么也不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到最后老师也只能放我回家。隔天我又继续欺负小淳,而且是变本加厉,我叫他把衣服脱了再狠狠修理,这样穿上衣服就看不出伤痕了。 后来过没多久就出事了。有天放学我一个人回家,经过那块空地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把我拖走,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根本来不及叫救命。 对方是个孔武冇力的大人,我当下以为是绑架,一心只想逃跑,可是根本挣脱不了。那个人把我横抱着带到空地杂草丛生的地方,那儿有一根大水泥管,我被拖进里面,对方先是赏我一巴掌,接着使劲踹我的背,我整个人都快被踢飞了。 “救命啊!不要再打了!”我大声哭喊着。 “你答应不再欺负小淳我就停手。” 那个人戴着很大的口罩和太阳眼镜。 “我才不要。那家伙太狂妄了,非给他点教训不可。” 我其实很意外那个人的口中出现小淳的名字,但我不肯答应他。我当时可是很倔强的,但这么一来我又被揍了,耳朵嗡嗡作响,差点没昏过去。 “我会打到你答应为止。像你这种小鬼,杀了也无所谓。” 我发现那个人是认眞的,因为他气到整个人都在发抖呢,于是我哭着答应他:“我不再欺负小淳了。” 你是听谁说我被外国人修理?喔,是仲村老师啊。 那个人只是感觉很像外国人啦,因为他戴了口罩和太阳眼镜,个子又高,虽然无凭无据,当年还是小学生的我直觉认为:“这家伙一定是外国人!” 我只记得这些了,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呀。 小淳可能到现在还恨着我吧,不过我倒觉得很怀念那段时光。如果你见到他,能不能帮我带个话?过去的恩怨就请他一笔勾销吧。 儿童文学奖?我是听说小淳那家伙得了一项很了不起的奖,详情我不大清楚。后来那家伙有没有当成小说家? 啊?不顺利?我想应该是吧,我也没听过叫这个名字的作家啊。 ------------------------------- ●《春秋周刊》的报导 三十张稿纸的推理小说——〈红色娃娃的秘密〉 ------------------------------- 国小三年级生摘下文学奖 写得出好作文的小孩大有人在,但若是一名年仅八岁的儿童击败众多成人参赛者赢得儿童文学奖,这可是历史的新页了。这位小朋友有着令评审委员赞叹不已的丰富想象力以及出众的文笔,他的名字叫做——小松原淳。 ------------------------------- 未来可期的小孩子 “整个故事太有趣了,这篇作品里有着成人绝对想象不到、打破常规的构思,超乎想象的故事情节,跳脱日本儿童文学一直以来的传统道德观束缚,风格相当接近外国作品。” 儿童文学奖的评审委员、同时也是推理小说家百濑幸治郎先生,对于小松原淳小朋友所写的〈红色娃娃的秘密〉大加赞赏。以百瀬先生为首的评审团一致推崇的这篇作品,作者竟然是一名国小三年级的学生。 据主办单位表示,过去获颁此奖项的参赛者几乎都是三十岁以上,其中最年轻的是一名大学生。之前虽然也曾出现小学生参赛者,由于程度未达水平,均未通过预赛。然而此次小松原小朋友的作品却堂堂击败其他成人参赛者,摘下这项大奖。 在投稿总数多达一百七十篇当中获选的小松原小朋友的作品,其内容究竟是? 〈红色娃娃的秘密〉故事描写一个穿着红鞋的娃娃被偷走了,娃娃的拥有者是一名少女,她在经过推理与冒险犯难之后揪出眞正的窃贼,最后取回自己的娃娃。以讽刺笔触从儿童的观点描写大人的现实生活,正是这篇作品最有趣之处。 对于小松原小朋友的文笔,评审委员之一的推理小说家西崎哲哉先生也深感佩服。 “我想这个小孩子将来一定很不得了,以这种年龄就能写出如此才华洋溢的作品,我很好奇再过个二十年他会成长到何种境界。这次在评审的时候,一读到这篇作品我就觉得胜负已分,果然这篇作品得到评审委员全数通过得奖。我个人非常推荐。” ------------------------------- “将来想成为作家” 记者前往位于新宿区赤城元町的小松原家采访。小松原小朋友生于单亲家庭,目前与母亲妙子小姐同住。 妙子小姐表示: “这孩子没有父亲,所以我一直希望他能够出人头地。从他还不会说话我就做了种种努力,我们家里到处都贴着学习识字的纸牌呢。” 的确,记者环视屋内发现,写有平假名或汉字的纸牌就贴在墙壁、月历、书桌、餐桌等处。 “小淳满三岁就开始写日记了,而且每晚睡前我一定会念童话或是小说给他听。” 小松原小朋友大概在五岁左右对小说萌生兴趣,刚开始他会在笔记本上随手写一些童话,种种累积造就了他今日的得奖。値得一提的是,当请教本人得奖感想时,小松原小朋友表示:“在写这篇作品的当时,我就觉得应该会得奖了。” 除了写作能力,小松原小朋友的算数、自然和社会学科的程度也已经有小学六年级的实力,而且听说他开始学习英语,前途相当値得期待。 小松原小朋友表示今后将朝推理小说发展,也想挑战随笔。得奖作品〈红色娃娃的秘密〉将刊登于九月的《儿童文学季刊》秋季刊。 9 岛崎润一在档案柜里发现一张《春秋周刊》的剪报,相簿中还找到几张像是颁奖典礼时拍摄的黑白照片。 然而他怎么也找不到那本《儿童文学季刊》秋季刊。在小松原淳如此庞大数量的自身档案之中竟然缺了那本杂志,房间书架上也找不到,实在令人费解。其实岛崎可以直接问妙子,但那样又会失去挖掘小淳不可思议生涯的乐趣,何况说不定妙子并不愿意谈起那件事,还是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调査了。 岛崎决定向《儿童文学季刊》的编辑部询问。他之前曾听过这本杂志,但不清楚发行出版社是否仍存在,只记得好像是儿童出版社。 岛崎借了小松原公馆大厅的电话,先打到査号台取得出版社的电话号码,随即拨了电话过去。 接电话的是编辑部的女职员,她以职业性的口吻回复道,过期杂志公司都有存档,但无法出借,需要借阅的话请直接前来出版社。 第二天下午岛崎便前往儿童出版社。由水道桥往神保町方向走去,过几条街之后左转进入一条后街便来到出版社大楼。 岛崎在一楼说明来意,马上被带到二楼会客室,等了约五分钟,一名戴红框眼镜、年纪约三十岁的编辑部女职员进来,胸前名牌写着“村田幸惠”,她将岛崎想借阅的过期杂志 也就是一九七二年的秋季刊带了过来。 由于是二十几年前的杂志,纸张已泛黄,照片也褪了色,或许已被翻阅无数次,封面有脏脏的折痕。 岛崎一坐进沙发,立刻迫不及待地翻开杂志,然而令人傻眼的是,这本秋季刊里面竟然完全没有关于儿童文学奖的报导,目次页也不见小松原淳的名字。 这眞是太诡异了,岛崎继续査阅前后两期的杂志。 小淳确定获奖是在一九七二年六月,当时夏季刊已经发行,当然不可能刊在夏季刊上;奇怪的是秋季刊的下一期,也就是冬季刊里,也没有刊载小松原淳的得奖报导。 “怪了,是我弄错了吗?”岛崎放下手边的杂志自言自语着。 如果根本没有得奖这回事呢……? 不,周刊上的报导不可能是捏造的,《春秋周刊》这本杂志至今仍存在,其报导内容自然无庸置疑。这么说来,一定是在确定得奖之后出了什么差错。 于是岛崎在送还这些过期杂志时试着询问女职员村田幸惠。 “我在找的是关于一名国小三年级生获得儿童文学奖的报导,虽然是很久以前的新闻,因为颇具话题性,我想应该有相关数据保存下来才是……”岛崎说。 女职员听言立即瞪大了眼。“那则报导眞的那么重要吗?”不知为何,坐在沙发上的村田幸惠突然倾身向前反问岛崎。 “是这样的,我正在调查当时一名叫做小松原淳的少年。”岛崎说。 “小松原淳……”她似乎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你晓得这个人?” “嗯,名字是听过。” 岛崎有种终于挖到矿脉的感觉。 “可是我并不清楚那位小松原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晓得这个人,却是今天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对方的话很矛盾。 “你的意思是?” “其实,刚才也有一个人和您一样来调査这位小松原淳。” “咦?在我之前吗?”出乎意料的发展,岛崎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上午打电话来表示想借阅一九七二年份的杂志,接着您也为了同一件事过来。一天之内有两人表示想借阅同一期的过期杂志,这种事很难得吧。”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岛崎问。 “是一名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岛崎想不出会是谁。 “大概四、五十岁吧,我不是很确定。”村田幸惠推了推眼镜,抬头望向天花板。 “她的穿著打扮呢?” “这个嘛……她戴着太阳眼镜,一身套装,大概是从事编辑之类的工作吧。” “编辑?”岛崎愈听愈迷糊了,“那名妇人询问过小松原淳的事之后呢?” “她访问了我们一位熟悉一九七二年当时事情的资深编辑,聊过之后就离开了。” “你晓得她的名字吗?” “不晓得耶,因为只是借阅杂志,我们不会特别去请教借阅者姓名的。” “可不可以麻烦你引见一下那位资深编辑?” “好的,我帮您联络。” 村田幸惠离开后,岛崎手指抵着太阳穴,思索着那名早他一步前来调査小松原淳的妇人。四、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岛崎脑中立刻浮现的是小淳的母亲妙子,从外表和年龄来看,她是最可疑的。 但她是委托岛崎做这件工作的人,为何要抢在岛崎之前做出那样令人百思不解的行径?岛崎怎么都想不透。 可是除了妙子,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了,更何况打从一开始,岛崎就觉得整件委托相当诡异。 这时会客室的门打开,一名头发花白的瘦削男子走进来,中断了岛崎的沉思。男子大概超过五十岁了,皮肤黝黑,满脸的皱纹。 “您好,我是编辑审査主任野野村眞治,听说您想询问关于小松原淳的事……” 从职称来看,他大概已从管理职位返下,目前应该是隶属专职部门吧。他的态度谦逊,感觉很温厚。 “抱歉百忙之中打扰您。”岛崎起身打过招呼后,立刻切入正题,“我因为一些一原因,目前正在调査关于二十年前的儿童文学奖。” “喔,那件事啊?大概一小时前有一名妇人也来问过。” “请问那位妇人调査了哪些事情呢?” “她问到关于当时小松原淳小朋友颁奖典礼的事。” “这么说,小松原淳的确得了奖?” “可说是,也可说不是。” 野野村眞治微微撇着嘴,意味深长地笑了。 ------------------------------- 〔小松原淳的肖像〕3 (续篇) ------------------------------- ●野野村真治(《儿童文学季刊》前主编) 没错,那是一九七二年发生的事,因为印象太深刻了,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再怎么说,那可是一名国小三年级的小朋友得了奖啊。那个奖项虽然是鼓励创作儿童读物,投稿者几乎全是成人,而小松原淳击败了这些成人摘下奖项,所以当时所有人都讶异不已。 我记得投稿总数大约一百七十篇左右吧,当时的主编是我,我还记得当我看到最后进入决赛的五篇作品时吓了好一大跳,因为其中一名竟然是年仅八岁的小孩。 前几年有一个名叫竹下龙之介、年仅六岁的幼儿园小朋友写了一篇〈天才小绘里吃金鱼〉获得科幻童话大奖,听到消息的时候,我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小松原淳的事。 小松原淳的作品标题是〈红色娃娃的秘密〉,内容长达三十张稿纸,故事情节却嗅不出推理小说的味道,在五篇决赛作品当中是水平最高的,我想不管作者是不是小孩子,这篇作品都会得奖吧。 评审委员也一致通过以这篇为得奖作品,这么顺利地敲定得奖作品可是很难得的。评审结果出炉后,我立刻致电小松原家,当时小松原妈妈不在家,是小松原淳本人接的电话。 “请问你是小淳吗?” 他虽然还是小孩子,却很稳重地回答:“是的,我就是小淳。”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你可能会很讶异——你的作品得到儿童文学奖了!” “我一点也不讶异啊,因为我妈妈说绝对会得奖的。” 他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反倒是我吓了一跳。这时他的母亲回来了,我便直接通知她小淳得奖的消息,她听到后的反应先是难以置信,接着或许是太感动吧,她在话筒那端哭了起来。 您想知道这么备受瞩目的〈红色娃娃的秘密〉为什么没有刊在杂志上吗? 其实有很多复杂的因素啊——因为有人怀疑这篇作品可能是抄袭的。就在颁奖典礼那天,一位读过〈红色娃娃的秘密〉校样的编辑来找我,他说国外有一本少年小说内容和这篇作品一模一样,他还说,那本小说在国内尙无译本,需要的话他可以拿原著给我看。于是我对照一看,两者的确非常类似,我们社内立刻开会讨论,会后结论是——如果在公开授奖之后被指抄袭,我们是毫无反驳余地的;可是既然已通知本人获奖,部分媒体也登门采访了小松原淳,加上得奖者尙年幼,我们也不希望对他的将来造成不好影响,所以我们决定低调地息事宁人。 首先我们很委婉地告诉小淳的母亲这件事,她的回答只是:“喔,这样吗。”并没有反驳,这在我们看来便认为对方已经承认抄袭了。之后详细追问她才表示,小淳还小的时候她曾朗读这个故事给他听,或许是小淳还有印象,才会把这个故事写成童话。 由于这问题相当敏感,于是我们邀请小淳和他的母亲前来敝社,在社长室里举行简单的颁奖仪式,小淳本人似乎也很满意。另一方面,因为先前已有媒体采访过小淳,我们很担心媒体方面的反应,幸好这并非芥川奖或直木奖那类的大奖项,后来事情发展几乎没人在意,就这么被世人遗忘了。那篇作品之所以没刊在《儿童文学季刊》里就是这个原因,我这么解释您明白了吗? 之后我再没听到任何有关小松原这对母子的消息了,我想那孩子也快三十岁了吧,现在不知道如何了?当初因为他的名字从得奖者名单中删除,没有留下档案纪录,我想现今出版界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也很少吧。 您在调査的是这件事吗?您是想旧事重提? 哦,只是纯粹个人调査啊?喔喔,这样倒是无所谓啦。 10 听完编审主任野野村眞治的一席话,会客室里顿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野野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直视岛崎说: “方才我说的那些话,也和早您一步前来采访的那名妇人说了。” “这样啊……” 岛崎确信那个女人就是小松原妙子。明明是她委托岛崎调査小淳的事,为何还要在背地做出这些奇怪的行动? “那位妇人是您认识的人吗?”野野村问。 “算认识,其实野野村先生应该也认识她。” “不不,不可能的,我和那位妇人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不可能,您应该在二十年前就和她见过面了。” “咦?是吗?”野野村抬头望着天花板陷入思考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不,我不认识啊,我是做这一行的嘛,我想我应该很会认人的。” “她就是小松原妙子女士啊。”岛崎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您说是小松原淳的母亲吗?不,不是她呀,她的面貌我记得很清楚,她是双眼皮,可是今天来的妇人是单眼皮,而且完全看不出小松原女士从前的样貌。”野野村当场否定了。 “咦?不是她吗?” “虽然事隔多年,小松原女士应该也上了年纪,但双方的容貌眞的相差太大了,年龄倒是差不多啦。”野野村很肯定。 “那会是谁呢……?” 岛崎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答案,虽然那个女人并没有妨碍岛崎的调查,但正因为不知其目的何在,更教人不舒服。对了,就是那家伙,他和小雪在餐厅用餐时偷愉监视他们的那个女人。 岛崎换了个问题。 “我想请教您,小松原淳所写的那篇小说,贵社是否有存档?” “没有,本来我们还有初校的校样,可是发现文章是抄袭的时候就全部销毁了,至于亲笔原稿应该已经交还本人。” “这样啊。” 总之原稿不在这儿,而是在小松原家里,岛崎决定改天彻底捜査那个房间。 “如果还有想知道的事,请随时和我联络。”野野村表示手上还有工作,先行离开了。 独自留在会客室的岛崎整个人瘫进沙发闭上了眼。 ------------------------------- 〔小松原淳的肖像〕4——母亲结婚 ------------------------------- 小松原淳年表(九岁) 一九七三·五·十二 (九岁)妙子结婚,小松原母子与小淳继父让司、以及继父与前妻生下的女儿小雪同住,一家四口住在现在位于本驹込的公馆。 让司是东京都一所私立高中的英语老师,他付出极大的努力希望小淳能接纳他,但小淳还是与新爸爸处不来,紧锁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过小淳倒是很喜欢小他四岁的小雪,非常疼爱这个总是跟在他后头的妹妹。 八·十三 发生连续女童命案,小雪也差点惨遭毒手。之后歹徒遭警方逮捕。 ------------------------------- ●三浦和枝(小松原珠宝店专务,四十八岁) 您想知道妙子小姐和让司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啊?嗯……这我不大清楚,不过我看他们好像交往很长一段时间了哦。 二十年前,妙子小姐和我在同一家珠宝店上班,她比我早进公司,我们感情很好,我都称她“妙子小姐”,而她也很亲昵地叫我“小枝”。 我当时就知道她是未婚妈妈,她也常找我商量许多事,所以我一直以为她不会有事情瞒着我,可是啊,她和让司先生的事我却一直被蒙在鼓里,我对人眞是彻底改观了啊。那时妙子小姐突然说她要结婚了,还和我约在新宿高野大厦一间餐厅里,带了让司先生来见我。 那个时候我实在百思不解,一名珠宝店的小店员为什么会结识让司先生那种上流阶层的人呢?最有可能的是顾客和店员的关系,可是我从没在店里见过让司先生啊。 因为让司先生轮廓很像西方人,眉清目秀又身材高大,要是来过店里我绝对不会看漏的,我还记得有一次我被他那双大眼睛盯着瞧,当场心头小鹿乱撞呢。 我听说让司先生住在文京区本驹込的一栋豪宅里,双亲接连去世,或许是妙子小姐抚慰了他寂寞的心灵;而妙子小姐因为带着小淳这个孩子,面对未来也是惴惴不安,可能两人就因为这样一拍即合而决定住在一起吧。 我还听说让司先生的职业是文京区一所私立高中的英语老师,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大容易亲近,但实际和他说过话之后,会发现他其实很善良。 “我有一个女儿叫小雪,长得很可爱哦。”让司先生拿着叉子的手停了下来,有些害臊地说道。 那时我才知道他有过一段婚姻,又不便深入过问,所以我转移话题问了他女儿的年纪。 结果是妙子小姐代他回答。 “她比小淳小四岁呢。” “哦,这样刚好可以当小淳的玩伴啊。” “我想小淳也会很高兴的。” 后来我有机会见到小雪,这个小女孩的皮肤眞的是晶莹白嫩,宛如一个“赛璐珞制的蓝眼娃娃”。 或许他们双方都有小孩,相近的境遇也成了他们心意相投的原因之一吧。 “妙子小姐,祝你幸福哦。” 这椿婚事当然不是我这种局外人能插嘴的,所以我当场举杯祝福他们的未来。妙子小姐刚满三十岁,让司先生也才三十二、三岁,未来的人生还很长嘛,虽然这段婚姻的结局对让司先生而言并不如我当初所想的恒久。 “谢谢你,能得到小枝的祝福我也松了一口气。” 后来没多久,妙子小姐就和小淳一起搬进让司先生的豪宅里去了,对妙子小姐而言,这场婚姻应该会让她的人生境遇好转,我也打从心底祝福他们能够幸福美满。 由于两人的双亲都不在了,他们并没有特别举行婚礼,只是邀请一些知己好友办了一场雅致的婚宴。 您见过本驹込那楝豪宅吗?很豪华对吧?据说那是让司先生的父母向建造那栋房子的德国贸易商购买的。 妙子小姐婚前只是珠宝店店员,后来得到让司先生的金援开了自己的店,开店的时候她还找我担任公司专务,我眞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才好。妙子小姐眞的是我这一辈子的挚友,也是我的大恩人。 让司先生对于钱财并不执着,顶多是热中于搜集刀剑、古董或是旧书之类的,家产管理好像全权交给了妙子小姐。妙子小姐运用让司先生双亲的遗产投资,增加了不少家产,这一点让司先生应该也很感激吧。 让司先生在英国文学方面的造诣自不用说,对于日本的武士道、武术等等也颇有研究,听说当时他在学校身兼英语社与剑道社的顾问。因为他人缘很好,我以为他和小淳很合得来,没想到正好相反,小淳似乎十分讨厌让司先生。 小淳的十岁庆生会我也受邀了,地点就在他们家一楼客厅,来宾寥寥可数,只有几位要好的朋友,而宴会主角小淳一直是一脸落寞。 “小淳,怎么闷闷不乐的?今天可是你的生日耶。” 一听我这么说,小淳立刻别开了脸。 “小淳这孩子眞是的,他正处于反抗期呢。”妙子小姐说。 听说两年前小淳得了一项叫“儿童文学奖”的奖项,那是很了不起的奖哦,可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把奖返回去了,或许多少有影响吧,总觉得后来小淳个性变得非常阴郁。 餐桌上摆了一个大蛋糕,上面插着十支蜡烛,妙子小姐将蜡烛点燃,客厅突地暗了下来,整场生日宴处处是精心安排,愈来愈有气氛。 接着让司先生走到小淳身旁拍拍他的肩。 “来,小淳,和大家一起庆祝吧!吹蜡烛喽!” 这个新爸爸为了让小淳接纳自己,拚了命地努力着,但小淳似乎不大领情。 “我才不要。我最讨厌你了。”小淳拨开让司先生的手。 “小淳!你怎么这样对爸爸说话!” 妙子小姐一骂他,小淳立刻垮下脸走到一旁,这时小雪过去小淳身旁,在他耳边说: “哥哥,不要闹别扭了,你这样小雪很难过喔。”没想到小淳的态度当场一百八十度转变,抬起头来很开心似地握住小雪伸出来的手。 小雪牵着小淳走回蛋糕旁。 “哥哥,生日快乐!”小雪说。 小淳顿时笑容满面,吸了一大口气呼地吹熄蠘烛,接着掌声响起,大家终于能够合唱生日快乐歌了。 就是这样,小淳只对小雪敞开心房。听说他去外面玩都会带着小雪,像是带着自己的部下似的,还会向别人炫耀自己可爱的妹妹;而小雪也是一路跟在后头叫哥哥,非常黏小淳。小淳是个深锁在自己的世界里写小说的小孩,其实很难带,眞难得他这么喜欢他的新妹妹。 小雪眞的很可爱,晶莹剔透的皮肤仿佛吹弹可破,还遗传了父亲的秀气容貌,要是我有那么一个女儿,连我自己都会迷上她吧,我眞的很羡慕妙子小姐。 可是妙子小姐好像不大喜欢小雪,或许她觉得自己一直溺爱的小淳被小雪夺走了吧,为人母亲的心理是很复杂的。 另一方面,对小淳而言,母亲那种异常的疼爱已经让他喘不过气,这时又出现对他有着强烈父爱的让司,小淳大概是无法承受吧,说不定唯一能让他逃离这一切的就是小雪。 小松原家人之间的关系似乎相当复杂哦,这部分当时的女墉应该很清楚。现在的宫野静江小姐是这十年才开始在小松原家工作,在她之前那位……叫什么来着……喔,我想起来了,她叫川北房子,还健在的话,应该已经七十五、六岁了吧。 ------------------------------- ●川北房子(前女佣,七十四岁) 哎呀,您怎么找得到我这儿来呀,我年纪这么大,您一定吓一大跳吧。最近啊,我变得很健忘,只记得从前的事了。咦?您就是想知道从前的事啊? 您要问的是那家人的事吗?嗯,我非常清楚哦,我五十年前开始在那栋公馆里帮佣,嗯……一直到新太太进门为止,在那个家里总共服务了三十年之久。 老太爷和太夫人眞的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很照顾我们下人,我到现在都还很感谢呢。 让司少爷是他们的独生子,他是个品格非常高尙的孩子,唉,偏偏遇到那种女人……。让司少爷从不懂得怀疑人,所以那种会耍手段的女人要欺骗他根本是轻而易举,之前少爷就曾被一个酒店女公关骗过……。是啊,小雪小姐就是那个女公关生的,她抛弃小雪小姐之后就不见踪影了。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个女人很可恶。 您问那个女人是指谁?我说的当然是妙子啊,她根本就是霸占了那个家。妙子不过是个珠宝店店员,人是长得很标致,却把让司少爷骗得团团转,然后进到家里来,还把家族改姓成小松原(注),哎,找不到比她更厚颜无耻的人了。 注:根据日本民法规定,男女双方结婚之后必须将姓氏统一,并各自迁出原有户籍成立新户籍。统一姓氏不一定是男方原有姓氏,只要双方协议即可,因此也可能采女方原有姓氏。 那个女人现在还在吗?哎呀,眞是歹人横行啊,我早就料到会这样子。 小淳?您说那个不干不脆的小孩啊,那孩子整天阴阴沉沉的,搞不懂在想些什么,光会听他那个热心教育的妈妈的话,要说他可怜倒是很可怜,不过还是那句话——有其母必有其子啦。 我很担心让司少爷在家中的地位,所以老太爷和太夫人相继过世后,我就下定决心要保护让司少爷,可是那个女人好像偏不让我如愿,竟然把我赶了出来。您站在我的立场想想看,我为了那个家尽心尽力一直没结婚耶,一开始我眞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整天无所事事。我的确领到了一笔不算少的返职金,生活暂时不成问题,可是这种事又不是钱可以解决的吧。 我也听说了让司少爷后来的遭遇,害我好一阵子终日以泪洗面。妙子是个坏女人,她那种人不如早死早超生啦…… 好久没回想这些事,害我血压又升高了。 啊,眞对不起,敲近我讲话老是离题啊,我再活也没几年了,您就原谅我吧。 您说连续女童命案吗?是啊,我记得很清楚,听说小雪小姐差一点被绑架,我听到消息时就心想——为什么我没办法陪在她身边呢……幸好小姐没受伤,平安地回来了…… 您说当时的情形吗?嗯……这我就不大清楚了,那段时间家里好像没有女佣啊?您应该去问妙子或是警察吧。 我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了。我得出门去一趟医院,先失礼了,我这风湿很严重啊,唉…… ------------------------------- ●白滨诚之助(退休刑警,六十岁) 你说那个案子?嗯,怎么可能忘得了,那是我承办的案子当中最棘手的一件。 当年连续女童命案发生在文京区一带,将凶手逮捕归案的人就是我啊。直到最后査出凶手是M,我们警方眞是尝尽了千辛万苦,你能体会吗? 我已经退下来当大楼警卫了,那件案子到现在我还会不时拿出来炫耀一下,连我自己都觉得当时的我眞是了不起。 第一起犯案发生在六义园旁,被害人是一名五岁的幼儿园小女生。那附近有一所知名私立幼儿园,她就是那所幼儿园的小朋友。因为那一带是高级住宅区,往来行人很少,到了傍晚走在路上都觉得怪可怕的。 所以如果有可疑的人出没反而很显眼,但凶手的犯案手法非常巧妙,那名女童突然失踪,之后在六义园围墙外的路上被发现时已惨遭毒手,后脑勺受到石头之类的凶器重击。 第二名被害女童是在巢鸭车站附近遇害,第三名我记得是在千石附近吧,三名被害人的共同点都是五岁女童。接连发生女童命案,大家也有所警戒,爸爸们都自动自发接送小孩上幼儿园,便衣刑警也在那一带加强巡逻希望能过滤出可疑人物,但一直找不到目击者。 第三起案子发生后,歹徒好几个月没有动静,家长们的戒心开始松懈,而我们警方也削减办案人数。于是凶手看准大家疏忽大意之际再度犯案了。事情发生在炎热的夏天。 当时虽値暑假期间,那一天小朋友还是必须上幼儿园,课程到中午就结束,小朋友都回到了家,只有一名女孩下落不明,而她也是五岁。 我当时在大冢警署服务,上级下令紧急捜索,我们立刻出动找寻女童,这次得到了目击者证词,目击证人是一名正在看顾孙子的老婆婆,她看到那个女孩在小区公园的沙坑玩耍,她告诉女孩太晚了很危险要她赶快回家,那孩子却回答她“没关系啦”。 警方彻夜捜索小区却得不到任何有力情报,判断歹徒可能已开车将女童带走,我们将搜索范围扩大到整个东京都,但直到隔天清晨依然不见女孩踪影。 发现尸体的是一名东京都清洁队队员,他收垃圾的时候在一栋房子的树篱笆里面发现红色布片,他觉得奇怪七前拉开缶块一看,没想到那红布正是小女孩的裙子。 女童像被塞进树丛里似地,脸朝上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神情仿佛睡着似地安祥,死因同样是后脑勺遭重击。 凶手竟然对如此可爱的小女孩下毒手,我愤怒极了,而且当时的我年轻充满干劲,打定主意一定要将歹徒绳之以法,于是我大幅增编办案人力。 然而我们依旧抓不到歹徒,我实在不明白,歹徒连续干了这么多起案子,应该会在某个点出纰漏的,所以我分析歹徒一定很熟悉这一带的地理环境,极可能就是小区的居民。 最后一起案子发生在一个月后,被害人叫小松原雪,幸好这次女孩没有丧命,而且警方透过她的证词抓到了歹徒。 那天刚好是暑假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八月三十一日,小松原雪跟着她哥哥一起去六义园玩耍。酷暑令人慵懒无力,不过树荫下倒是很凉爽。 原本六义园里是禁止捕昆虫和戏水的,但他们不愧是当地的小孩,懂得避开管理员的视线,两人在庭园里尽情地玩耍。六义园游客相当多,大人们也都会留意孩子的举动,一般来讲园内并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 正门闭园时间是五点,兄妹两人玩得忘了时间,当然小孩子也没戴手表,直到四周游客逐渐散去,天色变得昏暗,哥哥才发现时间很晚了,正打算朝大门方向走去,妹妹却已不见踪影。 由于六义园腹地广阔,树木也很茂盛,要是走进树丛里就难找到人了,于是哥哥慌忙喊着妹妹的名字,但完全没响应。要是掉进池子里……。哥哥一想到这里,急得都快发疯了。 “小雪!小雪!”哥哥一面哭喊一面在园中四处狂奔找人,很快就没体力了,这时他在一间打烊后茶馆的长凳子坐下苦思,他想,要是家人知道小雪不见了该怎么交代才好。 他也想起这一带频频发生的女童命案,妹妹和截至目前为止的所有被害人一样都是五岁,都住在本驹込,该不会妹妹也遭到那名残忍歹徒的毒手吧……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想象罢了,我只是试着站在那个哥哥的立场来思考整件事情,这点还请你了解。 哥哥泪流满面,完全绝望了,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了哭声。是妹妹!哥哥立刻朝声音的方向跑去。 四周变得非常暗,西边天空的夕阳也仅存微光,要是再不找出妹妹就完了。哥哥拚命地朝前跑,突然听到草丛中传出一声微弱的“救命啊!”接着还看到一瞬闪光。 妹妹一定在那里,于是哥哥朝那个方向喊了一声“小雪!”旋即听到沙沙的声响,接着一道黑影飞快地冲出草丛,还差点撞到哥哥,一瞬间,两人的视线在黑暗中交会,那个人马上撞开哥哥往大路方向逃逸。 哥哥只看到那么一眼,对方好像是一名长发男子,戴着眼镜,身穿不显眼的深色衬衫。一想到那个人就是连续女童命案的凶手,哥哥不禁全身颤抖。 啊,妹妹!妹妹呢……? 他想到了妹妹,耳边又传来哭声,现在不是发抖的时候,哥哥好一个容易回过神来,大喊一声“小雪!”便冲进草丛里。他发现妹妹全身赤裸,正抽抽噎噎地哭着。 “找到你了,好了没事了。” 妹妹的内裤被拉到脚下,于是哥哥帮她穿回去,让她穿好裙子和衬衫之后,便背着啜泣的妹妹朝庭园入口走去。正要下班回家的职员发现了这对年幼的兄妹,连忙通知警方,事件才爆发出来。 多亏那个女孩幸免于难,协助我们警方抓到了歹徒,根据这对兄妹的证词,逃逸的歹徒是一名长发男子,戴着金属框眼镜,身材矮小,很像学生,后来我们便追查到一名在附近租屋的学生。 那家伙以现在的讲法就是所谓的“御宅族”,他住在一间加盖的租屋里,四坪大的房间里堆满了色情书刊,虽然那家伙(姑且称他为“M”吧)矢口否认犯罪,但警方在他租屋的庭院里发现残留血迹的石头,再加上那对兄妹也指认M就是当时逃逸的男子,M的确是留长发、戴眼镜、身材矮小,外形特征完全相符。 但M始终不承认犯案。 我当时认为凶手绝对是M,因为抓到他之后连续女童命案便中止了,不是他干的还会是谁?确实,最后那名女孩子的被害情况和之前四名被害人不大一样,另外四人并没有被脱下衣服,而是直接受殴致死,然而勘验结果发现,在M租处庭院里找到的证物石头上面所沾附的血迹是之前一名被害人的,这么一来就罪证确凿了。 那个妹妹现在怎么了?当时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哦,我那时就心想,这个女孩子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大美女,她能得救眞是老天有眼啊。 咦?你认识她? 那下次你和她见面的时候,希望能代我向她问个好啊。 11 已返休的刑警白滨诚之助目前在大楼当警卫,岛崎事先前往白滨的工作单位请教住址,然后趁白滨休假来到他位于荒川区的住处访问。没想到在白滨家里,岛崎遇上一件令他震惊的事。 白滨诚之助的住家位于一条狭窄小巷的尽头,屋子周围都是矮树篱笆,好似一个小型庭院,今日已很少见到这种样式的住宅了。岛崎在玄关摁了门铃,没有回应,于是他绕到庭院另一头去,发现一名五十多岁的老伯坐在缘廊上正悠闲地剪着脚趾甲,啪嚓啪嚓的剪趾甲声响连屋外的岛崎都听得到。 “请问您是白滨先生吗?”岛崎大声问道。 岛崎踮起脚尖,视线越过矮树篱笆看向屋内,老伯放下指甲刀挺直了身子,一发现岛崎的身影便推了推眼镜,晒黑的脸庞皱起了眉,似乎搜索着遥远的记忆想认出这个人是谁。对白滨而言,看人原本就是他的职业习惯,只要见过一次面搞不好他都认得。 “哪位啊?”白滨还是放弃了,出声问岛崎。 “很抱歉突然来打扰,不知道是不是能耽误您一些时间?” “什么事啊?如果是推销东西我可没兴趣。” “我是来采访的。” “采访?你该不会想问有关小松原雪的事吧?” 白滨兀自笑了起来。 “咦?您怎么知道?”被对方看穿来意,岛崎大吃一惊。 “啊哈,果然是要问小松原雪的事,眞是辛苦你了。” 白滨诚之助夸张地耸起肩,把集中在报纸上的趾甲屑撒到外头。修剪整齐的盆栽全摆在庭院的台架上,几乎占掉庭院的大部分空间,岛崎像只螃蟹似地横着身子通过狭窄的台架间隙来到缘廊。 “来,坐下来吧。虽然不明白背后是什么原因,不过啊,同一天里有两个人来问我同样的事情,从前的职业病好像又犯了啊,嘿嘿……” 岛崎在白滨身旁坐了下来,一只家猫正悠闲地躺在走廊角落睡午觉。 白滨进屋里拿了茶壶和茶杯过来,在杯中倒入淡茶,默默地递给岛崎。 “你是想知道小松原雪那起绑架未遂案吧?” “您为什么会知道呢?” 是不是有人料到岛崎会来采访,于是又抢先一步了? “因为有个年纪不小的妇人拿着笔记本和录音机来采访过了嘛,她说想知道小松原雪的事。那名妇人有点怪。” 果不其然。 “那我是不是得再讲一次同样的事啊?”白滨啜了口热茶,很感兴趣似地看着岛崎。 “请您务必接受我的采访。”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在调查小松原淳呢?眞是令人浑身不舒服,然而又不能因此放弃手边的调査工作,否则就称了那个怪妇人的心,最糟的是自己一直进行的工作也会变得虎头蛇尾。 “老实说,有人和我在竞争调査同一件事。” 岛崎随便编了一个理由便递出名片。或许是有老花眼,白滨将名片拿得远远地仔细端详。 “哦,你是自由作家啊,这一行我不大熟悉,具体来说你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呢?” “好比和杂志社签约写文章,或者是当‘影子作家’。” “‘影子作家’?那是什么?” “不是有很多艺人会写自传或散文之类的吗?其实都有人在幕后帮他们捉刀。” “你在干那种工作啊?还满有趣的嘛。”白滨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看样子他终于解除戒心了。 “我想请教您那位妇人的职业是什么呢?”岛崎问。 “她没提到,名片上也只写了名字。你要看吗?” “嗯,麻烦您了。” “好。只是看看名字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白滨很吃力似地站起身,拉开纸门进屋里,很快又回到缘廊。 “这张就是了。” 圆角的名片中央印着“尾崎爱”三个字,没听过。名片上既没住址也没电话,也没印职称,就只有名字而已,作家们常会使用这种形式的名片。岛崎将名片翻到背后,发现有手写的电话号码,似乎是匆忙中写的,字迹有点潦草。 “她说那个号码联络得到她。”白滨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她说啊,如果又想到什么就打那个号码找她。” “这样啊,那我也来联络看看吧。”正打算背下电话号码的岛崎,心脏突然猛地跳了一下,“这……”岛崎只说了这个字便说不出话了。 “怎么了?”白滨眼睛一亮。 “没、没什么。”岛崎慌张地呑了口口水,喉咙仿佛长了息肉卡着,很不舒服。 这位名叫尾崎爱的妇人为什么会在名片背后留下岛崎住家的电话号码呢?是恶作剧?还是为了妨碍岛崎的工作?岛崎怎么也想不透。 “我大概心里有数,应该是我认识的某作家吧。” 眼前的白滨好歹也当过刑警,要是谎言编得不够高明可是会被看穿的,于是岛崎急中生智捏造出满象样的谎话。 “哦……这样啊。” 岛崎其实没把握这个解释是否说服得了白滨,而且岛崎递给白滨的名片上还印有岛崎住家的电话号码,要是白滨突然想到拿两张名片互相对照,大概会发现和尾崎爱所写的号码一模一样吧。 “嚼,这样我也不刁难你了,我会把已经告诉尾崎女士的事全盘地告诉你。”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岛崎将白滨诚之助所说的话录了音,郑重地答谢后便离开了白滨家,然而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背脊又逐渐泛起之前感受过的那种刺痒感觉。 有人在跟踪他。 12 岛崎一边感受着背后的视线一边走进小松原公馆。哼!有办法就跟上来吧!我可是有深入小松原家调阅资料的特权,你不过是根据我得手的资料进行调査罢了。 总之岛崎占了绝对的优势,其实不必那么在意跟踪者,自乱阵脚只会让对方趁虚而入,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能确定的是,她并不是要袭击岛崎或妨碍岛崎的工作,只不过……无论如何,岛崎在采访白滨诚之助之后便决定尽可能亲自保管与携带数据。 一如往常,岛崎跟在宫野静江身后走进玄关上到二楼,接着便在小淳房间内査阅资料。 好不容易调査到国小高年级时期的档案,却还看不到全部数据的一半。想到这里,岛崎整个人都提不起劲。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项工作呢?尽管过程中接连遇到许多惊奇,以工作层面来看的确很有趣,然而自己的心理负担愈来愈重也是事实。 岛崎开始翻阅小松原淳十一岁的档案夹。 他发现一张褪成红褐色、破破烂烂的纸,破掉的折线部分还贴了胶带修补,然而陈旧的胶带也已脆弱不堪,岛崎小心翼翼捏起这张纸。 摊开一看,原来是一张油印报纸,上头幼稚的字体写着“六年一班班报”,以及大大的“追悼小松原淳同学特辑”字样。 “小淳死了!?”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岛崎不禁惊叫出声:“怎么可能!” 若眞是如此,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调査的小松原淳算什么? “不可能。如果小松原淳在这个时期就死了, 一直活到今日的小淳又是谁?” 后面不是还有中学时代和高中时代的档案吗?如果主角在国小时代就死了,根本讲不通啊。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岛崎痛苦地低喃着。 我到今日所做的一切努力算什么呢? ------------------------------- 〔小松原淳的肖像〕5——葬礼 ------------------------------- 小松原淳年表(十~十一岁) 一九七四·四 (十岁)小淳升上国小五年级,成绩依旧保持全年级第一名,却仍然无法与班上同学融洽相处,总是独来独往,放学后都是一个人紧锁在房里热中于创作,同时拚命地阅读江户川乱步、梦野久作、小栗虫太郎、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等作家的作品。 一九七五·六 (十一岁)小淳升上国小六年级。班上流行“幸运信”,小淳被怀疑是始作俑者的寄信人,之后便收到大量的幸运信。小淳将来信一一撕破,不幸开始降临他身上。 这段时间里小淳不断遭到欺负。 发生举办小淳葬礼的事件。 〈试胆量〉成为其遗作? ------------------------------- ●三宅浩一郎(昭和国小同班同学,二十八岁) 那时候我是小淳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两个身体都很虚弱,家又住得近,或许这就是我们合得来的原因吧。 是啊,小淳常被欺负。他上课从不听老师讲课,都在做自己的事,成绩却总是第一名,大概是因此遭人嫉妒吧。 我想老师一定觉得小淳很难管教,因为他老是看一些连老师也不看的书,而且对汉字的认识也到了高中生程度。有一次老师发现小淳在上课时间读小说,小说就被没收了。 “小松原,你在读什么?” 我们级任老师叫峰松正彦,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性,教学也很无趣,班上同学都瞧不起他,他可能是想扳回一城吧,便挑了小淳当牺牲者。峰松老师没收小淳的书,接着将书亮在全班同学面前。 “大家看,小松原在读这种书哦。” 那是一本很厚的文库本(注一),当时即使看到书的标题还是不大懂那是什么玩意儿,现在回想应该是谷崎润一郎的《痴人之爱》(注二)吧。 注一:文库本:日本一种小型规格的平装书,常见尺寸为A6 ,比一般版本售价便宜,也较易携带。 注二:《痴人之爱》(痴人の爱),谷崎润一郎(一八八六—一九六五)代表作,从女性崇拜的角度发扬官能的美感。 “这不是黄色书刊吗?你这小鬼,不准看这种书!” 峰松老师破口大骂,当场将那本书从正中央撕成两半,何必呢?结果你猜怎么着?小淳满脸通红站起来说: “太过分了,老师没有权利这么做!”说完小淳突地朝老师撞了过去。老师没料到小淳会反击,摔了一屁股,头还撞到前面学生桌子的桌角。 “你这个混账!”老师一气之下抓着小淳的衣领,使劲举起他那瘦巴巴的身子,“你以为你在跟谁讲话!” 教室里每个人都屛息盯着接下来的发展。 “老师也有错不是吗?”小淳毫不返让。 “你这家伙,敢跟老师顶嘴?”峰松老师放下小淳,接着拎住他脖子把他拖到黑板前,“你给我在这里站到下课!” 小淳咬紧嘴唇忍受屈辱,头垂得低低的,手臂止不住颤抖。 “我看你有点自以为是哦,不准你回座位,给我乖乖站在这里!”接着老师对着其他同学说:“大家不要像他一样光会读书!这种人将来不会有出息的!” 后来班上同学开始戏称小淳是大色狼,而且因为他运动神经不发达,上体育课既不会吊单杠,跑步又慢,打躲避球时全部同学都集中攻击他,小淳成了大家欺负的对象,后来他好一阵子不肯上学,学校里就看不到他了。 由于我是少数和他比较知心的朋友,他不上学的那段时间我曾去他家一次。他家在六义园附近,是栋相当豪华的公馆。 好几名花匠在他家庭院里工作,我在门外听见剪刀的喀嚓喀嚓声响,那声音听起来还满舒服的。我战战兢兢地摁了门铃,小淳马上出来应门带我进屋里。 小淳的房间在二楼,他收藏了大量的书籍。 “哇!小淳……这些……你全读过了吗?”我吓了一跳。 “还没全部读完,不过大部分都读过了。” “这里面都是很难的汉字耶,你好厉害,都读得懂啊!” “那当然。” 小淳一脸不在乎的神情,接着很自豪地拿出一本发了霉的古书给我看。我心想,也难怪峰松老师会勃然大怒了。 “你也该回学校上课了吧?” “是老师叫你来的吗?”原本心情很好的他突然垮下脸。 “不是啊,是我很担心你,而且只剩我一个人很寂寞啊!” “我不会去学校的,除非峰松来向我道歉。”小淳望着窗外忿忿地说道。 当时他那毅然的表情,我到现在还印象深刻。 “你爸爸没说什么吗?” 奇怪的是,小淳不肯去学校,他家里的人好像也没意见。 “我可是拥有‘治外法权’的。”小淳说。 当时的我不懂什么叫“ㄓˋ ㄨㄞˋ ㄈㄚˇㄑㄩㄢˊ”,不过倒是隐约知道这个词用在这里不是什么好的意思。 突然房门外传来窃笑,回头一看,一名穿着鲜红裙子、大约国小一年级的女孩站在门口。 “哥哥,一起玩吧。”女孩话说完才发现我,“那个人是谁?” “是我朋友,叫三宅浩一郎。小雪,我现在很忙,待会儿再找你玩。” 由于小淳平常不大会表现出喜怒哀乐,我头一次看到他露出开心的表情,而我也为这个女孩天仙般的美貌惊鼸不已。现在想想,或许那就是我的初恋吧。 “哼,眞不好玩。” 女孩嘟着嘴走出了房间,红色迷你裙飘动,露出雪白的腿,那幅画面一直烙印在我脑海;小淳则是冷淡地看着我的反应。 “那是我妹妹小雪啦。”小淳粗鲁地说。 为了不让他直盯着我发烫的脸颊,我故意拿起桌上的一本书转移他的注意力。 “啊,这是那本被峰松老师没收的书。” 那本书很旧,内页由于日晒已褪成了深褐色,正中央被撕破的部分以胶带修补过了。 “这本书其实一点也不色情哦。” 小淳小心翼翼地将《痴人之爱》放回书柜,又拿出一本叫《家畜人鸦俘》(注)的书让我看,现在当然能够了解书的内容了,但当时根本搞不懂那是什么,小淳才国小五年级,那些书却好像全读过了。 注:《家畜人鸦俘》,日本小说作家沼正三(一九二六— ?)所写的一部SF/SM小说,三岛由纪夫盛赞本书为“战后最大奇书” 。 “你读这些书,将来想要做什么呢?”我很单纯地有了这个疑问。 结果,他一脸“那还用问吗?”的表情说道: “当然是小说家啰。” 小淳若无其事地回答,接着还让我看他写在稿纸上的小说,小说的标题我倒是记不得了。 后来过了一阵子小淳才回来上学,但他深锁在自己世界里的状况却变本加厉,完全不和任何人说话。我升上六年级后搬到千叶,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如果他一直持续阅读、好好地写小说,现在或许已经成为小说家了吧。 ------------------------------- ●田所勉(昭和国小前教师,四十岁) 小松原淳同学我就是想忘了也忘不了啊,很少见到那么特殊的小孩,只不过当时我还年轻,又刚当上老师,对工作充满热情,反而没有余力照顾单一个案。像小松原同学那么出类拔萃的儿童,今日我已经能够冷静地看待并给予公正的评价,可是在当时我却连他的存在都无法接受。 是的,我是他六年级的级任老师。当时新学期一开始我就从峰松老师那里听说了小松原同学的事迹,峰松老师几年前往生了,大概是因为他的建议一直留在脑海里,导致我一开始就对小松原同学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这一点我也深深地反省着。 像小松原同学那样的儿童或许放任他自由发展就行了,若硬要遵照指导手册去教导反倒会扼杀他发展的可能性。 可是看在当时年轻的我的眼里,小松原同学只是个狂妄不驯的臭小鬼。由于他体型纤弱,常遭同学欺负,可是他从不掉泪,总是一声不吭地忍受着。 本来班上还有一小部分同学满同情他的,然而那个事件之后,全班同学都视他为敌人了。 那就是“幸运信”事件。 所谓的“幸运信”您应该也晓得吧?游戏规则就是接到这种信的人一定要转寄给特定数目的其他人,否则就会发生不幸,说穿了不过是恶作剧,所以接到这种信只要撕掉就行了,可是一旦自己眞的成了收信者,其实还不大能做到这一点呢,大家多少会害怕要是丢弃会不会遭什么报应,也就跳进了寄信者的圈套了。听起来的确是令人很不舒服的游戏,但在当时却相当流行。 那个时候校内也出现了“幸运信”,调査之后发现接到明信片的全是我班上的学生,而且笔迹都出自同一人,开始有谣言说发信者可能是小松原同学。 “小松原,‘幸运信’是你寄出的吗?” 放学后,我把他留在教室里逼问,他拚命地摇头否认。 “你老实说,老师不会生气。” “不是我寄的。” “好,那你在这张宣誓书上签名,还要写上:‘幸运信不是我寄的’。” 我把纸和铅笔递给他。放学后的教室渐渐暗了下来,我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有人在教室外头偷听我们谈话。 小松原同学很不情愿地写上“幸运信不是我寄的。小松原淳” 。 “好,我知道了。老师相信你,你可以回家了。” 我虽然嘴上这么说,事实上我发现他的笔迹和一名学生收到的“幸运信”上头的笔迹一致,但我打算原谅小松原同学,因为他一直遭受同学欺负,我其实很同情他,“幸运信”应该只是他对全班同学所能做的一点点报复,所以我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隔天班上的气氛却完全变了,第一节课我进教室一看,黑板上大大的字写着: “幸运信就是小松原淳寄的”。我望向小松原同学,只见他一声不吭,眼神阴郁地看着我,很明显他是在责难我把事情说出去,而且他的右眼一带有瘀青,可能是被谁揍了吧。 我和他的师生关系原本快要好转的,这么一来又恢复最初的僵局了。 之后,班上所有同学都寄了“幸运信”给小松原同学。 13 岛崎润一校对完文字处理机中田所勉的访谈内容之后,视线移到小淳的档案柜,突然想到,说不定……。于是岛崎哗啦晔啦地翻找档案,果然找到一包以细绳捆绑的牛皮纸小包。 小包上头褪色的钢笔字只写着“明信片”三个字,岛崎解开细绳取出一看,里面是好几张邮局发行的明信片。 岛崎取下圈在明信片上早已失去弹性的橡皮筋,橡皮筋却噗的一声断了。 ------------------------------- 奉还四十五人份的不幸。这是“幸运信”,从地狱辗转寄到我这里来的,如果在你手上停下来,一定会有不幸降临。请在一星期内转寄给四十五个人。我是第九百九十九号,虽然感到很抱歉,但我也是受害者。 给第一千号的你。 幸福的使者 上 ------------------------------- 每张明信片的内容都一样。岛崎小时候也曾收到这种内容诡异的信,时间也差不多在小学时期,当时信件偶然被母亲看见,她要岛崎赶快把这种恶心的东西撕毁扔掉,然而他却着了魔似地直盯着那异常的内容看,整晚无法移开视线。把信丢掉的话,眞的会有不幸降临吗?他虽不认为这世上存在诅咒,却很好奇万一眞的让这封信止于自己手上会发生什么事。 最后还是恐惧的心理赢了,岛崎按照明信片的指示写了同样的信转寄给五个人,那五个都是岛崎讨厌的人,他很想看看接到信的人的反应而一直密切观察着,然而并没发生什么怪事。过了一阵子,当中一名出车祸断了腿,岛崎原本想问他是不是没转寄幸运信,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岛崎思考着,光是收到一封幸运信都会觉得很不舒服了,如果收到全班同学的四十五封“回礼”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不,应该思考的是将那些令人不舒服的明信片全数收藏起来的小淳,他的心理状态才是异常的。 岛崎感受着背脊窜上的寒意,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着明信片,字迹都很幼稚,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写的,本来这种信是不会留下寄信人姓名的,岛崎却发现当中一封署了名,一定是没留意写上去的吧。 芳贺健司。 小淳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孩的名字呢?岛崎深切地感受到小淳的痛苦,恐怕他从此便陷入绝望的深渊,完全紧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然后,没多久小松原淳便迎向了死亡。 岛崎再度翻开那份“六年一班班报,特刊”。 ——追悼小松原淳同学特辑—— ------------------------------- 〈即使去了天国,也要幸福哦〉(永岛良太,主编) “天才小松原淳同学昨日由于一场原因不明的病过世了。小淳的成绩一直都是第一名,大家那么喜爱你,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听到你过世的消息,我们都非常讶异。神明眞是太不慈悲了,请把小淳还给我们呀!以下是五篇献给小淳的怀念文。” ------------------------------- 〈小松原同学,加油!〉(级任老师.田所勉) “小松原同学成绩一直很优秀,老师相信你即使到了天国,也会非常努力的。” ------------------------------- 〈“试胆量”的回亿〉(芳贺健司) “说到小淳同学,我想到的就是去年大家一起去‘试胆量’的回忆。那个署假我们在附近一间寺院玩试胆量,我们大概有十个人,在寺院大门集合后,要一个一个轮流单独前往墓地。我们事先在墓园最深处的地藏菩萨像旁摆了蜡埤,每个人都必须拿一支蜡烛回来才算数。小淳同学因为太害怕了,在地藏菩萨像那边吓到尿出来,大家都取笑他,我觉得很过意不去。报告完毕。” ------------------------------- 这份班报里也刊载广其他几位同学献给小淳的文章,每篇都充满悼念小淳的言语,唯有最后这篇由芳贺健司所写的内容是在愚弄小淳,而这位芳贺健司就是那迭“幸运信”当中唯一署名的人。岛崎心想一定得访问一下这个人,便将芳贺健司的名字列进采访名单中。 接着岛崎继续调阅后续档案,发现放在最上面的是以钉书针钉成一份的十三张稿纸,当初似乎很草率地被塞进档案中。 “这是……” 稿纸的方格子中歪歪扭扭排列着手写的幼稚字迹,那是看惯了的小淳的笔迹,文章开头写着标题〈试胆量〉以及小松原淳的署名。 初次看到小淳的小说,岛崎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 试胆量 作者:小松原淳 我被白面具吓死了。 黑暗的墓地里,突然出现一名戴着可怕面具的男子,恐惧给了小淳致命的一击。 数年前的冬天,在吉福寺的墓园里发生了一件残酷无比的凶案,一名冰上曲棍球社团的守门员头上戴着打球护具的白面罩,遭歹徒以斧头劈开头部致死,数道鲜血从伤口流出,四溅的血将附近的墓碑染成了鲜红,该名歹徒至今仍逍遥法外,人们谣传那个无法升天的白面具鬼魂仍在墓地四处徘徊。 去年八月十五日的夜晚,镇上一群国小顽童来到吉福寺的墓园玩“试胆量”游戏,那么可怕的地方对孩子们来说,玩试胆量是再适合不过了。 当时小淳不巧是孩子王芳贺健司的隔壁邻居,硬被拉去参加这场恐怖的游戏。 “我心脏不好,太受惊吓是会活活吓死的。” 小淳并不想参加试胆量,因为国小六年级的他有先天心脏病,那怕是些许的刺激都会令他呼吸困难,何况他个性原本就比一般人胆小,要是逼他在半夜时分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墓地,极有可能因为过度恐惧而停止心跳。 尽管他拚命抗拒,健司只是冷笑着紧紧抓住小淳的手臂。 “给我听好,小淳,我可是会到处去宣传你是个胆小鬼哦,我还会说你吓得尿出来呢。” “好、好啦,我去总行了吧。” 最后小淳还是不得不服从健司的命令。小淳不但体质虚弱,身材又矮小,要是胆敢反抗身高超过一百六十公分的健司,肯定会招来一顿拳打脚踢或是破口大骂,连脑袋都会变得不正常了。 晩上八点。 阴天的夜里四下一片漆黑,远处传来的猫头鹰叫声更增恐怖气氛,这是一个非常适合试胆量游戏的夜晚。 大家在石阶下方一株很大的银杏树下集合,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手电筒,脸上难掩紧张神色。 “好。小淳,就从你开始。”健司看穿了小淳的不安,冷笑着下达命令。小淳畏畏缩缩地迟迟不肯行动,于是健司狠狠地推小淳的背大骂道:“你这个胆小鬼!动作快一点啦!” “好啦!走就走。” 小淳铁了心,开始走上中央部分被足迹踏净的石阶。寺院那道腐朽的茅草顶大门仿佛压向小淳似地矗立眼前,随着手电筒不停晃动,大门的影子也宛如活着的生物忽左忽右摆动。 小淳压抑着牙齿打颤一面通过寺门,前方却是一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参道,即使今晩月亮没出来,参道中央的铺石仍白得发亮。 寺院的腹地一片荒芜,参道尽头是一座摇摇欲坠的佛堂,从佛堂沿着铺石道右转有一条杂草丛生通往墓园的小路。 小淳自从踏进寺院腹地,一直有股微温的空气包围全身,他却老觉得背脊凉凉的,心脏的快速鼓动令他呼吸困难,小淳不由得两手使劲压住胸口 。呼吸好痛苦,就快撑不下去了。 小淳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突然想到,不过是场游戏,有必要让自己怕到快死的地步吗?前方的墓地可是有末超度的守门员鬼魂在徘徊啊。 和那种恐惧相比,被健司拳打脚踢或捉弄根本微不足道。 妈妈应该已经回到家了吧。小淳家是单亲家庭,要是妈妈发现他不在家一定很担心。 “我怎么还在这里干这种无聊事呢……”小淳颤抖着声音喃喃说道,这时,他的背后传来沙沙声响。 一回头,一道鬼火般的红色光芒横越眼前,线香的味道冲鼻而来。 “有人在跟踪我。” 拖行般的脚步声从寺院大门逐渐朝这边接近。 “是、是鬼!” 本来决定放弃试胆量的小淳眼见后无退路,只得朝墓园方向继续前进。 在墓园的最深处有一尊地藏菩萨像,那儿就是试胆量游戏的目的地,地藏菩萨像的脚旁事先已依照人数放置了小蜡烛,将蜡烛带回出发点就可以证明自己确实走到目的地了。 小淳将手电筒照亮脚下,快步走在杂草夹道的小径上。周遭的墓碑大多倾圮,原形早已不复见。小淳强忍着慌乱的心神继续加快脚步。 身后仍不断传来脚步声。 “救命啊——” 小淳不禁发出不成声的哀嚎,含着露水的杂草沾湿了裤脚,墓园的尽头树木苍郁,伸手不见五指。小淳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脚步謦已消失,只听见阵阵的虫鸣。 “啊,得救了。” 刚才的脚步声可能只是自己神经过敏吧。小淳松了一口气,拿起手电筒确认地藏菩萨像的位置。 “找到了——” 地藏菩萨像眼睛和鼻子的部分磨损得很严重,佛像脖子上挂着一条褪了色的红围兜,干枯的献花当中立着九支蜡烛。 “我赢了。哼!什么‘试胆量’,也不过如此嘛。” 接下来只要把蜡烛拿回去就能让健司闭嘴了,小淳开心不已,这一刻内心毫无防备。 就在这时。 地藏菩萨像的后方突然传出野兽般的吼叫,白面具鬼出现了,劈开的面具上插着一把斧头,鲜红的血液沾满整张面具。 “哇——!” 出其不意的一着,小淳吓得大声惨叫,当场昏了过去。 摘下白面具,出现的是那个满脸青春痘的芳贺健司。健司奸笑着一面踢着倒在地上的小淳一面说道: “嘿嘿嘿,成功了。” 之后,刚好在一年后的八月十五日这一天。 当得知健司那一票人今年也会玩试胆量游戏,小淳坐立难安,马上赶到了吉福寺,他永远忘不了去年受到的屈辱。 然而健司那群人却完全没考虑小淳的心情,只找了自己人玩试胆量,大概是因为被去年小淳的反应吓到了吧。 “可恶!你们这些家伙这么没种,那我也自有安排。” 那天晚上和去年一样是阴天,寺院腹地内漆黑一片,佛堂更加荒芜,杂草傲慢地四处丛生。选这个夜晚玩试胆量游戏真是再适合不过。 小淳那白皙到几乎透明的手按住胸口 。心脏没有不舒服,身处黑暗中也不觉得不安,短短一年的时间,自己真是成长了不少。 小淳在寺院大门暗处等着,头一名试胆量的人拿着手电筒爬上石阶,这名理光头身材矮小的少年是健司今年挑选的第一号牺牲品。 这名少年如同去年的小淳一般提心吊胆地往前走着,途中他似乎察觉到小淳的存在而回头看,还把手电筒照向小淳的方向,当然小淳并没笨到让他发现。 只不过少年或许因为恐惧已达极点,经过佛堂之后,立刻拔腿朝墓园奔去。 手电筒的灯光就在那条前人踩出的狭窄小径上激烈地晃动于墓碑之间。 “救命啊!” 少年高八度的求救声回荡在宁静的夜晚,旋即消失在深深的黑暗里。 小淳悄謦跟上去。少年的反应和去年的小淳一模一样,真是太有趣了。 没多久,到达目的地的少年总算恢复了平静,以手电筒光线确认地藏菩萨像的位置。 “找到了——” 少年的声音带着喜悦,和一年前一样,鼻子部分磨损的地藏菩萨像脖子挂着褪色的围兜,脚边摆着好几支蜡烛,少年伸手去拿其中一支。 一直观察着少年的小淳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个白面具鬼会特意挑在少年内心毫无防备的那一瞬间,从地藏菩萨像的背后大吼着跳出来吓人。 这是试胆量游戏的最高潮。 能否经得住这个惊吓便是决定胜败的关键。 假扮白面具鬼的就是健司,他将玩具斧头插在面具上,还涂上红色颜料,伪装得非常巧妙。 大部分的少年都会因为白面具鬼登场而吓到腿软,旋即将蜡烛随手一扔。就算看得出白面具鬼是假扮的,当那恶心的面具出现眼前,也一定会吓到整个人缩成一团。 小淳持续旁观着。不出所料,白面具鬼“哇!”地大吼一声冲出来,少年简直吓得魂飞魄散。 “啊——!” 听到白面具鬼的大吼,少年口吐白沫,一屁股坐到地上仍拼命往后退,接着一边惨叫一边头也不回地朝寺院大门狂奔而去。 小淳躲在树后全看在眼里,他等少年身影消失之后,缓缓地走近地藏菩萨像。 诡计得逞而沾沾自喜的健司摘下了面具,正坐在地藏菩萨像前的石头上休息。 “嘿嘿嘿,成功了。”健司啪地弹了一下手指。 “是啊,成功了呢。”小淳边说边走近健司。 健司吓了一大跳,直盯着小淳。 “你、你……” “嗨,好久不见啊。”小淳亲切地说。 健司睁圆了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当场发出比刚才的少年更凄厉的惨叫医拔腿就逃。 “救、救、救命啊——!” 去年,健司把心臓虚弱的小淳吓死了,因此,惊吓过度而死的小淳成了鬼魂,在一年后报复了健司。 “嘿嘿嘿,成功了呢。” 14 岛崎润一读完小松原淳的小说叹了口气,国小六年级生是十二岁,这篇作品的确是出自儿童之手,有些描写难免不够细腻,却能让读者融入作品的世界,而且最后剧情急转直下,完全被作者摆了一道。尽管只是一篇十三张四百字稿纸的简短作品,已能感受到小淳的才华。 作品中的“小淳”应该就是作者的分身吧,一名身材矮小、体质虚弱、总是被同伴欺负的小孩;而做为欺负者的芳贺健司也以眞实姓名登场。 不难理解的是,作者由于现实生活中不停遭到欺负,于是想在虚构的小说世界里报复健司,藉此情节安排来发泄精神上的重压。 “试胆量”事件似乎在现实中也发生过,去采访芳贺健司或许能听到一些有趣的事。 岛崎翻出小淳的国小毕业纪念册想查健司的住址,毕竟是十六年前的事,健司可能搬家了,但旧住址至少是一条线索。岛崎将纪念册的六年一班通讯簿整个看了一遍。 “咦?怪了。” 通讯簿上到处找不到芳贺健司的名字,岛崎翻回前面看六年一班的团体照,怪的是里头也不见芳贺健司,整本毕业纪念册都没出现这个人。 岛崎好不容易在某一页的页边发现一小张芳贺健司的照片。页边是最容易忽略的位置,通常如果学生在拍毕业照当天不巧生病缺席,就会在团体照的外边另外安排一处插入个人照。健司的旁边是一张小松原淳神情紧绷的照片,两人的照片并排在一起相当有趣。 其他学生都是穿便服,唯独芳贺健穿着学生服,一脸呕气的表情,而且他还理了个光头,看上去就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 只不过,如果是因为拍摄当天有事无法上学而在页边刊登个人照,通讯簿当中应该会有他的住址;若是搬家转学,就不可能刊登他的照片。这一点岛崎怎么也想不通。 ------------------------------- 〔小松原淳的肖像〕5 (续篇) ------------------------------- ●永岛良太(昭和国小同班同学,现为银行员,二十八岁) 咦?您说芳贺健司吗?他已经死了啊。 您就是问我他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明才好。他突然下落不明,一个月后在荒川河岸发现时已经是具尸体了。 健司是在六年级那年暑假突然行踪不明的,对了,应该是在盂兰盆节过后吧。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我们一群小孩子在附近寺院玩试胆量游戏的时候,当时带头的就是芳贺健司。 我们这群人前一年就曾在那间寺院的墓园玩试胆量游戏,那年暑假也决定如法炮制。是啊,小松原淳也有份啊,他是被芳贺健司硬拉进来的嘛,小淳这家伙很胆小,所以观察他的反应还满有趣的。现在回想,我们对小淳的确是太过分了,不过当时我们就像是健司的部下,只能唯命是从啊,不服从的话遭殃的就是我们了。当时健司的体格已经和一般中学生没两样,个性还很粗暴。 我们在本驹込的那间寺院叫什么来着啊?我记不大清楚了,那里的墓园相当广阔,很适合玩试胆量游戏,从前即使在市中心也有一些地方很荒凉。 寺院大门外有一株很大的银杏树,我们约在那里集合,预定第一个上场的是小淳。前一年也是那家伙担任第一棒,听说他中了健司的计,就在地藏菩萨像前吓到尿出来,所以这年小淳又被选为第一棒,只见他独自爬石阶上去。 打算整小淳的健司随后跟了上去,我们其余的人就聚在树下等待上场。 大概过了三十分钟吧,一直没消息,我们开始担心了,因为跟家人说好九点以前回家的,不快点结束可能会赶不上门禁。当时已经过了八点,四下凉快多了,我突然想尿尿,就到附近树荫下小便。 就在那时,我突然听到寺院那边传来“啊——!”的惨叫,吓得我双腿发抖,还尿湿了自己的鞋子,我慌忙拉上裤子拉练回银杏树下一看,大家都浑身颤抖面面相觑。 “刚才是你在惨叫吗?”有人这么问我。 “不是我啊,应该是寺院那边传出来的吧。”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害怕把心里想的事说出来,每个人都观察着其他人的表情,然而映照在手电筒光线下的每一张脸都很诡异。 “那不是小淳的惨叫声吗?” “不是吧,小淳的声音应该更尖锐啊。” 那声惨叫很明显是成人的声音,也就是已经变了声的成熟男子的声音。早熟而且已经变了声的,在我们这一票人当中就只有健司。 惨叫求救的人不是小淳,而是那个整人王健司。 “放、放了我吧,大伯!”这时上方寺院传来健司的叫声,“放开我啊!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接着虽然隐约听到对方的回答,却听不清楚说了什么,感觉像是在责备健司。我本来以为他是被寺院的住持逮住,可是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那到底是谁抓了健司呢? “好,我们去看看吧。”有人小声地这么说了。 “好啊好啊。” 我们是这么想的,就算对方是大人,我们可是有一票人,团结起来攻击的话应该不会输,于是就在大家战战兢兢爬上石阶,正要通过寺院大门时—— 佛堂那边微微亮着光,有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个是健司,他好像被一个大人紧紧地架住了。健司双腿不停挣扎抵抗,但对方体型远远大过健司,完全不为所动。 我们吓得两腿发软,呆立当场动弹不得。 “杀人啦!不要啊!” 健司死命地惨叫,我们却爱莫能助。没多久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佛堂后方,健司的叫声也逐渐远去。直到这时,我们才仿佛魔咒解除,但我们赶到佛堂却为时已晚。 “有人看到抓住健司那家伙的长相吗?” 我问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看到了,是一个很高的男人。” “是怪物啦。” “是科学怪人。” “是外国人啦。” 大家七嘴八舌的,共同点就是那个人身材高大。正当大家商量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小淳从暗处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大伙儿都吓了一跳。 “喂!小淳,你知不知道健司怎么了?”我问他。 “知道啊。”小淳的口气很粗鲁。 “发生什么事了?” “那家伙在试胆量的时候吓到尿出来了。”小淳邪邪地笑了。 “你在开玩笑吧,健司是绝对不可能那样的。” “眞的啊,因为出现了眞正的鬼魂,结果那家伙夹着尾巴逃出墓园,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小淳的脸宛如鬼魂发着白光在黑暗中浮现,非常恐怖,何况他皮肤原本就白,还有个绰号叫“白人鬼子”呢。 结果没人知道健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我所看到的健司就是我看到他生前的最后一眼,大约一个月之后,健司的尸体就在荒川的河岸上被发现了。 尸体腐烂得很严重,警方是依据健司失踪当时所穿的衣服以及齿列判定身分。我们把在寺院看到的事告诉了警方,但最后还是没抓到凶手。 您问我小淳是什么时候死的?什么?我不大懂您的意思。 啊?您是说班报的追悼特辑吗?啊啊,我懂了。 没错,我就是当时班报的编辑,不过那个“追悼小松原淳同学特辑”只是一场玩笑,小淳并没死,只是我们在捉弄他罢了,而最爱欺负他的就是那个死去的芳贺健司。 您说开这种玩笑对一个小孩而言太恶劣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对方的确是个小孩,但我们也全是小孩啊,我们只觉得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再说小淳的反应又很有趣,我们也就不由得做得有点过火,所有人都联合起来捉弄他了。 要说恶劣,田所老师才眞的是恶劣啊,他可是个成人喔,就算是被学生们怂恿,身为老师也做得太过分了不是吗?那个老师因为大学刚毕业,没什么教学经验,所以就迎合学生一起干了那件事,他还在签名板上弄个什么“献给小淳同学的话”让全班同学留言签名,老师自己也签名了。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他的文章标题竟然是“小淳同学,祈祷你到了天国也能有好的表现”,这是身为老师的人该有的行为吗?太夸张了。后来这件事情被家长会知道了,他还被校长狠狠训了一顿呢。 小松原淳呀,这名字还眞令人怀念呢。咦?您说您正在写他的传记?他和我同年耶,原来成了名人了啊。 小淳后来去念私立中学,所以国小毕业后我就没见过他了。您说他得过小说新人奖?干我们银行员这一行的每天都匆匆忙忙,可没时间悠闲地看小说啊。他一定很有成就吧。 说不定他已经不记得我了,不过能请您代我问候一声吗? 15 小淳的房间里,岛崎润一一面校对文字处理机内的文章一面苦笑。 “想想也是,如果小淳在这个时期死了,之后的小淳就是冒牌货了。” 果眞那样反倒会为故事增添一些离奇色彩而显得更有趣吧,不过总之,事实并没有那么曲折。 开始这项工作已经快两个月了,时序进入七月。 那一天,岛崎正在査阅小淳国小高年级档案最后的部分,发现档案柜底层有个橡皮筋圈住的牛皮纸信封。他觉得奇怪而打开一看,里面是一迭照片,令人惊讶的是,照片上的人全是同一名女童。 是小雪。 照片里的小雪还是国小低年级生,只见她一脸天眞无邪,也看得出长大后的神韵,原来她那时就是个美少女了,可是为什么小雪的照片会在这里?整迭大约二十张照片全是不同的取景,被摄者小雪似乎没察觉自己被拍了,换句话说,这些都是偷拍照。 “岛崎先生。” 身后突然传来妙子的叫唤,岛崎的心跳差点停止,连忙将小雪的照片塞进档案柜,装作若无其事地回过头。都下午三点了,妙子难得还在家里,她一袭大方的淡紫套装,举止与外表都很有女企业家的风范。 “工作还顺利吗?” “嗯,进行得很顺利。”岛崎点头答道。 “那太好了,再两个月左右就可以整理出大概样子了吧?”妙子瞄了一眼文字处理机的画面。 “我想应该没问题。” 从岛崎住家到小松原公馆大概费时三十分钟,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妙子特地为岛崎准备了一台和他家里使用同一厂牌的文字处理机,由于两台兼容,岛崎只要携带磁盘片往返于自宅和小松原公馆就行了。 “谢谢您为我准备了文字处理机,帮了大忙。” “有我帮得上忙的请您不用客气尽量开口 ,只要有需要的东西我都可以添购。” “谢谢您。” “您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工作室吧。” 妙子说着走到窗边拉开董丝窗帘,外头强烈的阳光照耀整个庭院草坪,绿色的反射光线洒进房间,唯有热空气阻绝在外,室内依旧很凉爽,似乎是房屋构造特殊使得户外的空气完全进不来。 妙子的眼神十分空虚,仿佛脱离了现实。岛崎察觉得到妙子内心微弱但非比寻常的光芒,然而那道微光瞬间即逝。岛崎初次来到这栋公馆时,曾看到二楼这间房间的窗后露出一张女人的脸,他突然觉得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妙子,因为只有她握有这间房间的钥匙。 “看到您坐在书桌前的模样就让我想起小淳,眞的好难过啊。”妙子神情落寞地说道。 “……对不起。” “唉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没问题的,您请自由使用这个房间,一切都是为了这本作品呀。” “……” “我很期待哦。好了,我得去店里了,您忙您的吧。” 妙子对着岛崎微微一笑,优雅地步出房间。 “小松原夫人……”岛崎惶恐地叫住她。 “有什么事吗?”妙子回过头,一脸诧异。 “我想采访夫人,不知您是否方便?” “采访我?” “是的,因为您是小淳的母亲,我想夫人应该是最了解他的,如果能请您做一些补充,这本传记的内容会更加丰富而有深度。” 目前采访了一些与小淳有关的人,岛崎发现听到的都只是表面的小松原淳,并没有深入探讨他的内心世界。 “我明白您的意思,只不过……”妙子皱起眉头。 “所以您愿意帮我这个忙了?” “当然,我一定全力协助您,只不过,可以请您将这个采访留到最后吗?反正您是使用文字处理机撰写,补充或删除内容都很方便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但您应该不会在最后关头才告诉我说:‘这不行,请你重写。’吧?” “这您请放心,我之前也说过,我对您是百分之百的信任才会把工作交付给您。” “我明白了,只要确认这点就足够了,我会尽全力完成一部让夫人满意的作品。” 虽然岛崎对妙子的态度还是有些质疑,但只能先如此了。 “谢谢,我想小淳也会很高兴的。我得去店里一趟,先失礼了……” 妙子走出了房间。 “啊,夫人,我想请教一下有关您先生——让司先生的……” 岛崎突然想起该问这件事,然而房门已“碰!”的一声关上,妙子的脚步声也逐渐远离。 目前为止几乎没人提到关于让司先生的事,岛崎认为有必要追问一下这部分。让司在小淳的人生“历史”中悄悄出现,又悄悄消失,是多么不显眼。 算了,还有机会和她碰面,而且调査小淳过去的同时应该也能慢慢理解让司的眞实面貌。 岛崎再度将视线移回文字处理机,这次他看到了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映在屏幕上。 他吓到差点没跳起来: “抱歉,吓着你了?”小雪一身T恤搭牛仔裤,手背在身后偏头问道。 “吓得我心脏缩成一团了啊。” 岛崎嘴上这么说,其实能和小雪再见面,他内心兴奋不已。 “嗳,刚才我妈来过了吧?” “是啊,来过了。” “你们聊了什么?”小雪眼里充满好奇。 “聊工作的事,你想知道吗?” “没有啊。没事。” 小雪使劲摇头,这举止简直就像小学生故意佯装不知。这两个月来,两人的确变得比较亲近,但小雪到底是眞的对岛崎有意思还是有目的地接近他,岛崎仍无法判断。 “其实我们聊到你父亲的事。”岛崎故意试探。 “我爹地?” “嗯,客厅那幅让司先生的书法字相当有味道呢,你看他虽然是英语老师,对剑道、书画和古书也有兴趣,眞的很独特。” “是吗……”小雪似乎不感兴趣。 “你父亲现在人呢?” “我也不知道。”小雪难得露出阴郁的表情,“我爹地不见了。” “不见?你是说失踪?” “他突然不告而别,从此不见人影。” “和小淳的情况很类似啊。” “嗯,你这么说倒是。”小雪仿佛梦呓般悄声说道:“我不想谈那件事……。我们不如出去散散步吧?” “现在?” 岛崎看向窗外,池塘上的桥面热气蒸腾,庭院里的植物被晒得毫无生气。 “你去还是不去?”小雪一脸不悦,兀自朝房门走去。 岛崎连忙将档案柜锁上,追上小雪。 “我去啊,等等我。” 两人和上次一样没让宫野静江发现,偷偷从后门出去。 岛崎与小雪并肩走在长满青苔的六义园砖墙外的人行道上。 迎面走来一对打完槌球正要回家的老夫妇,擦身而过时,对方只是瞥了两人一眼。小雪领路走到围墙尽头左转,经过六义运动公园,接着她一语不发地在六义园入口处买了两张门票,默默地递一张给岛崎。 树木繁茂的公园里,散步在绿荫下十分凉爽,两人大略逛了一圈来到一间茶铺,小雪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来杯抹茶吧。”小雪说。她一直望着池塘。“好的。” 岛崎暗自苦笑自己像个男仆似地保护着深闺的大小姐,仍依言点了两杯抹茶。一会儿抹茶送上来,两人一径沉默地喝着。苦涩的液体通过喉咙,止了口中的干渴,岛崎一边心想天气热的时候喝抹茶其实也不错,目光一边移到小雪的恻脸。池塘水面的反射下,小雪的眼睛仿佛发着蓝光,岛崎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成熟的肉体和童稚面貌的不协调感反而使她魅力倍增。 这时岛崎突然想起在小淳房间发现的那迭小雪照片,但应该不好直接问她本人吧,总觉得那些照片似乎暗藏着某些秘密。 小雪冷不防回过头,迎面盯着岛崎。“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啊,没事。”狼狈的岛崎低下了头。 “怎么会没事,你脸上写得清清楚楚。” 岛崎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干嘛眞的摸脸呀,别做那种老掉牙的动作好吗?” “哦。” “笨蛋。” 被小雪如此折腾,岛崎却一点也不生气。 “其实是有一些小淳的事想问你……”岛崎这么一提,小雪立刻睁大眼看着他。“我想问你小淳是不是喜欢摄影?” “不,我哥最讨厌拍照了,也不喜欢被拍,所以应该没留下相簿之类的东西吧。” “原来如此,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你们好像没有全家福照嘛。” “因为我们家是各自为政啊。”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寂寞。 “这样啊……” 若眞是如此,那些小雪的照片又是怎么回事?是小淳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偷拍的吗? 岛崎陷入了沉思,默默望着池塘。 由于是非假日,园内游客不多,池塘里鱼儿活蹦乱跳发出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 “我啊,曾经在这里差点被杀了哦。”小雪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你是说连续女童命案吧。” “是啊,你知道的还眞多。” “我调査过那件事。小雪当时没让歹徒得逞,而且你和小淳的证词还协助警方逮捕那名歹徒了。” “就在那边的树荫下,那家伙突然朝我靠过来……” 小雪突然起身朝那儿走去,岛崎慌忙付完抹茶钱跟上。 不知道小雪在想什么,来到步道外侧一处立有禁止进入告示牌的地方,她竟然跨越栅拦走进树丛。 “小雪,不行啊。” “没问题的,不会有人看到的。” 栅栏里侧的树木十分苍郁茂密,完全看不见散步道,连天空也被遮蔽得密实无缝。两人踩着滑溜溜长满青苔的地面前进,没多久便来到围墙旁。这道围墙从庭园内侧看感觉比从园外看要来得高大,仿佛监狱的围墙散发着一股不让人接近的威严。 “你那时候就是在这么阴暗的地方玩耍?” “是啊。” 小雪走到围墙旁,突地转过身迎面看着岛崎。这里阴暗且充满湿气,一摸树干,黏黏滑滑的,一只蛞蝓正伸着触角留下黏液痕迹在树干上爬行。 “待在这种地方不就等于通知歹徒:‘来袭击我吧!’小孩子来这里太危险了。” “我才不怕什么杀人犯,进到这种地方反而是我们逃得比较快呢。你知道‘求生术’吗?” “嗯,大概知道。” “我哥哥和我在这方面都很强。爹地房里有一本英文的美军资料书,书名就叫《求生术》,书里介绍一些遇难时的求救方法,从小哥哥读过那本书之后就一直教导我这些技能呢。” 把石头像镜饼(注)般堆起来,在右边摆一颗石头就代表前进方向右转;另外也可利用杂草的捆绑方式来表示方向。小雪很详细地教导岛崎一些求生技术。 注:“镜饼”, 一种呈扁平、圆形的日式年糕,习俗将大小两个年糕堆堆栈,最上面再摆一个橘子,用于新年或喜事时供奉神明。 “可是你还是被歹徒抓到了吧?” “嗯。”小雪点头,表情像是被发现恶作剧的小孩,“当时我只是在玩捉迷藏,没想到有个男人突然从树荫下冒出来。” 小雪说着说着,或许是回想起当时的事,突然颤抖着靠进岛崎怀里。 “那个男的来了啊……我好怕。” “别怕,没人会来的。” 小雪突如其来的奇怪言行让岛崎慌了手脚,但他仍紧紧抱住在他怀里不停颤抖的小雪,她的体温和心脏的鼓动透过薄薄的丁恤传到他的手心,小雪含泪看着岛崎。 “可是眞正的歹徒还没落网啊,他总有一天会来抓我的。” “那个叫M的大学生不是被逮捕了吗?” “他是猥亵我的人。” “那就解决了不是吗?” “但我总觉得杀害女童的凶手另有其人。” “可是M被逮捕之后就没有女童再遭毒手了呀。” “那是因为眞凶一直在等待机会对我下手啊。” “天底下有那么执着的歹徒吗?事件结束都将近二十年了耶。” “一定有的。” “如果那家伙眞的出现,,我会像这样保护你的,你放心吧。” 他把小雪的身体抱得更紧。 “眞的吗?” “嗯,包在我身上。” “那,你证明给我看。” “证明?”岛崎一脸困惑地看着小雪,“我不懂你的意思。” “唉,眞是迟钝。” 小雪的手臂猛地抱住岛崎,岛崎也一个冲动抬起小雪的脸吻上她的唇,或许是由于小雪的大胆举动,使得他原本压抑在潜意识的本能得到解放。 岛崎用力地抱住她,小雪也回抱得更紧。他吸吮她的颈子,她的喘息声令他狂乱,而她甜甜的吐息更让他的理性荡然无存,再继续下去,岛崎一定会将小雪按倒在那长满青苔的地面上。 这时附近突然传来沙沙声响,两人分了开来,迅速躲进树丛暗处。 透过树间隐约可见水蓝色的衣服。岛崎将小雪抱在身前,一边确认来者。 “会不会又是被弃养的猫啊?”是一名大婶的声音。 “是啊,多了好多流浪猫,很伤脑筋啊。”另一人回应道。 岛崎仔细一看,原来是女清洁工,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最近的年轻人啊,丢东西都不怕遭天谴,眞是的。”一边穿过树间往散步道方向离开了。 “该回家了吧。”小雪冷冷地推开岛崎,看着他的眼神宛如自梦中醒来,前一刻她放纵本能做出的那些举动仿佛不曾发生过一样。 两人之间突然一阵扫兴。 “啊,说得也是。” 岛崎额上冒出汗水。方才两人的拥抱到底算什么?他实在不愿意解释成只是一时的冲动。 小雪撇下不知所措的岛崎,兀自快步地往前走。 岛崎发现,即使在树林中小雪的脚步依旧很轻快,地面由于雨水有些泥泞,她却丝毫不受影响。她说她很擅长求生术,看来是眞的。岛崎好几次差点在长满青苔的路上滑倒,还几乎撞上树干,好不容易走到明亮开阔的池塘边,小雪已伫立在那儿,一派轻松地望着水面。 一群鲤鱼游过来讨食物,乌龟也在池中悠游。 “你知道那种乌龟叫什么吗?”小雪指着石头上悠闲晒着壳的乌龟。 “唔,叫什么呢?” “那叫绿乌龟,就是庙会的时候路边摊会卖的那种小乌龟呀。” “咦?是那个啊?可是这只乌龟体型不是满大的吗?” “是啊,听说是小朋友把乌龟丢弃在这里,数量就愈来愈多了。” “这样啊。” “我也是被爹地丢弃的:”小雪突然神情寂寞地轻声说道:“就和那只乌龟一样。” “快别这么说,会遭天谴的。” “我在那个家里眞的好寂寞,根本没人爱我。” 岛崎不明白小雪为什么对他说这些话。 两人离开六义园的时候已经快闭园了,尽管太阳即将西沉,气温依然没有下降的迹象。 岛崎思考着,小雪刚才的那番话是眞的吗? 她说连续女童命案的眞凶另有其人,至今仍逍遥法外,对她猥亵的男子与先前的连续杀人犯并非同一人…… 怎么可能?曾经犯下杀人罪行而且躲过警方追缉的凶手,竟然长达二十年的时间没再犯下任何罪行,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犯案者一旦尝到杀人快感,只要没有其他发泄管道,肯定会再度犯案。 “不要回头。”小雪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岛崎的沉思。 “怎么了?”岛崎低声问。 “我们被人跟踪了,搞不好是在六义园被跟上的。” 小雪紧瞪着前方的本乡路。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走出树丛之后。那家伙一定以为我们在追査过去的案件吧。” “那家伙?那个人是男的?” “没错。就让他继续跟踪吧,待会儿我会让他大吃一惊的。” 这次并非中年妇人,而是个男的? “你想逮住他吗?” “当然。我需要你的帮忙,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了。” 其实岛崎也想这么做。那家伙一直在阻挠他的工作,或者说一直在监视岛崎的一举一动。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要抓到他就能直接问个清楚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听好,我们现在去吉祥寺(注)。” 注:吉祥寺,东京都武藏野市东半部的一悃城市名,有1-8等鐡路线车站。 “吉祥寺?从驹込搭山手线过去吗?” “不是啦,我说的吉祥寺是这附近的一间寺院。有问题待会儿再问吧,跟我来。” 两人沿着本乡路往南走了大约十分钟,便看到左侧一座历史悠久的寺院大门,门前立的告示牌写有寺院沿革,上面说明吉祥寺兴建于江户时代末期。 连接大门是一条很长的参道,尽头处有一间很大的佛堂,佛堂右侧与墓地相连,参道的两旁立着一些古老的石碑。 岛崎从一进门就一直觉得自己似乎来过这间寺院,是所谓的Deja Vu,或称作既视感(注)吗? 注:Deja Vu,即“既视感”,心理学用语。人类在现实环境中,尽管周遭的情景或所发生的事是全新的体验,却感觉自己在过去就已经看过或经验过的一种感觉。眞正成因至今仍未被证实。 然而再怎么捜寻过去的记忆,岛崎还是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 “怎么搞的……?” 岛崎使劲按住太阳穴。为什么头会这么痛呢? “你没事吧?怎么一直在冒汗?” “没事,只是天气太热有点头晕。” “你这个保镖还眞靠不住啊,跟踪的人还在呢,振作一点啊。” “嗯,我知道。” 参道左侧立着一座古墓碑,上面刻着“阿七与吉三之比翼墓(注)”。 注:蔬果店的阿七(一六六八——一六八三),相传为江户时代前期一家位于江户本乡的蔬果店老板的女儿。天和二年(公元一六八二年)家里发生大火烧毁,全家前往寺院避难处,阿七却和该寺院的寺童吉三陷入恋情。返回新居后,阿七为了与吉三再会,竟然纵火再度烧了自宅,最后被捕处以火刑。这故事后来成了净琉璃和歌舞伎等教剧的著名脚本。 “据说蔬果店的阿七小姐爱上的吉三就是这间寺院的寺童呢。”小雪看着墓碑说道。 “你知道的还眞多。” “这是从我爹地那儿听来的,现学现卖。小时候我常和爹地来这间寺院玩,眞的好怀念啊。” 小雪瞇起眼睛望向正殿,从正殿前方广场往老旧的藏经堂方向弯过去就看得到右侧的寺院大门了。可能是错觉,岛崎觉得好像有人影横过视野。 大概因为受此刺激,岛崎的脑中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喔喔,原来是这么回事!” “怎么?你想起那家伙的来历了吗?” “不,不是这件事……” 岛崎是想通产生既视感的原因了——小淳的短篇小说〈试胆量〉的舞台就是这里啊!虽然故事里的设定是一间荒芜的寺院,也没有住持,然而这间寺院的墓园一直让他联想到小说里那座墓园,天黑之后这里应该就会感受到荒凉寺院的气氛了吧,而文中的“吉福寺”当然也就是改自“吉祥寺”的名称了。 时间已过六点,岛崎与小雪两人仍在广阔的墓园里徘徊,宛如十几年前小淳一群人玩试胆量游戏的模样。 “小雪,你看过你哥哥写的小说吗?” “哪一篇?” “就是描述在寺院里玩试胆量游戏的故事。” “没看过耶。” 小雪摇了摇头,还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一眼,岛崎也不禁跟着回头: “没人啊,会不会只是想太多了?” “不,他一定躲在某个地方。” “那接下来呢?” “我们就待在这里埋伏。” 小雪拉着岛崎躲到一座墓碑后方,一蹲下来便探头窥看跟踪者可能出现的方向,然而眼前并没有出现任何人影。 好一会儿,他们一动也不动地蹲着,突然小雪开口了: “这让我想起了我哥哥。” 小雪话一说完,悄悄地将脸靠上岛崎的胸口 。四下仿佛轻墨化开愈来愈暗。 就在这时,传来有人踏着杂草前进的声响。 “来了。”小雪在岛崎耳旁轻声说道。 岛崎正准备冲出去,两人却像同时遇到鬼压身似地全身无法动弹。 因为一道细长的黑影正通过他们两人眼前,岛崎直觉地知道那人是谁——他就是在小淳的历史当中数度登场的“那家伙”。即使身处黑暗,男子的侧脸轮廓仍清晰可见,最明显的特征是那又高又尖的鼻梁,而且全身散发一股独特的灵气。 试图诱拐幼儿园时代的小淳的男子;把欺负小淳的孩子王强行掳走的男子;每当小淳有难就一定会出现的男子,所有目击者所描述的嫌犯的特征都和眼前这名男子一模一样。 “那家伙”竟然眞的存在于现实世界。 童谣〈红鞋〉的旋律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全身紧绷的岛崎身旁,小雪正剧烈地颤抖着。 “怎么可能……这……不是眞的!” 小雪捣住耳朵,眼看就要发出尖叫,岛崎连忙伸手掩住她的嘴。要是被男子发现,他们肯定会遭到攻击的。一股冰冷的空气不知不觉迫近两人身边,似乎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正影响着现窦的世界。 岛崎想起小时候曾经因为读了福尔摩斯系列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注一)而怕到不敢上厕所。拜托不要发现我们!——岛崎心里祈祷着,一边压低身子藏在墓碑后方。这座墓碑上写着有“榎本家之墓”,其实就是榎本武扬(注二)的坟墓,但当时岛崎并没察觉。 注一:一九〇一年的福尔摩斯探案系列作。 注二 :榎本武扬(一八三六~一九〇八),活跃于日本近代的政治家。 全身散发着一股特殊灵气的“那家伙”好像没发现他们,如同鬼魂一般直直穿过了墓园,岛崎之所以能确定“那家伙”并非眞的鬼魂,是因为听到了他伸手拨开杂草的声响,没多久“那家伙”就消失无踪了。 好不容易回过神的岛崎却开始听到〈红鞋〉的旋律,那是恍惚的小雪在无意识间哼出来的,忧伤不已的歌声令岛崎不寒而栗。 “穿红鞋的女孩儿,被异人带走了……” 此时小雪脚上穿的正是一双红色球鞋。 〔独白〕4 传来有人拨开草丛前进的脚步声,声响逐渐接近我藏身的洞穴。 “有人来救我了。” 早已虚弱至极的我,体内顿时开始发热,耐心等待总算値得了。为了引人发现这里,数天前我在洞穴外放了狼烟,看来是发挥效果了。 我在一处比较空旷的地方以瓦斯剩余不多的打火机将一块潮湿的木头点了火让浓烟升起,一定是有人看到烟担心发生山林火灾,便通知当地消防人员赶过来了。 “太好了,神并没有抛弃我。” 我慢慢按摩膝盖帮肋血液循环,手扶着穴壁站了起来。食物所剩不多了,由于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每天都只吃一点点,即使已经瘦得形同骸骨,我还是坚强地想活下去,所以我真的很感谢神,没想到我的求救信号这么快就有了回应。 现在是几点昵?我一直在梦境与现实间来来去去,早已失去时间感。以饥饿程度来推测,现在很可能是夜晩。 为了不浪费打火机的瓦斯,我没点火照路,而是靠着摸索谨慎地走向洞穴入口 。我拉紧皱巴巴的衬衫衣襟,忍受着寒冷迎向外头的新鲜空气。 我竖起耳朵分辨声音的方向,自从开始过着野生生活,身上已返化的人类本能感官恢复了不少,特别是嗅觉和听觉似乎变得相当敏感。 我听到右边传来微弱的声响,如果来者是救援人员,应该会伴随出现手电筒之类的光线,但我只听到类似以脚拨开杂草丛的声音,又不像是野生动物。 再度传来沙沙声响,接着听到像是女性的哭声。 “救命啊……” 一个陌生的女子在呼救。 我知道这一带由于磁力很强,游客很容易丧失方向感,所以是知名的山难场所,也是热门的自杀地点。 原来如此。那名女子是为了自杀而闯进树海,在这种时间出现,不可能是健行游客迷路,一定是打算自杀。我得想办法让她放弃这个念头才行。 我必须在她死之前问出来这里的路,如果这个人是为了自杀而闯进来,代表大路应该离这里不远。我会被困在这里是因为急着寻找出路反而失去了方向。 “有人吗?” 我一开口唤她,脚步声顿时停了下来,女子的哭泣也停了。 树上传来“嘎!”的一声宛如喉咙哽住般的鸟鸣,之后又是一片寂静。黑暗中,我和她互相探察着对方的动静。也许不该对她喊话的,我不禁有些后悔,女子搞不好以为有人追上来而起了戒心。 “拜托你,请救救我。” 说完,我静待对方的响应,然而她却无声无息,我开始感到不安。 “我……迷了路来到这个洞穴,进退不得了。我母亲一定很担心,我想尽快和她取得联络,让她知道我很平安,可是我走不出去,食物也快没了,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死在这里。拜托你,请你帮忙联络人来救我好吗?” 我听到右方传来拨开杂草朝森林方向跑去的脚步声。 “我不是坏人啊——我……。喂!等等啊!” 我冲出去追她,冰冷的夜露浸湿了脚。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得追上她才行。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森林中回响。 突然我绊到某个东西,整个人朝前仆了下去,迎面是一块坚硬树木的根部,我的额头狠狠撞个正着,接着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四下没那么暗了。我的额头沾着黏糊液体,一摸发现是血,幸好伤势似乎不重,只是全身湿答答的冰冷无比。我站起来环视周遭。 我的脚边有一个红色小背包,是那个女子丢弃的,就是这东西绊倒了我。打开背包一看,里面有泡面、洋芋片、巧克力和饼干等等,还有一张驾驶执照,照片上一名神情紧张的年轻女性正凝视着我。谷山美智子。长相普通,就算在街上擦身而过,我大槪不会多看她一眼吧。 然而现在这名女子对我而言可是救命之神,她一定在附近。刚才不小心吓到她了,这也难怪,在如此冷清的山中,四周一片漆黑,突然听到陌生男人在叫自己,就算是身强力壮的男性也会害怕吧。 “谷山小姐!听到的话请你回答我,我不是坏人啊——” 正当我站起身打算走进森林,又有某样东西绊住我的脚。 “哇啊!” 我整个人往后猛地一退,一屁股坐到地上。眼前一块熔岩上,一名女子仰面躺在那里,额头大槪是撞到岩石流了血,看也知道已经断气了。 “混蛋!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死昵——” 谷山美智子那鼓出的眼球怨慰地瞪着我。 …… 第二部 异人之梦 1 汇整完小松原淳国小时代的事迹,岛崎润一却感受不到作业告一段落的成就感,内心仍有许多疑点。 首先,小淳身边常有各种事故发生,而且全是悬案;再者,小淳所在之处必定会出现那名十足洋人味的高个男子,他又是何许人? 岛崎决定直接称那名男子为“异人”。 回头想想,妙子怀小淳的时候常哼的那首〈红鞋〉歌词中就已经出现“异人”了;小淳幼儿园时期差一点被外国人拐走;那次玩试胆量游戏,一名高大男子绑架了捉弄小淳的孩子王……,“异人”的登场次数多到数不清。 还有,岛崎和小雪也在吉祥寺墓园目击了那名高大男子,过去的“异人”回到现实世界来了,岛崎不由得觉得是因为他挖掘小淳的过去才使得“异人”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 小雪在吉祥寺受到很大的打击,甚至需要岛崎搀扶才能行走,岛崎没让女佣宫野静江发现,顺利将小雪从后门送回家后,便结束当天的工作离开了小松原公馆。 那天之后,岛崎一直没见到小雪,但他又不能大剌刺地探问,内心煎熬不已。 她该不会关在房里独自哭泣吧?岛崎完全无心工作,他很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是喜欢小雪的,而小雪应该也不讨厌他。一想到这儿,岛崎更是坐立难安。 七中句某一天,岛崎决心搜寻二楼的所有房间。小雪一定在某个间房里。 这时他才发现一件事——自己踏进小松原家已经两个多月,但他对于这栋公馆的内部格局除了一楼客厅和二楼小淳房间之外几乎一无所知。 岛崎没关文字处理机电源便走出小淳房间来到走廊,他知道下楼梯后该如何通往后门,所以他决定朝反方向走。 走在天花板挑高的走廊上,两侧各有四间房间。岛崎来到第一间的房门前,他手握门把,耳朵凑到门上,这个房间上了锁,门把动也不动;对面房间也一样,隔壁房间及其对面的房间都一样,岛崎一间间试下去,每个房间都强硬地拒人于外。 来到最后两间房,岛崎先挑了左边的房门附耳上去。眼前就是走廊尽头,白墙上开了一扇格纹的采光窗户。 就在这时,岛崎的身后传来女子的啜泣声,似乎是最后一间房间传出来的,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前竖起耳朵。 哭声持续。是小雪!原来她一直被监禁在这里!——岛崎一想到这,当下握住门把一转,竟然轻易地转动了。 “小雪!” 岛崎打开门冲了进去,眼前却是哭得双眼红肿的小松原妙子。他后悔莫及,眞不该喊出小雪的名字。 这是一间墙壁白得刺眼、相当杀风景的房间,靠墙摆了梳妆台和单人床。岛崎误闯了妙子的房间。 然而妙子却说出令岛崎大感意外的话。 “小淳,原来你还活着!”妙子恍惚地凝视着岛崎身后,接着她从椅子起身,很襃念似地朝岛崎跑去。 “夫人……” 听到岛崎的叫唤,妙子回过神停下脚步,望着岛崎的双眼瞪得大大的。 “岛崎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清醒过来的妙子瞬间表情变得严厉。 “对、对不起,因为我听到哭声,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所以就……” “您刚才喊了小雪的名字对吧?” “没、没有啊。” “我听得很清楚。” “……” “您和那孩子见过面了?” “是,见过一次。” 岛崎只得承认了。房间的外凸窗敞开,飘扬的窗帘下方吹进凉爽的风,岛崎的额头却冒出大颗汗珠。 “算我拜托您,请您不要和那孩子有任何牵扯。”妙子以不同于平日的严厉口吻说。 “其实我……我也没那个意思……”岛崎有点语无伦次。 “男人看到那孩子有什么反应我很清楚,请您专心在工作上就行了,我会付您那么高的酬劳也是这个原因。” 小雪明明是小淳的妹妹,为什么妙子不准小雪接近岛崎?但这不是岛崎能追问的。 “对不起。” “作家不是只有您一个哦,能替代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希望您把这一点铭记在心,明白了吗?” 岛崎无法反驳,乖乖点了头。他很想知道小雪的消息,但他更害怕失去这份工作,而且如果被逐出这个家,他连见小雪一面的机会也没了。 “请您待在小淳房里,所有的数据都在那儿了。好了,您快去工作吧。” 岛崎第一次看到这么情绪化的妙子。 “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 岛崎走出房间,反手将门关上后,背靠着门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小松原淳的肖像》已经要开始写第6章了,那是小淳进入中学的部分。岛崎振作精神,再度展开调査。 ------------------------------- 〔小松原淳的肖像〕6——地下室的探险 ------------------------------- 小松原淳年表(十二岁) 一九七六·四·一 (十二岁) 小淳进入文京区私立白山学园中学部就读。 小淳成绩一直是全年级第一名。母亲妙子更加热衷教育,积极地参与家长会活动;而继父让司却是……? 小淳在地下室初次目击“异人”。 ------------------------------- ●矢吹大介(白山学园中学同班同学,现为咖啡店老板,二十八岁) 是的,小松原淳的事我很清楚。当时我家就住千石,因为住得近,放学后我们常一起回家。对了,小淳很喜欢推理小说,课堂上也背着老师偷偷看书。看他好像没在念书,成绩却总是第一名,所以大家私底下都在讨论,不知道那家伙的脑袋构造到底长什么样子。 你说去他家?有啊,我曾受邀去他家参加庆生会,那天在场的只有他的家人、父母亲的几位好友和小松原的朋友——也就是我,总共十人左右的一场小型宴会,我不大清楚为什么他的友人名单只有我,可能是他特别喜欢我吧。当时我也见到了他父亲。 我后来私下和小松原说:“你们父子长得还眞像啊。” 他只足一脸厌烦地回笞:“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没有血缘关系?什么意思?” “他是我的继父。” “‘继父’是什么啊?” “就是新的老爸。我妈跟这个新爸爸是再婚的,双方婚前都有小孩了。” “哦哦,这样啊,可是长得还眞像呢。” 我当时比较了这对父子的长相,小松原鼻梁很高而且轮廓深,生来一张洋味很重的面孔,所以我觉得他们还满像的啊。 我一进到客厅就看到他的母亲和继父,还有国小三年级的妹妹。虽说是妹妹,因为是他继父再婚前就有的小孩,换句话说她和小淳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我记得她好像叫小雪吧,像个洋娃娃似的皮肤很白,长得很可爱,她身穿白礼服,头发还绑了红缎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她的容貌也很有异国风味。 “你妹妹好可爱啊。”我把小松原拉到客厅角落悄声说。 “哪会啊。”小松原口气粗鲁地回我。 “眞羡慕耶,你妹妹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吧?” “嗯,是没有。” “这样你不是很有机会吗?”我意有所指地笑了。 “什么意思?” 小淳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可怕。 “你长大以后就可以和她结婚了呀。” “你、你不要乱、乱讲话!” 小松原认眞了,气得面红耳赤的。 “嘿嘿,你这家伙还会害臊呢。”我故意逗他轻推了一下他的背。 “你干嘛啦!”没想到他眞的动气反推了我一把。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小松原的母亲发现我们起了争执便走过来。 “没事啦,谁叫这家伙随便开玩笑嘛。” 小松原连忙应付,我也在一旁点头。 “对不起,是我不该乱讲话。” 后来小松原的父亲端出一个大蛋糕放到餐桌中央,上面插了十三支蜡烛,小松原一口气吹熄之后,小雪便抱住小松原说:“哥哥,生日快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当时虽然照明很暗看不大清楚,我知道小松原有点不知所措。 “你这家伙,其实很在意小雪吧。” 我一面大口吃着蛋糕一面悄声说了,小松原听到当场挥起手臂,我马上闪掉了,我当时就想啊,这家伙是眞的喜欢上她了。其实如果我是他,长大后也一定会把那个女孩占为己有。小雪年纪小归小,却很有女人味,身上那套纯白礼服的胸口部分还微微隆起,裙子下方露出的膝盖也很丰腴。当时我虽然只是个小鬼,我还清楚记得看到她时那股兴奋的感觉。 小松原那家伙可能因为在写小说什么的,个性某部分还满纯眞的,而且他是独子嘛,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或许对现状的反弹就宣泄在他妹妹身上吧。可是他又无法向妹妹表达心意,因为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父母也都在,我想这段感情对小松原来说反而是折磨吧。 庆生会和谐地进行着,印象中都是由他母亲主导,父亲只是唯命是从。他父亲叫让司,听说在文京区一所私立高中当英语老师。 我们满足地吃完丰盛的晚餐后,时间还早,我跟着小松原上二楼去他的书房。 “你们家眞好。哪像我们家开咖啡店,我爸妈都不大关心我。”我眞的很羡慕他。 “没那回事啦,我们家还不是一样,我妈开珠宝店,老爸当老师,没什么两样啊。” “你妈不是家长会副会长吗?那么热心教育很好啊。” 没错,他母亲是副会长,而且儿子成绩总是第一名,在学校可神气了。 “我妈就是太热心了,这样我压力很大啊,一天到晚叫我一定要考上好大学,烦死了。” “你应该随便考都考得上吧。” “没那回事。我要当推理小说家,才不想准备升学考试呢。” “反正我们学校是中学直升高中,不是很好吗?” “嗯,那倒是。” 白山学园标榜的就是中学直升高中的一贯教育,优点是不必准备高中入学考,只不过像我这种容易怠惰的人,到考大学的时候就头痛了。 那家伙的房间四面墙全是书柜,书塞得满满的。 “哇,这些书你全读过吗?” “差不多读了一半吧,大部分是推理小说。”小松原很自豪地说。 想想也难怪,听说他国小曾得过童话奖,我实在很佩服他。 “要不要看更惊人的东西?” 当时房里只有我们两个,小淳却压低了声音。 “什么东西啊?” “地下室有一个秘密房间,很有看头哦。” 像这种西式建筑有地下室是很理所当然的,听他这么说我也跃跃欲试。 “我想看!带我去!” 小松原像在等我这句话似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手指放到唇上说: “嘘!不能告诉任何人哦,被发现就糟了。” 神秘的事物总是令人兴奋,于是我们蹑手蹑脚走下一楼来到大厅深处,推开一道很重的铁门,门发出很大的一声“嘎——”,我们两个吓了一大跳连忙张望客厅,确定没人注意到我们之后便直接走进门内。 打开门内地下室的灯,橘红色的微弱光线照出一道往下延伸的水泥阶梯,阶梯中央部分有些磨损,到处都是裂缝,不当心一点可能会失足摔下去。 小松原关掉地下室的灯,旋即打开自己带来的手电筒,圆形的光环照亮厚厚堆积的灰尘,每走一步便扬起尘埃,细微的灰尘頼粒在光芒中飞舞。 空气弥漫着腐败的味道,完全是地下室的气息,而且里面摆满破旧物品,就算有怪物突然从角落暗处跑出来也不奇怪。 “很像地牢吧?” “嗯,是啊。” 很像在电视上看过“怪人二十面相”(注)的巢穴。我紧咬着牙不想让他察觉我心中的恐惧,小松原神情严肃一径往前走,我缩着身子紧紧跟在他后面。我们两人来到最底层,小松原拿起手电筒四处照。 注:“怪人二十面相”是江户川乱步(一八九四— 一九六五)所写的少年侦探小说“少年侦探团”系列中的反派角色,是个化妆高手,可随心所欲易容变装,于《怪人二十面相》里首次现身,与书中的侦探明智小五郎相互较劲。 “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下来这里。” 他突然说了实话,我整个人都慌了。 “那、那你为什么要、要带我来呢?” “自己一个人来不是很恐怖吗?我一直在找愿意和我一起下来的伙伴。” “什么?那我不就成了牺牲品了?” “不要生气嘛,矢吹,反正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 “啧!好啦,眞是的。” 我咂了一下嘴,紧紧跟在小松原身后。地下室的空间好像和楼上差不多,但可能因为太暗,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我们打开第一个房间的门,也按下房里灯的开关,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于是小松原拿手电筒由左至右照了一圈。 “哇!这房间有够糟的,还有老鼠尿的味道。” 害怕不已的我掩住鼻子顶了顶小松原的手肘,“我们回去吧,我可不想一直待在这种地方。” “你这个胆小鬼,想回去你自己回去吧,我还要继续探险呢。” “眞拿你没办法。早知道就不来了,什么过生日嘛,眞是鬼扯淡!” 我很想转头回去,又不想一个人走在黑暗的地下室里。 “嘘!安静点。”小松原轻轻踢了我一下。 “干嘛啦?” “有人。” “哪、哪里?” “前面。”小松原举起右手,指着最深处的房间。 仔细一看,好像有个朦眬的白色物体在黑暗中浮现。 “是、是鬼!赶、赶快逃啊!” 正当我拔腿要逃,房门打开了,突地一道光芒从房里照出来走廊上,接着一道黑色人影在光线中宛如幻灯片影像延展开来。 那是一名高大的男子,还是因为光线放大了影子的错觉?总之那道影子突然朝这边伸过来…… 我只看到这儿了,之后我就放声大叫快速地沿着走廊往回冲,死命跑上楼梯。 当时我眞的是吓到魂飞魄散,到现在我都还清楚记得当时的状况。你看,我讲一讲鸡皮疙瘩又起来了。 至于那道人影到底是什么…… 我不是很确定,不过根据小松原事后的说明,那栋屋子几十年前曾有一对德国贸易商夫妇住过。战争期间由于日、德、义三国缔结轴心同盟,我国和德国关系良好,但后来德国本身战况不佳,导致这对夫妇的贸易公司倒闭,两人觉得前途无望就一起自杀了,之后就一直有人谣传这栋公馆闹鬼。不过也可能是小松原故意吓我而编出来的吧。 总之,当时我从地下室拚命地跑上那道黑暗的阶梯,一到门口立刻握住门把,这时我才发现小松原没跟上来。 我战战兢兢地回头往阶梯下方一看,黑暗中唯有一处亮着手电筒的光芒,小松原就在那里。 “喂!小松原!” 我喊了他,却不见回应。这时黑影又出现在光线中,感觉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德国贸易商人的鬼魂,不知道是无法瞑目的鬼魂想回来雪恨还是作祟,那道黑影慢慢接近小松原。 “小松原!危险!” 我怕死了,又再喊了小松原,于是那道黑色人影旋即后返,这时好不容易恢复意识的小松原敏捷地冲上阶梯,手电筒的光线仿佛呼应着他心情,忽左忽右剧烈地摇晃,他的影子也随着光线在地下室中大幅晃动。 “喂!你没事吧?” 当小松原跑到我身边,我拚命摇他的双肩,可是他眼神呆滞,不管我在他眼前怎么挥手都毫无反应。我往阶梯下方一看,还是看得到那道人影,我立刻拉开门逃到外头去,那道生锈的门依旧“嘎——”地发出剌耳声响,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门外虽然已经是晚上,至少有灯光亮着,我们终于回到文明世界,小松原也宛如解除魔咒清醒过来,拚命眨着眼睛。 “咦?我刚才怎么了?” “你这笨蛋,都不记得了吗?”我轻拍他的脸颊,“我们刚才不是去地下室吗?然后……” “哎呀,你们两个!” 突然大厅那边有人喊了我们,我吓一跳回头看,小松原的母亲正交抱双臂站在那儿。 “你们跑哪儿去了?害我担心得要命。” “呃,那个……嗯……” “哎哟,你们两个怎么玩得一身脏兮兮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看向小松原。 “我们一直在后院玩啊。”他低着头说。 “天气这么冷耶!你也眞是的,快进房里吧,人家难得来我们家作客,可不能害人家感冒。对不起啊,矢吹同学。” 虽然瞒过他母亲了,那些恐怖的景象却沉重地压在心头。回到二楼小淳房间,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刚才那道人影到底是什么啊?” “嗯……” “该不是鬼吧?” “应该是错觉吧。” “不可能啦,怎么可能两个人同时看到不明物体?” “我们忘了这件事吧,我可不想在梦里再遇到他。” 小松原臭着一张脸走回书桌前,他为了改变话题,拚命聊一些关于小说的事,可是事实上不管是他还是我,地下室那段诡异的体验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我们心不在焉地聊着天,后来我在他家又待了一个小时就离开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透当时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之后我和小松原仍保持来往,不过我们都有默契绝口不提那件事了。 2 岛崎润一在采访矢吹大介之前完全不晓得小松原公馆有地下室,那里会不会隐藏着小松原家的重大秘密呢?或许去探险一下也不错。 但不能明目张胆,得利用白天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进行才行。据矢吹所言,地下室入口位于大厅最深处,要留心不让宫野静江发现。 时间刚过下午四点,不久前宫野静江刚端来茶和蛋糕。小淳的房里没开冷气,接近傍晚时分的此时室内温度刚刚好。今天再一个小时就收工了,岛崎心想,不如假装回家然后趁机去地下室看看。他大口地把蛋糕塞进嘴里,收拾好东西便下楼去。 岛崎拉开厨房门一看,不出所料,宫野静江正面朝流理台忙着准备晚餐,没发现岛崎在看她。 岛崎一面回想矢吹的话一面寻找地下室的门,一开始怎么都找不着,因为门前堆了三个纸箱。岛崎将那些空无一物的纸箱挪到一旁便看到一道暗绿色的铁门,门似乎相当厚实,轻推一下仍动也不动。 门把上满是灰尘,岛崎松开握住门把的手一看,手心都黑了,原本以为是上了锁,看样子似乎是生锈卡住。岛崎使劲一推,门发出“嘎——”的轻微声响开了一道缝。 岛崎侧身滑进门内,一关上门,四下顿时伸手不见五指,由于门内和外部完全隔绝,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地下室配电设备发出的嗡嗡低鸣。可惜他没带手电筒,因为这次行动事出突然,并没有准备这类配备。 但日后不知是否还有这么好的机会,岛崎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岛崎极力压抑内心的不安,站在原地不动让眼睛适应黑暗,然而由于没有任何光源,不管站了多久眼前还是一片漆黑。没办法,岛崎只得靠双脚一面确认自己的位置一面小心翼翼前进,就在即将踏下阶梯前,他踢到一个类似空罐的东西,只听见那东西当啷当啷地响着滚落阶梯。 门外似乎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岛崎做了一个深呼吸,满是灰尘的空气侵入肺里,他觉得很闷热,这里好像很长:段时间没有打开通风,潮湿的空气淤积,没多久他全身毛孔都开始冒汗。 如果矢吹大介所言属实,在入口墙上应该有电灯开关。岛崎伸手摸索了一下,没想到立刻找到了, 一按下开关,橘红色的黯淡光线照往阶梯下方。矢吹说的是眞的。 岛崎心想,这盏灯这么暗,光线应该不会透出门外去。他举步走下阶梯。 岛崎每踏出一步便扬起灰尘,他一边小心不要打滑,一边慢慢地踪踩下阶梯,阶梯下方堆放了许多破旧的旧式收音机、电视等电器制品。 阶梯上方的照明黯淡,愈往前进光线愈薄弱,不过总比毫无光源来得好。灰尘量惊人,岛崎拿手帕掩着嘴沿走廊前进,整条阴暗的走廊却找不到电灯开关。他来到第一个房间门前,门是锁住的,对门以及下一个房间也同样上了锁。根据矢吹所言,他和小松原淳目击到可疑人影的地点是最深处的房间。 地下室地面是裸露的水泥地,空间回响着一种低沉而模糊的脚步声:岛崎原先以为他的目的地——走廊最深处右侧的房间也上了锁,没想到当他试着转动门把,门一下就开了,岛崎摸索着房内墙壁确认电灯开关的位置,阶梯上方的照明已经几乎照不进这里了。 “有了!”他低声说道。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声响,岛崎停住正要按下电灯开关的手。 “有人在吗?” 没有任何回答。岛崎缓缓吸了一 口气,空气中夹杂着动物的尿臭味,他吐出气息,心跳快得让他呼吸困难。 岛崎按下电灯开关,整个房间在耀眼光线的照射下瞬间成了纯白色,他慢慢按摩晕眩的双眼之后睁开眼睛。 “这、这是……” 这是一个书库般的空间,四周全是书柜,收不进书柜的书籍和资料堆放一旁,到处散乱着废纸和揉成一团的稿纸,简直无处立足。书桌上放着一台旧型打字机,似乎没多久前仍有人在这里工作,打字机上夹着一张纸,空气中隐约闻得到烟味。 打到一半的纸上有“GHOST WRITER——Synopsis”等文字,以下是一片空白。 “《影子作家》的Synopsis?是大纲吧。” 为什么这东西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想到自己也是一名“影子作家”,岛崎内心五味杂他把那张纸拉出来看,纸边已经泛黄,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并不是一张新纸。岛崎将纸夹回打字机,摊开一张被丢在地上揉得皱皱的纸。 《GHOST WRITER——Synopsis》 Scene 1 Robinsons' Mansion Scene 2 Komatsuba 打字到这里就中断",岛崎一一摊开纸团,每张都在同样的地方中断,他站起身环视书柜,柜子里有德语、法语和英语的书籍。 岛崎内心首先浮现一个单纯的疑问——是谁在看这些书呢?从书籍的破旧程度来看,书籍的主人恐怕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了,也就是那名德国贸易商吧。打字机也是古董级的,岛崎试着打字看看,机器很多地方都生了锈,无法顺利地使用,揉掉那些废纸的人一定很气这台故障的打字机。 这时岛崎发现不知何处吹来一股冷风,这个地下室明明是密闭空间啊。 他也发现这个房里没有灰尘,虽然非常凌乱,应该最近还有人来过。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道新鲜的空气从何而来呢?岛崎环视一圈还是没头绪。他在凌乱的书籍当中发现一本相当厚的书,书名是《SURVIVAL HANDBOOK》,岛崎翻开一看,这是一本美国出版的英文书,内附图解,详细说明遇难时的脱险方法、如何搭帐篷、如何取水、可食用的动植物等等。之前小雪说的就是这本吗?她说让司先生有许多这类的书,而她跟着小淳学习了很多求生知识。是谁在使用这本书?又是为了从何处脱险呢? 房间的照明突然熄灭,岛崎顿时身处黑暗。 难道有人在地下室里一直暗中观察岛崎?此刻的他恐怕正处于极危险的状况中。 岛崎屛住呼吸试图确认对方的位置,但不要说是对方的呼吸声了,他完全感受不到对方的存在。岛崎小心翼翼宛如螃蟹横着走,一步一步慢慢靠近房斗,额头的汗水沿着脸颊滑落。 他找到门把的位置,背着身一推开门便迅速转身来到走廊上,却不见任何人影。 房间的照明熄灭意味着楼上的某个人关掉了电源总开关,阶梯上方的光源也没了。岛崎凭着记忆,手抚墙壁沿着来路往回走。 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得赶快逃离这里才行…… 他焦急不已,汗水渗进眼睛,感到一阵刺痛。 好不容易来到阶梯前,岛崎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往上走。七步、八步、九步、十步……,就快到一楼了。 十三、十四、十五……二十。已经没有下一个台阶了,岛崎一脚踩空失去平衡,一个倒栽葱额头猛地撞上铁门,又反弹回来仰面倒下,后脑勺重重撞上地面,痛到几乎昏了过去,他拚命撑住,站起身寻找铁门的门把。 “找到了!” 安心感宛如满潮充溢着内心,岛崎立刻转动门把,门却纹丝不动。有人从外面上了锁,可能是宫野静江看到纸箱被挪动,觉得可疑而将铁门锁上了吧,而且她一定也打开门检查过,发现灯是开着的便顺手关上了。 后无返路的岛崎像被关在铁笼子里的可怜小动物。 他拚命敲铁门,敲门声却被厚厚的金属吸收,只发出低沉模糊的声响。 岛崎只是刚好有空闲时间就下来探査,的确有点轻率,他很后悔没留下纸条说自己要去一趟地下室,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头部刚才撞到的伤口隐隐作痛,头晕得厉害,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小松原家的人应该以为他已经回家了,短时间不会有人来救他吧。 岛崎独自一人在黑暗的地窖中痛苦不已,全身无法动弹,消失在树海里的小松原恐怕也是在如此苦闷的痛苦之中断气。 俯卧着的岛崎撑起手肘正想站起来,阶梯下方突然传来歌声。 歌声高音的部分颤抖得很厉害,有些走音,还重复着奇异的转音,歌声似乎透露着歌唱者的精神状态。岛崎只觉得是首哀愁的曲子,听不出是什么歌。 他感到不寒而栗。 脚步声传来,像是在刚才那个房间和走廊之间来回走动,那个人在岛崎探险地下室的时候去了别的地方,而在岛崎爬上阶梯的时候又回到地下室。 要是不巧和那个人在地下室碰个正着,不知下场会如何,光想都觉得恐怖。岛崎一方面庆幸逃过一劫,另一方面正困在此地进返维谷,要是放声求救,那个人就会立刻冲过来吧,以岛崎现在的体力是绝对打不赢那家伙的。 脚步声接近,岛崎趴在地上紧盯着阶梯下方。 他看到一道像是手电筒的光线照着地板,灰尘微粒飞扬。很快地,那道光线穿过走廊迫近眼前,男子的影子浮现在微弱的光线中,长长的人影延伸到走廊,影子激烈地摇晃。 歌声变得很清晰。 是〈红鞋〉…… 岛崎的心脏缩成一团,忍不住发出恐惧的呻吟,那不就是在吉祥寺墓地看到的男子吗!? “是、是谁?” 男子的沙哑声音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将手电筒朝阶梯上方照射,圆形光环在入口处的墙上游移。 眼前这一幕不就和矢吹大介及小松原淳两人十五年前遭遇的恐怖体验完全一样吗?岛崎缩起颈子,意识着全身冒出的黏汗,一边怨叹降临自己身上的灾难。 “被异人带走了……” 岛崎因为额头的疼痛醒了过来,他不禁发出呻吟,无论睁开还是闭上眼,眼前都是一片黑暗。 不过自己似乎还活着,岛崎逐渐回神,发现自己仍身处小松原家地下室入口 ,心情黯淡不已。这里离脱险的出口非常近,却也是冥府的入口 。 听不到任何声音,已经过了多久了呢?岛崎失去了时间的感觉,或许可以打开墙上的灯看看状况,但这么做又会让“异人”发现他。 深沉的疲累不断袭来,眼皮重得睁不开。好困,闭上眼睛就会死去吧。 “喂,振作点啊!”有人摇着岛崎的肩,“岛崎先生!喂,起来啊!” 他微微睁开眼,看到一名女子,朦眬灯光下看不清她的脸。 “是我啊,小雪。听到了吗?”小雪压低了声音说道。 “啊,是你。谢谢。可是……为什么……?这里是……?” 小雪扶着他,岛崎坐起身。 “我就觉得不封劲。吃晚饭的时候,静江告诉妈妈地下室的门是开着的,妈妈逼问我,我说我不知道啊,因为地下室几乎没在使用,我马上想到该不会是岛崎先生开的门吧?” 小雪一身睡衣,看来她是从寝室溜出来的。 “谢谢,多亏你了。” “妈妈她们都以为岛崎先生回家了。” “我想应该是吧。” “我等大家都熟睡之后才挪开纸箱打开门的。” “现在几点了?” “过午夜十二点了。” “这么晚了?唉,真糟糕。” 岛崎进入地下室是傍晚五点前,换句话说,他被关在地下室足足有七个小时之久。如果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走出去,被小松原妙子发现的话一定免不了被痛骂一顿,搞不好还会丢了工作。 “你能带我从后门出去吗?” “我看不要吧,现在出去一定会触动防盗装置,会被当成闯入者呀。” “那我就待在这里忍耐到天亮吧……”这时,岛崎想起一件糟糕的事,“啊!等一下。” “怎么了?” “那家伙在这地下室里啊。” “那家伙?谁?” “就是我们在吉祥寺看到那个高大的人!” “眞的!?” 小雪像是突然哽住似地没了声音,她紧紧抓住岛崎手臂,睡衣下那柔软的胸部剧烈起伏。 “是眞的,刚才他还在地下室走廊走来走去呢。” “糟了,我们得赶快逃啊。”小雪在岛崎怀里不停颤抖。 “逃?逃到哪里?” “去我房间。” “你房间?在哪里?” “就在一楼最边间。” “不会被夫人发现吗?” “应该没问题,还是你想一直待在这里?” “不了,敬谢不敏。只要赶快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可以。” “那好。” 小雪搀着岛崎站起来,另一手打开地下室的门。岛崎还是觉得头很晕,地下室里一片死寂。 门发出“嘎——”的声响打开来,夜深人静感觉特别响。小雪与岛崎确认没人发觉后,两人紧紧依偎着穿过一楼走廊进到最里面右侧的房间。岛崎仔细一想,这个房间刚好在地下室那个房间的正上方,但说出来只是让小雪更害怕,于是他闭口不提。 “你妈妈呢?” “在二楼的房间。静江是厨房对面的房间。” 小雪打开灯之后将房门上锁挂上链条。这是一间很有年轻女孩风格的房间,每个细节都照顾到了, 装饰得很可爱的单人床在窗边,另外还有梳妆台、壁橱等家具,墙上挂着一幅窦加(注)的《舞者》复制画,钢琴上摆饰了洋娃娃,淡粉红窗帘,浅驼色地毯……,岛崎顿时安心了下来。 注:窦加(Edgar Degas,1834-1917),法国印象派画家与雕塑家。 “终于安全了。”小雪迎面看着岛崎,接着把脸靠上他的胸口 ,“我好想你。” “我也是啊。” 小雪身上酸甜的体味夺走了他的理性,两人拥抱许久,小雪突然推开他。 “你去冲个澡吧,一身汗臭,而且你脸色很糟耶。” “喔,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岛崎看着浴室镜子里自己的脸,额头又红又肿还黏着血,眼睛下方有黑眼圈,满脸煤炭般的污垢。他将积存膀胱里的尿液排出,冲了个澡,拿浴巾擦着脸走出浴室。头还有点晕,不过比刚刚好多了。 “好像整个人又活过来了。” 岛崎在一张单人藤椅坐了下来,大大地吐了一口气。小雪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发,透过镜子对岛崎微笑。 “你赶快睡觉吧。” 说要睡觉,但这里可是女子的闺房,怎么能在床上一起睡,男人要有绅士风度。 “我可以睡这里吗?”岛崎指着地毯问道。 “嗯,好啊。” 岛崎打了个大呵欠,很快便躺平了。 “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顺利瞒过你妈妈她们?” “没问题的。等妈妈去上班,你就直接上二楼,只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工作,静江也不会发现的。” 一股强烈的睡意袭向岛崎。 “今天眞的谢谢你了。晚安。” “晚安。” 小雪熄了灯。月光透过蕾丝窗帘照进来,微弱的光线中,隐约可见床上小雪的胸口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岛崎的肉体疼痛不已,地下室探险之后的疲劳将他拖进了梦乡。 他梦到自己在地下室里被“异人”追赶,不管怎么死命地逃,对方仍然穷追不舍,最后他被逼到地下室入口 ,尽管他抢先一步握到门把,门却残酷地文风不动,就在这时“异人”追上来,他的手放上岛崎的背,接着指甲…… 他在睡梦中放声惨叫。 有人摇晃着他,胸口喘不过气,他死命挣扎,终究被对方抓住…… “拜托你,安静点。”面前的小雪正看着岛崎,手掩着他的嘴,“你这么大声,妈妈会发现的。” 岛崎整个人弹了起来。 “哎呀,流了这么多汗。”小雪拿毛巾擦拭岛崎额上的汗水,“你去床上睡吧,这里不好睡才会做噩梦。” “我睡这里就行了,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快点,去床上睡,这是命令哦。”小雪用力握住他的手。 “你还眞像个暴君啊。” “没错,我就是尼罗,不服从命令的话我可要判你死刑哦。” 小雪笑嘻嘻地说道。她的吐息阵阵拂着岛崎的脖子。 “我不能说不吗?” “嗯,不能。” 东方天空渐渐发白,微弱光线照进窗内,房间也稍微亮了起来,两人好一会儿只是握住对方的手凝视彼此。 “好吗?听我的话。”小雪轻轻靠在岛崎身上,“你讨厌我吗?” “没、没那回事。” “那……” 小雪自行解开睡衣钮扣,拉起他的手。 岛崎想呑下唾液却哽在喉头,他慌了手脚。小雪在他面前脱掉了睡衣,整个身子靠过来。 喘着息的年轻女子紧贴岛崎。 闭着双眼的她显得十分圣洁,他亲上她微开的唇,随即将她抱到床上,她颈部的汗毛在微光下闪耀着白色光辉,他的手指温柔地爱抚着,她不禁发出喘息,那甜美的吐息完全夺走了他的理性。 强烈的欲望朝他下半身袭来,她充满弹性的乳房在他的手心微微晃动,他的手指爱抚着她的乳头,她整个身体如弓一般后仰。 他的手指从她纤细的腰部缓缓移动到更温热、敏感的部位…… ------------------------------- 〔小松原淳的肖像〕7——转学生之死 ------------------------------- 小松原淳年表(十三~十四岁) 一九七七·五(十三岁) 小淳中学二年级。他开始专注于推理小说写作,饥渴地阅读让司的藏书,完成了第一部创作《炎夏之死》。 小淳从不花时间念书,成绩仍是永远的榜首。 一九七八·四(十四岁) 小淳中学三年级。一名优等生转学进来,小淳成绩落至第二名。 一九七八·十 该名转学生意外摔死,眞相不明。是自杀?抑或他杀?现场有人目击一名身形高大的可疑男子,但无法厘清男子是否涉案。 ------------------------------- ●大河原勉(私立曙学园高中教师,四十九岁) 是啊,您说的没错,我曾与小松原让司先生共事。虽然我教的是国文,和他担任的科目不同,但我想学校里和他交情最好的就是我了。 当时我们都亲昵地称呼他“让司先生”,他是剑道社的顾问,剑术相当高明,也是相当优秀的英语老师。再怎么说,他可是在美国波士顿大学留学了四年,扎实受过训的,虽然出生在日本,不过他可是比美国人还精通美式英语哦。 对了,他还身兼英语社顾问,校庆的时候策画了!出英语推理舞台剧,当时的剧本就是他儿子小淳写的。 小淳那时候还在念中学二年级,眞的很令人吃惊,我也读过那个剧本,剧情经过精心计划,特别是最后一幕剧情急转直下,相当精采。记得剧名叫《炎夏之死》,内容叙述一个人在炎夏的密室里冻死,然而谜底揭晓后才发现故事的舞虿其实是在严冬的南半球,非常巧妙地运用了错觉诡计。 小淳和让司先生并没有血缘关系,是他新太太再婚前所生的小孩。 让司先生对小淳可是比自己亲生的还要疼,虽然他原本就有一个叫小雪的女儿了。不过我听说让司先生与妙子小姐刚结婚的时候,小淳不大喜欢让司先生,让司先生还为此头痛不已呢,小淳个性也太直了。 我第一次见到小淳是在校庆的时候,那出推理舞台剧落幕之后,让司先生带着小淳站上舞台: “各、各位,这位是刚才这出戏的剧本作者小松原淳,其实他就是我、我儿子。”平日沉着的让司先生难得红着脸激动地说。 让司先生拥抱小淳,还在他脸频上亲了好几次,小淳却皱起眉头一脸厌烦地推开让司先生: “不要这样,你眞的很烦耶。” 小淳大概是害羞吧,我觉得这段插曲反倒比那出舞台剧还有意思。” 由于台下观众大多是高中生,当大家得知作者是中学生,观众席突地响起一阵掌声。 小淳本来害羞一直低着头,一听到正式介绍自己是作者,整张脸瞬间亮了起来,自豪全写在脸上,这一幕我至今都记得。让司先生的太太和女儿小雪也一直站在舞台边看着他们父子俩。 小淳的五官和一般日本人很不一样,非常俊秀。 让司先生和小淳获得如雷的掌声,两人步下舞台后,我对让司先生说: “挂,让司先生眞是虎父无犬子呀!” “是、是吗?那眞、眞是令人欣、欣慰啊。” 让司先生有点口吃的毛病,尽管他一口流利的英语,讲日语却会变成那副德性,实在很有意思。 “哎呀,他们两个本来就是父子嘛。”妙子小姐笑着说。 让司先生的太太是珠宝商,听说事业做得满成功的,可是之前似乎吃过不少苦。我曾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两人都只是笑而不答。 “爸爸和妈妈是‘两情相悦’啊。”小雪轻戳了戳让司先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这孩子老爱装成熟,根本还不懂什么叫‘两情相悦’。”妙子小姐苦笑。 “我、我也不、不大懂呢。”让司先生搔着头说。 “我和哥哥也是‘两情相悦’哦。”小雪走到小淳的面前天眞地抱住他,“我们以后要结婚呢。” 他们两个都是父母再婚前各自的小孩,要结婚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毕竟是兄妹关系嘛,可能有点不妥吧。 “小雪,不行哦,你们两个是兄妹啊。”妙子小姐说出了我的想法。 “我才不管呢,小雪一定要跟哥哥结婚!” 小雪很坚持,紧紧搂住小淳,小淳却满脸通红地说:“别这样!”冷淡地推开小雪。 小雪当时才国小四年级,却已带有女人的成熟魅力,将来肯定是个大美女,她的眼瞳在光线下有时候看起来带点蓝色,气质不凡,小淳也是感受性很强的孩子,我想他应该很清楚才是,不过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有了感情纠葛倒是满麻烦的吧。 啊,我在说些什么啊?离题离得也太远了。 咦?您问我手边有没有小淳写的那部《炎夏之死》? 没有啊,我只是稍微翻了一下油印版的剧本而已,原稿应该是保管在让司先生家里吧。 不知道让司先生现在过得如何,如果还在人世的话……,对了,他比妙子小姐大两岁嘛,应该也五十二、三岁了吧。 我没去过小松原家,是的,那次之后就没见过小淳了。不好意思,我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了,可以了吗? ------------------------------- ●矢吹大介(白山学园中学同班问学,现为咖啡店老阆,二十八岁) 咦?你还有事要问我?现在?没问题啊,这个时段店里最清闲了,你尽量问,这边请,坐吧台吧,你点的是炭火烘焙的综合咖啡对吗?好的,马上来。 是啊,自从那次跑去小松原他家地下室探险,之后我就算去玩也不敢去地下室了,那一次吓到就够了。眞搞不懂那些人,为什么要住在那种鬼屋里,不过小松原大概会拿来当成小说素材吧?那倒也不错。 小松原升上二年级后,开始在课堂上大大方方地写推理小说,他父亲好像在任教的高中策画一出推理舞台剧,剧本就是小松原负责的。 我看小松原好像都没念书,成绩却一样顶尖,实在很不可思议,不知道那家伙的脑袋到底长什么样子。老师也因为他成绩好,对于他在课堂上的“副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记得那部剧本的名称是《炎夏之死》吧,他还让我看了印在再生纸上简单装订的油印版本。 “喂,小松原,这部小说眞的能改编成舞台剧吗?” 由于受到他的刺激,当时的我也模仿他开始创作,说起话来也装腔作势的。 “这要看怎么做了,是不是能舞台化要视导演的手腕。后续的事我全交给我老爸,应该没问题吧。” 我们两个当时说话还眞爱装成熟啊。 他的父亲让司先生读了非常多的推理小说,小松原好像也受他很大影响。去过地下室探险之后,过了很久我又去小松原家玩,亲眼见识了让司先生的书房,那个房间也位在二楼,眞的很不得了,小松原房里的书也全是推理小说,不过让司先生的书房不大一样,他收藏的大多是西洋原文书,而且除了推理小说,还有一些战争纪录等军队或野外活动的相关书籍,也有介绍日本的英文版导览书,据说那些都是他在美国留学期间所搜集、以海运寄回日本的。 当然了,书架上很多是尙未出现译本的推理小说,全是旧书,整个书房里弥漫着霉味,空气也很糟,大量的书籍从地板堆到高高的天花板。 “这本是露比·康丝坦斯·阿修碧的《He arrived at Dusk 》(注),可以翻成《他于黄昏前来》。” 注一:《他于黄昏前来》英国女作家阿修碧(Ashby, Rubie Constance,1899-)一九三三年作品。 小松原抽出一本书衣脱落、封面也破破烂烂的书说道:“这部作品融和了推理和恐怖,叙述英国乡下一个罗马时代的鬼魂犯下了杀人案,一开头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状况……。这本书和有着“密室大师”之称的狄克森·卡尔所写的《燃烧法庭》并列为两大巨着,在海克拉夫的《杀人娱乐》(注一)当中也介绍过这本书,也列在山多(注二)的推理必读名作中……” 注三:海克拉夫(Howard Haycraft,1905-1991 〕,美国著名推理小说评论家,编了两本重要的推理参考书,一本是介绍推理小说历史与文学且影响后世深远的《杀人娱乐》 (Murder for Pleasure: The Life and Times of the Detective Story,1941),另一本则是收录重要推理评论论文的The Art of the Mystery Story: 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1946)。 他这一长串的说明我都有听没有懂,可是我为了赶上他,还卖力做笔记呢。受到他的刺激,我也成了疯狂的推理小说迷。 小松原厉害的地方就是那时不需查字典就能看懂许多西洋原文书,难怪他不必念书英文也那么好,何况让司先生亲自教他英语会诂,简直如虎添翼。 我当时借了一本他推荐的书,可是对中学生来说实在太难了,我边翻字典只读了一页,剩下的就放弃了,小松原却把这些书当成日文书飞快地阅读,眞的好羡慕他啊。 总之他完成了《炎夏之死》,还让它成为让司先生任教的曙学园高中秋季校庆的表演节目而大获好评,我也受邀看了表演,舞台剧结束后小松原以剧本作者的身分上台。 司仪介绍他是“中学生新进推理作家”,整个会场登时掀起一阵欢呼,穿着学生制服的小松原抬头挺胸地接受掌声,眞是大家风范,虽然只是中学生,因为那阵子他一下子长高不少,看上去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过他父亲和他相拥的画面有点恶心就是了。 你说《炎夏之死》的剧本?嗯,记得我也拿到了一份,不过不知道放哪儿去了,因为那是印在粗糙再生纸上的油印版本嘛,当时就破破烂烂的,恐怕已经扔了吧。 现在再回头看这部作品或许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当时眞的很惊釾。 我想小松原的颠峰期大概就是那时候吧,后来就慢慢走下坡了,有道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反正这世上比他优秀的人多得是啊。 你说转学生的案子吗? 是啊,我记得很清楚,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那件案子啊…… 3 岛崎润一在文京区千石一间名叫“露比”的咖啡店采访小淳从前的同班同学矢吹大介,访问结束后,他往巢鸭车站走去。 矢吹的谈话内容的确很有意思,但更令岛崎在意的是那名抢先一步前来采访的妇人。 岛崎装作轻描淡写地问矢吹关于那名妇人的事,得到的回答只有妇人大概五十岁,好像没化妆,反倒是矢吹一脸很感兴趣地问岛崎和那个妇人是什么关系?岛崎只好随口回说妇人是一起调查小松原淳资料的同仁。再问下去怕对方起疑,岛崎也就没再追问了。 到底是谁老抢在他前头采访?做这些事能得到什么好处?他不过是要替一名当不成小说家的可悲男子写传记啊。 “难道是那家伙……?” 突然,岛崎脑海浮现某一号人物,他本来觉得不大可能,但若这些行为眞的出自那人之手,一切都说得通了。太丢人了,难道自己就那么不値得信任?为什么不能让他凭一己之力完成这项工作呢? 一股无处发泄的愤怒在岛崎内心翻搅。 那天是阴天,却非常闷热,岛崎步出吹着舒适冷气的咖啡店来到满是尘埃的室外,整个人又烦又热,思绪乱成一团,他不禁叹了口气,又吸进含有汽车废气的汗浊空气。白山路的交通量实在惊人,车子的引擎声,急躁的驾驶人所按的喇叭声……,这一带的居民还眞能忍受噪音啊。 隔着白山路,对面就是本驹込了。小松原家离这里很近,岛崎今天却没打算过去。 那一夜之后,他没再见到小雪,想见面却见不到,岛崎相信小雪内心也是一样煎熬,但今天再去打扰也只是徒增痛苦,他决定直接回住处汇整一下采访结果。 岛崎边走边盘算先绕道去澡堂泡个澡再开始工作,没想到刚转进公寓前的小巷,公寓门口站着一名五十多岁形迹可疑的男士 。 男士身穿短袖衬衫,正在看一本周刊,一察觉岛崎靠近便缓缓抬起头。 “老爸……”岛崎一脸困惑,“怎么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啊,回来啦?等你好久了。” 父亲岛崎贤作似乎在酷暑中站了好一会儿,衬衫腋下都汗湿了,只见他一脸不悦调松领带,还神经质地抚了抚头上稀薄的头发。在大型电机公司担任董事的父亲竟然在非假日的这种时间独自来到他的住处,岛崎环视四周,不见轿车等着父亲,而父亲的神情也不像是顺道过来打招呼,难道有什么要事要谈? “你就住这种地方?” 贤作仿佛看着脏东西似地瞥了一眼这栋二层楼公寓,当场皱起眉头。 “嗯,是啊……” 岛崎支支吾吾的,这时公寓一楼走出两名中国人住户,岛崎和贤作让出通道,只见两名男子大声说着中国话一面往大马路走去。 “这里不好说话,要到我家坐一下吗?” “啊,好吧。” 贤作移动略显肥胖的身躯跟着岛崎来到二楼最边间的租屋,一开门,混杂汗臭的温热空气立即包围两人,父亲顿时皱起眉头,岛崎没看漏他的神情变化。进到屋里,岛崎把又扁又旧的坐垫翻了个面请贤作坐上,接着打开电风扇,但风扇只是搅动温热空气,还连带吹起了灰尘。 岛崎倒了白开水正要递给贤作,贤作开口了。 “好了好了,不用了,你给我坐下来。” 贤作那因为打高尔夫球而晒黑的手指着破旧的榻榻米,岛崎依言坐了下来看着父亲,在盘腿而坐的父亲面前规规矩矩地跪坐,岛崎不禁想起自己老是因为成绩不佳而被父亲责备的少年时代。唉,当时眞是不长进啊。 “你今年几岁了?” “三十二。” “如何?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父亲想说些什么岛崎大概都知道——“你过着这种不象话的生活,难道不觉得丢人吗?”这些话不用说出口也猜得出来。 “嗯,我是很满意啊。” 至少比待在老家好多了。 窗户下方,东京都电车鸣着笛呼啸而过,屋子微微震动,玻璃窗却喀哒喀哒发出相当大的声响。 “我看不可能吧。” “什么意思?” “你应该很厌烦这样的生活了吧,如何?我说中了吧?你就坦白说吧,我和你妈妈都很担心你啊。” 父亲那一厢情愿的说教又要开始了,总是如此。母亲先不谈,岛崎实在很厌恶父亲带着怜悯的视线。父亲是毕业于东大工学院的菁英,大儿子的他却毕业于二流私立大学文学院,毕业后没出社会工作,一心想成为小说家,至今仍过着浮萍般的不安定生活。 “你身为岛崎家的长男……” 实在不想在这种地方听到贤作那番大道理。 “不要说了,爸要讲的话我都知道了。” “既然都知道,就赶快搬离这种地方规矩地过生活!” “规矩?我现在的生活不就是规规矩矩的吗?我也是很正经地在过活啊。我和爸的价値观差太多了,您就饶了我吧。”岛崎忍不住口气重了点,“别再管我了好吗。” 父亲沉默了, 一脸尴尬地移开视线,恰巧看到一张岛崎贴在书桌前的纸张,那是长篇小说新人奖投稿简章的复印件,上面写着“必胜”两字,可笑的是,岛崎的生活现状就是这副德行,所以他尤其不想让父亲看到那张纸。 “你得过新人奖,我也觉得很了不起,而且你还得了两次奖,背后想必付出很多苦心。你确实很有才华,一定是遗传到你妈妈吧,你妈妈和我结婚前其实也写过小说,听说她读女子大学的时候就得过论文比赛大奖,还提名过某项新人奖呢。” 父亲舔了一下唇。岛崎心想,上次和父亲见面是多久前的事了?两年?不,三年了吧?父亲原本就稀少的头发秃得更厉害,他老了很多,应该快过六十大寿了。 “可是啊,能够功成名就的小说家少之又少。大家都说新人多如牛毛,如果得的是芥川奖或直木奖又另当别论,只是得了个杂志新人奖,你不觉得前途很令人担心吗?” 父亲似乎对于立志当小说家的人的坎珂历程知之甚详。 “判断一部小说好坏的是读者,过不了多久,我一定成名给您看。” “还要多久?” “嗯,这就……” 其实自己也说不准,这种事怎么说得准呢?岛崎的手指无意识地沿着榻榻米磨损的边缘画着。 “有个工作满适合你的,如何?有没有意愿试试看?”父亲倾身向前。 “……” “我朋友正在找公司内部报刊的编辑,你对出版还满熟悉的,应该很适合。” “当编辑吗?” “嗯,收入保证比作家好,而旦那家公司营运稳定,不用担心。” “您要我去那里工作?” “是啊,薪水和工作条件都不错,等你事业稳定下来,也可以讨个老婆回老家来住啊。” 父亲是在暗示他不要让岛崎家蒙羞。 “如果我说不呢?”岛崎迎面看着父亲。 父亲的脸颊眼看着逐渐涨红。 “什么意思?” “就是我拒绝的意思。我不打算放弃自己的梦想,我也有自信养得活自己。” 父亲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现在都做些什么事?不写小说了吗?” “目前暂时在当影子作家。” “影子作家?就是替公司老板代笔写一些自传什么的吧?” “嗯。” “哦……我也正想找人帮我写呢。”父亲坏心眼地撇着嘴说:“如何?有没有意愿帮我写啊?” “您是在讽刺我吗?影子作家也是很了不起的职业啊。” “不不,我不是要挖苦你。”父亲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向窗边,将半掩的窗户整个打开,从口袋拿出香烟点了火,“我再说一次,要改变心意就趁现在了。” “不了,我不打算改变心意。”岛崎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吧,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父亲猛地呼出一 口烟,岛崎在父亲身后看着他的这些举动。父亲像暴君,总是一味强迫他做这做那,上了年纪之后硬脾气还是没变;弟弟舂树则完全是父亲理想中百分之百的好儿子,脑筋又好,东大法学院毕业后顺遂地走上高级官僚的仕途。 “最近总觉得我们家好像变得四分五裂的,你妈学校没课的时候老是跑出去旅行,成天不在家。唉,怎么会这样。”父亲突然一脸寂寥地说道。 “是因为婆媳同住有些摩擦吧?” “多少有争吵吧,可是阳子刚生完孩子,现在人在娘家啊。” “哦,春树他们有小孩了?” 有孩子又不是什么値得诧异的事,事实上岛崎心里也没有任何感慨。 “是男孩子。” “是吗,眞是太好了,请代我恭喜春树。” “我会转告他的。那么我也该走了,不好意思打扰了。” 话声刚落,岛崎听懂父亲言下之意是断绝父子关系了。然而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呃!”的一声,口中香烟掉落窗户下方。该不会身体不舒服吧?岛崎慌忙起身察看。 “没、没事,不要紧的。”原本望着窗外的父亲回头看岛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老了,只是这么回事。突然头昏眼花啊。” 父亲挥了挥手离开了。岛崎从窗户往下看,父亲的香烟掉在一楼住户的洗衣机旁,还冒着烟,没多久父亲的身影便出现在公寓前方的路上,旋即消失在转角。 那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身影。 父亲离开之后,过了一阵子母亲葵打电话来。 “你爸今天是不是去你那儿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安,不知道是担心父亲还是人刚好在旅途中,好像是打公用电话,身后车辆往来隐约可闻。 “嗯,来过了。” “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赶快给我结束这种不正经的工作,规规矩矩做事。哈……”他想爽朗地笑笑带过,笑声听起来却很空虚,“他还说我不肯的话就断绝父子关系。” “断绝父子关系?他眞的这么说?” “没有啦,他的说词比较委婉,不过差不多是这意思。” “你眞的无所谓吗?”母亲很担心。 “那也无可奈何吧。” “现在还来得及道歉,你看,老爸不是特地拨空跑去看你吗?以前他根本不可能这么做呀。” “可是就算是爸爸,也没有权利要我放弃梦想啊。” “你们父子俩怎么都这么顽固。”母亲有些错愕,“不过不管你过什么样的生活,妈妈都希望你好好努力哦。” “谢了,只有妈还站在我这边。”岛崎自嘲似地笑了。 “如果你现在的工作不做了想回家来,随时告诉我哦,我来和你老爸说情。”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工作还顺利吗?” “嗯,我现在在替一个有钱人家少爷写类似传记的东西,全副精神都在工作上,很忙,也很充实。” “这样啊,只要你做得起劲就好了。”母亲似乎觉得很安慰。 “对了,听说舂树他们有小孩了。” “是啊,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喔。” “后继有人眞是太好了,岛崎家的事只要交给舂树就放心了。” 母亲没有回应这句话。 “我啊,就只担心你。” “妈你就是爱瞎操心,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你是晚辈,讲话不要那么刻薄。” 你一言我一语的,母亲的牢騒恐怕没完没了。 “妈,听说你最近常出门啊?” 为了避开烦人的牢骚,岛崎巧妙地转换话题。 “你怎么知道?” “爸讲的啊,他说妈老是不在家。” “你老妈有时也想要散散心嘛。” “嗯,说得也是。”他半挖苦地说道:“和媳妇处得来吗?” “嗯,我跟阳子处得还不错呀……”总觉得母亲似乎不想让他担心,“你啊,也赶快结婚就好了……” 唉,母亲又开始发牢騒了,岛崎一方面觉得郁闷,一方面想起了小雪。 “妈,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想和她结婚。” “眞的吗?”母亲的语气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现在讲这些还太早,反正是个很可爱的女孩,我想老妈一定会喜欢她的。” 谈话当中,岛崎发觉小松原雪在他内心占的分量愈来愈大。母亲一直追问对方是什么样的女孩,岛崎随便敷衍几句便把电话挂了。 郁闷无比的情绪沉在心底,岛崎为了转换心情,出门散步到池袋车站,然后随便找了一间廉价酒馆喝闷酒。 小雪。小雪、小雪…… 。岛崎一边喝着酒,心里想的全是她。 然而如同他告诉母亲的,即使他眞的打算娶小雪, 两人之间有太多的障碍:对方可是珠宝商的掌上明珠,而岛崎父亲即使是大公司的董事,父子已经断绝关系,男女双方完全门不当户不对。除非岛崎能成为成功的小说家,否则是无法堂堂正正地向对方求婚的。可是…… 岛崎想起那天晚上双手抱着小雪的触感,不由得盯着自己的手掌瞧。酒馆老板在吧台里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岛崎喝醉之后直接去了澡堂,将黏附在全身的臭汗洗掉回到公寓,他决定趁记忆还鲜明,赶快整理咖啡店老板矢吹大介的采访内容。岛崎拿出采访笔记,打开文字处理机的电源。 ------------------------------- 〔小松原淳的肖像〕7(续篇) ------------------------------- ●矢吹大介(白山学园中学同班同学,现为咖啡店老板,二十八岁) 小松原淳平常再怎么不念书,成绩也一直是第一名,然而一升上三年级,从关西一所私立明星中学转来一名优秀的转学生,从此小松原的成绩落到了第二名。 转学生名叫高见翔太,身高约一百八十公分,又高又帅。小松原也是美男子,却有点洋人味,而高见是属于典型的日本帅哥,如果以前一阵子的流行话来形容,小松原应该算是所谓的“洋风脸”,而高见就是“和风脸”吧。 小松原从二年级就一直是学生会会长,可是并不是他自己想待在那个位子,而是他那担任家长会副会长的母亲不断鼓励,他才勉为其难接下来的,其实他的个性应该比较接近埋头在自己兴趣里的“御宅族”吧。 另一方面,高见不但成绩好,又是性格开朗的阳光少年,很快就赢得女同学的欢心,原本敬畏小松原的男同学也纷纷转而崇拜高见,小松原心里一定不大痛快吧,因为他的天下被这个关西来的外地人硬生生夺走了。 小松原对运动原本就不在行,体育课多半在一旁观看,止因如此,我想他对于运动全能的高见更是反感吧,总觉得小松原的个性似乎又更阴郁了。 偏偏这两人又编到同一班,这一点或许就是那件事的远因。 那件事该说是案件还是意外呢?至今仍是个谜。 事情发生在秋季运动会的时候:高见代表我们班参加一百公尺短跑、一千五百公尺长跑和四百公尺接力赛,非常活跃。“高见同学——!”女同学热烈地为他加油欢呼,现场好不热闹。 小松原以感冒为由没参加运动会,只见他独自坐在班上的休息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所有竞赛项目结束之后,小松原以学生会会长身分站上司令台高声念出成绩优异的高见翔太的名字,想必他内心一定感到很屈辱。因为我很清楚他的个性,很能理解他内心的痛苦。 下午四点左右,运动会顺利结束了,学生们和与会家长回去之后,工作人员便开始收拾,当然也包括了我、小松原和高见大概十五个人留下来整理会场,收拾到五点左右才全部结束。 因为我和小松原回家同路,我们一起搭上开往巢鸭的巴士 。在车上,我们碰巧看到车窗外走在人行道上的高见,我向他挥手,但他好像没注意到。 “那家伙就住这附近。”小松原突然低声说:“他家好像就在白山神社后面。” “你还眞清楚啊。” “我详细调查过那家伙。”小松原别有含意地微笑着,“他爸爸是公务员,因为调职搬来这里,家里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妈妈本来在当老师,已经返休了。” 小松原的调査方式似乎有点异常。 “你呀,其实很在意他吧。” “嗯,因为是竞争对手嘛。” “可是你却很少和他说话?” “因为我不喜欢那家伙,没必要和看不顺眼的人讲话吧。” “高见其实不坏呀,他个性开朗又没心机,很容易聊开的。” “你不要被他骗了,那家伙心眼坏得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高见讲成那样。小松原虽然成绩落到第二名,还是很优秀啊,我倒是觉得他不必那么在意对方。 “摔倒!摔倒!” 就在那时,小松原突然闭上眼,嘴里念咒似地喃喃低语。巴士刚好靠站,两名老婆婆要上车所以稍微停久了点,这时原本落在巴士后面的高见便追了上来,他一身运动服,单肩背着黄色小背包,专注地往前走。 而在他后方约十公尺的地方,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帽子戴得低低的,还有一位婆婆手里提着购物袋,人行道上只有这三人。 眼看高见即将通过巴士站牌旁,小松原像要施展忍术似地交叉双手大喊一声“喝!摔倒!”车上大概有六、七名乘客各自分散坐着,听到小松原的叫声,大家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全都抬起头来。 这时刚好高见走到站牌旁,或许是听到小松原的叫声吧,他也抬起了头,没想到他竟然眞的摔倒了,“碰!”地摔了好大一声连车上都听得到,高见嘴里一边骂着:“他妈的!”一边看着脚下,铺了柏油的人行道上有一颗弹珠大小的石头,他好像就是绊倒到那颗石头跌跤的,高见想检起石头,一抬头才注意到巴士里的我们,被我们看到难堪的一幕,他只好一脸难为情地笑了笑。 “嗨!”我举起手打了招呼,小松原却是完全不理不睬,一径看着前方。没多久巴士开动了,高见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后方,小松原僵硬的表情才渐渐有了笑容。 “怎么样,刚刚你见识到了吧。”小松原一脸得意。 “不是吧,高见是因为看到巴士 , 一个不留神才绊到石头啊。” “不,是我的咒语奏效了。” 我是不大相信咒术或超自然现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高见很明显是因为走路没看路才会摔倒。 “讲了你可能不相信,其实我一直在练习黑魔法呢。”小松原嘴边浮现狂妄的笑。 “黑魔法?那是什么玩意儿?” “是一种咒术,我最近正在练习。” “骗人,哪有什么咒术。” “信不信随你。”小松原倒是自信满满。 “少胡说八道了。” “你还眞顽固。不然我们来打个赌吧?” 我有不好的预感,便问他:“赌什么?” “我来施咒术,如果咒术奏效就是我赢了,没效就是你羸。怎么样?” “好。我赌。” 被这么挑衅还不接招就不是男子汉了。我在千石下车,把小松原带到我家咖啡店去,因为我不想让他在他家施咒术,总觉得在我们店里比较好。小松原本来不愿意,我就取笑他的咒术也太半吊子了吧,难道一定要挑场所才能下咒不成,他才勉为其难地跟来。 当时咖啡店是我老爸在经营,他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时我带小松原回家,我老爸可是开心得不得了。 “哎呀,原来是小松原家的少爷啊!欢迎欢迎,我们家那个低能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老爸眞的是很亲切地招待他,还煮了最自豪的炭火烘焙咖啡给坐在吧抬的我们喝。后来老爸忙着招呼上门的顾客,我便对小松原说:“来,可以开始了吧。” “好啊,下咒的对象可以由我决定吧?”他提出要求。 “嗯,可以啊,不过找和我们有关系的人比较好,要让我大吃一惊的。”我觉得好玩,也开始煽风点火。 “没问题,就如你的愿吧。” 小松原闭上眼睛仿佛集中全部精神,看他那样子我也不敢出声叫他,接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周围开始笼罩一股类似妖气的东西,过一会儿他睁开眼恍惚地凝视着远方。 “好,搞定了。”小松原说完这句话,一 口气喝光杯里的水。 “你下了什么咒?” “让我能够重回第一名。” “什么意思?” “就是取回全年级第一名的宝座啊。” “什么嘛,眞无聊,你只要努力念书不就成了,何必用到咒术!而且你这个咒术还要很久以后才看得到结果吧。” “没那回事,结果很快就出炉了。” “什么时候?” 我心想怎么可能,因为期末考或学力测验都是很久以后的事。 “明天就知道了。” “明天?那么快?” “嗯,我很确定。刚才我已经下咒,错不了的。” 小松原一派轻松,我只觉得他在吹牛。他就算想回到第一名,前面可是有高见翔太这个大敌挡着呢。 “怎么可能,除非高见死了,否则绝对……” 我话说出口 ,才发现自己说了多么恐怖的事。小松原只是得意地笑着,当然他并不是出于赞同而笑,但在我感觉就是那样,因为他脸上的笑容实在是让我打从心底感到不寒而栗。 “少来了。你、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本想一笑置之,痰却哽在喉头,弄得我要笑不笑的。 “随你怎么解释,反正我应该会重回第一名宝座。” 说完小松原又闭上眼喃喃念着咒语。小松原回去之后,我老爸说:“这位小松原同学相当怪啊。”但我只觉得他完全疯了。 那个晚上我一直想着小松原的诅咒,即使我内心一再说服自己绝不可能发生那种荒唐事,但一闭上眼,小松原那阴森的脸便浮现眼前,我根本睡不着。 隔天我睡眼惺忪地上学,一到学校就发现教室的气氛不对劲,同学三五成群不安地低声讨论,我挤进一群女同学的小圈圈里问她们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支支吾吾的,我只知道出了事,一再追问之下才晓得有谣言说高见翔太死了。 “怎、怎么可能!” 我几乎是一边大叫一边寻找小松原,可是当时他还没到校。不可能—那个咒术怎么可能是眞的! 我刚开始还想,该不会是小松原亲自动手杀人吧,不然我实在搞不懂高见怎么会突然死掉。 小松原在第一堂课快开始的时候才悄悄进教室,神情很平常,他把书包放到桌上,平静地翻开课本。他的座位在我斜后方,我回头向他使了个眼色,他却装作没看到继续读着课本。 班导长谷川老师脸色苍白地进教室来,要我们暂时自习便离开了,班上同学都瞄了一眼高见空荡荡的座位,大家议论纷纷提出各种猜测。 后来在第一堂快下课的时候,长谷川老师回到教室,神情严肃地告诉大家有重大事情要宣布。 “我必须告诉大家一件沉痛的事。” 原本吵吵嚷嚷的教室突然变得静悄悄的,连呑口水的声音都听得到。 “是这样子的……昨天晚上……我们班的高见翔太同学过世了。” 即使谣言已经满天飞,听到老师正式宣布,全班还是一片哗然。 “请大家安静!”老师试图以手势安抚同学的騒动,“大家听我说。高见同学昨天运动会结束后一个人回家,他家在白山神社后面,所以平常都是穿过神社回家。我想大家应该知道,要到那间神社必须爬上大马路旁一道很高的阶梯,但是天黑之后那一带的行人很少,比较危险,他爸妈也常提醒他这一点,可是他昨天好像还是打算经过那里,因为是近路……” 由于老师一直没讲到重点,一名女同学站起来问道:“高见同学到底怎么了?” “嗯……他好像从阶梯失足摔下来了。” “咦!怎么会……”女同学抚胸悲痛地喊着。 “据说高见同学整个人倒栽葱倒在阶梯上,晚上七点左右,一名前去神社参拜的人发现了他,他摔下来的时候折断了颈骨,几乎是当场断气。” 听到老师的说明,许多女同学当场痛哭失声。 “老师。”这时小松原举手站了起来。 “什么事?小松原同学。” “高见同学的死因是什么?是他杀?自杀?或纯粹是意外?” 这问题太露骨,我没料到他这么直接,不禁转过头看着他。 “因为没有目击证人,细节还不清楚。你们有没有谁放学的时候看到他?”老师反问大家。 小松原回答了:“我和矢吹同学在巴士上看到高见同学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样啊,那时候大概是几点呢?” “我记得大概是五点十五分左右。” 小松原像要征得确认似地看着我,于是我也对老师点了点头。 “这样啊……”长谷川老师抱着胳臂瞪着空中。 “请问推测死亡时间是几点呢?” 小松原搬出了专门用语,的确是推理小说迷的提问方式。 “警方是说在五点到六点之间。” “确定吗?” “你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不,没事……” 小松原朝我扬了扬眉毛,我很淸楚,他足在暗示我黑魔法的事,接着他一脸心满意足地——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坐回座位。 我脑中大概整理了一下前一天发生的事。我们大约五点十分离开学校,五分钟后,从巴士上看到还活着的高见翔太,五点半左右到达我家的咖啡店,我和小松原谈论有关咒术的事,小松原在六点半左右离去。换句话说,高见就是在小松原念咒语的时候从神社阶梯摔下身亡。这只是偶然吗? 我全身寒毛直竖,唯一让我安心的是,小松原并没有直接下手杀他,以时间来讲他是绝对不可能杀害高见的,因为我就能证明案发当时他并不在现场。 “住附近的人说大约五点半的时候听到阶梯那边传出惨叫。”长谷川老师沉痛地说:“另外还有人目击一名帽子戴得低低的、身材高大的男子,虽然还不确定他和这场意外是否有关联,不过听说那名男子当时一面吹着口哨一面走下阶梯。” 老师这段话让我想起一件事,那天傍晚确实有一名戴帽子的高大男子走在高见后方,而且男子的模样还与某人不谋而合——就是那个地下室的怪人。 “不、不可能的……” 我拚命甩头赶走那可怕的想法,却止不住全身颤抖。下课钟响起,我因恐惧而发出的呻吟就这么消失在钟声里。 ------------------------------- ●高见翔太告别式上,友人代表致悼辞 高见翔太同学,我谨代表全班同学在你的灵前致上最后的道别。 高见同学,运动神经特别优秀的你,却因为一场意外失去宝贵的生命,眞是令人无比痛心。我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么早就必须和你道别,这简直是一场噩梦,我们都感到深切的悲痛。 尽管你转学进来只有半年的时间,你以非凡的才华及熊熊烈火般的热情努力投入课业学习与体育活动,深得同学们的爱戴。 你只有十五岁啊!这么年轻就壮志未酬身先死,眞是太令人难过了。虽说人生无常,你的早逝竟是如此地令人悲痛惋惜。 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但珍惜友情的你留给大家的许多回忆将永远地深藏我们心中。永别了,高见翔太同学。我们深深地感谢你的珍贵友情,衷心祈祷你的冥福。请你放心地安息吧。 二年A班代表小松原淳 ------------------------------- ●长谷川新平(白山学园中学教师,五十一岁) 哦,那场意外是吧?我记得很清楚,那件事的确很离奇,警方一直找不到犯罪证据,最后只好当作意外结案了。 由于事发时间是晚上,地点在神社石阶,而且阶梯相当陡,很可能失足摔下,再加上他头部撞到的部位属于致命要害,就这么一命归天了,警方那边似乎也是这么判断。 您说会不会是有人把高见从阶梯推下去?嗯,这种事很难讲吧? “一ˋㄖㄣˊ”?什么意思? 啊啊,您是指“外国人”吗?就是“被异人带走了……”的那个“异人”是吧? 意外当天有人在白山神社目击到一名可疑男子,不过目击证人是一位视力很差的老婆婆,也有可能是眼花看错,但除了她就没有其他目击证人了。 当时全班同学都参加了他的葬礼,由小松原淳代表致悼辞,我记得内容相当感人啊。 大家都觉得那么优秀的学生,实在是太可惜了,看到他父母悲痛的模样尤其令人鼻酸,他的家人一定对他抱着很大的期望吧。 咦?您想知道小松原淳的事? 他的确有点怪,不过眞是聪明,文笔又好,如果像他那样的人都无法成功,只能说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世上文笔好的大有人在,成功的关键恐怕在于能否写出有趣的故事吧。 这样差不多了吧?我还有课,先失礼了。如果您和小松原淳见到面,请代我向他问好。 4 时序进入七月下句。岛崎润一自从那次去地下室探险之后就再没见过小雪了,他直觉小雪人已经不在小松原公馆里,但又无法开口问,更不可能在公馆里四处找她,小雪也没有主动与他联络,随着日了一天天过去,岛崎愈来愈焦虑,却什么也不能做。 他勉强自己专注在调査小松原淳的过去,不这么做恐怕整个脑子里全是小雪。 那天,岛崎决定去一趟高见翔太身亡的地点——白山神社。而且他觉得在高见死亡的时刻前去更有临场感,于是他特地等到了黄昏时分。 高见的死亡时间是十月份的五点到六点之间,也就是天色略为昏暗的时段。七月由于白天比较长,七点左右天色的暗度应该和当时相差不远。 岛崎从地铁白山车站沿下坡路走了一小段,来到白山神社的石鸟居,老旧的前殿就在近旁,不过这边是侧面入口 ,正面入口位于前殿正前方,信徒通常由那一边的参道上来参拜。 岛崎在服务处买了签,打开一看,是未吉,签上写着“恋爱运:忍耐就会圆满”,他投了五圆香油钱祈求姻缘顺遂。 “希望早日见到小雪。” 岛崎低声祈祷着,这时一对六十岁左右的老夫妇迎面走来,于是他离开了前殿。前殿正前方是一道长约五—公尺的参道,参道尽头是一道通往正面入口 、又陡又多阶的石阶,看来在晚上走这道阶梯的确颇危险。 岛崎首先走下阶梯来到入口 ,接着想象自己就是高见翔太,开始沿着石阶往上走。太阳巳经下山,天色逐渐昏暗的这个时刻……。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吧。 穿着长袖运动服的高见翔太独自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今天运动会赢得了好成绩,心情想必相当愉快,但他觉得有点累,很想赶快洗个澡冲掉身上的臭汗早早就寝。虽然神社的腹地入夜后比较危险,父母交代过夜里不要穿过神社回家,可是他肚子很饿,今天就抄近路吧。于是他快步沿着阶梯往上走,但他万万料不到这道阶梯竟成了他的不归路。 一名路过附近的老婆婆表示,她在这起命案——或说这场意外发生的前后目击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行迹可疑,据说那名男子一边吹着口哨,而矢吹大介也在回顾这件事时表示,那名男子让他联想到在小松原家地下室看到的怪人。 突然一阵凉风袭来,吹拂试图挖掘过去的岛崎的脸颊,简直就像身处鬼故事的世界里,岛崎的背脊顿时窜上一股寒意。他抬头往石阶上方一看,那一瞬间,心脏仿佛猛地被人揪住。 昏暗的天空下, 一道黑色人影正俯视着岛崎。 “异人”…… 怎么会……。岛崎在吉祥寺墓园以及小松原公馆地下室看到的那家伙正恶狠狠地凝视着他,岛崎宛如被鬼压身似地全身无法动弹。 四周天色已暗,男子全身却仿佛散发着诡异的光芒,岛崎清楚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敌意。 高大的男子沿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下,岛崎很想拔腿就跑,又很想就近看清男子的长相。 岛崎心想,高见翔太当时一定也是在爬阶梯的时候与男子擦身而过,却被推下石阶身亡。眞相应该是这样啊!岛崎仿佛被对方的视线蛊惑,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往上走,两人的距离正一点一点地接近。 自己也将丧命吗?被对方推下去,却被当成意外事故处理…… 就在这时,岛崎身后传来高喊,魔咒仿佛瞬间解除。他转头一看,好几名身穿慢跑运动服的高中女生正准备登上石阶,只见她们一面喊着“一 、二! 一 、二!”一面经过岛崎身边。 岛崎抬头望向石阶上方,高大的男子已经不见了,岛崎于是跟着这群女高中生爬完石阶来到参道上,四下张望寻找男子的身影。 男子不见了,宛如蒸发似地在神社腹地内消失了踪影。 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岛崎调査的小淳过去当中出现的那名“异人”也开始频频出现在现实里,难道是因为岛崎太过热中调査而将小淳的过去与现实世界搞混了?不,不可能,一定是“异人”试图阻挠他的工作。 又或者,“异人”能够自由穿梭于过去和现在,抹杀每个对小松原淳有所威胁的人? 若眞是如此,那小松原妙子委托崎撰写儿子的传记这件事又该如何解释? 的确,岛崎正在撰写的传记对小松原淳而言并不全是正面的内容,如果请妙子过目目前完稿的部分,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岛崎也很担心这点,但话说回来,是妙子将工作全权交给岛崎的,即使部分内容有损小淳的形象,只要岛崎写出一本好传记,相信妙子也会点头认可。 只不过站在那个“异人”的立场,从小淳诞生就一直阴魂不散的他或许并不满意这样的传记。难道是因为他对岛崎所写的内容了如指掌,才会在暗中威胁岛崎,想逼他改写? 若是这样,事情就棘手了,轻易屈服可是会扭曲事实的。 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岛崎一面感受着黑暗中莫名的视线,快步穿过神社腹地往地铁白山车站方向走去。 〔独白〕5 洞穴外风变强了,暴风正猛烈地吹袭。 我蜷缩在洞穴深处吃着当天份的粮食。那个女人留下来的东西帮了大忙,我多么想在她自杀前问她一些话,她却连这点时间也不留给我,急急忙忙地踏上通往天国……不,通往地狱的旅途,不过她倒是留给了我那些小背包里的粮食。 巧克力、饼干、糖果,食物分量并不多,却能支持我多活一阵子。她的背景是什么? 为什么会迷路进到树海?我无从得知,我能确定的是她在死前做了一件善事,从这点来看,她应该够资格上天堂吧。 我将她横放在地上,拿枯枝和草覆上她的身缠做了简单的埋葬。我想,这个恶魔森林应该会腐化、融解她的肉体,最后埋入大地吧。 我把死者的行李带回洞穴,将一小片板状巧克力含进嘴里,口中顿时充满香甜的味道,全身温暖了起来,这是她赐给我的生命力量,我应该珍惜这得来不易的能量,好好储备精力赶快离开这里。 几天后,我背着小背包外出探索森林的出口 。絶对不能失去方向感,于是我一面在森林中前进一面留下记号,把草打结、摆置小石头,或在树干上绑枯叶。然而,应该就在不远处的出口却遍寻不着,我只是不断地消耗体力。几天冒险下来,我决定还是应该静静待在洞穴里等待救援。 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虽然只是初秋,这里却如同异世界般寒冷。一到夜晚,冷空气迫近全身,稍不留意就有可能冻死在这里。 天亮太阳升起之后,我就到洞穴外头呼吸新鲜空气,白天洞外比较温暖,我在洞穴旁躺下避免体力消耗,这样有人来救援的时候才能立即反应。 那天我又来到外头,快中午时,我听到啪哒啪哒的机器运转声,竖起耳朵仔细听,那声响正逐渐接近,终于看到一架红色直升机出现在森林的另一端。 “得救了!” 安心感涌上心头,我感动得几乎站不住脚。得赶快让直升机发现我才行,我连忙脱下身上的衬衫,拚命地在头上挥舞。 “喂——!我在这里啊——!快来救我——!” 手臂都快挥断了。 一定是搜索队来找我了,我的呼吸仿佛坏掉的笛子咻咻作响。 直升机在我所在的空地上方盘旋一大圏之后往右方飞走了,螺旋桨卷起的风朝我扑来,草丛摇晃着。 “喂——!这里啊——!” 我死命地大喊,直升机却很快地失去踪影,引擎声逐渐远离。 可恶!他们没看到我,要是注意到了一定会直接下来的,这里有足够的降落空间。我想是因为刚才直升机正要转向而倾斜机身,我的所在位置便成了驾驶员看不见的死角。只能这么想了。 两腿突然脱了力,我无力地倒向地面,恍惚地扯着草。先前高兴得太早,现在反而全身充满深深的絶望,我无声地哭了起来,悲叹着自己的不幸。 “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倒霉昵?” 还有一种可能,直升机是为了找人支持才折回去的,再等等看吧。不,直升机一定配有无线电,没有折返的必要。 心情颓丧到了极点,我试着往好处想,又旋即被悲观否定,走投无路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洞穴哭泣。 “不,等一下。” 我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顺利的话,或许能让刚才那架直升机的驾驶员发现我。我决定拿树枝在地面排出“SOS”。 我心中再度燃起希望,使出最后的力气开始搜集空地上散落的枯枝,得趁现在还有体力赶快弄完才行。空地上有很多枯枝,我很快就搜集到足够排出文字的树枝。 或许排“HELP”会比排“SOS”要来得好。 ------------------------------- 〔小松原淳的肖像〕8——M之犯罪 ------------------------------- 小松原淳年表(十五~十六岁) 一九七九,四 (十五岁)小淳升上白山学园高中部。由于白山学园是一所直升高中制的学校,小淳并没有花时间准备升学考试。他在校内主办一本命名为《Requiem (注)》的同人志,期间撰写多篇推理习作。 注:Requiem,追思弥撒、安魂曲。 ------------------------------- ●三田康友(同人志《Requiem》前成员,目前为上班族,二十八岁) 因为我是高中才考进白山学园,认识小松原淳是在高一的时候。那年舂季学园祭,我在学生布告栏上看到一张海报写着“我们将组成推理小说创作社团,欢迎同好踊跃报名”,觉得满有趣的便和他们联络,放学后我前往指定的一年B班教室,发现已经有四个人到场了。 一名有点神经质的纤瘦同学站了起来,很像是这个社团的主导人物,他就是小松原淳。 “请问一下,我想加入创作社……” 我对着他说,因为我以为他是学长,后来才晓得其实所有成员都是一年级生,来自各个班级。 “这么说,你就是第五名成员了。” 大家自我介绍之后,小松原站在黑板前说:“好,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开始吧。” 其他的成员是矢吹大介、西川眞二以及片仓龙太郎。听说矢吹大介中学时就是白山学园的学生,他和小松原两人曾经组成一个推理小说爱好社。我跟他们坦诚其实我喜欢阅读胜于创作,小松原觉得无所谓。听说他国小就开始创作,还得过童话创作奖,我那时对他们的背景一无所知,只记得我眞的很佩服小松原,也很直率地称赞了他。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把心里所想的东西写下来就行了,写小说一点也不难,你只要努力也一样能写啊。”小松原不禁喜形于色。 当时我心想这个人还眞有自信,坦白说乍听感觉并不是那么舒服,不过回头想想,他眞的有过那些辉煌历史,也难怪会那么自傲。 同人志命名为《Requiem》,这是小松原提案的,反正这个团体本来就是他发起,我们其他人也没意见。 除了矢吹大介,其余成员都是第一次提笔创作,完全没经验,我们一直跟不上小松原的创作水平,也因此刚开始的时候《Requiem》上面几乎全是小松原一个人的创作与评论。 我手边应该还有几本,不过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壁橱里可能还找得到一、两本吧,只不过那是用劣质再生纸印的,应该已经破破烂烂的了。 你说印象最深的作品吗? 嗯,应该是〈M之犯罪〉吧,以小松原当时的年龄能写下那样的作品的确是相当出众,不过现在再重读的话,评价可能又不一样了。 我去过小松原他家一次,那是高一那年冬天他的庆生会,当时参加的人包括《Requiem》的成员四名、他母亲、他妹妹小雪还有他母亲的两位朋友;他父亲听说加班会晚归,那天并没有出席。 庆生会的过程我不大记得了,因为当时我整晚视线都在小雪身上。听说她和小松原差四岁,所以当时是国小六年级,尽管才十二岁,已经散发着女人的成熟魅力。小雪身穿白礼服,蓬松的鬈发上繋着红缎带,搭配起来非常好看。 我想其他人也是同样感受吧,因为太在意她了,大家心思都不在庆生,而小雪则是一直紧紧黏在小松原身旁寸步不离。 庆生会五点开始,六点多就结束了,之后我们就到二楼小松原的房间聊了一下。当时,片仓龙太郎一脸认眞地说: “我说啊,小松原,我有件事想拜托你耶。” 坦白说,片仓这个人算是和大家比较有距离的,他总是以半好玩的心态参加我们的聚会,一直提议要拉女同学入社或是和女校的学生联谊,很轻浮的一个人,再加上他满脸青春痘又一脸好色样,我本来就不大喜欢他。 “什么事?”原本得意洋洋地炫耀藏书的小松原回过头看片仓。 “小松原啊,我们是好朋友吧?”片仓边说边嘿嘿笑着,“我在想,可不可以麻烦你介绍一下?” “介绍?”小松原一怔。 “我是说你妹妹呀,就是那个叫小雪的女孩。” “什么意思?”小松原一脸不悦地走近片仓。 “就是说我想和她交往嘛。” 我想片仓一定只是开玩笑随口说说,对方可是小学生,根本不可能交往呀。 “混蛋!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我怎么可能让我可爱的妹妹和你这种人交往——”小松原生气了。 这时,一直旁观的矢吹大介开口了: “片仓,你这家伙还眞蠢。” “怎样?”片仓还不死心。 “小雪的确是小松原的妹妹,但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呀。” 矢吹中学时代就和小松原有来往,很清楚小松原的事。矢吹告诉大家,小松原兄妹是父母再婚前各自的孩子,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 “所以就算他们是兄妹,将来还是有可能结婚的,片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时只见小松原气冲冲地说道: “你不要乱讲话!小雪和我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是我的宝贝妹妹,我们怎么可能结婚!” 小松原气到整张脸都涨红了,仿佛拿根火柴靠近就要燃起来似的,“我们社团是因为喜爱推理小说而组成的,如果你们只想聊那些低俗事情就赶快给我返社!全部滚回去!” 气氛当场冷了下来,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我们摸摸鼻子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小松原家,只听见身后他母亲讶异地问:“你们不多坐一会儿吗?”…… 一行人前往巢鸭车站的途中,矢吹开门了: “小松原很在意小雪,所以在他面前最好尽量避免提到他妹妹。” “那你为什么还说将来可以结婚什么的?”我问。 “我是不小心说溜嘴,话一出口我就知道糟了。” “这样啊……” 因为小松原很明显是在意小雪的,我还记得当时我就打定主意死了这条心了,毕竟小松原是比任何人都还要接近小雪的异性啊。 后来《Requiem》的聚会次数逐渐减少,创作社也很自然解散了,不过小松原自己好像还是继续写作。 5 岛崎润一在租处面对着文字处理机,突然有人敲门,但他正埋头撰写《小松原淳的肖像》,没听见敲门声。传记已经写到小淳的高中时代了,小淳的古怪个性也逐渐浮现;另一方面小雪也出落得愈来愈美丽,岛崎完全能体会她对周遭男性的影响力。 一想到小雪,岛崎整个人心乱如麻;一闭上眼,她的倩影就浮现眼前。距离上次和她见面已经过了多久呢? 岛崎睁开眼,发现文字处理机屏幕边缘映着她的脸庞,仔细看,她正慢慢走来,一身白色T恤搭牛仔裤,正是平日在小松原公馆看到她的打扮…… “我果然病得不轻,连幻影都出现了。” 岛崎轻敲自己的头,揉了揉眼睛。 身后似乎传来小雪的呼唤。竟然还产生幻听,症状显然已经到了末期啊。 这时突然有人从背后两手环住岛崎腋下。 岛崎一回头,小雪猛地贴上他的胸口 。 “小雪!” “我好想你呀!” 两个人紧紧相拥,饥渴地索求对方的唇。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了,他正疯狂地想念小雪,她竟然眞的出现眼前。双方稍微冷静之后,岛崎拭去小雪潸潸的泪水问她:“怎么了?” “我……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岛崎迎面看着她的眼睛。 “嗯,因为我好害怕……” “你妈妈会很担心你呀。” “不必管她,妈妈才不在乎我呢,她心里只有哥哥。” “你还是赶快回去比较好吧。” “你不高兴我来找你吗?”小雪不满地撒着娇。 “我很高兴啊,可是这样眞的不大好,你妈妈一定很担心。” “我才不想回去那家伙出没的地方呢。” “你说‘那家伙’,是地下室的……那个吗?” 小雪默默点了头。 “我这些日子不是在饭店过夜就是跑去朋友家,一直在东京都内游荡……” 已经过了晚上八点,还好开着的窗户终于吹进些许凉风。夜间驶过公寓前方的东京都电车车灯将电线杆的影子映在毛玻璃窗上,看上去宛如活生生的动物。 看着影子,岛崎无意间发现电线杆上似乎攀附着奇怪的物体,像是有人躲在电线杆后面窥视他们…… “你怎么了?”小雪不安地看着他。 “嗯,没事。” 岛崎不想让她知道“异人”正在跟踪他,说了只会让小雪更恐惧。自从在白山神社经历那件不可思议的事之后,岛崎觉得“异人”一直在自己周遭出没,虽然没有亲眼目睹,总觉得一直有人监视着自己。 “今天我能在这里过夜吗?”小雪怯声怯气地问。 “如果你不介意我屋里很脏,当然可以啊。” “我不在意!”小雪说完便靠上岛崎的怀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在哪里都无所谓。” 岛崎实在很难相信,像他这种被社会淘汰的人会有这种大美女爱慕他。但这个疑惑只维持了几秒钟,小雪那香汗淋漓的身上散发出的体味便将岛崎内心残存最后的理性思考冲走了。 两人在榻榻米上交缠,他仿佛一艘漂浮在波涛上的小船,在她那充满弹性的肉体上起伏翻覆。 睁开眼,晨光已照亮室内。岛崎看了一眼枕边的闹钟,刚过九点,气温却接近三十度的高温。 或许是昨夜两人云雨了数次直到黎明,岛崎觉得全身慵懒。 “小雪。” 他叫了她,身旁全裸的小雪缓缓翻过身,阳光中她的倩影十分美丽,颈部的汗毛闪耀着金色光芒,胸口上有些微汗水。他将她额上微卷的前发拨开,吻了她的额头。 小雪缓缓睁开眼,举起手挡住刺眼的阳光。 “哎呀,我怎么搞的……” 她慌忙拿毛巾被遮掩身体,一脸羞赧的她仍是那么耀眼可人,岛崎虽然有股再度拥抱她的冲动,一想到现实生活,他的欲望便如同返潮般散去。 “怎么了?”小雪娇声问道。 “嗯,我想,我们实在不应该做这样的事。” “你想赶我走?我很碍事吗?”小雪立刻哽咽地说。 “你不要误会,难道你想和我一直在这种破公寓里过日子?” “不行吗?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我也想啊,只是……” 现实问题是,和她在这里一起生活实在不大好,要是被小松原妙子发现,他一定会马上被解雇的。岛崎解释之后,小雪神情落寞地点了头。 “我知道了,我得另找住处才行,我当OL的时候也曾租过房子喔。” “那么应该难不倒你了,以长远来看,那样可能比较好吧。你在这里待个两三天倒是无所谓,只是这里很小,而且没冷气。” “我知道。” 小雪在毛巾被里换了衣服,说她傍晚前会回来便出门了,岛崎也起身前往小松原公馆。小雪的出现令他心情好转,工作也有了干劲。 玄关前的宫野静江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一头灰白头发、面无表情、朴素的深蓝连身裙搭白围裙,这就是她的注册商标。即使试图打探,静江也绝不会让外人探出什么口风吧。 “夫人已经出门了吗?” 岛崎尝试开个话头,宫野静江只是冷冷地回答:“是的,刚出门。” 她鱼眼般毫无感情的视线看着他,举止态度毫无弱点。 “您找夫人有事吗?” “不不,没什么事。我只是在想,差不多该和她见个面讨论一下传记的事。” 不能让对方起疑心。宫野静江离开后,岛崎便上楼进到小淳房间,他想在小雪回公寓前认眞地工作。岛崎打开小淳高中时代的档案柜,开始专心査阅数据。 小淳办了同人志《Requiem》,接二连三地发表小说习作,当时他才高中一年级。《Requiem》创作社在杂志出版五期之后解散了,最后似乎只剩小淳独撑,不知道那些《Requiem》杂志是否还留着? 岛崎在档案柜下方发现一个以橡皮筋绑住的牛皮纸信封,和之前在国小高年级档案柜里发现的信封很相似。 打开一看,信封内果然又是小雪照片,照片约十张,有穿中学制服的,也有穿便服的照片,都是从不同的角度拍摄,这时候的小雪已全身上下充满成熟女人的魅力,难怪小淳那些高中同学会对她迷恋不已。 只是话说回来,为何小淳会收藏小雪的照片?由于每张照片都是从远处拉近镜头拍摄,很明显全是偷拍照。小淳的档案柜里明明完全不见妙子或让司的照片,连他自己的照片也一张都没有,为什么只收藏小雪的? 显而易见的是,小淳其实是将小雪视为异性,而且深爱着她。岛崎知道自己内心涌上了嫉妒,仓皇将照片收回信封塞进档案柜下方,仿佛那些照片是污秽的东西。他继续査阅其他数据。 他卖力地翻阅档案,终于发现一本封面破破烂烂的小册子——《Requiem》。说是小册子,其实只是以钉书针将粗糙的再生纸简单装订,封面则是红色纸张,画着一具刻有十字架的棺木,内页是油印印刷。 标题为“小松原淳特辑”的这本杂志里,所有的推理小说和评论都出自小淳一人之手,第一篇是名为〈M之犯罪〉的短篇,小淳还自行加标:“小松原淳使出浑身解数之力作”。 记得三田康友曾表示这篇作品是最有趣的…… “哼!眞会自卖自夸。” 岛崎一边苦笑,开始阅读这篇小说。高中时代小淳的创作功力到底到什么程度?总之先拜见一下吧。 ------------------------------- M之犯罪 作者:小松原淳 “追诉时效就快到了。” 吃饭时,裕子突然幽幽地冒出这一句。 “追诉时效?”姐姐淳子停住拿着筷子的手,目不转睛看着裕子,“你在说什么啊?Yukko(注)。” “我在想,监狱里的那个人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那个人?” “就是那个连续杀害好几名女童的杀人魔啊。”裕子恍惚地凝视着窗外说道。 “喔,你说M呀。”姐姐好不容易懂了,点头说道:“说得也是,都过十五年了,当时他如果没被捕,搞不好还会继续犯案呢,我想到这就觉得心里发毛。” “嗯……” “M被捕的时候,听说他家中散落一大堆色情照片,而且他还把案子相关报导剪贴起来搜集在一本档案里。” “我已经不大记得了。” “这也难怪,当年Yukko才五岁嘛,当然没什么印象了。” 十五年前,裕子住的镇上发生连续女童命案,歹徒锁定的全是五到六岁的女孩子,短短几个月便发生四起命案,整个镇上陷入极度恐慌,家里有小女孩的父母不得不采取自卫,孩子上下学都由家长亲自陪同,然而杀人魔还是瞄准家长的一时疏忽夺走女童性命,被害女童每个都被脱个精光,以类似钝器的凶器殴打后脑。 警方全力侦办,却一直没能逮捕凶手,警方甚至收到一封署名“今田勇子”的来信,信上以尺画下的字迹明显是为了隐藏笔迹,而且信的内容提到作案手法等等一些只有歹徒本身才知道的事,警方分析这封信就是歹徒本人寄出。 “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坦白讲,那个今田勇子实在太嚣张了。”姐姐忿忿地说:“不过他就是太自负才会落入法网吧。” 歹徒宛如愚弄警方似地接二连三犯案,却由于一次轻忽遭警方逮捕,而当时替警方制造机会揪出真凶的,就是裕子。 那年夏天,年仅五岁的裕子和父亲及姐姐一起去后山溪流抓鱼,裕子趁父亲和姐姐在瀑潭里撤鱼网没注意时,独自跑进森林想抓独角仙。就在那时,一名脸色苍白、留着一头长发像是大学生的男子靠近她,“嗨,Yukko。”男子喊着裕子的小名,“你的事大哥哥全都知道哦。”说着他的手放上裕子的肩。 裕子一被男子碰触,便宛如被鬼压身似地全身动弹不得。 “晴美、利惠、美代子还有小圆,你都认识吧?” 裕子点头。 男子念出的这四名女孩,裕子都认识,她们都是邻居小孩,也是裕子幼儿园的同班同学,四人全遭连续杀人魔杀害。 男子口中咕唧咕唧嚼着口香糖,裕子闻到那恶心的甜味觉得很想吐。 “那么我们开始吧。” 男子手伸进全身僵硬的裕子的裙子底下把她的内裤脱下,接着脱掉裙子。看到被脱个精光的裕子,男子开始喘着大气,从肩上的黑色背包拿出相机喀嚓喀嚓地拍起照片。 “Yukko,我一直在观察你哦,长得真是漂亮啊。” 这时远方突然传来姐姐唤着裕子的声音,男子倏地停了手,令裕子动弹不得的魔咒也顿时解开。 “爸爸——!姐姐——!” 大声哭泣的裕子仍光着身子转头就逃。 “混账!”男子咒骂着,旋即朝裕子背影大喊:“喂!Yukko,这件事不准说出去哦,听到没有——” 父亲看到一丝不挂的女儿知道出了事,连忙追赶那名男子,却让他逃掉了,但父亲一瞬间瞥见男子的背影与那头长发成了破案的关键,警方查出歹徒是一名住在裕子家附近的二十岁大学生M。 虽然M否定涉案,然而所有证据全指向他。M的住处是一间加盖的租屋,里面还有一间暗室,警方从他住处搜出大量色情书刊和女用内衣裤,同时发现M的相簿里贴有少女的裸照,其中包含之前两名被害人的照片。M表示他的确拍了猥亵照片,但他没有杀人,只是那些被拍了照片的少女当中恰好有人不幸惨遭杀人魔毒手。然而当警方在M住处的庭院里找到沾有被害人血液的凶器(石头),M再怎么辩解也没用了。 但是,逃过一劫的裕子却认为对她做出猥亵行为的男子并不是M,发型的确一样,但总觉得不是这个人。 “喂! Yukko ,这件事不准说出去哦,听到没有!” 男子这句话仿佛附着在裕子的鼓膜,她听话地遵守着这个约定。而随着M被逮捕,连续女童命案也划下休止符,整件案子宣告侦破,然而…… “Yukko,你刚才说了‘追诉时效’是吧?”姐姐淳子的声音打断了裕子的回想。 她们姐妹俩一起来到东京过生活,姐姐在当护士 ,裕子则是大三学生。“你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追诉时效’呢?” “我只是偶然想到,如果真凶其实不是M,这个案子的追诉时效就只剩一个月了。” “你这傻丫头,想太多了吧。” “可是M一直都否认罪行啊。” “那么残酷的手法,就算我是凶手也不会承认是自己做的啊。” 于是这个话题就这么结束了。 但巧合的是两天后,某家周刊找上裕子,他们表示想以“连续杀人魔的今与昔”为题,重新报导十五年前轰动一时的连续女童命案,以及当时逃过一劫的女童现今的生活。 由于对方表示姓名部分将以假名替代,也保证不会刊登脸部照片,裕子没想太多便接受了采访,直到收到周刊寄来的杂志,裕子一看完全傻眼了——她的本名的确没有曝光,却刊登了一张大大的脸部特写。 映入眼帘的是斗大的标题:“连续女童命案最后一名被害者的今与昔”以及副标: “眞凶至今仍逍遥法外” “全都乱写!我根本没这么说啊!” 裕子气愤不已。采访中她的确说了自己至今对于那起案子的记忆仍非常鲜明,仿佛昨天刚发生的事:她也说过她觉得真凶是比M还要可怕的人,然而这篇报导却蓄意歪曲事实增添案子的离奇色彩,完全无视案件关系人的人权,编辑的态度很明显只在乎读者的胃口 。此外她的照片旁还附上这样的说明:“当年协助警方揪出连续杀人魔M的少女,如今已成为一名亭亭玉立的女大学生,正尽情地享受校园生活”。 姐姐看了报导也相当愤概,向周刊表达抗议,对方却表示报导是某自由撰稿人擅自写的,杂志社自始至终都在规避责任。姐姐持续抗议的结果,只得到对方翻脸不认人的一句话:“要告就尽管告吧!”根本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后来就在那期周刊发行的隔天,裕子接到一通诡异的电话。那天晩上姐姐吃完饭就去上夜班了,家里只剩裕子一个人。 过了十一点她正打算就寝,电话铃响了。当时裕子洗完澡正开着冷气纳凉,她吓了一跳,手反射性地伸向话筒,这时间可能是朋友打来的,但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裕子有点犹豫地拿起话筒。 住在大都巿偶尔会接到一些恶作剧电话,所以裕子总是等到对方说出她的名字之后才接话,于是一如往常,她接起电话只说了声:“喂。” 话筒彼端传来喘息声,裕子直觉这不是无謦恶作剧电话,因为那喘息声深深地刺激着她遥远的记忆。尽管十五年的岁月过去了,她仍忘不了那呼吸声,话筒接着传出咕唧咕唧嚼着口香糖的声音。 “谁?你是谁?”裕子仓皇失措地问对方,“你再恶作剧我就挂电话了。” 话筒那一头持续着比海底还深的沉默,只听见对方的喘息愈来愈粗重,裕子受不了了,狠狠地挂下话筒,而就在她挂断电话的前一秒,话筒传来电车经过的声响以及车站的广播,有乐町……,她好像听到这几个字。 那家伙人在东京! 一想到这,她双脚一软瘫倒在地。 “对了,假装不在家吧。” 裕子才刚设定好自动答录,立刻有电话打进来,铃声响了四次,“喀”地一声录音机启动开始播放预录讯息,接着“哔”地一謦留言信号之后…… “喂!Yukko,我看过周刊了。我不是再三交代不能把那件事说出去吗?不要以为你逃得过我!” 留言只有这么几句。对方刚挂电话,又有电话进来。 “裕子,是妈妈。你爸身体不大好,现在是暑假,你有空的话就回家一趟吧。” 那家伙是看了周刊才打电话来的,这让裕子受到很大打击,昨晚根本无法成眠,姐姐又不巧上夜班,要到今天傍晩才回来。裕子拔掉电话线,一直缩在床上,她打算天一亮就打包行李回乡下去。 那家伙人在东京。不只她的住处,对方连她的电话号码也查到了,待在公寓里等于随时都暴露在危险中,得尽早离开东京。虽然不该庆幸父亲生病,还好昨晚有母亲那通电话让她下定决心回乡下一趟,裕子留了纸条给姐姐便搭上当天中午的新干线。 幸好父亲的病情并不严重,已经能在家附近散步了。 “Yukko,谢谢你专程回来看我啊。” 能和恢复精神的父亲一起散步,裕子也很高兴。 “我好久没像这样和爸爸一起散步了。” “嗯,说的也是啊。” 拄着拐杖的父亲才五十岁出头,已经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不过是向公司请假暂时在家休养,却像是过着悠闻自得的退休生活。 “真怀念当年大家一起去溪边玩的日子啊。”父亲眺望着溪流说道。 那起晦暗的事件似乎已从父亲的记忆中抹去,反正歹徒没得逞,但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那起事件会在女儿的心灵留下那么大的阴影,而且他好像也没看到那篇周刊报导。 “那一带的森林大概都变了吧。”裕子说。 父亲微笑了。 “不,一点也没变哦,和以前没两样。” 还有两天,追诉时效就到了,裕子只要躲过这两天别让那名男子找到就安全了。那个人一定想不到她会回乡下吧,他肯定还在东京住处附近徘徊;而姐姐这周夜班很多,也不常回公寓,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裕子一放下心来,突然想去那座有溪流穿过的森林看看,出去走走也能让自己喘口气。 裕子一身踏青的便装来到森林入口 ,内心还是有点胆怯,这里的景象和十五年前几乎一模一样,附近依旧没有民宅。 她转念一想,当时年仅五岁的少女如今已是堂堂二十岁的成年女性,还畏畏缩缩的就太丢脸了。 但慎重起见她还是在怀里藏了一把水果刀,毅然决然地踏上登山步道。裕子走了一会儿,前头传来脚步声,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正走下山来。男子身穿蓝色长袖衬衫、深灰色裤子和登山鞋,似乎是登山客,年龄大约三十五、六,前额头发秃了不少,只见男子满脸通红,额头汗水直流。他看到上山的裕子,只道了声“你好!”便擦身而过,但没多久他又回过头问她: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瀑潭该怎么去啊?我好像迷路了,走了半天一直没看到。” “哦,其实我也正要去瀑潭呢,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不妨结伴同行吧?” “啊,那真是太好了。” 男子回头跟上裕子,气喘吁吁地走在她身后。上坡路对身材肥胖的人来说似乎相当吃力,裕子虽然是女生,走起山路反而比那个男子轻快。 “真难得耶,这种小山您怎么会特地来爬?”裕子边走边问男子。 “不不,就因为是这么低的山,像我这种胖子才爬得动,,平常太少运动了,爬爬山刚好。敝姓宫崎,幸会了。”男子似乎个性很开朗,“你是一个人来玩吗?” “是啊,很久没回故乡了,真的好怀念。” 两人结伴爬山果然比一个人好,走起山路也不觉得那么吃力。 “这里是你充满回忆的地方吗?”男子问。 “嗯,算是吧。” “哦?像你这样的美女,应该是和某个男孩子一起登山的回忆吧。” “男孩子?”裕子的语气突然变得尖锐,这个字眼让她想起猥亵她的变态M。 “啊,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抱歉抱歉。”男子频频拭汗,一脸不好意思地低头道歉。 裕子心想,自己干嘛对无关的人发脾气呢。 “该说抱歉的是我,不过我的确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她说:“我以前和他在这里有过争执。” 这也不完全是谎话。 “在瀑潭那里?” “不,是在瀑潭再往下一点的山谷。” “哦,和你吵架?那男孩子还真傻啊,啊哈哈……” 男子似乎想化解尴尬的气氛,佯装开朗的笑声在森林中回响。两人继续走了大约三十分钟,开始听得见溪流的流水謦,再走一会儿就听得到瀑布的冲刷謦了。 “哇—这里都没变呢!”裕子站在瀑布前兴奋地说道:“瀑布、树木还有溪流,都是老样子啊!” “是啊,改变的只有你和我喽。”男子突然开口 。 他正坐在一块能够俯瞰瀑布的大岩石上看着裕子,脸上浮现恶心的笑容。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十五年的岁月,对大自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却给人类带来很大的变化,你说是吧?” 男子手抚着肥胖的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接着从口袋拿出口香糖咕唧咕唧地嚼了起来,“想想我十五年前还是个学生呢,当年没这么胖,头发也很浓密。” 听到男子急促的喘息声,裕子想起了几天前那通电话。 “你,你是……” “终于发现了啊,Yukko。”男子嘴角浮现自负的笑容,模仿先前那通电话的声音说:“喂!Yukko,我看过周刊了。我不是再三交代不能把那件事说出去吗?不要以为你逃得过我!” 裕子仿佛被蛇盯上的青蛙,整个人缩成一团动弹不得。男子站起来,手放到裕子肩上。 “十五年前我好像也是这么搭着你的肩吧。当时的你的确很可爱,但如今的你更是美丽耀眼。晴美、利惠、美代子、小圆,这些人你都认识吧?她们全遭杀人魔毒手,那些孩子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也和你一样变得很漂亮了哦。” 裕子听着男子的话语,感到一阵晕眩。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 即使塞住耳朶,男子的声音还是毫不留情进到她耳里;口香糖散发的恶心味道让她鲜明地想起十五年前的事,她好想吐。 “她们都在欺负Yukko,我一直看在眼里。我恨死她们了。”男子蹲下来检起一颗拳头大的石头,“她们都是被这么大的石头殴打后脑勺致死的哦。” 男子将石头高举到头上往瀑布一扔,石头划过空中发出“咻!”的一声,“就像这样杀了她们。以‘今田勇子’的化名写信给警方的人就是我,没亲临现场是写不出那样的信的;还有,把沾了血迹的石头丢进M家里的人也是我,M那家伙真是可怜啊,现在还待在监狱里呢……,嘿嘿嘿……” “骗人……,你骗人……” “我啊,一直监视着你哦。你去东京之后我还一时找不到人,后来偶然在那本周刊上看到变得好美丽的你,然后就查出你的住处了。”男子一脸得意,从小背包取出相机,“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你哦,你像当时一样脱个精光给我看看好不好啊?我想保存在纪录里。” 男子低头査看底片,只有短短一瞬间毫无防备,裕子却抓准了这个时机。男子倒霉的是他这十五年来胖了许多,反应变得很迟钝,即使发现异状试图闪躲,裕子的移动速度却快了他一步。 “啊啊!” 裕子用力冲撞男子,男子顿时失去平衡,以仰泳般的丑陋姿势往瀑潭直直坠落,落进瀑潭的瞬间,“哇啊——!”的惨叫声也同时消失,只见男子被急流吞没,转眼消失无踪。 (完) 6 岛崎读完〈M之犯罪〉后,心情相当复杂,因为这个故事情节在现实中也发生过。 没错,就是当年在小松原家附近频频发生的女童命案,被害人全是五岁小女孩,歹徒正要对小雪下毒手,幸好哥哥小淳及时发现,警方也根据目击证词过滤凶手将其绳之以法。 凶手是住附近一名叫美川勉的大学生,但那就是眞相吗?如果现实中本案也和这篇〈M之犯罪〉一样另有眞凶…… 不,绝对不可能,这篇作品是小淳依据眞人眞事改编的虚构小说,虽然他的故事原型的确是连续女童命案…… 岛崎査阅当时的报纸发现,实际上被害女童的姓名都与小说中的被害人一致,但许多设定仍与现实有出入,好比裕子的故乡是深山里的村子、裕子有一位同住的姐姐(淳子)、周刊登出了裕子的本名、搭救裕子的人是她父亲…… 岛崎心想,或许应该着眼的是小淳这篇作品所展现的作家才华,他技巧地将现实的题材导入作品,仅以二十张稿纸便完成了这篇短篇小说,虽然结尾带给读着的冲击性稍嫌不足,但与〈试胆量〉相较之下已有长足的进步。 岛崎偷偷将刊广这篇小说的《Requiem》杂志塞进提包里,回到东池袋有小雪等着他的租处。 岛崎前脚刚踏进家门,没多久小雪便回来了,她兴奋地说自己找到一间不错的房子,租屋位于练马区大泉学园附近。 “那是公寓套房哦。” “房租你打算怎么办?而且还要一笔押金和酬金吧?” 岛崎很担心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能否支付这笔费用,但话说回来,他这个穷人也没能力为她筹措金钱。 “没问题的,你不必担心。”或许是察觉了他的不安,小雪从钱包抽出提款卡说: “我还有不少银行存款,之前当OL的时候!点一点存起来的,而且我还有信用卡。” “那就好。”岛崎好恨没出息的自己。 “而且如果经济眞的有困难,我去工作就行了呀……” 房租每个月是七万圆,酬金和押金各两个月,加上本月按日计算的房租,还有付给不动产公司一个月份的手续费,另外装电话的费用……小雪边念边按着手上的计算器。冰箱和冷气都是现成的,也没有行李要搬进去,所以准备个五十万圆大概不成问题。开朗地规画着这些事的小雪实在很可人。 “我想马上签约,明天就搬家。” “那么快?” “说我不能老待在这里的不就是你吗?” “是没错,你妈妈她……” “我已经是大人了,而且我又没打算冋那个家。” 岛崎说不过她,隔天小雪就搬去新家了。 至于小松原公馆则是一如往常风平浪静,岛崎虽然偶尔会见到妙子,她却只字不提小雪的事。 一星期后有一天,岛崎刚离开小松原家,一回住处就接到小雪的电话要他立刻赶去套房,他问发生了什么事,小雪只说电话里不方便讲,岛崎发现她声音不对劲,丢下提包便冲出公寓。 从西武池袋线的大泉学园车站往南步行几分钟便来到一处宁静的住宅区,小雪的套房公寓就在这里,那是一栋细长的五层楼灰色建筑,大门玄关设有保全锁。 岛崎在大门玄关按下小雪告诉他的四楼房间号码,没有响应,这时小区刚好响起六点的钟声,广播督促着小朋友赶快回家,一名提着超市塑料袋的年轻女子将磁卡插入大门的卡片阅读机,门一开便进公寓去了。岛崎当然不能跟着进去,他可不想被当成可疑人物。 小雪还是没应门,岛崎愈来愈不安,他跑到公寓前转角的便利商店打公共电话,小雪依然没接。刚刚那通电话里她那么慌张,也可能是赶着出门去。 岛崎站在公寓前仰望四楼,不知道哪一扇窗户才是她的房间,四楼的五个房间当中只有两间是亮着灯的。 岛崎回到玄关,正打算再次按:卜房间号码,一楼电梯门开了,出现一名年约五岁的女孩,身穿红迷你裙和米老鼠图案的白T恤,拎着印有樱桃小丸子图案的塑料提袋,由于〈M之犯罪〉的故事情节还留在岛崎脑海,他不禁陷入错觉,仿佛二十年前的小雪重现眼前。 那道上了保全锁的玻璃大门打开,小女孩冲了出来,只见她完全无视岛崎一下子便跑过他面前,朝夜色渐浓的大路跑去不见踪影。听到耳边传来那道自动门即将关上时发出的声响,岛崎突地回过神,抢在门关上前冲进门里。岛崎立刻搭电梯上四楼,来到四〇四号房前。 他一面心想,房间号码中有两个四还眞是不吉利,一面摁下门铃,还是没回应,岛崎于是敲着门大喊:“小雪!是我,岛崎!”终于,传来解下链条的声响,门后出现一脸憔悴的小雪。 “到底怎么了?我在楼下摁电铃也不回应,打电话你也不接。” “对不起,我以为是恶作剧电话。” “……恶作剧电话?” “是啊,我好怕,电话响了我也不敢接。” 室内没开灯,唯一亮着的只有冷气机电源的红色小灯,岛崎被冷气机吹出的冷空气包围,不禁打了个寒颤。 “到底怎么了?你慢慢讲清楚。” “我好怕。抱我,求求你。” 小雪全身冰冷,肩膀微微颤抖: “先开灯吧。”岛崎正要按下开关,小雪抓住他的手。 “不行!那家伙在看着呢。” “那家伙?” “就是那家伙嘛。”小雪又开始发抖,“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好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岛崎抬起小雪的脸,她脸颊上的泪水在窗外光线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你看这个。” 小雪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岛崎,他翻过信封背面一看,寄件人没有署名,正面收件人处虽然写了小雪,字迹故意写得歪七扭八的,邮戳是练马区,邮局就在公寓附近。 岛崎拿出信纸打开一看,那是一张素色便条纸,中央打着罗马拼音:“Yukko, nigerareruto omounayo. Kanarazu mukaeni ikukarana. ”(Yukko,不要以为你逃得过我,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Yukko,指的是你吗?” “嗯,大部分的人都叫我小雪,不过也有人叫我Yukko,大概是从‘雪子’(注)转音来的吧。” 注:小雪名字“雪”的日文发音为“Yuki”,日本传说中的妖怪“雪子”的发音为“Yukinko”,音近“Yukko”。 岛崎一边听着她的说明,背脊逐渐窻上一股寒气,当然不只因为冷气刚好吹着他的背,主要是这和〈M之犯罪〉中裕子被诡异电话威胁的情况很类似。 首先,对方称小雪为“Yukko”,威胁她的人还说了“不要以为你逃得过我,我一定会去找你的。”这句话,简直就像小说情节正牵制着现实世界。岛崎感到莫名的恐惧。 “我想对方应该是男的,有谁会叫你Yukko呢?”岛崎强压内心的不安问道,他不想让小雪更加恐惧。 “叫我Yukko的是跟我很亲的人……”小雪怕有人偷听似地张望着四周。 “没人在看,放心吧。告诉我谁会叫你Yukko 。” “只有一个人,可是……不可能啊!” “不可能?” 小雪讲得吞吞吐吐的,岛崎不禁有些焦躁。 “因为那个人根本不在这个世上。” “已经死了吗?” “嗯。” “拜托你,快告诉我是谁啊!” “……是我爹地。” “你父亲?你是说让司先生?” “是啊,我爹地失踪了。” “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 “我中学二年级的时候,他有一天就突然不见人影……” 这么说来,让司是在小淳高三的时候突然行踪不明的。 “可是他并没死吧?应该还活在日本的某个角落吧?” 让司的行踪始终是个谜,其实岛崎老早就在意这件事,只是因为和小松原淳的传记没有直接关联,所以他一直没认眞调查这一块。 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让司这个人的存在益发不容小觑,因为他是唯一会叫小雪“Yukko”的人…… 只不过,目前仍无法确定小雪恐惧的“那家伙”是否就是让司。 “小雪,你父亲应该不是‘那家伙’吧?” 小雪没有回答,只是眼神恍惚地一径望着远方。 ------------------------------- 〔小松原淳的肖像〕9——让司的失踪 ------------------------------- 小松原淳年表(十七~十九岁) 一九八一·十 (十七岁)继父让司突然失踪,警方接受报案展开调查,在地下室发现沾有血迹的球棒。 十二 小淳踏上死亡之旅,目的地是西湖,捡回一命返家后便经常关在自己房里,有一段时间定期前往精神科医院接受治疗。 一九八二·三 (十八岁)小淳放弃大学入学考,失学后无所事事,曾离家一阵子过着流浪的生活。 一九八三·四 小雪(十五岁)进入白山学园高中就读。 ------------------------------- ●北野末吉(返休刑警,六十八岁) 咦?您就为了那个案子专程从东京来这儿啊?眞是太辛苦您了,来来,请坐。喂!老伴啊,端茶来好不好?您看也知道,我是返休的人了,我们就放轻松聊吧。 来来,虽然不是什么好茶,您请慢用。我们这里啊,唯一的优点就是凉快,您看,那边那座山就是男体山,日光就在那个方向,我是很想带您到处走走看看,只可惜我脚不大方便啊。 咦,您怎么脸色不大好?要不要紧啊?没问题吗?您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哎呀,您也不要太劳累哦。 好好,您说那个案子是吧。虽然那不是一起命案,因为案情脆异,我印象很深哦,当时我就是在大冢署服务的嘛。 那位女士来到局里说她先生失踪了,请我们协助捜寻,当时接下报案的就是我,我听她说明才知道她先生一个星期前就失踪了。 于是我请她塡一些数据,那位女士……对了,应该是叫小松原妙子吧。 案子我们是受理了,不过因为失踪人口众多,我还特别提醒她警方不一定找得到人。 “小松原太太,有些人会因为厌世,一时兴起就离家出走,您的先生会不会也是这种状况啊?” “别开玩笑了!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先生是绝对不可能做那种事的。” 小松原女士涨红着脸气冲冲地这么说了。话说回来,像这种我先生绝不会怎样怎样、或者我儿子绝不会怎样怎样的话啊,都是说话者自己站不住脚的托词,我们干警察的听到都不想听了,因为事实上会干坏事的全是那种先生和儿子啊。 受理报案之后,我请小松原女士先针对她先生可能会去的地方再度确认,当天就先请她回去,我心想应该不会再和她见面了,谁知道两天后小松原女士又打电话到局里来,还指名我接听,要我立刻去他们家一趟。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我不禁这么问,因为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氛。 “血……,有血……” 她只是一直重复这句,话都讲不清楚。 “小松原太太,您说有血?在哪里?” “在、在地下室^有、有血迹,你们赶快来啊!” “您说地下室有血迹?” 我马上带着一名年轻属下前往小松原家,我们抵达本驹込那栋豪宅,小松原女士一脸惊慌失措地站在门前。 “小松原太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她一语不发比了个手势要我们跟她走,于是我们走进玄关穿过一楼大厅,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一扇打开的门前,那是地下室的入口 。 “就是这里,这下面有血迹啊……” 她说她很害怕,请我们自己下去,她还说血迹沾在一支球棒上,我们问出大概的位置便往地下室走去。那时已经是十月了,地下室里却非常闷热。 “你有没有闻到血的味道?”我的属下问。 其实我也发现了,那间地下室好像很少有人进去,楼梯下方堆了许多纸箱和旧家具,我们必须侧着身子才走得过去。 根据小松原女士的说明,这栋公馆是昭和初期一名德国人所建造,而那位德国人的书房就是地下室最里面的房间。小松原女士说,她猜想先生可能躲在公馆的某个地方,所以她找遍了整个地下室,结果在那间书房里发现非比寻常的东西。 我们走进书房开灯一看,房间大概四坪大,里头全是书柜,另外还有打字机和书桌,房里空无一人。与其说是书房更像是书库,讲得直接一点就是旧书仓库吧。 “这种地方啊,就算出现好几具尸体也不足为奇吧。”我的属下说。 空气中飘散着微微的老鼠尿味。 “没错。”我边说边四处寻找沾有血迹的东西。“啊,是那个!” 好几本书上沾附着类似血迹的黑色污渍,书桌底下有一支沾到泥巴的旧球棒,上面同样附着黑色污渍。我戴上手套,正要把球棒拖出来,又发现怪东西,没错,就是石头,三颗拳头大的石头同样沾了血迹般的黑色污渍。 就在那时,我发现房门外站着一名高中生年纪的少年,他就是小松原女士的儿子。 “小朋友,你是谁啊?”我问他。 但他不发一语,一径盯着我手里的球棒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接着他走到我身边突然抢了球棒转身就跑,我们马上追上去,追到一楼发现那支球棒掉在后门,但已经不见少年的踪影了。 你说球棒会不会被调包了? 不,应该不会吧,牌子是一样的,沾到汗渍的位置也没变。 我们决定把沾了血迹的球棒和书带回局里进行化验。 您觉得那是什么东西的血迹呢? 不知道?我想也是。 首先,那些黑色污渍的确是血液,只不过,不是人类的血,而是兔子的。吓一大跳吧? 球棒上之所以沾了血是因为小松原家那个儿子,我们后来査出他在下某种咒术时拿活兔子当祭品。警方原先还以为发生离奇命案,这下完全提不起劲了。那个小鬼脑袋好像不大对劲啊。 另外,我们捡回球棒回到地下室的时候,那些沾有黑色血迹的石头都不见了,应该也是那个小鬼拿走的吧,虽然没有证据,反正上面沾的八成也是兔子血啦。 话说回来,小松原先生并不在那栋公馆里,也没有任何命案的迹象,我想他一定是抛家弃子跑到某个地方去了,再怎么说,家里有个那么强势的太太,一定会觉得喘不过气,如果我是她先生,也会马上逃到冲绳还是北海道去啊,我看她先生一定正在享受他的第二人生吧。 总之,这是一椿雷声大雨点小的案子。我能告诉您的大概就是这样了,很抱歉帮不了什么忙啊。 ------------------------------- ●户田伸吾(私立曙学园高中教师,三十八岁) 我记得让司先生是在十月突然失踪的,刚好校庆结束之后没多久。 校庆过后学校补休一天,可是补休的隔天,让司先生没来学校也没请假,我便打电话去他家,电话没人接,我们也联络不到他,之后一连两天他还是没来上课,直到第三天,让司先生的太太打电话来学校说她先生一直没回家,不知道他有没有跟校方联络,这时事情才爆了出来。 毫无预警便丢下家庭和工作的让司先生到底跑哪里去了?如果说跑回故乡,他又是东京文京区出生的啊;该不会人在哪里出了意外吧?学校同事都很担心。 原本由他负责英语教学的那些班级总不能一直让学生们自习,就由我暂时接手。 我听说他太太好像向警方报了案,可是警方似乎不怎么积极,他们在地下室发现沾有血迹的球棒,本来以为出了命案,调查之下才发现那不是人血,而是兔子还是什么动物的…… 警方的态度言下之意是,让司先生可能是对太太感到厌烦而离家出走,他太太还为此气愤不已呢。 我觉得就算夫妻感情眞的不好,让司先生毕竟有个叫小雪的亲生女儿,他不大可能抛弃小雪的,我也不认为他会卷入什么案件,大概只是有些纠纷不方便出面吧。 之后整整过了一年,让司先生都没有主动联络学校,校方只好以书面劝返,让司先生和学校的关系就这么结束了。 我只是他的前同事,他们家后来的事我并不清楚。我和他的继子小淳只有在推理舞台剧上演的时候见过一次面,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小雪。 后来找到让司先生了吗? 没找到啊?唉,他究竟怎么了呢? ------------------------------- ●西川真二 (白山学园高中同窗,目前为银行员,二十八岁) 我想小淳应该是在他父亲失踪之后才变得那么阴郁,虽然他原本性子就很怪。小淳开始出现一些精神异常的行为是在十月之后,刚好是高三的秋天,正是升学考的最后冲刺时期,我一直很担心他,毕竟还是会影响成绩吧。 学力测验一向保持第一名的他,秋天之后成绩严重下滑,他自己倒是毫不在乎,我想他那时根本无心在课业上。 那阵子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道消息满天飞,说小淳砍杀家里养的小动物,因为他在练习黑魔法,必须献给恶魔鲜血,而他一直在杀兔子或天竺鼠之类的。 因为我曾是《Requiem》的一员,小淳和其他成员断绝来往后,我跟他还算处得不错,后来大概十月初的时候,我曾半开玩笑问了他: “听说你在练习黑魔法?” “是啊。” 我以为他会否认,所以当他大刺剌承认时我反而有点惊讶,后来两人聊一聊,我不知怎的说了出口:“我可以参观吗?”于是我得到了小淳的热情邀约。 我自己也很后侮,心想这下糟了, 一方面又自我安慰反正能借机见到小雪,最后还是去了小松原家:我来到二楼小淳的房间,他正在书桌前读一本很厚的书。 “哦,你来得刚好,我正在准备呢,等我一下。” 他看完书之后就带我到后院去,一旁有个小小的木笼,里面关了一对兔子,它们一看到小淳都惊恐地在笼子里跑来跑去。 小淳敏捷地伸手进笼子里,双手抓住一只兔子的耳朵,小淳无视兔子的极力挣扎,只是使了个眼色要我跟他走。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没想到他走到院子尽头处突然蹲了下来,那里有一堆枯草,小淳将枯草移开,出现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地道。 “小松原,这是什么?” “秘密通道。”小淳一脸神秘地笑了笑,握紧死命挣扎的兔子的耳朵便走下地道,“喂,西川,下来之后记得把草盖上,要是被我妈发现就惨了。” 我照他吩咐做,接着跟着他往下走,一出地道便来到一间像是书库的房间,里面堆了满满的书,应该是他家地下室的某个房间吧。 小淳放开兔子。兔子突然被释放,先是一脸困惑地瞅着小淳,接着或许是察觉到应该逃吧,它开始在房间里乱窜。 “小松原,你要对兔子做什么?” “我要举行驱邪仪式。”小淳从杂乱的物品当中抓起一支旧球棒,将球棒靠着肩,视线紧紧追着兔子,“好,开始打猎了。” 当时小淳的表情简直跟发狂没两样,我大声制止,他却好像完全听不进去,只见他挥起球棒发出怪声追着那只兔子。他那样子根本是疯了,我不禁想起威廉·高汀的《苍蝇王》里那名发狂的少年。 兔子痛苦哀叫着到处逃,可是房里有大量的书挡住去路,无法跳跃的兔子终于被追到角落,缩着身子不停颤抖。 “喂,小松原,你适可而止吧,我没听过有这种驱邪仪式啊!” 我抓住小淳的手臂,发现他眼里有道不寻常的光芒,这时我清楚地知道,他发狂了。 我被他吓到,小淳趁机甩开我的手,龇牙咧嘴地冲向那只动弹不得的可怜兔子。 “你干什么!快住手!” 小淳似乎没听到我的话,球棒一挥,兔子当场毙命,鲜血飞溅到旁边的书上,小淳喘着大气发出胜利的欢呼。当时我只想尽速逃离现场,所以我没选择地道,而是往地下室出口跑去,但当我一握住门把,突然有种被电到的感觉。 我“哇!”的一声往后返了一大步,门打开了,小淳的父亲神情诡异地站在那儿,没想到原本那么柔和的他会露出魔鬼般的狰拧表情。 “小淳,住、住手,给我住手!” 他父亲似乎没看到我,直直走到发狂地挥舞着球棒的小淳身旁,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拳就把小淳打倒在地。小淳吃了出其不意的一拳,先是恍惚地转着眼珠看了看四周,接着他露出充满敌意的眼神,狠狠地瞪向握着那支沾血球棒的父亲。 “小淳,醒一醒!”他父亲大声怒叱。 没想到小淳竟然大叫: “混账!竟敢阻挠我!”小淳随手抓起身旁的东西朝父亲扔过去,口中喊着:“你给我滚!” 他居然对父亲说这种话,小淳不停吐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甚至趁父亲愣住的时候朝他扔石头,拳头大的石头飞快地掷出三块,其中一个打中他父亲的额头,虽然没流血,伤处立刻肿了个大包。 我在一旁看到这整个过程只想逃离现场,脚却像生了根似地无法移动。 他父亲心里不知作何感受,只见他神情痛苦仿佛小孩子快哭出来似的,接着他猛一转身,不是朝门的方向,而是朝我们溜进来的那个地道冲了出去。 “喂,小、小松原!”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出声叫小淳,“这样好吗?你怎么对父亲讲那种话?” “哼!我管他去死。” 小淳不屑地吐了这么一句,起身把丢向父亲的石头一个个捡了起来,然后他直盯着石头像在思考什么。 “喂,小松原!” 我一叫他,小淳抬起眼恍惚地看着我,那时候我眞的觉得这家伙肯定疯了。小淳突然举起石头,我连忙蹲下身子大喊“住手!”我以为石头会朝我飞过来,但小淳没这么做,他只是把石头藏到书桌下方。 接着他像是突然恢复了平静,望着那一动也不动的兔子尸体,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地说道: “那么,开始念咒吧。” “喂,够了啦!小松原!” 我早就不想看什么黑魔法下咒了。 “你在说什么?我好不容易准备了活祭品,事到如今怎么可能停手!还是你怕了?” “我要回去了。” 我只说了这句话,转身走向他父亲刚才离开的地道,这时地道上方突然亮了起来,传来女孩子的说话声,很快地,一双修长白皙的腿走出地道。 是小雪。 她似乎没料到我们在地下室,慌忙拉齐裙襬。当时的她应该才中学二年级,身体发育却完全是个大人了,我顿时把兔子的事忘得一乾二净,陶醉地看着她天使般的脸庞。 “这……”小雪一脸茫然。 但当她看到呆立一旁抓着兔子尸体的小淳,当场轻呼一声“啊!”两腿一软便昏了过去,我慌忙搀住她。 之后没多久,我就听说小淳的父亲失踪,我不清楚他父亲的失踪是不是因为那次的事,但我想应该多少有影响吧。 而小淳则是一天比一天怪异,上课的时候总是恍惚地想着事情,而且他不再和我说话了,当然成绩也一落千丈,我想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才会自暴自弃吧。 我还听说他定期去精神科接受检査,不过是否属实我就不清楚了。 ------------------------------- ●沼尻义雄(精神科医师,五十五岁) 这份病历已经超过十年了,找出来可是费了我一番心力啊。 是啊,小松原淳这名患者我还隐约记得,不过因为关系到病人隐私,我没办法对你透露什么。 我最多只能告诉你,其实他的症状没什么大不了。听说他是离家出走,在山梨县西湖风景区的一家土产店被救了回来,后来他母亲便带他来这里接受诊疗。他从十二月到三月,整整四个月的时间定期来我这里治疗,因为刚好遇上大学入学考,他那年就放弃考试了,还表示要好好拚来年。我能说的就只有这样了,可以了吗? 还有患者在等我,先失陪了…… ------------------------------- ●田丸胜之助(西湖的土产店老板,八十二岁) 啊啊,你说在严冬里自杀未遂的那个孩子是吧,我怎么忘得了呢? 我们这边到了十二月观光客很少,生意冷清到都可以网麻雀了,那种时候我多半整天闲在店里没事做,你看也知道我是个半隐居的老人家,每天都闲到不行呢。 那孩子啊,是在十二月一个非周末的日子来的,他背着登山背包,穿着学生服和蓝外套,我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在下午一点左右到了之后就一直站在湖畔,目不转睛看着湖水,再怎么迟钝的人也会觉得怪吧。 那天富士山吹来的风非常强,一直站在那里肯定会冻僵的。我和我老伴一边喝茶一边聊了起来。 “喂,老太婆,那孩子眞的怪怪的。” “老伴儿,你去把他带回来让他喝点热茶吧。” 其实就算老太婆没这么说,我也打算去找那孩子聊聊,于是我走出店外来到码头边,那孩子一直杵在那儿,我对他说:“你好啊。”他便慢慢地转过头来,看他大概是高中生年纪,一脸想不开的表情,我一看就觉得这孩子很危险。我见过无数想自杀的人,那孩子身上也散发那种特殊的气氛,可是啊,要和一个打算自杀的人说话可不容易啊,他们的精神状态是勉勉强强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很可能只因为一句话就崩溃的。 “小伙子,要不要来我们店里喝杯茶啊?”我指着店这么说了,“一直站在湖边会感冒的,来吧。” 结果那孩子一脸不悦地别过头,跳到码头下方的沙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脚又不方便,追不上他,只好回店里去。 “老伴儿,糟了呀,你看那孩子……” 老太婆脸色大变指:者湖的方向,我回头一看,那孩子一身衣服穿得好好的就往湖里冲啊! “喂!赶快叫警察!” 我一边大喊,一边冲出店门找隔壁民宿求助,后来幸亏发现得早,那孩子得救了,民宿的小老阁抢在灭顶前救起他,我们把他带回我家换掉一身湿衣服,让他穿上我儿子的睡衣。 他的学生服里有学生证,我马上联络他的家人,他母亲开车赶来时已经很晚了,当场紧紧抱着睡梦中的儿子哇哇大哭呢。 听说那孩子是两天前离家出走的,他母亲正想向警方报案就接到我们的电话。 “这件事要是曝光会影响他的前途,请你们千万不要张扬出去。” 他那个既富裕又高雅的母亲都这么说了,和警察谈过之后,我们便决定低调地处理这件事。 不过事情都过那么久了嘛,我就全部告诉你吧,其实后来我们和那孩子还见过几次面哦。 你想听啊? 那我就说了。在那一带有一处树海,没错,就是那种一旦进去就出不来的树海。去年呢,那孩子…… 〔独白〕6 ……我一味等着直升机再度前来。 然而等了好几天,还是没听到那刺耳的引擎謦。唉,就算是轻型机也好,只要稍微偏离飞行路线误飞到这片森林上空,然后很偶然地看到我以枯枝排列的文字就好了啊。 HELP! HELP! 难道他们没有看到这些文字吗?还是他们无法理解这些字的意义?恐怕SOS比HELP浅显易懂,而且如果把HELP读反了,根本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记号排列。 可恶—这可是我花了几乎一整天的工夫才好不容易排出来的文字啊!消耗了太多体力,如今又无力地蹲在洞穴里。我只是希望获救才用尽最后力气排了这些字,竟落得如此下场。 努力换来一场空,我只能等死了。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小雪!” 喉咙深处不禁发出呼喊。我不想死—为了你,我要活着回去才行——这是我灵魂的悲痛嘶吼,我黯然落下悲叹的涙水,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睛,哦,我还活着。捏一下脸颊,还有痛觉。洞穴外头仍有光线射进来,天应该还没黑吧。 我肚子饿了,伸手到那名已经死亡的谷山美智子的背包拿出巧克力,突然,指尖在背包内部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甜的东西我已经吃腻了,那大概是别的食物吧,我把它拉了出来。 原来是一本红色塑料封面的记事本。是她的。 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她的姓名和电话号码,通讯簿上有一些友人的名字,每日记事栏几乎都是空白的,只有女子死亡的那一天记录着出租别墅的名称和费用,而我在意的是最后一页,上面写着: “淳你这个混蛋,我死给你看。” 太偶然了吧。这个世上的确有很多人叫“淳”,偏偏都和这座树海有所牵连,上天实在太爱恶作剧了。 我不禁笑了,视线又移回空白页上,幸运的是这本记事本附了铅笔。 好,我来将事件至今的来龙去脉详细记录下来吧。 这是我唯一做得到的、最后的复仇。即使无法生还,即使我的肉体化为土壤,这本记事本还会留在土地上。 “我叫小松原。” 啊啊,还好我脑子还没糊涂。 “为什么我会被困在这个地方呢,以下我将详细说明。我……” 思路似乎还很清晰,只是由于营养不良,手止不住颤抖。我以左手扶住右手,一面将发生的一切写在记事本上…… 第三部 回归胎内 ------------------------------- 〔小松原淳的肖像〕10——湖畔之死 ------------------------------- 松原淳年表(二十~二十三岁) 一九八四,四 (二十岁)小淳经过两年失学生活终于重考进入T大文学院,重考期间并没有上补习班,一直在家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进入推理小说同好社,重新执笔创作小说。 搬进目白的公寓,几乎都深锁在屋里写作。 和女友过着半同居生活。 (二十二岁)小雪应届考进小淳就读的T大文学院,也进入同一个社团。 社团于西湖举办暑训,不幸发生命案。 ------------------------------- ●桑野小百合(化名,T大研究所在学中,二十六岁) 我和小松原淳大学同届,但我是应届考进来的,所以小他两岁。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社团成员常聚会的一家咖啡店前。入学典礼结束后,我无意间看到校内公布櫊贴着推理小说同好社的招生海报,我不是推理小说迷,不过那个社团看起来蛮有趣的,海报上写着他们正在学校附近一家叫“LAPINE”的咖啡店招生,我想去看看也好。 那家咖啡店位于二层楼建筑的一楼,看上去有点脏脏的,的确很像推理小说迷会聚集的店,我不禁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时门口有个男子也和我一样迟迟没踏进店内,他是个美男子,轮廓很深,穿着休闲西装外套。 “不好意思,请问……”我先开口了,男子吓了:跳看着我。“请问你是推理小说同好社的人吗?” “啊,不是……”他有些难为情地躲开我的视线,“我正想报名。” “哦,我也是耶,我一个人不好意思进去,不如我们结个伴吧?” “可是,我……” 我半强迫地拉着他推开了咖啡店的玻璃门,进去一看,里面的装潢仿佛停留在上一个时代,内装和外观一样黯淡,裸露的水泥地面、伤痕累累的桌子,沙发上还有香烟烧出的烟疤,要是再加上油灯就像是一间深山里即将停办的分校了。 靠里面的座位有好几名气色颇差的男子围坐一起。 “喂。”他低声对我说:“好像就是那群人,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说得也是,感觉不是很好。”我和他对看一眼。 当时还没有“御宅族”这个称呼,但那些人身上散发的就是不折不扣的“御宅族”气息。 “走吧!”他说。 我也想离开了,与其和那群人搅和,不如和他一起行动。能认识他眞的很幸运,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但我眞的觉得和他相遇似乎是冥冥中注定。 “请等一下,那边的两位。”正当我们走向店门,身后突然有人扯着嗓门说道。我们回头一看,“对,就是你们。你们是来申请入社的吧?”一名鼻下留着髭的男了招着手说:“来来,不用客气,到这边来吧。” 对方都这么说了,我们也不好走开,于是我们就像恶作剧被逮到的小孩似的微低着头走了过去,包厢里共有四名男生,那个留髭的似乎是带头的。 “欢迎入社,女生尤其欢迎!我是总干事,野边山彻。” 总干事请我们入座后,一名稍微正派一点的社员对着我身旁的他开口了。 “喂,你不是小松原吗?是我啊,片仓啦!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说话的是大二的片仓龙太郎,“野边山,这位是我高中同窗,他叫小松原淳。”片仓一脸骄傲地使劲拍了拍小淳的肩。 但小淳不知为何皱起了眉,他似乎不大想见到片仓。 “小松原也在写东西哦,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推理小说迷,有机会的话大家一定要去他家参观一下啊。” 听到片仓这番话,野边山交抱胳臂毫不掩饰敌意地说:“来了个狠角色呀。” 我刚加入没多久便察觉到他们那群人无法容忍别人强过自己,对于实力坚强的新社员多少有些抗拒。 所以小淳或许正是破坏社团团结的罪魁祸首吧,我巳经不记得当时一群人聊了些什么,大概半个小时后,我就和小淳一起离开“LAPINE”朝车站走去。 “你打算入社吗?”我望着他的侧脸。 这时我已经知道他和我同是文学院的,很想和他交朋友,因为他个子髙又带着忧郁气质,非常帅气。 “他们给我的感觉不是很好,那个总干事我也看不顺眼。”他说。 “那片仓同学呢?” “我最讨厌那家伙了。” 听说小淳高中时也曾组过推理小说同好会,片仓就是当时的成员,小淳和片仓一言不合,便把他逐出同好会,难怪他对片仓没好感;再者,高中同届的同学现在成了他的学长,小松原心里应该很不是滋味吧。 我们在车站前的咖啡店里聊了一些和推理小说无关的话题,我觉得他这个人只要打开心房,其实还满健谈的。 后来小淳和我还是入社了,我每星期会去社团露脸两、二次,小淳却只在例会或读书会等特别活动才出现,我和他碰面反而大多是在社团活动以外的时间。 到了六月,片仓举办参观小淳藏书的活动。小淳本来不愿意,可是社员聚餐的时候大家喝了酒瞎起哄,小淳只好答应了。本驹込的小松原公馆位于邻接六义园一处安静的住宅区内,是一栋相当宏伟的西洋建筑。 那天我们去打扰的时候,他母亲也在家,“哇,来了这么多小淳的朋友啊!”她很开心地招待我们,还邀请大家喝茶,小淳却臭着脸拒绝了。那次出席的社员约有八个人,小淳把一行人全带到二楼去。 他房间里有非常多的珍贵书籍和少见的西洋原文书,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壮观的藏书,除了惊叹都说不出话。 “哇,这实在……太惊人了。”总干事野边山也不禁赞叹。 “怎么样?很吓人吧?”高中时便见识过这些藏书的片仓非常自豪,伸手打算抽出一本皮革封面的西洋书。 “不准摸!每一本书都很珍贵,不要乱摸!”小淳突然大喝。 片仓一脸不情愿地缩了手,“啧!你这家伙一点都没变。”他还不忘损小淳一句。气氛当场冷了下来,野边山出面打圆场说:“小松原说的也有道理啦。”才化解了尴尬。就在那时,房门口突然有人出声了:“哦,有客人啊?” 大家同时转过头看,只见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站在门前,可能刚放学吧,穿着深蓝色高中制服提着书包。 女孩和小淳一样长得眉清目秀,不大像一般的日本人,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宛如法国洋娃娃的眞人版。 女孩似乎不怕生,一进房就说: “大家好,我叫小雪,是小淳的妹妹。”她眨着大眼睛,将一头蓬松的秀发往上一拢,举手投足充满了女人味。对了,我觉得她和小淳长得很像。 “哇,你眞是愈来愈漂亮了。”大家都还愣在当场说不出话,片仓第一个回过神来,“小雪,还记得我吗?” “咦……”小雪一怔,然后像要回避片仓似地走到小淳身后。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高中来过一次呀,我是小淳的朋友,叫片仓龙太郎。” 她好像不记得了。 “我和你哥哥偶然进了同一所大学,不过我只重考一年,所以现在是你哥哥的学长哦。” 片仓肮脏的手搔着他那宛如月球陨石坑的脸颊一面咧嘴傻笑,小淳似乎很不开心。 “小雪,回你房间吧。哥哥在忙。”小淳轻推小雪的背要她离开。 “嗯,知道了。” 她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只不过她似乎发现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我,一脸诧异地边瞧着我边走出房门,后来回想,或许小雪在那时候就有预感我将来对小淳而言会是什么样的存在吧,我从她的视线感受到妒意,这并不是我多心。 大概一年后,小淳和我日渐亲密,我们互称对方“小淳”、“小百合”,不过我们是瞒着社团的人私下交往的。 小淳升上二年级后,在目白租了一间公寓套房,我大概每星期有三天会在他那里过夜。我会不怕羞耻地说出这件事,一方面是他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再者你也答应不会公开我的本名封吧。 我们后来为什么会分手呢?原因只有一个——小雪不仅考进我们T大,还加入了同一个社团。 唉,今天眞的好累,回想这些不愉快的往事眞令人感伤。 我想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改天再找机会和你继续聊,可以吗? 1 八月八日,岛崎润一来到练马区樱台采访曾与小淳半同居的桑野小百合,但对方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接受采访,两人只是透过她住处的对讲机对话。一开始她还很客气地敷衍岛崎,讲到后来却逐渐有些歇斯底里。 “你为什么要一再提起那段过去?你已经是第二个人来追问小淳的事,我眞是受够了,我好不容易快忘记他,你们又……。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论文的事,你今天就请回吧。” 又有人早他一步来采访了。比起桑野小百合拒绝采访,岛崎更在意的是这点。 “请问在我之前来采访的是一位女性吗?” “是啊,是女的。” “果然没错。” “什么意思?”桑野小百合提高了声调。 这时住同一层楼的一名中年女人从旁经过直盯着岛崎,岛崎连忙低下头,中年女人等电梯时毫不客气地从上到下打量他,仿佛想牢牢记住他的特征以备在警方面前能立即指证。 岛崎等中年女人搭电梯离开才又对着对讲机开口 。 “请问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 “大概五十岁上下吧,她说她想把小松原的生平写成传记,希望能采访和他生前交往过的我。她说她姓尾崎。” 果然又是尾崎爱,这个混蛋老在背后搞鬼。 “我明白了,不过那个人和我的调查方向不同,所以还是请你接受我的采访好吗?” “就算你们各有目的,对我而言都一样啊,你就不要再折磨我了,请回吧。” “请你帮帮忙……” 话没说完对方就挂断了,之后不管再怎么摁铃也没反应,岛崎只好先打道回府。 他从樱台车站坐上西武池袋在线行列车,在大泉学园站下车徒步前往小雪的租处。岛崎最近离开小松原公馆之后都直接前往小雪的公寓,幸好有小雪在,寂寞的独居生活也完全改观了,这是岛崎有生以来首次感受到的眞爱,他一直觉得能够能双手拥抱小雪这么美丽的女性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小雪从那次之后就没再收到恐吓信件,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但他们俩倒是很享受这短暂的平稳日子。 前往小雪公寓的路上,岛崎脑袋里全是桑野小百合拒绝采访的挫败感。 他突发奇想,不如直接问小雪关于桑野小百合的事呢?不,不行,这问题太敏感了,不能直接问小雪,顶多只能若无其事地提起桑野小百合的名字然后观察她的反应。 他从车站抄近路走进住宅区,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跟踪,他强烈地感受到一道仿佛刺穿背部的锐利视线。 小雪的公寓就在眼前。虽然过了五点,炎夏的太阳依然火辣地照耀着西边天空,岛崎回头一看,只见柏油路面热气蒸腾,身后空无一人。 前方是T字路口 ,岛崎暂时停下脚步待在原地,一边感受着脚下升起令人晕眩的热气,眼看着路口有三名国小三、四年级的男孩子晃着背上的书包迎面跑来。 男孩子正要通过岛崎身旁,岛崎开口了。 “小朋友,请问一下,前面转角有没有人在啊?” “有一个欧巴桑啊。” 当中一名体格最好的小孩露出警戒的眼神回答岛崎,接着对另外两人使个眼色,三人旋即跑开了。 如果那个“欧巴桑”就是跟踪他的人…… 岛崎决定突击那家伙,当下朝路口冲去,五十公尺左右的距离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路口 一看,哪来什么欧巴桑,整条笔直的路夹道都是住家的水泥砌墙,根本无处可躲,只有一名骑着脚踏车的家庭主妇一脸诧异骑过他身旁。 会不会是天气太热,晒得脑袋都不正常了?他苦笑着往小雪的公寓走去。 “我等你好久了!” 岛崎一进门小雪就冲上来,在他颈子与脸颊不停地亲吻。 “拜托你冷静一点啦。” “我一直孤伶伶的,都快发疯了啊。” “抱歉抱歉,采访时间拖长了。” 自从收到那封怪信,小雪几乎断绝与外界的接触,一直深锁在公寓里。 “刚才我在窗边看着你走进公寓,有个戴太阳眼镜的可疑女人一直跟在你后面耶,那是谁啊?” “咦?眞的吗?” 岛崎走到窗边俯瞰道路。 他只看到一名中年妇人往车站方向快步走去,那人弯着腰仿佛想避人耳目,看上去也像是拉保险的。 “你看,我说的就是她,她还偷窥这栋公寓,一定有问题!” “你想太多了,那是行人啦。”岛崎不想让小雪担心,等那女的身影消失后,岛崎迎面看着小雪说道:“老实说,我有事想问你。” 小雪在床上坐了一卜来,比了个手势要岛崎坐在旁边,岛崎一坐下,小雪便把头靠上他的肩,她可能刚洗完头发吧,岛崎闻到洗发精的香味。 “我要问的是有关你哥哥传记的事。” “我哥哥的传记?什么事呢?” “我现在正在调查小淳的大学时代,而他的女朋友在这时登场了。” “你说桑野小百合小姐?”小雪脸上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你认识她?” “认识啊,我们同社团。” “那你也知道她和你哥哥同居的事?” “咦?”小雪思考了一下岛崎这句话的意思,“你连这都查出来了?为什么呢?”她的视线带着责难。 “因为你母亲要求我将她儿子的眞实面貌完整记录下来啊。” “可是你这样挖掘人家的家丑,我只觉得下流。” “你要那么想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如果写了不实内容,这本传记就毫无价値了,再说你母亲也要求我据实撰写啊。” “你是想让我当坏人吗?” “你做了什么事会让人指责你是坏人吗?”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从桑野小百合小姐的角度来看,或许我会被定位成坏人。她想怎么批评我,我也无可奈何,但是我不希望完成的传记让我哥哥蒙羞,我想我妈妈应该也是同样想法。” “是这样吗?可是你母亲一直都说传记的事全权交给我处理啊。” “我不认为那是她的内心话。忠于事实的确是好事,可是有时候还是需要适度地改写吧……”小雪不开心地抿着嘴。 “你哥哥那么想成为作家,我如果不据实写下他的理想与努力,这本传记会变得很虚伪喔。” “可是……” “反正这是自费出版,充其量只是一本小松原家人之间传阅的书,既不会公开贩卖,世人也不会看到。这本传记完全是出于你母亲的爱,她只是想完整地留下小淳的种种回忆。” “是这样吗?我妈妈那么精明,她一定是借口出版哥哥的传记,然后暗地里不晓得在策画什么。” “我倒不这么认为,她应该纯粹是出自母性本能,只是想让自豪的儿子的生涯以一本书的方式留在这个世上罢了。” 岛崎继续说。他好不容易进行到这个阶段,如果因为妥协而让传记穿插许多虚构情节,会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当初为什么要接下这份工作了;他甚至认眞地在考虑一个企画,如果妙子不满意将来完成的《小松原淳的肖像》,他打算更改登场人物的名字改写成一部小说公开于世,他相信佐藤编辑读过内容之后一定会中意的。 现在的岛崎正逐渐感受到这份工作的意义,只要照现状进行下去,一定能将一名立志当作家的人的荣耀与挫折描写得活灵活现,一般传记很少以采访文体构成,他相信这种叙事方式比起正统的第三人称文体更能强烈描绘出小松原淳的性格面貌。 但小雪只是沉默。 “你眞的那么不愿意我写出事实?”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小雪舔了舔唇。太阳即将西沉,夕阳将公寓的墙壁染得通红,室内只听得到冷气机流泄空气的声响。 “对你而言,我和工作到底哪个重要?”小雪神情哀伤地说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当然都重要啊。”岛崎推敲着她的意思。 “选一边吧。哪个重要?你说啊……” “怎么能比较呢?不要逼找啊。” “我知道了,你讨厌我是吧?” 小雪转头趴在床上颤着肩哭了起来,岛崎不知如何是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反应这么激烈呢? “小雪,我没有说我讨厌你啊。” “不,你是讨厌我的。我就是知道。”小雪抬起泪湿的脸庞,吸了吸鼻子,然后语气强硬地说:“你回去吧。” ------------------------------- 〔小松原淳的肖像〕10(续篇) ------------------------------- ●桑野小百合(化名,T大研究所在学中,二十六岁) 自从你们来采访之后,我成天脑袋里想的全是小淳,尽管我努力要忘了他,现在那道忘却之门却硬生生被撬开,记忆的亡魂再度苏醒。 可是这种事恨你们也没用,最近我终于想开了,不如说出一切吧,把残留内心的那些脓全部挤掉可能会好过一些。 嗯,从哪里开始讲呢?封了,之前我曾拒绝你的采访吧,那我就先把小淳搬到目白公寓为止的过程先说完,再来说明之后的事吧。 小淳升上大二之后,在目白的学习院(注)附近租广一间2DK的高级公寓,他在外租屋的事并没有告诉社团那群人,因为公寓距离学校很近,他怕会成了社员的聚会所。 注:学习院:建校于一八七七年,日本皇族与华族子弟多就读于此,是一所拥有幼儿园、小学到大学的综合学校。 他也没打工,每天只是窝在公寓里看书写小说,当然没有收入支付房租,那间公寓的房租好像都是他母亲在付的。 小淳一方面想逃离母亲的控制,现实生活又不得不倚赖母亲的力量活下去,但他自己似乎不觉得矛盾,我想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关系吧,他和释迦牟尼掌心上翻来滚去的孙悟空其实没什么两样。 我是少数几个从他口中得知他搬进高级公寓的人,每星期我都会去公寓帮他打扫做饭,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我们像是男女朋友的幸福关系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大二夏天,我目击到令人震惊的一幕。 每到暑假我都会在新宿一间啤酒屋打工,由于学费一直是父母寄钱过来帮我缴的,我不好意思连零用钱都向父母伸手,至少自己的生活费应该自己赚,而且两个月的打工收入还不错,所以我几乎整个假期都在拚命工作。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我打完工正要回家,忽然想到好久没找小淳了,于是我没事先打电话便直接过去。 我在目白下了车,先绕去超市挑了几样现成的菜,满心期待与小淳共进晚餐。那栋公寓大门设有保全锁,在当时并不常见,我按了密码来到二楼小淳的门前,结果你猜怎么了?屋里竟然传出年轻女孩的笑声,不只如此,小淳也开怀地笑着。 我不知道他脚踏两条船,没想到我在辛苦打工他却把别的女人带进公寓,而我最气的是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不曾笑得那么开朗。 我发现门没上锁,决定逮个正着,于是我喊了声“小淳!”便冲进屋里。小淳和一名身穿白T恤搭红迷你裙的长发女孩正卿卿我我的,两人一看到我立刻分开来。 “哦,是你啊。”小淳吓了一跳起身过来拉我的手,一边播了搔头说:“怎么不先打电话来呢?” “你们在做什么?太下流了吧,这女的是谁!” 我甩开小淳的手,指着那个女孩,就在这时我心头一惊——我见过她,她是那个满脸稚气年仅十几岁的美少女。“小雪妹妹……” 她起初有些难堪,认出我之后便点头打了个招呼,系了红缎带的马尾晃动着。 “哥哥,那我先回去了。”她对我点个头便离开了。 “好了,坐吧。”直到房门关上,小淳才仿佛醒了过来,他让我在沙发坐下。 “我妹来找我玩。” “她叫‘小雪’对吧?” “嗯。” “你们刚才玩得很开心嘛,男女朋友也是这样吧。” “别闹了,我们是兄妹耶,感情当然好啊。” 那他看到我进门又何必那么惊慌呢? “我看倒像是近亲相奸。” 我一气之下脱口而出,话说完才发现糟了。 “你、你开什么玩笑!”小淳气得满脸通红,“我们在法律上的确是兄妹没错,可是两个人都是父母再婚前就出生的,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什么近亲相奸!这么肮脏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讽刺的是,我这时才知道他们都是父母再婚前各自的孩子,由于他们眞的长得很像,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亲兄妹,只不过这么一来对我更不利了,因为他们就算眞的成了男女朋友也不会违背伦常,我周遭也有过无血缘关系的兄妹结婚的例子。 我冲出小淳的租处,边哭边跑到目白车站,碰巧看到小雪在超商前的电话亭里讲电话。 小雪脸上开朗的笑容与青春的气息眞的很耀眼,我好生嫉妒。 暑假过去,新学期开始了,我和小淳表面上重修旧好,但其实我们之间一直无法抹去小雪的存在,我总觉得和小淳相处有疙瘩在,但如果提起上次那件事,我们脆弱的关系极可能出现裂痕,所以我们都有默契绝口不提。 没想到来年,等待着我的是另一个更大的冲击——小雪应届考上我们就读的T大,你能想象当小淳知会我的时候,我有多烦恼吗? 我之前就晓得她在准备考大学,但我做梦也想不到她竟然选了T大。她虽然比小淳小四岁,由于小淳重考两年,所以他们在学校只差了两届。我一开始就有不好的预感,而这个预感就在小雪加入推理小说同好社的同时成了事实,社里包括我总共只有三个女生,小雪转眼就成了社团里偶像般的存在。 当时的总干事是片仓龙太郎,得知小雪决定入社,片仓简直是欣喜若狂,他对小雪的示好已经到了异常的地步,不断滥用职权讨好她,周遭的人也都看在眼里。 唯独小淳还是很少在“LAPINE”露脸,所以他似乎不知道这些事,我曾委婉地提醒他。 “片仓好像很迷恋小雪,当心一点比较好吧。” “小雪没问题的,她很有看男人的眼光。” 小淳每次都说不用担心,但我还是觉得小雪太没有戒心了,也曾私下劝过她。 “哎呀,放心啦,我已经是大人了,自有判断善恶的能力呀。” 小雪只觉得是啰嗦的学姐多管闲事,没给我好脸色看,我心想再念她反而会造成反效果,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不过看着小雪的言行眞的很令人担心。 稚气未脱的面容与成熟女人的肉体所构成的不协调美感,连我同为女性都感受到她的魅力了,对男性而言更是充满诱惑。就这样,小雪被那些学长们捧在手心,好像也常被邀去喝酒。 六月我们社团办聚餐,当时小淳也出席了,小雪就坐他旁边。我因为一直深怕其他社员知道我和小淳的关系,故意坐得离他很远,但当我看到小雪笑得那么开心又好嫉妒,唉,女人眞的心眼很小,我当时甚至暗自期待哪个男人去玩弄一下小雪吧。 聚餐结束后我们决定到新宿续摊,一行大概十个人分坐上三辆出租车约好在歌舞伎町入口集合,但我们到了新宿却不见小雪和片仓。 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人影,于是我们留一个新社员在入口等,其他人先到居酒屋又喝了起来,但我一直很担心那两人跑哪儿去了,因为在前一摊小雪就玩得很疯,还喝了不少酒。 大概二十分钟后,新社员也等得不耐烦先回来了,人家猜想那两人大概先回家了吧,再者我们都喝得满醉的,也没想太多。 后来我们又续了好几摊,不知怎的到最后只剩我和小淳两人在歌舞伎町一带漫无目的地走着。时间已过午夜一点,我一方面很高兴能和小淳独处,一方面也有点醉了,我紧紧依偎着他,两人幸福地散步在街头。 不知不觉我们走进人烟稀少的宾馆街,两人边走还边闹着说:“这家不好。”“这家也太贵了吧。”就在这时,眼前一间宾馆走出一对男女,穿迷你裙的女子喝得烂醉站都站不直,男的则是紧紧抱着她。 “嗳,再做一次好不好?” 男的在女的耳边说着猥亵的话,热情地吻着她的颈子。 这时小淳突地全身一震,我察觉不对劲又看向那对男女,竟然就是小雪和片仓,想也知道从宾馆走出来的这两人刚才在干什么事。 “小雪!” 小淳突然冲上前撞向片仓,片仓整个人倒下,头撞到路面,之后就躺着一动也不动了,我想他一定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接着小淳走到瘫坐路上的小雪身旁,赏了她一巴掌。 “贱女人!” 小淳忿忿地丢了这句话便抛下我和小雪,快步朝新大久保车站走去,我只能扶起醉醺醺的小雪,呆立原处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我一直觉得就是这件事埋下了那起意外的远因。 同年夏天,我们社团在富士五湖之一的西湖举办暑训。 至于当时发生的那场悲剧,小淳在他的短篇小说〈湖畔之死〉(社志《不死鸟》第五十五期)中有详细的记述。 ------------------------------- 湖畔之死 作者:小松原淳 巴士一越过小山,视野忽然开展,眼前是一整片宽广的湖面,八月的太阳照得湖面闪闪发亮。 “哇!好漂亮啊!” 小雪从座位起身稍微打开车窗,由于巴士车窗是遮光玻璃,透过窗户看到的景色显得很单调,但车窗一打开,外头其实一片绿意盎然,万紫千红美不胜收,蓝色湖面上是白色游艇以及张着红色、黄色风帆的点点帆船,清爽的凉风吹进巴士里。 载着了大推理小说同好社社员的小型巴士缓缓驶下坡道来到西湖湖畔,本次活动成员共十人,包括总干事片仓龙太郎、副总干事泽村宏明以及前总干事野边山彻三名中心人物,三年级的小松原淳、桑野小百合,二年级的鹤冈幸彦、水上洁,以及小松原雪、须贺川英雄、白濑真由美等三名新生。同好社成员总数有三十多人,参加这次暑训的人却很少,这是因为活动时间在八月中旬,许多人暑假不是返乡就是拚命打工赚钱而无法前来。 他们租下两间出租别墅,预定在湖畔待三天。虽然是推理小说同好社,并不是整整三天都围绕着推理小说研究讨论,白天也有坐小船游湖、游泳或打网球等娱乐行程,只有在晩间某些特定时段会进行“猜凶手游戏”之类的团康活动。 “唔……是那边吗?”片仓拿着出租别墅公司给的地图一边寻找别墅的位置,“我看应该是那边,先问一下店家吧。” 片仓走进土产店,没多久便和一位看似店老板的老人家一起走了出来。 “那里有点难找哦,从这条上坡路上去,看到葡萄园广告牌就左转,到了网球场再右转……” 店老板比手画脚地告诉片仓该怎么走,其他人只顾着欣赏湖畔景致,来到清爽的湖边,每个人都开心不已。 片仓道了谢正要离去,店老板突然叫住某名社员。 “等一下,年轻人。” 被叫住的人是小松原淳。 “哎呀,果然是你——”店老板不知为何握住了小松原的手,“太好了,太好了——你已经念大学了啊——” “小松原,怎么回事啊?”片仓诧异地看着小松原。 “没、没什么。”小松原狼狈地低下头,粗鲁地甩开店老板的手,兀自朝上坡路走去。 “哥哥,怎么了?”小雪追上前拉住小松原,小松原却冷漠地甩开小雪。 “哥,怎么那么不开心呢?哥哥最近好怪,都不和我说话,整个人都变了。” “变的人是你吧。” “我?” “你扪心自问吧。” 于是小雪停下了脚步,“闹什么脾气嘛!”她对着小松原的背影骂了许久。 “小雪,怎么了?兄妹吵架吗?” 追上来的片仓亲密地搂住小雪的肩,他们两人交往的事在社团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我哥哥啦,怪里怪气的,不知道在闹什么脾气,都不跟我说话。” “别放心上,小淳也几乎不跟我讲话啊。” 正如他们所说,小淳那阵子有点怪,自从参加六月那次社团餐聚之后就变了个样,老是看他眉头深锁像在思考什么,找他讲话也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但不知为何,暑假前大家正在决定集训地点,小松原突然很积极地争取在西湖举办。由于去年办在伊豆海岸,今年大家也想往山上走,集训地点便顺利敲定了。 第一天抵达西湖的时候天色还早,一行人在出租别墅放下行李之后,除了小松原留守,其他人全下山去湖畔玩了。由于当天晚上有一场读推理小说猜凶手游戏,负贵撰写小说的小松原说他要留下来检视稿子。 整栋别墅只剩下小松原,于是他翻开事先写好的小说〈湖畔之死〉,开始逐页审阅这十张稿纸。 * 巴士一越过小山,视野忽然开展,眼前是一整片宽广的湖面,八月的太阳照得湖面闪闪发亮。 “哇!好漂亮啊!” 小雪从座位起身稍微打开车窗,由于巴士车窗是遮光玻璃,透过窗户看到的景色显得很单调,但车窗一打开,外头其责一片绿意盎然,万紫千红美不胜收,蓝色湖面上是白色游艇以及张着红色、黄色风帆的点点帆船,清爽的凉风吹进巴士里。 载着T大推理小说同好社社员的小型巴士缓缓驶下坡道来到西湖湖畔,本次活动成员共十人,包括总干事片仓龙太郎、副总干事泽村宏明以及前总干事野边山彻三名中心人物,三年级的小松原淳、桑野小百合,二年级的鹤冈幸彦、水上洁,以及小松原雪、须贺川英雄、白濑真由美等三名新生。同好社成员总数有三十多人,参加这次暑训的人却很少,这是因为活动时间在八月中旬,许多人暑假不是返乡就是拚命打工赚钱而无法前来…… * “开头部分应该这样就行了吧。” 小松原非常满意小说内容与现实完全一致,参加人数共十名,登场人物也全是现实里的人物,惨遭杀害的是片仓龙太郎,而要推理的问题是——谁杀了片仓? 每个人都怨恨片仓,所有人都有杀害他的动机。 小松原继续检视接下来的内容。由于事先已确认过出租别墅的内部隔间装潢,文中对于别墅的描写一切正确。今晩将在广场举办烤肉大会,预定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由小松原朗读这篇小说,揭开猜凶手游戏的序幕。 小松原很期待片仓得知自己在小说中被杀害时的反应。 外头传来一群人谈话的声音,是他们回来了吧?小松原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五点半了。 房门砰的一声打开,社员们纷纷走进来。 “嗨——久等了。” 晒得通红的片仓露出洁白的牙齿嘻嘻笑。这个笨蛋,还不知道自己就快一命归西了。 “大家注意——大家注意——”小松原开口了。 成员们围坐的营火逐渐转弱,大家都是一脸酒足饭饱的满足表情。 “接下来就由小松原同学主持猜凶手游戏!”片仓拍了拍手集中大家的注意,这时熊熊燃烧的薪柴突然啪地一声塌了下来。 “好,现在要进行的是本次集训重点活动之一的猜凶手游戏,希望各位尽全力发挥平日培养的推理能力,一起抓出真正的凶手吧。”小松原从口袋取出稿纸在大家面前摊开,“小说标题是〈湖畔之死〉,背景正是这个西湖,登场人物是在场的各位,至于被杀害的人,也在我们当中。” 大家不由得发出惊叹,还有人说:“太赞了!”薪柴所剩不多,炭化的薪柴烧得通红,每个人都抱膝聆听小松原说话,营火染红了成员的脸。 云层逐渐覆盖天空遮住满天的星星,高原仿佛完全被黑洞吞没。黑暗中小松原拿手电筒照着稿纸开始朗读原稿,仿佛舞台聚光灯照在他脸上,散发一股不可思议的诡异气氛。 小松原低沉嗓音的朗读一句句渗入听者的心,由于登场人物全是认识的人,每个人都被故事内容深深吸引,最后念到片仓龙太郎在湖畔悬崖坠落身亡的场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现场鸦雀无声,片仓更是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直盯着小松原。 “那么,到底是谁杀了片仓龙太郎呢?线索都在我刚刚念的原稿中,如果仍有不清楚的地方,大家不妨去一趟小说中出现的那座悬崖应该就明白了。那么现在开始休息三十分钟,请大家在这段时间里推理出真凶吧。” 小松原一说完,大家纷纷站了起来,三三两两地离开营火旁。 三十分钟后,社员们逐一返回营火周围,小松原添了薪柴,营火再度熊熊燃烧,他紧握着原稿耐心地等待全员到齐。 “还缺一个人。”野边山彻逐一数着人数说道。 “搞什么嘛,身为总干事还慢吞吞的。” “真的耶,只剩片仓学长了。”一年级的白濑真由美说道。 “片仓这家伙该不会真的和小说内容一样被杀了吧,哈哈哈……”副总干事泽村宏明开了个玩笑。 “你是说像故事情节一样被人从悬崖推下去一命呜呼,现在正躺在悬崖下方的沙滩上吗?”野边山笑着说了。 但没人笑得出来,听到野边山这个乌鸦嘴的笑话,营火旁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沉重。 薪柴塌了下来,火花四散,周围森林突然传出诡异的鸟啼,白濑真由美轻呼了一声缩起脖子,这个现场气氛来玩猜凶手游戏真是再适合不过。如果在这当儿,片仓本人突然现身,戏剧效果就满分了。 然而片仓并没有出现。 “我去看看吧。”一年级的水上洁站了起来,“十分钟前我还和片仓学长一起站在悬崖上呢。我还是去看一下。” “我也去。”野边山应和,接着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手电筒一照上林间小径,立刻传来草丛里昆虫逃窜的声响,成员们紧挨着彼此朝悬崖走去。 前方就是那座悬崖,森林来到这里突然净空,视野十分开阔,湖畔对面村落的灯火闪烁,隐约听得见湖面微波轻拍岸边的声响。 “没人嘛。”野边山帮大家打气,但他謦音是颤抖的。 “那家伙应该已经回到露营区了吧。” “可是我们来的途中没遇到他啊。”水上洁说:“慎重起见,我们看一下悬崖下方吧。” “嗯,好。”野边山从悬崖顶上战战兢兢地将手电筒照向湖面,“啊!那个!” 手电筒光线照到悬崖下方岩地上一个横卧的白色物体。 “是片仓!”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 穿着白了恤的片仓仰面倒在那儿。这里虽说是悬崖,实际高度落差只有三公尺左右,就算失足坠落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下方全是岩石,要是撞到重要部位也有可能发生最糟的结果。 大家拚命喊他,片仓却一动也不动。直接从崖顶下去必须有绳索,他们决定先绕路下到沙滩再走过去。 踏着崎岖的岩地,大伙儿好不容易来到片仓身边,野边山扶起嘴角流血的片仓,发现他的眼角微微抽动。 “他还活着!振作点,片仓!”野边山喊着,这时片仓似乎说了什么。“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混、混账东西……,我被做了。”片仓说。 “被做了?被谁啊?” “小、小松原……” 片仓眼神呆滞地望着小松原,试图举起手,突然头一垂便不动了。 “喂——片仓!振作点!” 野边山不断摇晃片仓,但他再也没醒来。 野边山轻轻放下片仓的身躯,转头看着小松原,其他人也跟着看向他。 “小松原,是你干的吗?” 只见小松原点了点头回道: “是啊,在这个猜凶手游戏中是我干的没错。” 接着,他把紧握手中的稿纸的最后一张亮在大家面前。 稿纸上写着: “猜凶手游戏的正确答案是,小松原淳。” (完) ------------------------------- 〔小松原淳的肖像〕10(续篇) ------------------------------- ●野边山彻(T大推理小说同好社前总干事,二十九岁) 当时眞是大吃一惊啊,集训期间竟然死了人,这下事情非同小可,我们全部的人都受到警方侦讯。 也难怪警方会深入调查吧,推理小说同好社团在集训中玩猜凶手游戏,玩得正兴头竟然有一名社员身亡,实在太离奇了。 “你说什么?推理小说同好社?”当地警局的刑警一脸不信任地瞪着我们,“你们这些人啊,成天想着怎么杀人是吧,这次又想故布疑阵把他杀弄得像是意外死亡吗?” 警方的说法好像我们是大坏人还是智慧犯,眞是够了。 其实在警方抵达现场前我就质问过小松原了。 “我什么也没做喔,你想想,那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我一直待在营火旁检视稿子呀。” “那为什么片仓死前会留下‘是小松原干的’这种话?讲不通吧!” “这还不简单,”小松原依然相当冷静,“片仓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片仓跑去那座悬崖,结果解开了凶手游戏的谜底。现实中的片仓为了找线索而跑去悬崖,他在那儿发现某个线索足以肯定猜凶手游戏的谜底就是我,正当他兴高采烈要问去的时候,一失足就坠崖了。” “这么说,片仓临死的那个留言只是讲出了谜底?” “就是这么回事。” “拜托,快断气的人会有那种闲工夫吗!” “片仓当时意识模糊,他只是胡言乱语罢了,我是觉得不必太深究,而且我要声明在先,这不是他杀,只是一起意外。” 他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只是我仍然无法释怀。 “有没有谁在悬崖上遇到片仓的?”我环视在场所有人。 “我看到了。”二年级的水上洁说。 “当时他看上去有没有异状?” “没有啊,他还是和平常一样爱开玩笑,他还说这个谜团也太简单了吧,根本是在骗小孩,谁都猜得出来。” “你看,我就说吧,片仓那家伙猜个正着了。”小松原一脸得意地说。 “水上,你还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我问水上洁。 “对了,当时悬崖附近还有其他人在。” “是社员吗?” “那个人站在树丛那边,太暗了我没看到脸,只听到他在吹口哨。” “吹口哨?” “我想他吹的那首歌应该是〈红鞋〉。”可能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境,水上洁全身颤抖。 “你说的〈红鞋〉,是不是有句歌词‘被异人带走了’的那首歌?” “没错,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就在我们讨论这些事的时候,警方人员赶来了。 是啊,警方进行了种种调查,但最后还是判定片仓是意外死亡。当然了,片仓临死的那个留言我没透露给警方,我想就算说了也毫无帮助吧。 我们并没有串通,不过我想当时在场的社员应该都没把留言的事说出去,今天我会说出来是因为那起事件应该已过追诉时效了。 ------------------------------- ●桑野小百合(化名,T大研究所在学中,二十六岁) 自从发生那次意外……不,那起案子之后,社团气氛变得很怪,很多人都退社了,我就是其中之一,小淳也是。 片仓的猝死多少影响了参加那次活动的人,大家都忍不住以怀疑的眼光看别人,总觉得搞不好杀害片仓的凶手就在集训成员当中,这就是所谓的“疑心生暗鬼”吧,大家都觉得待在“LAPINE”里很难受,自然就慢慢疏远了。 而小淳不只退出社团活动,连课都不去上了。 后来到了秋天,有一天我去公寓找他,一进门就觉得他表情怪怪的,好像希望我赶快离开。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什么。我刚好得出门一趟。” “哦,我来得不是时候?” “也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态度不干不脆的,就在那时,寝室里传出女人的声音。 “喔,有客人啊?” “嗯,是啊……” 原来是带了女人回来,难怪他一直想赶我走。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走了。” 正当我拿起皮包转身要走,寝室门打开了,眼前出现一丝不挂的小雪,她那美丽的裸体与完美的身材,身为女人的我也不禁看得出神。小雪似乎刚睡醒,揉了揉眼睛,伸着懒腰走进客厅。 “哥哥。” 她叫着小淳,还从背后抱住他,这时她才发现我的存在,只见她“啊!”地惊叫一声迅速躲回寝室。 “再见了,小淳。” 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可悲,冲出了小淳的公寓。 “喂!等等!”身后的小淳喊着。 但他似乎没打算追上来,我搭上电梯,挫败感无情地袭来。 这么说或许很矫情,但当时的我眞的觉得自己的青春就此结束了。 之后我就没见过小松原淳了,不知道他后来过得如何……? 我也听说了他在树海遇难的事。 不好意思,竟然在你面前掉泪。我能告诉你的眞的只有这些而已了。 〔独白〕7 黑夜里的树海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夜里什么事都无法做,无法写字,无法外出,也无法喊叫。 板状巧克力所剩不多,我拿起一片含进嘴里让它慢慢溶化,温暖的血液流过全身,沉睡的体力暂时苏醒。我含住一块饼干,以睡液将它软化。 饥饿感得到些许满足之后,我终于能入睡了。说穿了只是垂死挣扎,要不是那个女人误入树海,我应该早饿死了,光是活着就该心存感谢。 但这只是让死期延后吗? 眼睛睁开时,洞穴外头的光线照了进来,周遭没那么暗了。我已经习惯夹杂尸臭与排泄物味道的空气,比起外部新鲜而冰冷的空气,现在的我反倒觉得这种空气比较温暖,也舒服多了。 我一面爬行一面观察外面的状况,雾相当浓,万物都被涂上乳白色,我仿佛浸泡在一片牛奶之海当中。 手表玻璃面内部满是水滴,之前曾掉进水坑,水从旋钮渗入内部,但手表仍一如往常正常走动,真是太坚强了。我也一样昵,尽管树海的湿气渗入体内,毒气污染了肺,内脏逐渐受损,我依旧活着。 来比赛看手表和我哪一边先挂吧。 三个小时后,雾终于散了。我走出洞穴,刚才那场浓雾仿佛一场梦,上头是一片蔚蓝晴朗的天空。 雾气也濡湿了枯枝排成的字,这些求救文字的颜色已经融入周遭这片黑褐色大地,变得毫不起眼。 就在这时,我似乎听到车子的引擎声。是幻听吗?不,错不了的,那不折不扣正是车子发出的声响,越野摩托车在这种无路的荒郊野地照样畅行无阻。 “喂——,我在这里啊——!快来救我——!”,我声嘶力竭地吶喊。 突地引擎声中断,森林又回复到只闻风声鸟鸣的状态。真的是幻听吗? “混账!” 我丧气地垂下了头。 2 岛崎润一多少明白小雪为什么不希望他继续深入撰写小松原淳的传记,因为《小松原淳的肖像》进行到最近,内容开始出现小雪豪放不羁的言行举止。 但换个角度想,这些采访内容应该包含不少小淳前女友桑野小百合的主观看法,所以得打点折扣。当时小雪才二十四岁,年轻又貌美,当然不可能毫无男性经验,只不过这种事在理智上能理解,但对方是与自己有亲密关系的人,还是很难想得开。 自从上次和小雪起冲突之后,岛崎每两天就跑一次小雪的公寓,但她门锁得紧紧的不肯开门见人。她应该在家的,从一楼仰望她家窗户,有时会看到窗帘微微晃动,小雪应该知道岛崎来找她。岛崎心想,现在只能等她自己心情平静下来了。 至于对付地下室那个“异人”,岛崎也打算静观其变,只要自己没动作,对方应该也不会出手。再者,岛崎白天工作时那家伙应该不会跑进他的住处乱看乱翻,房门也一直是上锁的,不必担心他从背后袭击。 盂兰盆节连续假期,八月十四日这一天,岛崎仍在小松原公馆挥汗工作,不知何时天都黑了。 一方面是因为截稿日期迫近,另一方面由于传记进入小淳人生纪录的后半部,小淳失踪的来龙去脉即将揭晓,岛崎迫切地想知道下文,于是不知不觉花了许多时间调查档案。岛崎很想知道小淳和小雪的关系演变;以及小淳为了成为专业作家,后续接受了什么样的训练与考验。 即使之后的故事发展可能让岛崎不大好受,他仍必须调査下去。 岛崎从文字处理机抽出磁盘片,将关系人的联络名单收进提包,这时小松原妙子也刚好回到家。已经过七点半了。 “哦,您好认眞呀,还顺利吗?” 妙子穿着凉爽的水珠花样连身裙,尽管她已年过五十,穿起时髦的衣服却不会不搭调,应该是因为她的工作型态吧。妙子似乎喝了点酒,心情很不错,岛崎总觉得这一个月来她好像年轻许多,和当初岛崎接受委托时的憔悴容颜大不相同,一定有什么原因让她变年轻了。 “这个月底,传记大致的样貌就会出来了,我想内容您一定会满意的。” “是吗?我很期待呢。” “交给我您请放心。” 岛崎嘴上这么说,其寳他不大确定妙子会不会满意。 “岛崎先生,您今天有空吗?方便的话想请您喝杯酒。”妙子难得开口邀他。 “嗯,可是……” “我好像还不曾和您私底下聊过吧?您每天这么辛苦,其实我一直在想应该要慰劳一下才是。”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陪您喝一点吧。” 岛崎拿着提包跟在妙子身后。不知道妙子今天怎么会心血来潮请他喝酒,不过岛崎撰写小松原淳的传记至今,一直没正式采访最了解主人翁的妙子,他心想一定要把握这次机会,于是他偷偷按下提包里小型卡式录音机的录音键。 岛崎跟着妙子来到一楼会客室,他初次来到这栋公馆也是被带进这里。 “您想喝点什么?威士忌还是……?”妙子打开收藏洋酒的柜子。 “我来一杯威士忌加冰块好了,麻烦您。” 妙子点点头,拿出还剩半瓶的格兰菲迪绿瓶(注)倒了一杯给岛崎。两人隔着桌子坐了下来,妙子直盯着岛崎看。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完全无法窥知她内心的想法,反倒是岛崎觉得自己像被脱个精光似地让人上下打量,浑身不自在。 注:格兰菲迪(Glenfiddich),苏格兰知名威士忌酒厂品牌,一九六三年以单一纯麦威士忌为诉求,以独特的绿色三角瓶身设计营销全世界一百八十余国,陆续推出极具典藏价值的珍稀酒款。 “写到哪里了?”妙子问。 “目前写到小淳大学休学的阶段。” “已经写到那里了?很快嘛。” 妙子很满意地笑了,接着深深地靠进椅背,将酒杯端到嘴边。 “我想再次向夫人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呢?” “目前传记的内容,对于小淳而言不完全是正面的,不知道夫人是否能接受?” “不完全是正面?”妙子凑向前,微微睁大她那双眼皮的眼睛。 “嗯,小淳从出生到失踪,他的身边发生了太多事件,但我总觉得那些事件的起因都在小淳,好比几件命案或是失踪案件……” “那些事件都是偶然吧,您不必在意。” “可是读者不一定会这么认为。” “我说过好几遍了,这本传记是非卖品,不必担心世人的目光,纯粹是为我个人的回忆做纪录,您就放手继续写吧。” “也就是说,这是一本私藏?” “是啊,只印一本,还会贴上金箔豪华装订,我不在乎花多少钱。您看,那儿不是有一张小淳的照片吗?那是小淳失踪之后我放上去的,我已经想好要将传记摆在照片旁呢。” 壁炉上方有一个相框放了小淳年幼时期的照片,那对神经质的眼睛正盯着岛崎。 “小淳。” 妙子仿佛和活生生的人说话似地对着照片喊了小淳的名字,隔壁房间突然传出咯噔一声,简直像在回应妙子。 “有人在隔壁吗?”岛崎指着隔壁房间。 “没人啊,是静江弄出的声音吧。您看。” 这时有人敲了门,进来的是宫野静江,她手上的银托盘丰盛地摆了三明治、烤牛肉和水果。 “谢谢,今天没什么事了,你先下班吧。” 宫野静江深深一鞠躬便离开会客室,但她离去的脚步声并非走向隔壁房间而是厨房。 “夫人……”岛崎说出他一直很在意的一件事,“我想请教一下,让司先生失踪之后,你有没有任何他的消息呢?” “没有,完全没有。”妙子神情疲惫地摇摇头,“他一直没回来。这人也眞是的,到底上哪儿去了呢?”妙子的语气仿佛在聊别人的事。 岛崎望着墙上的书法字问道: “那是您先生的书法吧,请问那个字是‘知’还是‘和’呢?” “应该是‘知’吧,因为他的求知欲很强,像《源氏物语》那种古书,他不用査古语辞典就看得懂呢。” “这样啊。不过这字体相当特殊呢。” “他是无师自通的,那是他自己独树一格的书法字。” “相当具有震撼力,仿佛正要从画框里飞出来似的。” “我先生如果听到您的称赞一定很高兴。” 妙子杯里的冰块融解,发出清凉的声响。 “您先生是在小淳高三时失踪的,所以算起来也差不多十年了?” “是啊,我先生就是从那扇窗出去的。”妙子转头望着阳台说道。 “这扇窗吗?” 会客室的窗户开得大大的,窗帘宛如活的生物般随风摆动,现在是盛夏,外头吹进来的风却凉飕飕的。 “嗯,这扇窗之所以一直开着就是为了让他随时能回来。要是窗子锁住了,他应该很不方便出入吧。” “可是门户开着不是很危险吗?” “没问题的,有次郎在呀。” 这时,狗儿像在应和她似地出声低吼。 “咦?会不会是他回来了?”妙子起身打开窗帘。 岛崎的脑海突然浮现地下室那个“异人”。 “对喔,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妙子歇斯底里地笑了笑拉上窗帘,岛崎不禁全身寒毛直竖。 “那么,我先失礼了。”岛崎拿着提包朝大门走去。 “咦?要回去了吗?” 身后传来妙子的声音。 一过晚上九点,六义园这一带变得相当安静,只有偶尔传出车辆呼啸而过的声响,旋即回复寂静。 六义园高高的砖墙旁,街灯一盏盏矗立,夜里有些雾气,街灯周围洒下朦胧的光,如果突然拉一个毫不知情的人来这里对他说这是伦敦的监狱围墙,他大概也会相信吧。 突如其来的夜雾之中,岛崎打着哆嗦快步走向车站,然而不管走多久,六义园的围墙仿佛永无止境,一路通往黄泉之国…… 岛崎会觉得冷不完全是因为这场雾,刚才听到小松原妙子的那席话也有不少影响。 他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在这附近发生的连续女童命案,这一带的样貌其实没什么改变,时光仿佛从那时便暂停了,如果现在黑暗中突然冒出连续杀人魔也不奇怪吧…… “不可能啦。”他自言自语。 背后传来脚步声。在这当头出现这种音效也太妙了吧,如果背后那个人是杀人魔,他一定很懂恐吓的要领。 岛崎回头张望,能见度只有十公尺左右,再过去只见乳白色雾气的微粒在街灯下缓缓流动 。 是多心吗?岛崎再次踏出步子,前方突然出现一名男子牵着一只大型犬,就像《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一样。岛崎吓了一跳让出路,男子慢跑经过他身旁,狗儿则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味望着前方边吐气边拉着主人往前跑。 慢跑男子消失在雾中,岛崎听到那只狗发出低吼。 “嘘!安静!”男子制止了狗,还对着某人道歉:“对不起啊。”但岛崎听不见被道歉的人是否说了什么。 岛崎走到围墙尽头之后向左转,左侧仍是一道长长的围墙。在白天这里其实没什么好怕的,但现在雾这么浓,搞不好会有人突然冲出来随机伤害路人呢。 前方突然出现脚踏车发着光的头灯,原来是巡警,他只瞄了岛崎一眼便骑走了。 看到巡警让他安心多了,于是他放慢了步伐,正走过闭园的六义运动公园前方,突然觉得背后有人,岛崎一转头,后脑勺当场狠狠吃了一记,他失去意识之前似乎闻到一股尸臭味。意识逐渐远去,他却觉得自己仿佛从遥远遥远的过去重回现在…… “喂!振作点。” 身体剧烈地摇晃,意识慢慢恢复,眼前出现的是刚才那名巡警。 “你怎么了?” 岛崎摇摇头睁开眼睛。 “咦?我怎么会……” 警察弯下腰看着他。 “你昏倒在这里啊,怎么搞的?” “嗯……有人突然从后面敲了我的头……” 岛崎的提包就在身旁。 “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 岛崎打开提包确认,钱包还在,访问名单和记事本也都在。 “既然东西都还在,歹徒的目的应该不是钱吧。” 一看手表,快九点半了,这么说自己离开小松原家没多久,昏过去也只是一下子的事。应该是那家伙吧,被狗吠的那个人。 岛崎慢慢站起来,看样子只有头上肿了个包,没什么大碍。 岛崎先去一趟本乡路和不忍路交叉口的派出所,塡完一些表格,警察先生好心地说要安排他上医院,岛崎客气地谢绝之后便离开了派出所。 到了驹込车站,岛崎又回头看广看,然而那道始终死缠不放、令背脊刺痒不已的视线已经消失了。 岛崎坐上山手线电车,开始觉得头痛欲裂,也愈来愈想吐。他在大冢转乘东京都电车,到了东池袋四丁目下车,站台上不见其他乘客,岛崎扶着站台栏杆吐了,喉咙被胃酸呛到,他激烈地咳着。 雾已散去,岛崎在沾满露水的杂草上抹了抹手,起身往住处走去。脑袋昏沉沉的,岛崎走进家门之后再次检査提包。 从小松原家带回来的磁盘片和录音带都不见了。原来如此,跟踪岛崎的人目的是他身上的磁盘片,之所以不再跟踪是因为目的已达成。警察还在的时候自己竟然没发现磁盘片不见了,眞是个大笨蛋! 现在马上联络警方…… 不,冷静一点,磁盘片应该复制过了。岛崎看了一下文字处理机的软盘槽,里面果然插着磁盘片。 他打开文字处理机电源叫出档案,撰写至今的部分都好好保存着。 磁盘片被偷当然很令人火大,还好这段日子的辛苦工作没有百忙一场,岛崎松了一大口气,看来袭击他的人并不知道磁盘片能够轻易复制。 只不过,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偷岛崎的磁盘片和录音带?当然那个人一定是想看岛崎写的内容,但知道了内容又怎样? 3 岛崎原本以为伤势没什么大不了,没想到隔天耳鸣了一整天,头已经不痛了,却提不起精神工作。 他买了头痛药吃但没什么效果,仍旧整天躺在床上。他打电话到小松原家请假,妙子一如往常不在家,接电话的是宫野静江。 “我会转告夫人的。” 宫野静江连一句“您要不要紧啊?”之类的慰问都没有,老样子毫无感情地说完便挂上电话。 岛崎一直以为休息个一、两天就会好,没想到足足躺了一星期。八月中旬的酷暑加上整天吹电风扇,他还得了重感冒。 这段期间,小雪音讯全无,岛崎打电话给她,但她公寓的电话线好像拔掉了,话筒只传来待接铃声。岛崎也没力气提笔写信,瘫在家里一日过一日。 病倒的第十天,也就是八月二十四日,他好不容易恢复一点体力,却来了不速之客——他的母亲。 起初听到敲门声时,岛崎并没应门,只听见访客的脚步声远离,过一会儿又听到门外不止一人在说话,接着门锁发出一阵金属声响,门被打开了。 “您看,在呀!”开门的是公寓管理员。这个月的房租明明付过了,岛崎不明白管理员为什么会闯进来,这时管理员转过头对着某人说话:“太太,您儿子在家啊。” “啊呀,眞的耶。”管理员身后探出头的是岛崎的母亲。 “妈,怎么了?”岛崎仍躺在床上,勉强睁开眼看着母亲。 “我才要问你怎么了呢,生病了吗?” “嗯,不大舒服,感冒了吧。” “这样啊?” 母亲向管理员道谢,目送他离开之后便进屋里。“我路过这儿想顺道看看你,没带备钥又懒得回去拿,就请管理员帮我开门,不过我还眞是来封了。你啊,一个人住更要好好注意身体啊。” “我知道啦。”眞不想被母亲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工作顺利吗?” “很顺利啊,我比较担心你,成天在外面跑来跑去不累吗?” 岛崎的母亲是女子大学讲师,教授日本近代文学。 “一直待在家里身体会变迟钝的,这样跑来跑去刚好当运动,何况现在学校放暑假又没课。”母亲一会儿打开冰箱,一会儿检查流理台,“你啊,得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呀。” 从小母亲就很照顾他,几乎到了过度保护的程度,或许是因为父亲对他太冷淡,母亲心里不舍吧,可是母亲这么做只让他觉得厌烦。 “你气色很差耶,我看不只感冒吧。” “嗯,还好啦……” 岛崎含糊其词,终究骗不过母亲的双眼,还是乖乖地招了。他告诉母亲自己工作结束的回家途中遭到不明人士袭击。 “报案了吗?” “报是报了。” “歹徒呢?” “没抓到,不过无所谓啦,又不是什么大伤。” “可是你那次也是这样啊……” 母亲说的“那次”指的是两年前的案子。岛崎获得纯文学新人奖之后并没有因此发迹,所以两年后他改往推理小说发展,参加甄选顺利取得新人奖,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岛崎在颁奖典礼当天的回家路上遭不明歹徒袭击。 岛崎带着满心不悦回忆那段过往。当时他发现靠纯文学写作无法温饱,便转而挑战推理小说领域,他的第一篇作品写了七十张稿纸,是一篇结局出人意外的社会派短篇。 他心想一定会落选吧,也没抱期待,甚至是在接到得奖通知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曾投稿参加甄选。 岛崎还记得自己的获奖感言是这么写的:“我在推理小说这个领域完全是个外行人,没想到第一次投稿就能得奖,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能力。我将以本次的得奖做为跳板,期待日后更上一层楼,赢得更高的荣誉。”后来想想,当时实在是太轻狂了。 颁奖典礼结束后,他和编辑去银座喝酒,结果回池袋住处的途中,在公寓附近被不明人士重殴后脑勺。 “混账东西,开什么玩笑!全被你搞砸了!” 当时歹徒的吶喊至今仍紧紧附在鼓膜上,对方肯定对岛崎心怀怨恨,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遭人怨恨的事。 听母亲说,他被殴打之后一整个星期都在死亡在线徘徊,后来警方并没抓到歹徒,他出院后身体状况也一直不好,足足半年的时间什么事都做不了,得奖后决定性的第一篇作品因此迟迟无法写出,当然也没有出版社上门,最后他仍然无法靠撰写推理小说赚钱,只得回到原先写杂文谋生的生活。 岛崎不时会思索那名歹徒到底是谁,但愈想只是愈气,现在他都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件事。 “要是没发生那件事,说不定你早成为一名成功的作家了。”母亲发着牢骚,“你的运气也太差了。” “我们不是说好不提了吗?” 要不是母亲又提起,他根本忘得差不多了,现在还提那件事干什么呢!岛崎不禁一肚子火。 “抱歉,妈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母亲很担心他,却说不出感谢,“你也管太多了吧,我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了好吗?” 他不由得激动地口出恶言,但看到母亲不发一语的沮丧模样,又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母亲其实给了自己非常大的勇气与慰藉,但他却无法坦率承认。岛崎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舂树最近如何?”他搬出弟弟的事想转移话题,“夫妻之间处得还好吗?” “嗯,恩爱得很呢。” “住在哪里?” “我们家旁边又加盖了一栋房子给他们住啊,咦?我没和你说吗?” 这么说就是三代同堂了。岛崎终于没有地方可回去了,他内心有种奇妙的快感。 “我也帮你在琦玉买了地,你随时想搬过去就去哦。” “谢了。” 母子俩聊着这些事,突然有人转动门把。 “咦?有客人吗?谁这么没礼貌擅自开人家的门啊?”母亲说。 门打开来,探出头的是小雪。 “啊……”小雪一看到岛崎的母亲顿时僵住。 “是我妈啦,她担心我所以过来看看。” 岛崎羞赧地笑着引见双方。 “那我改天再过来。”小雪一脸尴尬,对岛崎的母亲说:“伯母,你们慢慢聊吧。” 说完便慌忙走出门外。 “等等!你别走啊!”岛崎唤着小雪,却只听见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要叫她回来吗?”母亲说。 “不必了。”他粗鲁地回话。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小雪,自己还眞是不走运啊。 “是你女朋友?”母亲的神情有些落寞。 “不是啦。妈,你回去好不好?烦不烦哪。” 话说出口他又开始后悔,岛崎眞的非常厌恶这样的自己。 ------------------------------- 〔小松原淳的肖像〕 11——失意时代 ------------------------------- 小松原淳年表(二十四~二十六岁) 一九八八·四 (二十四岁)小淳大学返学后没有就职,继续朝作家之路磨练精进。 一九八九·四 (一 一十五岁)小淳加入推理小说同人志《钥》。 一九九〇·三 (二十六岁)小淳投稿作品获得推理小说新人奖入围。 四 小雪大学毕业,服务于外商公司。 ------------------------------- ●针尾一良(化名,《钥》之成员、推理小说家,四十一岁) 小松原和我之前是同人志的伙伴,后来听说他在那种情况下失踪了,眞的很遗憾。他比我有才华多了,只不过性子急又不懂得忍耐,我想那应该是他最大的弱点吧。 他成为《钥》的一员大概是在三年前,他说他想成为作家,所以希望进入同人团体与大家共同切磋琢磨。小松原好像从小就开始创作,写作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只是我总觉得他有点卖弄小聪明,缺乏新人的热情活泼以及原矿的气质。 他写的东西都不差,却没有特别耀眼的作品。 我们同人志的成员常会带各自的作品来参加共同评审会,印象中只要他在场,评审会通常进行得不大顺利。小松原可能比较自恋吧,他有个毛病,很容易陶醉在自己的作品里,所以如果其他成员批评“这里有点奇怪哦”或是“这里稍微改一下比较好吧”之类的,他就会火冒三丈。好比说他会这么反驳: “我是透过精密的计算才这么写的,这里是伏笔,而这里其实是要误导读者的,你们根本不懂!” 他不懂得妥协,别人的话也听不进去,成员们对他的评语多半是:“这个毛头小子也太狂妄了,根本不把前辈放在眼里。”除了我,成员当中应该没有人会主动和他讲话吧。 小松原之所以和我走得比较近,我想是因为我当时已经出道,作品虽不多,毕竟是以作家身分从事写作,他才会对我另眼相看。 “针尾先生目前的确领先于我,但我会很快就会追过您的。” 有一次和小松原独处时他说过这样的话,我当时心想,这个人眞是初生之犊不畏虎,有些人听到这种话会很火大的。 “那个作家根本没什么,等我出道保证超越他。” 他还以评论家的口吻具体地举出一些在线作家的名字,说某某人根本不値一提、或是某某人应该快不行了等等。 “小松原,那种话绝对不能在编辑或作家面前说,知道吗?新人得谦虚点才行。” 在我的经验,能成为作家的人多半性格比较质扑纯眞,而个性刚烈、特立独行的人是不适合当作家的,反倒适合当编辑或评论家。当然作家当中也有人写评论,不过比较他们所写的小说和评论,通常会觉得评论有趣多了,您不觉得吗? 小松原啊,坦白讲就是属于那种个性刚烈、特立独行的人。当一个作家,尤其是新人一定得讨好编辑,要是把编辑惹毛了是绝对无法在这圈子混下去的。 “我不会屈服的。我有实力,一定能在这个圈子崭露头角!” 我至今还记得小松原说这句话时脸上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后来他第一次投稿新人奖是在他进入同人志半年之后。 “针尾先生,我决定参加这次的甄选,想请您先帮忙看一下我的作品好吗?” 小松原拿了一篇七十张稿纸的短篇小说过来请我发表读后感想,因为我本身曾得过这项奖,便答应他了。 您说内容啊?嗯,是纯粹解谜加密室杀人,坦白说相当有趣,而且我也不讳言他写得比我的得奖作品要精采太多了,我是觉得顺利的话应该会得奖,于是我也这么对他说了。 “接下来就看你的运气了,入围是一定没问题,不过会不会得奖还得看出现什么样的竞争对手。” 他一听,得意得不得了,完全一副已经得奖的模样,害我有点后悔应该多批评两句的。 后来他的投稿作品果然入围了,决选评审会议在三月底,当天傍晚他来到我家。 “针尾先生,我……心臓快爆炸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请您陪我一起听结果发表好吗?” 小松原难得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 “你不是说你胜券在握吗?我想不必找我作伴,你自己悠哉地在家里等消息就行了吧。” 我故意挖苦了他几句,但他说他报名表上的得奖通知联络电话塡了我家的,我只好陪他一起等结果通知。 根据我的经验,短篇小说奖的评审时间比较短,大概七点左右得奖者就会出炉,不过他们只会通知得奖者,并不会联络落选的人。 然而过了七点还是没接到电话,小松原全身颤抖得愈来愈厉害。 “不会有问题吧?针尾先生。” “要看运气了,我自己是觉得你那篇作品很有趣,不过也要看评审委员个人的偏好与竞争对手的实力,不过就算出现比你这篇还要精采的作品,也是有可能两篇同时获奖的。”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他竟然会说出泄气话。后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过了七点半,眼看就要八点了。 “是不是评审委员一直决定不下?还是出现了很多强敌?” 到了九点还是没有任何联络,我正奇怪通知为何迟迟不来,小松原说他等不下去了,当场拿起电话筒。 “不用这么急吧?明天看报纸就知道结果,啊。” “不,我还是打去编辑部问一下。” 他颤抖的手指按下电话号码,直接接通编辑部。 “不好意思,我叫小松原淳,我想请问……今天的评审会议……嗯……我想确认一下我是不是得奖了,因为一直没接到通知……。是,小松原淳,作品名称是……:什么!?落选?” 话筒从小松原的手中掉落榻榻米上,我吓了一跳慌忙检起话筒,我斜眼瞄着茫然若失的他,一边凑上话筒向评审人员询问评审状况。 我听到的消息是,得奖者叫先岛润一郎,作品名称是〈杀意的香气〉。 据说原本大多数的评审是主张让小松原的作品和这篇作品同时得奖,但是先岛先生的写作技巧的确技高一筹,而且小松原还年轻,大可期待他下次的投稿作品。嗯,落选原因大概就是这样了。 “小松原,你的作品评价相当高呢,明年还有机会卷土重来呀。” 我试着安慰沮丧的小松原,看他仍未从震惊中平复,于是我带他去附近酒馆边喝边聊。 他喝得相当凶,一边咒骂着:“混账!混账东西!”不管我怎么安慰,只见他愈喝愈火爆,根本冷静不下来。我把评审的评语转告他,他立刻把得奖者名字记到记事本里,还破口大骂说:“这个混账,都是他害我没得奖!可是我已经写不出那么高水平的作品了呀!” 那天还只是喝酒开骂,可是后来杂志刊出得奖作品,小松原终于爆发了,他怒气冲冲地拿着杂志跑来我家要我读那篇得奖作。 “针尾先生,请诚实地告诉我您的感想。” 看到他眼里出现异常的光芒,我不禁心头一凛。杂志刊着先岛润一郎的照片和得奖感言。 “我在推理小说这个领域完全是个外行人,没想到第一次投稿就能得奖,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能力。我将以本次的得奖做为跳板,期待日后更上一层楼,赢得更高的荣誉。” 记得大概是这样的内容。 “哦?这个人原本是写纯文学的啊?满有自信的嘛。” 我坦白说出内心的感想,这时小松原大大地点了个头。 “对吧?所以我绝不原谅他!我可是从一开始就立志当推理小说家,这家伙却是当不成纯文学作家才半玩票地写推理小说,这种心态太可恶了吧?这家伙看不起推理小说啊!我无法原谅这种人!” 杂志也刊了评审评语,当中提到小松原的作品一直竞争到最后才落选,许多评审都相当肯定他的才华,也有评审表示只需稍加琢磨,他一定能成为优秀的作家。 “也对啦,如果没有这个叫先岛的人,搞不好获奖的就是你呢。”我说。 “就是说啊!”他仿佛无处发泄怨气,倒了杯威士忌一口气喝光,“瞧不起推理小说的人根本没资格获奖!” “是啊。”当时我只是为了安慰他而随口应和,可是事后想想满后悔的,我这么说好像在煽动他似的。 那篇得奖作品是结局讽刺的悬疑推理,作品本身的确写得不错,但我总觉得那个叫先岛的人很可能只红这一篇便无以为继了,“这个人啊,说不定写不久喔。” “那还用说,一看就是那种只写得出一篇就消失文坛的家伙。” 我看了看先岛的经历,杂志记载他曾获得纯文学新人奖,也刊了他的住址。 “不能原谅!我恨不得杀了他!”小松原说出令人胆战心惊的话。 “小松原,哪怕你是开玩笑也不能说出那种话呀。” 我很在意他眼里那一道不寻常的光芒。 之后过没多久,我在报纸赫然看到那位得奖人被不明歹徒殴打重伤昏迷的报导,立刻打电话给小松原,他只是冷冷地说他也听到消息了,那个人是恶有恶报吧。报上说警方一直没抓到凶手,该不会是小松原干的吧……哈哈……应该只是偶然啦。我看看……,当时的报导我剪下来了……有了,就是这篇。 “新人奖得奖作家遭歹徒袭击,重伤昏迷不醒”,就是这篇报导,听说他被殴打后整整昏迷一星期,情况一度危急。 后来好像一直没抓到凶手,先岛润一郎在得奖后必须写出第一篇代表作的重要时期却什么也写不成,后来也没有出版社找他了。是的,那名得奖者叫先岛润一郎,本名是岛崎润一。 岛崎? 哦,您也姓岛崎嘛,难不成您是他的亲戚?照片也满像您…… 咦?不是啊? 您怎么流这么多汗啊?很热吗?喝点乌龙茶吧,冷气要不要开强一点? 您说后来的小松原吗? 我看他那么沮丧,便透过关系把他介绍给一位曾打过照面的编辑,因为我觉得他那篇作品只要稍微修改一下马上就能用了,没想到小松原竟然和那位编辑大吵一架。 听说那位编辑请他修改一部分的文章,小松原坚持不改,还说这样就行了,后果当然可想而知,编辑请他去找别家出版社,小松原只说了一句:“正有此意。” 唉,出道前一定得压低身段才行,可是小松原从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再者我觉得他缺乏积极求知的上进精神,成就顶多到此了吧,因为他根本缺乏当作家必备的基本资质啊。 4 岛崎润一读着采访稿,难以压抑的怒气再度涌上,他有股冲动想把文字处理机里的文稿全部删除。 两年前,他在推理小说新人奖颁奖典礼结束后的回家路上遭到不明歹徒袭击,那起事件长久以来一直是个谜,他也始终封印在心底不愿提起,这次却由于采访作家针尾一良碰巧揭开了谜底,而且最讽刺的是,歹徒正是自己接受委托的传记主人翁。 虽然没证据,袭击他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小松原淳。 岛崎握紧双拳狠狠地捶打桌面。 文字处理机的机体喀哒喀哒地震动着,太讽刺了,岛崎正在撰写的传记竟是替袭击他的歹徒而写,但他又无法删除至今的文稿,他痛恨这么软弱的自己。 “你怎么赔偿我啊!” 都是小松原淳害的,岛崎足足半年的时间什么事都无法做,甚至错过了当作家的机会,而现在他却为了小松原淳…… 干脆把稿子全部改写吧?不这么做实在难消心头之恨。他啧了一声。 想了想,他决定继续出入小松原家取得资料,全力揭露小淳干过的一切坏事,这应该是报复小淳的最佳手段了。他才不管妙子作何感想,他要严厉而彻底地鞭尸小松原淳。 岛崎继续检阅采访稿。 心底的怒气转移到手指,他逐字打下小松原的传记。 ------------------------------- 〔小松原淳的肖像〕11(续篇) ------------------------------- ●大森洋平(化名,编辑,三十七岁) 你说小松原淳吗?我是不可能忘记的,他得过我们公司主办的推理小说新人奖入围,我也和他见过好几次面。 你问我对他的印象啊?嗯……他很有自信,所以有时候态度很狂妄,也不想想自己只是个新人。嗯,大概就是这样了。 他的确很有实力,可是一旦让编辑留下不好的印象就玩完了。我们编辑也是人啊,如果是有名的大作家还另当别论,他只是个刚出道的毛头小子,搞得编辑心里不舒服,谁还要用他的文章啊?前途有望的新人作家又不缺他一个。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某案件发生之后,当时一位名叫先岛润一郎的潜力作家得到新人奖,颁奖典礼结束后却在返家途中遭歹徒袭击,歹徒好像不是为了财物而是出于个人恩怨,嗯,总之先岛先生无法撰写得奖后的首篇代表作,所以我们临时决定由其他新人的作品来补缺,而选中的人就是小松原淳。其实很凑巧,当时刚好一名叫针尾一良(化名)的作家打电话给我表示想介绍小松原淳,这个替代案便顺利敲定了。 小松原那篇获得入围的作品写得很不错,的确应该把奖颁给他,不过好像是因为他才二十出头,来年还能参赛,评审最后没把奖颁给他,不过我个人倒是觉得他的潜力高过先岛先生。 小松原的住处在目白,离我家很近,所以我打算亲自登门拜访。他获得入围的原稿仍保管在公司里,我便带着那份稿子去他家想商讨一下内容。 他的住处离学习院很近,是高级住宅区里的超高级公寓,我很怀疑这个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那种公寓租金一个月至少要三十万,我不禁纳闷他的收入打哪儿来。 我先是被那栋公寓的豪华程度吓了一跳,进到他家又赫然发现小松原一脸睡眼惺忪,像刚冲过澡似地穿着浴袍,我明明事先打过招呼说我要来他家耶,这家伙实在太没礼貌了。 我被带进客厅,不久,一位OL般一身套装的女子走了进来,只见她在小松原的额头亲了一下。 “喂!小雪,有客人在。”小松原开口了。 她是个大美女,我以为是小松原的女朋友,女子一看到我,“哎呀!”轻呼一声便慌忙返开。 “不好意思,她是我妹妹小雪。” 女子微微笑了笑,一看到她的笑容,我方才的怒火全消了,有这么漂亮的妹妹在,要我来他家几趟都成。只不过当时有一点让我很在意,他们这对兄妹也太亲密了吧,简直像男女朋友一样。你想想嘛,哥哥和妹妹怎么会亲吻呢?如果在美国又另当别论,不过这里可是日本耶,再怎么美式作风也不至于这样吧。 我拿出稿子放到桌上开始和小松原讨论工作,女子回房换了便服之后就进厨房做饭,完全是家庭主妇的模样。 当天我请小松原修改原稿的某些部分,交代完截稿日就回家了。 几天后截稿日到了,我打电话给小松原,他居然说稿子改好了要我过去拿。我本来就打亲自算跑一趟,但话由他说出口 ,听在耳里实在很不是滋味,他只是新人耶,凭什么命令我去他家拿原稿?他以为他是谁啊?后来我到他家时小雪又不在,我更是一肚子火。 “稿子改好了。”小松原说。 可是我接过稿子一看,发现他几乎没什么更动,只是改了一些措词、订正了错漏字。 “咦?你只修了这些地方?”我很诧异。 他竟回我:“对我来说已经毫无瑕疵了。”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修改?” “没错,我在投稿当时就已反复推敲过,这就是我稿子的最终版。” “你……” “怎么,不满意吗?”他直接顶回来。 就算我人再好,对方这种口气,任谁听了都会火冒三丈吧。 “没错,非常不满意。这种东西你说毫无瑕疵?你以为评审为什么会指出许多缺点,最后没选上你的作品?” “是那些人没眼光,你不觉得那些评审自己写的推理小说都很糟吗?” “事实证明他们的书都很畅销啊。” “那是因为读者全是笨蛋,大家迟早会腻的,那些作品只是模仿推理小说,根本不是眞正的推理小说。” “你说得太过火了吧。” “你没发现吗?连身为编辑都没警觉,我看日本推理小说界的前途也无望了。你们太宠那些三流作家了吧。” 他说的确实不无道理,但他得再磨十年才够格讲这种话。 “你讲话眞的很不客气啊。”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毫不返让。 “好,这份稿子我不用了,你自己想办法卖给别家杂志社吧。” 眼看我和他就要吵起来,他妹妹刚好回来看到,一脸不知所措。 “小松原先生,我告辞了,刊登你文章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吧。” “这样你们杂志不是会开天窗吗?” 这时小松原才察觉事态严重,但为时已晚。被一个新人作家如此耍弄,我怎么可能还用他的作品。 “不必你担心,新人作家满街都是,我手边可是有一堆备胎呢。” 我撂下狠话便离开了,正当我气冲冲地走进目白车站,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背,回头一看,是哭丧着脸的小松原妹妹。 “求求您,不要放弃我哥哥。” “没什么放弃不放弃的,我只是做了合理的决定。” “我哥哥他不是有意的,请您大人大量。” 那时刚好是傍晚,车站里人潮拥挤不好说话,于是我带她到车站前的咖啡店。 接下来我要讲的事情比较敏感,请千万不要写出我的本名,就叫我“大森洋平”好了,拜托你了。咦?你说是自费出版所以外人不会看到?那无所谓,我就统统说出来吧。 小松原的妹妹对我说了许多事,包括她哥哥的创作才华以及他从小到大的历程等等。 “我哥哥这个人就是为了成为小说家而生,我也非常期待哥哥能当上作家。” “这我见过他本人就知道了,只不过我们编辑也是人,受了那种气,怎么可能还用他的作品。” “我哥哥其实人不坏,他只是不会说话,那是因为他不懂人情世故。我一定想办法说服他,也请您务必刊载那篇作品,拜托您了。” “嗯……也不是说完全不可能刊载啦……” 我对她很有兴趣。当时我还是单身,光是坐在她对面就让我怦然心动。 “我想请教一件事,你和你哥哥住一起是吧?” “是的。” “我看你们感情眞的很好啊,很像一对小夫妻。” “是的,我们目前同居。” 没想到她语出惊人,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只见她一脸坦荡荡。 “你们不是兄妹吗?那种乱伦的事……” “不,不是的,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她说他们两人都是父母再婚之前就出生的,只是户籍上的兄妹关系。 “原来如此,吓了我一跳。不过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你们父母应该不会允许你们交往吧?” “我母亲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她要是知道,搞不好会杀了我吧,我哥哥可是我母亲的心头肉。” 小松原妹妹说她在一间外商公司服务,由于不想和没有血缘的母亲同住,便自己租了套房在滨松町,不过其实她一星期有三到四天都待在小松原的公寓。她说她母亲是珠宝店老板,工作十分忙碌,很少去小松原的公寓,所以他们并不担心恋情曝光。 “这样子啊。”我叹了口气。 她还说,她父亲几年前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我心想这个家庭还眞复杂。 “我知道了,那我就看在小雪的份上刊载他的作品吧。” 说眞的,要不是有小雪在,我早就放弃小松原了。我也有我的尊严,对方都口出恶言了,我也没有义务刊他的文章吧,所以为了表达我的愤怒,之后我讨论稿件就跳过他直接与小雪碰面,再说我也是个健康的男人嘛,和漂亮女人谈话当然比较愉快,而且我看她也有点怕小松原,还满同情她的。 由于她白天也在上班,我们都是约在她下班后的时间。 她拿来的作品并不是小松原入围新人奖的那篇作品,而是一篇约二十张稿纸、叫〈M之犯罪〉的作品。我是到后来才知道她是私底下来找我的,要是小松原知道了肯定会大发雷霆,所以她擅自从小松原在同人志发表过的作品中挑了一篇请我看,她可能觉得小松原如果有作品被刊在杂志上,想法也会改变吧。 只不过我读完发现那是一篇结局毫无特色的平凡作品,我也坦白告诉她,这样的稿子不能用。 “还是不行吗?” “嗯,可能有困难……这种水平的作品谁都写得出来,新人如果写不出更有冲击性的作品就没有刊载的意义了。” 她沮丧地说:“我明白了,那我叫他再重写看看。” 两三天后,她又拿广稿子过来。这次是在之前那篇稿子再添加几行,成了一个讽刺的结局。 “嗯,改成这样还不错呢,我想没问题了。” 我这么一说,她紧绷的神情顿时放松,如花朵般绽放的笑容眞的好美。于是我藉庆功名义带她去新宿一家我常去的酒吧,又续了几摊之后,你猜怎么了?嘿嘿……她喝得醉醺醒的,我就把她带到新宿王子饭店去了,这也算是工作奖励吧。 后来我就时常找一些名目和她幽会,她似乎也不讨厌我。 问题发生在杂志出版之后,小松原跑来公司破口大骂,“我不记得答应过你们刊载这篇文章,这是怎么回事!”我把他带到公司附近一家咖啡店里向他说明经过,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小雪是私自把小松原从前的作品拿给我。 那天他明白原委之后就离开了, 一定是回去责问小雪吧,没想到之后他又跑来公司把我叫到公司大厅,冷不防一拳就揍过来。 “你这家伙!和小雪上床了是吧!你跟她做了交易是吧?” 我被他打倒在地,他一面踢我一面逼问,我因为头撞到地上意识模糊,完全无法回话。 “混账东西!那篇作品我根本不想刊在那种地方,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这个龌龊的混账!” 他对我极尽侮辱之能事,公司警卫立刻冲过来要把他扭送警局。 “不不,警卫先生,不要这样,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 这时我站起来赏了小松原一巴掌,周围看热闹的人愈聚愈多。 “滚吧!混账东西!你的稿子永不采用!亏我还好意刊载你的作品……” 小松原没想到我会反击,没说什么便回去了,我却因为他这一闹,在公司出尽了洋相。 之后我愈想愈火大,每天都在想怎么复仇。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永不采用他的文章,这很容易办到;还有,之后他再次投稿新人奖,我一看到他的稿件就直接撕烂扔掉了。 这么一来我的气总算消了,没想到后来又被他痛殴一顿,起因是小松原察觉我和小雪藕断丝连,小雪被他打到眼周有淡淡的瘀青,看得我好心疼,我想救小雪,于是我向她求婚,小雪却拒绝了我。我想她虽然害怕小松原,内心深处还是爱着他的吧。 后来有一天我和小雪走在新宿黄金街(注)不巧被小松原看到,当场在路上被他打得体无完肤,我那时喝了酒无力抵抗,被他揍到昏了过去,还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如何?很像连续剧吧? 不过被打成那样还不还手就不是男人了,所以我一气之下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嘿嘿……我指的是啊…… 没错,我攻击了他最大的弱点——我向他母亲密告他们兄妹的同居关系,其实我也希望藉此解救小雪脱离那个粗暴的男人。 至于后续发展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想他一定大受打撃吧,证据就是之后我没听说他写了什么推理小说。 咦?你说他失踪了?跑到富士山山麓的树海一去不回? 眞的吗?那个HELP求救讯号就是他…… 那……小雪现在怎么样了? 〔独白〕8 ……我将最后一片巧克力含进嘴里,让它慢慢地溶化,这下子食物全没了。多亏那名自杀的女子,让我多活了两个星期,不过也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只是在洞穴里等死,我死后能留下来的大概只有这本记录了整个经过的记事本。 希望之后,絶望紧接而来,然后又是希望紧接絶望,不断反复、反复、反复…… 我已经累了。 空气中还飘着巧克力的余香,我发现包装纸上沾了些巧克力碎渣,不禁舔了它,简直是个饥饿的贫童嘛。 我不由得打从心底笑了。 ——你啊,到现在还这么贪生,痛快一点放弃吧。 不,横竖是不行了,但我还想睹最后一把。 ——你想干嘛? 我要放火烧树枝,冒出浓烟的话总该有人发现了吧。 ——之前不是失败过一次吗? 那次是因为树枝太潮湿了,这次我要放火烧HELP文字,树枝很多一定烧得很猛。 ——要是引起森林大火怎么办? 那就看着办了,反正终归是死路一条,饿死或烧死都一样。而且这么令人痛恨的树海,你不觉得消失了比较好吗? ——既然这样,不如趁天黑之前动手吧? 正有此意。 我和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商量好之后,缓缓站了起来。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不过勉强能步行,趁还有点力气的时候赶快到外头处理完吧。洞穴外一片浓浓的秋意,空气非常干燥。 我从口袋掏出百圆打火机,瓦斯所剩不多,我挑了一根带着枯叶的树枝点了火,纤弱的小火苗很快地转成火焰,枯叶劈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5 编辑大森洋平的复仇就是向小松原淳的母亲密告兄妹两人的关系,后果当然不难想象。 小淳和妙子应该是起了争执,而小淳人生的重大转折也发生在这时候,他离家出走了,目的地可能就是富士山山麓的树海,也就是在小淳的历史当中出现过两次的西湖,第一次是自杀未遂时,第二次则是大学社团的集训。 然后是第三次——西湖树海再度出现在他的人生。 岛崎决定直接询问小松原妙子,她是最了解小淳的人,而且事到如今,母亲的角色也该登场了。 八月二十九日,今年入秋之后还是很热,许久未造访小松原公馆的岛崎一如往常由宫野静江领进门,宫野静江也知道他生了场病,却依旧面无表情,连一句嘘寒问暖也没有。 由于刚过九点,妙子还没去公司,岛崎敲她的房间门,妙子应了声“请进”,岛崎打开门。 梳妆台前的妙子一身深蓝色套装,岛崎一踏进房间,妙子便转过身看着他。 “已经康复了吗?” “抱歉让您操心了。”岛崎规矩地行了个礼。 “要多注意身体哦。” “谢谢您的关心。”他慢慢地说:“我会把落后的进度赶回来的。” “您不要太勉强,工作迟一些完成也没关系的。” “不,我没办法那么悠闲,都来到最后阶段了,再加一把劲就行了。” “嗯,您眞的很可靠呢。”妙子在沙发坐了下来,接着也请岛崎坐下,“看样子您今天找我有事吧?” 她跷起腿,裙子掀动露出了漂亮的膝盖。 “针对小淳的失踪,我想向您请教一些问题,不过有点难以启齿……,我要问的是小淳与小雪的事……”岛崎一边观察妙子的反应。 “我知道您迟早会来问我,”她的语气很坦然,却难掩苦恼的神情,“不过既然都委托您写小淳的传记,终究是无法避开这部分。” 她落寞地笑了笑,起身拿起梳妆台上的香烟,窗外庭院树上传出的阵阵蝉鸣仿佛宣告着夏天的结束。 “好吧,从那里开始讲呢?虽然是家耻,我会尽量告诉您的。” 她点着烟,脸上挤出有气无力的笑容,宛如受到警察侦讯的嫌犯。 “关于小淳和小雪的亲密关系,您是从哪里听来的?”岛崎迅速切入正题。 “嗯,我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妙子静静地摇头。 “您不知道?” “是啊,当初电话是一名陌生男子打来的,他说:‘你的儿子和女儿同居哦,最好查一下吧。’我正要问询问名字,对方便挂电话了。本来我只觉得是恶作剧电话,但心里不免有疙瘩,所以我便直接前往小淳的公寓。我知道听信一通恶作剧电话的谣言很可笑,但我想还是去看一下,没什么事当然是最好,况且我也很久没去小淳公寓了,心想偶尔也该去看看他。” “结果您亲眼目睹了?” “是啊,逮个正着呢。当时大概是晚上八点过后吧,我拿备用钥匙开了门进去一看,发现小淳正在床上和女人亲热,而那个女人就是小雪。我一开灯,两人慌忙拿毯子裹住身体,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妙子的神情非常悲慯,“我对着他们大声辱骂:‘你们两个下地狱吧!’我还说出很可怕的话:‘你们已经不是我的孩子了,马上给我滚出去!’我气到失去理智,之后的事都不记得了。等我回过神,发现只有我独自坐在小淳的屋里。” “后来呢?” “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小淳当时创作很不顺利,我还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那孩子一定是在双重打击之下愤而离家出走。房租原本就是我在帮他付,他被我痛骂之后也不可能再回公寓吧。” “他去了富士山山麓吗?” “我想应该是,那两个人一定是想殉情,再加上小淳以前就去过西湖的树海……,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妙子低头掩面哭泣,背微微地颤抖,如今坐在岛崎面前的不是刚强的女企业家,而是痛失爱子的悲哀母亲,妙子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无望成为作家的小淳又遭母亲抛弃,自暴自弃的他决定带着小雪前往富士山山麓,两人就这么踏上了死亡之旅。 “可是小雪后来回来了不是吗?” “是啊。” “她说他们去了树海吗?” “没有,她回来之后什么也不肯说,我只知道她好像和小淳在途中便分手了。”原来小雪没对任何人说出眞相。“后来我尽量不让小雪离开家门,她刚回来那阵子非常沮丧,直到您来工作,我发现她开朗多了,正在想说不定她愿意把眞相告诉我,没想到前阵子她又离家出走不知去向。” 妙子神情落寞地直盯着岛崎,岛崎心想,妙子该不会察觉到小雪和他的关系吧。 不,不可能。要是妙子察觉到,早就和他解约了。 “哎呀,眞对小起,我失态了。”妙子拿手帕轻轻拭泪。 “不不,是我太没分寸了……如果您希望避开这部分,我这边能做一些调整的。” “不,没关系,反正是我个人珍藏的书,您就尽量把我的恶行写出来,把我写成坏人吧,这样还能悼念死去的小淳。” “可是您读了之后不会不舒服吗?” “没问题的,您就照实写吧,反正最后会是快乐的结局。” “快乐的结局?”岛崎不禁脱口而出。 哪来什么快乐的结局?这么令人不舒服的结尾,换作是他大概会把这本传记永远埋藏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吧。 “嗯,没事。” 妙子留下谜样的一句话便出门去了。岛崎手里握着最后一个档案柜的钥匙。 岛崎来到二楼小淳房间打开了最后的档案,刊载〈M之犯罪〉的那本杂志静静地躺在档案柜里。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阅读。 这篇文章与小淳高中时的原版不同之处只有在结局部分新增了十行左右的内容,却有了出人意表的情节大逆转。 ------------------------------- M之犯罪(完结篇)(上接第304页) 落进瀑潭的瞬间,“哇啊——!”的惨叫声也同时消失,只见男子被急流吞没,转眼消失无踪。 这名掉落瀑潭的男子其实是个变态,当年一直跟踪着年仅五岁的裕子伺机想猥亵她,却误打误撞目击裕子杀人,男子于是藉此威胁裕子,还寄给警方署名“今田勇子”的信,给了她极大的压力,但裕子不过是想报复身边那些坏心眼的小孩罢了。 虽然幼童犯案原本就不会定罪,更无关追诉时效,但真相一旦曝光,裕子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吧。如今唯一的目击者已经死了,裕子终于卸下了心里的大石,她再也不必因为谁担惊受怕了。 “现在我终于能大声地说,这一路走来,我真是活得提心吊胆啊。” 今田裕子(注)战战兢兢地低头凝视着发出轰隆巨响的瀑潭。 (完) 注:“裕子”和“勇子”的日文发音皆为“Yuko”,所以变态者化名“今田勇子”寄信给警方,给了今田裕子很大的压力。 ------------------------------- 6 “这个‘快乐的结局’太厉害了!” 岛崎不禁赞叹。只是添加那么几行,就令整篇作品变得紧凑而有张力,而且戏剧性十足,宛如朝读者背上浇了一桶冷水。 然而岛崎不只被浇了一桶冷水,若本篇文章仍遵循小松原淳的一贯风格,今田裕子便等同小雪…… 如果今田裕子正是以小雪为原型塑造出来的角色,那么现实中那起连续女童命案的凶手,不就是…… 7 岛崎非常不安,他打了好几通电话到小雪住处,依然无法联络上小雪。 他遭歹徒袭击在家养伤的时候,小雪曾来找过他,之后就再没见到她。他也曾前往她的公寓,但设有保全锁的公寓大门却顽强地将他拒绝在外。 他心里隐约有股不好的预感,希望小雪不会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岛崎在三点左右来到大泉学园车站。 前往小雪公寓的途中,偶然发现区公所,于是他去领了一张结婚登记表塞进胸前口袋。要守护小雪,除了结婚别无他法,就算她拒绝也无所谓,只要她能明白自己的这份眞心就够了。 和之前一样恰好有小孩从公寓跑了出来,岛崎看准保全锁开启的那一瞬间冲进玄关,搭电梯到了四楼,走在沐浴着午后阳光的走廊上。 难以忍受的酷热中,岛崎全身冒着汗。 “小雪,在吗?”他大声喊着,握住门把一转,“啊,没上锁……” 他进到屋内,却不见小雪。 “小雪,在家吗?” 他查看了浴室、衣橱和厨房。 房门、衣橱门、抽屉都没关上,小雪恐怕是出了什么事才会仓促收拾行李冲出去。 电话线拔掉了,难怪电话打不通。 她去了哪里呢?也没留下纸条,岛崎在屋里巡了一遍还是没发现任何线索。 他插回电话线拿起话筒,线路是通的。他再次彻底地搜查屋内,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才会逼得小雪匆忙逃离住处。 岛崎手肘撑在桌上拚命搔着头。 门外走廊传来了脚步声,他抬起头满心期待小雪开门走进来,然而发出“吱——”的刺耳声响打开的却是隔壁的门。 隔壁住户播放的摇滚乐节拍也传到岛崎脚下,空气十分闷热,他望向窗外。 太阳逐渐西沉,光线却依然刺眼,岛崎拉上了窗帘。 就在这时,他发现电话显示留言的灯光正一闪一闪的,于是他按下按键。录音机传出急促的喘息声,留言的人一径嚼着口香糖不发一语,那个咕唧咕唧的声响刺激着他的记忆。是什么呢?记得是最近听过的某种…… 透过录音机,他仿佛嗅得到那口香糖恶心的甜味,紧接着他听到了电车通过的声音以及车站的广播。 “大泉学园、大泉学园……” 想起来了!这不正是〈M之犯罪〉的情节吗? 但现实中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啊,现在可是文明社会,又不是咒术横行的中世纪…… 岛崎的掌心冒出汗水,心跳声大到仿佛将引起整间屋子的共鸣。第一通留言结束后,电话语音告知来电时间是八月二十九日下午二点二分。 接着是第二件留言,岛崎以手臂拭着额上的汗水。 先听到小雪的预录讯息,“哔——”的信号声后,紧接着传出杂音和喘息。 “喂!Yukko,不要以为你逃得过我。这电话号码是岛崎告诉我的。” 男子的声音低沉,说完就挂了电话,来电时间是八月二十九日下午二点七分,不过是一个小时前的事。 冷气不够冷的房间里,岛崎宛如热病患者不停地发着抖,双脚的颤抖怎么都止不住。 原来,袭击自己的那家伙从记事本里査到小雪的电话号码便打给她,这么一来小雪就会误会岛崎出卖了她啊! 岛崎瞬间明白小雪去哪里了,虽然只是他的直觉。 “小雪你这傻瓜!” 她的目的地就是一年前和小淳去过的西湖树海…… 8 岛崎离开小雪的公寓坐上出租车前往新宿,现在出发还来得及赶上开往河口湖的最后一班高速巴士 。 小雪去了西湖。一年前,当妙子发现小松原淳与小雪同居的时候,兄妹两人就是去了富士山山麓,小淳也因而死在树海里。 “爱的私奔之旅吗?” 岛崎无意识地低喃着,自己也不禁苦笑,因为刚好一年后,他也为了追小雪而前往西湖。 “咦?客人您刚刚说什么?”出租车司机透过照后镜望着岛崎。 “没什么,我只是自言自语。” 岛崎望向车窗外,新宿的摩天大楼就近在眼前,出租车却驶进了塞车路段,早知道就搭电车了,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 好不容易来到新宿的高速巴士卓站,岛崎赶上了最后一班巴士 。现在其实不是交通尖峰时间,但车内仍将近一半的坐席有人,他把椅背放倒闭上了双眼。到了西湖也不知道小雪人在哪里,但他无法悠哉地在东京等她回来。 要是因此失去了她,岛崎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小雪一定是在接到搔扰电话之后立刻动身,一如〈M之犯罪〉的描述,她试图将恐吓她的人引诱到西湖去。绝不能让她挺身涉险。 “可是如果她就是连续女童命案的凶手……” 我不相信,一定要找到她当面问个明白。 可是话说回来,不论她的过去如何,现在的她是爱岛崎的,而岛崎也同样深爱着她。他决定救出小雪之后无论如何都要向她求婚,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结婚登记表。 岛崎看着车窗外绵延不断的中央高速公路防护壁,发现车窗上正映着一个神情落寞的悲哀男子。巴士过了八王子之后,太阳下山了,霓虹灯和住家的灯火一一点亮,山就在不远的前方,暮色愈来愈浓,绝望的黑暗也逐渐逼近他的内心。 巴士从大月立体交叉道路驶进河口湖区域,十五分钟后便抵达河口湖站,时间刚好是七点四十五分。岛崎下了车,目送巴士朝终点站山中湖驶离之后,搭上出租车飞快地赶往西湖,天色全暗了,他请司机随便帮他找一间旅馆。 幸好现在是观光淡季,岛崎来到第一间位于湖东岸的旅馆就有空房间。他翻了翻在柜台拿到的观光手册,这一带的旅馆和饭店只有五、六家,但民宿却超过六十家,不大可能现在一家一家去找,只能等明天了。 隔天一早,岛崎早早用完餐之后,立刻去脚踏车店租了一辆脚踏车,他沿着西湖周围的旅馆一间间探听,他手边只有一张小雪高中时的小淳偷拍照,照片上,夏日耀眼的阳光里,水面闪闪发亮的池塘前,小雪穿着红T恤,微微偏着头的模样好可爱,那是数年前还非常天眞纯洁的小雪。 如今岛崎已经知道她的过去,但她在他心中的存在感丝毫没有减弱,反而一天比一天壮大。 由于淡季投宿客人少,打听住客名单并不难,然而每一家问到的答案都一样——没有小松原雪这名住客。岛崎也跑了素有“民宿村”之称的民宿集中区,将所有旅馆、民宿全找了一遍,依旧没有好消息,时间已过下午三点。 夏季接近尾声,阳光依然强烈,高原的紫外线很快晒红了他的皮肤,岛崎擦了擦汗,还了脚踏车,回旅馆休息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的愚蠢。 应该一开始就进去树海找人的,他早该前往那个发现树枝排成“HELP”文字的空地啊!寻找小雪投宿的旅馆恐怕只是无谓的奔走,搞不好小雪昨晚根本没在西湖投宿便直接进入树海了。 只不过进入树海谈何容易,那可是个无边无际的迷宫,从何找起?没把握的话,连自己都很可能掉进这个大自然的陷阱。岛崎决定先询问当地人,他走向正在打扫玄关的老伯。 “哦,您说那个案子啊?”老伯伸直了背脊望着湖面说道。 他穿着印有旅馆名称的蓝色薄外挂(注),岛崎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向湖面,只见五颜六色的船帆在湖面上缓缓移动。 注:原文为“法被”,日本夏季祭典时常见的薄外挂,没有钮扣也没有带子,但有束在腰上的腰带。 听说去年由于气象异常,连日的大雨使得整条环湖道路都被上涨的湖水淹没,而现在眼前却是一幅悠闲逸的风景,三五成群的年轻女子愉快地沿着湖畔骑脚踏车,很难想象曾经发生那样的事。 “请问那个案子和您……”老伯狐疑地看着岛崎。 “不瞒您说,死者是我朋友,因为事件满一年了,我想去树海里祭吊他。” “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您得知消息的时候一定很难过吧。”老伯大大地点了个头,“不过我也不知道确切的位置哦。” “您的意思是?” “树海这种地方啊,地图是没办法把内部交代清楚的,我也很难指给你一个确切的地点啊。”老伯说着走进账房,一会儿拿了一张地图回来,“我记得应该是在这一带吧。” 老伯所指的地方是湖南岸的森林。岛崎回头望向西湖,只见南岸是一整片的针叶树林,后方耸立着富士山。 “沿着这条人行步道一直走会通到公路,不过树海好像在步道途中就得转进去,应该在龙宫洞穴附近,向警察或消防人员询问一下就知道确切位置了,需要我帮您问问看吗?” “不不,不麻烦了。”岛崎连忙含糊带过,要是被警方知道他是来找人的就不妙了,他们一定会询问理由的。“我只要知道大概的位置就好,我会在那附近祈求死者的冥福。” “这样啊。”老伯点了点头,“不过请您千万不要走离人行步道哦,指南针在树海里起不了作用,要是进去里头很容易失去方向感而迷路的。” “我晓得了,谢谢您。” 得趁天还没黑去看看才行,只要到了那附近,自然有办法找到那块空地吧。 “啊,客官!”岛崎正要走出玄关,旅馆老伯又叫住他。 “怎么了?” “客官您和那位女客人认识吗?” “哪位女客人……?” “在您之前也有一位年轻女客人说要去树海。” 岛崎的耳朵登时嗡嗡作响,仿佛被人以铁槌重击了一记。那肯定是小雪。 “请问那位女客人的名字是……?” “我记得她好像说她姓松原吧,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她说她是那位在树海里往生的人的朋友。” “她大概什么时候离开的?” “十点多的时候,她退房后就离开了。” “退房?她在这里过夜?” “是啊,她是昨天来的。” 天啊—小雪竟然和他住在同一间旅馆!眞的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松原”应该是她编的假姓,早知道一开始就先从自己下榻的旅馆打听,也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了。岛崎一面在心里怒骂着自己的愚笨一面拿出照片请老伯看。 “嗯,是啊,就是这个人。”老伯拿着照片点了点头。 岛崎一把抢走地图便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完全不顾身后老伯的呼喊。 笨蛋!笨蛋!你去死算了——怎么会蠢到眼睁睁错失救小雪的良机,昨晚你明明和她住在同一间旅馆啊! 岛崎冲出旅馆后门,穿过空地踏上一条铺着碎石的人行步道,一面痛骂自己是大蠢猪一面向前飞奔。他落后小雪足足有五个小时的脚程,两人之间的遥远距离几乎令人绝望。 虽然时间还,,但这里是山上,会比平地早一个小时天黑,一旦天黑就万事休矣了。 岛崎走进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山路,夹道的松树与扁柏苍郁,即使在大白天,树下仍十分阴暗,岛崎不禁想起德国著名的黑森林。 路上不见登山健行的游客,也感受不到人的气息,只听得见婉转鸟啼。 他不时唤着小雪,却不见任何回应。这儿不是会产生回声的山谷,一切声响完全被森林吸收,接在岛崎的呼喊之后只是深沉的沉默。据说只要进到树海,就无法回到外面的世界,岛崎实际走在里面更是深刻地体认到那股绝望。 他来到一处有好几条岔路的空地,小雪是走哪条路呢?每条路看起来都一样,岛崎的方向感和距离感逐渐模糊,唯有时间一分一秒无情地流逝。 他焦躁不已,朝右边一看,发现地上有一条红手帕,手帕不断刺激着他的记忆,好像在哪儿看过……。岛崎捡起来一看,手帕边缘绣着英文字“Y·K”(注)。 注:“小松原雪”的日语发音为“Komatsubara Yuki”,故姓名英文缩写为“Y·K”。 “小雪!” 他疯狂地喊着,朝手帕掉落的那条小路飞奔而去。 〔独白〕9 “小雪!” 我朝向白烟缭绕的天空大声吶喊。在晴朗的日子里,青空下的白烟一定相当显眼,但现在却是秋天的雨季,雨暂时停了,但天空乌云密布,随时都有可能下雨。 不过话说回来,我怎能奢求昵,光是树枝能顺利燃烧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吸了水气的树枝相当潮湿,起初不大容易点燃,但一旦燃烧便开始冒出夹杂蒸气的白烟。看到树枝顺利燃烧,体力已接近极限的我一下子有了精神,热气让内心温暖了起来。 浓烟很呛,我一面咳嗽着一面衷心祈祷有人看到这个求救信号。 天黑前应该还不会下雨吧。老天爷请保佑啊——请让人们在雨落下之前发现白烟啊——我集中全副精神聆听森林发出的任何声响。 黑色树木丛生的树海当中,唯有我所在之处宛如圆形秃空出一块圆形空间,四下毫无特征,完全分不出东南西北。 我在一棵残株的圆形树根部坐下,以树根当回转轴缓缓转动身子眺望四周的树海。 我探索着森林的动静。 就在这时,某处突然传来嘎吱嘎吱的微弱声响,必须凝神细听才听得见。 接着传来踩踏枯枝的声响,以及拨开杂草前进的謦响,而且声响是交迭出现…… 森林开始有动静了。 …… ------------------------------- 〔小松原淳的肖像〕12——失踪 ------------------------------- 松原淳年表(二十七岁) 一九九九·九 小淳与小雪过着半同居生活,却由于大森洋平(化名)的密告,母亲妙子得知此事。妙子闯入小淳租处发现两人的关系,小淳与小雪离家出走,妙子向警方报案,但两人依旧行踪不明。 疲累虚弱的小雪返回小松原公馆,却绝口不提小淳的下落。 ------------------------------- 〔小松原淳的肖像〕13——西湖 ------------------------------- 小松原淳年表(二十八岁) 一九九二·四 警方直升机于巡逻时发现树海中以树枝排成的“HELP”求救字样,县警与当地消防队在洞穴中找到小松原淳的驾驶执照。 七 妙子取得一篇小淳的手稿,标题为〈西湖〉。 ------------------------------- 西湖 作者:小松原淳 越过山巅,辽阔的西湖突然出现眼前,那是一处被深緑山林环绕的神秘湖泊。 “哇,好漂亮!湖面映着富士山耶!”小雪不禁赞叹。 “那就是有名的‘富士倒影’。”我点头说道。 我来过西湖好几次了,还是头一遭看见富士山完美对称地映在湖面,包括观看的位置、时间、季节、天候等等,只要天时地利人和,湖面就能映出富士山优美的雄姿。 “真希望过去的一切也能颠倒过来,就像湖面上映出的万物全部反转,坏事都成了好事该有多好。”小雪吸了吸鼻子。 “把过去忘了吧,回想也只是徒增悲伤呀。” 我搭着她的肩走向前方的下坡道。在东京发生的种种事情让我陷入了人生最低潮,我决定在母亲气消之前外出旅行,我的目的地就是西湖,而令人欣慰的是小雪也愿意与我同行。 “哥哥,我们开始过两人生活吧,别再接受妈妈的援助了,”小雪挽着我,“好不好?” “你别再叫我哥哥了。” “可是……”小雪有些犹豫。 “我们又不是亲兄妹,别叫我哥哥。” “那要叫什么呢?” “好比‘亲爱的’啊……”我笑着说。 “才不要,那不就像是夫妻了?” “我们迟早会成为夫妻的。” “话是没错,可是……” “可是什么?” “很难为情耶。”小雪嘻嘻笑着,突然往前跑了十公尺左右又回过头来,圏起手放在嘴上喊道:“那样叫太害羞了啦,哥哥就是哥哥嘛,小雪一直都是这么叫你的啊。” “你这丫头,再闹我可要处罚你哦。” 听我这么一说,小雪奋力往前跑去,一边回我:“你抓得到我吗?来抓抓看啊。” “好,看我的!” 我们回到了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两人一路赛跑到湖畔的旅馆。 仔细回想,或许那是我们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段幸福时刻,都怪我那天晚上做了那件蠢事…… 如今我们在广大的树海里徘徊着寻找葬身之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地步都是因为我打了一通电话给母亲。我在东京和母亲大吵一架之后离家出走,但我还是想对她说声抱歉,也想告诉她,我和小雪会过得很幸福的,请她放心。 啊啊,我不该打这通电话的。 趁小雪去洗澡,我拨了电话回东京,母亲仿佛一直守在电话旁似地立刻接了起来。 “妈,对不起。” “小淳你在哪里?” “我不能说,不过我们两个会好好活下去的,你不必担心。” “我求求你,快点回来吧。” “妈,我们决定结婚了。” “不行,你们绝对不能结婚!”母亲大喊。 这时我开始后悔不该打这通电话。 “我要挂电话了。妈,再见了,请原谅我这个不孝子吧。” “小淳,不行啊——小雪是恶魔,你不能做出遭天谴的事呀!” 接着母亲说出了一个可恨的秘密,我很想挂电话,话筒却宛如以瞬间黏着剂黏住似地离不开我的手。 “所以听妈的话,赶快回家,现在马上回家来。你应该懂妈的意思啊,小淳……” 我挂下电话的同时,洗好澡的小雪进房来。 “你打给谁?” “没有。”我含糊带过。 小雪刚洗完澡的身上散发着女性的诱人香味,平常这股香味肯定会挑起我的情欲,然而此时却成了令我作呕的味道。 “你脸色很苍白耶。” “我不大舒服。” “还好吗?我去帮你拿药来吧?” “不用了,别管我。” 我的脑子里有一道漩涡正翻天覆地旋转着,我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愕。 “你好怪哦。”小雪走近我,“暧,我有话要告诉你,很重要的事。” “明天再说吧。我很累,先睡了。” 我仿佛患了热病全身不停地颜抖,所有事物看起来都很肮脏,只不过这比起接下来传入我耳中的消息根本是小巫见大巫,小雪说的话仿佛七级地震向我袭来。 “你、你……说什么……?” “我说啊,我好像怀孕了。” 我们走出旅馆后门朝树海走去,一路上两人完全没有对话,若从森林的空旷处回头望,应该看得见西湖的全景吧。 但湖南岸这边看不到富士倒影,昨天还希望一切过往都能如倒影般颠倒过来,没想到天不从人愿,当前我们面对的状况根本是糟到谷底。 被诅咒的两人……。我与小雪正迈向死亡之途,为了从这个世上抹杀这可恨的生命。 我没告诉小雪此行的目的,但她似乎隐约察觉了,然而她仍是默默地跟在我后头。 呼吸愈来愈喘,站在小丘上所看见的树海令人不寒而栗,那片森林仿佛顽强地排拒外人侵入,只要踏进一步,我们将瞬间被名为“黑暗”的巨大胃脏吞没、消化、尸骨无存。 “也不错啊,这种结局很适合我们。” 听到我的自言自语,小雪问:“什么‘结局’?” “嗯,没事,我在自言自语。” “哥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告诉我好吗?” “嗯,要去一个很棒的地方。” 我嘴上这么说,其实我正在物色葬身之地,什么样的地方最适合结局呢?没实际看到我也说不上来。 我们来到一处空地,这里共有六条岔路,该走那一条?我采取童年常用的方法,挑了最右边的路,那条路比健行步道要窄一些,却不见任何健行游客的身影。 茂密的针叶树林只有那儿开了个缺口 ,树下的杂草被野生动物踏出一条小径。 来,过来吧,别怕。 我仿佛听见风在我耳边低语,一如童年读过的《小红帽》,大野狼正对着小红帽频频招手,那是一篇没有结局的《小红帽》。 ——来啊,快过来呀! 树叶间原本透出些许阳光,但走没多久,茂密的枝叶便布满整个上空,大白天的树海里已成了黑暗世界,但这条野生动物行走的小径依旧笔直地往前延伸,究竟通往哪里呢?或许正是阴曹地府的入口吧? “哥哥,我们要去……” 小雪又忍不住问了出口 ,我只是一径沉默不停地往前走。林中偶或传来野鸟畏惧入侵者振翅飞去的声响,或是草丛里小动物逃走的声响,我们已经失去了方向感,想回头也回不去了,这时眼前出现了一处圆形空地。 我看到一株倒下的树很适合坐下休息,于是我坐了下来,气喘吁吁的小雪也坐到我身旁,一副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到了。就是这里。” 小雪看到我眼里闪着不寻常的光芒,脸色倏地变得苍白。 “哥哥,这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有幸福啊,这里能让我们解脱世间所有苦痛。”我抬头看向天空,苍郁树木围出的圆形上空宛如黄泉的入口 ,“我们要在这里忏悔。” “忏悔?” “我俩罪孽深重的灵魂啊,请安祥地上天堂……,不,下到地狱去吧!” “哥哥,你干嘛装神弄鬼的。”小雪抚着肚子说:“我想回去了,肚子好痛。” “随你便,不过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包围这块圆形空地的树木几乎是以等间距丛生,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走来的了,眼前的出口有无数个选择,但不管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太过分了,哥哥,你疯了呀!”小雪哭丧着脸。 “没错,我是疯了,你现在才发现吗?” 我发出尖锐的笑声,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放声大笑吧,小雪终于哭了出来。 “哥哥,我好怕……” 仿佛配合她的哭声,天空霎时乌云密布,远远的山头响起了雷鸣。 “快下雨了,走吧,我们得找个地方躲雨。” 西湖这一带是熔岩台地,到处都有洞窟、石灰岩洞和蝙蝠洞,这附近一定也有洞穴。 “死心吧,逃不出去的。” 枯草后方暗处有一个洞穴,洞口大小刚好容一人通过,我趴在地上往里面看,洞穴似乎相当深,我紧紧抓住小雪的手。 眼看着雾气从林木间涌出,明亮的天空瞬间暗了下来。 9 进入树海的岛崎润一忽然觉得有人跟踪,他猛地回头一看。 树荫下似乎有一道黑影闪过,大概是错觉吧,眨了眨眼再看就不见人影了。 突然传来尖锐的鸟鸣,岛崎吓了一跳不禁看向天空,一只大鸟正展翅飞去,树枝一震,枯叶纷纷落下,不知何时四下变得一片黑暗,林中气温骤降。 岛崎摩娑着双臂,重振精神之后继续往前走,他手边唯一的线索就是小雪遗落的那条手帕,他只能朝着手帕指示的方向不断地前进。 小雪行经之处都在关键位置做了记号,这就是她在六义园提过的“求生术”了。将两块石头如镜饼般迭放就表示“直走”,在镜饼右侧放置一个小石头就代表“右转”,同样地在左侧放置石头就代表“左转”,而杂草也清楚地捆扎出直走或左右转的记号,应该是很基础的童子军求生术,途中即使走错路依然能依原路返回,大大降低了迷路的风险。这么说来,岛崎并没走错路了。 只不过小雪应该不知道岛崎紧追在后,所以一路上有石头或杂草标示前进方向就表示她自己一定也打算沿原路返回。 岛崎早已失去了方向感,到底哪边是北边,而湖又位在哪边…… 他看了看地图,国道似乎就在不远处,却完全听不到任何车辆呼啸而过。 岛崎拚命与阵阵袭来的恐惧搏斗,像岛崎这么胆小的人还敢踏进可怕的树海,完全是基于他对小雪那份几近疯狂的爱恋,他不断鞭策自己前进再前进,只要往前走就会愈来愈接近小雪…… 露水渗进了鞋里,他不禁缩起趾头,汗水也是冷的,衬衫紧贴着背。 不知走了多久,他又觉得背后有人,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口哨声,但仔细想想,怎么可能有人跟踪呢?在东京还另当别论,这里可是富士山山麓的树海之中,若眞有人跟踪他,对方想必也是冒着迷失树海丧命的风险。 是幻听吧,一定是受到树海强力磁气的影响,自己的脑袋也不正常了。 他一味地往前走去。 突然他绊到一个柔软物体,整个人往前仆,前方不巧是一丛细竹,有个尖锐东西刺进了他的手掌。 剧烈的疼痛袭来,他不禁眼眶泛泪,折断的细竹刺进手心鲜血直流,他试着以嘴巴吸出脏血,却依然血流不止,他又拿面纸压住伤口 ,面纸也旋即染红。 岛崎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绊到的物体,那竟然是个人,而且是…… “小雪!” 他冲上前抱起昏过去的小雪,只听她“嗯”地呻吟了一声。 “喂!振作点!”他拚命摇晃小雪,于是她恍惚地睁开了眼。 “嗯,岛崎先生……” “你怎么了?怎么会倒在这里?” “我、我……”她靠上岛崎的胸口放声大哭,“我陷进泥浆摔了一跤,又走得好累,好像就这么昏过去了。” 小雪只有牛仔裤的膝盖部分沾了污泥,似乎没什么大碍,她慢慢站起身,随即发现岛崎手上的伤。 “你的手怎么了?” “我被你绊了一跤,跌下去的时候刺伤了。” 小雪从牛仔裤口袋取出手帕撕成一半包扎他的伤口 。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跑来这里,不过我们赶快回去吧,要是天黑就惨了。” 只要按着沿路的临时记号回头走,应该能回到健行步道。 “不行,我得继续往前走呀。” “继续往前走?” “我就是为了去那个地方才来西湖的。” “你到底要去哪里呢?” 小雪没回答,又朝森林深处走去。 “我们赶快回去吧。” “我要确定威胁解除了才回去。” “太阳快下山了,很危险耶。” “不,对我而言这里才安全呢,因为我之前来过。” “之前?” “是啊。”小雪回头张望了一下,继续往前走,“我在树干上做了只有我懂的记号,你放心吧。” 她所做的记号就是以尖刀在树干刻下的箭头,应该是她去年逃出树海时所留下的吧,刻痕已变黑,有些覆上了薄薄的树皮,若没人指点是不会注意到的。 小雪一边轻声念着“右、左、直走”一边前进。 她还将刻痕附近的杂草捆扎起来或摆上石头以补强记号,不这么做恐怕无法返回原地。 岛崎看了看手表,已经接近五点了,由于山区太阳下山得早,大概再一个小时周遭就会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吧。树海中林木葱郁,白天都觉得昏暗了,要是被困在入夜的黑暗树海里,实在令人不敢想象,岛崎的心因为极度的恐惧揪成一团。 他想起中学时代曾被关在社办衣橱里,当时他原本想吓唬好友而躲进衣橱埋伏,却被不知情的人从外面上了锁,结果没半个人前来社办,直到巡夜的警卫发现为止,他整整四个小时被关在狭窄空间里,当时的恐惧至今仍十分鲜明,那件事之后他就患了严重的密闭空间恐惧症。 现在这座树海的幽闭感也非常类似衣橱之中,不,这里更恐怖,树海根本是个巨大的密闭空间,一旦四下变暗,他一定会陷入完全的恐慌。 “小雪,不管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等明天天亮再来呢?” 他的声音颤抖着,膝盖也不停打颤。 “马上就到了,没问题的,放心跟我来吧。” 小雪完全没打算回头,她的态度十分坚决,岛崎只好跟上前去。回巢的鸟儿陆续在枝头停歇,从上方悄悄地观察他们,树海仿佛化为一个巨大的生命体,整座森林正在呼吸。 方才背后的声响早就消失了,跟踪他的人或许已被森林这个巨大的胃呑噬了吧。 小雪说的没错,没多久他们便来到一处圆形空地,这块直径大约三十公尺的空地毫无预警地出现眼前,岛崎非常讶异。 “到了。”小雪在一株倒下的树干坐了下来,等待身后的岛崎跟上。 “这里该不会就是……” “是啊。” “这里是小淳丧命的地方?” 一想到这里,岛崎定睛看着那株倒下的树,折断的树干仿佛构成字母的某部分,这就是那个“HELP”文字吗?从上空俯瞰应该更清楚吧。 小雪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起身朝空地边缘走去,接着她凑近一堆枯草像在找东西,没多久她喊着:“找到了!”招手要岛崎过去。 那儿有个小洞穴,不知道小雪在想些什么,只见她腰一弯便钻了进去。 “喂!很危险啊。” 岛崎又感觉到背后那道奇妙的视线,似乎有人一直监视着他们…… “快进来。” 洞穴里的小雪唤着岛崎,于是他探头窥看洞穴内部。 …… 〔独白〕10 ……就在这时,某处突然传来嘎吱嘎吱的微弱声响,必须凝神细听才听得见。 接着传来踩踏枯枝的声响,以及拨开杂草前进的謦响,而且声响是交迭出现…… 森林开始有动静了。一对男女从树间出现。怎么可能……那家伙…… 我旋即趴了下来,在草丛中匍匐回到洞穴,这里是我唯一的藏身之处。 “该死!” 到底怎么回事,那家伙不是抛下我扬长而去吗?怎么又跑回来了?回来做什么昵? 我知道了, 一定是来确认我死了没。 我开始找寻身旁能充当武器的东西,我才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 在黑暗中对我比较有利,先引诱对方进入洞穴,然后赏他们一顿乱棒吧,强烈的愤怒正将肾上腺素送达我全身。必须速战速决,时间拖太长的话,毫无体力的我肯定会输。 我蹲伏在洞穴最深处等待敌人前来。 洞穴外头传来了说话声,是一对男女。该死——那女的到底是谁—— “找到了!” 女的在洞口一喊,男的便跑到她身边,于是女的探头窥看洞穴内部。 …… 10 “快进来。” 听到小雪的呼唤,岛崎进到洞穴里,她正拿手电筒照着洞穴内部。 “我从旅馆偷了手电筒。”小雪说:“这里没人呢。” “好像是哦。” 他不想告诉小雪他觉得有人跟踪,说出来只会让小雪更恐惧。穴顶还满高的,只要低着头就能在洞穴中步行,洞穴深处非常暗,滞闷的空气弥漫着恶心的腐臭味,这种地方即使有妖怪冒出来也不奇怪吧。 “这样我就放心了。”小雪吁了口气。 “什么事放心了?” “嗯,没事。看来是我想太多。”小雪发现干燥的地上有一块木片,随即在上头坐了下来,“你也坐着吧。” “嗯。” 岛崎紧靠着小雪坐下之后,立刻感受到她的体温,突然对她的怜爱油然而生,他不由得搂着她的肩,她也回抱着岛崎,两人就这么紧紧拥抱了好一会儿。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嗯。”小雪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下。 “我们结婚吧!”岛崎话声刚落,小雪顿时全身僵硬,她推开他的胸膛别过了头。 “不行,我不能和你结婚。” “你讨厌我吗?” “不是……”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你已经知道我的过去了吧?我这个人里里外外连心都肮脏不堪。” 小雪流下了一滴泪珠,落到她的红球鞋上染出一个斑点,两人之间持续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听见洞外呼呼的风声。外头天色应该一片漆黑了吧,但这对现在的两人来说都不重要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在撰写你哥哥的传记,我想大致状况我都明白了,可是错又不在你。” “你眞心这么想?”小雪抬起泪湿的脸庞。 “我是眞心的,我就是因为全部接受才会向你求婚啊。”岛崎从胸口口袋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这是结婚登记表,你愿意嫁给我的话,就塡上数据吧。” “你是认眞的?” “那还用说?只不过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 小雪小心翼翼地在膝上摊开登记表,抚平纸张之后,拿起岛崎的原子笔一一填上资料。 “希望你不嫌弃我……” “那句是我要说的话。” 岛崎将滚落地面的手电筒关掉,紧紧地抱住小雪。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但一旦习惯了黑暗,仍隐约看得见物体的轮廓。 “外头已经天黑了吧,我看今晚得在这里过夜了。”小雪说。 “好啊,只待一晚应该还好,能和你独处就是无上的幸福了。” 这种话在亮处听起来可能很矫情,但在这片漆黑之中,岛崎却很自然地说出口 ,接着他压上小雪的身子。 “不行,现在不行。”小雪突然推开岛崎。 “为什么? ——这里又没人。” 没人?不,没那么单纯。身处这个宛如绳文时代穴居人的洞穴之中,岛崎脑中突然有一颗颗的小光点开始闪烁,那是警讯。 “你听到了吗?”小雪不安地悄声问道。 “你也发现了?” “是啊,果然有人在。”小雪说。 “有人在?谁?” “有人在监视我们。” “谁在监视我们?” 岛崎虽然不确定小雪指的是什么,但他多少猜得到,因为他一直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一道监视着他们的视线。 “你还不明白吗?”小雪加重了语气,“你不是在撰写我哥哥的传记吗?怎么连这一点小事都猜不出来?” “你指的该不会是‘那家伙’?”岛崎全身窜过一股恶寒,“这么说……那家伙不是虚构的角色,而是现实中确实存在的人?” “没错,你也在吉祥寺和我家的地下室里见过了吧?他无时无刻不潜伏在我们的周遭监视着我们啊。” “所以我们之间的事也……所有的事都……?” “当然了,全被看得一清二楚。”小雪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我们是逃不掉的。” 从小淳诞生便一直在他生活周遭出没的“异人”。 那个“异人”就躲在近处,正屛住呼吸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岛崎一想到这里,不禁全身起鸡皮疙瘩。小淳小时候就是遭到一名体型高大、貌似外国人的男子绑架,而且根据岛崎的推测,掳走欺负小淳的孩子王、涉入连续女童命案、在小淳中学时代将成绩优于他的转学生从白山神社的石阶推落致死,那个“异人”和这些事件都脱不了关系,而且“异人”出现的地方总会传来〈红鞋〉的旋律。 “被异人带走了……”小雪突然哼起〈红鞋〉。 “别唱了,很吓人耶!” “我们是逃不掉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逃开他,还以为他一定会害怕树海而不敢进来,没想到我太天眞了。” “不会有事的,有我在。” “你这么说我很欣慰,不过我已经有觉悟了。” “你知道‘那家伙’是谁吗?” “知道啊,清楚得很。” “是那个打騒扰电话给你的男人吗?所以你才逃来这里?” “可是我们好像反而中他的计了。” “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到底是谁?” 岛崎催促着小雪,这时,那股遭人监视的不快感再度浮现。 “让我来告诉你吧。” 洞穴入口传来低沉的嘲笑,对方的嗓音听起来很陌生。小雪紧紧抓着岛崎,指甲深深陷入他的手臂。 “你、你到底是谁?”岛崎不禁大喊。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会告诉你的。小雪,谢谢你做了那些记号啊,多亏那些记号让我顺利来到这里。” 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树海呑噬而刻意留下的那些记号反而被敌人利用了。 黑暗中传来那个人的脚步声,洞穴里顿时弥漫着一股经年累月腐坏再腐坏的恶心气味。 岛崎猛地弯下身子拾起脚边的手电筒,立刻打开开关,然而当光源即将照到男子的那瞬间,岛崎的太阳穴受到一记强烈的重击。 ------------------------------- 西湖(续篇)〔上接第429页〈西湖〉〕 作者:小松原淳 ……当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干燥的地面。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将脸颊贴上冰冷的土地茫然地听着雨謦。 我还不想爬起来,继续躺在地上一边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被谁殴打之后倒在这里?头这么痛是因为脑震荡吗? 我的名字是……嗯……小松、小松原Ju……,对了,是小松原Jun。我还记得自己的名字,那就没问题了,我…… “小雪!” 对了,小雪怎么不在?难道被异人带走了?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一想到这儿,我立刻站了起来。 脑中宛如无数的拼图片散乱一地,混乱到几乎无法收拾。我决定先将一片定位视为起点,接着耐心地将其余的拼图片一片片拼回正确的位置。 对,我想起来了,我带着小雪来到这座树海打算殉情。 但是小雪说她不想陪我死,她还想继续活下去,于是我们激烈地争执…… 对了,后来小雪拾起地上的石块丢向我,她应该无意伤我,只是石头不巧命中我的太阳穴,之后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小雪!” 不见她的身影。 我走到洞口望向外头,雨下得好大,整片树海发出沙沙声响,空地的杂草剧烈地摆动,她该不会冒这么大的雨跑出去吧? 她真是太傻了,难道她不知道一旦踏进这片树海就不可能出得去了?她现在一定在某处筋疲力尽倒地不起了吧。 雨势稍微减弱了,我走出洞穴。横竖要死,死在洞穴里还是树海中都一样,但我不能让小雪孤独地死去。 一定要带她回来同归于尽,不然死在这里就毫无意义了。我走在雨中寻找着树海的出口,然而树海仿佛谴责着我们那些污蔑神明的不道德行为,富士灵峰袭来的风愤怒地咆哮。在风雨之中根本无从寻觅野生动物们爬行的小径,我只能惶惶不安地呆立空地的正中央,不曾误入树海的人肯定无法理解这种恐怖。 当初我抱着求死的念头前来,但此刻的我却强烈地恐惧死亡,真是矛盾,我来到这个地方才终于发现那个贪生怕死的自己。 隔天,我等雨停了再度探索树海,但顶多找到野生动物踏出的小径,我想树海应该不想放我出去,而小雪恐怕早已死在树海里了。 绝望无情地打击着我,身心俱疲的我仍想尽办法脱离树海。我运用求生术一边以小石头或杂草做记号一边尝试找路出去,但徒劳无功,只得又循着记号返回空地:接着我捡来一些碎木片和枯树枝集中到空地上,以木枝在地面刻写下“HELP”求救讯号,期待着外界的救援,但最后我终于发现这一切努力毫无意义,根本没人知道我跑来这里,怎么可能有人来救我。当我明白到这一点,一股深深的悲哀袭来,饥寒交迫的我疲惫不堪,就这么失去了力气成天躺在洞穴里。 小雪大概已经死在树海的某个角落了吧,我懊悔不已,我真的太对不起她了。 但是,只要一天无法脱离树海,我将继续写着这份手稿。 “我是谁呢?对,我叫小松原淳。” 嗯,头脑还很正常,得保持清醒才行…… 11 岛崎回复意识时,小雪已不在身旁了。 外头似乎天亮了,但洞穴里仍有些昏暗。他找不到手电筒,看来是小雪带走了,口袋里有个百圆打火机,他掏出来点了火。 “小雪!” 没有回应。洞穴深约五公尺,却不见她的身影,只有一只鞋带松掉的红球鞋落在地上。 岛崎遭到入侵者袭击失去意识,接着小雪被“异人”强行带走,在挣扎中掉了一只球鞋,可见对方举止相当粗暴。 穿红鞋的女孩儿,被异人带走了…… 事情发展一如童谣的歌词,但如果眞是“异人”掳走了小雪,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岛崎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容貌就被打昏了。 那个人的确说了“让我来告诉你吧。”但他却没对岛崎做任何解释便带着小雪消失无踪。 岛崎爬出洞穴一看,天空非常晴朗,耀眼的太阳高挂天上,空气也清新无比,如果单独望向上方那块空间,一个多么和平悠闲的世界正开展着,很难想象那是树海中的一景。 鸟儿婉转地唱歌,秋虫在草丛中鸣叫。 可是,到底哪里才是树海的出口?自己又是怎么来到这块空地的?放眼望去却没有答案,环视三百六十度全是一模一样的景象,之前做的记号应该确实存在某处,但在他看来每株树都一样,要是能找到一株做了记号的树,就能循着小雪以石头和杂草所做的记号走出树海了。 “喂——!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他大声地吶喊,没有回应。他是被关在树海的悲哀囚犯,一旦误入这迷宫般的树海,他将永远困在这里直到肉体死亡、灵魂升天。 很久以前他曾看到电视报导警方在树海中发现人类的白骨,但应该还有更多尸首没被发现吧。 空地中央的那堆枯枝是一年前小松原淳排列“HELP”求救信号的残骸,如今散乱堆放成了不带任何文字意义的腐烂树枝,一年后却轮到岛崎向外救助了。 “救命啊!” 岛崎嘶哑的声音发出绝望的吶喊。 他原本是来救小雪的,没想到反而成了求救的一方。应该很难逃出去吧,待在这块空地上还能从太阳的位置大概判断出方位,但一旦踏进“无记号”的森林里又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是该待在这里等待不知何时出现的救援,还是应该踏进森林挑战死亡之路?两者逃出的机率恐怕各半,但如果终归一死,还是选择进入森林找寻出口吧,至少尽了人事,就算逃不出去也能干脆地迎向死亡。 于是岛崎走进野生动物踏出的小径,地上的落叶由于吸取了雨水相当潮湿,也因为下过雨,地上没有留下任何足迹,只能凭直觉前进了。为了确保最糟状况还能返回原来的空地,岛崎边走边留下小雪教他的童子军求生记号。 高耸的常绿树直入云霄,岩地上长了许多大树,裸露在外弯曲纠结的巨大树根在岩石缝隙间蔓延,即使面对严苛的环境,树群仍花了几十年、几百年不屈不挠地茁壮。 这里肯定不是当初的来时路,前后左右都是一成不变的风景,岛崎在岩石间爬上爬下逐渐迷失了方向,宛如一只落入蚁狮陷阱的悲惨蚂蚁。 岛崎发现再走下去只会愈来愈危险,他决定返回空地。 回到空地时,太阳已下山了,整座树海正迎向漫长的黑夜,岛崎筋疲力竭地回到洞里,这时才发现红球鞋旁边有个纸团,那是他交给小雪的结婚登记表。 他把纸摊开压平一看,一瞬间岛崎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异人”的眞面目竟清清楚楚地写在这张纸上! 这个困扰多时百思不解的谜竟是如此易解,答案根本一直近在眼前。 小松原雪的父亲栏里写着那个人的名字。 小松原让司。 而在“小松原让司”五个字的旁边加注了“乔治·罗宾森”再以原子笔划掉。 “乔治”就是“譲司”(注)。 注:“让司”的日文读音“Joji”,近似英文名字“George”的读音,后者中文通常音译为“乔治” 。 “原来如此,‘乔治’就是后来的‘让司’啊。” 没人告诉他让司就是外国人乔治,而岛崎自己也一厢情愿地认为让司是日本人,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个可能性,再加上他印象中的让司曾担任高中剑道部顾问,兴趣是搜集刀剑,全是日本人的嗜好。不不,冷静想想,正因为是居住在日本的外国人,才会着迷于柔道、剑道、茶道或花道等日本传统文化啊。 就连小松原公馆会客室里那幅不知道是写“知”还是“和”的奇怪书法字,也只是不大会写汉字的外国人所写的拙稚书法罢了。 我眞是愚蠢,应该更早察觉的…… 线索明明很多,好比让司是英语老师、轮廓像西方人、讲日语有时会结巴,何况在日本出生的美国人会回美国留学也不稀奇。 此外还有一个决定性的线索:乔治将妙子娶进门,自己却冠上妻姓“小松原”,这是因为当外国人归化日本籍时,若其配偶为日本人,依法必须改与配偶同姓,这么一来乔治自然得改姓“小松原”。 原来如此,所以像小松原家那样特殊的家族关系才得以成立啊。 现在知道让司就是那个“异人”了,但他在小松原淳的生涯中所扮演的角色依然是个谜。 还有,强行带走小雪的人是谁?难道是失踪多年的让司现身把亲生女儿带离树海? 不可能,让司怎么可能袭击自己的女儿。 那么到底是谁干的? 身陷树海的岛崎已经完全不知何去何从了。 ------------------------------- 开启的窗 作者:小松原淳 客厅有一扇开启的窗,蕾丝窗帘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夜里的凉爽空气令人感到些许寒意,小松原妙子拉起衣襟凝视着白窗帘与窗外的黑夜。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她端起桌上明顿(注)的茶杯啜了一口红茶,随即将茶杯放回茶碟上。 注:明顿(minton),英国一家制造陶瓷器的公司。 自从她成为罗宾森先生的秘书,便开启了一切的序幕。不,或许该说,当这对从事毛皮生意的美国籍罗宾森夫妇向德国贸易商人买下这栋西式公馆的时候,就已种下了所有因缘。 妙子在三姐妹中排行老么,生长在平凡的家庭,高中毕业后在英语会话补习班练就一口标准的英语会话,她偶然看到罗宾森先生公司的征人广告,前往应征后顺利地进入公司,深得老板器重开始担任秘书工作。 罗宾森夫妇有一个独生子乔治,大妙子两岁,在美国念完大学旋即回日本辅佐父亲的事业,乔治与妙子日久生情,两人很快坠入了情网。 没多久,罗宾森夫妇得知两人的关系,罗宾森先生要乔治立刻和妙子分手,否则将断绝父子关系并将乔治逐出家门。原本对妙子十分亲切的罗宾森夫妇一谈到儿子的婚事就像变了个人,因为他们的自尊心非常高,无法忍受心爱的独生子迎娶家世平凡的日本女子。 妙子内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但她区区一介公司职员并无法违逆老板,只好收下微薄的资遣费离开了罗宾森先生的公司,而就在辞掉工作之后没多久,妙子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没告诉乔治自己有了身孕,一方面因为她憎恨罗宾森夫妇,也对没能袒护她的乔治感到失望,最重要的是,如果罗宾森夫妇知道她怀孕,很可能会强行带走孩子,所以她打定主意即使生下来的孩子会被冠上私生子之名,她也要自食其力把孩子养育成人。 妙子开始了独居生活,租处位于板桥区本町旧中山道的后街里,她对罗宾森一家人的憎恨之意便移情于童谣〈红鞋〉中。 “穿红鞋的女孩儿,被异人带走了……”妙子不时哼唱这首歌,教诲肚里的孩子千万不能信任外国人,也因此她深信这个孩子将如同歌词内容是个女孩子。 预产日是三月,但二月中一个下雪的日子,妙子开始阵痛,生下一名体重两千五百公克的男孩,也就是小淳。当时的妙子或许脑筋不大正常吧,她很难接受小淳不是女生,好一段时间一直将小淳打扮成女孩的模样。 然而消么不知怎么走漏的,妙子生了孩子的事竟然传到乔治耳里,乔治数度前往妙子的租处,妙子为了躲避乔治又搬到港区白金台,开始工作赚钱。由于妙子曾协助罗宾森先生的事业,对于珠宝的鉴赏能力很强,也幸运地找到珠宝店的工作,上班时间便将小淳寄在附近的托儿所。 但没多久,乔治又找到了她的新住处,他好几次上门妙子都拒绝见面,乔治甚至打电话到珠宝店,但妙子总是冷漠地回说孩子不是他的。 就在小淳满五岁那年的耶诞夜,事件发生了。幼儿园的耶诞同乐会结束后,小淳突然失去踪影,当时妙子真的快吓死了,对她而言倘若失去最爱的儿子,活着也没意义了。 向警方报案后,目击证人表示看到一名外国人带着一个很像是小淳的小孩,妙子立即明白那人是乔治,她打电话去本驹込的罗宾森家询问,果然小淳在那儿,乔治说他想到小淳是他的孩子便疼爱到舍不得放手,不知不觉把小淳带了回家,而且年迈的父亲也一直说想见见孙子,乔治实在无法拒绝。 乔治答应妙子立即还她孩子,所以她没将乔治的事通报警方,然而小淳回家之后开始不大对劲,待在一栋全是外国人的古老公馆里似乎让敏感的小淳受到很大打击,他出现自闭倾向,治疗了好一段时间才痊愈。 之后妙子便严禁乔治与小淳见面,只能在远处守护着他,正因如此,小淳身边常有可疑的外国人出没。 后来卧病在床的罗宾森先生去世了,没多久夫人也辞世,乔治终于向妙子正式求婚,并希望她搬进本驹込的公馆一起住。 妙子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起初她是拒绝的,但在乔治不断登门说服之下,她开始认为嫁过去也不错,因为她突然有个念头,她打算先搬进去再逐步霸占乔治的家。 妙子并没有告诉小淳他的亲生父亲就是乔治,她答应嫁给乔治的条件就是,双方自始至终都必须坚称是各自有小孩的情况下再婚。乔治自从双亲离开人世,个性变得相当软弱,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了妙子的条件。当时小淳九岁。 乔治还有一个女儿叫小雪,是他与另一名日本女子生下的,罗宾森夫妇还在世的时候付了一笔赡养费赶走那名女子并领养了小雪,想想小淳也差一点成了同样的牺牲品,妙子很庆幸自己始终没将小淳交给罗宾森家。 乔治和妙子结婚后归化日本籍,将姓名改为“小松原让司”,因为日本法律明定外籍人士归化后必须配合日籍配偶的姓氏改姓,乔治从此改姓“小松原”。 就这样,罗宾森家这栋公馆便成了小松原家的公馆,后来乔治将毛皮公司的经营权转手,妙子运用那笔资金开了珠宝店,经营至今的资产总额已超越原先罗宾森家的资产;另一方面,乔治则是放弃原本就不适合他的经商改当高中英语教师。 但乔治却失踪了…… “是啊,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站闭上眼回想着遥远的过去,乔治就是走出这个阳台之后一去不返,那时应该是晚上八点多吧,他说要去庭院散散步便从眼前这道窗走了出去,乔治拉开窗帘走出去的那一幕对妙子而言宛如昨天刚发生的事。 “您说什么十年前的事呀?” 突然身后有人开口,妙子吓了一跳,手上的茶杯差点滑落。 “对不起,吓着您了吗?” 只见宫野静江一脸惶恐站在一旁,总是面无表情的她只有在妙子面前才会露出怯懦的神色,她低下头将妙子喝完的茶杯放到托盘上。 “没事,在想一些事情。”妙子嘴边浮现微笑,“真可笑,现在还会想起十年前那个人离家出走的那一幕。” “您是说让司先生吧?” “是啊,他一副要去庭院走走的模样便走出阳台,那时他穿着短袖白榇衫搭浅棕色长裤,次郎那时候还是只幼犬呢,它摇着尾巴目送乔治出去,高兴地汪汪叫着……。唉,这一切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啊。” “那是多久前的事呢?” “啊,对喔,你那时候还没来我们家呢。” “是的,我是淳少爷高中毕业的时候过来的。” “所以你没见过乔治了。” “是的。” 当然宫野静江也对妙子霸占乔治的公馆与财产的经过一无所知。 “老爷是什么样的人呢?” “嗯,他很优柔寡断,偏偏性子又急。他和小淳一直处不好,虽然他很爱小淳,但小淳就是没办法喜欢他。”妙子落寞地笑了,“十年前那个晚上乔治也和小淳吵了一架,当时他可能正在气头上吧,虽然我一直安抚他,乔治还是说他想去院子散步冷静一下,谁知道他就这么一去不回,都整整十年了。” “夜里风凉,我帮您把窗子关上吧?”宫野静江走到窗边正要拉上窗帘。 “别动它!那扇窗开着就好!”妙子厉声说道。 “您这样会感冒的。” “不会有事的,等一下我再关,这么多年来不都是这样吗?不然要是乔治回来发现窗是关上的怎么办?” 妙子每天都会打开这扇窗等待乔治归来,十年如I日,当然冬天天冷她只会打开一道缝,除此之外她总是将整扇窗敞开,反正外面有次郎这只老犬,用不着担心外人侵入。 “可是您不是报过案,但警方一直找不到老爷吗……?” “是啊,不过……”妙子似乎懒得对宫野静江一一解释了,“你去休息吧,这里我自己收拾,平常不也是这样吗?” “对不起,我太多嘴了。” 宫野静江道了歉,她抬头望向窗帘外面的庭院,只见庭院灯照亮整片草坪,夜里虫儿的鸣声听起来特别哀戚。 “哎呀,那是……” 静江定睛凝视着暗处,她怎么觉得庭院里好像有个白色物体,眨了眨眼再看,那道身影还在,甚至慢慢朝她们靠近。 “怎么了?静江?” “啊,没事,我大概是睡眠不足吧,刚刚还打了个寒颤。” 静江说着当真发起抖来,她摇了摇头再度凝神一看,看不到白影了。嗯,果然是错觉,再说狗也没有吠啊。 “夫人,晚安。” 一脸苍白的静江收拾好茶具便慌忙离开了。 “搞什么呢?真是个怪人。” 妙子等静江的脚步声往厨房远去之后才站了起来。 风的确很冷,尽管夏天风凉,这股凉意却不大寻常,仿佛平流层的冷空气一股脑儿全降到地面。 “把窗子关上吧。” 于是如同方才宫野静江所做的,正要拉上窗帘的妙子不经意看向窗外,下一瞬间她差点吓到魂都没了。 一名身穿短袖白衬衫的男子正站在她眼前。 “我回来了,刚到呢。” 12 岛崎润一在洞穴中醒来,第一个浮现脑海的不是小雪而是他的母亲。有个这么愚笨的儿子,身为母亲的她一定很羞愧吧。 即使在优秀的弟弟面前相形见绌,母亲总是袒护他,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母亲: “我眞是个窝囊废,就算突然在世上消失也没人会为我难过吧。” 除了母亲。 “不过,妈,我们岛崎家还有弟弟春树在,所以你不必担心,赶快忘了我吧。工作虽然重要,身子也要多多保重哦。我和小雪结婚之后会很幸福的。” 但小雪已经不知去向了,她被“异人”“带走了”,她所留下结婚登记表的夫妻姓名栏位这么写着: 妻……小松原雪 夫……岛崎润一 “小雪,我可能会死在这里,不过我们到了天国一定要厮守在一起哦。” 至于婚后夫妇的姓氏与新的户籍…… 岛崎润一选择了妻子的姓氏,反正自己对岛崎家来说只是累赘,少了自己,父亲和弟弟也会舒坦得多吧。他决定婚后从妻姓“小松原”—— 小松原润一。 “好不习惯喔,小雪,我改叫小松原润一 了,哈哈哈,还眞怪啊。” 有点难为情呢,当年乔治改姓小松原的时候一定也是同样感受吧。 “不过应该很快就习惯了,所以妈妈,你眞的不必担心我哟。” 一放下心,不可思议地心境也变得很平静,心情好多了。他将一块在西湖旅馆买的饼干含进嘴里,心满意足。 接着岛崎为了记录自己的心情好遗留人世,他开始写下《独白》。 《独白》①(第55页)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暗的空间里,只不过,我是真的醒来了?还是依然在梦境中?或者正徘画在死后的世界?我毫无头绪。 没多久我便发现自己还在现实世界里,因为感受到了空腹感以及侧头部的剧烈疼痛,死了的话当然不会有这些感觉吧。但这是否値得庆幸?死了就不必溜到空腹感与痛苦,所以我该高兴自己还活着?恐怕末必。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我仍俯卧在地,试图寻抆光源,眼前却不见任何东西,有的只是无尽的漆黑。我凭着动物本能的直觉匍匐前进,唯一的线索是那道不知何处吹来的冷空气。那个方向一定有出口 。 好冷…… 对,我是被抛弃在这里的…… 我的名字是,嗯,“小……小松……小松原……” 啊啊,头痛欲裂…… “啊啊,妈妈。快救我……” * 岛崎润一在记事本上撰写着手稿《独白》,他一面舔着铅笔芯,疯狂似地、疯狂似地写着……。我的名字是小松原。小松原Jun……小松原润一 (注)。嗯,我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注:“润一”的日文发音“Jun-ichi” 。 “小雪!妈——!” * 《独白》⑩(第436页) ……就在这时,某处突然传来嘎吱嘎吱的微弱声响,必须凝神细听才听得见。 接着传来踝踏枯枝的声响,以及拨开杂草前进的声响,而且声响是交迭出现…… 森林开始有动静了。一对男女从树间出现。怎么可能……那家伙…… 我旋即趴了下来,在草丛中匍匐回到洞穴,这里是我唯一的藏身之处。 “该死!” 到底怎么回事,那家伙不是抛下我扬长而去吗?怎么又跑回来了?回来做什么呢? 我知道了, 一定是来确认我死了没。 我开始找寻身旁能充当武器的东西,我才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 在黑暗中对我比较有利,先引诱对方进入洞穴,然后赏他们一顿乱棒肥,强烈的愤怒正将肾上腺素送达我全身。必须速战速决,时间拖太长的话,毫无体力的我肯定会输。 我蹲伏在洞穴最深处等待敌人前来。 洞穴外头传来了说话声,是一对男女。该死!那女的到底是谁! “找到了!” 女的在洞口 一喊,男的便跑到她身边,于是女的探头窥看洞穴内部。 …… * 岛崎润一察觉洞口有个女的正探头窥看洞穴内部,于是他停下书写抬头一看。 是小松原妙子…… “夫人,您怎么会……” 意外人物的登场,岛崎紧握着记事本哑然无言。 13 “岛崎先生,眞是好久不见了。”洞口前的小松原妙子微微笑了笑,“请到外面来呀,待在那么狭小的地方很不舒服吧?” 接着探出头的是那个“异人”。 “你还眞能撑啊,我以为你早死了,相当顽强嘛。” 昏暗光线,看不清男子的长相,但噪音却听得一清二楚,正是那名监视者的声音,就是他殴打了岛崎之后强行带走小雪。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多久呢? 这两人似乎不打算走进洞里。 “出来啦,不要待在那种地方,出来外头吧。” 岛崎使出仅剩的力气往外爬,一出洞口不由得举起手挡住刺眼的光线,他抬头望向两人。妙子的穿著很突兀,在森林里依然是一身女企业家的灰色套装。 “您还好吗?我很担心您呢。”妙子说:“啊,对了,你们是第一次见面吧。岛崎先生,这位就是我儿子小淳。” “小淳?咦?您说这位是淳先生?” 岛崎终于能细细端详这名男子,他的五官一看就知道是混血儿,轮廓很深,高大的体格穿着黑色系西装外套。 “所以那个‘异人’就是……?” “是啊,就是我,我躲在地下室里一直观察着你呢。岛崎先生,你写的原稿我都读过了哦。”小松原淳手里拿着岛崎原稿的打样,“眞是一部精心杰作啊,在下甘拜下风了。” “我也觉得写得非常精采喔,岛崎先生。”妙子点头说道:“眞不愧是得过两项新人奖的作家,果然有实力,佐藤编辑实在是独具慧眼啊。” “是啊,也难怪我那次甄选会输给你了。妈妈你说是不是啊?” “没错,你在各方面都不是岛崎先生的对手喔。” 小松原家这对母子对岛崎赞不绝口,原来如此,妙子是来救我的,这下终于能脱离树海了,岛崎突然觉得全身上下充满了活力。 “快别这么说,既然接受了您的委托,我只是尽力完成分内的工作,希望您能满意。” “谢啦,岛崎先生,这么一来小淳终于能成为眞正的小说家了,全是托您的福呢。” 对话内容突然变了调。 “夫人,请等一下。” 他们好像不是来救人的,那为什么要专程跑来树海?而且讲了一连串感谢岛崎的话,对着这么一个蓬头垢面垂死边缘的人讲这些干什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小松原淳露出猥琐的笑容,踩着排成文字的枯枝说道: “妈,这就是我做的‘HELP’喔,后来乱堆在一旁,是岛崎先生又将它排列起来的。” “哎呀,眞的耶。” 那是一年前小松原淳所排列的树枝文字,如今由岛崎重新组合。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岛崎问。 “哼哼,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岛崎先生,你未完成的工作就由我接手吧。” “工作?你是说《小松原淳的肖像》?” “没错,你完成的部分我就收下了。” “那原本就是我和夫人签约撰写的,当然会交给你啊。”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打算将这份原稿当成是自己写的卖给出版社喔。” “这、这是怎么回事?夫人,您不是说您要自费出版吗?” 岛崎转问妙子,但妙子却露出谜样的微笑。 “我们改变方针了,这点还请您多包涵。” 小松原淳在“HELP”树木文字当中一株倒下的树干上坐了下来,跷起他那修长的腿,露出傲慢的笑容说道: “我拜读了你写的原稿,也就是《小松原淳的肖像》,读着读着我甚至忘了自己就是主角,完全入迷了,小松原淳这号人物在岛崎先生你的笔下变得活灵活现,反观我本身截至目前的创作都是基于自己的亲身经历,坦白讲我只对我自己有兴趣,可是看了你写的东西之后我恍然大悟,就是这个了!我终于明白我所追求的小说就是这样的东西啊。”小淳说到这里看了岛崎一眼,只见岛崎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是我的恩人,眞是谢谢你了。你的作品结构相当完美,描写事物的切入手法也很高明,只可惜叙述手法有点笨拙,只要我修饰一下措词,一定会成为一部了不起的作品。我一直不大走运,托你的福这下我总算能够扬眉吐气了。” “就算这部作品会揭露你不名誉的一面也无所谓吗?”岛崎忍不住开口了。 “我会换个名字,顺便适度更动一下情节的,用不着你操心。” “可是……” “虽然对恩人说这种话有点过分,不过坦白讲,你之所以得了新人奖却依旧没有发迹,就是因为你太拘泥于写实主义了,你不改掉这个缺点是不可能出头天的。” 岛崎脚下的大地正剧烈地摇晃,这是一场噩梦。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我们今天来只是义务性地向你做个报告而已。” 接着小淳快手快脚地爬进他熟悉的洞穴里,没多久又爬了出来,手上拿着岛崎那本红色记事本。 “妈,这里面好像还写了满有趣的东西哦。” “还给我,那是我的《独白》……” 岛崎伸手想抢回来,小淳却轻松闪过。 “哦,好像是你的日记嘛。”小淳将记事本收进外套内袋,“好了,妈,我们该讲的都讲了,目的也达成了,回家吧。” “好啊,小淳。”妙子仰望着天空,“天也快黑了,我们早点回东京吧。那么岛崎先生,我们先回去了,您多保重。” “岛崎先生,如果还有机会碰面再去喝两杯吧。” 小淳冷笑了一声,搭着母亲的肩朝空地外围的森林走去。 岛崎已经没有力气去追这两个人了。如果有个人漂流到无人岛,经过附近海域的船只却没发现荒岛上的落难者便扬长而去,那个人的心情大概就和岛崎现在的心情一样吧。 “小雪呢?” 岛崎挤出最后仅剩的力气问道,于是即将踏入森林的小松原母子同时回过头。 “小雪的事您就不必担心了,她后来完全没联络,应该还在这个树海里活得好好的吧。” 妙子留下这句暧昧不明的话,朝岛崎挥了挥手。 “再见了,岛崎先生。” ------------------------------- 〔小松原淳的肖像〕14——出版合约 ------------------------------- 小松原淳年表(二十八岁) 一九九二·五 为了缅怀失踪于树海的儿子小淳,妙子想以自费出版的形式制作一本小淳的传记,于是编辑佐藤章一推荐广影子作家岛崎润一。 七 小淳突然返家。请参照短篇小说〈开启的窗〉之结尾部分(第458页) 。 由于岛崎已开始撰写传记,妙子于是隐瞒小淳回家一事,让岛崎的工作继续进行。 小淳只好独自在地下室度日,同时开始创作小说。 岛崎润一在地下室看到小淳的身影,认定那是“异人”。 小雪离家出走。 八 小雪逃进树海,岛崎随后赶上,与小雪在树海中会合。 岛崎在树海中遭不明人士袭击。 九 岛崎在树海中开始撰写《独白》。 小淳决定将岛崎润一所撰写的传记改编成小说并出版。 ------------------------------- 第四部 影子作家 ------------------------------- 〔岛崎润一的肖像〕 ------------------------------- 岛崎润一年表 一九六〇·五·二十九 出生于大田区,岛崎贤作与葵的长男。 一九八三·四 私立K大学文学院毕业后,就职于文京区一家出版社,两年后辞去工作成为自由撰稿人。 一九八六·十 获得纯文学新人奖,开始以作家身分创作,但没接到任何出版社的邀稿,只好靠打工维生。 一九九〇·三 转攻推理小说领域,以笔名先岛润一郎获得推理小说新人奖,当时获得第二名的是小松原淳。颁奖典礼后,岛崎遭歹徒袭击受了重伤。 由于单靠写作无法维持生计,岛崎写作之余,开始接一些影子作家的工作糊口。 一九九二·五 接受小松原妙子的委托撰写《小松原淳的肖像》。 七 与小松原雪坠入情网。 八 为寻找失踪的小雪前往西湖,尔后行踪不明。 ------------------------------- 1 十月二日,岛崎葵站在某公寓前望着二楼,那是长男润一的租处,只见窗户紧闭,似乎没人在家。 儿子已经失踪多久了呢? 一个月,不,或许更久吧,岛崎葵打了无数通电话都没人接,一星期前她曾来公寓找过他,屋里却像好几天没人住的空屋,今天她想再来看一下,但儿子依然不在。 她问过一楼的管理员,但润一也没联络他们。 “如果长时间不在家又不事先通知我们,我们也很困扰啊。”年过半百的管理员老伯坏心眼地说道。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垂头丧气的她正要打道回府,身后管理员还雪上加霜地说道: “岛崎太太,不好意思喔,老实说岛崎先生九月份的房租还没付呢,如果他还打算继续租,能不能麻烦您先代垫一下?” 岛崎葵只好先付了九、十两个月的房租,其实不到十万圆,她一想到润一在这种破公寓住了好几年,不禁悲从中来。 “Jun(注),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注一:此处的“Jun”是“Jun-ichi”,即“润一”的昵称。 她疲惫地回到家里,在厨房餐桌上托着下巴想着润一。莫非他搬去和那个女孩子同居了? 小松原雪…… 要怎么联络上她呢? 今晚又是一个漫长而难熬的夜,丈夫有应酬会晚归,二儿子春树应该加班到三更半夜才回家,媳妇也一直在娘家,她只能独自忍受着孤独。 “Jun,求求你赶快回来吧。”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 如果世上眞有心电感应,润一一定是听到我的呼唤了吧?她深信是润一打来的,连忙拿起话筒。 “Jun吗?Jun!” 然而话筒里传来的却是…… “喂?……喂?” 对方的嗓音低沉而沙哑,听不出是男还是女。 …… 2 小松原淳开始着手撰写一部小说,内容介绍影子作家“岛崎润一”的生平。 小松原淳曾困在树海里与死亡擦身而过,之后奇迹似地生还回到东京,就他差一点成了幽灵的这层意义来看,或许小淳比岛崎润一还适合“影子作家”(注)的头衔。 注二 :“影子作家”的英文为“ghost writer”,而“ghost”即为幽灵之意。 影子作家写影子作家的生平,上天的安排还眞是讽刺,但小淳打算赌上一生的成败完成这部小说,他有预感这本书将决定他的命运。 小淳愈写愈投入,兴奋到连打字的手也在颤抖,岛崎润一所写下的《独白》字字句句仿佛对着他倾诉,文字处理机屏幕上映出的是小松原淳的脸,但他却有种错觉,似乎岛崎的强烈意志正附在自己身上。 某种意义来说,小松原淳就是岛崎润一的分身,小淳在撰写过程中甚至搞不清楚哪一方才是眞正的自己,他仿佛提心吊胆地走在精神正常与异常的分界线上,只是勉勉强强保持着正常的精神状态。 小淳在六义园外袭击岛崎取走他的磁盘片,到手的原稿档案完成度相当高,小淳将原本以第一人称撰写的内容改为第三人称,并逐步调整成小说的体裁,作业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接下来只要采访岛崎的相关人士 ,就能完整刻画出岛崎润一这名影子作家的样貌了。 如果只是改写《小松原淳的肖像》感觉整体故事性稍弱,若再加上岛崎润一的轶事,整部作品便有了相当的分量。 这将是一本大部头的小说,也是深具意义的写作经验。 这天,小淳来到位于文京区千石的咖啡店“露比”拜访他的中学及高中同学矢吹大介,因为最近一直专注于写作,他想稍微歇口气。 咖啡店位于大鸟商店街,古色古香的外观一如往昔。 一推开门,依旧挂在门上的牛铃发出宏亮的铃声,小淳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高中时代:店里没客人,矢吹大介正在吧台内擦拭咖啡杯,虽然经过十年的岁月,矢吹的侧脸仍看得出当年的神韵,小淳一眼就认出来了。 矢吹和小淳同年,但由于矢吹二十出头的时候父亲过世,之后由他继承这家店,如今他全身散发着咖啡店老闾的气质,而他也效法自己的父亲在唇上留了髭,看上去有点滑稽。 矢吹抬起头说了声:“欢迎光临!”同时露出职业性的笑容,但当他认出进门的人是小松原淳,笑容瞬间冻结。 “你是……” “我是小松原呀,久违了。” “你还活着?”矢吹神情僵硬。 “嗯,说来话长,总之如你所见,我活得好好的呢。我还是住附近,不过我们眞的好久没联络了啊。” “是啊。” “看到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你以前老是说要当小说家,现在呢?还在写小说吗?”矢吹好不容易鎭静下来问道。 “写啊,我最近正在写一部超级大作呢。”小淳在吧台前坐了下来。 “哦,还在写呀。” “是啊,还没死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喽。”小淳笑了笑。 “反正你们家有钱嘛,一直写下去也不成问题。” “你是在挖苦我吗?” “不不,我只是说出眞心话,眞的很羡慕你呢。” 矢吹把咖啡豆倒进磨豆机里按下开关,磨豆子的吵杂声响过后,香醇的咖啡香扑鼻而来。 “对了,前阵子有个男的在调査你哦,那人是谁啊?” “调査我?” “他跑来店里说他在撰写你的传记,所以想采访我,那时我听他说你失踪了?” 矢吹说的是岛崎润一吧,小淳松了门气。 “坦白说,这下换我要调査那位岛崎润一先生了。” “咦?什么意思?”矢吹不禁一愣。 “那个人死了,我正在写影子作家的一生。” “你说那位叫岛崎的人死了?”矢吹正要将冲好的咖啡端到小淳面前,整个人顿时僵住,“他、他不是还很年轻吗?我看他生龙活虎的啊,怎么会……” “嗯,他不幸出了意外。” 小淳接下杯子立刻喝了一 口 ,入口的黑咖啡非常香醇美味,小淳不禁想起当年矢吹父亲所冲的咖啡。 “是喔……眞是太突然了……。那么那个女的呢?”矢吹问。 这次换小淳吓了一跳。 “哪个女的?” “岛崎先生来采访之前就有一个女的先来调査过了,这两个人都问了一大堆你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小淳这才想起岛崎在笔记上曾提到,有个女的总会抢在他之前进行采访,岛崎自己也一直觉得匪夷所思。 那个女的总是早一步出现在岛崎的目的地,小淳记得她自称“尾崎爱”。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小淳问。 “年龄不是很确定,看起来像是四十几岁的人化了浓妆,也像是五十几岁的女人刻意打扮年轻……” “没办法确定吗?”小淳看着矢吹的眼神带着责难,“你的观察力还眞差啊。” “我们店里灯光比较暗嘛,况且我又不是你的眼线,没有义务一一仔细观察客人的长相吧。”矢吹一脸不悦。 “那女的后来没再出现?” “没有。” 到底是谁呢?岛崎当初在采访时也一直抱着这个疑问。抢在岛崎之前四处探听的女人……,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喂!快喝呀,咖啡要冷掉了。” 矢吹打断了他的思绪。 “啊啊,抱歉。” 小淳喝下半凉的咖啡,原本美味的咖啡突然变得很难喝。 小淳敷衍地说了句“改天再来”便走出店门,原本想出来歇口气的,反倒多了件挂心的事。 而且这天小淳第一次觉得有人跟踪他。 当时他离开千石打算回本驹込的小松原公馆,途中穿越白山路交叉口的时候,一看到闪烁的绿灯便快步冲进斑马线,没想到还是来不及穿越马路,只得待在安全岛上进退不得。 双向的车辆急驰而过,安全岛上只有小淳和一名弯腰驼背的老婆婆惶惶不安地等着灯号转绿,而斑马线的两端有好几名行人等着过马路,场面非常尴尬。 就在这时,小淳感受到一道几乎刺破皮肤的强烈视线,还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他再度张望斑马线的两端,人数比刚才多了些,有提着超市塑料袋的家庭主妇、上班族、高中生、骑着脚踏车的儿童还有牵着幼儿的少妇。 每个人都注视着他,只不过那些轻蔑眼神只像是在说“这个来不及过马路的笨蛋!” 小淳愈是慌张地左顾右盼愈是惹人注意,他看到一群高中女生低头窃笑。 他还没能找出是谁投出带着恶意的视线,灯号变绿了,行人纷纷踏出步子,小淳仿佛被人潮推着走似地继续朝本驹込的方向前进。 3 小松原淳愈是专注于撰写《岛崎润一的肖像》,愈觉得岛崎润一的身影就在身旁。他并不觉得岛崎有办法逃离那个树海,然而一想到那道仿佛刺穿皮肤的视线,他又不是那么肯定了。 再这么下去一定会疯掉的,他想确认岛崎已死亡好让自己的精神安定下来。 小淳走出池袋车站之后,边看地图边步行前往岛崎位于东池袋的租处,他之所以不搭地铁是为了甩掉跟踪着,徒步不但能混进人群中,也能穿梭大楼之间声东击西摆脱跟踪。 其实他在池袋站下了电车之后就开始觉得有人跟踪,身后那道宛如刺破背部充满憎恨的视线一直如影随行。 时序已进入十月中旬,秋意更浓了,空气无比清新,天空蔚蓝而开阔。 小淳走进一条衔接东急手创馆(注)与太阳城的漫长人行道,巧妙地利用楼梯与电动步道试图甩掉跟踪者,通过文化会馆之后便完全摆脱了对方。虽然绕了远路,无后顾之忧的小淳开始快步朝东池袋走去。 注:东急手创馆,日本一家专门贩卖家具与DIY用品的连锁居家生活百货公司。 岛崎的租处并不难找,那是一栋面向东京都电车铁轨的两层楼公寓,外观宛如从前穷学生住的破公寓。岛崎的父亲是大公司的董事,母亲是大学讲师,儿子却住在这么糟糕的环境。 这就是所谓的不肖子吧,或许对岛崎而言,出生在菁英家庭反而是一种不幸。虽然事不关己,小淳不禁有些同情岛崎润一。 小淳走上生锈的铁梯前往二楼,为了尽量不发出声响,他每一步都爬了两级,一面确认二楼走廊上没人走动。由于公寓的正面是东京都电车铁轨,背面与别栋类似的公寓相连,外人来访并不容易被察觉。 他来到二〇一号室门前,门牌上插着的名牌以很丑的字迹写着“岛崎”二字,虽然名牌还在,并无法证明岛崎回来了,可能只是因为租约未到期所以房东尙无动作。小淳转动门把,门当然是锁着的,透过毛玻璃窗户看得到厨房还是浴室就位在靠走廊的位置。门旁有个积满灰尘的传统木制牛奶箱。 “该不会……”小淳的脑中闪过一个可能。 他曾在电视上看过连续剧的某个画面,于是他打开牛奶箱一看,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又试着摸索牛奶箱底部,果然指尖碰触到某个东西,有点像是胶带,撕下来一看,胶带上黏着一把钥匙。这种藏钥匙手法也太老套了吧,这和对着小偷说请进又有什么两样。 只是话说回来,这种公寓可能连小偷都没兴趣,因为就算进到屋里也没什么好偷的。 小淳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打开门,室内约三坪大,没想到岛崎一个独居男子倒是把屋内整理得颇整齐,只是空气不流通,还不至于有臭味,小淳锁上门,脱了鞋子走进去。 屋里有两座不锈钢书架,窗边摆了一张矮桌,上面有一台小型文字处理机,原来岛崎就是在这里工作啊。小淳不由得感叹自由撰稿人的悲哀。他很好奇岛崎平日工作的方式,于是他插上电源打开了文字处理机。 就在这时,小淳又觉得那名跟踪者的呼吸似乎近在身畔,而且对方的恨意更深。他判断此地不宜久留,迅速抽出磁盘片塞进口袋。 这时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被发现就糟了,小淳马上拿起鞋子躲进一旁的衣橱里。就在关上衣橱门的那一剎那,同时有人把钥匙插进房门钥匙孔。弥漫着樟脑丸味道的黑暗空间里,小淳屛息聆听着屋内的声响,衣橱里只挂了一件西装外套,要是对方打开衣橱门一定会发现他的,小淳悄悄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 有人将行李“砰”的一声粗鲁地丢到衣橱旁。 他听见对方叹了口气。要是那个人打开文字处理机发现磁盘片不在就糟了,一旦察觉有人闯进屋里,打开衣橱找人只是迟早的事。 狭小的衣橱里愈来愈热,他开始喘不过气来,自己可能撑不了多久。 再度传来那个人的脚步声,小淳知道这下眞的没救了,没想到脚步声却是往门口移动,“碰!”的一声门关上,脚步声逐渐远离。 “好险!” 小淳大大地吁了一口气推开衣橱门,室内也很热,不过比起衣橱里面好得太多了,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不过还不能完全放心,刚才那个人搞不好会折返回来。 他不想再打开岛崎的文字处理机了,他决定直接将磁盘片带走。这时他隐约闻到一股香水味,这个味道刺激着他久远的记忆,但他始终想不起来。 小淳来到走廊上锁了门,将钥匙贴回原位。 确认走廊没人之后,小淳快步跑下楼梯,他已顾不得会发出多大的声响,要是在这里被逮到就玩完了。 来到大马路上,小淳拦了出租车,虽然跟踪者应该已经不在了,他还是想尽量小心行事,而且他也想早点回家打开自己的文字处理机看看这片磁盘片的内容。 4 小淳拿出从岛崎润一的文字处理机抽出的磁盘片,插入自己的文字处理机打开选单,发现磁盘片里只有一个名为《岛崎润一的肖像》的档案。 他移动光标打开档案,没想到出现了惊人的内容。 ------------------------------- 〔岛崎润一的肖像〕 ------------------------------- 岛崎润一年表 一九九二·十 岛崎润一逃出树海回到东京。 于租处继续撰写《小松原淳的肖像》。 对于小松原淳的所作所为,岛崎誓言复仇。 ------------------------------- 整张磁盘片里只有这些内容,小淳当场哑然无言 。 这怎么会……? 不可能!假使这篇内文所述是事实,那小淳躲在岛崎租处的衣橱里时,进屋的人不就是岛崎了…… 不,不对,那个人绝不是岛崎。 虽然没亲眼看到岛崎的尸体,但岛崎要逃离那个树海几乎是不可能的。小淳之所以能逃出树海,是因为他在各个关键的树干上做了只有自己看得懂的记号(刀痕),而岛崎绝不可能发现那些记号。 就在这一瞬间,小淳突然想起在岛崎家闻到的那股香水味。 “小雪!” 是了,那是小雪爱用的香水啊。小淳阅读了父亲让司收藏的求生术的书再传授技术给小雪,一年前他与小雪进入树海打算殉情,但小雪独自逃了出去,当时她便是靠着童子军的基本求生术成功脱离树海。小雪逃跑之后小淳追上去,但他却迷了路差点葬生树海,于是他返回原先那块圆形空地,以树木排列求救文字,最后费尽千辛万苦终于逃出树海。 由于有过那么一段痛苦的经验,一年后小淳跟踪岛崎走进树海,在空地的洞穴里找到小雪和岛崎的时候,小淳当场抛下岛崎强行带走小雪,当时天色开始变暗,小淳拉着小雪循着记号朝树海出口走去,小雪却趁小淳不注意时挣脱跑走了。 在树海里追人是很冒险的,于是小淳一面尽量破坏小雪所做的石头和杂草的记号,一面顺着自己做的刀痕记号走出了树海。 这么说小雪也逃出树海了?他的脑子一片混乱。 突然有人碰了他的肩,小淳吓得差点没从椅子摔下来。 “怎么了?你怎么吓成那样?”看到小淳激烈的反应,妙子也有点不知所措。 “啊,是你啊,别吓人好不好?要进房间也先敲门啊。” “对不起,可是门又没关,而且你一回来就一声不吭直冲房间,我很担心发生什么事了。” “我急着处理事情嘛。” “不过这下就扯平了。” “什么扯平不扯平?” “我是说那天晚上啊,就是今年七月那天,我在客厅里想乔治,你却冷不防地出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就进屋来(第458页),我不是常开着那扇窗等乔治吗?所以当你从那扇窗走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等了十年乔治终于回来了,吓得我魂都快没了。” “我也是不得已啊,虽然我脱离树海死里逃生,可是因为先前是和小雪私奔,我又没脸回来见你。是后来得知警方发现我排列在树海里的求救文字,而妈妈终日以泪洗面,我想妈妈你应该也原谅我了,才敢出现在你面前,之前我也是烦恼了好几个月啊。” “你根本不懂别人的心情。” “妈妈你还不是当我死了,居然找人撰写我的传记,害我不得不躲在地下室过日子……”小淳哼了一声,“可是现在情况更复杂了。” “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这个。” 小淳要妙子看文字处理机屏幕上显示的文章。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上面写的那回事啊,岛崎润一活着逃出树海了。” “怎么可能……”妙子卸了妆的脸瞬间失去血色。 小淳扼要说明了自己偷偷闯入岛崎公寓直到回家的经过。 “你说有人跟踪你?” “没错。” “那不是我啊。” “谁怀疑你了?” “可是你一副怀疑我的口气。”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怀疑有人察觉我们干的事了。” “那个人就是岛崎先生吧?” “不,我看岛崎那副虚弱的模样不大可能逃得出树海,他应该已经死在洞穴里了。” “那……会是……?”妙子几乎站不住,一手扶着小淳的书桌。 “我认为很可能是小雪。” “小雪?” “没错。我在岛崎家闻到小雪的香水味,那个味道我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啊。” “说得也是,你的脑袋瓜已经完全沾上小雪的味道了。” “你是在挖苦我吗?”小淳当场沉下脸,“还不都是妈的错?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和小雪有血缘关系?我不过是和让司再婚前生的女儿谈恋爱罢了,要是我早知道让司是我亲生父亲,就不会发生那种遭天谴的关系了啊!” “那件事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妙子一脸沮丧。 “你在我爱到无法自拔的时候才把实情告诉我,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你应该能体会我为什么想带着小雪殉情吧?” “……” “小雪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她并不想死,一心想生下小孩,就是这个强烈的意念让她顺利逃出树海,所以你不能一味责备小雪啊。妈妈你是在小雪回来之后才告诉她实情的,我完全能想象当时小雪受到的打击有多大,而且她势必得堕胎了。” “可是你……”此时的妙子只是一个遭受儿子责难的悲哀母亲,神情不见任何女企业家的风貌。 “小雪之所以会和岛崎那种没出息的家伙发生关系,就是由于堕胎的打击引起的反弹啊。我能够奇迹式地逃离树海也是因为心系小雪,没想到回来之后妈妈竟然要我暂时留在地下室里生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雪和岛崎发生关系,我那种咬牙切齿的心情,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啊。” “你根本不懂。小雪和那个岛崎日渐亲密,我为了阻止他们交往,曾经跟踪他们到附近那间吉祥寺,故意在他们面前现身,发现我生还回到东京的小雪恐惧不已,我以为已经吓阻成功了,没想到小雪反而利用岛崎当保镖,还和那家伙发生肉体关系,之后小雪察觉我躲在地下室之后便离家出走,这时我才惊觉原来她那么讨厌我,我对小雪的情感顿时转为憎恨,甚至想杀了她,于是我跟踪小雪,查出她的租处之后寄出恐吓信;后来我袭击了岛崎,发现那家伙的记事本里写着小雪的电话号码,我又持续打恐吓电话到小雪租处,而小雪也明白是我打的,于是她跑去西湖想把我引进树海,也或许她只是单纯地想逃走吧,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 “岛崎追随小雪到了西湖,对我而言正是一箭双鵰的难得机会,我心想就来个一网打尽吧。于是等他们发现了那个洞穴,我便现身把岛崎打昏带走小雪(第442页),但小雪却在途中逃掉了。” “所以你觉得小雪已经回东京来了?” “很有可能,我觉得她打算替岛崎报仇。” “可是小雪如果眞的逃出树海,她为什么不控告我们呢?而且她大可回头去救岛崎啊。” “一定有什么原因让她没办法那么做吧。” “那我们该怎么办?”皱着眉的妙子无助地看向小淳。 “只能对小雪说明一切了,虽然我知道妈妈的心情很复杂。” 小淳的房间里气氛凝重,不知如何是好的妙子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两人不安地看着彼此。 脚步声走上楼梯来到二楼,逐渐接近小淳的房间,紧接着是敲门声,两人都还没应声门就打开了。 “打扰了。我是宫野。”静江的脸色惨白,平日总是冷静沉着的她不知怎的显得心慌意乱,妙子迅速整理情绪站了起身。 “怎么了?” “您的电话,是警方打来的。” “警方?” “是的,山梨县富士吉田警局,他们请夫人尽快……”静江慌忙地把手里的无线电话递给妙子,妙子一把抢了过来。 “您好,我是小松原妙子……” 对方似乎也相当亢奋,说话音量大到连小淳都听得到。 “是的,乔治是我的家人没错……”妙子握着话筒的手颤抖着,手背浮出青筋,“是的……是我先生……。咦?树海?怎么回事?……是,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脸色苍白的妙子挂了电话望向窗外。 “妈,怎么了?” “找到乔治了呀。”妙子一脸快哭出来似的。 “乔治?尸体找到了吗?”小淳也愣住了,“怎么可能……” “警方说在西湖的树海发现了乔治的背包。” “尸体呢?” “他们说在背包附近有一具身分不明的腐烂尸体,目前还不确定那是不是乔治……” 妙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朝房门走去,“我得赶快去确认才行。” “我也一起去。” “不,你留在家里,万一有什么状况,得有人留在这边处理。” 妙子说完立刻冲出小淳房间。 5 时间是晚间九点多,妙子独自驾车前往西湖,由于估计到达时间约在半夜十二点过后,小淳没就寝一直等着母亲的联络。 脑海里有太多的事萦绕,躺上床大概也无法成眠吧。小淳躺在沙发上让身体稍事休息,但那晚妙子一直没联络,小淳也一夜没睡迎接了早晨。 小淳从沙发起身,以冷水洗广脸。 妈妈到底怎么了?就算没和警方碰头也应该和我说一声啊,最后小淳等得不耐烦了,直接拨电话到当地警局,接电话的人却说得不清不楚,只知道办案人员都去现场了。 由于必须等待母亲的联络,小淳无法外出,时间一分一秒缓慢地过去,内心的焦躁却愈来愈高涨。 在这种情况下,小淳唯一能做的只有继续撰写岛崎润一的传记,采访的部分以电话访问即可,而且打电话给岛崎的相关人士也能让他暂时忘却焦虑。 小淳决定先采访岛崎的亲人。岛崎的父亲与弟弟对岛崎一向冷淡,一定会拒绝采访,所以小淳试着接洽岛崎的母亲,所有家人当中最心疼岛崎的就是她。 透过查号台很快査到了岛崎贤作住家的电话号码,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小淳猜想岛崎的父亲和弟弟应该都不在家,果然不出所料,接电话的是岛崎的母亲。 “啊,是小松原先生吗?恭喜您平安回来了。”岛崎的母亲似乎很清楚小淳的事,声音听起来很温和,年龄大概六十上下,“听说我们家润一在工作上受到令堂诸多照顾呢。” “哪里,我们才是承蒙润一先生帮了许多忙。” “请问您今天打电话来是……?”她的语气多了些讶异。 “坦白说有点难启齿……”小淳果断地切入正题。 “嗯,是什么事呢?” “因为最近都没有润一先生的消息,家母一直很担心。” “啊,是……”对方原本听起来很年轻的声音突然成了与她年龄相符的黯淡声调。 “其实针对岛崎先生的工作,我一直想找个时间去拜访伯母……” “我儿子的工作吗?” “是的,润一先生目前的工作是撰写我的传记。” “嗯,我是这么听说的。” “可是因为我活着回来了,已经没有写传记的必要,换句话说,润一先生这段时间以来的努力都白费了,所以我想和您打个商量,不知道能否由我接手完成润一先生未竟的工作呢?” “您的意思是……?”岛崎的母亲怯声怯气地问道。 “当然了,我们还是会依照合约支付润一先生应得的报酬,此外我非常希望您能同意让我负责撰写润一先生的传记。” “传记?可是润一他只是失踪,又不能肯定他已经死了啊。” 对方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抱歉,我的用词不当,请您原谅。其实与其说是传记,我希望您能把它想象成是一部以您的儿子为原型的小说。” 由于这问题相当敏感,小淳很担心对方的反应,要是遭到拒绝就只能改用化名了,但这么一来就失去使用眞名的震撼力。一时之间,岛崎的母亲只是沉默着,连呼吸声也听不到,小淳还以为电话挂断了。 “喂?喂?”小淳又喊了两声,对方马上有了反应。 “非常感谢您的提议,”没想到对方的响应是善意的,“其实为了润一的事,我也一直想去贵府拜访,令堂眞的非常照顾犬子。” “我也很希望能当面向您详细说明一下这本传记的样貌。” “那这样刚好,我想事不宜迟,今天您方便吗?” “咦?今天吗?” 母亲去西湖还没回来,但又不好透露给对方。 “您不方便吗?” “不是的,只是我今天没办法出门。” “那么不如让我去贵府拜访吧。”岛崎母亲说。 “怎么好意思让您跑一趟?” “别这么说,我无所谓的,而且照道理也应该是我去拜访才是。”她断然地说道。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而且这样对小淳而言也比较方便,于是两人便谈定当天傍晚由岛崎的母亲前往小松原公馆拜访。 6 直到黄昏依然没有妙子的消息,或许是警方带着她进入树海尙未回警局吧,小淳满怀的不安即将爆发,这时,宫野静江突然进房来报告她已将客人带至会客室。 小淳下楼来到会客室门前,眼前是一位气质高雅年过半百的妇人,挺直背脊坐在沙发上的她正望着窗外,眼神很像岛崎润一。妇人一身淡紫色套装,戴着浅棕色大眼镜。 小淳一走进会客室,岛崎的母亲旋即将置于膝上的手提包放在沙发站了起身: “您好,我是岛崎润一的母亲,我叫岛崎葵。” “抱歉让您特地跑一趟。”小淳郑重地打了招呼。 “快别这么说,我突然来打扰才觉得不好意思呢。” 她深深地鞠躬之后递出了礼物,小淳招呼她坐下,但她似乎很拘谨,端正地坐在沙发的前端部分。 “令堂还没下班吗?” “啊,是的。我母亲经营珠宝店,工作十分忙碌,都很晚回家。” 小淳顿时想起目前人在西湖的母亲,但很快地又回到眼前的现实。 “其实我也是一样。我在大学工作,一直没什么时间照顾润一,事到如今才后悔莫及,我眞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啊。”她落寞地看向窗外。 “我明白您的心情,不过我想先和您谈谈我在电话中提到的那件事……”小淳勉强挤出笑容。 “说得也是。好的,请问您想谈的是……”岛崎的母亲低头看了一下手表,“都这个时间了,我也不好打扰太久,我们就尽快谈吧。” 小淳也不由得看了时钟,五点四十五分,秋天太阳下山得早,外头天色已暗,庭院的灯光映在池塘水面上灯影摇曳。 小淳立刻展开采访,从岛崎润一的幼年时期到他失踪为止,小淳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并一一记录岛崎母亲的回答要点。虽然在他脑海的某个角落仍挂心妙子不知何时会来电话,至少在采访的时候能够暂时不去想。 访问进行约三十分钟后,电话打来了,宫野静江进会客室告诉小淳说富士吉田警局来电。 “富士吉田警局?”岛崎的母亲眼神顿时一亮。 “啊,没事……” 电话来得眞不是时候,早知道应该先交代静江别张扬。 “是我在富士吉田那边采访过的人打来的。” 他随便编了个谎,转头告诉宫野静江他在大厅那边接电话。 “我先失陪一下。” 小淳让岛崎的母亲留在会客室,独自走向大厅。 一拿起话筒,立刻传来妙子仓皇失措的声音,这很不像平日的她。 “对不起啊,现在才打给你。” “搞什么嘛?怎么不早一点联络我呢?”小淳不由得口气重了些。 “警方带我进去树海了,我就是想打电话也没得打啊。” 母亲说,她昨晚开车抵达富士吉田警局之后,警方立刻拿了乔治的遗物请她指认,那个背包里面有一本写着小松原让司姓名住址的记事本以及一封遗书。 “遗书?”小淳握紧了话筒,“你说乔治的遗书?” “是啊,而且是以英文打字机打的。” “内容写了些什么?” “唉,乔治在遗书里坦承杀人啊。” “什么?”小淳大吃一惊,话筒差点掉落,“杀人……” “芳贺健司、晴美、利惠、美代子、小圆,还有高见翔太……,这些人你都晓得吧?” 这些全是小淳很熟悉的人,全都惨遭杀害,但只有那四名女童的命案逮到了凶手。 “怎么会……?” 完全出乎意料的发展。 “我也不知道,他遗书上头就是这么写的啊,他还说他很懊悔犯了这些罪,整整十年在全国各地流浪,最后他决定在树海里自杀。” “怎么可能……” 沾满汗水的话筒变得黏黏滑滑的,都快抓不住了。 “小淳,你在听吗?” “啊,有,我在。” “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冷静听我说,在现场附近还找到一具成了白骨的女性尸体。” “女性尸体?” 确实小雪在树海中逃离小淳之后至今仍下落不明。 “会不会是小雪啊?”妙子问。 “很难讲,那一带本来就是自杀胜地。” 小淳一面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面想,那具尸体说不定就是小雪,只不过这么一来,又是谁将岛崎从树海生还的内容打进岛崎租处那片磁盘片之中呢? “小淳,”妙子说:“你听我说,乔治的尸体还没找到,说不定……” 小淳已无心听下去了,脑袋一片混乱。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谁?到底是谁…… “小淳啊,拜托你回我话呀……” 话筒从小淳手中滑落,在地上滚动好一段距离才停下来,只见螺旋状的话筒线拉得长长的。 这时突然有人碰了一下小淳的肩,他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回头一看,身后是一脸惶恐的宫野静江。 “你这笨蛋!有什么话快点讲啦!” “对不起,因为发现了这个……” 宫野静江拿着报告用纸大小的纸张。 “什么东西?” “我在玄关检到的……” 小淳抢过来摊开一看,正是两张报告用纸,上头以打字机打了英文。 “好了,没你的事了,抱歉刚才骂了你。” 小淳看着静江转身回厨房之后,正准备读上头的内容。 “不好意思……” 身后又有人开口了,小淳回头一看,眼前是一脸困惑的岛崎母亲。小淳完全忘了她还在。 “有什么事吗?” “嗯,我看您好像很忙,我想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招待不周,请您多多包涵。”小淳找她来谈的事还没谈完,不过改天再联络就行了。“我送您到玄关吧。” “不不,不必招呼我,我自己回去就好。” 岛崎的母亲深深地鞠躬之后便走出玄关,小淳确认门关上之后,开始阅读纸上的内“怎么可能……这是……” 纸上写的正是刚才妙子在电话里叙述的乔治遗书内容,虽然是英文,小淳两三下就看完了。 或许我并不是个好父亲,不过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们。小淳,还有小雪,我可爱的孩子啊,为了保护你们,我不得已杀了方贺健司、晴美、利惠、美代子、小圆,还有高见翔太。我并不后悔,我也相信你们应该不会怨恨我吧。 我四处旅行了好一阵子,最后我决定在这树海里自我了断。或许我的尸体以及这封遗书都不会有被发现的一天,不过如果你们找到了,请任我的尸骨继续留在树海里吧。请你们原谅我这个任性的父亲。 小松原让司 乔治在遗书中坦承自己犯下的所有杀人罪行,最后还以拙稚的汉字签上名字。 但最惊人的是签名后方还有一段“PS”,似乎是特别写给小淳的。 我现在人就在小松原公馆的地下室里守护着你们的一切作为,说要在树海里自我了断是骗人的,我一直藏身地下室里,这篇远书就是以那台打字机打的。小淳,我现在好想见你。 看完遗书的内容,小淳陷入了极度的恐惧,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全身起鸡皮疙瘩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他止不住地颤抖。 “是假的!这份遗书一定是假的!” 乔治怎么可能在地下室使用打字机……? 小淳在童年时期看到的那个“异人”的确是乔治。 乔治扬言要教训那些欺负小淳或小雪的家伙,最后眞的将他们全部除掉。小淳在杀兔子练黑魔法的时候发现了那三颗石头凶器,立刻明白乔治干了什么事,小淳厉声谴责乔治,乔治哭着道歉说他全是为了小淳和小雪,其实乔治是个有着异常父爱的父亲。 “混账东西!你这家伙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程度才甘心!” 小淳忿忿地将遗书揉成一团朝玄关一丢,转身来到地下室门前,他一脚踢开堆置门前的纸箱,握住门把一推,只听见生锈的台叶“嘎! !”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地下室入口的墙边放了一把铁锹,他随手抓了带在身上。 小淳即使没有手电筒也能在地下室里来去自如,但他还是拿了挂在阶梯上方的紧急用手电筒打开电源,阶梯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小淳三步并作两步跑下阶梯,他要去最里面的书房,因为打字机就在那里。 那是一台相当旧型的手动打字机,A、S和K的金属字头都缺了角。 好像有人正哒哒哒地打着字。 该死!那家伙眞的回来了吗? 小淳一来到走廊立即跑向那间书房,他粗暴地推开门,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炫目的光线顿时照亮房间每个角落,小淳高高地举起铁锹。 但书桌前空无一人,打字机摆在书桌上,刚才听到的打字声只是错觉,但打字机上夹好了几张全新的纸,随时都能开始打字。 小淳紧握铁锹,一头钻进书柜后方的秘密通道,这条地道通往后院,小淳从树海归来之后总是利用这条通道进出地下室。 对方有可能一直埋伏在后院,于是小淳将铁锹的尖端朝前走出通道,黑暗的后院里,小淳打亮手电筒一径走着。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 小淳熟悉的后院栅门旁有一株很大的夹竹桃树,他来到树下将铁锹插入地面开始挖土,这株夹竹桃树在这几年间长出许多分枝,树根变粗许多,不时影响到他的挖掘作业。 挖了大约五十公分深,铁锹前端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发出清脆的声响,是一个巨大的瓮。 那是小淳十年前从地下室堆积如山的破烂物品中抱出来埋在这里的。 他的直觉还是很准。 他关掉手电筒,只靠着户外的光线继续挖掘,当瓮顶一出现,他马上跳进挖开的坑里将土扒到外头。 衣服沾了泥巴,小淳却毫不在乎,他一味地挖着,终于整个瓮都挖出来了。他将铁锹前端用力地插进瓮上的一道小裂缝,瓮顿时裂成两半,简直像是剖开巨大桃子冒出桃太郎似的。 然而,瓮里出现的却是一副白骨。 那是一具双手抱膝拘束地蜷成一团、早已化为白骨的尸体…… “混账!不是还好好地在这儿吗!?” 十年前小淳杀了乔治,把尸体埋在这里。并没有人挖出乔治的尸体,乔治也没有死而复生跑去树海,黑魔法的最后一个活祭品并没有复活。 整整十年,乔治一直待在这具“棺材”里。 “谢谢你啊,小淳,多亏了你我才找得到乔治先生。” 突然一道手电筒光线直直照向小淳的脸,光线后方的黑暗中传来女人沙哑的笑声,同时飘来小雪的香水味,小淳强烈感受到之前那种被跟踪的感觉。 “跟踪我的家伙就是你吧?为什么要像跟屁虫一样死追着我不放!?” “因为你实在太可疑了呀。来,小淳,我们一起去警局把一切说清楚吧。” 岛崎葵昂然地说道。 ------------------------------- 〔小松原淳的肖像〕15——邪恶之流 ------------------------------- 小松原淳年表 一九六四·二·十六 小淳诞生。母亲是小松原妙子,父亲是乔治·罗宾森。 一九六九·十二·二十四 圣诞节前夕小淳被乔治带走,隔天获救。 一九七〇 目击者证言乔治频繁地出现在东京都营住宅。 一九七二·六 小淳的作品获颁儿童文学奖,却因抄袭嫌疑遭取消资格,据说是因为英语能力很强的母亲曾朗读英文童书给小淳听,导致小淳对故事隐约有记忆。 一九七三·五 妙子与乔治正式结婚,乔治归化日本籍,改名换姓为“小松原让司”。 小淳搬到本驹込的罗宾森公馆,和小雪成为“兄妹”。 八 发生连续女童命案,遭到逮捕的是住附近的大学生M,但实际上杀害四名女童的凶手是乔治。乔治将凶器四块石头的其中一块扔进M的租处庭院,发现这项铁证的警方因此认定M的犯案。 一九七五·六 小淳成为葬礼事件的被害者。 八 欺负小淳的孩子王芳贺健司遭乔治掳走行踪不明,之后发现芳贺的尸体: 小淳完成短篇小说〈试胆量〉。 一九七八·十 转学生高见翔太在白山神社被乔治从阶梯推下身亡。 一九八一·十 小淳在地下室发现那三块当凶器的石头,察觉乔治疯狂杀害女童的行径,一怒之下在地下室里殴打乔治致死,并将尸体埋在后院一株夹竹桃树旁;而在北野刑警面前,小淳则是藏匿了那三块石头(第316页)。 一九八一·十一 小淳于西湖自杀未遂。 开始定期前往精神科接受治疗。 一九八四·四 小淳进入大学。 一九八六·八 推理小说同好会于西湖举行暑期集训,小淳为了报仇,将片仓龙太郎从悬崖推下,同时故布疑阵让人以为是乔治所犯之罪行。请参照小说〈湖畔之死〉。 一九九一·九 母亲妙子得知小淳与小雪的亲密关系。 小淳与小雪前往西湖散心,妙子透过电话告诉小淳他与小雪的血缘关系,小淳在得知小雪怀孕之后决心一死,带着小雪前往树海。 小雪抛下小淳独自逃离树海回到小松原公馆,却被迫堕胎。 小淳在树海中撰写完成〈西湖〉和〈西湖(续篇)〉,没多久也追随小雪的脚步逃离了树海,却没有直接回家,过了一阵子流浪生活。 一九九二·四 树海的“HELP”求救文字被发现,妙子觉悟小淳已死。 五 妙子想自费出版传记以回忆小淳,于是透过出版社的编辑佐藤章一委托岛崎润一担任影子作家,同时委托侦探社调査岛崎的背景(第85页的中年男性)。 七 小淳归来(请参照短篇小说〈开启的窗〉),开始在小松原公馆的地下室生活。 虽然已无须撰写小淳的传记,妙子依然让岛崎继续工作。 岛崎于地下室目击小淳(“异人”),小雪确信小淳生还归来便离开了小松原公馆。 八 岛崎于六义园旁遭小淳袭击,录音带和磁盘片被夺走。 小雪逃往树海,追上小雪的岛崎再度遭到小淳袭击。 小雪逃离树海,只剩岛崎被留在洞穴中,岛崎重新将枯枝排列成“HELP”字样。 九 小淳突发奇想,打算撰写岛崎润一之传记。 妙子听了小淳的说明后,与小淳一同前往树海。 十 岛崎的母亲(岛崎葵)接到小雪的电话(第474页),葵与小雪连手对小松原母子展开报复,遗憾的是未能发现岛崎的尸体。 小淳以杀害乔治之罪嫌遭警方逮捕。 〔独白〕 “妈,这里好冷,救救我啊。” 我在四面水泥墙环绕的单人房里啜泣。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这种地方和树海那个黑暗洞穴又有什么两样?不,或许这里更糟,因为这里只有絶望…… “妈,这里好冷,救救我。我的名字是小松原淳。我,小松原淳是……” 终曲 岛崎葵在儿子润一的遗照前立上一炷香,随即合掌闭目祈祷。 “对不起啊,Jun。” 她最爱的人,既不是她先生,也不是次男春树,而是长男润一;那个被优秀的父亲与弟弟夹在其中、一直无法尽情展翅的润一。润一其实头脑不差,他只是无法承受生为岛崎家长男的沉重压力。她心想,或许自己不该那么宠他的。 润一大学毕业后曾当了一小段时间的编辑,由于不善与人交际又缺乏耐力,很快便辞去工作成为自由撰稿人。岛崎葵觉得儿子实在太可怜了,她为了这个孩子什么都愿意做,因此她暗中偷偷修改儿子的作品,由于使用文字处理机并不会留下修改的痕迹,帮了她很大的忙。岛崎葵从少女时代就喜欢文学,婚前也曾在同人志上发表小说,再加上在大学里教授的是近代日本文学,她对于小说技法的领会比儿子还深刻。 润一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修改过的作品投稿参加甄选,取下了新人奖。 虽然润一的确继承了母亲的血统,多少有些文学才华,但要打进小说创作圈似乎稍嫌力道不足,所以只要母亲在背后稍微推一把,这条路或许能顺利走下去,然而润一却没有把握这些机会。 “妈,你不要太过分了。”润一总是这么说。 现在回想,她很能理解儿子的心情。记得润一时常发脾气怪她:“你不要每件事都插手行不行?”最后润一选择了影子作家这条路,其实也不坏,但是当她得知儿子接下了撰写小松原淳传记的工作,润一的辛苦她都看在眼里,于是比谁都疼爱润一的她带着儿子租处的备钥,趁着他不在家时偷偷潜入,详细掌握他整个工作进度。 宛如润一分身的岛崎葵尾随观察他的一切,只不过润一起初似乎误以为是有人恶意跟踪。 此外岛崎葵为了润一也四处采访那些小松原淳的相关人士 ,尾崎爱(Ozaki Ai)这个名字其实是从“岛崎葵”的罗马拼音“Shimazaki Aoi”中随意抽取一部分加以组合而成。 她也曾经为了采访跑去很远的地方,例如竹山道子以及北野末吉其实都是她所做的访谈。 由于润一是使用文字处理机撰稿,岛崎葵能轻易地将采访稿插进润一的原稿之中。一旦开始撰写稿子,除非已完稿,通常作者很少会从头检视前面的部分,何况这次的工作时间非常有限,回头改的可能性更小;哪怕润一眞的重看了前面的稿子,她增修删改得很巧妙,应该不至于被发现。润一的那篇文学奖得奖作也是经她修饰的稿子,有了那次的成功经验,她对于下笔轻重的拿捏很有自信。 但是润一后来还是发现母亲在暗中帮忙,由于好几次采访时对方都说“在你之前就有一名中年妇人来采访过了。”润一当然会起疑,而且听到“中年妇人”这条线索,润一心里肯定有数,所以他总是气急败坏地责怪母亲:“眞是好管闲事!” 其实这正是润一从小与母亲之间表达亲情的方式。 只不过,自从润一与小雪坠入爱河,事情开始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这两人在岛崎葵不知情的情况下前往西湖并遇难,事后据小雪说,她被小淳强行押走之后在途中挣脱逃走,等到天亮又回空地找润一,可是已经不见人影了,可能是润一刚好离开洞穴找寻出路而和她错过。绝望的小雪只好先循着刻有“X”记号的树干脱离树海,她原本想立刻向警方报案,却突然发了高烧,应该是过度疲劳加上精神的严重打击吧,她昏倒在西湖湖畔,被警方视为身分不明的女子送进当地医院,昏迷了一个多月才醒来,然而小雪明白润一应该已经没救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她于是打电话给岛崎葵,岛崎葵立即赶到西湖与小雪一同进入树海,可是那些“路标”似乎都被小松原淳破坏殆尽,她们再也走不回那块空地。 当岛崎葵得知润一与小雪遇难的背后是小松原妙子与小淳这对母子在搞鬼,她誓言要替润一报仇,而这时更可恶的是,小松原淳竟然窃取润一的稿子,打算重新改写成一部以润一为原型的小说。 岛崎葵为了复仇所做的第一个布局就是“乔治的遗物”。她制作了一份假的英文遗书放入写有乔治名字的背包里,然后置于西湖树海一处健行游客容易发现的地方,一如预期,“乔治的遗物”顺利地被发现并送到富士吉田警局,警方旋即联络小松原家,这么一来妙子当然会火速赶往现场。 问题在这之后。原本岛崎葵打算趁妙子不在家时前往小松原公馆,没想到刚好小淳主动表示要采访她,于是她顺势与小淳约定由她前往小松原公馆。她在进屋时便将乔治的假遗书复印件置于玄关,等到佣人发现遗书交给小淳,小淳恐怕会误以为是乔治亲自送来的而慌张地冲去地下室吧。 接下来其实全靠运气了,成功的机率搞不好只有一半。 但她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陷入恐慌状态的小淳动手挖掘当年掩埋乔治尸体的地点,最后挖出了白骨,眞的是“自掘坟墓”啊。 忙着整理着年表、手稿、访谈内容、小说等资料,岛崎葵停下手边的工作对着润一的遗照开口了。 “Jun,我替你报仇了,你也要开心一点哦。还有,你的书就快问世了呢。” 她的话声刚落,黑相框里的润一仿佛微湿了眼眶。 岛崎葵继续整理原稿。这部作品不论委托人或主角都是遭社会唾弃的边缘人,感觉有点超现实,也是一部历经坎坷的作品。现今的她仿佛着了魔似地文思泉涌。 “Jun,这部作品的话题性十足,这次你一定能够一举成名的。” 对着遗照说话的她正一面修改着那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儿子的文章。 所有数据都在这里了。年表该摆在哪里读起来比较惊心动魄呢?润一所做的访谈内容能直接用吗?小松原淳的小说或许要稍微改写一下……。这眞是一项令人感伤但愉快的作业。 而且小雪的肚子里还孕育着一个新生命——岛崎葵的孙子…… “对了,小润,我想到一个很适合的书名。” 她在第一页打上了《异人们的馆》。 一闭上眼,脑海浮现一首童谣的旋律,她很自然地哼了起来。 每次看到红鞋 必陷入沉思 每当遇见异人 亦陷入沉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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