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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盗作的发现 【日文中“盗作”与“倒错”同音。】 外面寒风呼啸,尽管窗户紧闭,凉气依然从门隙飒飒透入。玻璃窗不时咔嗒作响。 这是间四叠半【叠为日本常用的面积单位,指一榻榻米大小,一叠约合一点六二平方米。】大小的小屋。 回到房间后,他打开小型红外线暖桌【日本家用取暖用具,通常是在一张正方形矮桌上铺上棉被,桌下有电动发热器,可将腿脚甚至整个身体伸进暖桌下取暖。】的电源,把手伸到脏兮兮的棉被里。等冻僵的手恢复了知觉,他用力撕开购物纸袋,从里面拿出一本杂志。 《推理月刊》三月号。 这一期将公布推理月刊新人奖的结果。今年的获奖情况如何,他十分关注。 『推理月刊新人奖揭晓! 《幻影女郎》 白鸟翔』 三十二岁的文坛新秀,令人震撼的处女作!四百零二页全文刊登! 翻开目录,消息立刻映入眼帘。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打击也就格外沉重。他用颤抖的手指翻到对应的页数。 “不可能,我不相信!我的《幻影女郎》竟然……” 他禁不住脱口而出。 “难不成这是盗作?” 迫不及待地翻看下去,看着看着,他的疑惑转为了确信。 反复看了好几遍,本应印着“山本安雄”的地方却变成了“白鸟翔”。一路看到末尾,他重又翻回头,读起获奖感言。 “初次投稿就能获奖,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接到编辑部打来通知我《幻影女郎》获奖的电话时,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感谢各位评审委员……” 都是获奖后的套话。 杂志上还登出了作者的大头照,照片里的白鸟翔正对着他微笑。 第一部 盗作的进行 『〖第二十届 推理月刊新人奖〗 征稿开始! 本奖为我国历史最悠久的推理小说领域奖项,素为推理小说作家的成名捷径,至今已涌现出多名才华横溢的作家。继第十九届成功举办之后,第二十届现在开始向全社会征集作品。我们拭目以待,等待为推理界送来新风的力作出现! 〖投稿须知〗 ■种类与页数:广义推理小说,须为未公开发表过的原创作品。页数要求为四百字稿纸三百五十页至五百五十页(超过将失去参评资格)。 ■装订方式:分成三册,右侧装订。 ■投稿者请另附一张纸,写明住址、姓名(笔名)、出生日期、学历和职业。 ■截稿日期:八月三十一日(以邮戳为准)。 ■结果将在明年三月号(一月上市)的《推理月刊》杂志上公布。 ■奖品:纪念奖杯一座、奖金一千万日元,以及由《推理月刊》出版的全部版税。 ■获奖作品的电影电视改编权及播放权等权利悉归作者所有。 ■稿件一经投稿,恕不退还,编辑部不负责回复相关咨询。又及,请勿一稿多投。 主办单位:《推理月刊》编辑部』 §盗作的征稿(山本安雄手记)§ 四月一日 樱花已经开了,终于有了春的气息。我合上《推理月刊》,深深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五个月,是的,距离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截稿期限只有五个月了。现在我住在东京郊外的一幢老旧公寓里,位于二楼的四叠半大小的房间又窄又脏。而我就坐在一张小小的折叠式书桌前,桌上放着几支刚刚削尖的铅笔和才拆开封的橡皮擦,五百页稿纸堆得整整齐齐。 从立志当推理小说作家到现在,转眼已是五年。当初从二流私立大学毕业后,我先就职于一家只有八名员工的小出版社,因为上下班时间毫无规律,工作条件又很差,干了五年后我终于不厌其烦,最终辞了职。此后我便一直靠打零工勉强度日,而支撑我坚持到现在的,就是赢得推理月刊新人奖这个远大目标。 小说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幻影女郎》——这名字不错吧?威廉·艾里什【威廉·艾里什(William Irish),美国作家康奈尔·伍里奇(Cornell Woolrich,1903—1968)的笔名,“黑色小说”创始人之一,代表作有《后窗》、《我嫁给了一个死人》等。《幻影女郎》(Phantom Lady) 是其发表于一九四二年的长篇小说。】曾写过一部著名的同名悬疑小说,我当然知道这部古典作品的存在,主题也同样设定为描绘大城市男女的孤独感,以及由此引发的犯罪。 辞职那年,我以《幻影女郎》为题,一口气写出一部四百五十页的悬疑小说,然后投稿到推理月刊新人奖,用的名字就是本名山本安雄。 这部小说以新宿一条偏僻的酒吧街为背景,描写被冤枉为杀人犯的男子的爱情遭遇以及追查真凶之路。我自认为是一部相当得意的作品,结果却连初选都没通过。后来我反省,觉得落选的原因可能是处女作写得过于用力,另外与艾里什的同名作品太过相似。两部小说不仅名字相同,题材也相近,评审委员在抉择时难免会有顾虑,加上文笔尚显青涩,也是一大不利因素。 如此自我解释了一番后,我便虚心接受了落选的结果。毕竟我还年轻,来日方长,今后还有大把机会,这段时间就先磨炼好文笔,为将来做准备吧。 于是,这五年来,我广泛阅读东西方推理小说名作,反复研究写作和布局技巧。虽然日子过得很艰苦,但我自信实力已突飞猛进。 潜心钻研名家作品的同时,我又把推理月刊新人奖过去二十年的获奖作品全部买来,仔细揣摩评选倾向,并研究对策。也不是说作品只要拼命迎合奖项的风格就好,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参考评选倾向总是有利的,至于评审委员的喜好,当然也要心里有数。 目前该奖的评选倾向和对策我都已基本了解,接下来就等题材构思成熟了。 这次作品的标题我决定仍用《幻影女郎》。但我要吸取以前落选的惨痛教训,不落艾里什的窠臼,写出以获奖为目标的精巧作品。 在短短的征稿期限内,不可能创作出名留青史的杰作。虽然这未必是我本意,但应征推理月刊新人奖,还是精巧绵密、中规中矩的作品较有胜算。这是我用了五年归纳总结出来的结论。 今年我可谓万事俱备,自觉把握十足。 这样想着,我一早便端坐在书桌前构思小说。可透过敞开的窗户望着房东后院的樱花,竟完全没有灵感。加上天气暖洋洋的,只觉得一个劲儿地犯困。 明明已经一切准备就绪,随时都可以开始,可我就是迟迟写不出来。空无一字的雪白稿纸映着阳光,明晃晃的耀人眼睛。 “这样不行,要打起精神来!现在不是才刚刚开始构思情节吗?不用太心急。” 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激励自己。 我努力鼓起干劲,在第一页稿纸上写下“幻影女郎”四个大字。嗯,这不是挺好的嘛。一旦动起笔来,心情就从容了许多,果然先写出来看看是对的。接着我在左下方以稍小的字体写下本名“山本安雄”。我不打算用什么笔名,与其浪费时间想笔名,还不如用来寻找灵感呢。本名“山本安雄”虽然朴素,但念起来朗朗上口,我很喜欢。 接下来是住址和年龄。 “平和庄【“倒错系列”另一部作品《倒错的死角》(新星出版社,2011.10)中的重要场景。】二○一号室”——一幢有三十余年楼龄的老旧公寓,房间只有四叠半大。可想而知不会有独立的浴室,只能用公共盥洗室。现如今这么寒酸的地方,连学生都不愿意住。不过只要拿下新人奖,我就能告别这间脏兮兮的小屋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想必已经在都心的公寓大厦过着优雅的写作生活了吧。 “三十三岁”——正是新人出道的理想年龄。我已有一定的社会阅历,对人性也了解得相当透彻。若说弱点,就是男女关系了。我身高只有一米六五,个子矮小,长得也抱歉,向来和桃花无缘。不过只要一举成名,就算一直不受女性垂青的我,也会有人主动送上门来吧。到那时我要每晚都去银座泡吧,每天和不同的女孩子玩乐。目前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现在该写简历了。虽然没有值得骄傲的过去,但只要得了奖,人生就会增添新的光辉的一页,足以将悲惨的过往一笔勾销,让那些向来瞧不起我的人刮目相看。 我在脑海中完美地勾勒出一年后的幸福未来蓝图。暖风温柔地吹拂我的脸颊,好不惬意。 我的心情一片大好,翻过第一页稿纸,来到第二页。我同样先在第一行写下标题“幻影女郎”,再写下“第一章”。 接下来—— 问题在于怎样开头。小说的开局必须富有魅力,要从第一页起就攫住读者的目光。有什么好的思路呢? 我以手支颐,微微向右歪着头,眼角余光看到一只黑猫蜷成一团,正在房东家的院墙上睡午觉。真悠闲啊,眼前的一切都让人神思慵倦。 不经意地想起,今天正好是愚人节。 四月七日 房东家后院的樱花已开到七成。我的房间恰好和樱花树枝在同一高度,正是赏花的黄金位置。这株樱花树约有五十年树龄,花开得如云似霞,墙外的行人无不赞叹着抬头仰望。我打开一罐啤酒,仰头灌进喉咙,啤酒的口感很是清爽,喝得我全身通透畅快。 这是一间四叠半大小的小屋,月租两万三千日元。居住条件十分恶劣,夏天烈日炎炎宛如热带地狱,冬天又寒风呼啸不啻南极大陆,只有樱花盛开时风景如画、美不胜收。我一直没有离开这里,原因之一就是有这株樱花树的存在。 樱花的开放预告着严冬落幕、阳春到来,在这样的季节着手创作小说,再好不过了。为了五个月后的截稿期限而奋斗,我感到无比充实。 沉浸在愉悦的微醺中,我低头望向稿纸。第一页上依然未着一字,如果是一周前,我肯定会焦躁不安,但今天不同了。昨天我刚刚制订了到八月三十一日为止这五个月的写作计划。 按照计划,四月是整理构思的准备阶段,五月开始动笔写作,七月底前完成初稿,八月修改润色,力求达到尽善尽美。照此算来,写作时间有整整三个月、九十天。每天写上五页,轻轻松松就可以写出四百页稿纸。若说完不成,那是绝不可能的。 就这样,我开始放松心情,漫无边际地自由思考。借着酒意,我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下个月的今天,《幻影女郎》应该已经写完三十页了吧。 四月二十七日 樱花树长出花蕾,慢慢吐蕊,继而纷纷凋落,长出绿叶。从早春到初夏的季节变迁,在樱花树上看得清清楚楚。欣赏着这百看不厌的自然美景,四月不知不觉便到了尾声。 现在樱花树上已覆满青翠的嫩叶。 我坐在书桌前构思《幻影女郎》,但因为一直醉心于观赏窗外的风景,小说的结构依然如雾里看花,全不分明。 不过没关系,还有四天才到五月。就在这四天里敲定故事大纲,五月一日应该就可以着手写作了。人就是这样,总要被逼到极限才能爆发出能量。我本就是个慢热的人,刚开始时总是磨磨蹭蹭,一旦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才会铆足力气奋勇冲刺。 四月二十九日 妈妈从老家福岛打来电话。 “安雄,黄金周【日本每年五月也有一个黄金周假期,是因为刚好这几天都是节日。分别是:四月二十九日为昭和之日;五月三日为宪法纪念日;五月四日为绿之日;五月五日为日本儿童节(也称男孩节)。】你回来吗?” 听到熟悉的家乡口音,我不禁心头一热。我家共有三个孩子,我是老小,妈妈三十七岁时才生下我,因此一直把我当心肝宝贝。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小孩子。 “呃……今年恐怕回不了。” “为什么?” “我在写小说。” “你还在写那玩意儿啊?” “是啊,不过今年不一样了,我一定会写出个名堂来的。” “老是写这种无聊的东西……回来吧,你爸也怪想你的。” 我很了解妈妈的打算。我一回家,她就会给我安排相亲。姐姐已经出嫁,哥哥也已自立门户,能够继承家业的就只有我了。妈妈想必很担心,光靠爸爸一个人还能撑上几年,如果没有固定职业的我回来继承家业,那就再圆满不过了。所以她总是苦口婆心地劝我,写小说不是什么正经行当,有出息的男子汉不应该干这一行。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是妈妈,我今年是背水一战,一定会有好结果的。你就体谅一下嘛。” “真拿你没办法,既然你这么坚持……” “对不起啦,妈。” “好吧,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我仿佛看到电话另一端,妈妈耷拉着肩膀的沮丧样子。妈妈的性格原本很要强,但近年来年纪大了,明显软弱了许多。 我道声“再见”,挂上了电话。喉头旋即涌起一股带有负罪感的苦涩味道。 妈妈也够辛劳的了,得早点儿让她享享清福才是。不过再过几个月,幸运之神就会眷顾于我,眼下就再忍耐一下吧。只要成为畅销作家,回老家住也无妨。反正现在有传真,不管住在日本哪里,稿子都能迅速传到出版社。 等着我啊,妈妈! 妈妈今年七十岁,爸爸七十二岁了。一定要赶快成功才行—— 我重又坐回到书桌前。 五月六日 进入五月后出了点儿意外。有天晚上我喝啤酒喝得酩酊大醉,没盖被子就睡着了,结果患上了感冒。那天正好天气不错,我就把窗子完全敞开,于是就更严重了。我高烧到三十九度,黄金周全是在呻吟中度过的。 真是好惨呐。 好不容易退了烧,勉强能起床了,脑袋却还是昏昏沉沉的。 这种状态哪能创作?可我的小说非写不可啊! “麻痹大意是失败之母”,这句话今后定要切记在心。 五月十五日 由于意想不到的生病,写作计划无法按期进行。这完全是我自作自受,就在我磨磨蹭蹭的时候,截稿期限已经只剩下三个半月了。必须马上重订新计划。 我绞尽脑汁想了一天,将计划改动如下—— 五月剩下的时间(十五天)构思《幻影女郎》情节;六、七、八三个月一气呵成写出初稿。按照四月份订的计划,八月本来是校稿的时间,现在则取消了这个环节。没有必要花那么久来校对,有九十天的创作时间,每天写五页,应该可以一边写一边修改。我相信我能办得到……但愿吧。 刚把计划拟好,强烈的睡意随即袭来。此前的教训让我深切认识到,无论做什么都离不开好体力,当下便早早上床睡觉去了。 五月二十日 正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时,忽然看到围墙外的小巷上走来一位身穿白T恤的高挑男子,留着一头及肩长发。那正是我的朋友城户明。 城户是我的高中同学,后来上了美术方面的大学,但地点同样在东京,所以我们的友情并未中断,并一直持续至今。他和我一样还是单身。 大学毕业后,他供职于一家设计公司,去年独立了出来,在大冢的一幢高级公寓里租了个房间,开起了自己的事务所。不过说是事务所,其实员工只有他一个人。 “嘿,好久没见你了。最近还好吧?” 城户“砰”地一声推开门,热情洋溢地说道。他是个乐天派,在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烦恼之类的字眼。 我们已经半年没见面了。 “还行,你坐呀。” 我把被自己坐得扁扁的坐垫丢给城户,他敏捷地单手接住,铺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 “你还在写三流小说?反正也写不出什么名堂,不如趁早丢开算了。” 他毫不客气地泼我冷水,不过我知道他并没有恶意,所以也不生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从事的领域截然不同,城户不但不看推理小说,根本就很少碰书本。 “我还替你担心呢,你开的事务所没问题吧?” “现在总算上轨道了,不过整天就是穷忙活啊。” “只要顺利就好。” 我为他的成功感到开心,但也不经意地想到自己的前途。如果一直写不出来,该如何是好呢?我的心头掠过一抹不安。 可能是这种心情写在了脸上,城户关切地问:“山本,这次写得还顺手吗?” “嗯,我觉得应该会成功。这次的创作欲望比往年都要旺盛,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头……” 嘴上这么说,其实并没有什么自信,话也说得有气无力。 “别抱太大希望,耐心写吧。” “等写好了,我第一个请你过目。” “真能写出来就好啦。” 城户开着玩笑,受他感染,我也不禁破颜一笑。 “话说回来,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城户每次来都没啥正经事,八成又是来拉我喝酒的吧…… “这还用问吗?我想去新宿喝两杯,就来找你一块去喽。” 看,就说我猜得没错吧。但我还没构思出小说,哪有闲情逸致喝酒? “我正在思考小说的情节布局,不好意思,今天不能奉陪了。” 虽然觉得这样未免有些冷淡,但我还是回绝了。 “喂喂!” 城户冷不防探头去看我的书桌,我慌忙伸出手想挡住稿纸,但已经晚了。 “什么嘛,不还是一张白纸吗?” “现在还在草稿阶段……” 我赶紧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却瞒不过城户的眼睛。 “我说你啊,老是闷在家里,浑身都要长霉了,偶尔也该散散心才对。几杯酒一下肚,说不定就有灵感了。” “可是……” 结果我被城户硬拉出门,到新宿大喝了一顿。酒酣耳热之际,我滔滔不绝地向城户倾诉起自己对推理月刊新人奖的热切渴望。 人生啊,果然少不得好朋友。一番倾诉后,我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重又有了创作的自信,真是不可思议。 六月一日 担忧果然变成了现实,我还是写不出小说。距离截稿期只有三个月了,却连个满意的故事脉络都没想出来。更让我不安的是,去年冬天打工赚的钱也快花光了,看来只能再打十天工解决生活费问题。虽然万不得已时还可以向妈妈伸手,但那样一来就会给双亲最好的借口要我回家,我无论如何都要避免。 可是我一行都写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不由得想起斯蒂芬·金的恐怖小说《闪灵》里的一幕:被大雪封闭的山庄酒店里,梦想成为作家的丈夫专注地对着文字处理机打字,但打出的反反复复都是同一句话。当初读到这里时,我虽然很为男主角感伤,不过总觉得跟我扯不上关系。可是以我现在的状态,搞不好也会落到那般悲惨的下场。 我可不想变成那个样子,一定要加油啊…… 可恶,道理我都懂,却还是按捺不住焦灼的心情。 六月十五日 生活费总算有着落了。打工赚的钱加上跟嫁到东京的姐姐借的,大概可以撑到八月底的截稿期。接下来只有一件事——全力以赴地创作小说。 可是…… 我还是想不出情节! 这时我又一次调整了计划。 六月中旬完成小说框架,七月、八月这六十天写完小说。一天写十页,应该赶得及。如果写得快,一天二十页也有可能。 五年前初次写小说时,我曾经创下过一天三十页的惊人纪录。我现在的实力远比那时强,完成目标只是小菜一碟。 相信自己的实力吧!加油,山本安雄,未来的畅销作家! 我用马克笔在纸上写下“毅力”两个字,贴到墙上。然后头上缠着毛巾,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桌上的稿纸。标题《幻影女郎》的下方,是一片雪白的方格…… 我感觉到美妙的灵感即将喷薄而出! 再坚持一下,现在必须耐心等待。 当晚我做了个诡异的梦,梦见推理月刊新人奖的结果公布了,获奖作品正是《幻影女郎》。我兴奋地细看《推理月刊》,却发现获奖者并不是我。搞什么啊……我怒不可遏,把《推理月刊》从中间撕成两半。 半夜从梦中惊醒,我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只是个梦,却不是什么好兆头。 六月二十五日 距离七月只剩五天了,不是我危言耸听,如果不能在五天内想好构思,就算七月一日立刻动笔,也赶不上截稿期限了。 自打十多天前进入梅雨季节以来,每天不是乌云密布,就是细雨蒙蒙,闷到不行。打开窗子会涌入湿气,紧闭不开又闷热得像在蒸桑拿。如果这种恶劣的天气再继续下去,能不能写出小说我还真没底。 等梅雨季节过去,夏天的毒辣日头又将暴晒这个房间。我很想在那之前把小说的轮廓定下来,可原本挺灵光的脑袋却不听使唤,整个儿陷入停滞状态。我的大脑在拒绝思考。 为了调剂心情,我决定去拜访城户明。自从他搬到事务所兼住家的公寓大厦,我还一次都没去过。 我的公寓邻近东京与埼玉县的交界,最近的车站是京滨东北线的东十条站。 我从东十条坐到王子站,再转搭都营电车到大冢站下车。 从大冢站往巢鸭方向步行五分钟,就到了城户所在的高级公寓。四周全是低矮的住宅,只有这栋公寓鹤立鸡群。公寓共五层,米色外墙。看到城户竟然在这么气派的地方开了家事务所,我心头不禁涌起一股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滋味。 不过公寓内部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气派。入口处没有管理员办公室,两辆儿童自行车如同故意挡路般胡乱扔在过道上。我搭上唯一的电梯,按下三楼的按钮。电梯面板上有很多被金属利器胡乱刮擦的痕迹。 三楼的走廊两侧各有三间房,共计六个房间。城户的事务所在朝东的三○三号室。 我伸手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进来”。房门没锁,我直接推门而入。这是间长方形的狭窄房间,大概就是所谓的单身套房吧。正对我左首的是浴室,右首是洗手台。城户正埋头在透写台上【又称拷贝箱、透光台,主要由一个灯箱上覆一层毛玻璃或亚克力板组成,将空白稿纸和草稿重叠在一起放上透写台,光线会透过毛玻璃或亚克力板将草稿上的线条映在空白稿纸上,便于重新绘制。适用于漫画、动画制作、专业室内、建筑和服装设计绘图等。】画图。透写台朝着阳台,透过窗户看得到对面山手线的高架桥。 “谁呀,我正忙着呢。” 城户一脸诧异地回过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是哪个家伙跑来打扰我工作”。 “原来是你啊,什么事?” “没事,就是来找你玩。” “你也看到啦,我这会儿挺忙的。” “什么话,明明是你叫我没事时到你这儿来玩的,我才特地……” “那只是客套话,你怎么还当真了?” “切,你还是老样子,油嘴滑舌。” 城户再度忙碌地画起图来。 “厨房里有咖啡,你自己去泡来喝吧。我再一会儿就完工了,你稍微等一下。”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 我泡了两杯速溶咖啡,把其中一杯放在城户的透写台上。 城户看也不看,依旧埋头画图。我在他背后的沙发床上坐下,重又环视房间内。房间布置得如同商务旅馆一般,全无居家气息,头顶的空调送来习习凉风。这间工作室虽不如我想象中的豪华,舒适程度却远非我那幢公寓可比。 “喂,这里的租金很贵吧?你的收入够付吗?” “光是赚租金就够我忙的了。” 十分钟后,城户终于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把椅子转向我这边。他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我看来。 “别光问我,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呃……” 我一时哑然,环顾了一下四周后说道:“要是有这么凉快的地方,也许就能想出很棒的创意了。” “什么意思?” “老实说,到现在我的构思都还没成形。” 我尴尬地低下头,城户见状笑了。 “我猜也是这样。” “被你这样讲,我真是无地自容。” 我愈发垂头丧气。 “好啦,别这么沮丧。要是觉得这边条件好,你就搬过来写吧。” “咦,搬过来?” “是啊,只要不干扰到我工作就行。你可以睡那张沙发床推敲构思。” 城户的话让我不敢相信。 “可是……” “我是没啥不方便的,只要你乐意就行。” 竟然有这种好事? “真的吗?” “是啊,我没所谓的。” 这真是雪中送炭。 “总觉得好像赖着你似的,很不好意思啊。” “看到傻傻的朋友正发愁,我哪能装聋作哑?” “这样啊,那就叨扰你啦。” 我简直心花怒放。这样一来情节的构思就可以如期完成了,我恨不得对城户表达一万分的感激。 “我只要待个四五天就好,七月就能把情节构思出来。” “不用客气,那台文字处理机也借给你用。”城户指着透写台旁罩着塑料罩子的机器,“要当作家,不会用文字处理机怎么行。” “什么都要你替我操心,真是过意不去。” 就这样,我在城户的事务所借住了五天。 七月一日 距离截稿期只有两个月了,换算成天数约为六十天。 早晨七点,我在鸟鸣声中醒来,躺在床上倾听心脏的跳动。那是宛如海浪拍打岩石般的激烈声响,我强烈感受到了胸口的憋闷。 我坐起身,旋即又躺了下去。 此刻我身在东十条的公寓。 上个月我在城户的事务所叨扰了五天,他那里频繁有客户造访,电话也响个不停。舒服归舒服,可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别说构思小说了,整个人都被搅得心浮气躁,效果适得其反。 更要命的是城户也来添乱。每天下午六点做完工作,他就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开怀畅饮。因为我也住那里,他少不得要拉我一起喝酒。就这样,我们每晚都会痛饮一阵,有时还会跑到池袋连续喝上好几家。酒酣耳热之际,我也不由得胡言乱语了起来。 “老师,马上就要到截稿期限了,请您快点交稿吧,拜托了!” 坐在小酒吧里,城户半开玩笑地大呼小叫着,一点儿也不顾忌周围其他酒客的眼光。 “请问您是作家吗?” 邻座的客人过来打听,城户听罢愈发来了劲儿,信口答道:“这位是山本安雄,拿过推理月刊新人奖,别看他很年轻,可是前途无量的新星呢!” “好啦,别闹了,根本没人认识我。再说,哪有这样子提前庆祝的?” 我偷偷拉他的袖子小声劝阻,他却变本加厉地吹牛。 在吹牛方面,城户可以说是个天才。我内心深处其实也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到后来也就跟着他唱双簧。等喝到酩酊大醉摸回他公寓时,通常已经是早上了。我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却发现城户仿佛已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正对着透写台专注工作,而我还处于宿醉状态,抱着脑袋呻吟不止。 六月三十日那天也一样,城户随便找了个“今天是六月最后一晚”的理由,把我撺掇出去狂喝了一顿。 但不管醉得多厉害,有一件事我始终不忘——我要从七月一日起动笔写作。所以我硬是甩开城户的手,几乎是爬着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晚上七点半,我又一次惊醒。萦绕不去的,有宿醉的痛苦,还有惨痛的失败感…… 刚才感受到的胸口的憋闷,原来是恶心欲呕造成的。 我斜眼望向书桌。桌上的稿纸没有任何人动过,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在我眼里,那沓稿纸就像哀怨地等候情人的处女幽灵。 七月二日 总算摆脱了宿醉。昨天一天我什么正经事也没干,只是望着院子发呆。我对自己的厌恶感越来越强烈。 七月五日 “好了,开始动笔吧!” 进入七月后,每天早晨起床时我都这样告诉自己,这是一种心理暗示疗法。 可是…… 尽管不停地激励自己,我的脑子还是完全不转,只能干着急。 “喂喂,山本安雄,你不想当作家了吗?!” 现在就连每天对着书桌构思这件事,也逐渐让我感到痛苦。打开窗时,正好和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房东太太四目相接。我照例讷讷地打了个招呼,老太太却微微偏过头,径直朝家走去。她一定觉得天天坐在窗前的我很怪吧,我在这方面总是分外敏感,内心深处隐隐感到羞耻。 天气很闷热,真正的夏天就要到来了。 我回到书桌前,重新调整写作计划。从七月十日到八月三十一日共五十天,每天写上十页,应该可以完成小说。七月十日之前则用来构思情节。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调整计划了。 最后一次。 七月十五日 听到广播里播报梅雨季节结束时,我的感觉就像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听到天皇陛下宣布无条件投降时一样,好悲惨,唉,好悲惨。连稿纸都好像在鄙视我。 打开窗,盛夏的热浪涌进来,我的额上冒出大颗汗珠。 天气热得没法写作,我决定出去找个地方凉快一下。对了,去逛逛书店调剂调剂心情吧。 东十条车站前的大仓书店里摆放着一大堆新出的推理小说,但每一本看起来都很无聊。每年出版的推理小说多如恒河沙数,可是全都粗制滥造。这种水平的小说,我轻轻松松就能写出来。我一边翻看一本新书,一边挑它的毛病。 也不知在书架前站了多久,突然,一道闪电般的亮光划过我的脑海,起初轮廓还模糊不清,不过很快就逐渐清晰起来,最终在我眼前展现出全貌。 太棒了!终于找到了! 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精妙的布局、卓绝的诡计。我确信,能角逐奖项的作品就得按这个思路来写。如此拿定主意后,当务之急就是赶快回家动笔。 为了向带给我灵感的这家书店表示谢意,我从那堆新出的推理小说中挑了一本买下来,并在付款时对店员说了声“谢谢”。不明所以的店员自然是一脸错愕。 我飞一般地跑回公寓,坐到书桌前。之前看着稿纸上空白的方格,心里总是痛苦不堪,这次却萌生出无限勇气,连炎热的天气也浑然不当一回事。 简直不敢相信,我竟在一天内奋笔疾书了三十六页!这可是每页四百字的稿纸啊!小说的情节如泉水般奔涌而出,我写到停不下手。直到晚上九点,发觉手指隐隐作痛,我才终于搁下铅笔。照这个进度写下去,根本用不着慌张。 我果然有写作的天分。前些日子的焦虑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滑稽。或许人就是这样,总是要到截稿期逼近、进退维谷的时候才能爆发出能量。 晚上我悠然地喝着啤酒,把从车站前书店买来的推理小说一口气看完了。 七月二十日 《幻影女郎》的写作进度快得超乎我的想象,几乎可以用“有如神助”来形容。仿佛有人附在我身上指挥一般,我只消依言舞动手指就好,既轻松又愉快。这种感觉宛如书早已写好,我只是把它再抄一遍而已。 我的思路没有一刻中断,从七月十五日那天写了三十六页开始,一直如潮水般奔流不歇,保持着平均每天三十页的进度。 今天早上坐在书桌前时,已经写到第一百六十页了。按照这个速度,本月二十八日就能写足四百页。也就是说,看样子甚至能实现四月时第一次订立的计划——七月底前写完小说,八月着手修改。哎呀,这速度太惊人了。 不过我觉得这份稿子已经接近完美,不需要做多少修改就可以交出去。如此一来,时间出乎意料地宽裕。这几个月我整日窝在家里,缺少运动,而依现在的进度,完全可以出去游游泳。感觉胜利在望了。 八月一日 距离截稿期还有一个月。 我一派悠哉,现在还在公寓里睡懒觉。无事一身轻的日子,真是舒服极了。我只用短短十四天就写出了一部杰作,如今正沉浸在愉悦之中。孕妇顺利产下婴儿的时候,想必就是这种感觉吧。 正式动笔前的三个月里,我饱尝了地狱般的生产之苦,产后也就格外地无所事事。 稿子一共四百二十页,七月二十八日完稿。这部小说以密室诡计为核心,围绕追踪故事营造出悬念,是一部与艾里什的《幻影女郎》氛围截然不同的本格推理小说。完全具备杰作的素质,绝不会被批判抄袭艾里什。我想摘得大奖也决非痴心妄想。 上个月二十八日,我把完成的稿子送去给城户看,现在已经过了四天,他差不多该看完了吧。 我在附近的面馆里吃了碗凉面,一边散步乘凉,顺便前往大冢去找城户。 城户躺在沙发床上,正在翻看我的稿子。 “看完了?” “嗯,算是吧。” 城户冷淡的回应让我微感不安。 “怎么样,不好看吗?” “挺有意思的。我对推理小说兴趣一般,不过看得相当感动。” “那你怎么还一脸无聊的样子?” “嗯……” “你说‘嗯’是什么意思啊?!” “我觉得这样子恐怕不行。” 城户突然语出惊人,口气却异常冷静,这反而令我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为、为什么?” “老实说,你的字很难认。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看完,现在在重看没看懂的地方。” 我的字确实很烂,可是……正这样想着,城户又开口了。 “眼下文字处理机日益普及,很多人都用文字处理机打出的稿子投稿,你拿这种鬼画符一样的手写稿去,在起跑线上就输了。” “话是这么说……” 城户说得也有道理,我不由得有些气馁。 “用这个试试吧?” “啥?” 城户指了指文字处理机。 “离截稿期还有整整一个月,足够用文字处理机打一遍了。” “可我从来没用文字处理机打过字,要练很久才能熟练使用吧?” “别这么愁眉苦脸,我会帮你打的。”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呢?” “笨蛋,我又不会全天都扑在打字上。有空的时候打一打,照这本小说的厚度,十天就能打完。剩下的时间足够了,你尽可以慢慢修改。” “这么麻烦你,太过意不去了。” “不过我收费很贵哦!”城户微微一笑。 “多少钱?” “嗬,等你春风得意了再给我吧。小说真要拿了奖,可别忘了我的辛苦费。” “我一定会得奖的。” 幸亏给城户看了稿子,原本我还打算直接拿手写稿去投,现在想想都后怕。我根本不知道怎样才是明智的做法。 晚上在城户的公寓里,我们早早地喝上了庆功酒。 “恭喜得奖,山本安雄大师!” “谢谢啊。”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获奖……要是能获奖该多好啊,我打心眼里这么想。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放烟花的声音,听来就像祝贺的礼炮。 八月十三日 把《幻影女郎》的稿子交给城户后,我开始尽情享受久违的自由时光。本来打算盂兰盆节时回老家一趟的,最终还是算了。虽然很想给妈妈一个惊喜,但城户正在辛辛苦苦地帮我录入,我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跑回家享福。 于是我改为去附近游乐园里的游泳池游泳,痛快地晒晒太阳。 连续游了一周,我的皮肤被晒得黑黝黝的。 下午一点,满脸脱皮、黑白斑驳的我坐在窗前,樱花树上传来阵阵夏蝉的鸣叫。 好些日子没伏案写作了。一个月前连续好多天拼命写稿的光景,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这时房东太太来到院子里,瞥见我时,她似乎吓了一跳。我冲她点头问好,她却把割草的镰刀丢到一旁,慌忙转身回家。大概她平常看惯了我苍白的脸,突然间变了个样子,把她吓得不轻吧。在水泥墙上轻巧漫步的黑猫也瞪着我呜呜低吼,并竖起长长的尾巴。 三天前我给城户打了通电话,他答说:“不好意思,来了个急活儿,稿子要到十三日才能录完。” 今天就是十三号,照理说城户应该打个电话给我,却迟迟没来。等不及的我主动打过去时,却无人接听。 房间里的温度不断攀升,我忍着闷热坐在书桌前等待。只要城户过来,我立刻就能透过窗子看到。 两点、三点、四点……依然不见他出现。 五点了,我渐渐焦躁起来。什么时候来,至少跟我打个招呼啊! 转眼到了六点,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将西沉。我不耐烦地站起身,打算去吃点东西。就在我准备关窗出门时,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转过拐角,沿着围墙外的小巷急匆匆地跑来。 城户这小子可算来了,害我等了好久。 只听一阵踩在木制楼梯上吱嘎吱嘎的脚步声,城户气喘吁吁地进来了。 “喂,怎么这么晚才来?” 话刚说完我就呆住了。城户一路猛跑过来,脸上却连一滴汗都没有,惨白的脸不住地抽搐着。我登时恍然,一定是出了什么乱子。 “到底怎么回事?” 被我一问,城户突然瘫倒在门旁,冲我跪了下来,T恤衫下的肩膀微微颤抖,一点都不像平时的那个开心果。 “原谅我,山本,都是我的错。” “别光道歉,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我凭直觉预感到城户要说的事一定非常严重。他手上什么都没拿,如果只是稿子没录完,也不至于要向我下跪赔罪。 “该不会是……稿子丢了吧?”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还是说要再多点时间才能录完?” 城户闻言一惊,抬头看向我。 “你、你猜对了,稿子确实不见了。” 说完,城户就像打了蔫的花般垂下头。 “你……开玩笑的吧?是想吓吓我,对吧?” 嘴上虽这么说,其实我心里已经认定这是事实。 “总之你先说说经过。”我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把城户拉了起来。他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是在电车里丢的,等我发现回去找时,已经晚了。” 照城户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 他录完稿子后,把手写稿和打印稿一起放进手提纸袋,出门从大冢站搭乘山手线,到田端站转乘开往南浦和方向的京滨东北线。纸袋一直放在电车的行李架上,可到了东十条站,他却没拿纸袋直接下车了。出站走了七八分钟后,他才猛然想起,急忙折回车站,拜托工作人员打电话去问。但电车方面答复说已经抵达终点南浦和站,没有发现遗留物品。 “中间经过的几站也没找到吗?” “车站方面调查了从赤羽到蕨之间的四站,都没有。” 城户还赶到南浦和站亲自找了一遍,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对不起,把你辛辛苦苦写出的稿子弄丢了,已经没办法找回来了。” “那存有电子版的软盘还在吧?” 如果软盘还在,城户又怎会如此沮丧。但这是我最后的一线希望,因此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软盘我也放纸袋里了,打算一起送给你的。” “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 我全身无力,只觉得历尽艰辛拿到手的桂冠,就这样从指缝间滑走了。我很想揍城户一顿,甚至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解气。可是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心又软了。 “算了,你走吧。”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说出这句话。 “山本,我跟车站的失物招领处打过招呼了,如果找到,他们会马上联系我的。” “那不过是空心汤圆罢了。” 事到如今,责怪城户也是徒劳,一切已覆水难收。 “山本、山本……我一定会想办法补偿的……” “啰唆,快走吧!连软盘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 “城户,我不想再看到你了,我们的交情也到此为止。” 可城户依旧低着头不动。 “叫你快滚,没听见吗!” 我嘶吼着踹了城户肩膀一脚,他毫不抵抗地仰面跌倒在地,但这只让我更加怒不可遏。 “混账,快给我滚!” 吼出这一句后,我无力地伏在书桌上,双手抱着头。 该怎么办呢,我那血泪和汗水的结晶竟然丢了……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 背后的门静静关上了,紧接着传来匆匆跑下楼梯的声音,有人在大骂:“搞什么啊,浑蛋!”肯定是城户撞上公寓里的其他住户了。 这个蠢货。 我慢慢抬起头,泛着泪光的双眼隐约看到城户从刚刚亮起的路灯下飞奔而过。 本应属于我的荣耀就这样失去了。就像眼看着好不容易用沙子堆起的城堡被一个大浪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般。我的心里充满了深深的失落感。 §盗作的诱惑§ 1 三十二岁生日即将到来时,永岛一郎从工作了十年的印刷公司辞职。这家公司在业界算得上实力雄厚,但营销工作很辛苦,他很早之前就打定主意,只要有机会就跳槽,随时准备走人。 辞职的导火索是他打了上司。永岛是工会里的积极分子,平常就总被公司上层另眼相待。在一次改善劳动条件的谈判上,他终于被对方的挑衅激怒,忍不住大发雷霆出手打人。他的缺点就是脾气暴躁,很容易就会和人吵起来,那次也是因为这个遭了殃。最后公司决定把他调到一线车间,而他断然拒绝,抛下辞呈扬长而去。 可以说他的这一举动正中公司下怀。不过永岛对公司毫无留恋,也没有家人需要养活。他两年前就和妻子离了婚。辞职后再也不用为麻烦的人际关系伤脑筋,老实说还挺自在的。 不过,虽说耳边清静了,找起工作来却并不顺利。永岛希望找个与印刷相关的工作,因为自己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但事与愿违,人走茶凉,那些在公司时跟自己打得火热的装帧公司和制版厂,无一不对丢了职位的他不予理会。表面上不录用的理由都是“敝公司乃小本经营,没有财力再雇人手”,但背后无疑有前公司施加的压力。 九个月过去了,永岛依然没找到工作,整日赋闲在家。他住在赤羽台高台一套两室一厅的保障性住房里,仅靠微薄的遣散费和失业保险金勉强糊口。但这样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失业保险金再过两个月就停止给付了,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找工作。 八月十三日,永岛前往王子的职业介绍所找工作。 虽然很想寻个饭碗,职介所的招聘信息里却少有他希望从事的与印刷相关的工作。就算有,他的年龄也不符合要求。工作人员再三向他建议,太过挑剔不容易就业,不如选择别的职业看看,但他只是固执地摇摇头,答道:“还有两个月,还有机会,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结果他办理完领取四周失业保险金的手续后就踏上了归途。 下午三点十分,永岛擦着汗走上王子站站台,刚好一辆开往南浦和的电车到站。车上空荡荡的,又下了一些人,最终他所在的车厢就只剩五六名乘客了。 永岛在开着冷气的凉爽车厢内舒了口气,一个人独占靠近车厢连接处的三人坐席。他对面是爱心专座,同样只坐了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引起了永岛的注意,因为他留着一头时下早已不流行的长发。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是件汗湿了的T恤,眉清目秀的,本应很招女孩子喜欢,但胡子拉碴,把好相貌全糟蹋了。看他的年纪,应该在二十八九到三十三四岁之间。永岛正打量着他,冷不防两人视线相交,他急忙若无其事地别开脸去。这时,行李架上的黑色纸袋闯入了他的眼帘。 下一站是东十条,年轻人起身下车。看到他两手空空地离开,永岛不禁在意起行李架上的纸袋。再怎么看,那都应该是他的东西啊。当下永岛便站起身,想把纸袋拿下来给他。 没想到试着一拎,才发现袋子意外地很沉。永岛一时没有拿住,纸袋里的东西全散落了出来。 整理纸袋花了他不少时间,好不容易赶到车门口,只听“噗咻”一声,车门恰在此时无情地关闭了。 那个年轻人没有丝毫察觉,已经走出去相当远了。 电车缓缓开动,为了唤起年轻人的注意,永岛打开爱心专座旁的车窗,在电车驶过他身旁时挥手大喊:“喂!你忘了东西!”可是声音淹没在电车的轰鸣声中,没能传到他耳边。 年轻人迈向检票口的背影瞬间就从永岛的视野中消失了。 “切,伤脑筋。” 永岛拎着纸袋回到座位。车厢里没人留意到刚才发生的事,他附近只有一位中年妇女,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双手抱着皮包在打盹儿。 “算了,把东西交到赤羽站吧。” 永岛心里这样想着。同时十分好奇沉甸甸的纸袋里到底装着什么,忍不住朝里面瞥了一眼。只是看一眼,应该不打紧吧。里面装着厚厚的一摞手写稿和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打印稿,另外还有一张软盘。他把打印稿抽出来,发现约有两百来页,右边用一个大纸夹夹住。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第一页上的“推理月刊新人奖”这行字。 再往下看,是大标题“幻影女郎”和笔名“山本安雄”,随后是住址、出生日期、职业和学历。从第二页开始进入小说正文。作者住在东京都北区东十条,看来果然是刚才那个年轻人的东西。 这份稿子对他一定很重要,永岛决定不交到车站的失物招领处,而是亲自送到本人手上。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而且这位“山本安雄”的职业栏写着“无业”。 看到山本也是无业人士,永岛油然而生一种亲近感。他打算先看一遍小说,见面时直接跟他聊聊自己的感想。 抱着几分好奇心,永岛在赤羽站下了车,走进车站前的咖啡馆看起稿子来。 在舒适的咖啡馆里吹着冷气看完《幻影女郎》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看着店里挂钟上的时间,永岛不禁吃了一惊。不知不觉竟然过去了这么久……他打心眼里感到不可思议。这期间店里的人渐渐多起来,而他一直占着一张四人位餐桌,难怪服务生看他的眼神中明显透着不耐烦。 《幻影女郎》太精彩了,精彩到他都忘了时间的流逝,只要看上一页,就立刻会被小说的魅力所俘虏。 永岛过去做的是印刷方面的工作,对书本多少有些接触,但平常看书不多,对推理小说也不了解。却竟能一口气把《幻影女郎》读完,可见这本小说的确非同凡响。 永岛点的冰咖啡里的冰块早已融化,咖啡变得淡而无味。他将剩下的一口饮尽,离开了咖啡馆。 太阳已垂挂在天边,不过天黑之前,应该来得及把稿子送到作者山本安雄家。纸袋里还有手写的稿子,内容同样是《幻影女郎》。总之,手写稿子、文字处理机打出的打印稿和软盘全在纸袋里。 话说回来,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在电车的行李架上,这人也真够马大哈的,现在肯定急得脸色惨白吧。永岛很想看到物归原主时,山本那松了口气的模样。 为了再多了解些情况,他特意去书店找到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投稿须知来看,最后在《推理月刊》上找到了。 “奖金一千万元,截稿日期八月三十一日(以邮戳为准)……哎呀,时间还很充裕嘛。” 既然这样,就不用太匆忙了。永岛提着沉甸甸的纸袋,从赤羽回到东十条。 山本安雄住在东十条三丁目。从东十条站步行十分钟,有一幢围着水泥墙的木造平房,平房附近矗立着一幢两层楼的楼房,那应该就是他要找的平和庄公寓了。外观看起来相当老旧,就像简陋的学生公寓。 二楼正面有两个房间,右手边那间的窗户开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圆脸青年正以手支颐坐在书桌前。他正对着永岛所在的方向,眼神似乎有些彷徨不安。 “总算找到啦。” 永岛嘀咕了一声,脸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公寓入口是公用的,皮鞋和凉鞋胡乱地丢在地上。 山本安雄住在二○一号室,永岛正要迈步上楼,突然有人冲下楼来。昏暗中看不清楚长相,但一定是那个长发男没错。 来得正是时候,永岛急忙出声叫他。 “等等,你是山本先生吧?” 对方没有回应,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顾低着头穿上球鞋往外冲。等他看到伫立在玄关的永岛时,已经撞过他跑出去了。 猝不及防的永岛当场被撞倒在地。 “搞什么啊,浑蛋!” 永岛破口大骂,但长发男没有理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跑。他好像在哭。 “喂!你丢的东西不要啦?” 永岛的叫喊也没能唤住对方,等他咂着舌站起来,男子早已消失在围墙后方了。 太阳已经西沉,四周愈来愈暗,永岛提着纸袋追了上去。 因为丢了稿子,山本必然整个人都失魂落魄。永岛一向处事急躁,这时却很能体谅对方的失常举动。 追了一阵没追上,永岛便决定先回家。反正离截稿期还有半个月,明天再送过来也不迟。 2 一回到大冢的事务所,城户明就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床上。弄丢稿子的冲击让他一直精神恍惚,从山本安雄的公寓出来后,几乎是梦游着回到了家。此刻他盯着雪白的天花板,想着自己闯下的祸事的严重性,心情越来越沉重。 八月初开始,城户趁忙碌工作之余,见缝插针地用文字处理机帮好友山本安雄录入小说。用了将近两周的时间,比预定时间晚了三天,累得他身心俱疲。四百二十页的录入量远比想象的要大,加上前一晚为赶工熬了个通宵,导致脑袋昏昏沉沉的,才会发生把稿子忘在电车上这种事。 虽然他完全是义务帮忙,可弄丢了稿子终究无可辩白。没有了稿子,一切都无从谈起,纵然以死谢罪,也无法弥补山本那无可估量的损失。 在用文字处理机录入《幻影女郎》的过程中,城户预感这部小说很有可能摘下新人奖。出色的情节铺陈、精巧的角色刻画、无懈可击的结构,各方面都很出彩。从开篇让人透不过气的悬念开启,到出乎意料的结局,整个都令作为推理小说门外汉的城户惊叹不已。想不到山本竟有如此才华,他开始为有这样的一个朋友感到骄傲。 如今稿子没了,就算是原作者山本,也很难在余下的两周内重新写出来。一想到他现在会多么地心灰意冷,城户的睡意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已经叮嘱过车站,一旦有人拾到遗失物就立刻跟他联络,但找到的可能性很渺茫。在不相干的人眼里,稿子和一文不值的废纸没两样。眼下这时候,它多半已经被丢在垃圾箱了吧。 早知道把软盘留在事务所就好了。可是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呢?事到如今,再怎么悔恨都无济于事了。 现在他有心无力,没办法为山本做什么。先冷静个一两天,等山本的情绪恢复,再去东十条的公寓找他吧。 山本会自杀吗?应该不至于吧…… 这一夜,无尽的忧虑盘旋在城户心头,久久不散。 3 晚上九点,永岛一郎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小区。 隔壁传来小孩子的哭闹声,若在平时,那刺耳的哭声一定会让他忍无可忍,甚至有可能骂上门去。但今天,他却没怎么放在心上。 永岛住的是一幢有二十年历史的五层高楼房,虽然外观黑糊糊的不像样,住起来却很舒服。本来两室一厅的房子只出租给家庭,单身者没有资格入住,但他是五年前和妻子一起搬进来的,即使后来离了婚也没有搬出去。一个人住这么宽敞的房子,租金又很低廉,各方面都很有吸引力,因此他觉得没必要另觅住处。 如果说有什么不舒心的地方,那就是麻烦的邻里关系。永岛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对邻居爱理不理,而邻居也看不惯他粗暴的性格。自妻子离婚搬走后,就没有人和他往来了。 永岛从拾到的纸袋里取出稿子,坐在厨房的餐桌边重新看起来。因为手写稿上的字体歪歪扭扭的很难辨认,看了一会儿他便将其随手丢到一旁,拿起打印稿哗哗地翻看。 在咖啡馆里初读《幻影女郎》时的惊艳印象,再看时依然没有改变,可以说对作者的细致笔触和缜密的安排有了更深的体会。作品中的伏笔和线索无处不在,让他大为赞叹。就算是他也看得出,如此精彩的小说,赢得大奖一点都不奇怪。至少和电视上的午夜悬疑剧相比好看太多了。 永岛回想起在书店看到的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投稿须知。 “截稿日期八月三十一日,奖金一千万元,以及出版单行本的版税……” 他对一千万元这个数字印象深刻。再加上版税,总共有多少呢?依照他在印刷界的工作经验,得了这么一个大奖,保守估计初版也至少有五万本。如果热销,突破十万本大关都有可能。换句话说,奖金加上版税,最少有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元! 永岛眼下是零收入,将来也不大会有好的工作轮到他。这个数字在他看来十分诱人,抵得上他五六年的收入。 “如果作者山本安雄没有投稿《幻影女郎》——” 好无聊的想法。 但永岛还是继续往下想。 “如果我取代作者山本安雄去投稿——” 呵呵呵,做白日梦呢,没可能的啦——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等等,不一定哦。 其实这并不是办不到的事。只要把第一页上的姓名和简历部分改成永岛一郎的就可以了,再简单不过。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要解决呢? 问题是真正的作者还活在世上。从今天山本安雄那慌乱的样子来看,他手上应该没留副本。如果永岛一郎以自己的名义投稿并获奖,山本作为真正的作者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到时候山本肯定会告他剽窃,要反驳也很棘手。 “算了,算了,打这种荒唐主意只会浪费时间,明天就把稿子送回去吧。” 永岛苦笑着点上一根烟。烟雾袅袅升起,给日光灯笼上一层白色薄纱。等到烟雾散去,屋里的光线重又清晰。他突然将香烟捻熄,喃喃自语道:“唔,我再想想。” 正常情况下,他应该会马上打消这种念头,但如今的他前途渺茫,内心正因未来而不安,会突然萌生邪恶的想法也不足为奇。 另一个人格在他心中低语: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只要作者山本安雄死掉就没事了。 “死掉?他还很年轻,哪能那么容易就死?” ——你错了,他会死的。 “会死……难道要我杀了他?这我可不干,我再堕落,也不要落到杀人犯的地步。” ——不,不是杀掉他。山本是自杀,自己断送性命。 “不可能的。” ——有可能,只要你帮他一把。 “那就是帮助他自杀喽?” ——差不多吧。不过我有把握绝对不会败露。不用弄脏你的手,就能让山本归西。 “有这种好事?” ——我正在琢磨呢,一定有办法的。 就在这时,隔壁小孩的哭声骤然响起,打断了永岛的思绪。 “哎,我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他使劲摇摇头,忽然觉得一阵心虚,仿佛已亲手犯下罪行。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很累了,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他匆忙上了床。闭上眼睛,耳边又响起恶魔的耳语。 隔天早上,没睡好的永岛直接打开自来水冲头,这才总算清醒了几分。拿毛巾擦干头发,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和昨天相比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是的,变了一个人。 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没刮,眼睛也肿得厉害。 不仅外表,内在也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陷入疯狂状态的男人。 与昨晚不同,阻止他铤而走险的力量——也就是良知——此时已被抛弃得无影无踪。 平常为了节省电费,他很少开空调,今天却开到最大,一个人躲在凉快的屋子里冷静思索铲除山本安雄的计划。 傍晚六点,太阳开始西沉,永岛动身前往山本安雄的公寓。现在还在准备阶段,他需要了解公寓周边的环境和其他住户的情况。 到达公寓时,只见那幢黑漆漆的二层小楼矗立在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下,和昨天一样,正面的两个房间中只有右首那间敞着窗,窗边有一个黝黑的脑袋,想必就是昨天看到的黑皮肤男人。因为绕过围墙拐入小巷的地方有路灯,为了不被发现,永岛一路猫着腰接近公寓。 公寓一楼入口处的门开着,里面没开灯,一片漆黑。他小心翼翼地朝里张望。 二楼有说话的声音,侧耳细听,似乎有人在争吵。紧接着门砰的一声开了,从二楼倾泻出微弱的光线。一个黑影背对着光源走下楼来,永岛慌忙躲到暗处。 从体形来看,来人应该是男的,但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楚长相。他穿上鞋快步出了门,路灯瞬间映照出他的身影,一头熟悉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就是他,永岛要找的“山本安雄”。永岛立刻追了上去。 等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街,就完全不用担心跟丢了。对方看起来是要去东十条车站。 到了车站,“山本”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一百六十元的车票,下到去往上野方向的站台。这个时间上行的电车很空,尽管对方应该没有察觉,但为了保险起见,永岛还是上了旁边的车厢,远远地留意他的动静。“山本”在田端站下了车,转乘内环山手线。这条线上挤满了下班回家的上班族,永岛手抓吊环,站在和他相隔四五个人的地方。 “山本”在大冢站下了车,步行五分钟后进入一幢小巧的高级公寓。看到他走进唯一的电梯,永岛立刻闪身走到公寓大厅,确认电梯的楼层指示灯停在“三”后,飞快地冲上电梯旁的救生梯。由于平常运动不足,一路跑得气喘吁吁。 刚刚踏上三楼的最后一级台阶,正巧看到最靠右的一扇门关上。永岛屏气敛息地在门前站定,发现门牌号“三○三”下方贴着一张标签,上面写着“城户设计事务所”。 这一刹那他怀疑自己搞错了,但“山本”的确进了这个房间。 “山本”和这里究竟有什么关系?这是他供职的公司?还是说山本安雄是他的笔名,城户才是他的本名?种种猜测在永岛的脑海里翻腾。 顾忌到其他住户的眼光,永岛没有久留。他来到公寓外,仰头注视三○三号室。室内亮着灯,依稀可以看见窗边那头熟悉的长发。 永岛足足站了一个小时,“山本”却始终一动不动。 看来他今天是不会回东十条了。 永岛决定先回家,明天再来看看情况。 4 丢失稿子的隔天,城户明去山本安雄的公寓找他,却又一次被他赶出了门。城户遵照“逐客令”自动离开,心里只能以既然他还有劲头发火,想必不会动自杀的念头来勉强开解自己。 回到大冢的事务所,他开始埋头忙起自己的工作。弄丢稿子的事再观望个两三天吧,一旦找到,车站会马上联系自己的。 如果找不到……他努力驱走这不祥的想法,一切到时再说。 然而两天、三天过去了,车站方面依旧杳无音信。虽然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但他还是难免备受打击。 要怎样才能弥补过错呢?有好几次,他的脑海里掠过“死”这个字眼。 八月十六日是丢失稿子的第三天,距离截稿期只剩下两周时间。城户打算再去找一次山本,打电话总是嘟嘟空响,没有人接。很可能山本其实在家,只是不想接电话。 城户终于放弃努力,放下了听筒。 刚刚挂机,电话就像专等着这一刻似的响起来,吓了城户一跳。莫非是山本打来的?对,一定是他。 “山本……” 城户对着听筒嗫嚅,对方却说出令人惊讶的话来。 “你知道《幻影女郎》吧?” “《幻影女郎》……怎么了?冒昧问一下,您是哪位?” “呵呵,你好像很吃惊嘛。” 那人低沉的声音中微微带着笑意。 “您是车站的工作人员吗?我丢的东西找到了?” 城户满怀兴奋地问,对方却低声笑了。 “我是在电车里捡到的。” “这、这样啊?太谢谢您了!” 城户如释重负,果然有人捡到了稿子。 “我立刻去拜访您,不知您现在在哪里?”城户恨不得马上飞过去。 “等一下,不用这么心急啦。” “可是,稿子是在您那里吧?” “在是在,不过,我可不能白白奉还。” “什么?”城户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是说,我收费很高的。” “……” “请你出钱把稿子买回去。” 城户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刚才的喜悦顿时化为乌有。 “好的,酬谢金要多少呢……” 城户心想,一万两万的话,也算理所当然吧。 然而—— “一百万。” “一、一百万?” “对,请你拿出一百万。和奖金的数额相比,这算很便宜了。” 对方特意提到奖金,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它会获奖?” “我仔细看过稿子,这么棒的小说,我敢肯定准会得奖。” “可是结果还没出来,这些都还谈不上呀。” “我看一百万绝对不算贵。” “这也太不讲理了。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我就毁掉稿子。反正我又没损失。” “一百万这么大一笔钱,短时间内实在筹不到。” “那就算啦,我也不在乎。” 对方的语气突然转为威胁,城户慌忙对着听筒大叫:“等、等一下,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一旦对方挂断电话,就全完了。 “啊,你终于开窍了啊。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等我一天,不,两天,我会把钱凑齐的。” “好。希望你说话算数,要是敢报警……” “绝对算数!” “那么,我后天再给你电话。” “喂,等等……” 对方径自挂了电话。 城户发了好一会儿呆,直觉告诉他,此人所言不虚。如此狮子大开口地要价,若不是捡到稿子的人,根本不可能有这个胆量。 花一百万挽回和山本的友情,城户觉得不算贵。两天时间应该能筹齐这笔钱,等拿到稿子,就马上跟山本联系……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打开了僵局,城户稍感安心。这时的他还无暇去想,为什么勒索者会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 5 永岛一郎一连在大冢的这幢公寓附近盯了三天。时而在不引起附近居民怀疑的前提下围着公寓一带转悠,时而装成行人在公寓前来回走动。这期间目标却连一步都没迈出过公寓。 八月十六日,一筹莫展的永岛实在等不住了,他决定直接给城户设计事务所打个电话试探试探。当下便从电话簿上查到了这家事务所的电话,登记的地址也吻合。 永岛立刻打电话过去,听到对方略带犹豫地报出“山本”的名字时,永岛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就是山本安雄。随后一提到《幻影女郎》,对方立刻着了慌。虽然只是通过电话沟通,那股丢了稿子后手足无措的劲儿却栩栩如生得如在眼前。 永岛灵机一动,顺口向“山本”索要了一百万答谢费。老实说,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卑鄙,开口的同时不禁苦笑。 他先开出一百万的天价,继而又以不同意就毁掉稿子相威胁,对方最终乖乖上钩。他一时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么容易就能得手,应该开个两百万才对。 虽说开价一百万,但永岛根本无意返还稿子。他还是会依照原定计划杀死对方,并伪装成自杀。 两天后,他又打电话到城户设计事务所。 “钱准备好了吗?” 他的语气礼貌,却又充满压迫感。虚张声势是他天生就会的拿手好戏。 “嗯,已经筹齐了。”“山本”回答。 “没有报警吧?” “当然没有。” “那就好。” “请问,你什么时候能把稿子给我呢?” “别着急,拿到钱后就会给你。” “我在哪儿给你钱?” “你带上钱,到我指定的地方。” “什么地方?” “我随后会跟你联系的。” “那稿子呢?” “核实金额后就还给你。” “可是,谁能保证你一定会把稿子还给我呢?” “你只能相信我,要不然,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永岛加重口气威胁道。 “好、好的。” 对方立刻变得如羔羊般温顺。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你,请耐心等待。你的事务所里没有其他人在吧?” “没有,事务所只有我一个人打理。” “知道了。” 永岛挂断了电话。 6 不多的银行存款加上向朋友借的钱,城户明总算筹到了一百万。 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虽然一下子损失一百万有点心痛,但以他现在的收入,两三个月就能赚回来。所以他反而感谢上天,只要花一百万就能解决难题。他和山本之间的友情可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 一百万现金已经捆扎好,刚放进大信封里,电话就响了。他不禁紧张起来。 拿起话筒一听,正是那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对方说他会在下午三四点时打来电话指定交易地点。现在只能听从他的安排,不管怎样,晚上就可以取回稿子了…… 城户很想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山本,但打电话总是没人接。多半是因为山本故意不接吧。 没办法,城户只好给山本发了封电报。这样他就别无选择,不得不签收了。 电报的内容如下—— 稿子已找到,请速来。 城户 现在是下午两点,等山本收到电报赶到这里,稿子应该已经到手了。这次真要好好提前庆祝一番了。 想到这里,城户心情转佳,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趁现在闲着没事,先忙会儿积压的工作也不错。于是他一只手拿着啤酒来到透写台前。 “一百万就搞定了,真是太好了!” 他不自觉地哼起歌儿。 下午两点半,电话响起,是新客户打来的。 三点半,电话又一次响起,这回传来的是那熟悉的男声—— 『〖第二十届 推理月刊新人奖〗 即将截稿! 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截稿日期八月三十一日即将到来,我们热切期待为推理界送来新风的力作…… 主办单位:《推理月刊》编辑部』 §盗作的罪行(山本安雄手记)§ 八月十四日 我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完成、长达四百二十页的小说《幻影女郎》,就因为城户明的粗心大意丢失了。 昨晚得知噩耗后,我便翻出《推理月刊》,看着上面的征稿广告,翻开又合上,合上又翻开。“即将截稿”这四个字看起来无比刺眼。 我忍不住泣不成声。这样下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但经过一夜,我已经不再生城户的气,而是恨我自己。说到底都是我的错,竟然把那么重要的稿子托付给别人,就算是好朋友也不应该。早知道就算自己的字再难看,也应该直接拿去投稿才对。另外,没留底稿也让我悔恨万分。 我一夜没合眼,顶着昏沉沉的脑袋思考当下的对策。距离截稿只剩两周时间,要把四百二十页的小说重写一遍,根本是超越生理极限,不可能办得到的。我恨恨地盯着书上“即将截稿”的通知。 今天一大早就酷热难当,我穿着短裤背心,倚在书桌前发了一天呆。汗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但此时此刻,我哪还有心情理会这些。 黄昏时分,城户来找我。我已经不再恨他了,但一想到丢失的《幻影女郎》,还是没办法这么快就原谅他。我也是个性格倔犟的人,索性狠下心沉默到底。城户似乎很怕我因为打击太大而自杀,我才没有那么脆弱。开什么玩笑,未来的天才作家怎会这么轻易夭折! 城户没完没了地絮叨着、安慰我,终于把一向性格平和的我逼得爆发了:“谁要你管,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了!” 被我劈头痛骂了一句后,城户嘟囔着“我还会再来的”,转身离开了。 外面天色已暗,从二楼望出去,城户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路灯下。在他的后方,似乎有一个男人正跟着他。那人一边留意四周情况,一边鬼鬼祟祟地跟在城户身后,我觉得有些奇怪。这幢公寓共有四个房间,除我之外其他住户都是学生,现在正值暑假,他们都回老家去了,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在才对。但尾随在城户身后的那条人影,分明是从公寓里冒出来的。 跟踪?不会吧。 他跟踪城户干什么? 算了算了,我摇摇头。自己都快走投无路了,哪还有空去管别人的闲事?傻不傻啊,我在心里骂自己。 不过把城户骂了一顿,心情倒是畅快了不少。果然我现在很需要发泄。 八月十五日 “丢稿事件”发生两天后,我跌到谷底的情绪逐渐平复,开始以积极的态度看问题。毕竟一味闷闷不乐,事态也不会有任何好转。 冷静下来再想,算上今天,离八月三十一日还有十七天。之前我只用十四天就完成了四百二十页的稿子,现在比当时还多出三天时间。《幻影女郎》的情节和结构早已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再重写一遍也完全没问题。我开始觉得,或许还来得及。四百二十页,平摊到十七天,每天约二十五页。如果强迫自己每天写三十页,说不定能顺利完成。 我渐渐乐观起来。 既然心意已决,自然是越早动笔越好。我飞奔到附近的文具店买了五百页稿纸,考虑到写作期间将会闭门不出,于是又采购了足够的食品。 当稿纸在书桌上铺开时,我又不禁记起之前怎么都写不出来时的焦躁感,心情顿时一落千丈。但如果就此打了退堂鼓,我就彻底输了。我用马克笔在毛巾上写下“必胜”两个字,扎到头上。不可思议地,感觉真的沉着了许多。很好,就是这样。 为了鞭策自己,我把《推理月刊》翻到刊有投稿须知的那一页,摊放在书桌前。 开始写第一页了。这回我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力图使稿子工整美观,字迹一目了然。 开局很顺利,进度出乎意料地快。我简直不敢相信,到傍晚时已经写完了二十页。照这个速度,今天写完三十页将毫无悬念。唯一让我担心的是隐隐作痛的右手,应该是之前一口气写完四百二十页后残留下的疲劳感吧。 为了减轻手的负担,我放慢了书写速度,缓慢而扎实地稳步进行。这一改变很有成效,我还可以边写边整理思路,修改写之前那稿时未曾发现的瑕疵,字也写得好看多了。 晚上七点,电话响了,肯定是城户打来的。我正写得起劲,不想被电话搅了心情,于是没有理会。电话响了八声后终于断了。 这次的经历令我深刻地认识到,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并且更加坚信,凭借自己的力量重新写出的小说,绝对能夺得大奖。 八月十八日 之后几天,写作依然是顺风顺水。十五日写了三十页,十六日三十页,十七日四十页。今天从早上六点天气凉爽时开始动笔,一天下来写了整整三十页,共计一百三十页。照这样的进度,二十七日便能大功告成。这比我原先预计的还要早,真是令人欣慰。 但切不可掉以轻心。我的右手就像定时炸弹,大拇指指根不时传来丝丝酸痛,天晓得什么时候就会不听使唤。可恶,我绝不认输! 今天我第一次午睡了一会儿。过分急躁,只会欲速而不达。 午后两点左右,处在半梦半醒之中的我听到了电话铃声,但我实在太疲劳,加上心知是城户打来的,就用被子把电话蒙住,不予理会。我要让他知道,我的怒火可没那么容易就消散。 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一声“山本先生”的大喊打破了好梦。醒来时,发现自己正伏在书桌上,盛夏的灼热阳光炙烤着我的右腕,右手已被晒得通红。啊!不行!这可是我宝贵的右手啊。我慌忙缩回手。 “山本安雄先生!” 楼下再次传来带着怒气的呼喊,谁在这时候叫我啊?那肯定不是城户的声音。 我满脸不高兴地下了楼,只见一个穿白色短袖T恤的男人站在玄关,正用手帕擦汗。 他一看到我就问:“您是山本安雄先生吗?” “是的,什么事?” “有您的电报。” 他递给我一张对折的纸,转身匆匆离去了。 怎么会突然有电报?难道是通知我老爸或老妈过世了?我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么说来,刚才的电话……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电报。 “ゲンコウ ミッカッタ スグオイデコウ キト”【日文电报以片假名方式书写,没有汉字,只能辨认发音。】 以上是电报的内容,我边看边念出声来:“稿子已找到,请速来。城户” 这是什么意思?我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此时我心里既高兴又懊恼,滋味十分复杂。高兴的当然是稿子找到了,懊恼的是,我已经重新写了一百三十页。这几天我把睡眠时间压缩到极限,手写得生疼,心里还担忧着,好不容易才写出了这么多,没想到……这是我真实的心声。 但最终还是兴奋之情占了上风,我回到二楼,马上给城户打电话。反正稿子已经找回来了,就原谅他吧。我看了一眼手表,四点刚过。 可是城户没接电话。我一直等到电话铃响了十次,才放下听筒。 见鬼,不管他了。亏我特地打电话过去,他却不在家。我又一次怒从中来。 仔细想想,稿子是他弄丢的,他难道不应该主动送过来才对吗?一气之下,我将电报揉成一团,抛到房间角落。 我说什么也不去城户那里!虽然赌气这样想,但看到重写到一半的稿子,猛然一股空虚感袭来,创作的欲望消退了不少。 晚上六点、九点,还有十一点,我总共往城户公寓打了三次电话,可是始终无人接听。 八月二十日 收到电报的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九日,我一早就开始给城户打电话,但都没人接。结果一整天就这么过去了。 我真的气极了,针对城户发来的电报,回了一封给他。 “イサイシヨウチ ゲンコウモッテクルベシ ヤマモト” (已收悉,你应将稿子送还。山本) 但电报如石沉大海,城户依然没有联系我。 随他去了,我是绝不会上门找他的。我要靠自己的努力完成稿子。 就这样,今天我重又坐回到书桌前。对城户的怒气全都倾注到手腕上,写作速度愈发突飞猛进。一天时间写了六十页,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这样一来,昨天耽误的进度也都一口气补上了。 一路写到这里,我已经不在乎右手的疼痛了。只要再坚持几天,就将抵达光荣的终点。 八月二十六日 到昨天为止,《幻影女郎》已写到三百八十页,还有最后四十页,只消今天一天就能轻松完成。我的大拇指不时传来阵阵刺痛,但还没到握不了笔的程度,应该能撑得住吧。我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非常好认。 如果能得奖,我要买一台城户那样的文字处理机。既然要靠码字吃饭,就必须具备些专业设备。我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描摹颁奖典礼的华丽舞台了,光是想象都觉得兴奋。 下午四点,稿子终于完成,总计四百二十五页。因为是边想边写,页数比之前有所增加。 “太棒了!” 我忍不住大声欢呼,刚好被院子里的房东太太听到。我想她一定觉得我很怪,但今时今日,我已能一笑置之。等到《幻影女郎》获奖出版,我就送一本给她作纪念,准会惊得她大跌眼镜。 想象着那时的情景,我不禁扑哧笑出声。 我把完成的稿子整理好。按投稿须知的要求分成三册,从右侧以线装订,然后塞进大信封里,写上“推理月刊新人奖应征稿件”和姓名地址。终于大功告成了,我在心里感叹。 鉴于之前的惨痛教训,我又去文具店复印了稿子。一页十元,总共花了四千二百五十元。虽然有点心痛,但一想到之前稿子丢失的损失,就觉得还算便宜了。而且只要拿到奖金,不就全赚回来了吗? 我接着去邮局寄挂号邮包,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都怪我,迷迷糊糊的,对假日完全没感觉,不记得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星期日,看来稿子要到下周一才能寄出。 不过就算耽误两天,时间也依旧充足。我苦笑着将装有稿子的信封带回公寓,搁在书柜上。转念一想,又觉得那里不太安全,最终把手写稿子单独塞到了书柜顶上。 一桩大事完成后,空虚感开始在心中迅速蔓延。好久没喝酒了,出去喝一杯吧!离开公寓时,我忽然惦念起城户来。那天以后我又曾多次打电话过去,但始终无人接听。 现在我已经完全不记恨他了,于是决定去一趟他的公寓,顺便告诉他自己已经重新写了一遍稿子。 晚上七点多,我来到城户的公寓门前。从路边望去,他的房间没有亮灯。我想他大概出门了,但还是去看看再说吧。 我揿下三○三号室的门铃,叮咚声在门外都能听得到。连揿三次,还是没人来开门。信箱里塞了厚厚的一叠报纸,看样子至少有五六天没取过了。他果然一直不在家。正准备就此打道回府,为慎重起见,我试着拧了一下门把手。 “咦?” 很意外地,门把手竟然轻松转开了。我推开门,记起上次过来时门也同样没锁。 房间里漆黑一片,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声息。我回手关上门,打开电灯开关。屋里顿时大放光明,隐约有腐臭味飘来。 空调还在运转,却不见城户的踪影。透写台上搁着一个空啤酒瓶,瓶身干干的,全无水迹。沙发上整齐地放着叠好的衣物,是我所熟悉的退了色的蓝牛仔裤和T恤衫,内衣也堆叠在一旁。 就在这时,悄无声息的房间里突然响起“嗡”的一声。我吓了一跳,回头细看,原来是冰箱运转时发出的。我过去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两瓶啤酒、几片吐司和一包人造黄油,透露出单身生活的冷清。但我进门时闻到的淡淡腐臭味,并不是从这里发出的。 浴室。只有浴室还没察看过了。 城户该不会刚好在洗澡吧……我很希望事实就是这么回事,但马上就被自己否定了。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提心吊胆地拉开浴室门。 “啊!” 门刚拉开,浓重的腐臭味便扑面而来。我慌忙捂住口鼻,那股臭味却依旧直往鼻孔里钻。我屏住呼吸,摸索电灯开关,但因为手止不住地发抖,怎么都摸不到。 好不容易摸到了开关,随着“啪”的一声,浴室里登时灯火通明。呈现在灯光下的可怕景象,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城户死了。他整个身体沉在灌满水的浴缸里,只有膝盖以下因为放不进狭窄的浴缸而耷拉在外面。水面没有一丝波纹。 城户躺在呈现出灰色的脏水中,睁大眼睛看着我。不,确切地说,只是看起来像城户。他的脸肿胀得可怕,吓得我霎时忘记了屏息,微微吸了一口气——呜啊!剧烈的恶心感在胃里翻腾,我再也忍耐不住,跑出浴室,对着流理台呕吐起来。一小时前吃的方便面还没完全消化,全吐了出来,把流理台弄得一片狼藉。 我开始流泪,但并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被胃酸刺激的。我还在极度震惊中,来不及为城户的死感到悲痛。 城户是自杀的吗?脑子乱成一团的我,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对,一定是自杀。他因为弄丢了我的稿子而懊恼万分,最终以死谢罪。 我再度扫视房间各处,寻找稿子的影子,但没有找到。城户发来“稿子已找到”的电报,果然是糊弄我的。 可他为什么要发那封电报?一定是希望我来他的公寓,亲眼见证他的死。 而我丝毫未体会到他的心情,无情地拒绝了他的请求。想到这里,满腔悔恨涌上我的心头。 我该怎么办?还是报警比较好吧。 打定主意报警后,我便离开了城户家。可能是开门时用力过猛,门似乎撞上了什么,紧接着就传来小孩号啕大哭的声音。 门外有个年约五岁的小孩,正抱着膝盖不停哭泣。很快,对面那户的门开了,孩子的妈妈跑了出来。和我视线交汇时,她露出讶异的表情,然后望向小孩。 “哎呀,不可以这样子哦,小弘。” 妈妈说着跑到小孩跟前。事后想来,我也不明白当时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几乎是撒腿就跑。是怕被女人看到会对我不利吗?我真的不知道。跑着跑着,我突然隐约记起城户家的门还开着。 冲到楼梯前时,我听到女人语带不满地说:“什么嘛,怎么这么臭?” 我继续拼命跑下楼梯,刚到一楼,就听到从楼上传来女人的一声尖叫。明明没有犯罪的我,却仓皇逃跑了。就这样,我愚蠢地断送了报警的良机。 一口气跑到大冢站前,我才终于放慢速度。山手线的铁桥下,刚好停着一辆开往三轮桥的都营电车。我赶忙跳了上去,车厢很空,我气喘吁吁地在后排座位坐下,忍不住呜咽出声。坐在我对面的中年妇女好奇地盯着我,我别开脸,望向窗外。 我在王子站下了车,步行回到公寓,站在没有开灯的二楼久久地望着小巷。 八月二十七日 『二十六日晚上八点左右,警方接到报警电话,称丰岛区南大冢一丁目的宝石公寓三楼三○三号室内发现一具男子的尸体。巢鸭警署马上派出警员赶到现场,发现死者为居住在该房间的设计师城户明(三十三岁),在浴室的浴缸中溺死。调查表明,城户已死亡一周到十天,死因为溺毙。此案负责人表示,本案存在他杀嫌疑,将尽快进行解剖和尸检。此外,发现尸体前,有人目击到一个年轻男人从现场逃走,警方认为此人与案件有关的可能性极大,正在追查其下落。男人年龄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圆脸,深色皮肤,身着白色短袖T恤和米色长裤……』 昨晚城户的脸不断在脑海里盘旋,害得我一夜不曾合眼。失去了无可替代的朋友,深深的悔恨啃噬着我的心。 为什么接到城户电报的时候,我不马上赶过去呢?就算那是个谎言,能够见他一面也好呀。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到车站买了几份报纸。报上的新闻都差不多,报警的无疑就是那个女人,她对我的相貌、穿着描述得十分准确。我平常总是这副样子在路上闲晃,看来这段时间还是别上街了,老老实实在公寓里待到风声过去为妙。 警察到底能不能找到我呢?除了从现场逃离,我没有其他可疑之处。但如果被牵扯进城户的自杀事件,实在无颜面对故乡的家人和城户的父母。我很想参加城户的葬礼,但警方八成会在暗中监视,只能打消这个念头。万一当场被当成嫌犯带走,势必会成为我作家生涯中的污点。 怀着对城户的歉意,我朝着他公寓的方向闭上眼睛,合掌祈祷,以此代替灵前的祭奠。 今天是周日,晚报休刊,了解信息的唯一渠道就是收音机。但收音机里的新闻对这起案子只字未提。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躁。 一整天我都懒懒地在家躺着。夏日将近尾声,酷热的天气渐渐转凉,这是唯一让人舒心的地方。 不知从何时起,夏蝉的喧嚣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秋蝉的低鸣。 八月二十八日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早报,上面却没有有关城户案子的片言只语。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作为自杀处理了吗?我无从得知详情。 我坐到书桌前,双手抱头,沉浸在绝望的情绪中。 再抬起头时,我发现水泥墙外的小巷上有两个人正朝这边张望,不由得吃了一惊。那两个人大夏天也打着领带,一面对照地图和名牌,一面点了点头。他们的体格壮硕,看起来不像上班族或推销员。 是警察!我恍然大悟。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这两个人一个头发斑白,已入中年;另一个理着平头,是个年轻小伙子。他们沿着小巷快步走来,目光犀利地望向二楼,正好和我的视线对上。我慌忙缩回脑袋,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山本先生!” 一楼传来低沉的呼喊声,果然是来找我的。 我本想保持沉默,但马上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呼唤:“山本安雄先生,您在家吗?” 听起来应该是那个小伙子,声音里透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我立刻如木偶般乖乖起身。在所谓的权力面前,我总是格外地怯懦。我忐忑不安地探头向下望,头发斑白的中年人以眼神示意我下楼。 “您是山本安雄先生吗?” “是的。” “我们是巢鸭警署的人,可以请教您一点事吗?” “什么事?” 我要求他出示证件,中年人一脸无奈地把黑色封皮的警察手册拿给我看。我看到他姓荒井。 “就在这里坐着说吧。” 不等我回话,荒井便在木地板上坐了下来。刑警模样的小伙子则守在门口,似乎是防备我逃跑。 “您认识城户明吗?”荒井开口问道。 “嗯,认识。” “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们以前是高中同学。” “哟,您用的是过去式啊。” 荒井饶有兴味地望着我。 “呃……不是,我没那个意思。”我有点慌乱,“城户他怎么了?” “咦,您不知道吗?照理说不可能啊,报纸都报道了……” “您这话的意思是……” “事到如今还是别装傻了,有人看到您在现场。” “……” 为什么他们这么快就找到了我? “必要的话,我可以请城户的邻居来指认。” 我终于死了心。看来装糊涂只会令对方更加怀疑。 “好吧,那我就实话实说。前天我去城户的公寓找他,发现了他的尸体。” “您为什么事去找他?” “呃……” 该把稿子的事说出来吗?我在心里估量。 “是为了稿子吧?” 冷不防被荒井一语道破,我不禁慌了神。荒井看着我咧嘴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您说的稿子,是指什么?” 我试图蒙混过去。 “少给我装蒜!” 这回是年轻刑警朝我怒吼。不知所措的我满心惶恐。 “为、为什么您会知道这件事?” “哈哈,是因为电报。城户的信箱里有你发来的电报,我们就顺藤摸瓜,找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说穿了其实并不稀奇,但我到现在才恍然,一切都为时已晚。 “事已至此,不如到署里好好谈一谈,您看呢?” 荒井似乎觉得我很可疑。这种时候,恐怕尽快洗清嫌疑才是上策,于是我依言起身。不,或许应该说,是在荒井咄咄逼人的语气下,自然而然地遵照他的意思行动了。 锁门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个,警部【日本警察官阶级从上到下分为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和巡查。】先生……” “我是警部补。” “哦。城户他……是自杀吧?” “呵呵,自杀?” 荒井警部补满脸嘲弄地瞧着我。 “那,是他杀?” “这正是我要向您了解的呀。” 对啊,如果是自杀,荒井就不会要我跟他们走一趟了。亏我还是写推理小说的呢,真丢脸。 这么说来,莫非我是作为城户命案的重要嫌犯被带到警署问话? 怎么会这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我简直快哭了。在强硬坚持自己权利的人面前,警察逞不了什么威风,但对于生性懦弱的我来说,却是有力的威胁。 我无可奈何地前往巢鸭警署。 等到了警署,我才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跟这件事比起来,被当成凶犯根本不算什么。 是的,我还没把《幻影女郎》的稿子寄出去。啊啊,我这个笨蛋。因为担心被偷,我把稿子藏在了书柜顶上,复印件则放在书柜里。截稿期是八月三十一日,现在只剩三天时间,万一不能及时洗清嫌疑,被警察拘留,那可怎么办?原本十拿九稳的大奖岂不就溜走了吗? 在警署的审讯室里,荒井警部补一边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抽烟,一边看着泫然欲泣的我。他似乎以为我会招认罪行,兴味盎然地观察着我。 距离截稿期只剩三天。 狭小的审讯室里烟雾缭绕,空气混浊,让我不禁想起了《幻影女郎》,但不是我创作的那个版本,而是威廉·艾里什的作品。那位落入陷阱的男主角形象,与现在的我重叠在了一起。 悲剧的男主角,山本安雄! 眼下我的处境,不就跟必须在最后期限之前破案的悬疑小说主角一样吗?现实生活中竟会发生这种事,简直难以置信。 但这不是开玩笑。如果来不及寄出稿子,那才真是死不瞑目! §盗作的倒错§ 1 永岛一郎顺利铲除了山本安雄。 出乎意料地容易,反而让他有些扫兴。起初他对杀人还有些踌躇,没想到真到行动时,全身竟蹿过一股战栗般的快感。对方停止呼吸的刹那,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罪恶感也跟着消失无踪了。 八月十八日那天,永岛在电话中告诉“山本”,下午三四点时将再打电话告知进行交易的地点。挂断电话后,他就直奔“山本”的公寓。要将一个人杀害后伪装成自杀或意外事故,办法有很多,但最理想的莫过于在对方家中下手。“山本”现在正焦急地等待着电话,肯定不会出门。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永岛已想到一个绝妙的手段。他的灵感来自《幻影女郎》,小说的女主角被人溺死在浴缸中。虽然他的目标是身材高大的男人,未必能如小说中那般顺利,但只要趁对方不备时将其打昏,再拖到浴缸里,应该也可以成功吧。 下午两点半,永岛打电话到“城户设计事务所”,电话立刻被接起。他刻意换了副嗓音,表示有急件委托。 “我有份工作想拜托您。” “山本”明显有些踌躇。 “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设计一个宣传手册,您愿意做吗?” “那要看具体的设计内容……” “我想直接到您那里和您说,您看方便吗?” “这个……”“山本”迟疑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不过我现在刚好有事……” “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的,十到十五分钟就够了。” “可是我现在……” “我已经在您事务所附近了,马上就到。” “对不起,我这会儿……” 永岛算准时机,不等“山本”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眼前不禁浮现出对方困扰不已的表情。第一阶段作战到此结束。 三点半,永岛推开公寓一楼入口的大门,在狭小的大厅里用公用电话打给“山本”。电话刚响一声便被接起。 “您好,城户设计事务所。” “嘿嘿,是我。” 电话那头的“山本”吃惊地屏住呼吸,显然听出了他的声音。 永岛立刻切入主题:“关于稿子的交接地点……” “是、是,请说。” “你不要挂电话,就这样等两三分钟。” “啊,为什么?” “废话少说,乖乖照我说的做就好。你不想要稿子了吗?” “我知道了。” 听到对方慌乱的声音,永岛满意地将话筒搁到一旁,飞快冲进停在一楼的电梯。出了电梯,他一步不停跑到三○三号室门前,按下门铃。 室内传来“哐啷”一阵声响,隔了好一会儿“山本”才出来。站在门口的他十分憔悴,眼圈发黑,神情中透着疑惑。 “您是哪位?” 永岛堆出笑容回答:“我是刚才打电话请您设计宣传手册的。” “啊,是您啊。” “山本”似乎很在意“勒索者”打来的电话,频频不安地回头去看。 但他最后还是把永岛让进了屋。 “现在刚好有点事,您能不能在那边稍等一下?” “没关系,倒是我不请自来,实在冒昧。” “那我先去接个电话,抱歉。” 说完“山本”便飞奔到电话机前,拿起听筒贴到耳边。他当然不会听到任何声音——这一点永岛最清楚不过。“山本”发现听筒那边还是没有动静,稍稍放下心来,回头以眼神示意永岛坐到沙发上。 “哎,真不好意思。您不用客气,我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为了让“山本”安心,永岛重重地在沙发上坐下。他刚才往一楼的公用电话里投了三枚十元硬币,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断线。欣赏着自己导演的好戏,永岛费了好大的劲才憋住笑。 “山本”朝永岛点点头,重又转向电话,徒劳地等待着“勒索者”的指示。或许是紧张的缘故,可以看出他握着听筒的手正微微发抖。 就是现在了,永岛想。沙发的扶手处恰好放着一个结实的闹钟,永岛一把抓起,敏捷地跳到“山本”身后,对准他的后脑用力砸下。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山本”高大的身躯连同他身边的椅子一起向后翻倒,脑袋重重地磕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一动不动。估计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来不及知道。想不到如此简单就得逞了,永岛反而有些意外。 接着永岛急忙走到浴室,把浴缸注满水,然后动手脱“山本”的衣服。由于他比“山本”瘦弱不少,花了些时间才总算扒光。期间“山本”连一声呻吟都不曾发出。永岛抓住他的两条胳膊,将他拖到浴缸旁,从头部开始沉入水中。 冰凉的水让“山本”恢复了意识,他从水中挣扎起来,猛然张开双眼,瞪着永岛。那一瞬间,他似乎完全明白了永岛的骗局。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山本”虽马上抬起右脚猛踢永岛的胸口,却被永岛死死抱住了双脚。在狭窄的浴缸里,即使再身强力壮也使不上力气,何况脑袋还浸在水里。从“山本”的嘴巴和鼻子里不住地往外冒泡,大概是之前被砸伤了后脑,他的反抗力度越来越弱,终于不动了。 为防万一,永岛依旧紧抱着他的脚,直到确认“山本”已经死了,才终于松开手。“山本”的腿不能完全放进水里,干脆顺势搭在浴缸边上,一头长发如海草般在水中漂荡。 永岛长舒一口气,被踹到的胸口这时才感觉到疼痛。 他把电话的听筒挂好,屋里可能触碰过的地方都用手帕仔细擦过。这样一来,别人就会认为“山本”是在浴缸里失足滑倒,撞到头部,昏迷溺死了吧。 装有一百万元的信封就放在透写台上,永岛随手揣进上衣口袋,离开了三○三号室。 2 搭上开往新宿的山手线电车,永岛手抓吊环,心满意足地望着车窗上自己的影子。如果说有后悔之处,那就是只要了一百万。作为杀人的代价,这个数字也太少了些,早知道开个高价就好了。从“山本”的办公环境来看,一百万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轻轻松松就能筹齐。再想到《幻影女郎》的丰厚版税,他忍不住更加后悔,当初真该索要两百万,不,三百万。 永岛摸了摸上衣口袋里装着一百万元的信封。薄,真薄啊,完全没有分量感。其实已经好久没拿到过一百万了,但为什么手感如此单薄,好像能叠起来夹到书里似的…… 但当他透过车窗,看到新宿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和热闹的街道时,郁闷的心情登时烟消云散。一百万,这可是宝贵的生活费,足够他一个人滋润地过上五六个月,正好应付拿到奖金和版税之前的生活开销。 今天是来新宿给自己鼓劲的,自然不能大手大脚地花钱。就随便弄个小姑娘玩玩吧,一百万绝对够了。永岛觉得底气十足。 来到歌舞伎町,先在几家风俗店喝了些酒,永岛下半身的欲望已高涨得无法忍耐。自离婚以后,他就没像样地做过爱,虽然会时不时光顾一下肥皂天国【日本色情业的一种,提供性服务的洗浴场所。】,但这并不能满足他。今晚他不想找陪酒女郎,而是想泡个普通女孩子。 电子游戏厅里有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正在起劲地打游戏,好几个男人过去找她玩,她都不耐烦地摇头拒绝。那些人碰了一鼻子灰后,便纷纷离开另寻猎物。 永岛一直坐在少女斜后方的游戏机台前观察动静,心思完全不在打游戏上,一百元硬币刚投进去,立刻就是一声轰响,宣告游戏结束。已经有差不多十枚硬币打了水漂。 过了好久,少女终于打完了游戏。她扫视店里一圈,却并不像要找谁的样子,终于和永岛四目相接。 这女孩子不赖,虽然算不上美女,但体形丰满,很讨男人喜欢。 永岛嘻嘻一笑,坐到她旁边。 “你是学生?” 少女没理他,径自站起身。永岛马上拉住她的手。 “干什么,放开我!很痛啦!” 少女用力想要挣脱,表情扭曲。 “哎呀,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烦死了,叫你放开!” “有什么关系,跟我去玩玩嘛!” “少开玩笑,我要叫人了!” “你看,可爱的脸蛋都糟蹋了。” 永岛环顾四周,灯光昏暗的店里总共有十几台游戏机,只有寥寥七八个玩家,每一个都兴高采烈地沉浸在游戏中。对歌舞伎町来说,晚上十点还很早。 “你叫叫看啊……”永岛说。 店内充满嘈杂的游戏音效,说话声根本听不清楚,这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吧?在这种地方,小心被坏人盯上哦。” “要你管,坏人不就是你吗?” 少女冷笑道,表情有些歇斯底里。 “讲话别这么刻薄嘛。” “哼!” 她从斜挂在胸前的皮包里取出一根烟,没等她找到打火机,永岛已递上了火。 “怎么样,要不要赚点外快?你很缺钱花吧?” 听永岛这么说,少女鄙夷地朝他吐了一口烟。永岛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五张钞票,在少女眼前一晃。 “少把人看扁了,我跟这里的卖笑女人可不一样。” “哈哈哈,可是只要你高兴,也会陪男人睡觉吧?” “胡说八道!” 此时的永岛已欲火中烧。大概是杀人带来的刺激吧,他越来越兴奋,觉得不找个女人睡觉简直要死。 “怎么样?” 永岛冲少女张开双臂。少女没点头,但也没摇头。他把这当成了默许。 “跟我来。” 永岛向歌舞伎町后面的一家情人旅馆走去,少女默默地跟了过来。 少女自我介绍说叫美纪,今年十八岁,原本和一个从都内高中退学的男生同居,昨天刚刚分手。她的性经验似乎很丰富。 永岛贪婪地享受着美纪的身体。这种飘飘欲仙的滋味,他多少年没尝过了啊。只要有钱,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大叔你是做什么的?” 美纪伏在床上,问身旁喘着粗气的永岛。 “喂,叫我大叔太过分了吧,我才三十二岁。” “只要过了三十,都是大叔啦。” “切!” “好啦,我来猜猜大叔的职业吧!” “你怎么可能知道?” “差不多看得出来。大叔你是个失业的推销员,对吧?” 可恶,她眼光还真毒,永岛心想,但并没有说出口。 “错得离谱。不过没猜中也好。” “你骗人的吧?” “失业算你猜对了,但总体来说不对。” “那你是做什么的?别卖关子了,说嘛。” “呵呵呵,我是作家。” 永岛说完忍不住笑出声来。等拿到大奖,自己可不就成了作家吗? “瞎扯淡。” “为什么觉得我在扯淡?” “因为大叔看起来没什么作家气质啊。一双手那么粗糙不平,怎么看都不像是作家的手。” “那作家的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在我的印象里,应该更苍白、纤细,怎么说呢,就是手背上的血管都能看得见的那种。” “那样子啊……老实跟你讲,我正准备投稿应征一个小说奖,将来会成为作家的。所以也不算信口开河吧?” “什么小说奖?” “推理月刊新人奖。” 永岛心想,反正只是一夜情的对象,不妨直言相告。 “恐怕没那么容易得奖吧?” “不会的,绝对稳稳到手。” “小说叫什么名字?” “《幻影女郎》,很不错吧?” 美纪扑哧笑出声。 “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而且感觉挺做作的。” “是吗?我倒是蛮喜欢。” “反正我觉得很糟糕。你的笔名是什么?” “我还没想好。” “什么时候截稿啊?” “这个月底。” “那再不定下来就来不及了。要不我帮你取吧?” 美纪依偎在永岛胸前,玩弄着他浓密的胸毛。 “行,你说一个来听听,好的话我就用。” 反正笔名还没定,权当参考好了,永岛想。 “要取就取个像五木宽之【五木宽之,原名松延宽之,一九三二年生于日本福冈县,毕业于东京早稻田大学俄语系。代表作有《再见吧,莫斯科的阿飞》、《看,那灰色的马》等。他也擅长写推理小说,代表作有《深夜,美术馆》、《逝去的梦》和《天使的坟墓》等。】、村上春树那样帅气的,我多少看过些书,知道一点。” 她随口又念出一串名字,听起来都似曾相识,却又都想不起来具体写过什么作品。只有一个给永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名字虽然有些刻意的感觉,但念起来很美妙,富有节奏感。 白鸟翔。 “SHIRATORI SYOU?汉字怎么写?” “空中飞的‘白鸟’,羊加羽的‘翔’。” “我喜欢这个名字,就用它了。” 美纪听了却摇了摇头。 “我看不怎么样,这名字有点装腔作势。‘幻影女郎’搭配‘白鸟翔’,总觉得太做作了。而且这个名字——” “你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笔名嘛,还是得好记才会畅销。” 永岛决定用“白鸟翔”当笔名。他心想,总不能用“山本安雄”这个名字去投稿吧。 “好,我们再来一次吧!” 他心情大好,一跃而起,将美纪压在身下。 “这里怎么回事?” 美纪碰了一下他的胸口。 “疼,你在干吗?” 永岛低头看了一眼胸口,发现被“山本”踢到的地方已经变得紫黑,这让他回想起数小时前犯下的罪行。 3 次日早晨,永岛翻看报纸时没有发现丝毫与命案有关的消息。 “山本”那间公寓的门没锁,尸体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永岛关心的是,警察看到尸体后会做出怎样的判断?即使认定为他杀,也没有任何线索能把他和“山本”联系到一起,这桩案子迟早会变成无头案吧。 对于昨天犯下的罪行,永岛并不觉得良心受到谴责,反而沉浸在杀人后的兴奋中,全身热血沸腾。他内心的理智之堤早已崩溃,开始踏上疯狂的道路。 《幻影女郎》的打印稿就放在厨房的餐桌上,现在不会有人再来妨碍他了。对他来说,这份稿子就像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永岛立刻动笔,在新买的A4纸上写下自己的住址、姓名、出生日期和简历。 在笔名那一栏写下“白鸟翔”三个字后,永岛的心脏怦怦狂跳。现在白鸟翔成了《幻影女郎》的作者,奖金有一千万,版税少说也有五百万到一千万。想到即将到来的风光日子,他不禁泛起笑意。 将稿子装入信封,写好邮寄地址,永岛决定等几天再寄出去。等尸体被发现后再说,估计那时也不晚。 现在距离截稿期还有十多天。 报纸首次登出有关命案的报道,是在永岛行凶后的第九天,八月二十七日。看到早报社会版上的小标题“公寓内发现男性尸体”,永岛心中一阵兴奋。但看着看着,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双手紧攥着报纸,手背变得煞白。 报道中的命案现场的确在“南大冢一丁目、宝石公寓三楼三〇三号室”,但被害者的姓名并非山本安雄,而是城户明。可他杀的明明是山本安雄啊,那家伙不是凑了一百万想换回稿子吗?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还有一件事令永岛很在意,那就是发现尸体当天,从现场逃走的男子的长相。 报道中是这么描述的: “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圆脸,深色皮肤……” 印象中这个男人他在哪儿见过,而且就是最近的事。 永岛努力回忆,终于灵光一闪。 “对了,是他!一定是他!” 那人就是手托下巴、坐在东十条那幢老旧公寓二楼的男人,他才是真正的山本安雄!至此永岛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把城户明误当成山本安雄杀了。 《幻影女郎》的稿子里写的地址是“北区东十条”,的确没错。原来,在京滨东北线丢了稿子的城户明,那天只是恰巧从东十条山本安雄的公寓出来,却被永岛误当成了山本安雄。他这判断下得也太轻率了。 而且大冢那间公寓的门上明明贴着“城户设计事务所”的名牌,竟然还犯下如此大错,永岛不禁有点为自己的糊涂而懊恼。 “该死,被耍了!” 永岛喃喃自语,把报纸撕得粉碎。 真正的山本安雄至今依然健在。这对永岛来说,无异于一个新的障碍,很可能改变他的命运。只要山本安雄在世一天,他就不能拿《幻影女郎》去投稿。不仅偷走稿子的事会败露,还有可能因为杀害城户明而锒铛入狱。 永岛决心杀掉山本。杀了城户之后,他对杀人这件事已不再有排斥心理。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也不在乎再多杀一个。 当天天黑后,永岛来到东十条山本安雄的公寓。现在警方正在追查山本的下落,行动必须分外小心。万一被警察撞个正着,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整幢两层楼房都隐没在黑暗中,没有一点光亮。永岛弯下腰,慢慢靠近。 永岛站在公寓正下方仰望,只见山本房间的窗开着,但没有光。一楼玄关处的玻璃门紧闭,永岛推了一下,纹丝不动。 或许山本怕被警察找到,躲到别的地方了吧。光在这里猜也猜不出来,永岛决定明天白天再来一趟。 4 第二天,二十八日,永岛早上八点来到山本的公寓附近。刚到小巷入口,就发现路边停着一辆警车,他心头不禁掠过一丝不安,慌忙藏到五十米开外的电线杆背后。 不久,两名眼神锐利的男子和山本一起出现在公寓门口,一左一右,仿佛正押着山本似的。那两个人一看就是刑警,其中头发斑白、年纪较大的那位坐进警车的后座,另一个年轻刑警随后推着山本安雄一起上了车。 警车挂着练马的牌照,看来八成是巢鸭警署的。山本显然是因为城户的命案被带走的,大概是从现场发现了与他有关的证据吧。 不过到目前为止,山本和永岛之间并无任何关联。永岛只是凑巧在电车上捡到了稿子,除此之外,他和山本、城户再无其他牵涉。 但他担心山本会把稿子丢失的事泄露出去。届时他若用《幻影女郎》去投稿,难保不会因为山本的证言而落网。 还是先静观事态发展,再考虑投不投稿吧。永岛如此打定主意。 八月三十一日截稿期之前,应该可以看出端倪。 『……二十六日,在丰岛区南大冢一丁目宝石公寓三楼三〇三号室内发生的设计师城户明(三十三岁)溺死一案,尸体被发现前从现场逃走的三十三岁男子已被巢鸭警署作为证人传唤侦讯。城户的死亡推定时间为十八日下午三点至十二点,由于后脑有击打伤痕,存在他杀可能。巢鸭警署认为该男子系案件知情入,目前案件正在调查…… ……关于城户明溺死一案,巢鸭警署通过侦讯相关男子,掌握到了一项重要事实。据该男子供述,他曾委托城户用文字处理机录入推理小说稿子,对方却将稿子遗失在了京滨东北线的电车上。两人因此发生争吵,男子对城户心怀怨恨。巢鸭警署认为该男子与案件关系密切,现正在进一步侦讯中……』 山本安雄受到传讯的事,当天的晚报和翌日的早报社会版均做了报道。虽然内容寥寥,无从了解详情,但至少可以看出警方怀疑城户明之死为他杀,而山本则被视为首要嫌犯。 永岛本意是想将城户的死伪装成意外,却因为冒出山本安雄这么一个拥有行凶动机的男人,使案子开始朝着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不过这对永岛来说反而有利,尽管山本迟早会因为不在场证明成立,或证据不充分而获释,但至少在此之前,他将被警方限制人身自由。 透过报道的描述,不难想象山本失去稿子后手足无措的模样。现在离三十一日已经没几天了,山本绝对没办法重新写出稿子。 问题是一旦《幻影女郎》获奖,得知消息后的山本很有可能控告永岛剽窃。因此,山本一被释放,就要立刻结果他的性命。永岛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获释,不过应该至多不过一周。 那就每天去山本的公寓附近转悠几次,不露痕迹地打探动静吧,永岛暗忖。 二十九日、三十日,山本都没获释,永岛扑了个空。 八月三十一日,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截稿日终于到了。 §盗作的袭击(山本安雄手记)§ 八月二十九日 城户似乎是在给我发过电报后不久被杀的,也就是八月十八日下午四点左右。此后我曾打过电话给他,但都没人接听。听说他的几个客户也给他打过电话,也联系不上。另外,信箱里还留有十八日的晚报,这一点也能印证这个推测。 我没有十八日下午四点左右的不在场证明。本来嘛,一个人对着书桌闷头写稿,上哪儿找人证明啊。公寓里有人在还好,可我前面也提过,其他住户都回老家过暑假去了。 总而言之,情况对我很不利。 我把实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荒井警部补,他却因此愈发坚信是我下的手。因为城户弄丢了重要的稿子,我怀恨在心,这成了我杀害城户的动机。 荒井警部补肯定觉得现在只差临门一脚了。一顿枪炮棍棒轮番上阵,只等我最终撑不住招认。 我心乱如麻。唉,到底该怎么办呢? 眼下我还想不出能打破困境的办法。 距离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截稿日只有两天了! 八月三十日 今天是来到巢鸭警署的第三天。 早上我忽然想到一件很要紧的事,如果被警察知晓,定会进一步加深对我的怀疑。那很可能是条重要线索,是解开案件谜团的关键,但同时也是足以定我罪的重要证据。我想说却又不敢说,内心矛盾不已。看到我心烦意乱的模样,荒井警部补似乎更加信心十足了。 “想好没有?早说早轻松。” “你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我很体谅你父母的心情……” 还是老招数,蜜糖加铁棒,软硬兼施。 我不理会他的唠叨,闭上眼睛,专心分析案情。我必须尽快找出真凶,早日恢复自由。一个立志要当推理小说家的人,如果连这种简单的案子都破不了,怎么好意思? 我发现的重要事实是,城户的死法竟与我小说中的情节不谋而合。《幻影女郎》的主角为向“幻影女郎”复仇,将她溺死在浴缸中。这与城户的死多么相似啊! 现实中也确实发生过类似案件——英国的“新娘溺死案”。一个名为乔治·J.史密斯的男子为骗得巨额保险,将妻子溺死在浴缸里,再伪装成意外事故。他先后结过很多次婚,用同种方法害死了所有妻子,可谓屡试不爽。他的手法很简单,就是趁妻子在浴缸中泡澡时,突然拉起她的双脚,任其溺死。 我就是从这起真实案件中得到了启发,在《幻影女郎》中写出同样的诡计。但这并非小说的核心诡计,只是用来增强悬疑色彩的调味料。 仔细想来,城户的死法与此案十分相似,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城户的后脑有遭受重击的痕迹。不过这次案犯要杀的不是“新娘”,而是身强体壮的年轻男子,自然会想到先把被害者打昏,再沉到浴缸里。 知道这一犯罪手段的,除了《幻影女郎》的作者,就是读过这部小说的人。换句话说,只有我和城户。 不对,等等,搞不好还有其他人—— 捡到稿子的人。 想到这一点的我不禁愕然。没错,此人定是凶手无疑。我被困在警署的这段时间里,那个男人(或女人)只怕正大摇大摆地在街上闲晃呢。不可原谅! 可他为什么要杀害城户,我还是想不通。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荒井警部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只见他投来期待的目光。 “没什么。” 我摇摇头,心里思忖着若是将想到的线索告诉警方,会有什么后果。就算我坦率道出事实,警部补也不会相信我。他准会朝我大喝一声:“捡到稿子的人为什么要杀人?这种荒唐事谁信啊?”事实上,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件事着实不可思议。 明天就是截稿日了,我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一条是继续保持沉默。我是清白的,迟早会洗清嫌疑。可这样会错过投稿时间。再等明年,出道就又晚了一年。 另一条是把小说《幻影女郎》这条线索提供给警方,换取投稿的权利。我有现成的复印件,一份寄去应征新人奖,另一份交给警方作为证据就可以了。但这个办法的问题是,警方看过《幻影女郎》后,发现稿件中浴缸杀人的犯罪手法与实际如出一辙时,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我。结果很可能反被当成罪证。 我究竟该怎么办?似乎不论选择哪条路,等待我的都是毁灭。 总觉得现在的我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不对,更像F.R.斯托克顿写的《美女,还是老虎?》【由美国作家弗兰克·理查德·斯托克顿(Frank Richard Stockton,1834—1902)创作的短篇小说,讲述在一个虚拟王国,国王规定所有罪犯都要被送到竞技场,竞技场内有两扇外表一模一样的门.但一扇门后是老虎,另一扇门后是美女。犯人若选中老虎,当然会被咬死。若选中美女。则要和她结婚。一日。国王发现公主与一位平民男子交往,一气之下抓来男子送入竞技场。男子在选择门之前回头望向公主,寻求帮助。公主自然知道哪扇门后是美女,哪扇门后是老虎,但困难的是,如果帮助男子逃离一死,男子就要和门后的美女结婚。小说到此结束,后续留给读者想象。】或者斯坦利·艾林的《抉择时刻》【The Moment of Decision,斯坦利·艾林(Stanley Ellin,1916—1986)为《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Elleor Queen's Mystery Magazine,简称为EQMM)一九五五年五月刊撰写的短篇小说。斯坦利·艾林为美国推理作家,处女作短篇小说《本店招牌菜》(The Specialty of the House)受奎因兄弟赏识.踏入推理小说创作之路,于一九五五年获爱伦·坡奖。】中的主角。 距离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截稿日只剩一天了! 八月三十一日 最后关头终于到来了。 我满心无奈地迎来清晨,心里不由得幻想乔纳森·拉蒂默【乔纳森·拉蒂默(Jonathan Latimer,1906—1983),美国犯罪小说作家.其作品融合了古典解谜和冷硬派特点。充满黑色幽默。代表作有《第五座墓碑》(The Fifth Grave)。】《行刑六天前》中的主角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迎接执行死刑的那一天的?但这时候想这些有的没的未免太无聊,我马上抛开此念头。 荒井警部补正在问我什么,但我充耳不闻,脑子里只有投稿须知里。截稿日期:八月三十一日(以邮戳为准)”这行字。字迹仿佛投在了某报社总部大厦顶的霓虹灯牌上,在我的脑海里不停闪动。 中午时,有人将一碗鸡蛋盖饭放到我面前,可我哪里有心思动筷子。 “不吃点东西,身体会垮掉的。” 是警部补的声音。他正有滋有味地吃着荞麦凉面,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 转眼就到了下午两点、三点……时间飞逝,马上就什么都来不及做了。 四点。邮局很快就要关门,不过乐观点想,投入去邮筒寄还来得及。 五点,六点。 六点以后,邮戳上的时间就会从“12-18”变成“18-24”了。不过都到了这个地步,怎样都一样…… 还差两三分钟七点时,审讯室的门突然被砰地推开,一名年轻刑警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凑到荒井警部补耳边匆匆说了几句。警部补脸色大变,惊愕地朝我看了一眼。 只听两人窃窃私语。 “真的吗?” “不会错。” “这样啊,那就没法子了。” 警部补旋即慢慢站起,拍了拍年轻刑警的肩膀,示意他退下,然后绕过桌子,在我旁边站定。 “辛苦你了,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什么?” 冷不丁重获自由,我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怎么回事?” “你的嫌疑已经洗清了。” 警部补似乎有些犹豫。我抬起头盯着他。 “为什么?”我的口气咄咄逼人,“到这个时候才……” “很抱歉,事情就是这样。” 警部补流露出为难的神情,措辞也客气起来。 “到底为什么?请你说明原因。”我语气激烈地逼问。 “有人证明你当时不在现场。” 竟然有这种事?听到这句话,最惊讶的却是我这个头号嫌犯。 “谁、谁帮我做的证?” “你的房东。” “房东?就是那个老太太?” “是的。房东前几天去了女儿家,今天才回来,回来后马上过来说明了情况。她说城户死亡前后那两天,你一直坐在窗前用功读书。她觉得时下难得有像你这样努力学习的年轻人,心里十分佩服,便一直从客厅的后窗看你,因此可以证明你从未离开桌边超过三十分钟。” “房东太太……” 只说出这几个字,我就说不下去了。真没想到,关键时刻竟是房东伸出援手。片刻之后,我的心头慢慢涌起喜悦之情。 “我派警车送你回去吧。” 见我沉默不语,警部补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催我回家。听到他这句话,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糟、糟了!来不及投稿了!” “投稿?” 警部补面露疑惑之色,我慌忙摇摇头。 “没、没什么,是我自己的私事。” 如果让警部补知道了稿子的事,只怕又会对我生出怀疑。 “那就麻烦您送我回公寓吧。” 从巢鸭警署到东十条,车程约二十分钟,抵达公寓时已经过了八点。一下警车,我就顺着小巷飞奔。现在还可以去邮政总局寄邮件,骑自行车过去时间绰绰有余。 打开公寓门,我顾不上脱鞋便直奔二楼。 “手稿……手稿是在……” 我心急如焚,但脑子很清楚。手写稿藏在书柜顶上,复印件放在书柜里。 来不及开灯,我在漆黑的房间里摸索,终于摸到了书柜。找到了。还好没有被偷。接着我爬上书桌,准备去拿装在信封里的手写稿。 刚刚踩到书桌上,就突然感到周身的气息有了微妙的改变。依稀听到呼吸的声音,房间里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在! 刚才一心只想着赶快拿到稿子,以至于忽略了周遭的动静。 “是、是谁?” 就在我回头的刹那,头部遭到一记重击,双腿登时没了力气,身体重重地栽向榻榻米—— 醒来后眼前一片黑暗,我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天气热得难以忍受,我满身大汗,内衣紧贴在皮肤上。 脑袋阵阵作痛,我伸手扶住额头,却摸到黏湿的液体,伴随一阵剧痛掠过全身。是血。房间里充斥着血的味道,我随即想起了发生的一切。 “我的手稿!” 我慌忙站起身。头晕乎乎的,脚下直打晃,但我还是挣扎着开了灯: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房间里并无被乱翻过的迹象,但不出我所料,复印件已经不见了踪影。记得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刚刚从书柜里拿出复印件,就在我探手去柜顶取手写稿时,突然遭到歹徒的袭击。歹徒果然是冲着稿件来的,拿到复印件后就逃之夭夭。 不过,说不定他并没有注意到柜顶呢?我在心里祈祷着,伸手在上面摸索。 找到了!手写稿没有被偷。 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晚上九点十五分,时间还来得及。 我把手写稿紧抱在怀里,晃晃悠悠地出了门。推出自行车,拼命猛蹬脚踏板。 快,快去王子邮局!大脑如此命令我,无奈身体却不听使唤,车子骑得东倒西歪。但我依然奋力前进,因为投稿须知里注明“以邮戳为准”! 无论如何,必须要让我的稿件盖上“8—31 18—24”的邮戳。 晚上昏暗的光线影响了我的视力,平常十分钟就到的路程,这次多花了些时间。看到路灯映照下的王子邮局,我使出最后力气开始冲刺。此时是九点三十分。 邮局前有邮票自动贩卖机,我不知道具体需要多少邮费,就买了一张一千元的邮票。从钱包掏出一千元钞票时,零钱哗哗地散落在脚下,但我已经没力气去捡了。眼前像蒙了一层雾一般,越来越模糊不清。 不行,一定要撑住! 邮局的夜间柜台亮着绿灯,我爬过去,双手刚碰到自动门,门便轰然开启。这是活脱脱的芝麻开门啊,这使我混沌的大脑不由得异想天开。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柜台的窗口就在我头顶上方,我手扶着墙壁,拼命想站起身。我先努力跪坐着,然后两手抱住柜台边缘,慢慢站起来。 柜台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按下夜间呼叫铃,依然不见工作人员出现。又接着按了第二次、第三次,终于听到了脚步声。此时我的额头上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 柜台小窗的窗帘拉开了,探头出来的工作人员一脸不悦,但看到我满脸是血的模样,登时脸色大变。 “先生,您怎么了?” “刚刚摔了一跤。请帮我寄个快件。” 我把信封塞过去,工作人员带着担心的神色说:“还要补一百元。” 我取出钱包,一边颤抖着摸索零钱,一边问工作人员:“还来得及吧?” “您指什么?” “现在还可以盖今天的邮戳吧?” “哦,应该可以。” 赶上了,终于赶上截稿期限了!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我紧绷的精神为之一松,眼前逐渐变得朦胧。 但我还没拿出一百元硬币,最后我终于放弃了努力。 “你随便从里面拿一百元吧……” 我用尽全力把钱包递向工作人员,接着就失去了意识。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膝盖一软,倒了下去。 “先生!” 倒在水泥地上的我耳边传来工作人员的叫喊声。 §盗作的执念§ 1 在公寓成功偷袭山本安雄后,趁着对方昏迷倒地,永岛一郎匆匆将散落在房间的稿子整理好。超过四百页的稿纸,分量相当沉。就着打火机的火光一看,第一页上赫然写着“推理月刊新人奖应征作品《幻影女郎》作者山本安雄”。 山本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重新写出了稿件,永岛不禁为他可怕的执著咂舌,同时暗自庆幸自己及时抢回了这份稿子。 真是千钧一发啊!待在密不透风、溽热难当的山本家里,永岛却冷汗直流。 然而,等他回到位于赤羽的家中,又受到比刚才更大的惊吓。对着电灯重新审视夺来的稿件时,他才发现这是复印件,复印件是不能用来投稿的。回想起来,当时山本正站在书桌上,恐怕是在找手写稿吧? 这时永岛又想起,由于自己全部心思都在夺回稿子上,下手并不重,以那种攻击力度,山本很快就会恢复意识。 永岛决定再度折回山本的公寓。这一次,他要杀死山本,夺得真正的稿子…… 可公寓里空空如也,山本已经不见了。凌乱的房间里遍布血痕,可见他受了重伤。 2 九月过去了,十月过去了,山本安雄始终没有再回公寓。住在其他房间的学生都已放完暑假归来,只有山本的房间依然窗户紧闭。 山本安雄一直没有出现,这令永岛如芒在背。山本一定还活着,他一定是在遭到袭击后,察觉到自己有生命危险,于是躲到了某个地方。 在推理月刊新人奖初审结果公布之前,永岛每天都过得心神不宁。看到初审结果后,至少可以知道山本有没有投稿。 初审结果应该会在十一月发售的《推理月刊》一月号上揭晓。 3 『第二十届推理月刊新人奖 初审通过作品揭晓 截至八月三十一日,推理月刊新人奖总计收到二百一十五篇投稿作品,以下一百篇通过第一次预选,其中又有二十篇通过第二次预选。 第三次预选将从这二十篇中遴选出五篇,作为最终入围作品进行审议。下面揭晓评审结果……』 永岛忐忑不安地打开《推理月刊》,但通过第二次预选的二十篇作品中并没有山本安雄的名字。为保险起见,他把通过第一次预选的作品也浏览了一遍,依然没找到山本安雄的名字。这下他终于放心了,一块石头落地,开始找起自己的名字来。 §盗作的疑惑(山本安雄手记)§ 十月十日 因在公寓遇袭,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昏迷不醒,生命垂危。之后又静养了很久。恢复意识时已经是从八月三十一日算起的四十天后,十月十日了。 我清楚记得意识即将恢复时的感受。起初我在黑暗中看到闪烁着的白色光点,接着光点渐次扩大。我仿佛置身于一条狭长的隧道之中,随着逐渐接近出口,白点也愈来愈大。待在黑暗中的时间很短,因为意识不清时连黑暗都是感受不到的。 换句话说,感知到黑暗,就是恢复意识的前兆。历经短暂的黑暗,当眼前的白色光点化为巨大的球形时,我终于爬出隧道,回到了现实世界。 睁开眼时,感觉周身一片雪白。因为我仰躺在床上,首先映人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洒进屋里的阳光似乎也投射在了天花板上。我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试着转头,却动弹不得。我放弃了尝试,转动眼珠四下打量。 这时妈妈凑了过来,被我吓了一跳。 “安雄,你醒了?” “……” “妈妈快担心死了!” 妈妈笑逐颜开。 “这是哪儿?” 我吃力地吐出这句话。 “哦,是医院啊。你出了事,被人送到医院,俺当时还以为你没救了呢!” 妈妈掏出手帕擤鼻子。 “出事?” “你倒在邮局时不是满脸是血吗?肯定是遇到交通事故了。警察来过,但因为你一直昏迷不醒,没办法展开调查。” “是吗……” 我渐渐回想起来了。被歹徒在房间打晕后又清醒的我急忙带着手稿赶到邮局,想把手稿……想到这里,我悚然一惊。 “手、手稿!手稿怎么样了,妈妈你知道吗?” 我努力想抬头,脖颈掠过一阵剧痛。 “好疼!” “哎呀,别太勉强自己啊。” “可是手稿……” “听说你是递出手稿后才倒下的,邮局应该已经受理了吧?” “这样啊。” 当时的场景在脑海中重现,我略感安心,吁出一口气。 “话说,你是被汽车撞了吗?” “呃,不是,其实……” 我一时语塞。如果照实说是遭人袭击,妈妈肯定会十分担忧,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 “我……撞到电线杆了。一个不留神就……” “好险啊,因为这种事丢掉性命,太划不来了,安雄。” “是啊,确实是这样,妈妈。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我对妈妈笑了笑。 听妈妈说,我当时处于危险期,挣扎在死亡线上。得知我性命垂危,妈妈急忙赶来,和住在东京的姐姐轮流看护我。我住的是位于荒川河畔的区立医院,被安排在单人病房。 “这样子啊,给妈妈添了好多麻烦。” “唉,俺还以为你会死呢,简直要被吓得少活好几年。” 好久没见到妈妈了,总觉得她脸上的皱纹格外显眼,身躯也瘦小了一圈。我的心隐隐作痛。 “怎么样,安雄,还是回老家吧?俺跟你爸也不晓得还能活多久,有你在身边的话,我们就放心了……” “嗯,我知道。” 妈妈又开始念叨了。对她来说,我这次住院正是个很好的理由。 “我知道啦,再过几天吧,很快就能知道结果了。” “小说吗?” “对,这次我很有把握。” “你啊.老爱做这种白日梦。” 妈妈的神情有些黯然。我很了解她的感受,心里不免有些难过,但还是再忍耐一下吧。 妈妈帮我整理好被子,出去叫护士。 根据医生的诊断,我的脑电波依然存在异常现象,有必要继续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我试着活动身体,发现右半身有些麻痹,无法自如控制。头虽然勉强能动,但痛得像要裂开。不过额头上的伤似乎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请你安心休养,不要心急。” 中年医生嘱咐道。 隔天,得知我已恢复知觉的警方赶来做笔录。来了两个人,分别是事件发生地所属辖区王子警署的刑警,和我认识的巢鸭警署的荒井警部补。 “前些日子谢谢你了……” 我身子没动,向荒井警部补打了个招呼。 “因为是在那起案子后出的事,我也很担心你,怀疑是不是遭到袭击了。”荒井问我,“那么,实际情况究竟是怎样的?” “不,我没有遭到袭击。说来丢脸,我急着去寄稿件,不小心撞到了电线杆上。” 我又重复了一遍对妈妈说过的谎言。如果提到《幻影女郎》,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怀疑。 “撞到之后,我还是硬撑着去了邮局,没想到伤势恶化,刚刚递出手稿就失去知觉了。” 我的脸上泛起苦笑。 “真的吗?” 荒川警部补看我的眼神透着些怀疑。 “我撒谎有什么意义呢?” “嗯,说得也是……” “总之,都怪我粗心大意,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我斩钉截铁地说完,反过来问荒井:“城户明的案子,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那个案子啊……”荒井微微蹙起眉头,“还在继续调查。” “是他杀吗?” “目前还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性,不过也有可能是洗澡时误撞到头部导致溺死。此外,也有自杀的可能……” 说到这里,他蓦地警觉自己说漏了嘴,慌忙打住。看来城户的案子让警察伤透了脑筋。 “哦……”我沉吟道。 “怎么了?”荒井警部补问。 “没什么,我在想自己的事。” 我对他们的追问有些厌烦,当下便使出杀手锏,按下枕边的紧急呼叫铃。护士随即赶了过来,我马上开始叫喊:“啊,好痛,快痛死了!” “什么地方痛?” “这里,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我抱着头故意大声呻吟。 护士抚着我的头,严厉地望向荒井警部补他们。 “这位患者受了重伤,已经很疲劳了,今天就先请回吧。” 两人虽都是身经百战的狠角色,可被护士瞪了一眼,也不禁有点尴尬,讪讪地离开了病房。 麻烦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但警察的来访重又让我思索起城户之死,思绪逐渐变得清晰。 城户的死绝非意外或自杀,这一点我最清楚不过。毫无疑问,他是遭人杀害的,而且凶手还想置我于死地。 城户和我的连接点是《幻影女郎》,想必凶手亦然。此人杀了曾经持有稿子的城户,现在又企图杀我。 他是谁?是捡到《幻影女郎》稿子的人。多半是个男人。 他的目的何在?我无从知晓。 但我一定要向他复仇。他是怎样杀害城户的,我要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我办得到吗?绝对办得到。 在心里自问自答着。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这是唯一的可行之道。 杀了他! 还要让他后悔不该杀死城户。 我发疯了吗?不,我根本没疯。我是在为社会除害,匡扶正义。作为执法者,我要亲手执行正义的裁决。 指望警察,根本就是没影的事! 第二部 倒错的进行 『第二十届推理月刊新人 奖结果揭晓 ●获奖作品 《幻影女郎》 白鸟翔 奖品:纪念奖杯 奖金:一千万日元及全部版税』 (评审经过) 本届推理月刊新人奖总计收到二百一十五篇投稿作品,经过三次预选,最后选出五篇入围作品。十二月二十日推理月刊新人奖最终评审会召开,评定白鸟翔的《幻影女郎》为获奖作品。 (获奖感言)——白鸟翔 初次投稿就能获奖,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参与角逐的作品均为佳作,拙作有幸入围已令我喜出望外。接到编辑部打来的电话,通知我《幻影女郎》获奖时,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感谢各位评审委员。在此我想致以衷心的谢意。 辞职从事写作付出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今后我将继续致力于创作情节紧凑的悬疑小说,力求为日本推理小说界带来新风。 (评委点评) ●出色的结构——评委A 本届作品的水准较往年有所提高,读来饶有兴味。五篇入围作品都很杰出,说明本奖的质量在不断提升。在这五篇之中,白鸟翔的《幻影女郎》尤为出类拔萃。我在参加评审会之前,心中便已认定今年的获奖作品非他莫属。果然最终全体评委一致决定,将大奖授予《幻影女郎》。 提到《幻影女郎》,首先想到的是威廉·艾里什的同名杰作,但毫不夸张地说,这部作品的精彩程度已经超越了那一部。无论是整体的架构,还是情节的铺陈,无不具备一流水准。白鸟君初入文坛,已写出不朽之作。 这种内容充实而思想深刻的作品正是本奖的不二之选。白鸟君的出道.或许将改写日本推理小说的历史也未可知。他的前途不可估量。 ●近来罕有的收获——评委B 本届入围作品水准都很高,但当我读到白鸟君的《幻影女郎》时,马上就有种“今年就是它了”的感觉。从开局就被谜团所吸引,之后更是欲罢不能地一口气读完,可以说,这是最近阅读推理小说的一大收获。与这部小说同年参赛竞争奖项的其他四篇作品实在不幸,以它们的质量,若在往年,摘得桂冠也不稀奇。如今却因为《幻影女郎》的横空出世,相形之下黯然失色。但这四位作者都很有潜力,希望他们不要因为这次受挫而灰心丧气,下一届请再接再厉。 ●多阅读外国作品——评委C 全体评委一致推荐白鸟翔的《幻影女郎》获奖。 我时常建议新作者多阅读外国推理小说,多下工夫研究,这部《幻影女郎》就是在艾里什作品的基础上再创作,使其脱胎换骨,大获成功。 其他四篇入围作品,作者也都花了番心思研究历届获奖作品的特色,但终是精巧有余,大气不足。各位作者都是聪明人,如果市场上流行历史推理小说就写历史题材,流行以异国为背景的冒险小说就写冒险题材,可这样做未免太平聊了吧? 日本的推理作品一向良莠不一,不如向白鸟君学习,多阅读、揣摩些商水准的外国作品来借鉴。 §倒错的发觉(山本安雄手记)§ 十一月 进入十一月,我的身体状况明显有所好转。虽然右腿还略感麻木,但已能拄着拐杖在医院里自由散步了。 医生对我说,我的恢复能力惊人地强,凭这股执著的意志力,我完全有可能康复如初。 执著——医生的看法一针见血。我已立下一个大目标,要向杀害城户、重伤自己的凶徒复仇。为此身体要先彻底康复。全靠坚持不懈的治疗和强韧精神的支持,我的身体才得以迅速复原。 下周就可以进行康复锻炼了。医生说如果进展顺利,不妨回老家安心休养,恢复体力。 下个月或者再下个月,将召开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最终评审会。但愿到时我的身体已彻底康复。住院期间歹徒无法对我下手,等我出了院,他必然会再次来袭。尽管要冒生命危险,但唯有如此,才能让凶手现出原形。 这是一个以我自己为诱饵设下的陷阱,为了诱使敌人上钩,我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我要揪住案犯的尾巴,将他葬送在黑暗之中! 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的目标十分清晰,但歹徒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却摸不着头绪。这一点让我心里发毛。 为什么他为了稿件,说什么都要除掉城户和我呢?难道是想把我们两个都灭口之后,以自己的名义去投稿?但这是白费工夫,因为我已经把稿子投出去了。 不对,没这么简单。我考虑着不经意间想到的一种可能性。 如果他来我的公寓抢走稿子复印件就是为了阻止我去投稿呢?如果他的目的是干掉我,使他自己成为真正的作者—— 这个可能性出乎意料地高。想到这里,我不禁脸色发白。 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可就大为不妙了。 现在距离截稿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应征作品的预选评审正在紧张进行,我已无力回天。 但转念一想,我确实已经寄出稿子,歹徒的如意算盘没那么容易得逞。 总之,整日忧心忡忡只会影响身体的康复,遂了歹徒的意。眼下什么都不要想,努力恢复体力,等待评选结果吧。 初审结果应该不久就会公布。 十二月 我回到了阔别三年的老家。纯粹是采纳医生的建议,最好在空气清新的地方边泡温泉边复健。我的老家空气清新,温泉资源也很丰沛,在自家疗养又不用负担生活费,确实可以说是最佳的疗养地。况且除了老家,我也没有其他可以隐匿踪迹的地方可去。 可是天气实在太冷了!在东北的深山里,此时正是不折不扣的严冬。 我老家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从福岛与官城两县交界处的车站坐巴士大约需要一个小时。村子三面环山,此时山顶已覆满积雪。虽然还没下雪,但从山顶刮来的寒风已冷彻骨髓。 我暗暗打定主意,要在真正的寒冬到来、大雪封锁山村之前离开这个地方。眼下先进行温泉与慢跑结合的康复治疗,再过一个月左右返回东京时,刊登推理月刊新人奖评审结果的《推理月刊》三月号也快上市了,时间正好合适。现在就当是在家里疗养兼充电吧。 村里没有书店,我看不到《推理月刊》,无从得知初审结果。但我已经去邮局办理了转寄手续,所有寄给我的邮件都会从东京转寄到这里。如果我的小说在最后五篇入围作品之列,就会收到编辑部寄来的通知。往年评审会都是在十二月或一月召开,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我每天上午绕着村子慢跑一圈,回来时正好是邮递员送信的时间。每次一看到邮递员大叔的红色自行车,我的心就怦怦直跳,祈祷着今天能收到从东京寄来的《推理月刊》的通知。 可是任凭我苦苦等待,却始终没有收到那一封带来好运的通知。 过完年初三【日本人过公历新年,也就是一月一日。这一节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相当于我国的春节。】,我已归心似箭。或许邮局疏忽了,没有将寄到东十条公寓的通知转寄过来?好在我的身体恢复得很理想,随时都可以离开老家。 又过了几天,山上的积雪越来越厚,严冬近在眼前。我决定近期返回东京。 一月十五日 村里还洋溢着过年的气息,我已经收拾好了回东京的行李。 “再多住几天吧?” 妈妈挽留我,但我一口回绝,准备动身前往福岛。今天一早就寒冷彻骨,云层厚重,仿佛马上就要下雪。 今天正好是成人节【年满二十岁的人要过的成人式,源于古代的“冠礼”。二〇〇〇年开始,日本政府将成人节改为每年一月的第一个星期一。这一天全国放假,年轻人都要穿上传统服装,到神社拜谒,感谢神灵和祖先的庇佑。】,电车里不时可以瞥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一派热闹景象。但这些都与我毫不相干,我竖起夹克衣领,尽量不惹人注目。 东北新干线正值运营淡季,车厢一半是空的。我在临窗的自由席【日本新干线分自由席和指定席。指定席即对号入座;自由席有固定车厢,买了自由席车票的乘客可在此车厢内随意入座,如果人多,也会出现没有座位的状况。】坐下,漫不经心地眺望窗外。随着列车一路南下,群山上的积雪渐次变少,风景也令人心生暖意。若在往常,我肯定会一派怡然地欣赏窗外的景色,但现在的我惦记着评审会,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没个着落。 我买了本《周刊》在车上消磨时间,信手翻来,却全然不知掠过眼前的文字在说什么。 “最终评审会啊……” 我叹了口气。这不知是今天第几次叹息了。 我看小说的眼光向来犀利,因此很了解自己那部小说的水准。不是我自吹,《幻影女郎》绝不逊色于任何名作,足以归入一流作品之列。可《推理月刊》至今杳无音讯,唯一的可能就是落选了。 难道出现了势均力敌的优秀作品?就算有,《幻影女郎》跻身五篇入围作品应该也不成问题。我研读过过去十年的获奖作品,其中超群出众的只有寥寥一两部,绝大多数和《幻影女郎》一比都相形见绌。 无论如何,《(幻影女郎》不可能落选。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该不会—— 一抹不安掠过心头。该不会投寄稿件还是超期了吧?虽然受理的邮局工作人员保证说没问题,但我昏倒后引发一阵混乱,很可能因此没赶上当天的最后一次配送。 “我不相信!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邻座的老先生转过头问我。 “啊,没什么。” 我尴尬地低下头,膝上还摊着刚才买的《周刊》,正好翻到彩页部分。 这是个名为“话题人物”的人物介绍专栏,专门刊登演艺明星、文化人士、体育选手等名人的近况报道。我很喜欢这个栏目,时常翻看。这期《周刊》上也有数位名人出场,其中一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是名年约三十岁、给人以精明干练之感的男子,戴着银框眼镜,蓄着胡须,看起来就像个知识分子。《周刊》以整整两页的篇幅介绍他。右页登着一张该男子在书房写作的照片,我这才意识到他是作家。 一看标题,原来是“备受推理小说界瞩目的重磅新人——白鸟翔”。左页是他和一名年轻女子谈笑的照片,配图文字是“在书房构思第二部作品的白鸟先生”。从说明文字中得知,照片中的女子是他的未婚妻。 白鸟翔和我年纪相仿,而且同是推理小说作家。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将来的生活,不由得对这个先我一步出人头地的男子生出几分艳羡,同时油然而生万丈豪情。终有一天我也要像他一样成功! 但当我读到照片下的文章时,胸口突然憋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祈祷眼前看到的不过是一场梦。 文章中这样写道—— 『……以《幻影女郎》摘得推理月刊新人奖,在推理小说界高调出道的白鸟翔,除了年纪约三十三岁,辞职从事写作外,其他个人情况均不为外界所知。或许正是这种神秘的气质成为他广受年轻女读者欢迎的秘密。最近,白鸟宣布与他的忠实书迷,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订婚(参见左页照片),再次成为话题的焦点。现在他的事业和生活都处在巅峰…… (中略) 目前白鸟正在位于文京区白山的工作室构思《幻影女郎》之后的第二部作品。 “我不算聪明,所以不属于高产的类型,需要仔细琢磨才能写出好作品。虽然有自夸之嫌,不过我认为《幻影女郎》的确是一部杰作。今后是否能写出超越它的作品,我自己也毫无把握。倘若《幻影女郎》之后再也没有新作问世,还请各位读者朋友原谅……”白鸟的言谈表露出其谦虚的一面。毋庸置疑,凭借他在《幻影女郎》中展现出的写作技巧,今后必将创作出更为杰出的推理小说,读者也翘首期盼……』 我当场怔住。白鸟翔凭《幻影女郎》荣获推理月刊新人奖?这算是巧合吗?也太离谱了。只是获奖还好说,可连作品的名字都不谋而合,这岂能一笑置之。 “骗人!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抱住脑袋。 “你不舒服吗?” 刚才那位老先生面露关切之色,观察着我的脸色。 “没、没什么,好像有点晕车……” “很难受吧,我帮你拿杯水来。” “不用麻烦,我很快就没事了。” “那怎么行,你等着啊。” 老先生的热心对我来说只是多管闲事,让我很不耐烦。 “您就别管我了。” 我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绝。老先生显得很扫兴,他尴尬地站起身,坐到通道的另一侧。我却并没意识到说话的口气很过分,满脑子都在想自己的事。 打扰我的人走了,我重又陷入沉思。 莫非这个白鸟翔就是杀死城户、抢走我稿子的剽窃者? 倘若果真如此,那我寄出的《幻影女郎》又去了哪里呢?明明我也投了稿,为什么白鸟翔的《幻影女郎》获奖,我的《幻影女郎》却落选? 难道是在住院、回老家期间,《推理月刊》编辑部未能与我取得联系,因此转而将奖项授予了白鸟翔?不,不可能。我明明办理了邮件转寄手续,寄往东十条公寓的邮件应该会转送到老家才对。 那么,就只剩我最不愿想到的一种可能:稿子的投递时间超过了规定的期限。我不顾重伤拼死赶到邮局,结果仍是一场空吗? 不管怎样,事实是我的作品失去了评选资格,没能收到《推理月刊》编辑部的任何通知。我在老家无所事事地打发着日子时,剽窃者自鸟翔却以《幻影女郎》作者的身份获奖,如今成为前途一片光明的新人作家。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 作为获奖作品,《幻影女郎》想必已经刊登在《推理月刊》三月号上了吧。我恨不得马上赶到东京,确认事实真相。 我打心眼里希望白鸟翔的《幻影女郎》和我的截然不同,但老实说,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的巧合? 怀着黯然的心情,我抵达了上野车站。 自遭到歹徒袭击后,我已有整整五个月没回东十条的公寓了。 四叠半大的房间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书柜和一张折叠式书桌,看不出丝毫改变。与我肉体和精神上的变化相比,这间小屋似乎完全没有经历时光的流逝。唯一不同的是窗外的景色,房东家后院的樱花树叶子已差不多落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在寒冷的北风中摇曳。 家里也冷飕飕的。红外线暖桌收在壁橱里,我懒得特意翻出来。我的心早已飞向《幻影女郎》,只想尽快看到小说,探明究竟。我希望是截然不同的作品,但内心深处又冷冷地否定了这种可能。 我翻开《推理月刊》的目录页。 要找的消息醒目地刊登在目录的最末一行。 『推理月刊新人奖揭晓! 《幻影女郎》白鸟翔 三十二岁的文坛新秀,令人震撼的处女作!四百零二页一次性全文刊登!』 我用颤抖的手指翻到对应的页数。 首先看到的是三名评委的点评。每个人都不吝赞美之词,那些辞藻仿佛就是为我那本《幻影女郎》量身定做的。显然,《幻影女郎》以压倒性优势获奖。 再翻过一页。 我看到了白鸟翔的《幻影女郎》。 看着看着,我的疑惑渐渐转为确信。从一开篇,内容就和我的《幻影女郎》别无二致。尽管如此,我依然抱着侥幸心理继续看下去。全部都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不同的只是作者的名字,本应印着“山本安雄”的地方,变成了“白鸟翔”。 一口气看完一遍,我又翻到开始部分,读起获奖感言。 “初次投稿就能获奖,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参与角逐的作品均为佳作,拙作有幸入围已令我喜出望外。接到编辑部打来通知我《(幻影女郎》获奖的电话时,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感谢各位评审委员……” 都是些获奖后的套话。 杂志上还登出了作者的大头照,照片里的白鸟翔正对着我微笑。 我想起我常做的一个梦。梦里我打开《推理月刊》,却发现凭借《幻影女郎》获奖的另有其人。如今这个梦竟不幸成了现实。 这个剽窃作品的混账! 在新干线上阅读《周刊》时,我对这位新秀作家的印象还不错,但现在看在眼里,分明就是个狡猾的小偷。这个只会耍嘴皮的前上班族,眼睛里没有半点智慧。说什么正在构思第二部作品,肯定一个字都没想出来,还真会装腔作势。 还有他那个未婚妻!根据《周刊》的介绍,那名女子正是因为喜爱《幻影女郎》这部小说,才慕名给白鸟寄去信件,两人通过几次书信往来萌生了爱意。事实上,她应该是和我交往的啊!像她这样健康有活力的美女,正是我喜欢的类型。这不禁让我愈发愤恨。 还有那处位于东京都心的豪华寓所!是靠着巨额奖金和版税租来作为工作室的吧?!明明是不义之财,亏他竟能花得满不在乎,这个卑鄙的男人! 我用力把《推理月刊》扔到屋角。书撞到壁橱上,把纸拉门擦破了些许,真是火上浇油。 该怎么收拾他呢?在老家努力进行康复锻炼时,我就一直对那位身份不明的“敌人”憎恨不已,可以说,正是这份憎恨促使我的身体迅速康复。如今“敌人”的真面目终于揭晓,那个杀害我的好友城户,又企图置我于死地,最后更用偷来的稿子获得推理月刊新人奖的人,正是自鸟翔! 我本想杀了他,但这未免太便宜他了,难消我心头之恨。最好能让白鸟翔名誉扫地,失去一切,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我要使出最狠的手段,一点一点地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虽然把他扭送到警局也是个办法,但我没有确实的证据,警方应该不会受理。况且比起扭送法办,我更倾向于亲手代替法律执行刑罚。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和《(推理月刊》编辑部取得联系。我很想了解自己作品的评审情况,同时要告知推理月刊新人奖的主办方,白鸟的小说乃是盗作。再以此为开始,慢慢收紧对白鸟翔的包围网。想象着“敌人”惊慌失措的模样,我跌到谷底的心情才总算有所好转。 现在是晚上九点。今天是假日,明天再给编辑部打电话好了。行事切忌心浮气躁,还是先上床休息,细细思量从明天起的行动计划吧。 虽有长途旅行和精神上的疲劳叠加在一起,但身处黑暗中的我却异常兴奋,了无睡意。 白鸟翔,你给我等着瞧! 一月十六日 上午十一点,我打电话到《推理月刊》编辑部。 “您好,这里是《推理月刊》。” 接电话的是一名年轻女子,我用力深吸一口气。 “关于推理月刊新人奖,我有事想请教,请帮我找一下负责人。” “我会在了解的范围内给您答复的,您请说。” “这次的新人奖我也投了稿,但一直没有收到通知,我想知道究竟怎样了。” “呃……如果是这类问题,恕我无法给您答复。” 女子的声音突然变得生硬。 “为什么……” “投稿须知里不是写着,‘不负责回复投稿后的相关咨询’吗?” “话是这么说,但我的问题很重要,不是你这样简单应付就可以了事的。” “我不知道您的具体理由,但只要破了一次例,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像您这样打来电话询问评审过程的人很多,让我们十分为难。” 女子用教训的口气说。 “那我就换种表达方式吧。” “不管您怎么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要是我说获奖作品存在不当之处呢?” 对方的强硬态度令我有些心焦,于是决定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她果然有了反应。 “请问您究竟想说什么?” 她的语气似乎急躁了起来。 “我是说,这次的获奖作品,也就是白鸟翔的《幻影女郎》存在严重的问题。” “什么地方有问题?”她明显流露出怒意,“我们进行过严格的审查,为的就是避免外界的闲言碎语。” “那我就直说了。”到了关键时刻,我不禁深吸一口气,“实际上,《幻影女郎》是盗作。” “您说什么?” “《幻影女郎》是盗作、盗作。” 我一字一字地说道,女子顿时抬高了声音。 “您有什么证据?虽然有一部同名的外国作品,但二者的故事情节完全不同。” “你指的是威廉·艾里什的《幻影女郎》吧?” “是的。” “但我说的是另外一部《幻影女郎》。白鸟翔剽窃了我创作的《幻影女郎》。” “等、等一下,请问您是哪位?” 女子开始慌了。 “我叫山本安雄。说了名字你也不认识,但如果问白鸟翔,他应该知道我。” “山本先生是吧,虽然不知道您的意图,但这件事……” 她说到一半,声音突然中断,似乎是将听筒拿开了。我侧耳细听,女子身旁有人在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两人交谈的声音很低,但还是能通过听筒清楚地听到。 “怎么了?”问话的是个男人。 “碰到一个怪人。”女子回答。 “怎么?” “他声称白鸟的《幻影女郎》是盗作。” 女子的语气愤愤不平。 “你就随便敷衍几句得了,这年头到处都是患有妄想症的人。” “可是很让人火大啊!我已经不想答理他了。” “知道啦。” 听到两人的对话,我不禁火冒三丈。这时又听到一个人插嘴进来,变成三个人的对话。过分也要有个限度吧! 我气愤地对着听筒嘶吼:“喂!听得到吗?喂……” “喂?” 听筒那边传来一个低沉冷静的男声。“您反映的情况我大致听说了,您声称白鸟翔剽窃了您的作品,您这么说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只是在阐明事实。” “您有证据吗?如果有的话,可否出示给我们看呢?” 男子的声音里透着笑意,大概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吧。 “这个,证据啊……” 我一时语塞。突然被问到有没有证据,让我瞬间陷入沉思。白鸟翔是在电车上捡到我的手写稿和城户的打印稿的。之后我重新写出一份,但复印件被白鸟抢走,现在手头并没有可以作为证据的东西…… “有、有的!” 我蓦地灵光一闪。 “什么证据?” “我创作的《幻影女郎》稿子。” “什么?” “手稿已经寄到你们那里了,负责推理月刊新人奖的工作人员应该收到了,只要和白鸟翔的《幻影女郎》一比较,立刻就会真相大白。” 说完我长舒一口气,这下总该有效果了吧? “您是什么时候寄的?” “去年的八月三十一日,刚好赶在截稿日当晚寄出去的。” “哦,这样吗?”对方放声大笑,“我要先挂了,我很忙。” “等等!” 电话被“哐当”挂断。我气得狂按挂机键,但也只是徒劳地泄愤而已。耳边旋即传来“嘟——”的待拨号音。 可恶,怎么会有这种人!再怎么说,我都是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投稿者,《推理月刊》的忠实读者,想不到却遭到如此冷遇。出师不利让我方寸大乱,既然这样,就只能直接前往编辑部交涉了。 真让人恼火! 一月二十日 《推理月刊》编辑部在饭田桥站北侧,过了人行天桥很快就到。在一幢十层楼高的细长大厦里,编辑部占据了三楼的半壁江山。隔着接待处望过去,只见十来位编辑正坐在书本资料堆得乱七八糟的办公桌前,各自忙碌地工作着。 向接待人员说明来意后,我等了几分钟,这时一个年约三十六七的男人出来了。他身材消瘦,脸色也不大健康,一看就是个编辑,从高度近视眼镜后射出锐利的眼神,似乎在掂量我的斤两。 “您就是山本安雄先生吧?敝人是《推理月刊》的副总编辑藤井茂夫。” 藤井自我介绍后,将我让进会客室,我们俩在沙发上相对坐下。听他的声音,就是上次接过我电话的那个男人。我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关于四天前电话里谈到的事情……” “哦,那件事啊。我觉得自鸟的作品没什么问题。” 藤井点上一根烟,徐徐吐出烟圈,夹烟的手指上老茧分明。“您在电话里所说的情况,是很难作为证据的。” 他的唇边泛着轻蔑的笑意,我不甘示弱地反驳:“不,白鸟翔的确是盗作者,他是剽窃我稿子的卑鄙小人。” “啊呀,剽窃可是很不应该呢。既然您提出了这么严重的指控,想必有充足的理由喽?” “坦白说,这中间也有我的过失,我朋友把稿子忘在电车的行李架上了。” “那可是很麻烦啊。不过这和白鸟有什么关系昵?” “白鸟捡到了稿子,于是拿去投稿。”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从藤井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压根儿就不相信我的话。 “这件事听起来荒谬,却千真万确。” “您那位朋友愿意为你作证吗?” “我朋友名叫城户明,已经死了。” “死了?” 藤井首次表现出兴趣。 “是的,他被人杀害了。” “被人杀害……被谁?” “白鸟翔。” “我说山本先生,这可不是随便说说就算的事情啊。” 藤井把没抽完的香烟在烟灰缸里用力掐灭,倾身向前,眼里已没了笑意。 “您都说到这种程度了,我也没办法当做玩笑一笑置之了。” “或许您不相信,城户的死法和《幻影女郎》里的描写如出一辙。” “什么意思?” “他是溺死在浴缸中的。” “《幻影女郎》里的确有这样的场景。” “城户是被人杀害的。” “被白鸟?”藤井的语气突然变得粗鲁。 “没错。白鸟以为城户是《幻影女郎》的作者,所以杀了他灭口。” “但原作者不是您吗?” “是啊,后来自鸟发现自己杀错了人,又企图置我于死地。” “可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总觉得越听越摸不着头绪了。” “我差点儿丢了性命,住了好一阵医院。” “这真是比编的故事还离奇。” 藤井渐渐不耐烦起来。我越解释越是纠结不清,心里暗暗着急。我很明白,整件事听起来确实荒诞不经,很难说服别人相信。 “您说白鸟剽窃了您的作品,这我可以当做玩笑,可指控他是杀人凶手,那就要另当别论了。您要知道,这种事可没办法当玩笑。” 藤井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我只是说出真相。” “是吗?那您为什么不报警?如果是杀人事件,报警才是最佳的处理方法吧?” “我想警察不会相信我。” “说得也是。这种事我都不相信。” 越谈越不得要领,我就像陷入泥淖般焦急无措。 “我还有点事,先失陪了。我看您不如就此死心,回家去吧。” 藤井说完便欠身站起,仿佛在暗示我,以后别再来纠缠了。 “请稍等!” 我拼命做最后的努力。无法说服对方让我备感焦灼。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是、是的。能不能劳烦您看一下我的稿子?我去年曾寄来应征新人奖。” “这你在电话中提过了。” “对,就是《幻影女郎》这部作品。” “和白鸟的《幻影女郎》完全相同,是吗?” 藤井嘴边浮起一抹笑意,重又落座。 “是的。” “白鸟明知道你才是原作者还敢投一样的稿子,他就不怕事情会败露?” “这个啊……白鸟以为他已经杀死了我,才会那么自信。” “你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何不写部推理小说应征新人奖?今年的截稿日也是八月三十一日。” 藤井毫不掩饰嘲弄的口吻,而我也不愿轻易作罢。 “可以请您现在就浏览一遍我的《幻影女郎》吗?” 。我现在很忙。” “麻烦您了。” 藤井沉吟片刻,终于让步了。 “好吧。” 藤井走出会客室,好一会没回来。其间一个年轻女子进来给我端了杯茶,她饶有兴味地瞧了我一眼才转身离去。说不定她就是为了看看我的样子,才专门跑这一趟的。我凭直觉认定她就是上次我打电话时最先接听的女子。 约十分钟后,藤井终于回来了,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随手丢到我面前。 “这就是你的稿子吧?” “是的。” 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映人眼帘——“推理月刊新人奖应征稿件”,正是我用签字笔写的。 信已经拆封。 。我刚才大致看了一遍。” “您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藤井有意避开我的视线,随即说道,“我先失陪了,你不要灰心,再接再厉。” “这是什么意思?”我怒不可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这样了,我还约了其他人……”. 他转身欲走。 “请相信我!” 我不愿就这么放走藤井,要是他走了,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慌乱中我用力拉住他衬衫的衣袖,没想到竟拽掉了一颗纽扣。藤井嚯地回过身,一把揪住我的领口:“你想干什么!给我老老实实地回去,不然我叫警察了!” 藤井说得斩钉截铁,我不由得泄了气,内心充斥着不被信任的懊恼。同时,对白鸟翔的憎恨也愈发强烈。 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推理月刊》编辑部所在的大厦,迎面吹来一阵寒风。好无情的风啊,我觉得自己真是可怜。 不经意间,我瞥了一眼藤井拿给我的信封。 信封上盖着王子邮局的邮戳,但邮戳的日期是“9-16-12”。也就是说,不是八月三十一日寄出的,而是九月一日。 §倒错的接触§ 1 二月二日,白鸟翔在自己雅致的寓所里醒来。从窗帘的缝隙处透入阳光,看来已将近中午。 白鸟在床上坐起身,睡在身旁的立花广美刚好翻了个身,赤裸的胸部暴露在他眼前。那丰满挺拔的乳房,让他重又回想起昨晚的欢爱。如此娇小的身体里,怎会蕴藏着那般火热的激情呢?白鸟完全沉迷在她的肉体中,与她抵死缠绵。相比过去和前妻那索然无味的生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等好运,能与这样一个可人儿倾心相爱。两人是因白鸟获得新人奖的机缘而结识,如今她已成为白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推理月刊新人奖是推理作家成名的捷径,获得了高达一千万的奖金和版税,白鸟本已心满意足。但当获奖的消息公布后,他才发现命运的走向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一个名为“白鸟翔”的崭新人格已经诞生,将原本的自己抛在身后,径自迈步向前。 颁奖仪式后的宴会上,白鸟翔在推理小说界一众杰出作家的祝福声中接受了媒体的深度采访。照理说,此时除了《推理月刊》的编辑,谁也没有读过《幻影女郎》,但各大出版社的编辑却争相邀请他创作长篇小说。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时下的出版界已陷入恶性竞争。 “你还没看过我的小说,现在就约稿没问题吗?我作品的风格你还不了解吧?” 当白鸟提出疑问时,对方如此回答:“老师的实力已能从各位大师的赞誉之词中得知,请您务必为敝出版社写书。” 这让白鸟再次感受到这一奖项的惊人威力。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骤然变得炙手可热,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受宴会气氛影响,白鸟只得全部收下递来的名片。之后一清点,发现竟有十五张。真不敢相信,竟然有十五家出版社想请他写长篇小说。 编辑们还告诉他:“老师的未来全看第二部作品了。获奖后的首部作品将成为《幻影女郎》是否是您真正实力的证明,同时也是您命运的关键转折点。决定您是得到出版社认可,还是从此被弃用。” “放一万个心吧。”当时的白鸟正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加上被酒冲昏了头脑,不由得胡言乱语起来,“我一定会努力创作出超越《幻影女郎》的作品,不,我一定写得出来!” 其实他对未来还没有任何打算,早知道不夸下这种海口就好了。 从颁奖仪式的翌日开始电话就响个不停。平常几乎没有电话找他,现在却接电话接到手软。贺电和百货公司的广告邮件也纷至沓来,一切都是因为媒体公布了他获奖消息的缘故。一向和他连话都不说的邻居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讶异地瞪大眼睛。此时他第一次意识到,白鸟翔这个笔名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格,正独自迈向他所无法企及的世界。 当初投稿时,白鸟并不愿暴露自已的过去,因此个人简历和本名都是信手捏造的,所以亲戚朋友中没人知道他拿了奖,他自己也不希望被别人知道。获奖后不久,他便在文京区的白山住宅区租了一套高级公寓。 从那天起,他便将本名与过去的一切通通舍弃,彻底变成推理作家白鸟翔。知道他真正身份的,恐怕只有税务局和区政府了。 白鸟深知性格急躁、粗暴是自己的一大缺点,自从一跃成为作家,他便开始有意识地改变。同时他还换了发型,戴上银框眼镜,留起胡子。整个人顿时有了作家的派头,看上去颇具知性气质,真是令人称奇。 拥有作家的头衔后,外界便会以特别的眼光来看待他,渴望知道他真实的一面。搬进这栋高级公寓时,他特意给邻居们送了礼物,平常见面也主动打招呼,力图塑造待人亲切的作家形象。 要是前妻看到他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会作何感想?光是想到这个问题,他就忍不住想笑。 这种忙忙碌碌的日子过久了,白鸟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眼下的严峻处境。写出获奖后首部作品的任务,逐渐成为他肩上的重担。他甚至开始怨恨起自己,当初为何给好几家出版社开下空头支票。 正想到这里,枕边的电话响了,打断了他的思绪。 白鸟将听筒拿到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推理月刊》的副总编辑藤井茂夫。 “白鸟老弟,是我啊。” “哦,你好。” “听起来很有精神嘛!最近怎么样,新书有进展吗?” “慢慢来吧,正在构思中。” “这话我已经听太多遍了,你该不会把稿子给别家了吧?” “怎么可能,稿子当然是优先给你,不用担心。” “长篇小说先不提,要是获奖后连个短篇也没写出来,很快就会被读者遗忘的。这世道,竞争可是残酷无情得很。” 藤井的话很尖锐。 “好啦,我知道。” “截稿日期是下个月十号,倘若到时候还没交稿,那就不好办了。” “绝对会按时交的,你尽管放心。” “那就说定了啊,我很期待啊。”说到这里,藤井突然压低了声音,“呃,还有件事想跟你聊聊。” “喂?声音有点小,听不见。” 白鸟回话时,睡在一旁的广美用力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 “早啊,阿翔。” 广美睡眼惺忪地说,藤井勉强听到了她的声音。 “哟,白鸟老弟,你旁边有人啊?我好像听到了女人的声音。” “没、没有,没有这回事。” 白鸟慌忙捂住广美的嘴巴。“嘘,别出声,我正在讲电话。” “怎么啦,阿翔?” 全身赤裸的广美依偎到白鸟怀里。 “哈哈,这不是有人吗?” 藤井在电话里笑着说。 “不是,我、我在看电视。” “喂,还没到午间电视剧时间呢。看样子你现在很忙,我下午去府上拜访吧,方便吗?” “不用了,有事就现在说吧,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我可介意。回见喽。” 藤井笑着径自挂断了电话。 “以后不要这样子,”白鸟伸手轻戳广美的额头,“我正在接一个重要的工作电话。” “为什么?这不还是早上嘛!是打电话的人没常识才对。” “我说你啊……” “我不管!”她扑哧笑出声,对着白鸟撒娇,“来嘛,亲热一下。” “真拿你没办法。” 白鸟把她压倒在床上。他对广美撒娇的声音最没抵抗力了。 立花广美和白鸟的相识,缘于她读过《幻影女郎》后,给自鸟寄去的那封热情洋溢的信。她今年二十三岁,是名自由撰稿人,信中附有她的生活照和如同相亲般的自我介绍。 她正是白鸟喜欢的女孩子的类型,收到信后的白鸟不由得怦然心动。以前当默默无闻的上班族时谁都不愿接近他,一旦摘得一项大奖后,连对异性的吸引力都完全不同了。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他深切体会到获奖,更确切地说,是媒体的惊人能量。 两个人相约某日在新宿的咖啡厅里见了面,然后去了夜店、酒吧,把能逛的地方都逛了个遍。起初白鸟只抱着玩一玩的想法,后来却渐渐被她迷住了。尤其在获奖后生话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心情正动荡不安的时候,广美天真烂漫的性格给了他极大的安慰。如果没有广美,恐怕他还无法适应现在的生活。 广美每周在白鸟的公寓过两次夜,有一次媒体登门采访时她恰好在场,当时她半开玩笑地说“我是白鸟的未婚妻”,该媒体竟信以为真地照原话刊登。 不过白鸟很乐意和她结婚,所以并没有提出抗议,反倒觉得省去了很多麻烦。 对他来说,眼下最大的问题不是感情归宿,而是写小说。之前他一直以“正在构思”、“本人创作速度很慢”等理由敷衍过去,如今差不多已经无计可施了。刚才《推理月刊》的藤井在电话里说得一针见血,如果一直写不出新作,就会被读者遗忘。不光如此,以推理小说界的冷酷无情,出版社会断然将他抛弃也说不定。反正推理小说作家要多少有多少。 其实《幻影女郎》出版以后,白鸟曾经绞尽脑汁,想出了一部长篇小说的梗概,却被藤井批得体无完肤,认为比电视上播的两小时推理短剧还烂。这场教训让他印象深刻,也深切感受到小说创作之难,开始对写小说产生了恐惧感。 面对久无动静的白鸟,起初藤井还满怀热情地期待,但渐渐失去了耐心,给出下个月十日前要写出一个短篇的最后期限。听藤井的意思,他似乎觉得与其苦等不知何时才能完成的长篇小说,不如约写有明确截稿日期的短篇来得爽快。白鸟心里有数,藤井今天来拜访肯定是为了鞭策自己。 2 吃过早午饭,广美便回去了,《推理月刊》的藤井茂夫随后来访。他身穿一件深茶色皮夹克,戴着浅茶色的墨镜。 “怎么样,在积极写稿吧?” 藤井在白鸟获奖时曾关照过他,而且从一开始就是白鸟的责任编辑,因此两人单独相处时说话十分随便,并不拘泥于工作上的关系。白鸟也对年长自己六岁的藤井无话不谈。 “看你被那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在恋爱上劲头十足嘛。不过工作上也要加把劲才是,不然我这个责任编辑就很为难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准时交稿。” 藤井打量着客厅茶几上随意放置的两只空杯,那是白鸟和广美之前喝咖啡时用的,喝完就搁在那里没收拾。 “你在和那个叫广美的女孩子交往吧?看到你们俩甜甜蜜蜜的是很好啦,不过,也差不多该拿出新作品了,不然你的处境可不容乐观哦。” “截稿日期不是下个月吗,短篇没问题的,你放心好了。” “虽然《幻影女郎》很受欢迎,现在还在热卖,可万一哪天突然卖不动了呢?到那时,你可就住不起这么豪华的公寓了。” 藤井毫不客气地说出残酷的事实。他环顾房间,用批判的眼光扫视着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家具。 “我想我目前正处于低潮期。”白鸟说。 “我说啊,所谓低潮期,只有当红作家陷入创作瓶颈时才有资格这么讲。刚刚出道的新人作家写不出来,不叫什么低潮期,而是处女作凑巧走红,之后就再无声息的家伙罢了。”藤井说得十分尖刻,“你的空白时间也太长了,我很担心。已经频频有读者向我们编辑部打听,白鸟翔的第二部作品进度如何了。” “咦,有这种事?” “是啊。还有件事想跟你说一声,约莫十天前,编辑部来了个怪人。” “怪人?” “对,他声称你的《(幻影女郎》是盗作。” “盗作?”白鸟的身体瞬间僵住,“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年纪挺轻的,乍一看挺正经的一个人。他一口咬定《幻影女郎》是他写的,被你原封不动地剽窃了过去。” “那你是怎么回应的呢?” “我当然不能随便敷衍或装没听见,我要求他拿出证据。” “……” “你猜他怎么说?”藤井看着白鸟。 “不知道……” “他让我去看他去年投来的稿件,也就是说,他去年也应征了新人奖,用的也是《幻影女郎》。” 白鸟心里涌起一阵奇怪的不安。 “那……确实有这份稿件吗?” “有。”藤井点上一根烟,“内容和你的作品一模一样,依我看,那家伙的脑子有问题。” “他说自己的名字了吗?” “好像叫山本安雄。” “山本安雄……” 白鸟的视线在藤井背后镶有玻璃门的豪华书柜边缘游移。 “你认识这个人?” 藤井饶有兴味地看着白鸟。 “不、不认识。只不过……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见过。”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山本这个名字确实很常见。” “那他后来老实回去了吗?” “我警告他少无事生非,把他撵走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你的稿件先寄来。如今这种脑筋不正常的家伙真多……” “是啊。”白鸟附和道。 “喂,你怎么回事?这么在意他?” 可能是对白鸟的态度感到不解,藤井脱口问道。 “没什么啦。” “难不成你真的是剽窃?” “别、别乱说!”白鸟气得涨红了脸,“《幻影女郎》是我花费三年时间才完成的作品,请你不要讲这种风凉话。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的胡言乱语,怎么可以当真……” “可是,也难怪人家那么说,连我都开始怀疑,或许《幻影女郎》确实是你剽窃的也说不定呢。” “为,为什么?” “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幻影女郎》之后,你再也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连一个短篇都没写出来。以这样的状况,任谁都会觉得先前的《幻影女郎》只是瞎猫碰到死老鼠而已。” “可是我曾构思过一个小说梗概啊。” “那种四不像的东西,哪能算得上小说?!” “怎么能这么说……”白鸟的情绪激动起来,“就算是藤井兄你,说话也该有个分寸。” “好啦好啦,别生气,我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藤井笑着伸手拍了拍白鸟。 “所以说啊,为了避免这种流言飞语,你还是努力创作吧。对吧?” “说得也是……” “感觉很气愤吧?要是剽窃的流言传播开来,问题就严重了。” “我知道,我一定会尽快写出新作品。” “希望你说到做到,我会尽全力支持你。”藤井离开时拍了拍白鸟的肩膀,“因为我相信你的才华。” 藤井的身影消失后,白鸟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 “可恶,竟然说我是剽窃者,好,那我就写出来给你看看,我绝对写得出来!” 白鸟紧握双拳。 3 二月已经过半,《幻影女郎》的畅销势头依然强劲。初版刚发售几日便打人排行榜前十名,此后不断再版,现在的销量已超过二十万本。来自全国各地书店的订单依旧不断,看来热销的态势还能维持好一段时间。 小说的腰封上将其誉为“超越威廉·艾里什名作的悬疑巨作”,当红插画家首次使用Illustrator【美国奥多比(ADOBE)公司推出的专业矢量绘图工具,是出版、多媒体和在线图像的工业标准矢量插画软件。】软件绘制的封面令人耳目一新,成为读者群中热议的话题。书评更是一片赞誉,诸如“十年一见的杰作”、“崭新的古典”等赞美之词随处可见。 出乎意料的高评价令白鸟有些不知所措,整日窝在公寓的会客室兼工作室里构思第二部作品。由于《幻影女郎》的超级热卖,读者对第二部作品的期待之情也愈发高涨。为了不辜负这份期待,白鸟已连续好几天绞尽脑汁地思考,试图找到什么灵感。可是大脑一片空白,完全理不出个头绪,连情节片段都想不出来。 他原本以为拿到大奖以后,至少可以混一段日子,没想到随着白鸟翔这个名字的日益响亮,来自外界的期待几乎要把他压垮。回想起以前那种拿到奖金和版税就尽情玩乐的想法,感觉实在太天真了。 白鸟原本就很难集中注意力,每天对着书桌苦思冥想对他来说委实是种煎熬。最近他开始认真考虑再次更名改姓,逃到某个角落重新开始。只要剃掉胡子、摘下眼镜,换成原来的分头,就能变成另一个人——准确地说,就是回归从前默默无闻时的模样。 可是他无法合弃舒适的高级公寓和立花广美。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一切,失去了实在心有不甘。虽然只是短短一段时间,但白鸟早已习惯了考究舒适的生活,要他再去过那种平凡的日子,光是想想他就会忍不住全身哆嗦。 他现在冒出的想法是去乡下租间房子隐居起来,以普通人的身份过悠然自得的生活。时下选择远离都市的人越来越多,说不定反倒很合潮流。然后当一个随笔作家,写一些描绘乡村生活的短文。这种程度的文字,他觉得有把握写出来。凭着白鸟翔的名声,就算写得不那么高明,应该也可以勉强交差。 虽然那样的日子可能很寂寞,但同以前的悲惨生活相比,还是好太多了。唉,到底该怎么办呢?盯着雪白的稿纸,他不禁自嘲:对着稿纸构思作品时一个字都想不出来,无聊的主意倒是心念一转就想到了。他将书桌上所剩不多的加冰威士忌一口饮尽,嚼碎冰块。从窗子看出去就是小石川植物园,满眼都是清爽的绿色。此时太阳已开始西沉。 突然电话响了,看看时钟,下午四点。 莫非又是约稿或催稿的电话?想到这里,白鸟不禁生出一阵厌烦。最近只要听到电话铃声,他就忍不住胆战心惊。要是广美打来的就好了……怀着一丝期待,他拿起了听筒。 。喂,是白鸟先生吗?” 听声音对方是个陌生男子,发音含糊不清,有些神经质的感觉。白鸟厌恶地想着。 “是的,我是白鸟。” “是我啊,山本。” 男子的口气突然变得很亲呢,好像两人是老相识。 “请问是哪位山本呢?” “山本安雄,你很熟悉的。” “啊!” 白鸟霎时想起山本安雄去《推理月刊》编辑部抗议的事。当时藤井把他赶了出来,莫非他现在把矛头直接对准自己了? “你很吃惊吧?” “你说你叫山本对吧,可我并不认识你。” “哟,想装糊涂?” “谁装糊涂了!” “你的声音在发抖哦。” 山本阴森森地笑了。 “你有什么事?” “看来你是打算装蒜装到底啦。既然这样,我就明白说出来。白鸟先生,你剽窃了我的作品。” 虽然听藤井说过之后,白鸟已有了些思想准备,但被对方这样直截了当地指责,仍是心中一震。 “你、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说我剽窃?讲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不会轻易罢休?明明是你把别人的稿件硬抢过来,竟然还能这么大言不惭。” “你疯了吧!” 白鸟从山本的话里感受到了疯狂。 “你说我疯了?” “像你这样毫无证据地乱说一气,实在不像是精神正常的人。” “是不是乱说一气,你心里应该最清楚。你叫白鸟翔?名字不赖嘛。我看你也就取笔名时有点才气。” 白鸟已怒不可遏。他明白,跟对方说什么都是白搭。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为什么要剽窃你的作品?跟你讲清楚,那本书是我先写出来的。” “与其说是你先写出来,倒不如说是你先寄出去的更接近事实吧。” “胡说八道,我很忙,再见!” “等一下。看你这么惊慌失措,果然很可疑。你绝对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喂,你少胡搅蛮缠,有话直说!” “好,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我希望和你见一面。” “为什么?” “我要听听你的说法。为什么你不仅夺走我的稿子、杀死我的朋友,还想对我下毒手?” “胡说!凭什么随便给人扣上杀人犯的罪名?” “既然你是这种态度,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想怎样?” “我会让你失去一切,包括现在的名声,还有其他……” “无聊,你为什么不报警?如果你向警方报案,我会很乐意奉陪,反正我没做任何亏心事。” “警察不相信我的话,甚至怀疑是我杀害了朋友。” “我就说吧,警察是很明白事理的。” 白鸟本想放声大笑,但一口痰卡在嗓子眼,反倒使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可以和我见个面吗?”山本问。 “没必要。你的想象力这么丰富,应该不愁写小说没灵感吧?” “你在嘲笑我?” “你不是去过《推理月刊》编辑部吗?藤井副总编把情况都告诉我了。你的稿子被他当场退回,所以你转而找我出气,没错吧?” 听白鸟这么一说,山本有些心虚。 “原来那位副总编跟你串通一气。” “你错了,只要是思维正常的人,都会觉得你有问题。” 白鸟终于恢复了镇定,逐渐占据了上风。 “随便你上什么地方去闹,你只管说白鸟翔是剽窃者好了,我奉陪到底。” “……” “谁会相信你?我是个名声响亮的作家,而你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落选者。” 白鸟翔乘势向山本挑衅。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愉快。 “混、混账……” 电话另一端的山本失去了冷静,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要挂了。” “等、等等!” 白鸟放下听筒。挂断电话的瞬间,他听到山本在大声嘶吼。 虽然处理了滋事的人,但不舒服的感觉却犹如渣滓般沉淀在白鸟心里。 §倒错的杀意(山本安雄手记)§ 二月十二日 白鸟翔——当我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这个“敌人”的声音时,禁不住心跳加速。照预定计划挑明来意后,电话那端的白鸟翔明显流露出不安。尽管他极力掩饰,但颤抖的声音已经暴露了一切。 从这一刻起,我确信白鸟翔就是卑鄙的剽窃者和杀人凶手。 基于公正的立场,我提议见面谈谈,以便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如果他的解释合理,我可能会考虑原谅他或从轻处罚。杀死城户可能并非他的本意,而是一时失手,酿成大错。至于剽窃我的《幻影女郎》一事,只要他能承认我是真正的作者,我便不再追究。 可是,白鸟不仅一口否认剽窃的事实,还嘲弄我精神错乱。我决不轻饶他。他犯下的罪行万死奠赎,单纯的复仇太便宜他了,我要一点一点地折磨他的精神,让他痛苦、懊悔不已,彻底向我屈服,最后再把他葬送在黑暗中。 我穿着妈妈寄来的棉背心待在公寓里,一边把腿伸进暖桌里取暧,一边思索报复计划。连火炉都没有的屋里冷得要命,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想到白鸟如今正舒舒服服地在高级公寓里享受,我就愤怒得热血沸腾。 从精神上攻击白鸟,也就是让他意志崩溃的方法有: ①电话——持续进行电话骚扰。这种手段虽然低级,但应该很有效。 ②写信——向媒体寄揭发信。虽然对方可能会像《推理月刊》那样不加理会,但多寄几封总会有希望。甚至可以给写真杂志寄几封。 ③传单——把印有白鸟恶行的传单贴到他的公寓,投到附近住户的信箱里。那些家庭主妇最爱聊八卦,事态很可能会朝有趣的方向发展。 ④未婚妻——周刊上介绍过的那名女子。在她心里埋下怀疑白鸟的种子,想必也会很有效。具体的计划随后再考虑,应该很快就能想出妙计。 对白鸟翔的憎恨让我迅速想出种种招数,说不定比起创作推理小说,我更有干坏事的天分。不对,正因为我确实具备推理小说作家的素质,才会在片刻间就想到如此丰富的办法。照此看来,如果真以写作为生,要维持生活大概也不成问题。 想到这里,我又不经意地幻想起白鸟现今的处境。 自鸟虽然凭借偶然到手的稿子获得大奖,成为作家,但他本身并没有写作的才华,不可能再写出小说。实际上我翻遍小说杂志,都不曾看到白鸟翔的新作。现在他或许还可以以“正在构思第二部作品”的借口来逃避,但要不了多久,他就无法搪塞过去了。此时他的内心必定焦急异常。如果以此为突破口,或许攻陷“敌方”阵营会出乎意料地容易。 思路逐渐明朗,今晚就开始作战吧! 凌晨十二点,我打电话到白鸟家,电话立刻被接起。 “广美吗?” 听白鸟的口气,似乎正在等这个电话。 “不好意思,不是广美。” “你是谁?” “啊呀,这么快就忘了我吗?明明刚刚才给你打过电话。记性这么烂,亏你还能写出小说。” “你是山本?” “没错,偷稿贼!” “大半夜的打电话,你简直一点常识都没有!” “我看还是小偷更没常识。” “小心我报警!” “好啊,你尽管去报。” 说完这句我便放下听筒,心情好了不少。我决定每隔一小时打一次电话。 凌晨一点。 “喂,我是白鸟……” 听筒里传来睡意蒙咙的声音。被吵醒的白鸟明显很不高兴。 “你好,现在是叫醒服务。” 白鸟立刻听出我的声音。 “喂,你搞什么鬼!你以为现在几点?” “你已经睡了?晚上没写稿啊,这么慢悠悠的没关系吗?” “要你多管闲事。我都是白天写稿。” “哦?你写了什么?你有写小说的本事吗?就凭你这个偷稿贼?!” “你给我闭嘴!” 白鸟恼怒地挂断电话。 凌晨两点。 “喂。” 没有回应。于是我换了副嗓音:“喂,我是《推理月刊》的藤井,很抱歉深夜打电话。” “哦,你好。” 这回立刻有了反应。白鸟极力装出热情的声音。 “搞什么,这不是在家嘛。我是山本。” “你这浑蛋!” 白鸟狠狠地挂断电话。 凌晨三点,我再次打电话过去。这时我自己也有些困了,所以这是今晚最后一通电话。 不过这次电话没有人接。多半是白鸟一气之下把电话线拔了。但考虑到出版社会打电话给他,他不可能一直不接电话线。这正是他头痛的地方。总之,第一天作战大获成功。我要让他慢慢患上电话恐惧症,进而对工作产生不利影响。 不过骚扰电话也不能没完没了,该收手时就要收手。闹得不好,白鸟很可能真的报警,这一点不可不防。 二月二十日 之后一连好几天,我持续进行电话作战。从白鸟接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来看,作战已取得成效。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白鸟焦躁的样子。 不过昨天白鸟似乎拔了电话线,每次打过去都是忙音,我始终没能听到白鸟的声音。如果他设定了电话留言,我就能留言给他了,可惜没有。 凌晨十二点再打过去时,我本来不指望会有人接,没想到刚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我马上做好准备。 “喂。” 很意外地,传来一个年轻女郎的声音,我恍然意识到,这应该是白鸟的未婚妻立花广美。要随机应变了…… “这么晚打来电话,打扰了,请问白鸟老师在吗?” “不好意思,他正在洗澡。” 假如白鸟在场,必定不会是这个女人接电话,但他刚好去洗澡了,毫不知情的广美才接了起来。这真是天赐良机。 “要叫他来接吗?还是稍后给您回电话?” “不用了,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我?” 她的口气听起来很困惑。 “冒昧问一下,你是立花广美小姐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看过那期《周刊》,你是白鸟老师的未婚妻,对吧?” “哦,那个啊。”她仿佛觉得很好笑似的笑了,“差不多算是吧……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山本安雄。” “山本先生?你要对我说什么事?” “关于白鸟翔老师的事。” “阿翔怎么了?” “如果你有结婚意向的话,我建议还是尽快放弃比较好。” “什么啊,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要紧事呢,你管得太多了吧!” 她突然发起火来。 “对不起,素不相识的人贸然说出这种话,也难怪你会生气。但这关系到你一生的幸福,请容许我恳切地送上一句忠告。” “你到底想说什么?其实就是骚扰电话吧!” “不不,我想告诉你一个白鸟的秘密。” “秘密?” 她似乎来了点兴趣。太好了。 “是的。说出来恐怕会让你吃惊,白鸟的《幻影女郎》是盗作。” “以为要说什么事呢……这种事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别急,听我慢慢给你说。《幻影女郎》其实是我写的小说,可是稿子不小心弄丢了,刚好被白鸟捡到……你有没有哪怕一次,看到白鸟在写小说?” “看到过啊。” “那你留心过稿纸吗?” “这个嘛……” “没有吧?《幻影女郎》出版后,白鸟发表过新小说吗?请你想想看。” “……” 我静等她充分消化我所说的事实。 “他不可能写出来的。他不过是碰巧捡到稿子,然后直接拿去投稿,自己根本没有写小说的才能。你也是吃文字这碗饭的人,这一点应该看得很清楚吧?” “这么恶毒的污蔑你也说得出口!” “你要是不相信,不妨以后仔细留意白鸟的行为。没事看看他写的稿子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这样一来,你就会知道我的话没有半点虚假。” “胡说,鬼才信你呢!” “哈哈哈,信不信由你……” 这时听筒那边响起男人的声音,看样子白鸟洗完澡出来了。 “谁啊?” 白鸟出声问道。 “没事,打错了。” 电话随即被挂断。 成功、太成功了!虽然她对我的话持怀疑态度,但至少我已经在她的心里种下了“疑惑”的种子。证据就是,她没有把我所说的事如实告诉白鸟。今后她一定会细心观察白鸟的行动,还会看他的稿纸。 这件小事看似不起眼,却是稳扎稳打的进展。我心满意足地上了床。 二月二十一日 上午十点,我出门去调查白鸟的高级公寓。为了实行第二阶段的作战计划,需要详细研究公寓周边的地形,了解地理情况。 从都营地下铁三田线的白山站出来,附近有很多坡道。白鸟的高级公寓坐落在一片宁静的住宅区中,是幢风格雅致的砖红色建筑,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数了数一楼的信箱,共住着二十四户。一楼只有咖啡厅和花店,二楼以上才是住家。白鸟住在五〇五号室,信箱上贴着写有“白鸟翔”的崭新姓名牌。 如果凭借《幻影女郎》获奖的是我,此刻我也能住在如此豪华的公寓了。一念及此,我不禁对白鸟生出一丝嫉妒。不过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让白鸟一败涂地、欲哭无泪,所以,暂且先忍耐一段时间吧。 我走进一楼的咖啡厅,用收银台旁的粉色公用电话给白鸟打电话。 “喂。” 是立花广美接的电话。我一言不发地搁下听筒,因为我只是想确认她起床了没有。她应该不会一天都待在白鸟家,迟早会离开。我打算跟踪她。 我在咖啡厅的靠窗座位坐下,盯着公寓的一楼出口。咖啡厅这边装着整面的落地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公寓的出入口。但由于沿窗有一排盆栽,若从外面往里看,反而很难看清店里的情形。这是个绝佳的监视位置。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广美独自出现了。我在《周刊》上看到过她的照片,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米色的外套,有些冷似的缩着脖子走向地铁站。我赶紧结了账,尾随在她身后。 去往三田方向的站台上只有零星几个乘客,但她并不认识我,我可以放心大胆地站在她身边。我一直走到与她相距仅四五米时才停下脚步,等候电车。 电车轰隆轰隆地进站了,广美在靠近车门的座位坐下后,从肩上的包里拿出一本书翻看起来。我坐在她斜对面,装出看报纸的样子,暗中注意她的动静。 过了水道桥站,广美伸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或许是昨晚没睡好,她的眼睛有点肿。她轻轻掠了一下披肩长发,姿态十分撩人,我不由得怦然心动。像她这样个子娇小、体态丰盈的女孩,正是我喜欢的类型。想到她昨晚刚被白鸟这骗子染指过,我便气愤不已。本来应该是我拿奖,她也应该和我在一起才对。 虽然目前的事实正好相反,但再过些日子,她就会发现白鸟的真面目,进而和他分道扬镳了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广美在神保町站换乘都营新宿线。从神保町去往笸冢方向的乘客很多,电车被挤得满满当当。她背倚着不开的那扇车门,继续看着小说。我抓着吊环,站在与她相隔两个人的地方。她看的小说没包书皮,看得到书名,是高桥克彦【高桥克彦(Takahashi Katsuhiko,1947一 ),日本小说家,一九八三年以《写乐杀人事件》获得第二十九届江户川乱步奖。代表作有“浮世绘三部曲”、《红色的记忆》等。】的《写乐杀人事件》,几年前获得江户川乱步奖的作品。 我很开心地想,原来她也是推理小说迷,和我一定很有共同语言。虽然现在她对我不理不睬,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她主动投怀送抱,我有绝对的把握…… 电车经过幡谷站后,从地下驶上地面,很快便抵达终点笸冢站。 广美没再换乘,在链冢站出站,沿着甲州大街往新宿走。头顶是首都高速四号线,上方和下方同时传来震耳欲聋的车辆轰鸣声,寒风裹挟着废气和粉尘,呼呼地打在我脸上。 广美丝毫没发觉自己被人跟踪了,走了一会儿,她进入一幢临街的小公寓。她先查看了门口的信箱,随后搭上电梯。我没有跟进电梯,而是去看了看信箱,三〇一号室,信箱上插着手写的姓名牌“立花”。 立花广美,独自生活,自由撰稿人。 谁能想到,她竟住在如此喧闹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比起我的公寓这里还是好上好几倍。我自嘲地笑了笑,对今天的战果感到很满足,转身踏上归途。 二月二十四日 『前略【日本人在写信时开头会先寒暄一番,多为天气或节气的寒暄语。“前略”表示寒暄的话不多说了。直接进入正题。】 冒昧来信,请见谅。 实际上关于最近成名的推理作家白鸟翔,我了解到一些不好的传闻,亟欲告知广大被蒙蔽的读者,才匆忙写下此信。 提到白鸟,他曾以《幻影女郎》摘得推理月刊新人奖,小说至今仍在热销.这些情况您肯定十分了解。然而,白鸟的个人经历却一直扑朔迷离,这种神秘感也为他增添了人气。但事实上,他不愿透露过去的经历,是因为其中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暗秘密。 那个秘密就是——《幻影女郎》其实并非白鸟的作品,而是抄袭他人作品的产物。真正作者的名字在此不便透露,总之,白鸟是捡到原作者不慎遗失的稿子,又卑鄙地用这份稿子去应征.才拿到大奖的。 可能您一时难以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遗憾的是我没有证据,但白鸟自《幻影女郎》获奖后,便再无新作问世,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他不过是个冒牌作家。到现在他连一个短篇都没写出来,不是吗?就算创作速度再慢,这多少也有些说不过去吧?但如果他原本就不具备写小说的才能,这种状况就并非不可思议了。 以上所述,望您适当进行调查。 就此搁笔』 昨天我寄了十几封类似内容的信到各大报刊和出版社的编辑部。因为是毫无证据的指控,很可能会被当成匿名信不予理会,但也可能会有两三家去调查核实。虽然不知道他们是直接打电话给本人求证,还是不露痕迹地私下打探,总之不管怎样都会给白鸟带来心理压力。只要能达到这个效果就足够了。 我自己也觉得这种报复手段有点阴,不够光明正大。虽说是为了向白鸟复仇,但总感觉自己的性格也随之变得扭曲,心里很不舒服。我甚至隐隐有些害怕,这样下去,该不会真的变疯狂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用疯狂来对抗疯狂,我才能赢得胜利。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窗玻璃上映出我的面孔,看起来宛如鬼怪般狰狞,但我已下定决心,定要为社会消灭害虫。 昨天寄出的信今天应该会送到。想到这一点,我便开始动手写传单。我要把揭发白鸟罪行的传单投进他那幢公寓所有住户的信箱。 “白鸟翔不可告人的罪恶过去大曝光!” 这是标题,内容则和寄给出版社的信大致相同。 我按照公寓楼的住户数复印了传单,准备投进一楼的信箱。这样应该不会引起管理员的怀疑。收到传单的人虽然半信半疑,但难免会对白鸟萌生疑虑,觉得“说起来还真像这么回事”。 不用说,我也会发一份给白鸟。当他知道每一户都收到了这样的传单后,肯定会怒不可遏。以后他在公寓里遇到邻居时就有好戏看了,别人会戴着怀疑的有色眼镜看他,而他又无法辩解。一筹莫展的他只能下意识地逃避别人的眼光,如此一来,就愈发显得做贼心虚。 深夜时分,我来到白鸟的公寓,把传单一一投进住户的信箱,又在五楼白鸟家的门上用胶带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声讨剽窃者白鸟翔”。 虽然夸张了点,但多造些声势还是必要的。明天这里恐怕会有一场大风波,我心中充满期待。 二月二十五日 今天中午,我从白鸟公寓大厦一楼的咖啡厅打电话到他家,电话响了好几声都没人接。就在我以为没人在家,正要挂断时,突然传来白鸟的声音:“喂?” 感觉他似乎没什么精神,看来我已击中了要害。 “怎么,才睡醒?” “山本你这混账,这么骚扰我,到底想干吗?” 白鸟的声音瞬间高了八度。 “你指的是?” “少装蒜!你给出版社寄了许多胡编乱造的举报信吧?” “哦,那件事啊。我不过是写出事实罢了。有反应了?” 我冷静地回答。 “开什么玩笑!从一大早电话就没断过。” “很好,看来初见成效啊。” “你什么意思?还有,那些传单又是怎么回事?你给公寓的所有住户都投了一份?” “哦,那是希望你的邻居们能了解你的为人,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亏你说得出口,分明充满恶意!” “我只是写出事实。” “你还真敢说!” “唉呀,看来你还是不打算反省昵,那我就再下点猛药吧!” “小心我告你!我绝对会报警的!”白鸟愤怒地说道。 “随你的便。我也正准备把你干的好事告诉警察,到那时候,媒体说不定也有兴趣来插一脚。” “胡搅蛮缠的家伙!” “不过,如果你肯改变心意,我会考虑罢手的。” “什么条件?”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你必须承认《幻影女郎》是盗作。只要你承认了这一点,杀死城户的事就一笔勾销。” “你、你这混账!明明根本没这回事,你却硬要给我扣上偷稿贼、杀人凶手的罪名。我宰了你都不解恨!” “呵呵,你终于原形毕露了。” “像你这种人渣还是早点死了好,免得祸害社会!” 电话被猛地挂断了。 从白鸟的反应来看,我的作战计划大获成功。我享受着芳香的咖啡,开始筹划下一步行动。 我有种预感,白鸟距离精神崩溃已经不远了。 在咖啡厅消磨了半个小时后,我起身结账,然后用收银台旁的公用电话再次打到白鸟家。 电话虽然接通了,对方却始终不做声。 我平静地开口说道:“我是山本,现在在你家公寓的大厅,能不能见个面?” “你说什么?好,我马上就到,你等着!” 白鸟急急挂断了电话。他一定打算飞快地跑下来,逮我个正着吧。我快步走出咖啡厅,躲在距离公寓大门十米开外的拐角处观察动静。 不出我的意料,几乎连一分钟都不到,白鸟就出现了。因为走得匆忙,他只随便套了件毛衣。在大厅里没找到我的踪影,他便在大街上来回巡视。我本以为看不到我他会很快放弃寻找回家去,不料他竞迈步走向地铁站。由于住宅区内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便装成行人,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就在这时,从咖啡厅里出来一个身穿夹克的年轻人,肩上挎着相机包,脚步匆匆地朝和白鸟相同的方向走去。看上去他好像也在跟踪白鸟,但我并没有绝对的把握。此人恰好走在我与白鸟之间,无形中成了我最好的隐身衣,让我的跟踪轻松了许多。 走到前方商店街转角时,白鸟倏地扭过头。看他的表情,似乎发现了有人跟踪。莫非我被他认出来了?我打了个寒战,急忙躲到附近的电线杆背后。 白鸟气势汹汹地折回来,停在那名挎着相机包的年轻人面前。不知道为什么,白鸟开始对那个年轻人破口大骂,甚至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抢过相机包狠狠地摔到路上。年轻人大叫起来,慌忙蹲下去捡相机包。 我愕然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白鸟骂完便扔下年轻人,自顾自地走向地铁站。我再次跟了上去,经过年轻人身旁时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正捧着摔坏的相机,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我没有答理他,一路追到商店街,白鸟却已经消失了。旁边就是地铁白山站的入口,他八成进站了吧。我急忙下到地铁站里,可是自动售票机前和检票口附近都不见白鸟的踪影。 “奇怪,不可能啊……” 白山站上行和下行的电车在同一个站台,站台上候车的人不是很多,可我同样没有看到白鸟。 虽然有些不甘,但我还是决定先回东十条。站在开往巢鸭方向的站台上,我回想起今天的战果。很明显,我的作战计划已顺利发挥了预期的作用,白鸟的崩溃近在眼前,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行了。 这时广播响起,通报下行的电车即将到站。我悠闲地望向电车驶来的方向,只见隧道深处透出一束亮光,紧接着银色的车身映人眼帘,我隐约看到车头上标示的终点站是西高岛平站。 突然,我感觉背后有人。在电车进站的轰隆声中,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低声骂了句:“人渣!” 我回头看去,却冷不防被人在背上猛推了一把。 心里一惊的同时,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朝着黑漆漆的铁轨跌落。 电车响起尖锐的喇叭声,随着剧烈的嘎吱声紧急停下了。我眼角余光瞄到的最后景象,是车轮与铁轨摩擦出的火花。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铁轨旁边的排水沟中。右肩火辣辣地疼,但身体的其他部位似乎没有受伤。我揉了揉肩膀,试图站起身。 电车突然刹车,乘客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探出窗张望。接着,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打开车窗,用手电筒照着我的脸。 “您还好吗?没有受伤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您先躺着,不要动。” 工作人员长舒一口气,脑袋从窗前消失了。与此同时,尖锐的笛声响起,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电车重又开动。 等到电车的尾灯消失在隧道深处,我才从排水沟里站起,跨过铁轨,伸手去攀站台。刚才那位工作人员把我拉了上去。 “真是吓了一跳。您确实不要紧吗?”工作人员打量着平安无事的我问。 “没事,就是肩膀被撞了一下。” “可是您是怎么跌下去的呢?”工作人员的口气中带着责备的意味,说完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莫非您……” 我很清楚他的想法。“怎么可能,我并没有打算自杀,只是刚好有点头晕,没站稳,就掉下去了。” “是吗?那就好,您多加小心呀。”工作人员再次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为防万一,您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怎么样?” “不用担心,我真的没事。你看,这不是好端端的吗?”我装出平静的样子,向工作人员行了个礼,“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您平安就好。那么,您自己多保重啊。”工作人员微微点头回礼,旋即走向恰在此时驶进站台的三田方向电车。 我出了检票口。 有人想杀我,这是明摆着的。除了白鸟我想不到其他人。是他在我耳边低骂了一句“人渣”,然后把我推向疾驶来的电车。可惜他用力过猛,我虽然跌了下去,身体却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幸运地落在了铁轨旁边的排水沟里。 尽管最终未能得逞,但白鸟的杀意却是千真万确、不容否认的事实。 我折回白鸟的高级公寓,决心向他复仇。之前我的做法太过心慈手软,现在我只想二话不说就宰了他。我心中的怒火早已猛烈到不可遏制的地步。 当我来到公寓前,却发现门口停着警车,周围一片混乱,十几个看似这里住户的主妇和路上的行人聚在一起,围着警车探头探脑。 发生什么事了?我朝车里看去,被两名身强力壮的男子夹在中间,低头坐在后座的,正是白鸟翔。开车的警察挥手示意围观群众让开,然后发动了警车。 看热闹的人虽然散了开来,却依然恋恋不合地看着警车。 “出了什么事啊?”我向一个看起来很爱说话的中年妇女打听。 “哦,那个人叫白鸟翔,写的书还挺畅销的。” “他做了什么坏事吗?” “听说殴打了杂志社的摄影记者,所以被警察带走了。” 我听后恍然大悟,原来刚才被白鸟翔痛打的年轻人是跟踪他的摄影记者。这说明至少有一家报社的编辑部相信了我的举报信,我感到一阵满足。 “现在想想,那个人平时就很古怪,还有小道消息说他剽窃别人的作品。”中年妇女继续说道,“恐怕过去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看来揭发白鸟的传单也有人信。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随口附和道。 在站台上偷袭我的白鸟回到公寓后,马上因涉嫌殴打摄影记者而遭逮捕。事情的发展超乎我的想象,实在精彩,起初我还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便被快感占了上风。 “活该!浑蛋白鸟!” “咦,你说什么?”中年妇女疑惑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好容易才忍住笑,“真没想到,那个白鸟翔原来这么差劲啊!” “好像是呢。” 刚才的一腔怒火不知不觉已烟消云散。 §倒错的萌芽§ 1 白鸟翔从警署获释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在警署里待了整整十个小时。由于持续遭受山本安雄的电话骚扰,他的睡眠严重不足,就连待在警署的那段时间也一直意识模糊。 白鸟殴打的是某家周刊的摄影记者,对方为了确认揭发信的内容是否属实,这两天一直在白鸟身边打探。白鸟完全不记得自己对他动过手,他被山本安雄的电话叫出来,匆忙下到一楼,却一个人影也没看到。一怒之下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飞奔,之后梦游般地度过了几十分钟,才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地铁白山站的入口处。只穿着薄毛衣的白鸟冻得瑟瑟发抖,慌忙折回公寓,在门口遇到警察和陌生年轻人。尽管白鸟矢口否认自己使用过暴力,但现场有三个目击证人,因此他最终还是被警察带走了。 说是暴力殴打,实际上摄影记者的伤势并不严重,不过是跌倒时右手掌有轻微擦伤而已。真正触发愤怒之情的是他赖以生存的专业相机被摔坏了。不仅机身受损,镜头也碎裂了,据说损失高达三十万。 虽然自鸟对这起暴力事件毫无印象,但因厌倦烦琐的审问,一到警局他便提出全额赔偿摄影记者的损失。摄影记者也爽快让步,撤销了控告。现在各大杂志报纸的过火采访方式已经成为社会问题,摄影记者显然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最后白鸟又写了份检讨书,此事便算了结,他也终于获准回家。从十个小时的不自由状态中解脱出来,好不容易回到公寓的白鸟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疲惫到了极点,一进门就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仿佛算准时间一般,电话恰在此时响起。一定是山本。想到这一切全拜山本所赐,白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抓起听筒,怒吼一声:“混账东西,给我差不多一点!”接着就挂断了电话。 很快电话再度响起。 “是我啦。”听筒里传来广美的声音。 白鸟一下子没了力气:“怎么,原来是你?” “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劈头就骂人是混账东西……” “刚才是你打的电话啊,对不起。” “你今天一天都不在吧?” “嗯,我去警察局了。” “警察局?发生什么事了?”广美的声音顿时变得关切起来。 “说来话长。” “你到底怎么了,最近总是怪怪的。” “不好意思,明天再跟你解释。现在实在太累,好想睡觉。” “好吧,那我明天过去。” “你能来是最好不过了。”白鸟挂了电话。这几天他饱受山本纠缠的困扰,都没什么机会好好和广美聊天。想到明天就能和她见面,白鸟的心情总算平静了下来。 电话又响了,莫非广美有什么话忘了说?可白鸟已经累得没力气说话了。 “广美,你就饶了我吧。” “哟,你回来啦。在警察那里被折腾得够戗吧?” 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是山本安雄。 “可恶,都是你害的!” “彼此彼此,你还不是想对我下毒手。不过让你失望了,我还活蹦乱跳的。” 山本发出刺耳的笑声。 “像你这种人渣,赶快给我去死吧!” 白鸟重重摔下听筒,拔掉电话线,直到隔天起床才重新接通。 当晚白鸟做了一整晚噩梦。梦中的他拼命追赶没有脸的山本,但每次快要追上时,两人就在瞬间互换了身份。等到早上九点醒来时,不仅没有神清气爽的感觉,反而心情糟得要命。 这种种混乱都是拜山本的阴险行径所赐。白鸟已经无法忍受山本这种病态的纠缠,再不采取行动,他绝对会撑不下去的。弄不好,精神都会崩溃。那样一来,岂不正中山本下怀? 白鸟用冷水洗了把脸,坐到书桌前,认真思考起对付山本的办法。 他在稿纸上反复写下山本的名字。写着写着,乱成一团的大脑竟逐渐冷静了许多,似乎只要不断地写山本的名字,就会有妙计浮上心头。于是他继续一遍遍地在稿纸上写下“山本安雄”这个名字。 『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 四百字一页的稿纸,一页刚好能写足一百遍。 一页写完,再写第二页。虽然妙计还没出现,对写作的恐惧感却慢慢消失了。白鸟心头一阵狂喜,也许因此能找到突破创作瓶颈的途径也说不定。 他的心情越来越好。 白鸟继续在稿纸上狂写“山本安雄”。直到一口气写了十页,手指累得不行,这才搁下笔。 他再也不怕山本安雄了。想到自己以前竟然被这家伙的言行弄得神经过敏,他简直觉得好笑。现在就算山本再打电话来,他也有自信一笑了之。山本的弱点在于自尊心太强,受不了伤害,今后不妨对山本采取彻底的轻蔑战术。 如此轻易就找到了击退山本的办法,白鸟不由得心中大喜。 倒上一杯咖啡,他开始悠闲地品味其馥郁的香气。回头想想,这几天神经紧绷到不正常的地步,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山本乘虚而入。 从第十一页开始,白鸟开始写起打击山本的方法。他想到一个很妙的主意,轻轻松松就写到第二十页。 突然电话响起。 “嘿,来啦。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的只可能是山本。白鸟意气风发地拿起听筒,不等山本开口,抢先以愉快的口吻说:“哈罗,山本君。早上醒来感觉如何啊?” 被先发制人,山本明显有点慌乱。 “……” “怎么好像没精打采的呀,山本君?” “白鸟你疯了吗?” 山本抛弃了往常那种客气的态度,这恰好能反映出他内心的动摇。 “大概是你的病转移到我身上了吧。昨天经历了一场很棒的体验,今天写起稿来真是如有神助呢。毕竟和警察打交道的机会可是很难得的。” “胡说!你怎么可能写得出来小说!” “不相信吗?那就来我的公寓亲眼瞧瞧吧。” 两人之间的关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逆转,白鸟完全沉浸在交锋的乐趣中。 “告诉你啊,我就要着手创作第二部长篇小说了。” 说到这里,他的脑海里蓦地掠过小说的灵感,那创意堪称绝妙。 “小说的主角就是山本君,一个疯狂的男人。你亲眼目睹了杀人事件。让主角以山本安雄这个确有其人的名字登场,想必会别有趣味吧。” “你休想!”山本嘶吼道。 “我现在还在构思,不过只要参考你的那些行径,故事很快就能盛形了。” “就凭你,也想写出小说?” “写不出来的是你才对。既然这么喜欢给别人扣上剽窃的罪名,今年的推理月刊新人奖你也去投稿试试啊!反正都是写不出来吧!” “你还真敢说……” “今后还要不断来骚扰也无所谓,你的行动我会全部写进小说里的。” “不行!” “我很忙,失陪了。” 白鸟笑着挂断电话,仿佛亲眼看到了山本在电话那端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子。终于胜利了,彻彻底底地打败了山本。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之前竟然因为这种蠢材而备感困扰。至于公寓里的其他住户怎么看,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重又坐回到书桌前。 他文思泉涌,从第二十一页开始创作,过去写作时的乐趣又回来了。照这个进度,应该可以准时交稿,不必再听《推理月刊》的藤井说难听话了。 写了两个小时,他的肩膀渐渐发僵。从第一页开始,总计已写了三十五页,速度之快令人称奇。看来中午前能突破五十页大关也不是不可能。 现在的他甚至有些不理解,自己之前怎会总是对着稿纸苦恼? 这时门铃响了。 内线对讲机里传来广美担心的声音。 2 立花广美几乎没认出出现在门口的白鸟翔。白鸟一脸憔悴,面颊消瘦,胡子邋遢,但眼镜后的双眼却闪着异样的光芒。 “哟,你可算来了。” 白鸟亲热地揽住她的腰,拥她进屋,看样子心情倒是很好。 “好冷。” 会客室兼工作室里没有暖气,而且似乎很久没通风了,室内空气污浊,还能闻得到淡淡的烟味。立花广美满脸责怪地看着白鸟。 “对不起,我一直在工作,没留心温度。” 白鸟打开空调,暖风静静地吹进房间。 “在写稿子?” 她打量着书桌上的稿纸。 “嗯,今天进展非常快,写了整整三十五页。”白鸟开心地说。 “你真厉害,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能照常写稿。” “你已经知道昨天的事了?” “报纸上登出来了,你看。” 她打开带来的早报,翻到社会版。报道的篇幅不大,标题是“畅销作家失控施暴”,文章描述了白鸟因殴打摄影记者被带到警署,最后以三十万元赔偿金达成和解的经过。 “光凭这篇报道看不出来什么,不过免不了要被八卦杂志当成猛料来炒。事态平息之前,你还是先别出门了吧。”广美体贴地说。 “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也只能在家里窝上一阵子了。” “你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是啊,都是因为山本安雄的纠缠。不过问题已经顺利解决,不会再出现状况了。” “山本安雄?”广美记得最近曾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 “你认识?” “山本……” “他频繁打电话来骚扰我。” 这句话让广美想起来了,山本安雄就是几天前白鸟洗澡时打来电话的人。当时山本极力让自己相信《幻影女郎》是盗作,她虽然嗤之以鼻,内心深处却有些在意。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啊。” 白鸟把山本给媒体寄中伤自己的举报信,又在公寓里散发传单的事情一一告诉广美。 “于是就有摄影记者来跟踪?” “其实他们会相信那种举报信,派人来跟踪我这个新人作家,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看样子他们为了爆料也真是伤透了脑筋啊。”广美笑了,“不过我觉得没必要为那种事出三十万元。” “赔偿相机的钱确实让我有些心痛,不过考虑到事情闹大的后果,也算是便宜了。” “这样啊。”她叹了口气,“后来山本又说什么了没有?” “他还是打电话来纠缠,不过今天早上我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火大得很哪。” “这样刺激他不会出事吗?那个人脑子有点不正常吧?” “是啊,不过他也就嘴上说说而已,实际上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那就好。” “我倒是因祸得福,新小说已经在着手创作了。” 白鸟面露喜悦之色,广美意识到刚见面时的担忧纯属多余,不禁放松了不少。 就在这时,电话突然响起。 时间掐得实在太精确,两人面面相觑,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电话依旧在响。 “是山本吗?”广美首先说道。 “也许吧。”白鸟沉着脸说,旋即下定决心,伸手拿起听筒。 广美发现把听筒贴到耳边的白鸟,紧张的神色已迅速消失无踪。 白鸟向她摆了摆手,似乎在暗示对方并不是山本。 “藤井兄啊,你好你好……是啊,昨天出了点麻烦。不过你放心,已经解决了……稿子吗?嗯,进展很顺利,已经写了三十五页了。是的,没问题,应该赶得上截稿日……谢谢你特意打电话来关心……很过意不去啊。” 白鸟轻柔地放下听筒,冲广美露出微笑。 “是《推理月刊》的藤井副总编,他看到报道后很挂念我。” “这样啊。”看到白鸟恢复了平常的活力,广美也由衷地高兴,“这回写的稿子是什么题材?” “这篇作品绝对出色。”白鸟兴奋地一拍大腿,“故事的主角就叫山本安雄,以这个疯子的视角讲述一个心理悬疑故事。” “哇,听起来好棒,真想早点儿看到。” “再过两三天就写好了,你等一下吧。” “真好呀。” “怎么说?” “自从认识你以后,我一次都没看到你写小说,总觉得是我耽误了你的工作。” “原来是为这种事啊。”白鸟笑了,“说起来,就算创作速度再慢,我空白的时间也确实太久了些,难怪你会这么想。” “你有些焦急吧?” “还好啦。要是《幻影女郎》一炮走红后就无声无息,未免有点丢脸。” “你今天要专心写稿吧,那我还是回去好了,免得打扰到你。” 广美伸手去拿刚刚脱下的大衣。 “没事的,你留下来吧,反正我今天也打算休息一下。” “可是……” 白鸟转到广美身后,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用嘴唇吮吸她的后颈,双手隔着毛衣揉搓她丰满的胸部。他的爱抚和往常一样笨拙而粗暴,广美心想,以作家来说,他的手未免太粗糙了些。 “别这样……”她口中吐出甜美的气息,身体深处渐渐湿润。 “答应我好吗?” 她无法拒绝。 见她点了点头,白鸟便贴上她的脸颊,胡须戳着她的皮肤。 “有点疼呢!” 自鸟的动作戛然而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啊,不好意思,好几天没刮胡子了。” 自鸟有些难为情,说完用一双大手捧住广美的脸颊,在她的唇上温柔一吻。 “我去刮一下胡子,等着我啊……” 他以眼神示意广美先去卧室,而后进了浴室。伴随着哗哗的水声,传出他哼歌的声音,是演歌【明治、大正时期产生的一种音乐形式,由演歌师用独特的发声技巧演唱的歌曲。】。广美苦笑着心想,这和他现代推理小说作家的身份可不太搭调了。但想到再过几分钟,自己就会被他强健的臂膀拥抱,内心又充满期待。 正要走进卧室时,广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白鸟的书桌。书桌中央凌乱地堆着一叠稿纸,似乎是正在写的稿子。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心里涌起一股想先睹为快的好奇心。作为《幻影女郎》的忠实读者,有这种举动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本稿纸约有五十页,第一页的第三行写着小说的标题—— 《倒错的轮舞》 标题右下方是白鸟翔的署名。虽然字写得不怎么样,但一笔一画都力道十足,如同他健壮的体格般洋溢着自信。 “从标题来看好像很有趣,描写的是山本这个狂人的故事啊。” 她自言自语道。这诱惑简直难以抗拒,她很想马上一睹为快。凝神细听,浴室里依旧有白鸟哼歌的声音传出,现在正是偷看的好时机。 广美翻开第一页,定定地看着稿纸。 “不可能……” 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山本安雄”的名字。 『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山本安雄……』 她摇摇头,告诉自己,这可能只是白鸟在练字。 翻开下一页,再下一页,再下一页…… 她发狂般地翻下去,呆呆地盯着满篇都是“山本安雄”的稿纸,恍惚间感觉上面爬满了蟑螂,正瞪着她。 一看页码,正好是第十页。她背上冒出一阵冷汗。 “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她刻意说出声来,试图打消自己的不安。但事与愿违,内心深处已萌生出深深的疑惑。 翻到第十一页,终于出现了新的内容。 “看吧,果然这里才是真正的开头。” 这样想着,广美松了口气。可是继续翻看下去,更让她脸上的血色尽退,苍白得像纸一样。 『山本安雄疯了。他是社会的害虫。必须除掉害虫……』 最初两行内容如上,第三行空白,第四、五行再次重复同样的文字。就这样,每两行一段,不停地重复、重复…… 『山本安雄疯了。他是社会的害虫。必须除掉害虫……』 山本安雄疯了。他是社会的害虫。必须除掉害虫…… 山本安雄疯了。他是社会的害虫。必须除掉害虫…… 山本安雄疯了。他是社会的害虫。必须除掉害虫…… 山本安雄疯了。他是社会的害虫。必须除掉害虫……』 下一页,再下一页,再下一页……全部都是同样的内容。这一次也是连续写了十页,到第二十页才结束。 广美背上冷汗直流,呼吸越来越粗重,难以置信地继续往下翻看。 从第二十一页开始,又有了新的内容。 “原来之前都是随便写写的。” 她脱口说道,不由得松了口气。但再看下去,内心深处重又涌起疑云,而且越来越浓重。 第二十一页的内容如下: 『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杀死山本安雄……』 同样的句子绵绵无尽。“杀死山本安雄”这句话在广美的脑海里反复盘旋,她一阵晕眩,险些站立不住。 第二十一页、二十二页、二十三页、二十四页……她焦躁地翻着,只觉得这是一场噩梦,一个幻影。终于,她翻到了最后一页,第三十五页。 “玩笑,这绝对是玩笑。只不过因为标题叫《倒错的轮舞》,才试着写写看。这只是练习,正式动笔之前的热身罢了。” 她开始找起真正的稿子。但书桌上只有没用过的五十页空白稿纸,原封不动地装在塑料袋里。 “这么重要的稿子,肯定是保管在抽屉之类的地方了。” 她很想这样说服自己,但颤抖的声音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慌乱。 “阿翔是在逗我玩呢,他想待会儿吓我一跳。” 虽然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并不相信。 回过神时,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空调运行的声音。 她心中一惊。浴室里的水声消失了,哼歌的声音也…… 背后响起开门的嘎吱声。 她慌忙整理稿纸,但手止不住发抖,怎么都理不好。 “你说‘吓我一跳’,是什么事啊?” 传来白鸟低沉的声音,他似乎听到了她刚才的喃喃自语。她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地。事实上,她是想动也动不了。 白鸟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惊得她一个哆嗦。她僵硬地转过头,只见白鸟穿着睡袍,脸上没有笑容。他皱起眉头,尖锐的视线直盯着她的脸,她后背如闪电般窜过一阵战栗。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很苍白啊!” “没什么,头有点痛。” “是吗?” 这时白鸟向稿子望了一眼,她认定自己被发现了。 然而…… “这是我今天写的稿子。” 看来白鸟并未察觉她已经看过稿子。她登时松了口气。 “我一个上午就写了三十五页。” “三十五页”——这完全证实了她的疑惑。 白鸟疯了!正陷入“倒错”的不是山本安雄,而是白鸟翔,她想。 “那、那太好了。” 她的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怎么说?” “因为稿子进展得很顺利啊。” “嗯,确实。就好像有神灵附体一样。” “是、是哦。” 她笑了起来,但声音空虚无力。 “怎么啦,总觉得你怪怪的。” 白鸟露出诧异的神色。 “没那回事,不过,我想去洗个澡,刚才出汗了……可以吗?” 广美只想离开白鸟,一个人好好地思考片刻。 “你快一点,我等不及了。” 白鸟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走进卧室。 她在浴室里洗着澡,暖洋洋的水淋在她赤裸的身子上,让她逐渐定下心来,可以相对冷静地思考问题。她回想着与白鸟翔交往以来的种种,突然,几天前山本安雄在电话里所说的话重又在耳边回响。 『“……我想告诉你一个白鸟的秘密。”山本说。 “秘密?”她反问。 “是的。说出来恐怕会让你吃惊,白鸟的《幻影女郎》是盗作……别急,听我慢慢给你说。《幻影女郎》其实是我写的小说.可是稿子不小心弄丢了,刚好被白鸟捡到……你有没有哪怕一次,看到白鸟在写小说?……” “那你留心过稿纸吗?”』 山本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不要说了……” 她捂住耳朵,山本却依旧喃喃地说个不休。 『“……《幻影女郎》出版后,白鸟发表过新小说吗?……他不可能写出来的。他不过是碰巧捡到稿子,然后直接拿去投稿,自己根本没有写小说的才能。……没事看看他写的稿子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这样一来,你就会知道我的话没有半点虚假。” “胡说.鬼才信呢!” “哈哈哈,信不信由你……”』 山本安雄的声音蓦地中断,广美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用浴巾擦干湿淋淋的身体。 刚才她在白鸟书桌上看到的一切,全都与山本的话惊人地符合。三十五页稿子。事到如今,她已经无法否认事实。 但这个白鸟翔到底是谁呢?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她在内心审视她所了解的白鸟翔,发现自己只熟悉他的身体特征和床上功夫。一直以来,她都全心陶醉在与这位现代推理小说作家的男欢女爱之中,对他其他方面的了解少得可怜,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 他的本名叫什么?过去有过怎样的经历? 不得不正视他其实是冒牌作家的现实后,广美的心中一片迷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喂,还没洗完吗?” 白鸟在催促了。 “马上好。” 话是这样说,她却提不起半点兴致,只想赶紧回家。 从浴室出来,发现白鸟已经一丝不挂地站在她面前。接近一米八的魁梧身躯,覆着粗硬汗毛的厚实胸膛……这些以前让她倾心的特征,现在却只激起不快。她立刻转过脸。 “你真美。” 白鸟将裹着浴巾的她拥入怀中,旋又放开,爱怜地凝视着她。随后扯掉她身上的浴巾,一把将她抱起。 “不要……” 她在白鸟的怀里徒劳地挣扎。 “怎么啦,这么不听话……” “不,不要……” 对她来说,现在的白鸟只是一头身强力壮、精力无穷的野兽。 虽然她奋力抵抗,在白鸟看来却像是恶作剧。 “好啦,别撒娇了。” 白鸟把她抱在怀里,一脚踢开卧室的门,粗暴地将她抛到床上。 “别,不要!” 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却已被白鸟重重地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她放弃了抵抗,仰躺在床上忍受他的蹂躏。白鸟硬把舌头伸进她嘴里,伸手揉搓她的乳房,然后强行分开她的双腿,侵入她体内。 这简直就像强奸一样,完全体会不到快感。广美的眼泪忍不住簌簌而下。 完事后,筋疲力尽的白鸟在她身旁呼呼大睡,似乎因为连日睡眠不足,早已疲惫不堪。广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怀着轻蔑的心情俯视着白鸟。突然有种身体遭到玷污的感觉,于是她小心地去了浴室,重新洗了个澡。 离开公寓时,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白鸟的房间钥匙对她而言已经没用了。她随手将钥匙丢在路上,彻底告别不堪的过去。 §倒错的招待(山本安雄手记)§ 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早上打电话过去时白鸟竟然底气十足。明明昨晚才受到严重打击,今天却变得如此强势,令我颇感意外。白鸟声称小说已顺利开始创作,这绝对是胡说八道。可是,为什么他的口吻充满自信?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内心一定发生了某些变化。 无论原因为何,我当初的计划——从精神上摧毁白鸟翔已经失败。心有不甘的我,唯有采取其他手段。是的,我要前往白鸟的公寓,把他葬送在黑暗中。他是怎样杀死我的好友城户的,我要让他尝到同样的滋味。从体力来看,我身高只有一米六五,只怕不是身高一米八的白鸟的对手,于是我在衣服El袋里暗藏了一把剪刀,准备趁白鸟不备将他刺死。 我的意志很坚定。为了好友,为了《幻影女郎》,也为了社会正义,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我将代替警察执行死刑。 现在刚过下午两点。 我站在白鸟的公寓前,仰望着他房间的窗户。马上就要直捣敌人的老巢了,我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伸手摸摸胸口,确定剪刀还在。这沉甸甸的分量给了我挑战的勇气。 走进大厅,电梯刚好下到一楼。为了避免被公寓的住户看到,我迅速转身出来,假装在一楼的花店里赏花。 很意外地,从电梯里出来的竟是立花广美。她应该刚和白鸟约会完准备回家,却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快步向地铁站走去的背影。 这时,我看到她掉下了什么东西。我和她相距约十米,甚至能依稀听到东西落地发出的叮当的响声。但她似乎并没发现,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路上没有其他行人的身影,看到这一幕的就只有我。 我赶忙过去一瞧;掉在地上的是把钥匙。直觉告诉我,这是她房间的钥匙。刹那间,一个念头闪过,我想到了打击白鸟的办法。不是野蛮地用剪刀戳刺,而是更漂亮、更绅士的做法。 简单来说,我要把立花广美从白鸟那里抢过来。事实明摆着,《幻影女郎》原本是我的作品,当初若以我的名义发表,她自然会接近我。现在从白鸟那里夺回她,不过是行使我的权利,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谁也没有理由责难! 我拥有堂堂正正得到立花广美的资格,而这把钥匙将开启我的幸福未来之门。 算准广美到家的时间,我给她打了个电话。事先我已从查号台查到她的电话号码,电话很快被接起。 “喂,是立花小姐吗?” “是的。” 她的声音有些没精打采。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清楚……” 要她想起来很容易。 “我是山本,《幻影女郎》的作者山本安雄。” “啊!” 她倒抽一口气。很好的反应。 “你好像很吃惊呢。” “你找我干吗?” “关于白鸟的事,我希望和你见个面,谈一谈。” “没这个必要。” 她斩钉截铁地说,声音十分坚决,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但我怎能就此打退堂鼓,必须刨根问底。 “为什么?” “因为我和那个人已经没关系了,不管他发生什么事,都和我毫不相干。” “你是说你们分手了吗?” 我内心的期待迅速膨胀。 “这不关你的事吧。” “哪里,关系可大了。” “什么意思?” “我想请你帮忙揭穿白鸟的真面目。” “可是我跟他已经……”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不是说旬‘没关系’就能了结的了。” 她沉默了半晌。 “你能证明你是《幻影女郎》的作者吗?” 看来她依然心存怀疑。 “当然能。我可以告诉你只有真正的作者才知道的情况。譬如为了写出那部小说,我是如何搜集资料的,花费了多少心血。” “可是……” 就差最后一把劲了。 “你听后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你愿意给我五分钟时间,我将不胜感激。” 她沉默不语,许久才说:“好吧。虽然想彻底忘记白鸟,但有些事情还是很在意。” “可以到府上拜访吗?” “来我这里?”她似乎微感奇怪,“你怎会知道我住在哪里?” “因为《周刊》上介绍过你。” “但那篇报道里应该没有说我的姓名。” 我不禁有些狼狈,好容易才想出搪塞的话。 “我是听《推理月刊》的藤井说的。” “哦,是这样啊。” 听口气她似乎接受了我的解释。 “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一个人住,你过来恐怕不太方便。” “你放心,要是有这层顾虑,你可以把门敞着。我绝对没有任何不良企图。” “可是……” 成功就在眼前了,趁热打铁。 “今晚七点半左右我上门拜访。” “不过只能谈几分钟哦,我还不能完全相信你。” “好的。” 挂断电话,我不禁想为这项重大突破大声叫好。 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倾心于我,投入我的怀抱。一想到她那丰满的身体,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不行,这种邪念要不得。我应该顺其自然,好好地和她谈上一番,这样才能水到渠成地成就好事。 我将她遗落的钥匙放在掌心,陶醉在钥匙闪耀的金属光芒中。这是开启她心扉的钥匙,可能的话,也将是开启她肉体的钥匙。 晚上七点四十分。 我来到立花广美的公寓。因为时间有些晚了,我从链冢站出来就一路飞奔。滴水成冰的天气,来到她家门口时的我却已微微出汗。 我按响门铃,无人回应。 又敲了敲门,依旧毫无动静。 她八成是正在洗澡吧。想象着雾气中她赤裸的身体,我不禁露出满足的微笑。 别害羞,可爱的小羊羔。我的口袋里就有你的房门钥匙。 满怀着期待,我用颤抖的手将钥匙插进锁孔。 §倒错的代价§ 1 白鸟翔醒来时已将近傍晚五点。他伸手摸索身旁,却没摸到广美。转过头一看,床上有睡过的痕迹,却不见广美的影子,床单也冰冰凉。卧室里静悄悄的,隔壁房间也不闻声息,看来她已经回去了。 白鸟慢腾腾地起了床,用力伸了个懒腰。卧室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证明广美曾经在这里待过。虽然只睡了四个小时,却感觉一周的觉都一口气补回来了,下身充盈着性爱后愉悦的倦怠感,疲劳已一扫而光。 他披上睡袍,神清气爽地走进工作室。那里也没有广美的身影。往常她至少会留个字条,今天却连张字条都找不到。他觉得这一点儿都不像她的作风。 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稿纸,《倒错的轮舞》这个标题映入眼帘。 突然一股继续写作的冲动充斥他的心,内心深处涌起旺盛的斗志,他一屁股坐到书桌前,拿起笔。 记得之前已经写了三十五页,他拿出一张空白稿纸,写上页码“36”,开始思索故事的后续发展。考虑到故事的连续性,他先看了看第三十五页,发现最后一句是“杀死山本安雄”,情节要接着这里发展下去。 没费半点脑筋,他轻轻松松地想出了下文。 “我真是天才!” 他发狂般地写了起来。是的,发狂般地…… 『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山本安雄死了。……』 白鸟深陷在已经杀死山本的错觉中,脑海中时不时倏地浮现出山本的幽灵,旋又消失。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悄然降临。外面冷飕飕的,一轮明月高挂夜空。月光洒在白鸟的书桌上,将他的脸庞映得分外苍白。 白鸟仿佛被附身了一般,全神贯注、下笔如飞。昏暗的光线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他正全心沉浸在写作的快感之中。 第五十页写完了。感觉眼睛隐隐作痛,他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是在月光下写作。 “咦,什么时候天都黑了?” 他打开电灯。灯光照在稿纸上,看起来很是晃眼。他揉了揉眼睛,一看手表,已经过了七点半。一阵饥饿感袭来,他这才想起,今天早饭之后就什么都没吃。 起身打算出去吃饭时,他突然想起了广美。照理说今天她应该留下来过夜的,却一言不发地回去了,究竟是为什么呢?仔细想想,她今天的言行颇为古怪,耐人寻味。比如一直自顾自地想心事,似乎没在听他说话;洗完澡后一反平时的顺从,突然挣扎反抗。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不像以往那个毫无心机的她。 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约她在新宿附近见面,然后一起用餐,白鸟心想。 电话打过去,广美立刻接起。 “你怎么回去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爱怎样就怎样。”她冷冷地说。 “你在生什么气啊,要是因为我动作粗暴,我向你道歉。” “才不是为那种事。” “那是为什么?” “行了,你别管我了。”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嘛?” “我们分手吧。” 她毫无征兆地说出这句话,惊得白鸟张口结舌。 “咦,你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你再说一次!” “我说我们的关系已经完了。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啊?” “我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吗?” “你把手放在胸口,好好想想就知道了。” 白鸟不明白她的意思。 “电话里讲不清楚,我们在新宿见个面吧?好好谈一谈,一定能消除误会。”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已经彻底讨厌你了,一想到你就觉得恶心。” “喂,有必要讲得这么过分吗?” “有什么过分不过分的,我约了一个人见面,先挂了。” “等、等一下!” “我告诉你我要见谁,是你的朋友,山本安雄哦。怎么样,吃惊吧?他马上就要来了。” 白鸟何止是吃惊,简直怀疑她的精神不正常。 “你是说真的吗?那家伙是个疯子啊,谁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事!” “不见个面怎么知道?” “拜托你再考虑一下吧!你一个人和他见面,这跟自杀有什么分别?” “你们俩还不是彼此彼此。”她尖声大笑。 “什么意思?” “我看过你的稿子了。” 白鸟看了看书桌上的稿子。 “我的稿子?” “是啊,就是标题叫《倒错的轮舞》的那篇。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什么玩意儿?” “听不懂吗?看来你已经疯狂到一定程度了。就像书名所说的,你的精神已经错乱了。” “你在说什么啊,那篇稿子是……” 说着白鸟随手翻了翻书桌上的五十页稿纸,顿时怔在当场。怎么会这样?稿纸上写的全是毫无意义的句子。他在精神饱受煎熬的状态下信笔乱写,不知不觉中产生自己正在写稿的错觉。 现在白鸟终于从错乱的世界回归到正常的世界。 但是已经迟了。 “你怎么不吭声了?”广美焦躁地问。 “那篇稿子是……”白鸟一时语塞,“是我心烦意乱的时候写的。” “真奇怪。你的脑子果然不正常。” “我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写出这种东西,但是相信我,我绝对没有疯,疯的是山本。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你的《幻影女郎》是剽窃来的吧?像你这种人说的话哪里能信?” “喂,求求你冷静一点!如果让山本进了你的房间,你会被杀死的!” “你真会危言耸听。跟你在一起才更危险,你这个有暴力倾向的废物!” 就在这时,电话那边传来叮咚的门铃声。 “你听,他已经来了。” “别开门!不能放山本进来!” 白鸟大声嘶吼。 “那可不行,我得赶快去开门……” 门铃再次响起。 “别开门!” “既然你这么不放心,我就不挂电话好了。” 广美轻蔑地笑了起来,从听筒旁离开。 “喂!不行!你别干蠢事!” 白鸟的声音已经传不到她耳边了。 听筒那边传来卸下门链的声音,门砰的一声关上,两人交谈了几句,突然广美发出尖叫。 “放开我!求你了!” 广美的声音在电话里听得很清楚,同时说话的还有一个声音低沉含混的男人。 “喂!住手!” 白鸟再次大叫,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看来是听到了他的叫喊。紧接着在广美的尖叫声中,听筒似乎到了男人手里,男人压着嗓子骂了一句:“人渣!” 电话就此被挂断。 2 如果立花广美状态正常的话,和白鸟通话的结果也许会截然不同。 虽然山本安雄打来电话说晚上七点半来拜访,但她根本没打算让他进门。实际上她准备在附近的咖啡厅和山本见面。 但白鸟的来电改变了她的想法。和白鸟的交谈使她的情绪变得异常烦躁。听到他絮絮叨叨的辩解,广美心中的厌恶感越来越强烈。 门铃恰在广美陷入这种心理状态时响起。此时她的内心已经开始后悔迷恋上白鸟,会想出通过让山本进来的做法向白鸟复仇,也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只能说她一时被懊恼冲昏了头脑。 “既然你这么不放心,我就不挂电话好了。” 广美对白鸟说的这句话,也是这种心态的表露。她想让白鸟和山本通过电话交锋。 向门口走去时外面响起敲门声。她没有卸下门链,只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男人站在门外,腼腆地冲她笑了笑,并点头致意。男人穿着上班族风格的浅咖啡色大衣,她觉得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让这个人进来应该没关系吧,她想。 “是山本先生吗?” 广美开口问道,男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想到和白鸟的电话还维持在通话状态,她心里有种安全感,于是疏忽了。 她先把门关上,卸下门链,再把门打开。男人却在这时一脚把门踹开,强行往里挤。她慌忙想把门关上,但终究不是他的对手。男人的一只脚已经伸进了屋里。 广美尖叫起来,但迅速被入侵的男人捂住了嘴。一切都完了。 “不准出声,不然宰了你!” 男人阴森森地威胁道,她在男人的怀里拼命挣扎,只想尽快向电话另一端的白鸟示警。现在她终于知道,白鸟的警告是对的。 两人纠缠扭打到床边,已经离电话很近了。广美用尽全力,狠狠咬了一口男人的手。 “妈的!” 她的嘴终于透过气来,朝着电话听筒大声尖叫。 “臭娘们儿,给我闭嘴!”男人注意到了依然保持通话状态的听筒,“居然敢在我面前耍花招!” “放开我!求你了!” 男人狠狠甩了她一记耳光,痛得她脑子嗡嗡直响。 “喂!住手!” 她听到白鸟的嘶吼声。男人左手勒住她的脖子,右手抓起听筒,压低声音骂了旬:“人渣!”就挂断了电话。 “蠢女人,现在你再喊救命也没用了!” 男人把她扔到床上。广美脑子昏昏沉沉的,已经没有了抵抗的力气。虽然床垫缓和了冲击,裙子却翻卷到了大腿根部,腿上感觉凉冰冰的。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已渐渐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哟,身材还挺火辣的嘛,真让人受不了。” 男人的身影一步步逼近。 “光让那小子一个人享受,太浪费了。” 男人笑着说道,把她的连衣裙拉到胸部。 “不要!别这样!” “使劲抵抗啊!越抵抗玩起来越刺激。” 男人脱掉她的裙子,又粗暴地拽下胸罩,然后解开自己的腰带,压到她身上。 广美止不住流下了眼泪。忍受着男人的侵犯,她渐渐觉得这个人的体味、爱抚方式和体格都很像白鸟翔。如果换个发型,摘下眼镜的话…… “你是阿翔吗?白鸟翔……” 她的口气并不确定,但男人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你说什么……” “虽然你刻意改变了声音,但我还是认得出来。你是乔装打扮的阿翔吧?” “少讲这些无聊的话!” 男人又一次狠扇她耳光,她的意识渐渐模糊。 再度醒来时,广美发现眼前站着没有变装的真正的白鸟翔,至少在她眼里是这样。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 “救救我,阿翔……” 她发出细若蚊鸣的声音,使尽全力向男人伸出手。 “你这个肮脏的贱女人!” 男人压到她身上,双手勒住她的脖子。 “好、好难受,阿翔……”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 “死在阿翔手里,我心满意足。” 这是她朦艨胧胧中最后的想法。 3 白鸟翔搭出租车从白山赶到立花广美的公寓。因为月末交通拥堵,花了将近四十分钟才抵达。 在公寓门口下了车,白鸟拔腿就往楼上冲。等来到广美的房前,他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这时是八点二十分。 广美的房间关着门,但并没上锁,一拧把手门就开了。屋里黑漆漆的,他用颤抖的手摸索开关。 白鸟曾经来过这里一次,觉得自己应该记得房间的布局。印象中这间单身套房的左首是浴室,右首是流理台和一台大冰箱,靠窗的位置是床…… 打开电灯的瞬间,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房间的布局正如他记忆中的那般,首先映人眼帘的,是散落在绿色地毯上的内衣,顺着内衣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裸体女子仰躺在床上,正是广美。 “广美!” 可是没有回应。白鸟踉踉跄跄地来到床前,呆呆地望着一动不动的广美。她看起来仿佛正沉浸在甘甜的睡梦中,但双腿分得很开,黑糊糊的阴部有类似蛞蝓爬过的浓自黏液。 “广美!” 白鸟再次呼唤,却依然没有听到回答。 “我不是警告过你别放山本进来了吗……” 悔恨已晚。他伸手摸她的身子,还残留着体温,看来应该刚死不久。 白鸟精神恍惚,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蓦地回过神来,感觉似乎背后有人。正准备反应时,却已经迟了。不等他回过头去看,头已被硬物砸中,整个人昏倒在地。 再次醒来的白鸟完全弄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 脑袋阵阵刺痛。一摸,左边起了个大包。他皱着眉头,慢慢抬起头。 白鸟发现自己躺在铺着瓷砖的地上,身下的地面冰冷刺骨,他的意识渐渐清晰。眼前就是马桶,这里八成是浴室,附近应该还有浴缸。他慢慢地用双手撑起身子。 脑袋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感觉凉冰冰的。那是什么啊?他没有转过头去看,而是伸手摸了一下。 “哇!” 他慌忙缩回手。那是冰冷的人脚。虽然只是摸了一下,但碰触到了脚趾,自然是人脚无疑。不放心的白鸟最终还是战战兢兢地扭头看了一眼,不错,从浴缸里赫然伸出一双脚。 “难道……” 白鸟抱着头站起来,向浴缸中看去。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全裸的广美沉在水里,眼睛睁得大大的,责怪地望着白鸟,长发宛如海草般散在水中。 “怎么会这样?” 白鸟记得她原本死在床上,死后不久自己赶到,正不知所措时突然被人打昏。白鸟知道那是山本安雄干的好事,但他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把广美的尸体沉入浴缸,并把失去意识的自己搬到浴室? 看看手表,现在是九点十分。他昏迷了几十分钟。 但总这么发愣也不是办法,必须把广美的尸体从水里捞出来。白鸟脱掉休闲夹克,挽起衬衫袖子,伸手到水中抓住她的头。 如果说所谓的既视感【指对从未体验过的事情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确实存在,那么此刻白鸟体验到的就是这种感觉。正准备把广美的头从冰冷的水里拖出来时,他恍惚觉得自己以前曾经做过同样的事。一个谜一般的声音告诉他:与其抓她的头,不如握住她的脚往外拉更轻松。 白鸟用衣架上挂着的毛巾擦干冻得发僵的手,转而握住她的双脚,这回很容易就拉动了身体。 对,这才是正确的做法。这样想着,正要继续往外拉时,门外走廊上突然传来几个人匆忙的奔跑声,紧接着浴室门砰地被推开。 “喂!他在这里!”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一边呼叫同伴,一边朝白鸟扑过来。白鸟急忙放开广美的脚,她重又滑人到浴缸中,激起水花。 “现在我要以涉嫌杀人的罪名逮捕你。” “不不,我没有杀人!我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警察一把抓住白鸟的手腕,铐上手铐。这时狭窄的浴室里又进来一名警察,仔细察看着广美的尸体。 “好了,走吧,到署里问话。” “你们听我说,我……” 警察不容分说地把白鸟拖出浴室。外面还有一个穿便服的男人,正在通过无线对讲机向警署申请支援。 坐在警车里的白鸟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被逼人绝境。这当然也是山本设下的陷阱,而他结结实实地掉了进去。只有找到山本,让他认罪,自己才有望获释。 白鸟总觉得什么地方和《幻影女郎》的设定很相似。想到这里,他不禁失声惊呼。广美被沉在浴缸里,正是《幻影女郎》里某个场景的再现。 “可恶,山本这浑蛋!” 白鸟咬牙切齿。这是一起计划周密的犯罪,轻视山本的白鸟确实有些掉以轻心了。 现在该如何报仇雪恨昵? 白鸟抱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脑袋,望着警车车灯照亮的雪白路面,眼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4 关于畅销作家涉嫌杀人一事,连日来各大媒体争相报道,闹得沸沸扬扬。报纸、杂志自不必说,连各电视台的现场报道节目也相继推出特辑——“模仿推理小说实施犯罪的推理小说作家”,媒体的关注程度可见一斑。 综合各类报道的内容,命案情况大致如下: 被害者立花广美(二十三岁)为窒息而死,死亡推定时间为二月二十六日晚八点到八点三十分之间。推测案发过程为:立花广美与恋人白鸟翔(三十三岁)发生性关系后(从立花体内检出白鸟的精液)发生口角,白鸟一怒之下将她扼死在床上(床上发现立花窒息时失禁的痕迹),随后将她搬到浴室,沉入注满水的浴缸。 案发后白鸟翔的读者指出,沉入浴缸溺死这种杀人手法,与《幻影女郎》里的情节完全相同。一般推测认为,白鸟可能为了确保立花广美死亡,便利用《幻影女郎》里的手法将她的尸体沉入浴缸。也可能是企图伪装成死者在浴缸里不慎滑倒溺死的假象。 当事人白鸟翔承认当天下午曾和立花广美发生性关系并有轻微争吵,但矢口否认犯罪。 根据白鸟的供述,当天晚上七点三四十分,他正和立花广美通电话,突然听到有人(姑且称之为Y)袭击她。急忙赶到立花公寓的白鸟发现她已遭暴力杀害,正不知所措的白鸟也遭人袭击(白鸟称袭击人为Y)。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浴室的地板上,立花广美则溺死在浴缸中。 另一方面,其后的调查显示,白鸟告发的Y住在都内北区东十条三丁目,是一名三十四岁的无业男青年。通过警方的侦讯,Y承认最近曾与白鸟发生争执,但与该起案件毫无关系。顺带一提,Y的血型是A型(立花广美体内的精液证明凶手是B型,与白鸟相符)。另外,有多人能证明案发当晚的八点至八点半,Y一直在新宿的一家小酒馆喝酒,因此他拥有不在场证明。 『各位观众朋友,记者现在就在作家白鸟翔的公寓前。被捕的白鸟依旧坚决否认犯罪,但有公寓住户声称近来他的言行很反常。 住在这里的××先生正好过来了,记者过去采访看看。 ——关于白鸟翔近来言行反常一事,您可否具体谈谈呢? “好的。最近有人在公寓内散发奇怪的传单,从那以后白鸟就变得有点不对劲了。” ——您说的传单是? “是揭发白鸟的《幻影女郎》是盗作的传单。我们本来不太相信,但后来发生了那件事。” ——哦,是殴打摄影记者的事吗? “没错。如果不是白鸟自己问心有愧,是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吧。” ——那后来呢? “后来即使在走廊遇到,白鸟也从不打招呼,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我觉得挺可怕的,不让小孩子接近他。” ——对于他杀了立花广美,您有什么看法? “有种‘啊,果然是他干的’的感觉。我在这栋大厦里见过几次立花小姐,印象非常好。” ——谢谢您接受采访。 另据某消息透露,白乌最近正处于极度低潮期.精神也不太稳定。警方正在安排尽快对其进行精神鉴定…… 那么,在白鸟翔公寓前的报道就到此结束了。 (某电视台早上八点三十分的“社会广角”节目) “拘留中的白鸟翔言行存在问题,我认为他可能有双重人格。” (某心理学家) “白鸟翔的《幻影女郎》销量之前一度呈现下滑趋势,近几日突然再度热销,连续三周高居排行榜首位。照此发展下去,将很有可能突破三十万大关。” (某书籍经销公司周报) “山本安雄绝对是凶手。据说他在案发时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但那百分百是伪造的。拜托你们仔细调查,其中肯定有某种诡计。” (白鸟翔的申诉)』 §倒错的证明(山本安雄手记)§ 二月二十六日(续) ……满怀着期待,我用颤抖的手将钥匙插进锁孔。 可是钥匙转不动,锁当然也打不开。这不是广美房间的钥匙,根本就是另外一把。我再次按响门铃,又敲了敲门,却依然没有回应。 在门口苦等也不是办法,难保不会被邻居撞见起疑。于是我离开公寓,在外面给广美打了通电话。可是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我拿不准她是爽约,还是临时外出,但我决定赌一下后者,过一个小时再来。 八点四十五分,我回到广美的公寓。 正要去按门铃,却发现门微微开着,从房间里透出灯光。一个独自生活的女孩子,这样未免太粗心了。 我推开门,悄悄朝里望去。 一个身穿深咖啡色厚夹克的男人正背对着我站在床前。他朝床上伸出手,似乎要去抓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我不禁大吃一惊。床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显然是广美,而这男人正是白鸟翔! 直觉告诉我,白鸟要杀了广美。 不可原谅!我探手去摸藏在口袋里的剪刀,正要拔出来,又改变了主意。仿佛是上天赐予的启示一般,我蓦然想到一条妙计。我开始在附近寻找东西当武器,最后目标锁定了冰箱上的小花瓶。 白鸟并没有发现我,我无声地踩着地毯缓缓逼近。 就是现在了!我高高举起花瓶砸下,不料白鸟恰在此时发觉背后有人,扭头来看,导致稍微偏了一点,砸在他耳朵上方。花瓶没有破裂,伴着一声闷响,白鸟来不及出声便倒了下去。 障碍物一消失,床上的广美登时映入我的眼帘。她全身一丝不挂,看得我心里发慌。她的乳头傲然挺立,两腿呈四十五度张开。尽管姿态如此撩人,脸上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不用触摸也能知道,她已经死了。 这个女人本应属于我的。我忍不住呜咽出声。 但我还是打起精神,低头去看趴在地上的白鸟。我一脚把他踢翻过来,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但依旧昏迷不醒。可恨的白鸟,竟然杀了我的广美,我定要让他尝到下地狱的滋味。 想到要把广美的尸体抱起来,我心里有点抵触,但为了实施计划,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转过脸去,尽量不看她,抱起她时发现她竟出乎意料地轻。可能是刚死不久,身体还留有余温。 我把她的尸体抱到浴室,让她静静地躺在浴缸里。虽然很同情她,但我还是将浴缸注满水。她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绝对算不上高大,饶是如此,双脚仍然伸到了浴缸外。 然后我伸手抓住白鸟的两支胳膊,用力向后拖。沉重的身体拖起来很费劲,最后总算让他躺到了浴缸旁边。这是《幻影女郎》里某个场景的再现,这样的陷阱正适合这个卑劣的男人。等到白鸟醒来时,就休想逃脱警察的手心。 可惜来不及确认时间了,我溜出公寓,用附近的公用电话拨打一一〇报警。 心里充满大功告成的充实感,对广美之死的悲伤不知不觉消失了。 二月二十七日 早报的社会版醒目地登出白鸟因杀人罪名当场被捕的消息,事态的发展正如我所料,我不禁兴奋地打了个响指。 如果说还有一件在意的事,那就是警方的进一步调查。白鸟应该会说出我的名字,警察早晚会来找我。 虽然自信已有万全的对策,但想到将要和警察周旋,我的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三月三日 中午十一点多,我正眺望着窗外,公寓下方的小巷里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斑白的头发看起来似曾相识。是的,他就是巢鸭警署的荒井警部补。荒井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年纪相当大,多半是案发当地警署的刑警。 我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他们是来这里了解案情的,白鸟果然说出了我的名字。至于荒井警部补为何也一同前来,据说是因为他提出这起案件与城户的命案十分相似,提议共同展开调查。 “你最近和白鸟翔发生过纠纷吧?”荒井问道。 “不知道算不算纠纷的程度……” “听说是恶意骚扰哦。” “那是为了让他认识到自己所犯的罪行。” “但你的行为本身也构成犯罪了。” “白鸟告发我了吗?” “以前的事他没有提,但他称这次的案件你是凶手。” “是吗?”我表现出从容不迫的样子。 “那么我们进入正题吧,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八点到八点三十分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这回换另一名刑警单刀直入地逼问。 “我当时在新宿喝酒。” “有人可以作证吗?”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根本不相信我能找到证人。 不过事情可没这么简单。 “我在歌舞伎町一间叫做‘松’的酒吧,当晚喝了一杯酒。” “有人能证明吗?” “当然有。”我挺起胸膛,“只要向妈妈桑或者客人打听一下就水落石出了。从八点到八点半这三十分钟,我一直在喝酒。” 看到我自信的态度,两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显然感到很困惑。 在推理小说里,我这种表现反而会加深作案的嫌疑。 “我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我大胆地说出这句话。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公然宣称拥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反而更加可疑。若是鲇川哲也【鲇川哲也(Ayukawa Tetsuya,1919—2002),本名中川透,日本推理小说作家。出生于日本东京,在中国大连长大。代表作有《黑色皮箱》、《黑色天鹅》等。】的小说,这家伙必定最有嫌疑,最后也多半会证明他就是凶手。不过我的情况自然另当别论。 “请你们去调查一下。”我充满自信地说。 “从新宿到链冢坐车至少要十分钟,如果搭JR或京王线,加上候车和走路的时间,估计要十五分钟吧。”我详细地进行了说明。 后来我的话果然得到“松”的妈妈桑和当时在场的几位熟客证实,相对地,白鸟的处境愈发不利。 这是他自作自受。尽管没能亲手弄死他,但如今的白鸟翔已名声扫地,我感到无限满足。 我的复仇终于成功了! 第三部 倒错的盗作 至此,小说终于进入高潮。等待您的将是富有冲击性的逆转,不知您可曾发现这部小说中的奥妙? (笔者) 『〖第二十届 推理月刊新人奖〗 征稿开始! 本奖为我国历史最悠久的推理小说领域奖项,素为推理小说作家的成名捷径,至今已涌现出多名才华横溢的作家。继第十九届成功举办之后,第二十届现在开始向全社会征集作品。我们拭目以待,等待为推理界送来新风的力作出现! 主办单位:《推理月刊》编辑部』 §第一次盗作§ 1 『四月一日 樱花已经开了,终于有了春的气息。我合上《推理月刊》,深深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五个月,是的,距离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截稿期限只有五个月了。现在我……』 山本安雄重读去年的日记,发现自己写过这样一段话。过去的一年对他来说,委实发生了很多事情。如今时光已流逝到今年的四月一日,他的境况却仍和去年毫无二致。 现在他依旧住在东十条的老旧公寓里,房间也仍是位于二楼的四叠半小屋。坐在折叠式书桌前,山本构思着应征推理月刊新人奖的小说。书桌上的《推理月刊》翻到登有投稿须知的那一页。又是樱花初放的时节,春意盎然。他依旧和去年一样整日怔怔地发呆。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的朋友城户明已经不在人世了。 对于白鸟翔剽窃自己《幻影女郎》一事,山本已经放弃揭发的努力了。一个巴望着当作家的穷小子的话,谁都不会相信。他知道只有凭借一己之力一举成名,才有可能讨回自己作为真正作者的权利。《幻影女郎》的获奖充分证明了他的实力,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从敞开的窗户吹来怡人的春风,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虽然《幻影女郎》不幸被人剽窃,但一想到白鸟翔如今正在监狱里过着凄惨的日子,山本也不想再追究了。白鸟应该会被判刑,还是相当重的刑罚吧。想起来真是解恨。 白鸟翔啊…… 思忖着白鸟的事情时,山本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那是小说的灵感。模糊不清的轮廓逐渐成形,在他眼前呈现出全貌。 去年写《幻影女郎》时也有过相似的经历,灵感往往在不经意间突然降临。这次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同样是堪称绝妙的小说创意。 相比去年苦苦熬了那么久,《幻影女郎》的灵感才终于浮现,今年刚开始构思第一天,灵感就从天而降,简直可说是奇迹。 想来还是写出《幻影女郎》的自信给了他力量。山本认定自己绝非平庸之辈。这样的想法绝对不是骄傲自大。 山本甚至想,如果能保持这种创作状态,源源不断地写出新作品,把《幻影女郎》让给白鸟也无所谓。 至于刚才涌出来的灵感,具体来说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以白鸟翔为主角的心理悬疑故事。第一部描写白鸟偷走山本的《幻影女郎》,以自己的名义去投稿,这部分暂定为“盗作的进行”。第二部描写白鸟获得新人奖后一跃成为畅销作家,却不断遭到真正的作者(山本安雄)的纠缠,终于陷入精神错乱的状态,杀死了恋人立花广美。这部分暂定名为“倒错的进行”。结局以山本的胜利告终,再适当加以补充润色。 这个故事情节跌宕起伏,颇有真实感,写出来一定相当引人人胜。山本有写日记的习惯,因此可以以他的日记为一条线索,与白鸟的视角交差进行。能写得出彩的话,将有可能是一部不次于B.S.巴林杰【比尔·桑伯恩·巴林杰(Bill Sanborn Ballinger,1912—1980),美国犯罪小说作家兼剧作家。十分多产,有巴尔·博瑞德和华金霍克斯两个系列,一九五八年凭借《被抹掉的时间》(The Longest Second)获爱伦·坡奖。】所著的《被抹掉的时间》和《牙齿与指甲》的杰作。 等山本凭借这部作品摘下今年的推理月刊新人奖,就能利用获奖的机会(这是绝对可以确定的)向社会公布《幻影女郎》是盗作的事了。真可谓一举两得。 距离截稿日八月三十一日还有五个月,时间很充裕。从今天开始,山本整日潜心推敲构思、设计情节。 进入五月,山本终于正式动笔。但没过多久他就遇到了一个大难题,那就是他对白鸟翔的为人几乎一无所知,涉及白鸟的心理描写时备感棘手。看来最好去一趟白鸟的公寓搜集些资料。 这天山本完成预定的写作进度后,准备出去吃晚饭。穿上外套正要出门,又觉得好像有点热,便把刚穿上的外套脱了下来。就在这时,从外套口袋里掉出一样东西。 “咦?!” 是把钥匙。山本想起来了,这是立花广美在白鸟公寓前遗落的钥匙。他去广美家时发现钥匙对不上,就一直把它揣在El袋里,这阵子忙得忘了。 山本怀念地把玩着这把钥匙。 既然不是广美房间的钥匙,那到底是谁家的呢?他暗自思忖。 “该不会是白鸟公寓的钥匙吧……” 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山本自嘲地笑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不对,再想想。” 他觉得这个想法并非全无道理。广美是从白鸟的公寓出来后遗失这把钥匙的,如果她当时刚和白鸟吵完架,一气之下把白鸟家的钥匙丢在路上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意味着—— 山本的眼睛骤然发亮。 半夜十二点,山本来到白鸟的公寓,看准四下无人后走了进去。这幢高级公寓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但从未进入过白鸟的房间。 站在五。五号室前,为慎重起见,山本先把耳朵贴在门上凝神倾听,里面悄无声息。确定走廊两边没人后,山本才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锁开了。 这果然是白鸟房间的钥匙。 山本慢慢转动门把手,把门推开。屋里当然是漆黑一片,还泛着淡淡的霉味。 在黑暗中观察了片刻,并没有发现异常,山本这才打开灯。他所在的位置是客厅,这个房间大概八叠大,排列着流理台、碗柜和冰箱,中央是餐桌和两把椅子。山本用指腹蹭了下桌面,发现已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看来除了案发后调查的刑警出入过,从四月开始这里至少有一个多月无人来访了。 餐厅左首尽头有两扇门。左边那扇门没关严,山本便先探头进去瞧了瞧。原来是卧室。中央摆放着一张双人床,凌乱的床单表明三个月前白鸟和广美曾在这里欢爱过。山本仿佛闻到了腥臊的兽性气息,心里一阵作呕。 卧室的光景就是如此,山本再走进另一个房间。打开精美的枝形吊灯,呈现在眼前的豪华家具让他目瞪口呆。这个房间约有十叠大,方方正正,地上铺着价格不菲的长毛绒地毯,中间是成套的沙发和茶几,两边靠墙均为书柜。这一切想必都是用《幻影女郎》的版税收入购置的吧。 朝向阳台的宽敞窗户前放着一张书桌。这就是冒牌作家摆摆样子的工作室啊,山本不禁冷笑。 书桌上杂乱地堆着稿纸。山本想起广美遇害那天,白鸟在电话里声称已经开始创作作品。山本很想知道他到底在写什么,于是拿起第一页稿纸。 稿纸上只有一行像是标题的文字:“倒错的轮舞”。单看标题,大体还算及格。 再翻到下一页。 “这是什么?” 一瞬间山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山本的名字,所有的格子里写的都是“山本安雄”。他好奇心大起,一页接一页地翻下去。 “这家伙疯了吧!如果这就是他写的稿子的话……” 山本笑出声来。很好,就把这个细节也写进小说里吧。在阐述白鸟的精神状态方面,这是很珍贵的资料。 《幻影女郎》是白鸟翔剽窃了山本,这部《倒错的轮舞》则是山本剽窃了白鸟翔。虽然《幻影女郎》有四百二十页,《倒错的轮舞》只有五十页,说起来并不划算,不过他也不计较了。 六月中旬,梅雨季节到来。这是日本一年当中最难熬的时候,山本的感受尤其深切。在公寓里打开窗子会涌入湿气,紧闭不开又闷热难当。 稿子已写到一半,故事正渐入佳境,但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写作进度时常停滞不前。他心想,要是有台空调就好了。可是以他现在的经济状况,填饱肚子都很勉强,空调就更是白日梦。他只能拼命用杂志扇着热风。 憧憬着没有梅雨季节的北海道和气候凉爽的信州高原,山本不无遗憾地想,要是有一个不潮湿、环境幽静的房间就好了。想着想着,情绪不免有些低落。到了七八月份,这里更是酷热得像地狱,工作条件会更艰苦。这么一来,只有现在抓紧时间赶进度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正当山本调整心情,重新握住笔时,脑海中忽然想到一个完全符合他要求的地方。他忍不住暗骂自己太粗心,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握笔的举动顿时变得很愚蠢,他随手将笔丢到书桌上。 山本收拾好稿纸和文具,通通放进纸袋,并把白鸟家的钥匙塞进口袋。白鸟家肯定有空调,环境当然格外安静。 山本得意地笑起来,动身前往全新的“工作室”。 白鸟的公寓是靠《幻影女郎》的版税租来的,既然如此,山本当然有使用的权利。 白鸟家的舒适程度还是远远超出山本的想象。 冷气充足的工作室、随时可洗热水澡的浴室,还有软绵绵的大床。从窗子望出去,满眼绿色,令人心旷神怡。坐在书桌前,山本感觉自己俨然已是作家了。 公寓管理员的上班时间是上午九点到傍晚六点,山本极力避免在这期间出入公寓,一到晚上就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以免引起邻居注意。虽然百般小心,可万一还是被发现了,他打算坦然亮明身份。这是利用《幻影女郎》的版税租下的房间,而他作为小说的真正作者,当然有权使用这里,谁也没理由对他指手画脚。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人发现他。这个房间的管理费、电费等生活支出似乎都由银行划账,而白鸟的账户存款充裕,就算大手大脚地浪费也不打紧。山本心想,就把那当成自己的钱,尽情地花个痛快吧。 更称心的是,正所谓“流言传不过一个月”,不知不觉间,白鸟事件已无人提起,媒体也没再来打扰过。 而《幻影女郎》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销售态势…… 2 山本每周回一趟东十条的公寓,因为要去收取邮件。在白鸟的公寓里生活了约一个月,稿子已完成了九成。虽然手头的生活费愈来愈少,但应该还能撑到截稿那天。他寻思着等稿子寄出去,就马上去打工。 七月下旬的一天,山本打算回自己公寓整理东西。就是这个决定,改变了他原本顺风顺水的命运。 算准管理员下班的时间,山本离开了白鸟的公寓。刚一出门,一股热浪立刻扑面而来。 在冷气宜人的室内待久了,偶尔外出一趟就会热得受不了。尤其这几天,持续高温,晚上九点前抵达东十条公寓的山本已是筋疲力尽。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如此酷热的房间里住了好几年。真想赶快回到白鸟的公寓,好好洗个澡。 邮箱里只有妈妈从老家寄来的一封信,室内无任何变化,山本锁好门,准备离开。其他房间里住的学生都已放假回家,听不到丝毫声息。 汗湿的内衣紧贴在身上,感觉很不舒服。他的心全在白鸟那舒适的公寓里,全然没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 回到公寓,山本先痛快地洗了一个澡,便马上投入工作。此时是晚上十点半。小说的标题用的是白鸟稿子里的《倒错的轮舞》。以白鸟的水平来看,这个标题取得算是相当有水准,山本甚至都有几分佩服了。 之后的半个小时,他一直在埋头写作。工作室里只有书桌旁的一盏灯亮着,灯光将身处幽暗空间里的他的身影勾画得分外鲜明。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沙沙的写字声和空调运行的声音。 就在这时,他仿佛听到咔嚓一响。 “咦,难道忘了锁门?” 山本警惕地回过头,虽然没有开灯,却依然能看到通往厨房的门关得好好的。 是自己听错了吧,他重又写起稿来。 确认没有异样后的安心让他放松了警惕,过了不久,他背后的门把手开始悄然转动。房间里的光线本就昏暗,就算他此时正盯着看也未必能发觉。 门被微微推开一条小缝,有人在偷看山本的动静。在书桌上灯光的映照下,来人的眼里燃烧着鲜红的火焰。很快此人下定决心,右脚向门里迈进一步。他发现山本正在全神贯注地写稿,于是左脚也跟着踏入,整个身体都已进入房间。 对山本来说不幸的是,由于地上铺的绒毯很厚,入侵者的脚步声完全被吸收,再加上这人迈步时十分小心,等到山本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山本发觉情况有异,是在他从稿纸上抬起头,准备稍事休息的时候。他眼前的窗帘明明拉着,边缘却在微微飘动。这不是被空调送出的风吹动的,应该是从打开的门外吹来的。 可是门关着啊…… 山本回头一看,一个男人正大吼着扑过来。山本急忙闪避,却没能躲开对方的攻击。额头被钝器狠狠打中,眼前登时火星四溅,连人带椅倒在绒毯上。 不知过了多久,山本慢慢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脸朝下趴在沙发上。微微抬起头,脑袋却痛得几乎裂开。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醒了吗,山本?” 是个男人的声音。这透着嘲弄的声音总觉得最近在哪儿听到过。山本皱着眉头,朝声音的方向转过脸去,只见白鸟翔身穿黑色休闲夹克,翘着腿坐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正面带笑容看着他。 “白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监狱吗?” “哈哈哈,你真是够蠢的。” 男人的声音和白鸟的不同。再定睛一看,此人并不是白鸟,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虽然身材、脸形都和自鸟相似,却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没戴眼镜,也没有胡子,乍一看很像运动员。他的手上拿着一本白色封面的书,那是山本去年写的日记,现在正作为《倒错的轮舞》的素材使用。 “你是谁?” “白鸟翔。”男人愉快地说。 “胡说!” “那我换个说法好了,我是另一个白鸟翔。” “少开玩笑!” “这并不是玩笑。我是白鸟翔的分身。”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你错了,确实有。白鸟有双重人格,另一个人格就是我。” “哪有这种荒唐事!白鸟现在分明还在监狱里!” “就说你搞不懂嘛,我是影子世界里的白鸟翔。” 山本无法理解男人说的话。所谓双重人格,是指一个人的体内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而他现在遇到的状况并非如此。 “难道真有替身这回事?” “哦,算你说对了。我就是类似的替身,经常和白鸟分头行动。” “胡说八道!” “闭嘴,你这人渣!” “啊!” 山本脱口惊呼。刚才那句“人渣”听来十分耳熟。在地铁白山站被人推向电车隧道时,耳边曾传来过同样的低语。 山本从沙发上直起身子,想要站起来。 “喂,给我继续躺着!敢不听话,我宰了你!” 男人恶狠狠地恐吓听起来绝非虚张声势。两人体格相差悬殊,山本自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乖乖照办。 “在地铁里想杀我的人就是你吧?” “你现在想起来了?都是你,害我倒了大霉,我不杀你杀谁?不过你居然没死,真是走了狗屎运。” “为什么你非杀我不可?” “因为你把我骗得好惨,你这个大骗子!” 山本一头雾水,不明白怎么会跟他结下深仇大恨。 “那杀害广美的也是……” “没错,是我干的。我代替白鸟动的手。虽然杀了怪可惜的,但也没办法。那女人身材很棒呢!”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下流地扭曲着,被烟渍染黄的牙齿闪着寒光。 “卑鄙无耻的家伙!”山本骂道。 “混账!像你这种下三烂的货,有什么资格说我?” 男人绕过茶几,伸脚猛踢山本的脸。一瞬间,山本感到嘴里充满了血腥味。 “反正你的小命今天算是玩完了!” 男人脸上笑眯眯的,眼里却没有笑意。山本从他眼中看到了癫狂的光芒,背上不禁冷汗直冒。他不甘心就这样送命。 一边盯着这个男人,山本一边用眼角余光寻找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茶几上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分量的玻璃烟灰缸。 山本尽量多说话以拖延时间,等待时机发起攻击。 “山本,我绝不会原谅你的。我一直在寻找干掉你的机会,今天总算发现了。我一路跟着你,没想到你居然在这么豪华的公寓里逍遥快活,真是吓了我一大跳。不过你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死心吧!” 男人再次得意地笑了。 这是个可乘之机,至少山本这么认为。他一把抄起烟灰缸,用尽全力掷向男人。无奈躺着的姿势影响了准头,没能打中要害,只砸在男人的肩膀上。烟灰缸骨碌碌地滚到房间角落,男人的怒火瞬间爆发。 “混账,敢耍我!” 怒不可遏的男人揪着山本的领口把他拽起来,扬手就是重重一拳。山本被打得一头栽倒在绒毯上,眼前一片血红。 男人并没有就此停止攻击,对着倒地的山本猛踢一通,山本的腰、腹和脊背轮番遭袭。从他那疯狂的攻击中,山本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杀意。 最后男人对准山本的脑袋狠狠地踢了一脚,又在他的脸上一通猛踩。 失去意识前,山本眼前倏地闪过老家母亲的面孔,转瞬又消失了。 §第二次盗作§ l 今年的推理月刊新人奖征稿同样于八月三十一日截止,总计收到二百二十篇投稿。最近几年的投稿量一直保持在这个水平,但作品的质量有稳步提升。 《推理月刊》编辑部首先将收到的稿子交由数名初选委员审阅,也就是所谓的初步筛选。有不少投稿者连稿纸的用法都不知道,文笔幼稚得如同小学生作文,将这部分作品淘汰后,剩下约一百篇将进入第二次预选。评审委员会进一步审查作品的故事性和文采,最后约有二十篇作品通过。 《推理月刊》会将所有通过第一次预选的作品题目登出,初审结果将占整整两页版面。其中通过第二次预选的作品会加黑,差别一目了然。 这二十篇作品将继续由四名预选委员深入评议。评委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选出五篇入围作品,进入最终评审阶段。最后选出一篇(有时是两篇)作为本届推理月刊新人奖的获奖作品。 十一月中旬,《推理月刊》的副总编辑藤井茂夫从预选委员手里接过五篇入围作品的稿子,坐在办公桌前逐一浏览。这次的入围作品水准不错,他感觉比较满意。最后拿起第五篇作品时,他不禁一怔。 这篇作品名叫《盗作的进行》。这个名字取得真不高明,甚至可说拙劣。既然来投稿,取不出气势不凡的标题,至少也要华丽一些,吸引评委眼球才行吧。其实获奖有很大的运气成分,标题平淡无奇,很可能无法给评委留下深刻印象。像《盗作的进行》这种朴实到无趣的标题,等于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奖项。 藤井转念又想,顶着如此不起眼的标题,这篇作品还能过关斩将,成为最后五篇入围作品之一,说不定内容相当出色。 果不其然,刚看几页他便被深深吸引,看完后不由得赞叹这篇小说真是精彩绝伦。其他四篇也算达到了一定水准,但和这篇相比,无不黯然失色。小说讲了一个复仇题材的悬疑故事,采用日记的形式叙述,也算是成功的一大因素。 第一部描写主角“我”创作稿子前的焦躁心态,辛苦完成的稿子被夺走、蒙上杀死朋友污名的曲折经历,读来颇有真实感,文字创造出浓厚的悬疑氛围。第二部情节陡然一变,描写“我”对剽窃自己小说的作家展开复仇的故事。作家和“我”逐渐走向疯狂的过程犹如噩梦般真切而鲜明,让人觉得作者似乎亲身经历过,否则不可能写得如此真实。 “只有亲身经历过才写得出来啊……”藤井随口说完,心里不禁一凛,“难、难道说……” 这不就是山本安雄和白鸟翔的故事吗?藤井凭直觉觉得十分可疑。虽然书中角色的名字变了,但特征和情节均与那两个人相符,包括山本安雄直接找到《推理月刊》编辑部谈判的细节。最后以盗作者犯下杀人罪被警察逮捕,山本安雄欢呼“我的复仇终于成功了”告终。 “确实是这样……” 如今白鸟翔正因涉嫌杀害立花广美被拘留。 但作者的名字藤井很陌生,莫非山本安雄以化名投稿了?他想必早已想当然地认定,只要藤井在《推理月刊》编辑部,他以本名投稿就必定会落选。 藤井伸手拿起电话,准备联系这位作者。可是该如何开口呢?如果对方当真做了亏心事,只怕当下就会识破他的意图。他要避免出现这种状况。 藤井放下听筒,从存放新人奖相关资料的柜子里取出去年的文件夹,里面记载着所有投稿者的住址、姓名和电话号码。他从去年二百一十五名投稿者中找到山本安雄的名字,对比了他的地址和电话,和这次《盗作的进行》的作者的资料截然不同。难道说这两个人毫无瓜葛? 在这里胡乱揣测解决不了问题,虽然不太情愿给山本安雄打电话,但还是联系一下看看吧,没准会有所收获。 电话响了两声后,传来一个电脑合成的、不带感情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藤井默默挂断电话,点上一根烟。 山本究竟搬去哪里了呢?有没有必要找他问个清楚? 选出的五篇入围作品下周就将寄给评委,如果入围作品中存在问题,必须现在就着手核实。 藤井决定去山本安雄家——北区东十条三丁目——看看。 沿着小巷来到平和庄前,藤井抬头望向山本所住的二楼。楼上两个房间都窗户紧闭,山本应该就住在其中一问。要不要直接上门去找他昵?藤井正沉吟不定,忽见公寓里走出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快步朝这边走来,来得正是时候。 “请问山本先生住在这里吗?”藤井问道。 “山本?”学生讶异地停下脚步想了想,旋即恍然道,“哦,你是找山本安雄吧?” “是的。” “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不在了啊……那你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吗?” “八成是在医院。” “医院?” “嗯,山本受了重伤。” “重伤……” “是我发现他倒在门口的。” 据学生说,七月下旬的某天早晨,他发现山本倒在玄关昏迷不醒,脸上遍布伤痕。起初学生以为山本死了,但摸了摸山本的身体后,听到了呻吟声。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想必他是在别的地方遭人毒打,或是遇到交通事故,然后挣扎着爬到了这里。于是学生马上报警并叫了救护车。 “你知道他去了哪家医院吗?” “估计是区立医院吧。我那天正急着去打工,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现在他还在住院吗?” “不清楚呢……”学生摇了摇头,“不过听说他已经搬出公寓了。” 向藤井低头致意后,学生说了声“我还有急事,先走了”便匆匆跑了出去。 没走几步他又回过头,指着旁边一幢房子说:“啊,对了,详细情形你可以向房东打听,她就住那边。” 房东太太对山本安雄深表同情。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用功的人,真是打心眼里佩服。如今的年轻人呐,满脑子光想着玩。” 坐在玄关的木地板上,老太太打开了话匣子。一只黑猫跳到她腿上,喉咙咕噜咕噜地响。 “可是山本的运气太坏了,之前因为杀害朋友的嫌疑被抓起来,刚一释放又被小偷往死里打,这回又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年过七十的老太太说得直掉眼泪。 “山本现在在哪里呢?” “还在住院,从受伤那天起几乎一直卧床。他妈妈住在他姐姐那里,每天去医院照顾他。” “山本眼下还在写稿吗?” “应该没可能了吧,伤成那个样子……听说最近他才开始练习走路。” 如此说来,那篇《盗作的进行》并非出自山本安雄之手。到底是怎么回事?投稿者究竟是谁呢? 藤井站在房东家门前歪头思索着。 2 十一月二十二日。 今年的生日依旧是一个人过,但他并不觉得寂寞,反而兴高采烈。这都要拜《推理月刊》所赐,今天发售的一月号上刊登了推理月刊新人奖的初审结果。 今天早上在书店拿起刚上市的一月号时,他心里怦怦直跳。以前有过兴冲冲打开杂志,最后却没找到自己名字的苦涩经历,老实说现在真的很怕。看看目录,翻到对应的页数,他紧张得忍不住闭上眼睛。 对开的两页上印满了作者姓名和作品名,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一个一个看过去。第一段、第二段、第三段……没有。再看下一页,第一段、第二段……就在他快要死心的时候,终于找到了。《盗作的进行》赫然在列,同时登出的还有他的名字。 小说名和作者姓名都加了黑,这意味着他还通过了第二次预选。加黑的作品共有二十篇。他心想,终于成功了。编辑部应该已经从二十篇中遴选出入围作品,现在评委们想必正在阅读稿件吧。十二月将召开最终评审会,决定获奖作品。 在白鸟翔的公寓里把山本安雄打倒在地,带走他的日记发生在七月底。接着他将山本的日记原封不动地抄到稿纸上——当然山本安雄和白鸟翔都换成了别的名字,这点聪明他还有。给小说起标题时他伤透了脑筋,最后定为“盗作的进行”。虽然不怎么样,但也没办法,他实在想不出别的了。反正只要小说的内容出彩,标题差劲点儿又有什么关系。 八月底他寄出稿子,之后便一直苦苦等待结果。经过三个月的漫长空白期,今天看到的初审结果让他分外欣喜。 此刻他正坐在厨房的餐桌前,翻开《推理月刊》,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打开从附近超市买来的廉价香槟,倒进玻璃酒杯。虽然时间有点早,不过不妨碍他提前庆祝一下。最终评审结果将在明年一月上市的三月号上揭晓,以《盗作的进行》的出色程度,定能跻身五篇入围作品之列。 香槟冰得恰到好处,他高高举起酒杯,说了声:“生日快乐!”一口气喝下。夹带着气泡的酒水在嘴里四溢,甜美的芳香弥漫开来。冰凉的液体流过喉咙,很快从胃里涌起一股暖流,微醺的感觉十分惬意。 这是他一个人过的生日。 他又往酒杯里倒满香槟,仰头干掉第二杯。挂在杯壁上的水珠映出他的影子。 “生日快乐!”他再次对自己说道。 突然门铃响了,不等他回应,又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都这么晚了,是谁啊?难得我有个好心情,又给搅和了。” 他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到门口。透过猫眼望去,外面站着三个男人。 “搞什么啊,也不看看几点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他没好气地想开了门定要骂他们一顿。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他探出头,想看清楚他们的面孔。三个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黑色系的大衣融入夜色中。 突然从他们背后闪出一个拄着拐杖的小个子,仔细打量他一眼后,大叫起来:“就是他!这个杀人犯!” “啊,你是……” 看清小个子的面貌后,他张口结舌。 一个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黑色的警官证,对他说:“你是永岛一郎吧?现在我们要以杀害城户明和立花广美的罪名逮捕你。” 不等永岛回话,三人已大步踏进房间。 门外,两根拐杖被胡乱地丢在地上,山本安雄全身无力地跌坐在一旁,眼神涣散,不住地嘿嘿傻笑。 『〖第二十届 推理月刊新人奖〗 征稿开始! 本奖为我国历史最悠久的推理小说领域奖项,素为推理小说作家的成名捷径,至今已涌现出多名才华横溢的作家。继第十九届成功举办之后,第二十届现在开始向全社会征集作品。我们拭目以待,等待为推理界送来新风的力作出现! 主办单位:《推理月刊》编辑部』 §第三次盗作§ 『十二月一日(山本安雄手记) 院子里的树木光秃秃的,寒意渐浓。我合上《推理月刊》,深深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应该正待在东十条的公寓中,眺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樱花树,今年却完全不同。如今我正躺在白惨惨的病房里,透过小小的窗子望着冷清的荒川河堤。 尽管环境迥异,我的创作欲望却丝毫没有减弱。病房里配的小桌上堆着整整五百页稿纸,我一只手握着钢笔,随时准备写小说。 小说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情节也有了大致轮廓。 《幻影女郎》——这名字不错吧?威廉·艾里什曾经写过一部同名悬疑小说,我当然知道这部古典作品的存在,我也将主题同样设定为描绘大城市男女的孤独,以及由此引发的犯罪。 杀死城户明和立花广美,又企图对我下手的永岛一郎已被逮捕,我再也不用为性命担忧。距离明年八月三十一日的截稿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更幸运的是,被永岛打成的重伤正在顺利恢复中,现在我完全可以全心全意地进行写作。 小说的内容是白鸟翔的《幻影女郎》。我哗哗地又翻了一遍这本我已看过无数遍、被摸得脏污不堪的小说,其实书的内容早已谙熟于心,不用看也写得出来。 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病房门口,有两个男人正从微开的门缝间看着我。算了,那些家伙,不值得跟他们计较。 那么,现在开始动笔吧……』 四叠半大的细长病房十分狭窄,男子坐在折叠椅上,专心致志地写着稿子。透过装着铁栏杆的小窗子,可以看到荒川的河床。 两个男人透过门缝看着这幕情景,身穿白袍、年纪较大的人冲同伴使了个眼色,关上了门。 “山本安雄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头发斑自的男人问。 “是的。他每天都像刚才那样专心写稿。” 两人离开重病房,走进旁边大楼一楼的院长室,在沙发上相对落座。身穿白袍的院长理了理夹杂着银丝的大背头,从茶几上的雪茄盒里取出一根烟。 “可以抽根烟吗?” “您随意。” 另外一位是巢鸭警署的荒井警部补。他从旧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擦去额上的汗珠。 院长悠然地吐出烟圈,开始娓娓道来。 “这个病例非常有趣。我看过山本安雄写的日记,确实很有意思。” “我也看过。” “在不了解背景情况的人看来,一定会觉得日记仅仅是生动描绘了一个满怀希望的年轻人历经挫折、辛苦写出的稿件被盗,为此逐渐陷入疯狂的过程,对吧?”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如果仔细阅读就会发现,实际情况非常复杂。” “非常复杂?” “说复杂可能不是很贴切……”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实际上山本并不是逐渐陷入疯狂,而是一开始就疯了。” “什么?” “抱着这种想法去读日记,就会看出山本的疯狂远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这样说好了,山本安雄内心存在着疯狂和正常这两种人格。” “也就是双重人格?” “可以这么说吧。疯狂人格和正常人格之间原本维持着平衡,但正常的人格也渐渐变得疯狂,这个过程从日记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 荒井警部补对院长的解释似懂非懂,他皱起眉头,尽最大的努力去理解。院长继续往下说。 “让我们从头整理一下事情经过。山本安雄是个立志当推理小说作家的青年,他醉心于艾里什的《幻影女郎》,希望有朝一日能写出超越这部作品的小说。于是不知不觉中,他给自己正在构思的小说也取了《幻影女郎》这个标题。” “这时白鸟翔登场了?” “没错。正巧白鸟翔写的同名小说《幻影女郎》获得了第二十届推理月刊新人奖。在《推理月刊》上第一次看到这个消息时,山本因为获奖作品抢用了自己想到的标题而备受打击,但这时他正常的一面还占着上风,虽然很震惊,但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然而这件事一直留在他的内心深处,可以说,成了他潜意识里的阴影。” “嗯……” “有件值得玩味的事可以证明这一点。山本的书柜里,有之前几年出版的所有《(推理月刊》,但有趣的是,从白鸟获奖的那一期开始就没有了。我想应该是看到别人写的《幻影女郎》获奖深受打击,从而丧失了购买《推理月刊》的欲望吧。紧随其后的四月一日,山本的正常人格又看到去年第二十届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投稿须知,于是决定应征新一届,也就是第二十一届新人奖。这个时间段内山本的复杂心理实在很值得玩味。” “原来如此,这个决定似乎成了日后事件的伏笔。只要受到一点刺激,山本的疯狂就有可能立刻爆发。” “您说得没错。”院长点了点头,“看到第二十届评审结果的几个月后,山本为了创作应征第二十一届推理月刊新人奖的作品而日夜苦恼、焦躁万分。他构思中的小说,还只是定下了《幻影女郎》这个名字而已。就在这个时候,他在书店看到了刚刚出版的白鸟翔的《幻影女郎》。所谓灵光乍现,指的就是这件事。山本买了一本《幻影女郎》,读后发现精彩绝伦,于是他内心疯狂的一面就把白鸟翔的《幻影女郎》认定为自己的作品,原样照抄到稿纸上。这就是真相。” “这样啊,实际上是山本安雄剽窃了白鸟翔的《幻影女郎》。因为只是原文照抄,写作速度当然快得出奇了。” “是的。短短十四天就写出四百二十页的长篇,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如果是抄写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院长将烟灰弹落进烟灰缸,视线在荒井背后墙上悬挂的油画框上游弋。 “就这样,山本完成了稿子,并拿给朋友城户明看。城户并不知道白鸟翔这位新秀作家,自然相信山本送来的《幻影女郎》是他自己的作品。可是后来城户把好心录入的《幻影女郎》打印稿忘在了电车行李架上,事情就此复杂起来了。” “那份稿件被恰好同车厢的永岛一郎捡到了,对吧?” “没错。捡到稿子的永岛一郎同样不认识白鸟翔,这再次成为事情的关键。如果永岛平常喜欢看小说,可能这次的案件就根本不会发生。不过只获得过一次新人奖的作家,一般来说知名度也不会很高。实际上我也没听说过白鸟翔这个名字。” “我完全赞同。永岛一郎在新宿不知勾搭上哪个女孩子,那女孩儿捉弄永岛,撺掇他取白鸟翔这个笔名,于是他真的用了白鸟翔这个名字。白鸟翔的《幻影女郎》特别受女性读者欢迎,那个女孩儿很可能知道白鸟,存心拿永岛开玩笑。”警部补笑着说。 院长重重地点了点头。 “您说得不错。永岛一郎发现捡到的《幻影女郎》稿子十分精彩,当下起意杀掉作者,将稿件据为己有。真是简单直接的想法啊。永岛误以为丢失文稿的城户明是作者,便将他杀死。但他很快察觉自己杀错了人,转而向山本安雄下手。” “可是最后永岛并没能杀掉山本。照抄白鸟翔的山本和捡到稿子的永岛寄出内容相同的《幻影女郎》,应征第二十一届新人奖。” “是的。” “《推理月刊》编辑部想必吃惊不小吧。竟然同时收到两篇与去年的获奖作品一模一样的稿件,而且其中一篇笔名也叫白鸟翔。” “他们应该以为是恶作剧。”院长笑了,“山本安雄因为被永岛袭击而身负重伤,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后回老家疗养。身体复原返回东京的路上,他在《周刊》的专栏上看到对推理月刊新人奖获奖作家白鸟翔的采访。回到东十条公寓的他马上查阅书柜里去年的《推理月刊》,认定自己拿去投稿的作品被白鸟翔剽窃了。” “……” “其实一月十五日山本回到东京那天,《推理月刊》公布当年新人奖评审结果的那期还没有上市。三月号的发售日期是一月二十二日。山本看到的《推理月刊》是去年的三月号,上面刊登的是第二十届的评审结果,获奖作品当然是白鸟翔的《幻影女郎》。” “原来如此,太厉害了!” 警部补失声惊叹,院长不以为意地继续讲解。 “读了第二十届新人奖的评审经过,山本认定就是从城户手中夺走稿子的人拿了大奖,以‘白鸟翔’这个笔名一举成名。他当然怒不可遏,向白鸟复仇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可是另外还有永岛一郎这个人存在,事态愈发复杂化。” “是啊。第二十一届新人奖初审结果公布后,永岛一郎发现自己的作品落选,受到很大打击。随后他又在书店里看到白鸟翔的《幻影女郎》,惊觉内容竞和自己的小说一模一样。他以为自己不惜杀人才到手的稿子被白鸟翔剽窃了,顿时大动肝火。当然他也恨山本安雄,但不知不觉间就一味认定白鸟翔有罪。对本来和此事毫无关系的白鸟翔来说,这可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院长,永岛一郎也疯了吗?” “不,一开始他是个精神正常的人。只是辞职后对未来心怀不安,以致于无法抵挡一千万奖金和版税的诱惑。另外,自从杀害了城户,他对杀人已没有抵触感了。” “这样啊。”荒井警部补钦佩地听着院长的解释。 “永岛伺机袭击山本,在白山站将他推下站台。而险些丧命的山本却一心以为是白鸟下的手,愈发对他起了杀意。” “原来是这么回事。” “真正的凶手永岛一郎之所以知道立花广美的住所,是跟踪山本的结果。案发当天,永岛趁白鸟和山本去找她的空隙,抢先杀死了她。” “哎呀,那起案子也把我们折腾得够戗。结果把无辜的白鸟关了很久,要不是逮捕了永岛,真不知要如何收场,想想就冷汗直流。” 看到荒井露出苦笑,院长反过来问道:“警部补先生,永岛供认罪行了吗?” “那家伙顽固得很,虽然承认杀死了城户,但对于立花广美之死,他一口咬定本意只是施暴,并没有想杀她。” “但人确实是他杀的吧?” “从各方面的状况来看,应该是这样。永岛失策的地方在于,他偷了山本的日记,又抄下来作为小说再次应征新人奖。要是没做这件事,本来他还不会被捕。这人真是愚蠢到家。后来《推理月刊》编辑部向我们通报,说第二十二届推理月刊新人奖的入围作品中有一篇《盗作的进行》很不寻常,我们便开始秘密调查永岛,终于成功将他逮捕。当时带上山本,是为了让他远远看一眼永岛一郎,以便确认是否抓对了人……” 说到这里,警部补突然停住,自言自语般地说:“可是从结果来看,这样做反而害了他。” “警部补先生,当时山本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也化为乌有,他彻底疯了。” 听到院长这样说,荒井愈发愁容满面。 “山本还有治愈的希望吗?” “这个嘛,目前还无法给出结论,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山本现在在做什么?” “就像您刚才看到的,在写小说。跟以前一样,只是把白鸟翔的《幻影女郎》原样抄到稿纸上。他一直在看第二十届的投稿须知,估计又要应征第二十三届新人奖。” “这不就跟抄写佛经没两样吗?在治疗期间做这种事,会不会加剧他的癫狂?” “您不必担心。我相信通过写小说这个行为,他的病情会有所恢复。” “这样啊。” “山本很快就能出院回老家了。那里空气清新,有父母照顾,环境会很好。” “哦……” 荒井并不认为山本安雄的疯狂可以靠亲情和环境治愈。听到院长乐观的话,他依然觉得无法释然。 荒井今天来,是因为听说山本的病情有所好转,想直接向他询问案件的若干问题。但实际看到他的情况依旧没有什么起色,心想还是过段时间比较好。 他为打扰了这么久向院长表示歉意,离开了医院。 走出大门时,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婆婆和他擦肩而过,老婆婆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径直走进医院。从年约七十的老婆婆那刻满皱纹的脸上,荒井依稀看到了山本安雄的模样。 “是山本的妈妈吧,最痛苦的恐怕就是她了。” 荒井非常理解母亲关切儿子的心情。 扶着刻有“北山精神科医院”的花岗岩门柱,他一直目送着老婆婆的背影消失。 §最后的盗作§ 白鸟翔回到自己的公寓已经是十二月三日了,距离在立花广美家被捕已过了约九个月。由于永岛一郎这个意想不到的真凶出现,白鸟的清白终于得到证实。从二月底至今将近九个月的监禁生活,对白鸟来说不啻被打入地狱。他每天都在反复问自己,难道一辈子都要这样待在狱中,过着毫无希望的惨淡生活? 出乎意料的是,只熬了九个月便被释放了。他暗想,要是早知道不过九个月时间,纵然失去了自由,也会去寻找别的乐趣。 心有不甘地回到位于白山的公寓,白鸟发现房间较往日有了些变化。该说是有怪味,还是有别的男人的气息呢?总之很难确切形容这种感觉…… 白鸟凭直觉感到了这微妙的不同。 公寓的公共费用都由银行自动划账,他看了看送来的通知书。这九个月他都不在家,照理说只需支付基本费用,但看到六月、七月的费用金额时,他着实吃了一惊。明明什么都没用,这两个月的费用却有显著增加,尤其是电费,竟然超过一万元。而从八月开始,又恢复到了原先的基本费用。 难道是电力公司搞错了?可是,如果只是电费出错还可以理解,煤气费、电话费也全都如此,这就很可疑了。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六月和七月时有人住在这里。 拥有房间钥匙的人,照理说只有白鸟自己和立花广美。白鸟的钥匙就在手边,而广美的……那天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钥匙去了哪里。 这个谜团先放在一边,白鸟走进工作室。 他首先望向书桌。在遭到逮捕前,小说《倒错的轮舞》已经写了五十页。现在看过去,书桌上的确堆着稿纸,第一页的标题也正是《倒错的轮舞》,但字迹却与白鸟的截然不同,页数也远不止五十页,足有几百页。 疑惑的白鸟看起稿子的内容来。 从序幕开始,他便不知不觉被小说深深吸引。虽然描绘的是一个错乱的世界,却无比精彩。他看得连时间都忘了,不停翻下去。 看完最后一页时,夜色已渗入房间。 这真是一部杰作!虽然不甘心,但白鸟不得不承认比起自己的《幻影女郎》,这本更要好上好几倍。与此同时,那两个月的谜团也解开了。原来是山本安雄住在这里写稿,广美的那把钥匙恰好落在了他手里。 稿件共有三百八十页。读完之后,白鸟终于明白山本为何如此痛恨自己。那股疯狂真是可怕。 听说山本安雄如今正住在精神病医院的重症病房,治愈的希望很渺茫。这样看来,只怕他早已忘记了这部作品。 “也就是说——” 白鸟呵呵地笑了。 开始他还极力压抑着笑声,但很快就变成放声大笑,笑得肆无忌惮。这九个月的牢真没有白坐,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山本安雄竟然替他写出了一部长篇,还是如此出类拔萃的作品。 这叫他怎能忍住不笑?尽管多少还需要修改,但他终于可以发表第二部作品《倒错的轮舞》了。虽然是剽窃山本的作品,却完全不用担心会败露。想到以前山本给他制造的种种麻烦,这下就算是扯平了。 《幻影女郎》获奖后,自己有一年多没发表过新作,连一篇短篇都没有,一直处于低潮期,还度过了九个月的囹圄生涯。如今这些都成了值得怀念的记忆。 白鸟从厨房里拿出酒杯,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他高高举起酒杯,杯壁映出略微变形的脸孔。 “干杯!” 他什么也没加,直接大口喝下去。这杯酒敬的是真正的作者山本安雄,也敬终于摆脱漫长低潮期的白鸟自己—— §最后的倒错§ “……总之,故事就是这样。”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太精彩了。最后的连续逆转真是出乎意料。”推理月刊的藤井茂夫将《倒错的轮舞》稿子放到茶几上,佩服地望着白鸟翔。“这确实是部杰作,很有冲击力。” “得到藤井兄的肯定,我很高兴。没想到监狱生活反而成了我摆脱低谷的转机。” “这部小说的厉害之处就是写出了事实。永岛一郎的《盗作的进行》只是简单照抄山本安雄的日记,而这部《倒错的轮舞》则同时写出了你的故事,让小说更具趣味性。” “这部小说的情节就是围绕盗作者与原作者的交锋而展开的。” “描写你逐渐发狂的部分也很精彩,那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被山本那样百般骚扰,不出问题才怪。你曾经告诉我,《推理月刊》编辑部来了个怪人,指责我的《幻影女郎》是盗作,对吧?当我第一次接到山本打来的电话时,不禁想起你说过的话,不由得心里一惊。而这样的反应又被山本当成我做了亏心事的证据,更促使他想方设法地找我麻烦。” “原来如此。山本找上我们时,我很明白他写的《幻影女郎》完全是剽窃你的作品,但总觉得跟精神不正常的人讲什么都白搭,所以二话没说就把他赶走了。其实那样做不太妥当,当时就应该跟他把话讲清楚的。” “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改变了。”白鸟苦笑道,“不过藤井兄,你觉得这部小说怎么样,会畅销吗?” “绝对会畅销,这是毫无疑问的。” “真的吗?有你打包票,我心里踏实多了。” “我今天可以把稿子带回去吗?” “哦,这个啊。”白鸟想了想说,“我再稍微修改一下吧,尽量在年底完成。” “没问题,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举办庆功宴了吧,白鸟大师!” “嗯,那是一定的!”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晚上十点多,《推理月刊》的藤井告辞离去。 白鸟再次投入工作,对《倒错的轮舞》进行最后的修改。 这三周来,白鸟一直在修改山本安雄的稿子。这项工作很有意思,他乐在其中。小说的大部分情节都是事实,也有少量歪曲,且都是对白鸟不利的地方。 比如,白鸟对立花广美动了杀机,小说里表现得很隐晦。但如果仔细看相关描写,还是可以看出是白鸟下的杀手,只不过一般读者很难窥破玄机。 『A 再度醒来时,广美发现眼前站着没有变装的真正的白鸟翔,至少在她眼里是这样。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 “救救我,阿翔……” 她发出细若蚊鸣的声音,使尽全力向男人伸出手。 “你这个肮脏的贱女人!” 男人压到她身上,双手勒住她的脖子。 “好、好难受,阿翔……”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 “死在阿翔手里,我心满意足。” 这是她朦艨胧胧中最后的想法。 B “广美!” 可是没有回应。白鸟踉踉跄跄地来到床前,呆呆地望着一动不动的广美。她看起来仿佛正沉浸在甘甜的睡梦中,但双腿分得很开,黑糊糊的阴部有类似蛞蝓爬过的浓白黏液。 “广美!” 白鸟再次呼唤,却依然没有听到回答。 “我不是警告过你别放山本进来了吗……” 悔恨已晚。他伸手摸她的身子,还残留着体温,看来应该刚死不久。 白鸟精神恍惚,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里。』 A是从立花广美的视角来描写,B是从白鸟的视角来描写。 在白鸟的《倒错的轮舞》中,两段描写的顺序是“A→B”,但如果反过来看,“B→A”,案件的真相便昭然若揭。 再解释得明白些,B中白鸟以为广美已经死了,没想到她随后又苏醒过来。当时白鸟大吃一惊,突然感觉她像妓女般污秽不堪,冲动之下勒住了她的脖子。那一瞬间,白鸟的心已经沉入“倒错”的世界。 此时白鸟正一边整理稿子,一边回忆这一年来遭受的种种磨难。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确实发生了太多事情。 真是不容易啊—— 房间里静悄悄的,听到门把手转动发出的咔嚓声时,白鸟以为是编辑藤井来了。他告诉过藤井,修改已进入收尾阶段,要他估量好时间自己来取稿子。 再过一小时就大功告成了,让他先坐在沙发上等一下吧。 隐约听到客厅的门被推开了,白鸟头也不回地说道:“你随便找点酒喝等我一下吧,很快就完稿了。” 没有回答,也没有脚步声。 难道是听错了?白鸟重又埋头工作。 绒毯上发出寒寒搴率的声响。 如果不是沉浸在即将完稿的兴奋中,他必定会察觉到情况有异。 突然他感觉有发烫的东西戳进后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大脑骤然变得昏昏沉沉,伸手去摸后背,手却不知被什么刺到。割伤手的应该是锋利的刀锋,但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感觉不到疼痛。 死亡快速向白鸟袭来,连痛觉都被夺走了。 连人带椅翻倒在地时,白鸟看到了正转身离去的凶手瘦小的背影。手里握着他的稿子。 即将断气的白鸟想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山本安雄的那把钥匙后来到了谁的手上? 尾声 盗作与倒错 『〖第三十四届江户川乱步奖〗 即将截止! 经第三十三届江户川乱步奖评审委员会评定,石井敏弘的《弯道》为获奖作品。小说已由讲谈社出版,好评如潮,正在热销中。第三十四届的截稿日期临近,我们期待着为推理界送来新风的力作出现。 ●评审(五名) 海渡英佑 北方谦三 日下圭介 中岛河太郎 和久峻三(按姓氏假名顺序排列) 社团法人:日本推理作家协会』 一月三十日(山本安雄手记) 明天就是江户川乱步奖的截稿日。 我再次翻看了一遍已经完成的稿子,全神贯注地进行最后的修改。小说共计四百三十页,书名是《倒错的轮舞》。 去年十二月,我打算用《幻影女郎》应征推理月刊新人奖,但一想到只要那个阴险的副总编藤井茂夫还在《推理月刊》编辑部,我就几乎没有入选的希望,便当下改变主意,将目标转向江户川乱步奖。 在病房专注写稿时,我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那就是我把《倒错的轮舞》稿子忘在了白鸟的公寓。那部作品是我的得意之作,远远胜过《幻影女郎》,我已决定改用《倒错的轮舞》投稿。 但由于我无法离开医院,十二月底时我请妈妈替我去白鸟的公寓取回稿子。白鸟家的钥匙就在我手上,我把它交给了妈妈。 妈妈隔天一早就拿回了稿子。稿纸上染有茶色的污渍,我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她说路上跌了一跤,划伤了手,血染到了稿子上。我提醒她:“你年纪大了,要注意身体。” 截稿日已近在眼前,心里难免有些发慌。但在短短的一个月里,我已经完美地完成了稿子。要是这次拿不到乱步奖,简直没有天理。我对这次的作品就是自信到这种程度。 病房响起砰砰的敲门声,妈妈探进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正在住院的我受到严密监视,一步也不能外出,于是我委托妈妈帮我寄出稿子。 “妈妈,拜托你了。” “知道啦,安雄。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没问题的,这回一定能得奖。” 这两年来,围绕我的稿子发生了太多风波,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活到现在。 …… (终) 后记 倒错的生活 本页之前为江户川乱步奖应征作品,以下则为后记(记述后来的事)。由于有若干涉及诡计的地方,建议读者切勿先看本文。 (笔者) 昭和六十三年(一九八八年)一月三十日(笔者手记) 用于应征江户川乱步奖的四百三十页稿子寄给讲谈社后,我的心突然裂了个空洞。虽然有完成一桩大事后的充实,但更强烈的还是把自己的宝贝稿子送走后的虚脱感。 今天我什么都不想做,连看书消遣的心情也没有,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墙壁发呆。 如果那份稿子能摘得大奖,我就有整整一千万元版税入账。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自己获奖。 二月 我在三月一日回到了老家。 在老家过着悠闲的日子,应该对身心都很有益处。等到身体恢复如初,我就回东京开始写作。 妈妈替我在原来的公寓附近重新租了间房,我随时可以入住。以前那位房东太太名下有好几幢公寓,承蒙她关照,又租了其中一间给我。她可真是帮了我很多忙。 虽然在东十条有过噩梦般的记忆,但那里终究比其他地方住得习惯,物价也很便宜,是个理想的落脚点。当然我已办好了转寄手续,乱步奖的通知会寄到新的住址。 在老家闲来无事,我便写写短篇习作解闷。加上以前写的,一共五篇,全部都是密室题材。我决定寄给东京的朋友看看。 五月六日 在老家长期休养后,我在黄金周过后的星期五回到了东十条。 妈妈叫我不要走,但我劝她说,这是为了她好。我自己心里也很难受,希望她能理解我。 抵达东北线的上野站时已是午后,我又转搭京滨东北线到了东十条,准备顺便去看望房东。那株有名的樱花树上的花已谢尽,长出了嫩绿的树叶。回想当初在这里苦思冥想写稿的时光,我不禁生出怀念之情。 “哟,你已经没事啦?” “是啊,让您担心了。妈妈让我代她向您问好。” 我把妈妈托我带来的一盒点心递给她。房东那刻满皱纹的脸笑开了花。 “你妈妈真是个礼数周到的人哪,你也要早点让她享上福才行。” “是呢。” 听房东这样说,我不由得一阵揪心,紧咬着嘴唇,死命忍住眼泪。 房东把新公寓的钥匙交给我。 “你知道地方吧?” “知道。” 我以前住的公寓不久就要拆除重建,所以如今已没有人住。想到自己竟然住过那种脏兮兮的地方,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即将入住的公寓与之前的相隔一个街区,同样位于东十条三丁目,是幢整洁的二层楼房,一楼和二楼各有三个房间。 我的房间是二〇三号室,就在铁制楼梯旁边。 一室一厅,带浴室和卫生间,租金是每月五万五千元,听说妈妈已经预交了半年的。这么多年来,父母一直为我辛苦操劳,虽然眼下我还没有钱,但等获得乱步奖,我一定连同利息一起还给父母。 五月十三日 在东京生活了一周,我终于寻回了以往的生活节奏。总是漫无目的地消磨时间也不是办法,我开始动笔写文章。 下午两点左右,我打开窗户,一手托腮倚在窗边的书桌边构思长篇小说。天气暖洋洋的,和煦的春风吹得人心情舒畅。对面那幢木造楼房的二楼也有个人和我一样倚桌而坐,能看见他房间的书柜上摆满了书。看起来像是我的同行。那个人将近四十岁,目光呆滞无神,似乎根本没发现我的存在。在他的书桌上放着一瓶啤酒。 算了,没必要跟他打招呼。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起。我想不出会有谁来找我,懒懒地站起身去开门,门外却空无人影。 “真奇怪。” 我嘟囔着看了眼信箱,里面塞了一个很大的牛皮纸信封。 收信人是山本安雄,盖着快件的红色印章。 难道说?!我登时心脏怦怦直跳。这是讲谈社的信封。是的,我抱着恶作剧般的心理以山本安雄这个名字去应征乱步奖。突然间收到寄给山本安雄的信,不禁让我有种自己成为小说中的角色、隆重登场的感觉。 双手颤抖着撕开信封,开口处歪歪斜斜得如锯齿一般,这足以证明我当时心情之激动。 『山本安雄先生: 谨祝您贵体康健。 您此前寄来我社应征第三十四届江户川乱步奖的稿件已通过预选,入选为入围作品。 最终评审委员会将于六月三十日召开。为慎重起见,请您在随信附上的协议上签名,并请在不会给您造成不便的范围内,将附件中的有关内容填写完整。这份资料将在作品当选时,第一时间提供给报纸或杂志社。 昭和六十三年五月十三日 讲谈社文艺图书第二出版部 江户川乱步奖负责人 玉川总一郎 大石一夫』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眼前霎时一片朦胧,双腿也开始瑟瑟发抖。 尽管对自己的作品充满自信,但真的收到获选为入围作品的通知时,依旧有种别样的感动。虽然我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但这的确是事实。一直以来收获的全是失望,今天的喜悦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我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 “是吗,太好了……” 电话那边,妈妈的声音哽咽了。 “妈,您就放心吧。让您操劳到现在,真的很抱歉。” “可是,目前还不算已经拿奖了吧?” “这跟拿奖没两样了。” 我笑着说完,默默挂上电话。 五月三十日 评审会六月三十日才开,漫长的等待对我来说实在是难熬。我伸长脖子等着,感觉脖子都被拉长了。 我决定在那份协议上提出更换笔名。 投稿时我用的是和小说主角一模一样的名字——山本安雄,但如果继续用这个一看就很假的名字,恐怕会给编辑留下不好的印象,有可能产生不利影响。 于是我取了折原—这个笔名。 折原一。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偶然想到罢了。 我也想过另外的笔名,但都不太满意。回信的时间已经到了。唉,算了。 六月二十九日 明天就是公布评奖结果的日子了。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在写短篇小说。如果获得了乱步奖,我就在《小说现代》上发表获奖后的首部作品。与其到时急急忙忙地赶稿,不如现在提前写好。这就叫有备无患。 我写的依然是密室题材,如今写来只觉得乐趣无穷。 晚上讲谈社的大石打来电话。 “明天将召开最终评审会,请告知您届时将身在何处。结果会在晚上七点左右公布……” 我回答说明天我在家。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兴奋得彻夜未眠。 六月三十日 今天是至关重要的一天。我从早上起就心神不定,做什么事都沉不下心,无法把精力集中在一件事上。最后我干脆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脑海里一团混乱。 邻居的音响很吵,我决定出门转转。对了,去图书馆吧。可以在多媒体室里听听古典音乐。 在图书馆里,我的心情转好。 我戴上耳机,开始听勃拉姆斯【约翰内斯·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1833—1897),浪漫主义中期德国作曲家。一些评论家将其与巴赫(Bach)、贝多芬(Beethoven)并称为三B。代表作有《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摇篮曲》等。】的第四交响乐。虽然是名曲,但曲调忧郁,听得我很压抑。于是换成圣一桑【夏尔·卡米尔·圣一桑(Charles Camille Saint-Saens,1835一1921)。浪漫时期的法国钢琴及管风琴演奏家,也是一位多产的作曲家。代表作有《动物狂欢节》、《骷髅之舞》和《参孙与大利拉》等。】的第三交响曲《管风琴》,华丽壮阔的乐曲让我的情绪终于趋于平稳。 可是时间依旧过得十分缓慢,怎么都盼不到天黑。接着在咖啡厅里度过了地狱般的几个小时,我于晚上六点回到家,决定闭门不出。我没有开灯,望着窗外已被暮色笼罩的天空。不知不觉中,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对面那幢楼上的男人正看着我这边,于是我关上了窗。 嘟嘟嘟…… 幽暗的房间里,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我惊得一哆嗦,终于来了吗?我用颤抖的手接起电话。 “喂,是你吗?”听筒里传来妈妈的声音,我顿时泄了气,“我想着可能出结果了,打电话来问问。” “还没呢,我正等着,回头给你电话。” 我懊恼地用力挂上听筒。转念又觉得会不会说得太过分了,我似乎过于急躁了些。刚叹了口气,电话又一次响起。 “喂……我、我是折原。” “我是讲谈社的编辑。” “啊……” 我的心在狂跳,喉咙发干,紧张地等待着下文。 “评审会刚刚结束……很遗憾,您的作品落选了……” 不可能!一定是我听错了!之后对方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黑暗的房间里,我忍不住出声哭泣。 “一切都完了。” 我抱住头。窗外的雨声骤然激烈,在我听来宛如倾盆泪雨。 七月一日 “普通公司职员赢得乱步奖” 《朝日新闻》第三十版刊登了这篇报道。尽管不愿相信,但我最后的希望确实就此破灭了。看报道的时候,我拿着报纸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第三十四届江户川乱步奖(日本推理作家协会主办)的最终评审委员会已于本月三十日在东京纪尾井町的福田家召开。坂本光一的《白色的残像》被评定为获奖作品。获得歇洛克·福尔摩斯像一座【从二〇〇三年第四十三届开始,江户川乱步奖主奖由福尔摩斯像换为江户川乱步像。】,以及作品由讲谈社出版后的版税。颁奖仪式将于九月二十八日下午六点在东京帝国饭店举行。 坂本本名太田俊明,千叶县人。东京大学农学院毕业后任职于三菱公司,现年三十四岁。学生时代曾任东大的游击手,参加过江川卓【江川卓(Egawa Suguru,1955— ),日本职棒投手,右投右打,高中时代就有“怪物”之称,高三时创下一百四十五局连续完封纪录。】活跃的东京六大学棒球联赛【指校址位于东京的六所大学之间的棒球联赛,这六所大学依加盟年代顺序分别为早稻田大学、庆应义塾大学、明治大学、法政大学、立教大学和东京大学。】。这次的获奖作品就是讲述一桩以高中棒球界为背景的连续杀人事件。』 七月二十二日 我精神恍惚地过着日子。天气闷热难当,我却多日窝在家里,懒懒地在床上躺着。 但今天我必须去趟书店,今天上市的《小说现代》九月号上会登出乱步奖的评审经过。 我在东十条车站前的大仓书店找到了想看的内容。在四百一十七页。 『第三十四届江户川乱步奖 结果揭晓! 获奖作品(奖品:歇洛克·福尔摩斯像 奖金:全额版税) 《白色的残像》 坂本光一(东京都江东区) 社团法人:日本推理作家协会 协办单位:讲谈社』 仿佛被人猛击了一拳,我感到一阵晕眩。 继续看评审经过。 ●评审经过 昭和六十三年度的第三十四届江户川乱步奖,共收到三百六十九篇投稿作品。其中六十三篇通过第一次预选,二十篇通过第二次预选。再经过第三次预选.选出以下四部作品。作为入围作品交由最终评审委员会审议。 折原一《倒错的轮舞》 池上敏也《卫星作战的女子》 坂本光一《白色的残像》 吉冈道夫《鬼火列车》 六月三十日召开的最终评审委员会上,海渡英佑、北方谦三、日下圭介、中岛河太郎和久峻三五名评审委员全部出席(主持人为井泽元彦),最终评定坂本光一的《白色的残像》为获奖作品。获奖作品将于九月中旬由讲谈社出版。 此外,第三十五届(昭和六十四年度)的征稿即将展开,我们期待收到更多志在开拓推理小说新领域的作品。 社团法人 日本推理作家协会』 我合上书,去收银台付了钱,返回公寓。我想待在家里仔细阅读评委点评。 脚步踉跄地走在公寓所在的小巷,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 日升雅苑【“倒错系列”另一部作品《倒错的死角》的故事主要发生地。】到了。我慢腾腾地爬上公寓的楼梯。 伸手去拧二〇三号室的门把手,却发现门没锁。难道走时忘记锁了?不,不可能…… 一个陌生男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发觉我进来后,回过头看着我。 “哟,折原老师,我正在等你呢。” “你是谁?” “折原老师,你不是想写书吗?把落选后的懊恼写成小说吧。” 男子微微一笑。 “你在说什么啊?” “书出版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不会对你不利的。”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一定是场梦,我在做梦。 我是山本安雄,不是折原一。不对,折原一是我的本名,山本安雄是…… 咦?我已渐渐分不清现实与虚构的区别了。 ●本作品于一九八九年七月由讲谈社出版发行。 『第四十三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入围作品揭晓 平成二年第四十三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入围作品揭晓。该评选结果系去年年底以来,预选委员会按照不同部门类别多次遴选而出,并获得理事会认可。 (长篇) 折原一《倒错的轮舞》 讲谈社 佐佐木让《急电:北方四岛的呼叫》 新潮社 原寮《我杀了那个少女》 早川书房 (日本推理作家协会会报·平成二年三月号)』 『一九九〇年度第四十三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揭晓 奖品:刻有获奖者姓名的手表 奖金:二十万 评审委员:北方谦三 权田万治 伴野朗 半村良 连城三纪彦 获奖作品(长篇) 《急电:北方四岛的呼叫》 佐佐木让』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点评。 这已经是第几次落选了呢…… (终) ┄┄┄┄┄┄┄┄┄┄┄┄┄┄┄┄┄┄┄┄┄┄┄┄ 录入信息 录校:331033【2012-08-15】 倒错的轮舞 倒錯のロンド 作者:折原一 译者:李盈春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ISBN:978751330402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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