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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错的归结 原作名: 倒錯の帰結 作者: (日)折原一 译者: 曲扬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年: 2012.05 页数: 441 定价: 35.00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133-0597-6 ———————————— 书源:bdmbws 录入:bdmbws 一校:bdmbws ———————————— 目录 序章——这个世界之外 上吊之岛 第一章 密室传说 第二章 密室的雪 第三章 密室之花 第四章 上吊者的密室 第五章 密室的行者 监禁者 序章 第一章 昏暗的房间 第二章 虚构的密室 第三章 逃跑 尾声 倒错的归结 解说的归结 山本安雄 序章——这个世界之外—— 1 大浪向防波堤涌来,溅起的飞沫随着狂风洒向码头。 远处的海面上空覆盖着厚重的黑云,污浊的海水与黑云混为一体,难以分辨。轰隆的吼声不知是海的咆哮还是风的怒吼。几乎要崩塌的水泥护岸感受着大地的震颤。 从头顶飘落的雪片被风强行撕裂揉碎,迎面吹来的寒风仿佛石砾一般毫不留情地戳刺着面颊。 浸透了飞沫的雪散发着腥咸的气味。回忆起来,那个人的一生亦如此腥咸、痛苦。 啊…… 避开了大浪和狂风,被绳索拴在码头上的渔船互相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悲鸣。虽然钓乌贼的季节早已结束,被人忘记带走的钓乌贼时使用的硕大电灯泡却依旧被风吹动,绕着电线轱辘轱辘地转着。 ——恰似上吊的自杀者。铜丝纠结缠绕着电线,仿佛即将发生的可怕密室杀人事件一样,线索复杂而扭曲地纠缠在一起。 上吊之岛—— 跟这个名字完全一样。轱辘轱辘轱辘……上吊之人仿佛灯泡一样被风吹动,发出空洞的回转声。 即将发生悲剧。毫无疑问,即将发生悲剧。 要阻止它只有一个方法。 那就是、那就是…… 被铜丝缠绕的电灯泡好像面对死期将至的自杀者一样痛苦地挣扎着。伴随着犹如临终惨叫般的声响,电线被扯断,灯泡被甩向天空。拋飞的灯泡随风高高跃起,随后砸向码头的水泥地面。 发出干涩的“啪嗒”一声,灯泡碎屑四下飞散。玻璃碎裂时的粉尘乘着强风飘散到不知哪个角落。护岸上残留的钨制灯芯碎片也像难为情地四处逃匿一般,撞到紧闭的民居房门后不知消失到了哪里。 灯泡的结局仿佛在暗示新见家的未来。 那个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被狂风催促似的向村落走去。路上空无一人。人们都躲在家里闭门不出,耐心等待着风暴平息。 然而,那个人却在等待悲剧的发生。那亦是命运。为了拯救新见家,除了等命运伸出援手以外别无他法。 2 这间佛堂建在波平浪稳的内海上。 佛堂叫做浮身堂。它原本叫做忧身堂,这家主人因污秽的身心而终日忧愁,为了荡涤身心而建了这间佛堂。但由于有向海面延伸而去的通廊,前端的佛堂看起来就像飘飘然浮在浅浅的海面上一般,于是不知何时起就被改称为“浮身堂”了。 满月使涨潮的海面闪耀着粼粼的波光。佛堂下部被海水覆盖,仅以约三十个屋子那么长的细长通廊与陆地相连。通廊中间围着绳栏,禁止任何人进入佛堂。 佛堂为六角形,周围有回廊围绕,入口以外的地方被厚实的板壁覆盖。入口的拉门被锁住,从两个采光窗微微漏出一丝佛堂内的灯光。佛堂内不通风,蜡烛的火苗本不应该晃动的,然而不知为何映在拉门上的烛光看起来却像在摇摆,仿佛在呼应佛堂内祈祷的修行者的声音一般。祈祷到达最高潮的时候,蜡烛的火苗亦摇曳不定,祈祷声像要消失一般变弱变低时,火苗也收敛了气焰,恢复到最初的沉静。 加持【加持,佛教名词,指借佛或菩萨的不可思议之力保护众生,传递祝福。】祈祷是为了切断缠绕新见家的不幸的死之锁链,才拜托偶然来岛上的行者进行的。 明治初期,岛上的船主新见家因感染瘟疫而不断死人。从当家的妻子到长子、次子,以及次女纷纷病倒,如今最后的儿子三子也卧倒在死神的床上。据行者说,是因其先祖品行恶劣,家宅内才有恶灵作祟。 行者要求在堂内准备一周的食物,独自在浮身堂内闭关祈祷,并向当家担保在这期间驱散恶灵。双方约定新见家在继承人三子的疾病痊愈之际向行者支付高额报酬。 行者向众人严格交代,祈祷期间要将连接浮身堂和现世的通廊用绳栏封锁起来,必须让他完全处于独处状态。户主及家人只能在能够看到浮身堂的陆地一侧祷告,来增强祈祷的效果。之后的一周,由新见家的幸存者和正房太太一家交替看护,总算让几乎没有停息的祈祷持续了下来。 一周后的早上,三子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大家觉得是祈祷产生了效果,于是新见家的当家解除了浮身堂的封印,前去察看行者的情况。这时新见家的人才发现倒在佛堂中央的行者。 行者已经断气,身体开始变冷。 没有外伤。行者身边还摆着食物,也不可能是饿死的。难道是心脏不好吗,还是…… 作为发现者之一的当家注意到行者的脸是湿的,头发也是湿的,痛苦的样子就像是…… 当家曾不止一次见过落海而死的渔民,那死去的样子和行者的遗容非常相似。 这难道不是溺死的吗? 没错,就是溺死。从当家的背后传来急忙赶到的渔夫长的声音:“老爷,这是溺水而死。”应该是几小时前死掉的。 可是佛堂中没有水。即便涨潮,水位也远远在佛堂之下,水深不会超过七尺【约为二点三三米。】。这样的话,行者是如何在没有水的佛堂中溺死的呢? 这七天里浮身堂一直被新见家的人看守着。这期间天气不错,外海也十分平静,不可能有大浪打进佛堂,也没有行者以外的人出入佛堂。 行者在众人围绕的佛堂里溺死了,这怎么想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不可能。” 当家一脸遗憾地俯视着行者,茫然呆立着。 “这个男人毫无疑问是被人杀死的。但是,到底是谁干的?” 岛民们都坚信是恶灵杀死了行者,作为与三子性命的交换。但作为唯物主义者的当家却坚决不相信这一点。 未解的谜题之后又沉睡了约一百年的岁月,浮身堂也被翻新重建了。然后,新的悲剧又侵袭了新见家。 上吊之岛 第一章 密室传说 1 做梦了。 遭遇太过离谱,即便真实得如同身临其境,我依然明白自己是在梦中。然而,这梦的逼真程度还是让我浑身冰冷。 我被监禁在某个房间里。窗边拉着遮光窗帘,因此就算是白天,房间里依旧十分昏暗。我睡着,很浅,屋里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腐败食物和排泄物的气味。一阵阵反胃的感觉翻腾着袭来。 在喉咙奔涌的胃液不停从口中溢出来,难受的感觉使我睁开了眼睛。然而即使从梦中醒来,我的处境依然没有任何改善,反而更加糟糕。 我在书桌前睡着了,写着写着小说趴倒在书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脸颊下面压着打印出来的原稿,被汗水浸过又干了的稿纸变得硬邦邦的。 “见鬼。”我轻骂一句,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左脚感受到了强烈的拉扯,脚踝处一阵剧痛袭来,我不由得摔倒在地板上。我捏紧右拳,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 没错,我的左脚拴着脚镣。即便从梦里醒来,我身处的苦境仍旧没有任何改变。 我皱着眉头爬起身,在椅子上坐下。打开台灯的开关,昏暗的六叠【日本面积单位,一叠就是一个榻榻米大小,约一点六二平方米。】大西式房间立马浮上一层淡淡的白光。被遮光窗帘封闭的空间,窗边摆着书桌和椅子,贴墙放着潮湿的被褥。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摆放着这些东西。 我心情黯淡地看了看脚边。左脚上拴着带锁的脚镣,贴着锁圈的皮肤已经擦伤了,渗出的血液风干、结痂,痂皮又蹭破重新渗出血来。 然而,仔细看看,脚镣的接合部分已经松弛了。我弯下腰试着摸了摸脚镣,轻轻一碰,锁就脱落了。脚意外地得到了解放,我沉浸在这短暂的喜悦里。 赶紧逃出这里—— 大脑中枢向我发出警戒信号。 ——好的,收到。 我身上穿着稍微有点脏、散发着汗臭味的运动衫。再怎么说,穿成这样逃跑也太奇怪了。打开衣橱,里面有夹克衫、衬衣和裤子。穿上才发现简直像我自己的衣服一样合身。 换好衣服,我把原稿和文具塞进袋子,装到手边的挎包里。准备悄悄溜出房间。 长期的监禁让我的脚几乎没了力气。蹒跚着打开房门,门前是条走廊,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昏暗的灯。 赶紧去玄关,磨磨蹭蹭会被杀掉的—— ——我知道了。 话虽这么说,身体却迟缓得令人心焦。我几乎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鞋柜里放着合脚的麂皮便鞋。我迅速穿上鞋,拧开玄关的门锁,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悄悄地推开了门。 外面出乎意料地昏暗,难道说这也是遮光窗帘的魔术吗?我还以为是白天。 不过,夜晚正适合逃跑。 我这么想着,稍微松口气的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暗叫一声糟糕的同时我转过头,脑袋一侧受到猛烈的一击。 眼前炸裂开白色的闪光,我失去了意识。 2 周遭在微弱地震动着,比享受顶级按摩师的按摩还要舒服。是车子的引擎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振动声呢?虽然闭着眼睛不太清楚,但是我很享受这安稳的状态。就一直这样下去吧,我在心里念着。经历过那么残酷的监禁生活之后,我更加感受到这种安稳状态的可贵。 不对,哪里有点奇怪。 我现在真的自由了吗? 不,我被人打晕,然后又被带回到那个黑暗的牢房里去了,不是吗? 突然,剧烈的晃动袭来。随后,我的脑袋被硬物重重地撞了一下。 这之后,我才觉得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慢慢睁开眼睛,眼皮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沉重。规律的震动从梦中延续到现实。 我仰面朝天躺在冷硬的长椅一样的东西上,微脏的天花板上有好几处圆形的油污和煤灰的痕迹。 “哎呀,你醒过来了。”陌生的女人俯视着我,“因为你一直像昏迷似的熟睡着,我很担心呢。” 我扶着长椅的靠背慢慢坐起身来。女人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 “咦?这里是?” 女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微笑着说:“你做了很久的噩梦哟。” 这样啊,原来是做梦了吗?梦中又做了梦,然后终于醒过来了吗?还真是可怕的双重噩梦啊! “这里是……” 我眨巴眨巴眼睛,环顾四周问道。侧面的墙壁上连缀着圆形的船窗,透过被海风和海水模糊了的窗玻璃能看到辽阔的海面。海浪扑打着船窗,仿佛正在工作的洗衣机。 大海? “你是小说家吧?”女人问道。 没错,我是小说家,推理小说界的骨干作家。 “嗯,这个……” 我暧昧地笑了。头部一侧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一边咬紧牙关一边用手揉着脑袋,简直就像被谁打了一样。额头上鼓起一个肿包,结痂的伤口在皮肤上突起。 “太好了,你恢复正常了吧?” 女人安心似的长舒了一口气。 “恢复正常是指……” “你埋头写作精疲力竭导致神经衰弱了。你说你想逃离工作,所以我就向你推荐:‘要不要来我老家看看?’”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似乎确如女人所言。这几年来我天天被截稿期逼着,像无法停止前进的马车一样不停地写小说。酒精和安眠药常伴身边的混乱生活,加上和编辑无止境的争执,世态炎凉,我的精神和肉体都处在最糟的状态。 拯救了我的是住同一幢公寓楼的她。 她叫……嗯……想不起来了。我一定是有点轻微的记忆障碍,虽然隐约记得从东京的公寓出发时的事情,但从那之后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从东京的公寓出来之后紧接着就在这条船上了。似乎是在我做噩梦的时候被带到了这里,相关的记忆却不知遗落到了哪里。 “我们要去哪里啊?” “上吊之岛哦。” 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名。 “上吊之岛?” 我惊异地大声问道。船舱里其他乘客的窃窃私语声像约好了似的突然一齐停止了。打盹儿的乘客抬起了头,连哭闹的婴孩都安静了下来。乘客们同时用嗔怪的眼神打量着我。引擎声、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渐渐高昂起来。 看到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我赶紧闭上了嘴。 我开始环视船内。这是艘只能坐三十人的小船。舱板是涂了沥青的木板,不停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船身脆弱得仿佛一个大浪袭来就会立刻四散一般。从位于船舱前方的操控室里飘来阵阵汽油味,船舱内也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要不要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有点想吐的我向女人提议。我觉得有必要知道是怎么变成这种状况的。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狭窄的甲板只能站下五六个人,船舱与栏杆之间的走廊更是狭小得无法两人并肩通过。 呼啸而来的风冰冷彻骨。女人用厚实外套所带的风帽把脑袋捂了个严严实实。虽然感觉很冷,但比起空气浑浊的船舱,甲板上要舒服多了。对于被写小说折磨得身心俱疲的我来讲,这寒冷的空气就像营养剂一样,我迫不及待地将其灌入身体。 “现在是十一月吧?” “不,是十二月。今天是十二月一日。” “刚才你提到了上吊之岛?” “正式名称其实叫垂钓之岛,外地人之所以那么叫,是因为岛上流传着一个不祥的传说。岛上的当地人是不会说‘上吊之岛’这种不吉利的话的。” “你是岛上的人?” “我在岛上出生,中学毕业后就跟着母亲搬去了长冈【位于日本本州中北部的工业城市,属新潟县。】。不过还有很多亲戚住在岛上。” “不好意思,你的名字是?” “哎哟,你不记得了?” “有一点失忆。” 我皱着眉头揉了揉疼痛的脑袋。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你的状况。” 女人的嘴角泛起一丝少女般的羞怯。 “我叫清水真弓,和你住同一幢公寓,我在二〇一号室。” “哦,这样啊,原来是清水小姐。我姓山本。” “你是二〇三号房间的山本安雄先生。”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一起去上吊之岛呢?” 上吊之岛,这个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名让我想起了横沟正史的小说。更何况我完全不知道上吊之岛在哪里,以及我要去岛上做什么。 “我已经受够了都市的生活,于是上吊之岛的亲戚们叫我回去住住。” “嗯……就算你这么说……” “把你卷进来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真的希望你能救救我们岛。只要有你的推理能力,一定可以解决这次的事件。” “我?解决事件?” 我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我不过是个推理作家啊。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件,但我又不是侦探,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我可无能为力。” “其实看你被工作弄得精疲力竭,我也挺同情你的。”清水真弓回应道,“你差一点儿就神经衰弱了。我想解决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事件或许会让你的精神好一点儿吧。” 原来如此,我渐渐回忆起了什么。那时我的确精神濒临崩溃。都是那家伙的错。那个人把我与社会隔离了,把我关进鸽子笼一样的简陋公寓,逼我像奴隶一样在恶劣的环境里不停写作。到现在我大概一共写了三十部小说。再继续过那样残酷的生活,我说不定就精神崩溃变成废人了。这个女人于心不忍,于是向我伸出救援之手。可是从那之后一直到如何上船的记忆却依旧模糊不清。 据她所说,我们是从位于东十条公寓附近的北本大道搭出租车到了赤羽车站,然后乘晚上十一点的夜行快速电车于今天一大早到达新潟县的。 “这么说,这里是新潟县?” “是呀,从电车终点站村上【位于新潟县北部,面向日本海,是新潟县最北部的一个城市。】出来,在岩船港坐上了这条开往上吊之岛的船。” 就算上吊之岛是个被诅咒的地方,和之前那个刑讯小屋般的房间比起来,也一定恍若天堂了。我迅速转换了心情。如果有案件发生,正好可以用作小说素材。我还能调整心情,重新开始创作小说。 这时,我忽然感觉不对劲。 我们站在船的尾部,却忽然感到背后有人的气息。清水真弓也随着我的视线转过身来。 一个黑影沿着通往船舱的台阶匆忙跑下去,还来不及确认是谁,人影就消失不见了。清水真弓不安地看着我。 “是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吗?” “不知道啊。” “但是刚才在船舱里我说到上吊之岛的时候,船舱里的气氛立刻不一样了。总觉得怪别扭的。乘客们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奇怪啊?” 现在已经过了旅游旺季,去岛上的大概只有岛民或者他们的亲戚吧。混在他们中间的我们会引人注目并不奇怪。 不知从哪里飘来烟草的气味。我惊异地抬头瞥了一眼前方,一个穿着黑色西服套装的男人正走过来。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戴着墨镜,乍一看像是黑社会的人。我们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于是移到船舷右侧,男人低头走进了船舱。 浪大约有两米高。船速很快,还算平稳,不过偶尔袭来的大浪还是会让船身飘摇不定。 扶着甲板的护栏,我们望向前方。海浪溅起的飞沫随风扑向我们,砸得脸颊生痛。舔舔嘴角,一股腥咸。 “你瞧,那边隐隐约约能看见岛的影子呢。” 我凝视着清水真弓所指的方向。透过低垂厚实的云层,确实可以看到前方灰色的岛影。岛上的两座山仿佛卧倒的骆驼背上的驼峰。 “那就是上吊之岛。” 清水真弓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那时的我体会到了似曾相识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从前的关于那座岛的记忆残留在脑海里——登上那座岛,被卷入惨不忍睹的杀人事件的模糊记忆…… 怎么可能?明明一次都没有去过那里,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感觉呢?完全无法用常识解释,仿佛置身于小说世界一般不可思议。 “那个,你没事吧?嘴唇都发紫了呢。” 我的手肘被用力拽了一下。清水真弓担心地打量着我。 “太冷了,我们还是进船舱去吧。” “呃,哦……” 我嘴唇颤抖着回答道。来历不明的邪恶意识占据了我的身体。这时,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 “别靠近小岛。来了就没什么好事。” 警告在耳际回响,模糊而久远的记忆渐渐苏醒。这久违的、毫无起伏的声音。 那岛上居住着可怕的恶魔。让我浑身冰冷的不仅仅是迎面袭来的寒风,不明缘由的恐惧揪住了我的心脏。 “回去。马上回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声如同重复播放的录音带一般,不停震荡着我的鼓膜。虽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我岛上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东西在等着我。 到底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呢?虽说到坐上船为止的记忆都很模糊,但被清水真弓从公寓带出来,还满不在乎地跟着来到这里,未免也太轻率了吧?! 她像照顾病人一样扶着我的胳膊,在船舱尾部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清水小姐,我们今天能返回村上吗?” “今天已经没有返回本州的船了。这艘船是每周只发两班的邮轮。最少也得在岛上待三天才行呢。” 即便后悔,也无法改变船在渐渐向岛靠近的事实。看看表,已经快下午三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唉,怎么办? “放我回去!” 我无意识地吐出内心的愿望。前排的乘客疑惑地回过头来。 3 我渐渐从慌乱中镇静下来,开始观察船内的情况。退也是地狱,进也是地狱,反正都是地狱,现在除了去岛上也没有别的办法。调整心情之后反而觉得无所谓了。 船舱内有六排五人座位,乘客约坐了八成。刚才看到的像是黑社会的男人和他的两个同伴一起坐在最前排,旁若无人地吸着香烟。三位好像是小贩的老人正和四位去本州买鱼回来的老妇凑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聊着天。还有几名钓鱼的游客,两个带着小孩的夫妇,看起来像是要回岛上探亲的几个疲倦的男人,以及几名头发染成茶色的时髦男女。 坐在前排的中年男人身着黑色西装,手里提着公文包,和围着他的两个年轻男人在人群里非常引人注目。其中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打电话接不通,咂着嘴说道:“大哥,这里没有信号啊,真他妈的没办法。”咂嘴声连坐在后排的我都能听见。 待在甲板上时使我们感到不对劲的到底是这些乘客中的哪一个呢?我暂时沉浸在冥想中。 透过船窗向外看,泛着青色的岛影越来越清晰,几乎可以看清楚轮廓了。和着船的引擎声,扑向船头的飞沫猛烈地敲打着船窗。 “你看,离岛越来越近了。” 或许是因为紧张,清水真弓的声音微微颤抖。 从海面上冒出来一座孤岛。仔细一看,岛上的两座山中央有处小湾,围成一圈的水泥防波堤作为码头。十几户民宅紧紧地贴着山坡。 到底还是登上了上吊之岛啊。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反悔了。 我怀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情深吸了一口气,向清水真弓点了点头。她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肘,说:“拜托了……我对岛上的亲戚说你是著名作家哦。” 她的脸颊上浮现出谜一般的微笑,孩子气地挤了挤眼睛。 “自信点儿,加油哦。” 我则给了她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微笑。 4 下午四点十五分。 小岛的码头上,有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工作人员在等待船到港。随着船身接近海岸,引擎声渐渐变弱,船凭借惯性靠向栈桥。码头上的工作人员熟练地接住年轻船员扔过去的缆绳,迅速套在船桩上。为了缓和船靠岸时的冲击力,栈桥上绑着一圈轮胎。船稳稳地停住了。 乘客们慢慢下船,沿栈桥走向岸边。栈桥尽头有三段石阶,沿着石阶下去之后,我终于踏上了这个小岛的土地。 海岸一带随处可见翻倒的圆石,正中间有一条水泥铺成的平缓坡道,一直延伸到岛中央的山坳。 邮船的检票口旁边有个小广场,上面停着一辆小型卡车和一辆四轮马车。马车的车身上写着“港屋旅馆”,车上站着一个身穿短外褂的上了年纪的男人。这么一个小岛居然也有旅馆,我有点惊讶。乘客中的小贩和穿西装的男人们在旅馆男人面前停下来。 “欢迎来到垂钓之岛。”旅馆的男人用近乎滑稽的死板语气说道,“美丽的小岛等待着您。” 说话的语气完全无法让人感受到一丁点儿美丽。 船到达之前,广场上只有稀稀落落的零星几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旁边为了防风而钉着木板的民宅虽然看起来仿佛无人居住一般,其实里面正有人安静地生活着。人群中不修边幅的老人们很是惹眼,大概除了观看船只进港出港之外也没有别的消遣了吧。由于长年沐浴海风,老人的脸又黑又红且满是深深的皱纹。 还剩下约十个人在等待亲戚朋友,不时有人冲着三口之家或回乡探亲的男女挥手。 “美佐,你是美佐吧?” 从等船的岛民中钻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矮小女人,她来到清水真弓面前,仔细地盯着她的脸看了起来。 “没错,果然是美佐。好像做梦一样。” “啊,是良江小姐吗?” “对啊,就是我。” 两个女人一边连珠炮似的不停地念叨着“好想你啊”一边激动地握住了手。为什么要叫清水真弓“美佐”呢?不过破罐子破摔的我已经不在乎这些细节了。 住旅馆的游客们坐着马车离开了港口,小广场上的人渐渐减少。接到了亲戚的人也三三两两地向岛内走去。海风愈加强劲,拴在码头上的渔船靠在一起,等待愤怒的大海恢复平静。再稍微晚一点的话,邮船说不定会被取消掉。 船到港的“欢迎式”结束之后,老人们像寄居蟹缩回壳内一般退回各自的家宅,港口又重归寂静。这时,清水真弓才向我介绍那个女人。 “这是我的幼时好友,大岛良江小姐。是新见家的女佣。” 她对大岛良江说我是很有名的推理作家。 “恭候您的大驾。”良江的语气有点过分恭敬,深深地鞠了一躬后说道,“夫人和我们已经等您很久了。” “请等一下,我……” 她们完全误会了,我慌忙想要解释的时候,清水真弓轻轻拍了下我的后背,说:“哎呀,就这么定了,拜托你了呢。” “在新见家好好调查哦。”她在我耳边留下这句耳语。 结果,我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抱着顺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跟在两个女人身后。 平缓的坡道穿过村落,尽头大约就是岛的中心了。我又感觉到下船时那针刺般的视线,可回过头去看却并没发现有人。戴墨镜的男人和穿西装的男人都已经离开了,所以不会是他们。走过散布于码头周围的村落时,我依旧驱不散被监视的压抑感。 是谁在监视我呢?难道会有人特意从东京追来监视我吗? 怎么可能! 在坡道中间回过身去,码头的全景已能映入眼帘,一副过不了多久居民们就会集体搬迁的萧条渔村景象。即将日落,大海变成青黑色,海浪和着风的咆哮激起可怕的白沬。 夹带着潮水味道的风越来越有力。虽有防波堤抵挡海上的恶浪,泊在港内的定期邮船却依旧无所依靠地左右不停摇摆。 “喂,快点儿,趁天还没黑。” 被清水真弓催促着,我像要逃离恐惧一般将视线转回前方。 登上坡道尽头,我的视线又自然而然地飘到岛的另一侧。 “啊……”我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叹。 这座岛的西侧与日本海沿岸那些素来荒凉衰败的小渔村截然不同。虽然外海波涛汹涌、岸边萧条零落,但在被形状像招财猫弯起的双爪一般的海岬的守护下的港湾内却风平浪静。 岛的形状好似一只葫芦,以中间的山坳为界,东西两边各有一个码头和零星的村落。据大岛良江解释,这是为了方便渡船根据风向和海上暴风雨的强度来选择合适的停靠码头。 西侧港湾村落的规模要比东侧的大。随意一瞥,一座巨大的建筑便跃入视野。 “那就是新见家哦。这个岛上的船主。”真弓像是在解答我的疑问似的说道。 最初仿佛是要炫耀从日本海资源丰富的渔场获得的财富,新见家在建造宅邸上花费了大量钱财。只不过后来的增建破坏了统一性,导致从上方俯视的时候,整片宅邸看起来像是拼凑起来的。这大概也和当时捕鱼成功与否大有关系吧。 即便如此,在这贫寒的小岛上居然有如此壮观的建筑,这件事本身还是让我无比惊异。 “老师您是我们的贵客。请让我为您带路。”良江说道。 西边的水平线上飘着一层薄薄的云,藏于其后的太阳像月亮一般苍白。再过不久太阳就要下山了,此时淡淡的暗影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涌来,每走一步天就暗淡一分。 沿缓坡蔓延开来的宅邸背后是一片收割后裸露出地表的梯田。梯田尽头有座雄伟的寺庙,睥睨村落,昭示着岛上的经济状况。寺庙的正殿和厨房后面是一大片墓地,一直延伸到山顶。 这时钟声轰然响起。与其说是庄严,不如说是悲怆的音符震撼着整个小岛。我们三人停下脚步,望向寺庙。钟楼敲钟的地方有个黑色的人影。 看看手表,下午四点四十分。对敲钟来说,还真是个暧昧的时刻。 “哎呀,我们快点儿吧,天马上就要黑了。” 随着钟声余韵的消失,寒冷的空气包围了小岛。四周响起乌鸦凄厉的叫声和海浪嘈杂的碎语……矮小的良江一边催促着我们一边率先迈开脚步。 道路转为平缓的下坡,我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与其在纷乱的大都市忍受残酷的催稿地狱,还不如在这日本海上来历不明的小岛上解决旧时望族家中不明所以的事件。再怎么说也不会让我身处险境吧。 太阳落山以后,周围迅速暗下来,从新见家宏伟的宅邸里漏出来的灯光异常醒目。宅邸各处灯火辉煌。 “今天是有什么聚会吗?”我问良江。 “嗯,当家的葬礼。” “葬礼?” 我念叨着看向清水真弓。我完全没听说还有什么葬礼。清水真弓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是的,当家去世了。在一周前。” 良江开朗的面容上飘过一丝阴影,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总觉得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那笑容或许也是为了掩盖新见家的不幸而强装的吧。 “一周前吗?” “是的,在浮身堂因心脏麻痹而去世的。但是……” 良江欲言又止,缩着脑袋环视了一下昏暗的四周。 “但是什么?” 我压低声音追问。 “我怀疑当家是被杀害的。” “被谁?” 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焦躁地催促着说话吞吞吐吐的良江。 “我要是知道是谁干的,也就不用费工夫了。” “警察呢?” “警察根本靠不住。” 良江的脸上浮现出凝重的阴影,应该不只是因为天色越来越暗。 “是要我解开这个键吗?” “嗯,如您所言。今天才办葬礼是因为当家的遗体前段时间被送往本岛【指日本岛】解剖,三天前才移回岛上。” “那解剖的结果怎样?” “警察说死因方面并无可疑之处,应该是少爷的上吊导致他心脏负担激增。” “少爷?当家的儿子上吊自杀了?” “啊,不不,那个……” 良江含糊其辞,但这种反应已经等于是承认了。这都是什么啊?果然是上吊之岛。不期然地袭来一阵彻骨的寒意,恐怕并不仅仅因为气温在降低的缘故。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再说得详细点儿吗?” “呃……这个……”话未说完,良江突然缄口不语,恐惧地瞪大了眼睛。循着她的视线,我发现不远处有一粒萤火虫大小的光点。 “喂——”一声呼唤传来。像是要呼应迈开脚步的我们一般,光点开始剧烈地晃动,并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终于,黑暗中显出一个人影。 “喂,怎么回事啊,良江?” 说话的是一个剃着平头、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虽然矮小却很结实。 “什么嘛,原来是孩子他爹啊。快把人吓死了。” 良江略微松了口气。 “喂喂,什么什么嘛。你这么晚还不回来,我一直担心你遇上什么事情了呢。哎哟,这位就是小说家老师吗?” “对呀,我去迎接他了。”良江说完,向我介绍道,“老师,这是我的丈夫梅吉。” 大岛梅吉露出憨实的笑容,向我们鞠了一躬。他好像跟清水真弓也是初次见面,对我们说着“请多关照”。 “待在这里太冷了,我们赶紧走吧。” 梅吉在前头领路。我虽然很想听良江继续说完刚才的话,现在却只得打消念头,跟着一起往前走。太阳落山后气温骤降,我竖起了夹克衫的领子。 沿穿过梯田的小路往下没走一会儿就进了村子。据良江所说,这里是岛的中心,叫做西浦。 路边的木造民宅均大门紧闭,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存在。岛上的多数家庭都以捕鱼为生,由船主新见家管理。 来不及细问,我们已来到一座大宅的围墙边。就是在山坡上看到的新见家。宅子四周围着高高的土墙,宅院内的灯火将天空映得微微发白。明明说是葬礼,却隐约传来人的笑声。 “哎呀,太不谨慎了。”良江有点生气,“是分家【指一个家庭的男丁子嗣在结婚后将原有家庭分裂为若干个小规模的家庭。】人的声音。”看样子不管多小的地方也依然存在势力斗争。 “所谓分家,是指新见家的分家吗?”我问道。 “您说得没错。”梅吉停下来回头看着我,愁眉苦脸地说道,“一有可乘之机就想霸占本家的家伙,真是大意不得啊。” 转过土墙的拐角就到了新见家的正门,门两侧挂着印有新见家家徽的灯笼。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线香的味道。 “快里边请。仪式已经结束了,今日不过是斋戒期满,亲戚朋友们聚在一起而已。” 大岛梅吉站在玄关,向我重新行了个礼,“夫人正在等您。” 清水真弓和大岛良江一起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要一个人坐在陌生人中间让我有些不安,但大岛梅吉执意邀我入席,我也只好脱下鞋子。昏暗的走廊似乎直通向设席的大厅。 我跟着梅吉,不发一语地走在冰冷的走廊上。虽说穿了厚底拖鞋,寒气却仍旧透过薄薄的袜子从脚底传遍全身。又长又暗的走廊仿佛通往秘密的核心。 此时我尚未发觉,不久之后将以新见家为舞台陆续发生惨烈的杀人事件,甚至我也将被殃及。 涛声愈发凄厉,像不祥的前兆一般。日本海的恶浪一定吞噬过无数生命。 5 宴席设在约有五十叠大的长方形大厅里。 大厅中央设有祭坛,摆放着逝者的大幅遗照。说去世时七十岁,不过照片像是很早以前拍的,虽然是黑白照片,却仍能看出棱角分明的脸富有光泽,精神矍铄。单单看脸的话,不像是会被病魔压垮的柔弱之人。特别是圆瞪的双眼眼神锐利,仿佛即使辞世也要震慑四周。 ——你们这些家伙,不要小看我!就算是死了,我也会守护新见家到最后的。 “巨星陨落啊。”我低声自语。 也许在座众人并不惧怕逝者犀利的目光,不过除去靠近祭坛的一角,大厅内的气氛十分沉闷。看来岛上掌权者的猝死所带来的冲击还没有完全消失吧。 宴席以祭坛为中心分为两半,两边各有三十位左右身着丧服的客人就座。祭坛右侧的席位上端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后背挺得笔直,散发出凜然的气势。我立刻明白这就是逝者的妻子。 女人的身边并排坐着三名年轻女子,她们一定是逝者的女儿了。年龄都在二十岁左右,长得很像母亲。真是美丽的姑娘们啊。年纪尚幼却流露出娇媚的女人味,即使身处这种庄重的宴席,周身仍旧萦绕着与这压抑气氛格格不入的蓬勃朝气。 大岛梅吉让我在此稍等,迅速走向祭坛那边,边望着我边和逝者的妻子耳语了几句。 夫人庄重地点了一下头,向我行了个注目礼,我慌忙还礼。接着她向梅吉指示了些什么,之后梅吉回到我身边。三位女儿的视线也一起投向我,我的心跳顿时不合时宜地加快了一拍。 “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请到这边用餐。” 梅吉说完率先迈开步子,把我引到左边上座唯一剩下的空席前。 “这边请。都是些粗茶淡饭,没有什么可以款待您的。” 我顺着他的话在那个空位子上坐下来。 右边坐着一位穿着肥大丧服的白发老人,我刚坐下他就开始和我搭话。 “你就是从东京来的了不起的作家先生吧?” 这名健谈而自来熟的和蔼老人估计已经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 “不敢当。”我随便搪塞几句,老人意味深长地笑了。 “哎呀,大家都心知肚明哟,你是为了调查这次的事件才来的。” 总觉得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我居然要扮演侦探的角色了。 又几口美酒下肚,老人和蔼的面容突然有些扭曲。 “我呀,是住在这个岛上的大闲人,叫多多良英助。” “前任小学校长。”坐在我左边的秃头男人立刻接口道。此人看起来和多多良老人的年纪差不多。“这个人自打从小学校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就做起了乡土史学家。只要是有关这个岛的历史,没有这个人不知道的。” 原来如此,听了秃头男人的话,再看看多多良老人,果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多多良老人被人一夸奖,不禁一脸得意。 左边的老人也七十岁左右,脑袋光秃秃的,身上裹着黑色的袈裟。 多多良老人像还礼似的对我介绍起了他。 “这个人是华狱寺的前任住持仲谷光照。现在把位子传给了儿子,自己逍遥隐居,日子过得悠哉游哉的。” 我在向两位老人点头致意的同时明白了新见家夫人安排我坐在这两位长老中间的意图——让我尽快了解事件经过。恐怕今天所有与事件相关的人都在席,夫人是想让我置身其中,掌握岛的内情,尽早揭开真相吧。 得悉新见家的良苦用心后,我赶紧以侦探的目光细细观察在座诸人。 “末席上坐的是亲戚们,右侧是新见本家的人,三个女儿旁边坐的是分家的人。”光照师父向我介绍道,“原本是感情很好的兄弟姐妹,却因为前代当家的遗产分配问题而反目成仇。” 据这位前任住持所说,一周前辞世的当家新见严一郎和分家的新见小次郎是相差五岁的异母兄弟。深得人心的大哥辅佐父亲处理家事,弟弟小次郎却从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贪财好色,终日死缠着父亲要钱,有钱了就在新潟四处玩乐。就是这么个花花公子,却被前代当家异常疼爱,死前留下了新见家的遗产由兄弟两人平分的遗言。 父亲死后兄弟俩的感情迅速变淡。自己一直为了家业拼命工作,父亲为何偏袒游手好闲的弟弟?哥哥严一郎无法接受父亲的偏心,将家业一分为二,之后两人各自为扩大势力而缠斗至今。 虽然遭到不公对待,严一郎却不曾消沉。他凭着人品和努力,又重新取得了和当年整个新见家不相上下的势力。小次郎却没有好好珍惜到手的财产,分家势力渐渐衰落。现在就势力来看,本家占岛上的三分,分家只占一分。 可再怎么明争暗斗两家也是亲兄弟,冠婚葬祭当然还是要出席的。作为逝者弟弟的新见小次郎在葬礼上着实摆足了谱。这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不顾此次宴席的气氛,时不时怪声怪气地吵吵嚷嚷,一看他那红得发光的肥胖面庞就知道他是个好色之徒。坐在旁边的儿子也不输父亲,情绪很是高涨。 “哎呀呀,小次郎心情很好嘛。”光照师父苦笑着说。 “那当然了。眼中钉终于消失了嘛,以后就是他的天下了,当然得庆祝庆祝啊。”多多良老人接过光照师父的话说道,“秀子夫人也真是不容易,心爱的儿子遇到那种事情也就罢了,这下连当家的都去世了,就剩下那三姐妹在身边了。就算消沉也不会有人指责的,夫人却还是那么刚强。” 的确,这么一说,再看新见家的遗孀,虽然后背笔直、神态威严,却总有一股子寂苦的味道。 “她儿子也去世了吗?” 我试着再次确认刚刚从大岛夫妇那里得到的情报。 “啊,那件事啊……” 光照师父用右手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咬紧了嘴唇,似乎并不想提这件事。 多多良老人却代替光照师父回答了,“上吊死了啊。” 我认真地听着多多良老人的话,察觉到新见家似乎弥漫着可疑的气息。 “为什么啊?” “欠债了啊。被追账的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上吊了。” “哦,是这样啊。” “这只是对外公开的理由啦,实际上应该是被谁盯上了吧。” 多多良老人露出戏谑的笑容。 “也就是说,其实那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 我话音刚落,多多良老人就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呀,理解得很快嘛。” “是谁想要他的命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想让新见本家消失的人呗。” 多多良老人把酒壶里的酒倒进小盅,一口一口地啜饮着,仿佛很享受这问答的过程。“你想想新见家消失以后谁会得利,自然就找到答案了。” “能告诉我当时的具体情况吗?” 我完全沉浸在侦探的角色里,已经能在这种境况下游刃有余了。“父子二人辞世的经过分别是怎样的啊?” 两位老人面面相觑,谦让地交换了个眼神。 随后,多多良老人开口了。 “是密室事件啊。” 我完全没料到居然会在日本海上的这座孤岛上听到这种话。说话人还是曾经做过校长的乡土史学家,他的话相当有分量,可信度很高。 “密室?” 这两个字拖着不祥的尾音,撞击着我的心脏。 “嗯,没错。” 这位老人博闻强识,真不可小觑。 “理由是?” “要伪装成自杀啊。如果是独自在有众人监视的房间里上吊死掉的话,任谁都会相信是自杀吧?根本没有凶手介入的可能嘛。” “说是密室,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呢?” 在这种小岛上有构筑密室的条件吗?新见家是典型的传统日本宅院,应该没有能从内部上锁的房间才对。简直就像横沟正史的《本阵杀人事件》【横沟正史创作的长篇推理小说,讲述在风雪夜,发生在日式住宅里的密室杀人事件。】似的。 “那两起事件都是在浮身堂发生的。”光照师父略带感伤地说道。 “什么堂?” 光听光照师父这么说,我完全无法想象是哪几个字。 “嗯,是新见家的祠堂。乡下人家一般都在后院供奉有守护自家神明的祠堂,浮身堂就属于这类。漂浮的浮、身体的身、祠堂的堂,浮身堂。” 漂浮着身体,就像是在暗示上吊这件事一样,令人毛骨悚然。“你看了就明白了。当家的经常在那里闭关祈祷,这是这个家的传统,只不过……” “只不过?” “作为僧职人员我并不想说这种话,但这家的浮身堂流传着不祥的传说。” 光照师父开始向我讲述关于浮身堂的各种传说。新见家自江户中期起担任这里的船主,文政年间【指一八一八年到一八二九年间。】修建了浮身堂。既是为了新见家的繁荣,也是为了祈求为这家工作的渔民们出海安全。 这座祠堂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并非建在陆地上,而是架设在海面上。祠堂位于海湾深处,即使暴风雨来袭,所在的海湾依旧波澜不惊。 “直接带你去看一下比较好吧,如何?那样也比较容易解释。”多多良老人提议道,“只离开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对吧,光照?” “嗯,这样也好。” 光照师父同意了,我当然没有异议。酒至三巡,在座的客人渐渐喧闹起来,即便有三个人离开座位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实际正如我们所料,离开座位四处敬酒的人和端菜的用人来来往往,我们三个人的行动并不惹眼。只不过,我瞥见秀子夫人意味深长地朝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点了点头,三姐妹则一直好奇地盯着我。 我随两位老人来到昏暗的走廊,左转右转不知转了几遭,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不停增建使得整座宅邸恍若迷宫,然而,走在前方的两位老人却像精密仪器一般迈着沉稳的步伐向走廊深处前进。 就这样,我开始迈向新见家谜团的内部。 6 迷宫般的长廊深处仿佛潜藏着魔物。 随处安置的几只灯泡发出若有似无的光,反而更让人感受到黑暗之浓,像摸黑走在洞窟里一样。冰冷的风吹过走廊,风声里偶尔夹杂几声如野兽咆哮似的响动。我立起夹克衫的领子,与不断从脚底袭来的寒气斗争着。 也许其实并没走几分钟路,我却感觉好像过去了一个小时。这时,走廊前方突然开阔起来,出现一片黑洞般的空间,嘈杂的涛声突然向我们涌来。太阳落山很久了,我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日本海上的孤岛这件事。 天空仿佛被利刃割裂,暗淡的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钻出,给大地送来暗淡的光芒,照耀着新见家的庭院。 不,这里不是庭院。走廊尽头的确连缀着一片宽广的空间,不过那是大海。浓郁的潮水气息扑鼻而来。 “看,就是那里。” 顺着多多良老人所指的方向,能看见一座漆黑的建筑物。“那就是浮身堂。” 原来如此。这么一看,果然是轻轻漂浮在海面上的祠堂。 连接主宅的通廊在中间拐了两个直角弯,向海上延伸而去。每隔几米伫立着一根跃出海面的柱子,从下方支撑着通廊。在我看来,这柱子就像长崎【位于日本九州的长崎县,是日本西部的重要港口城市,自江户时期就有许多中国人居住于此,辖区内的长崎新地中华街是日本三大唐人街之一。】舞龙时用来支撑龙身的长杆,仿佛看不见的手从海中托起了巨龙的身躯。通廊尽头的浮身堂宛若龙首,龙口大张,威吓魔物。浮身堂就像是新见家的守护神,如今那里却变成了不祥的死亡舞台。 “既然来了,索性进浮身堂里面看看吧。这样向你说明起来也比较容易。”光照师父说着率先迈开脚步。我和多多良老人跟在他身后。 刚踏上通廊,地板就响起嘎吱嘎吱的声响。立在海里的木制支柱不会腐烂掉吗,我向二人问道。光照师父告诉我,祠堂曾经重建过两次。 “要去祠堂的话,必须经过这条通廊。想从其他地方侵入是完全不可能的。” “从海上坐船能进来吗?” 我扶着通廊的护栏向海面探身望去。沥青一般漆黑黏稠的海浪缓缓逼近,被灯光一照,泛着粼粼的猩红色的波光。 “水很浅,船肯定进不来。”光照师父自信地说道。 “涨潮的时候也不行吗?” “就算涨潮,这边的海面也不会涨高多少。” “要是这么浅的话,人能直接涉水过来吗?” “也不行,海底跟沼泽似的,人要是走上去,会立刻陷入泥潭,侵入者很有可能丢掉性命。” 走过约五十米长的通廊,即将到达祠堂的时候,光照师父突然停住了脚步,向主宅方向回过头去。我也跟着转过身。 主宅面向海面的一侧仿佛涂了磷粉一般闪闪发光,如果有人从对面过来,我们马上就能注意到。 接着我们推开祠堂入口的拉门,踏入祠堂内部。 祠堂深处设有祭坛,天花板上摇摇晃晃地悬着一只六十瓦的灯泡。这间祠堂供奉的是稻荷神【稻荷神是日本神话中谷物、食物之神的总称。】因此没有佛坛,只有一个进行神道仪式的祭坛。粗略一看,堂内还真是毫无情趣。光照师父背向祭坛在坐垫上坐了下来,挥挥手让我和多多良老人也坐下。 多多良老人关上拉门,从堆在入口边的坐垫里抽出两个铺在地上。 “我们就在这里聊吧,虽然有点冷。” 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互相点头致意后,开始向我讲述在浮身堂这个舞台上发生的种种事件。 八个月前—— 在浮身堂,新见严一郎的儿子修平发生了意外——对外是如此宣称的,但修平上吊的传言还是不胫而走。 不肖子修平是新见家唯一的儿子,从小就享尽万千宠爱。没想到适得其反,过分的溺爱使修平变成了浪荡子。跟严一郎的弟弟小次郎一样,从小随心所欲。正因为父母任其所为,才导致了他们俩的堕落。 修平高中时寄宿在新潟的远亲家,从新潟市内的私立高中毕业后,去了东京的私立大学。似乎是在东京开始学会玩乐的。大学期间他一次也没回岛探亲过,大学刚毕业的那几年更是音讯全无。但严一郎每个月汇到修平账户里的生活费都会被定期取走,因此可以确定修平还活着。 一年前,修平终于回到岛上。他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在新见家,身心俱疲,那样子活像个落魄妓女,完全看不出是个只有二十八岁的年轻人。 回来的修平号啕大哭着向双亲俯首认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向任意妄为的儿子做出这种事,说明事态十分紧急。 修平的话语含糊不清,大致情况是赌博欠了一大笔债,被暴力团伙逼着还钱,逃回岛上就是为了躲债。修平以为在东京没人知道他的故乡在哪里,这下就万事大吉了,但是追债的都是黑社会,调查户籍不过是小菜一碟。讨债的家伙追到岛上来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那之后过了几个月。与预料的恰恰相反,没有人追到岛上。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事件突然发生了。 当时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春天悄然来到。海面波光粼粼,渔港生机勃勃,岛民们的情绪也渐渐高涨。这时,修平为了忏悔自己的恶行,提出要去浮身堂闭关祈祷。 信仰对于一个人来讲至关重要,所以当家的严一郎不可能说不。不过事件发生之后,当家的脑海里曾掠过祠堂不祥过去的传闻,这一点他只对光照师父一人说起过。 “那时候我要是阻止他就好了。” 看到严一郎非常消沉,光照师父开导他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人生齿轮的转动。” 再说当时的情况,修平决心痛改前非,要在浮身堂闭关祈祷一天。严一郎担心修平半途而废,就拜托光照师父在月见厅监视,防止修平逃出来。 那时光照师父已经从住持的位子上退下来了,但严一郎并不介意,光照师父也爽快地答应了。 “月见厅是主宅里一间朝向海面的房间,因为夜晚能看见月亮而得名。从那里可以近距离观察浮身堂的动静。” “不曾有人出人过祠堂吗?”我问道。 “没错。” 守在月见厅的有光照师父、严一郎和妻子秀子,还有作为酒伴的多多良老人。 “我们三人从小就是恶友三人组。严一郎既然能放心地拜托我们,我们也就答应了。”多多良老人苦笑着说道。 过了夜里十一点,除了秀子,坐在月见厅里的其他三人都已酒过三巡情绪高涨起来。至于多多良老人,本来就完全是游戏的心情。想想差不多可以结束祈祷了,光照师父站起身,就在这时,从浮身堂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到那一声响酒劲儿一下子就退了,后背袭来阵阵寒气。” 多多良老人像是忆起了当时的情境一般,身子微微颤抖。 四个人一齐从月见厅一跃而出,朝浮身堂冲去。走在最前面的新见秀子似乎嗅到了不祥的气息,边跑边哭喊着“修平、修平”。 浮身堂只有入口部分与连接主宅的通廊相接。平常都关着的木门当时故意开着,仅关上了里面的拉门。 “拉门立刻就能打开吗?”我问道。多多良老人点了点头。 “拉门两侧各装有一根用来顶门的顶棍,但当时并没有顶上顶棍。秀子夫人是最先碰到拉门的,她边拍门边喊着‘修平’。” 没有人应声。 严一郎让秀子夫人退后,亲自推开了拉门。虽然严一郎坚实的后背挡住了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的视线,但单看严一郎的身体动作也能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别让秀子进来!”严一郎说道。 秀子大概是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已陷入狂乱之中。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压制着癫狂的秀子,看着严一郎一个人进到祠堂里面。 “不对,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严一郎嘟嚷着。 “搞错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某本著名本格推理小说。在那本古老的名作里,发现了尸体的人也说了一句“一定是搞错了”。【指横沟正史的小说《狱门岛》。】 “搞错?什么搞错了?”我傻傻地重复着,“师父,当时当家的真的说过‘搞错了’这句话吗?” “嗯,没错。” 光照师父回答得很干脆。 “那之后怎样了呢?” “听到骚动的用人们赶过来,我跟多多良把秀子夫人交给他们照顾,也进祠堂里面去了。” 光照师父指了指头顶,说:“你看,上面架着横梁呢。” 正六角形的祠堂结构坚固,头顶横梁交错。 “绳子就吊在最下面的那根梁上。” 光照师父拿起摆在祭坛上的竹枝,站起来指了指那根横梁。 “修平那样子看起来的确像打算自杀,但是……”多多良老人用手抓了抓白发,插了一句嘴。 “但是?” 我想尽快知道后续,两位老人说话吞吞吐吐、故弄玄虚,让我很是焦躁。 “严一郎考虑到家族颜面,立马撤去了吊在梁上的绳结。新见家有人自杀这件事要是传出去,肯定有损声誉。然后把诊所【在日本,诊所指规模较小、只能接待十九人以下住院治疗或没有住院治疗设备的医疗机构。】的医生和派出所的警察叫了过来。” 多多良老人故意咳嗽了几声。 “然后呢?” “本岛的警察也没过来。对外就说修平从踏脚台子上摔了下来,头部受了重创。” “看当时的情况,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吊未遂,摔下来撞到了脑袋。” “但是呢,侦探先生啊,老夫总觉得这是桩密室杀人。” “可是……” 多多良老人的判断未免太过勉强。这间祠堂呈正六角形,只有通廊一侧那一个入口,其余部分都被墙板围着。左右各有一个釆光的小窗,但那边长仅有十厘米的正方形小窗根本容不得人进出。无法想象这会是他杀。 人死在没有外人进出的地方,那么除了自然死亡以外不会有其他可能了。现场留有一条长绳,显然死者本想通过上吊结束生命,却失败了。 根据情境,任谁都会这么认为吧。 “死因是什么呢?” “那个……” 多多良老人抓着自己的白发,向光照师父投去别有意味的一瞥。 “修平的头部有被击打的痕迹。” “这样的话,警察没有觉得可疑吗?” “完全没有。警察一点儿都不觉得不对劲,作为事故处理了。” “可不是说修平本打算上吊自杀,结果却摔了下来吗?” 多多良老人像看傻瓜一样瞥了我一眼。 “修平的脖子上并没有被绳子勒过的痕迹。非常干净。但是啊,老夫可是推理小说迷,想要骗过老夫的眼睛是不可能的。要是真想自杀,这岛上有太多地方可选择了。比如从码头上跳下去淹死,寒夜里在野地裸睡冻死,等等。为什么要特意在祈祷的时候自杀呢?” “那么,多多良先生,您觉得凶手是怎样……”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凶手用绳子做了点手脚,潜进了祠堂呗。” 多多良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可是凶手是怎么办到的呢?大家不都盯着浮身堂呢吗?” “要是知道这一点也就不用大费周折了。不过这间祠堂以前就一直有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要是和这次的事件联系起来的话……” 真是毫无逻辑的谈话,我顿时失去了兴趣。多多良老人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讲了下去。 “如果是上吊自杀的话,脖子上应该有绳子勒过的痕迹。而且严一郎嘟囔的那句‘搞错了’让我很是介意。那句话一定有什么别的意思,比方说……” “比方说什么?”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比如诅咒什么的。” 多多良老人一脸认真。 “怎么会……” “说不定就是发生了‘怎么会’的事情啊。” “您问过当家那句‘搞错了’是什么意思吗?” “严一郎只是沉默,什么也没说。”多多良老人遗憾地说道,“失去继承家业的儿子让他大受打击,一下子老了很多。” “光照师父您怎么认为呢?” 我很想听听光照师父的意见。但他只说了句“我不太清楚”让我不得要领。 “那之后严一郎也成了不归人。” 光照师父感慨良多地叹了一句。 “当家也是在浮身堂去世的吗?” “当家可以说是忧心新见家的未来,怀着一腔郁愤辞世了。” “有对当家的死抱有疑问的人吗?” “后来警察决定解剖验尸,遗体送去本岛了。” “没有可疑的地方吗?” “没有。” “当家是怎么——” “他也是在浮身堂闭关祈祷的时候……” “也就是说,和儿子一样,是吗?” “仿佛是在抚慰儿子亡灵的时候被接到了那个世界一样。” 光照师父握紧佛珠,闭眼念起南无阿弥陀佛来。 就在这时,多多良老人突然回过头去,锐利的视线射向拉门。同时我也感受到了包围着我们的强大恶意。 “谁?!” 多多良老人箭一般冲向拉门,一口气把两扇拉门全部推开,身手敏捷得完全看不出已是七十岁的老人。相比于刚才感受到的恶意,我更惊讶于多多良老人的敏捷身手。然而光照师父依旧泰然自若地坐在祭坛前的坐垫上。 我越过多多良老人的背影望向通廊。没有人。 “真奇怪。” 多多良老人歪着头嘟囔了一句。我刚才也感觉到了人的气息,现在那气息却完全消失了。只有人们的说笑声搭乘着冰冷刺骨的寒风从主宅那边隐约飘来。 “是心理作用吗?” 不知何时,光照师父已走到了我身边。“差不多也该回宴席厅去了吧。再拖下去会被人怀疑,下次请来寺里细说吧。” 虽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内容,但一联系到这祠堂便无法让人一笑置之。不明缘由的寒气袭来,我不由得搓了搓手。 仿佛可以听到亡灵们的悲鸣踏浪而来。 7 我们三人回到宴席厅时刚过七点。遗族互相敬酒,因而空出很多位子来,我们的行动似乎并没引起注意。刚刚感觉到的人的气息,说不定只是由想象力编织出来的没有实体的虚像。 饥肠辘辘的我把筷子伸向摆在面前的饭菜。虽然已经冷掉了,但烤鱼和新鲜的生鱼片还是让我胃口大开。也许是因为从早上起就没吃什么东西吧。客人开始不停向我敬酒,我也不推辞,于是渐渐地,我有些醉了。 新见三姐妹不曾起身为客人斟酒,只是像人偶似的坐在位子上。也许我的存在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三人时不时地看向我这边。 “怎么样啊,大侦探?” 多多良老人轻轻敲了敲我的膝盖。我皱着眉头疑惑地看向老人,因为喝酒的缘故,老人满面通红,与一头白发形成鲜明对比。 “你喜欢那三个人中的哪一个啊?” 多多良老人别有意味地笑了,单看这笑容,不过就是一个好色老头而已。 “要说喜欢哪个,这有点……”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同时有点脸红。的确,三个人性格迥异,各有各的魅力,让男人过目不忘。 “听好了,那三个人可是雪月花哟。” “雪月花?” “是的,最左边的是最年长的姐姐雪代,中间是月代,右边是年纪最小的花代。” “原来如此,所以叫雪月花啊。” 雪代和花代眼睛很大,头发齐耳,带点现代女孩的时尚气息。而坐在中间的月代则是长发及肩、眉眼细长,很有日本传统的和风味道。 “严一郎很有艺术天分,也让三个女每人修习了一门艺术课。雪代是绘画,月代是写作,花代是音乐。” “咦,这还挺有意思的。” “你可别小瞧她们哦。三个女孩子的技艺可是连内行人都夸赞不已呢。” “听你说月代擅长写作,请问她都写些什么呢?” “和你一样,推理小说。说不定你们会很谈得来呢。” 多多良老人拿起酒盅抿了一口,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瞥向三姐妹。我也随之看向雪月花三姐妹。三人都很年轻,妖娆美艳,但那美丽却有种超脱俗世的感觉,或许应该说她们的美丽里掺有一丝疯狂。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还没完全从刚刚浮身堂里的诡异气氛里解脱出来的缘故。 我一次次想移开视线,却又一次次被她们吸引。吃饭的时候,与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交谈的时候,我都会无意识地看着她们。她们虽然没有长时间地凝视我,我却也能时不时地感受到她们炽热的视线。 回过神来时才惊觉秀子夫人正端坐在我面前。 “先生能专程赶来新见家,真是感激不尽。” 秀子嫣然一笑,向我敬了一杯酒。 虽然近距离观察的确能够从她的眼角和脖颈处感受到岁月的痕迹,却也掩盖不了当年的风姿。似乎被她窥出心思,我有点紧张,用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我这样的外人坐在家族宴席上,不知是否妥当?” “哎呀,您无须多虑。”秀子嘴角露出优雅的微笑,“岛民们都知道您是久负盛名的小说家呢。” “您太过奖了。”我惶恐地回应道,“我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 “我对大家说您是倾心海岛风光而特地来取材的,因此即使您在岛上随意行动也不会有人介意。” 说完秀子又小声说了句“是吧”,并与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交换了个眼神。两位老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已经说过修平的事情了。”光照师父说道。 “严一郎的事还是由秀子你来讲吧。” 多多良老人说完,秀子接道:“我也正有此意”。 “稍后带您去房间。宴席结束后我会去您房间叨扰。” 秀子深深行了一礼,又转去为其他客人斟酒了。 “如何啊,老师,是个大美人吧?”多多良老人媚笑道,“她可是五十岁的人了啊。” “但跟去世的当家比起来,年纪是不是差得有些多呢?”我说出了内心所想。 “这个嘛……因为秀子夫人是二房。” “原配夫人去世了吗?” “不,是离婚了。严一郎在濑波温泉【位于日本新潟县村上市,面向日本海,以松林和落日美景闻名。】邂逅了当时还是艺伎的秀子夫人,后来秀子夫人怀孕了,原配夫人知道后发生了点纠纷。” 据说严一郎在本岛偶然邂逅了秀子,之后秀子怀上了修平。原本想瞒着原配夫人,不曾想暴露了。严一郎被妻子一通责骂,恼羞成怒,最终分给妻子一点微薄的分手费就把她赶出了岛。 “前妻没有孩子吗?” “有个女儿,却不肯亲近爸爸。”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 “三十年前了吧。” 这么说来,那女儿的年纪也不小了。 “那之后秀子夫人又生了雪月花三姐妹。三个人都有不逊于母亲的美貌,且都很有艺术天分,不过性格各不相同。” 这时将近九点,三人已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客人们也开始准备回家了。大岛梅吉带我前去客房。虽说与刚才去浮身堂走的是同一条走廊,但左拐右转了几遭后我又迷失了方向。万一这里发生火灾,估计连逃身之处都找不到。 为我准备的房间有十叠大,开着煤油炉取暖。可能是考虑到我小说家的身份,房间一角还摆着书桌和文具,让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工作。 我打开带来的挎包,大略数了数稿纸,还有五百张左右,足够了。我已经有了小说的构思,随时都可以开始动笔。 小说的题目是《倒错的归结》。 倒错三部曲的收尾之作。这部作品完成之后,就应该可以确立我在推理小说界的地位了吧。不过万事开头难,一直拖拉到现在还没动笔。 今天在船上醒来之后经历的各种离奇事件,以及漂流到这远离都市喧嚣的日本海上的孤岛,对于我来说都是天赐良机。此时的我体内充满了干劲,打算以全新的状态重新开始工作。 8 拉门外传来大岛良江的声音,告知我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我冻坏了,而且最近都没有好好洗过澡,于是我欣欣然跟着大岛良江去了浴室。 说是浴室,这充满野趣的岩石温泉倒更像一个大浴场。温泉旅馆里的浴室应该也不过如此吧?大约是紧贴海岸的缘故,潮水的味道和着涛声一起飘过来。 调整好心情,我缓缓将全身浸到温泉里。水并不太热,随着全身渐渐暖和起来,头顶的钝痛也开始舒解。 不知从哪里传来滴答的水声,水蒸气给浴场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色烟雾。我将视线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为了提醒对方浴室内有人,我故意咳嗽了一声,马上传来一声年轻女孩的惊叫。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浴室里有人。” 我对着水汽里的人影说道:“我马上就出去,请您继续。” “没关系的,这里是混浴【日本至今仍有男女混浴的习俗,特别是在温泉区。】,没事的。” 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说不定是三姐妹中的某一位。 “我是年纪最小的花代,您是从东京来的老师吧?” “哦,是的。” 听起来她正向我靠来。我暗自慌乱,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微风拂过,白色的水汽四散开来。淡淡的灯光下,女人的身体暴露无余。我一面手足无措地不知该看向哪里,一面又始终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 然而花代没有丝毫羞怯,若无其事地继续向我靠过来。虽然腰部以下浸在水里,但她却并没有遮挡露出的酥胸的意思。 “晚上好。” 花代已走到我身旁,坐进了水里。粉红色的乳头在水里摇摇晃晃的,如清晨的带露花苞般诱人。 “啊,你好。” 我十分丢人地慌了神。 花代边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秀发,边瞪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您在写小说吗?” 虽说年纪已有二十岁,语气却天真烂漫。 “嗯,我在写推理小说。” “哇,我最崇拜会写作的人了呢。” “你姐姐也在写小说吧?” 花代哧哧地笑了。 “才不是呢,月代姐姐写的都是些骗骗小孩子的少女恋爱故事,跟专业的老师可是不能比呢。”听她的语气,姐妹间的关系似乎没那么亲密。 “你在学习音乐?” “嗎,筝【日本传统音乐中的一种重要乐器,一般认为源于中国的古筝。日本筝长大约一百八十厘米,有十三根弦。】和小提琴。” “还真是奇怪的组合啊。” “不都是弦乐器吗?我最喜欢弦乐器了。” 不着边际地聊着天,我开始有点犯晕。虽然水并不那么热,这意外的遭遇却使我气血上涌。 “那个,老师……” “怎么了?” “你喜欢我们三个里的哪一个?” 冷不防拋过来这不知所云的问题让我不知所措。 “问我喜欢谁……我今天才刚刚到这里,尚不了解你们三个人,所以……” “你不喜欢人家这样的吗?” “不,不是这个问题。” “那你不想跟人家搞好关系吗?” 我觉得应该赶紧离开这里,这个女孩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与其说是天真烂漫,不如说是生长环境太单纯造成的性格扭曲。 “我要出去了。” “那一会儿可以去您的房间拜访您吗?” “啊,实在不凑巧,夫人有要事找我,所以今晚……” “哦,这样啊。” 我用毛巾遮住胯间,匆忙登上通往更衣室的石阶。这时更衣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了,一位全裸的女人走了出来。女人看到我也毫无遮掩身体的意思,经过我身边时说了句“啊,晚上好”,微笑着走下石阶。我想不是泡澡太久,而是年轻女人的裸体让我有点眩晕。 “雪代姐姐,快过来。” 从花代的呼唤判断,擦肩而过的应该是长女雪代。她和花代的身材很相似,也许因为是自己家浴室,所以没有遮掩身体的必要吧。不过在客人面前,我还是希望她们能稍微注意一点。 从浴池传来无忧无虑的笑声。 连遇两位奔放的新见家姐妹。我用浴衣裹住变暖了的身体,回到了房间。 想起过一会儿女主人秀子就要来我的房间打招呼了,我开始有点郁闷。房间里被褥都已铺好,随时都能入睡。积攒的疲劳使我的眼皮异常沉重,温暖的被褥诱惑着我钻进去酣睡一场。 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脚步声使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刚开始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这是个黑暗的洞窟似的房间,四下弥漫着危险气息,仿佛隐藏在大都市角落里的审讯小屋。 皮鞭抽动的声音和女人的怒吼声一瞬间同时掠过耳畔,我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面前是一张惨白的脸,我再次发出悲鸣。 “嘘,安静点。” 说话的是位年轻女人。我立刻发现她是在宴席厅看到的新见家二女儿月代。原来刚才那些都是梦,我现在身处上吊之岛。随着记忆如海啸般涌来,耳畔隐约响起海浪声。 “怎、怎么了?” “不好意思,我……” 月代低头咳嗽了一声。此时她已脱下丧服,换上红色的羊毛衫和牛仔裤,完完全全变身为现代女性了。即使灯光暗淡,她那头柔顺的秀发依旧闪耀着美丽的光泽,浑圆的眼睛水灵灵的。虽然还很年轻,却浑身散发着浓郁的女人味。 我慌忙直起身来,整理好散掉的浴衣。 “我实在很想听听老师您的见解……” 月代在榻榻米上像日本人偶一样端坐着。 “关于什么事情呢?” 我不明所以地爬出被窝。在今天才刚刚抵达的人家的客房寝室里男女二人独处,怎么想都觉得太奇怪了。另外,我注意到秀子夫人还没有过来。 “关于小说的见解。要怎样才能顺利写作呢?实在很想向老师请教一下。” 撒娇一样的语气,在我的心中不断回响。我瞥了一眼放在枕边的手表,晚上十点。这在都市里才算刚刚入夜。话说这三姐妹还真是大胆。 “哦……可是接下来我还要跟夫人探讨一些事情。” 我有点语无伦次。 “哎呀,妈妈已经……” 走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和月代同时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哎呀,糟糕。” 月代一阵慌张,准备站起来,却因为脚麻而失去了平衡,向我摔倒过来。紧接着她就跌进我为扶她而伸出的臂弯里。 我们俩纠缠在一起倒在被褥上,我的嘴唇刚好碰到她的面颊。月代为了保持平衡,在倒下的一瞬间抱紧了我。 “呃,不好意思。” 说着我抬起身来。 “对不起,我明天再来……” 月代红着脸爬起来,推开拉门,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就在此时,走廊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这么晚来叨扰,非常抱歉。我是秀子。” “啊,快请进。” 我把被褥推到房间一角,匆匆拿出两个坐垫摆好。怀里还残留着月代的体温,抱住她柔软身体的那一刻,我体内野兽般肮脏的欲望苏醒了。我在压制欲望的同时感到了深深的罪恶感。 “您已经休息了吗?”秀子的声音穿过拉门传来。 “啊,还没,正准备睡。” “考虑不周,非常抱歉,您远道而来想必累坏了。我明天再来叨扰吧。” 秀子似乎要离去,我赶紧打开拉门请她进来。虽然身体的确处在疲劳的顶峰,却还是想趁现在赶紧把能了解的东西都了解到。全部听完以后,我可以在睡前慢慢咀嚼新见家的内情,这样明天就可以立刻展开调查了。 “请进。” 我端坐在门前等秀子进来。她像旅馆的老板娘一般身着和服,安静地走进屋来,举手投足间仍可窥见她身为艺伎时的风姿。 “衷心感谢您千里迢迢远道而来。” 秀子深深行了一礼后直起身子看着我。她的长相虽柔和,一双眼睛却似乎要看穿刚才月代来过一般锐利。我有点慌乱,不知房间里是否还残留着月代身上的香水味。 “不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像我这样的新手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您过谦了,我们都很信任您。” 秀子眼角的皱纹十分显眼,却仍掩盖不了浑身的妖媚气息。虽然三姐妹的眼角眉梢都能找到母亲的影子,但恐怕母亲年轻时的美貌要远远凌驾于三个女儿之上。 “我想您已经从二位长老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了。” “是的,我听说了令郎的事情。” “如何,您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吗?” 秀子热切地看向我。 “我虽然去了祠堂,但对事件目前仍不甚明了。”我只能这么说,“要推翻警察做出的事故判断非常困难。” “这样啊。” 秀子反而换上一副舒心的表情。 “不过,夫人您认为修平是被杀害的吗?” “这是一定的。是憎恨新见家的人干的。” “比如说?” “这个……”她虽含糊其辞,却已非常明显地暗示乃是分家所为。我改变了话题。 “那么,关于当家严一郎的去世,您有什么疑问吗?” “我丈夫说不定也是被杀害的。” “当家的也是被杀的?” “是的,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当家的是如何去世的呢?” “这个……” 秀子警觉地环视房间一圈,抿着嘴侧耳倾听了一阵。大概是终于确定了房间里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她垂下眼帘,开始低声诉说。沙沙的海浪声仿佛带着不安,悄悄潜入房间。 9 新见严一郎是在一周前的一个寒冷的早上去世的。爱子修平遭遇事故之后,迅速老去并丧失了信心的严一郎每天都要去浮身堂祷告,并严格命令祷告时任何人都不得打扰。那天晚上他也是吃过晚饭之后就把自己关进了浮身堂。半夜里秀子觉得不安,便去浮身堂想看看丈夫的情况。丈夫虽然身体强健,但毕竟年届七十。就算是修行,彻夜不眠也还是会伤害身体。穿过通廊走到浮身堂门前时,严一郎全神贯注的祈祷声已清晰可闻。声音充满干劲,铿锵有力。秀子悄悄推开拉门,只见严一郎正端坐在祭坛前专心修行。身旁的煤油暖炉烧得正旺。 反正也不冷,再待一个小时应该也没问题吧。看他这么有精神,想必从事故带来的打击中振作起来也是指日可待了。与其打扰他惹他生气,不如就让他去吧。这样想着,秀子选择了安静地关上拉门回屋睡觉。 返回主宅的路上她还回头望了望浮身堂。黑暗中繁星满天,以此为背景的浮身堂令人感到梦幻。祠堂的纸拉门上烛影摇曳,微光浮动。似乎连海浪都寂然无声了。 一回到房间,秀子就沉沉睡去了。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不是秀子,而是用人大岛良江。熬夜使秀子醒得比平常晚一点。刚睁开眼睛,秀子就注意到走廊里吵吵嚷嚷的。 拉门外传来大岛良江近似悲鸣的声音:“夫人,大事不好了。当家,当家他……” 秀子慌忙换下睡衣赶到浮身堂时,三个女儿已经到了。祠堂里,大岛梅吉正把手压在仰卧着的严一郎胸口,做着心脏复苏按摩。不祥的预感使秀子全身颤抖。 “梅吉,怎么回事?” “当家的样子很不对劲。”梅吉边说边一脸苦相地摇了摇头,“心脏不跳了。” 秀子说着“不会吧”,冲进了祠堂。 丈夫的嘴唇已变成紫色。秀子急忙摸向他的手腕,别说脉搏,连体温都已近乎冰冷了。这是个晚秋寒冷的清晨,空气澄净,风平浪静,从码头传来出港渔船的引擎声。 虽然明知已晚,秀子依然叫来了医生。心脏复苏术毫无起色,新见严一郎确实死了。 新见秀子话音刚落,我就忍不住问道:“那死因是什么呢?” “警察说是心脏麻痹,但我实在无法相信。” “您不相信是因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我当时睡得太熟没有注意,但似乎有好几个人听到了我丈夫的惨叫。” “都有谁呢?” “大岛夫妇,还有长女雪代。” 据秀子夫人介绍,大岛夫妇的房间在离通廊最近的里屋,出去上厕所的梅吉最先听到了惨叫。 “那时是几点啊?” “凌晨五点刚过。” 梅吉发觉惨叫是从祠堂方向传来的,于是赶忙赶到祠堂察看情况。拉门从里面顶上了,他只好出声询问,只听门里的严一郎气喘如牛。没过一会儿,听到惨叫声的良江和雪代也赶了过来。 “当家,您不要紧吧?”梅吉问道。 严一郎回答道:“只不过做了个诡异的梦而已。” 梅吉劝严一郎不要勉强,早点儿休息,严一郎却固执地坚持要待到天亮。梅吉他们无计可施,只好回去睡觉。回到房间的梅吉却一直担心,愁闷难眠,等到七点又再次去浮身堂察看。 那时的严一郎情况已不容乐观。梅吉当下踹破纸拉门,卸下顶棍冲进堂内,心里很后悔五点那会儿没有强行阻止当家。 “我总觉得我丈夫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害怕着什么?” “是的,我觉得就是那东西夺走了我丈夫的性命。”秀子不安地环视房间一周,“说这种话或许会被您取笑,但那个祠堂里有很多不祥的传说。我觉得我丈夫的死说不定也跟那些传说有关。所以他才会被恐惧驱使着用顶棍顶住了拉门。” “可是警察认为死因只是单纯的心脏麻痹,不是吗?” 从目前已知的线索来看,除了自然死亡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可能。在拉门反锁着的状态下有人死在里面,任谁都会认为这是自然死亡吧。 “现场有外人从拉门之外的地方侵入祠堂的痕迹吗?” “不,这倒没有。可是,若从这个世界之外……” “从这个世界之外?” 房间里充满让人窒息的沉默,座钟的滴答声愈发清晰。“从这个世界之外”——这古怪的用词渗入我的心脏,恐惧使我的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间祠堂被诅咒了。” 秀子的声音很低,却沉重且饱含癫狂。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可怕之物缠住了祠堂……” “怎、怎么可能,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于现实之中……”这又不是恐怖小说的情节,我感到诧异,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煤油暖炉内火焰熊熊,热气四溢,我却只能感受到从四周无尽的黑暗中侵袭而来的浓郁的阴森寒气。 “那……令郎也是这样死的吗?” 秀子恐惧得秀目圆瞪,缓缓地点了点头。 “所以,如不借助老师您的力量,我们是无法解决这次的事件的。” 秀子的眼眶里泛起一层泪光。 秀子离开我的房间时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我把身子蜷缩在毛毯和厚实的被子里,与疯狂来袭的恶寒战斗着。睡意已消失无踪。 终于我无法忍受这漫漫长夜,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出门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了很久,总算摸到了厕所,之后又走到刚好能看到浮身堂的地方。 凌晨五点。东方的天空还没有出现曙光。 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只有从浮身堂的拉门里透出微弱的光亮。简直就像逝者的游魂在漆黑的海面上飘荡。浮身堂里有人。 恐惧从我的脚底爬至头顶,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我张开嘴,发出无声的悲鸣。 第二章 密室的雪 1 虽说积攒了不少疲劳,但被新见秀子的话所影响,我始终难以入眠。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快天亮时才迷糊了一阵子,却又做了梦。 大岛良江起床的动静把我从浅浅的睡眠中唤醒。虽然被惊醒的我有点烦躁,但从梦中解脱出来也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很惊讶自己居然完全不记得黎明时分远望过浮身堂之后是如何返回房间的,难道那也是梦吗?还是说…… “已经为您准备好早餐了。”大岛良江隔着纸拉门说道。 看看钟,已经八点多了。“马上就去。”我边说边开始整理装束。在洗脸台用冷水洗了把脸让头脑清醒过来后,我跟在一直耐心等待的良江身后去往餐厅。 餐厅是幢似乎于大正或昭和初期建造的古意盎然的威严建筑。闪着黑色光泽的餐桌、暗色调的地板以及梁柱都很自然地与这古老的日式家宅融为一体。古董似的大型壁炉内火焰熊熊,餐厅的每个角落都充满暖意。 旧式的大餐桌前,两位小姐正在用餐——是二女儿月代和小女儿花代。 看到我,花代欢快地招呼道:“老师,快过来这边。” 性格外向主动的花代指指自己身边的座位,让我坐过去。而矜持寡言的姐姐月代则安静地向我说了声早安,说完自脖颈染上一层朱红,莫非是因为我的存在吗?或许月代是因为昨夜的大胆举动而害羞吧。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拢了拢黑色秀发,羞怯地垂下眼帘,用刀叉吃着早餐里的煎蛋。 与月代截然不同,正如外表那样,花代是个开朗的现代女孩。就算是走在原宿或涩谷街头应该也能立刻融入。她那完全看不出昨天才刚认识的热络语气,反而让我有点手足无措。 “那个,老师,您今天做什么呀?” 花代开朗的语气里完全没有昨天刚参加完父亲葬礼的阴霾。 “我想在岛上四处探查一下。” “探查?那我来给你做向导吧。” “不用那么麻烦,今天这么冷。” “不要紧啊,我可是在这座岛上出生长大的哟,岛上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呢。” “可是……” “别人的好意可是应该坦率接受哦。咱们不是还一起泡过温泉吗。” 花代语音刚落,月代便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温润的眼睛里闪烁着疑问。昨夜出于意外抱住月代时的感触在我的双手苏醒过来。相比花代,矜持的月代更能唤起我强烈的情欲幻想。 “啊,不,我不知道那是混浴,真是失礼了。” 我慌忙语无伦次地道歉。 “那就这么定了哟。九点钟在玄关等你哦。” “不,我……” “哎呀,说好了哟。” 花代完全不听我的回答,自作主张地决定了,然后非常开心地哼着歌走出了餐厅。之后,像是接替花代一样,长女雪代走了进来。 “早安。花代像要约会似的满脸喜气呢。” 雪代在刚才花代坐过的位子坐下来。大岛良江迅速收拾好碗盘,为雪代端上早餐。 雪代和花代一样是短发,看起来很活泼。二人虽都一脸天真烂漫,但姐姐的性格似乎更好胜一点。虽然有点不礼貌,昨晚在浴室擦肩而过时看到的雪代丰满的身体又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时月代说了声“我吃饱了”,退出了餐厅。 “那孩子的性格很阴沉吧?”雪代毫不掩饰地说道,“写小说的人怎么都性格阴郁呢?我真是不理解。” 我再次觉得姐妹三人的关系并不融洽。 “说是姐妹,其实我们年龄相差不大。我今年二十二,月代二十一,花代二十,刚好按照雪月花的顺序,很好记吧?” “听说雪代你很擅长绘画。” “还好啦,只不过是兴趣爱好。父亲抱着女孩子必须修习一门艺术课的强制观念,逼着我们学的。我们自己其实没什么干劲,况且还被关在这种阴沉狭窄的小岛上。” “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岛吗?” “只有在岛外的村上读高中时过了三年寄宿生活。可连那时候也是住在父亲的属下家里,从没去过学校以外的地方。就像被监禁着一样。” 雪代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很理解哥哥为什么要逃到新潟去。任谁都不会愿意住在这种狭窄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岛上。他其实是想挣脱家世的束缚。不过哥哥做出的事情实际上给我们姐妹添了不少麻烦,因为父亲对我们的束缚更紧了。” 雪代的口气听起来仿佛反而因为父亲的去世而舒了一口气。 “雪代你有离开这座岛的打算吗?” “这个啊,有倒是有呢。不过,现在就算出去又能做什么呢?什么资格证都没有,也不是八面玲珑的性格,前途一片黑暗啊。除了当巫女,我什么都不会。” “巫女?” “嗯,浦岛神社。我偶尔会去那里打打工,当巫女。” 雪代有点自暴自弃,意志消沉地叹了口气。我也几乎要被雪代抑郁的心情感染,赶紧找了个理由退出了餐厅。 2 上午九点十分,我站在新见家门口。虽是花代自作主张定下的约会,不过能有当地人做向导,尽快了解岛的状况也不错,因此我迅速转换了心情。 真是壮观的冠木门【两根木柱上搭一根横木的门。】。果然具备与岛上船主身份所匹配的稳重风格。仰头望去,昨天的坏天气已不复存在,澄空万里,四下传来野鸟欢快的鸣啭。 北国的初冬,空气寒冷,能清晰地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漫长严冬。 突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我大吃一惊回过头去。 “嘿,出发吧。” 居然是雪代。她单手抱着一本很大的素描册。 “啊,可是我跟花代约好了。” “没关系啦,别管跟花代的约定了。行啦,别磨蹭了,快点儿走吧。” 雪代硬是拉着我的胳膊出发了。我一边留意身后,一边被雪代拽着绕过了围着新见家的土墙。 “好了,到这里就安全了。其实呢,我刚才偷偷听到花代对你说的话了。” 雪代忽然变得很亲昵,像恋人似的挽起了我的手臂,把脸靠在我的夹克衫上。像我这样在东京女人完全不会答理的木讷男人,在这个年轻人稀缺的岛上也算是珍稀动物了吧。我虽苦笑着,但作为一个男人,我心里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更何况对方还是雪月花三姐妹,性格各不相同的三姐妹居然会对一个年过三十、无精打釆的男人感兴趣。 我和雪代朝与趴在山坡上的村落相反方向的小山丘走去。 “这里是岛上视野最好的地方哦,叫狼烟台。” 从这里可以看到新见家的宅邸和西侧的村落,房子像城下町【日本的一种城市建设形式,以领主居住的宅邸为中心建立。在日本的城下町中只有领主居住的宅邸才有城墙保护,平民居住的没有。】似的沿山坡一直延伸至海边。日本海在港湾里泛起细碎的白波,向我们露出与昨天张牙舞爪的凶残样截然不同的温柔表情。几艘渔船漂在海面上。我们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并肩在树桩上坐下来。 如此恬静。真是悠闲宁静。 岛西和岛东各有一处码头,渡船会根据当天的海面状况选择从哪一侧入港。此时泊有较多渔船的是新见家所在的西侧码头,其他渔船似乎都出海打渔去了,渔港边一派闲散。 渔港左侧就是新见家本家。原来如此,在这里俯瞰本家宅邸,增建的宅院一圈绕着一圈的样子便一目了然了。若在里面迷路,想要挣脱出来可不容易。走廊像迷宫似的纵横交错,仿佛怀抱着新见家不可告人的秘密。 从新见家的主宅延伸出去的走廊尽头有座六角形建筑。 “那就是浮身堂哟。” 追随着我的视线,雪代说明道。 浮身堂被大海环绕。左侧植有防风林的海岬挡住了外海袭来的风浪。浮身堂就置身于被这些天然要害保护着的浅滩中心。现在刚好是退潮时分,祠堂被泥海包围,侵入者只要踏进一步,就会立刻身陷无底泥潭动弹不得。即便涨潮,海水依旧过浅,就算是最小的船也寸步难行。浮身堂作为守护新见家的祠堂,位置真是选得恰到好处。 雪代大略说明之后便缄口不言了,锐利的眼神直盯着浮身堂。 “其实,这次我打算搞个驱邪会。” “驱邪?” “嗯,没错。总感觉新见家有恶灵作祟,所以我想驱散恶灵。既然兄长和父亲都发生了这等惨剧,身为长女的我不振作起来的话这个家就完了。作为新见家的继承人,我一定要守护好这个家。”雪代毅然决然地挺起胸膛。 “雪代你打算留在岛上吗?” “是呀。没有办法啊,我是长女嘛,再找个可靠的丈夫……”雪代寂寥地一笑,“不知会有那样的人吗……” “你才二十二岁不是吗,用不着担心啊。” “话虽如此……” 雪代拍拍牛仔裤上沾着的草屑,在膝盖上翻开素描册。 西侧村庄背后,初冬安详的日光照射着华狱寺宏伟的屋脊。这时,我发现寺门处有个黑色的人影。 原来是乡土史学家多多良老人。他这时去拜访华狱寺的光照师父一定有什么理由。光照师父昨晚也说过改日在寺里详谈,我想趁此机会仔细听听他们俩的谈话应该也不错。 “你要回去了吗?” 雪代看着站起身来的我,不满地说道。 “不,我想去寺里一趟。” “什么嘛,真没劲,还想再跟你说会儿话呢。” “我马上回来。你一直在这里写生吗?” “嗯,是呀。” “请你等我一个小时吧。” 我告别雪代,沿着细细的坡道向华狱寺的方向走下山去。进入树林之前我回过头,雪代俯视浮身堂专心致志写生的样子映入眼帘。 3 华狱寺的正殿建在广阔的寺院境内的正中央,旁边是钟楼和厨房。荒凉的日本海小岛上居然有如此威仪的寺院,着实让我惊讶。 通往山门的石阶下方立着好几座石灯笼【自奈良时代(710—794)起,日本在修建寺院时便开始在寺院正面建造石灯笼,以保护寺院内所献的灯火。江户时代起开始广泛流传。】。根据捐赠年代来看,从江户中期一直到最近都有,灯笼上刻着不同年代新见家当家的名字。 光看这个也知道,这寺院完全仰仗新见家雄厚的财力。 我登上陡峭的石阶,迈进寺内。看起来像只有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小和尚正在向阳处拖着竹扫帚扫落叶。 注意到我的存在,小和尚抬起稍显稚嫩的面孔,脸颊上浮现出一抹清爽的笑容,向我行了一礼。他光光的头皮还隐隐泛着青,估计刚刚遁入佛门不久。 我简洁地表达了想要拜见前任住持的意思。 年轻的小僧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折返回来。 “前任住持请您前去正殿。” 叫我直接前往正殿……我向小和尚道谢后来到正殿前,先往香资箱里投进一枚硬币,祈祷文运昌隆。 “请保佑我写出优秀而畅销的小说吧。还有恋爱顺利。” 只不过投了一百日元香资就想实现心愿,未免也太厚脸皮了一点。 我苦笑着脱下鞋子,登上通向殿内的台阶。 正殿里铺着木板,没有想象中寒冷。殿内摆着一台大型煤油暖炉,火烧得正旺,另外还有两个火盆,分别放在佛坛前的大坐垫两侧。火盆上架着黑色的铁瓶,周围热气氤氲。 已经有一位客人坐在火盆边了,正用火筷子拨拉着炭块。 “啊,是先生您啊。” 穿着和服的多多良老人似乎一大早就喝了些酒,微醺的他心情很不错。白发配红脸,看起来极不协调。 “快,坐到这边来。我就觉得你说不定也会来,正等着你呢。前任住持很快就过来了。” 我并不记得之前说过今天要来,只见多多良老人仿佛先知似的冲我招招手,推给我一个坐垫。他身边摆着一只一升【此处的一升为日本的度量单位,一升等于一点八公斤。】装的酒瓶,此刻正向碗里斟酒。 “不了,我喝茶就好。” 多多良老人不满地咕哝了一句“这样啊”,转而向小茶壶里倒进别在铁瓶里煮沸的开水。这时,身着袈裟的光照师父慢慢走了进来。虽说已经退隐,他却依然不忘每日修行。 “继续昨天的话题吧。” 光照师父坐下来,向主佛行过一礼,又念诵了一句经文之后重新转向我们。多多良老人往酒碗斟满酒,若无其事地递向光照师父。 “两点钟还有场法事……不过一点点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光照师父犹豫着把酒碗凑向嘴边,酒一入口就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干了。喝完后面不改色,着实厉害。 “老师,昨天说到哪里来着?” 多多良老人突然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 “当家的事情我已从夫人那里听说了。”我说道。多多良老人使劲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给你讲讲那间祠堂过去发生的事情吧。”多多良老人从正面盯着我,“从一切的缘由开始……” “这个人是乡土史学家,关于岛上的事情可谓无所不知。” 光照师父边说边向碗里斟酒。 “哈哈,倒也不至于无所不知。” 嘴上这么说着,多多良老人却面有得意之色地吸了吸鼻子。 “要说起来,你可是上吊之岛的活字典啊。” “哎呀,从和尚嘴里听到‘上吊之岛’这个名字可真是……” “我不过是说了岛的通称而已嘛。” 光照师父稍微有点生气,不过在发现多多良老人只是在捣乱时就立刻恢复了冷静。 “好了,总不能一直耍嘴耗时间,多多良,快说吧。” “啊,我这就开始。” 多多良老人起身,郑重地端坐好,向我转过身来。 “唉,你别这么紧张嘛。” 话虽如此,可一想到接下来会听到关于浮身堂的重要信息,我就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说过引言之后,多多良老人的表情也僵硬起来。刚才的醉意已从他脸上消失无踪,面色愈加苍白。我越来越紧张,全神贯注地倾听老人说的每一句话。 “祠堂始建于……对,文政年间,江户后期的时候。当时新见家就是这岛上的船主,全岛的领导,指导操纵岛民和岛上发生的大小事宜。”多多良老人用淡定的语气开始讲述,“有一年暴发瘟疫,岛上半数人口都死掉了。为了安抚逝者的亡灵,当时的当家计划在浮身堂举行驱散恶灵的祈祷会。 “新见家拜托偶然从本岛来到岛上的行者在浮身堂祈祷,目的是驱散恶灵、岛子的繁荣昌盛,以及新见家子孙后代的福荫。过程中却发生了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的三代先祖,也就是曾祖父,曾在他写的《垂钓之岛起源》里详细记录了那件事。我也以之为原型,写了《垂钓之岛异闻录》。” 多多良老人若无其事地取出看起来像是自费出版的书,略带骄傲地宣传起自己的著作,然后像确认我的反应似的轻轻报了一口酒。光照师父抱着胳膊闭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为了驱散恶灵而来的行者身上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件,无法用常识解释。要不是恶灵作祟的话,行者怎么会招来此等灾祸呢。” “那行者怎么了?” “在祠堂里上吊死了。” 正殿一时充满凝重的沉默。线香的烟使得殿内雾气缭绕。 “上吊死了?” “正是如此。根据传说,那天行者一个人在浮身堂闭关祈祷。虽说委托皈依佛教的行者在供奉自家守护神的祠堂里进行祈祷,这种事仔细想想还是有些不妥。不过众所周知,咱们国家向来神佛混淆,敬神拜佛之风盛行,因此也没有人出来多嘴。这个暂且不提,据记载,当时新见家的人都待在月见厅远远地守护着在祠堂里唱诵‘恶灵退散,恶灵退散’的行者。满月照耀着祠堂和走廊,涨潮的海面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芒。” 行者之前曾对众人下达了祈祷中不得打扰的指示,并保证当蜡烛熄灭、祈祷结束时,覆盖这座岛的不祥之云也将消失无踪。 当时新见家的当家秀太郎在月见厅等待祈祷结束,他身旁是因感染瘟疫而病倒的妻子和儿子,双双横卧在地板上。他向行者承诺,如若能驱散笼罩全岛的阴云,就付给行者一大笔祈祷费。 行者是两周前漂流到岛上来的,在村子边缘结庐设庵,为村民治疗疫病。岛上的人虽不知其底细,但只要他用手轻轻一碰就能治好疫病的传言却不胫而走。新见家的当家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遂为拯救妻儿性命拜托行者进行祈祷。没有成效就是天命如此,若能治好自然是谢天谢地了。 夜半时分,祈祷声渐渐停息,蜡烛的火光也逐渐微弱。火影轻轻摇曳几下,像飞散的魂魄一般悄然熄灭了。黑暗包围祠堂,新见家当家依据早先的约定,进入堂内。 然而当家看到的却是脖子上套着绳结、悬挂在大梁上的行者的尸体。 “是上吊死了吗?所以这座岛才被叫做上吊之岛吗……” “是的,虽不知行者是因为什么理由上吊,不过当家高烧不退的妻儿却迅速康复了。” “是吊死在四下无人的祠堂里吗?” “记录上说行者是为了驱散恶灵而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恶灵,最终用尽浑身气力的行者踉跄着在大梁上自绝了性命。不过……” 多多良老人的脸上表情复杂。 “不过什么?” 我催促着迟迟不肯开口的老人,“到底怎么了?” “那年渔获量很少,岛民们都在饥饿贫困中挣扎,新见家的存款也几乎见底。就算妻子和儿子恢复健康,当家也拿不出那笔巨额酬金,而且当时的当家是出了名的吝啬。记载下来的净是些漂亮话,我却觉得说不定背后藏着阴险的奸计。不过再怎么说,这都只是个传说而已。” 多多良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口道:“也有传说是新见家的当家杀了前来索取高额酬金的行者。这种见不得人的谣言自然是不会被正式记载的,是通过人们口口相传下来,儿子传给孙子,孙子传给曾孙……脉脉相承流传至今。” 谣传新见家的当家因为心疼酬金而杀死了行者,并伪装成自杀。 “这么做没关系吗?” “大概吧。行者衣衫褴褛,似乎是在本岛上做了亏心事而被人追杀,就算死了也没人追究。况且在江户时代,岛上当权者决定的事情就是岛的法律,胆敢违逆的人,就无法在岛上存活下去了。” “除了岛上的正式记载,还有一份寺里做的记录。” 一直缄默不语的光照师父此时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上面记录着当时浮身堂由众人守候。也就是说,在众人的环视之下行者吊死在堂内。没人对行者下手,因此并没有凶手存在,似乎除了自杀实在没有别的可能了。” “发生在江户时代的密室杀人事件吗?”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若爱伦·坡得知在《莫格街凶杀案》之前就发生过此类事件的话,想必会大吃一惊吧。” “如果这真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凶手另有他人的话,倒的确可以说是一起密室杀人事件了。”多多良老人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怎么样啊,老师,很不可思议吧?” 虽然明知是个毫无头绪的古老密室杀人事件,但一想到昨晚看到的浮身堂妖异的样子,我就不由得点头同意了老人的说法。随后老人乘胜追击似的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死亡并不止这一次。” “正因如此,大家才都觉得新见家有恶灵作祟,或者说行者的愤怒缠住了新见家。” “还有不可思议的事件发生吗?” “正是,浮身堂里又发生了奇怪的事件。” 再次发生事件是在明治年间【指一八六八至一九一二年间。】。也许是因为行者的怨念缠着新见家,当家落海而亡、孩子莫名其妙病死之类的怪事接连发生。明治初期岛上又发生瘟疫,当家的妻儿相继去世,唯一剩下的三男也卧倒在床,随时有可能死去。 当家请华狱寺的住持来加持祈祷,去本岛的弥彦神社【位于日本新潟县。】参拜之类,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却毫无起色。就在大家打算放弃的时候,岛上又来了一位行者。 他和之前上吊而亡的行者一样,衣衫褴褛,在村子边缘结庐设庵,传说只要他用手一碰就能治好疾病。新见家立刻大张旗鼓地把行者请来,拜托他在浮身堂驱散邪灵,并约好如果三男康复,便付给行者高额酬金。 这位行者提出的条件也与之前吊死的那位一模一样,即满月之夜一个人在浮身堂闭关祈祷,任何人不得打扰。只要满足这个条件就行,祈祷期间其他人无须斋戒,哪怕饮酒也不打紧。不过祈祷期间当然无人饮酒,而且新见家的人都守在月见厅待命。 祈祷持续了一个星期。到了第七天早上,三男终于退烧,与此同时祈祷声也停了下来,祠堂被可怕的寂静所包围。在月见厅待命的一众人突然发觉不对劲,纷纷开始注视祠堂的动静,并有人提议应当派人去查看一下情况。 祈祷已见成效,当家便解开封印,决定全员前去祠堂察看。没想到刚进去就看到行者表情痛苦地死掉了。 “是怨灵夺取了行者的性命吗?”我忍不住问道。 “不,是溺死的。” “溺死?” 多多良老人很满意我的反应,继续说道:“没错,就是溺死。被灌了大量海水。” “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祠堂虽建在海上,可海水又不会倒灌进祠堂里。” “的确如此。所以才是怪异事件啊,行者溺死在没有一滴海水的祠堂里。你也知道,祠堂周围是浅滩,就算涨潮,海面离祠堂也还有两米的距离。” 虽然有为行者准备的饮用水,但水完好地放在一边,榻榻米上也没有濡湿的痕迹。同时,其间没有人出入过祠堂。 “那么,行者是怎么溺死的呢?” 多多良老人摆出一副老师解答学生提问时的面孔,说道:“你自己仔细思考一下嘛。” “我完全不理解啊,只根据这些资料完全无法做出判断嘛。”我困惑地说道。 “是呀,资料的确不完整,但岛民们都坚信是过去那位流浪行者的怨灵杀死了这位行者。除了这个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在封闭的祠堂里发生的两起密室杀人事件。 暂且抛开古老的传说,这事件也未免太过蹊跷。当时还没有密室杀人的概念,但确实在谁都无法靠近现场的情况下,两位行者相继离奇死亡。如果说最初那起事件是新见家的当家所为的话,第二起事件就真像是先前行者的怨灵作祟了。 “有没有可能两起事件都是新见家的当家策划的呢?”我说道。 “嗯,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多多良老人嘴角浮现出满意的微笑,“但是,虽说有可能后来的当家也为了逃避支付高额酬金而索性杀了行者,可他要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祠堂溺死行者呢?” “办不到吧。” “是啊,且不说最初的上吊事件,这第二起事件看起来只能是恶灵作祟啊。而那之后……”多多良老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还没有结束呢。” “还没结束?” “是呀,还有一起离奇事件。” “也是在浮身堂?” “对,而且,死掉的仍是行者。” 居然发生过三起密室杀人事件,真是令人大吃一惊。 “不会吧,莫非这次是饿死的?” 我想起了名叫罗纳德·诺克斯的英国牧师所写的《密室里的行者》【罗纳德·诺克斯(Ronald A.Knox,1888—1957),英国侦探小说作家,提出“侦探十诫”。《密室里的行者》(Solved by Inspection)创作于一九三一年,大致内容为一位行者在一间密室里被饿死,诡计十分精巧。《闸边足迹》和《陆桥谋杀案》(新星出版社,2008)中均有全文收录。】,那是篇有关密室的短篇小说。多多良老人狼狈地看向光照师父,两人恢复平静后一齐看向我。 “嗬,被你说对了。” 不过随口一说的我被他们俩的反应吓了一跳。 “真的是饿死的吗?” “第三起事件发生时,正是大正的战乱时期【大正时代为一九一二至一九二六年间,这里所说的战乱时期指一九一四年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严一郎之前两代的当家拜托偶然漂到岛上的行者进行祈祷。不过当时正处在战乱期,警察就简单地将此当做体弱的行者因缺乏营养而死掉来处理了,算是自然死亡。” “有了解当时情况的人吗?” “嗯,时间离现在比较接近,我父亲很清楚地记得事情的经过。”祠堂里明明摆着供行者取用的食物,行者却没碰半点,饿死了。新见家觉得这件事太不吉利,便隐瞒了起来。 年代越近越避讳吗…… 三起密室杀人事件,而且都发生在浮身堂里。 今年这间祠堂里又发生了两起事故,为何全部都以浮身堂为舞台…… “如今的祠堂是当年保留下来的吗?” “不,虽是江户时代建造,但后来又重建过两次。现在的祠堂是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年)第三次重建的。” “那……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我有点不安,两位长老向我讲述了这么多事情,似乎是对我有所期待。 “怎么样啊,你是不是对那个祠堂越来越感兴趣了呢?”多多良老人严肃地说道,“既然好不容易来了,调查下祠堂也不错嘛。你说是吧,光照?” “嗯,嗯……” 光照师父慢慢睁开眼睛,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夫人也说希望我能调查一下祠堂。” “那是当然。”多多良老人说道,“不知有没有从外部侵入祠堂的可能性。也并不要求你彻底解开所有事件之谜,只要调查一下有没有他杀的可能性就行了。” 老人的语气里有股不容辩驳的威严。 “请让我考虑一下。再怎么说我也是昨天才刚到岛上,尚不了解情况。” 我避开正面回答。 “您不必紧张。”光照师父与多多良老人相反,语气很随意,“多多良,你不要为难贵客。” “哈哈,也是。我有点得意忘形了。”多多良老人用手拍了拍额头,恶作剧似的笑了笑,“啊哈,醉了醉了。” 我无意间扫了一眼手表,与雪代分开已过了两个多小时。这些关于祠堂的意味深长的逸闻让我入了迷,忘记了时间。 我以接下来还有事为由,离开了华狱寺。 4 之前与雪代分别的小山丘上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 雪代应该是等得不耐烦先回去了吧。我虽然心里有点抱歉,但仍朝着与新见家相反方向的东边村落走去。 绕过北部村落,东边与新见本家相对的位置上坐落着新见分家。我觉得有必要实地感受一下两家的位置关系。 蜿蜒曲折的小路仅能容一辆汽车通过,道两旁挖有下水沟,家家户户都有高高的围墙。这是位于海边的渔村住宅为了抵挡海风所特有的设计。 与昨天所见的风景并无二致。几位老人坐在向阳地里晒太阳,走在路上的行人好奇地看着我。在村子里能看到的只有干瘦的猫狗,以及晒太阳的老人而已。 迷宫似的道路千曲百折,能从坡道上望见青色的大海时,我才终于来到分家门口。宏伟的大门威严耸立,不过相比本家的大门还是逊色不少。防风的石墙围着宅邸,繁茂的松树枝叶探出石墙,向着道路生长。 我正悄悄窥向门内时,碰上三个身着黑衣、头戴墨镜的男人从宅院里走出来。正是来岛途中与我同船的那几个可疑的家伙。相比于乔装打扮、隐瞒身份,他们似乎更倾向于向周围人昭示自己的存在。这几人很像电影里的黑社会团伙,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使我本能地嗅到了危险。 我深恐与他们发生纠葛,赶紧藏身在石墙的阴影里等待他们走远。等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转角之后,我才站到分家门前。 既然有黑社会的人出没,分家一定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我没有进去门里,只是站在门外窥探。主宅是一幢两层的古旧木屋,旁边是新建不久的偏房。 “你是干吗的!” 门里突然传来一声问话。我吓了一跳准备离开之时,声音的主人从门内现出身叫住了我。 “哎呀,这不是本家的贵客吗。” 出来的是分家的儿子。在新见严一郎葬礼那天的宴席上,大多数客人都沉稳有礼,只有这对分家的父子吵吵嚷嚷。尤其是儿子,仿佛终于盼来了自家的春天一般意气风发。 染成淡茶色的长发在他的脑后束成马尾,身上穿着皮夹克,眼睛里满是猜疑的神色,黏糊糊的警戒视线直直地钉在我身上。 “你是写推理小说的?” 这小子轻蔑地看着我。 “是的,想要了解岛上风貌,才四处逛逛看看。” “原来如此,所以才来打探我们家内情吗?” 别看他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却是个心机深沉、不可小觑的对手。他与刚才那帮黑衣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不是这样的。”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叫新见武彦。武士的武加上一个彦字,和本家的修平同岁。”武彦傲慢地说道,“怎么样,要不要进来看看啊?” “不必了。” “那你就赶紧回去吧,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 虽然内心很恼火,我仍强自镇定,说完“再见”扭头就往回走,这时背后传来武彦的声音。 “回去本家给雪代带个话,我很期待她的驱邪会。” “驱邪会?”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武彦歪着嘴角,用谜一样的眼神盯着我。这么一说,才想起雪代确实也略微提过此事。 “不祥之事接二连三,雪代才打算在浮身堂弄个驱邪会。你替我告诉她,让她拿出本家继承人的气魄给我们看看。” 我还没有完全理解这番话的内容,正发呆之时,武彦已经迅速转过身,消失在门里了。 我从新见分家出来,沿着道路终于下到海岸。南北各有钉耙似的岬环绕着的天然良港,就连隆冬的日本海的怒涛也被阻挡在植有防风林的海岬之外,港内风平浪静。今天是温暖的阳春天气,海面波光粼粼,几艘渔船正在港湾内打鱼。 我顺着沿海小路向本家方向走去。从这里望去,新见本家的威容也是一目了然。屋脊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神圣的光芒。 走在防波堤旁边的水泥道路上,背后传来阵阵脚步声,是任由怒气拍打地面一般激烈而强劲的脚步声。我的脑海里掠过黑衣男子们的身影,于是背靠大堤做好对抗准备。 “太过分了!”雪代边喊着边向我冲过来。应该是要责怪我在华狱寺待了太长时间吧。然而随着人影渐渐靠近,我才发现来者并不是雪代而是花代。 “什么嘛,明明约好了的!” 花代向困惑的我的怀里扑来。由于来势太过汹涌,我被压着仰面摔倒在防波堤上。花代就势骑马似的骑在我身上,咚咚地敲打着我的胸膛。我为了控制她的行动,直起身来抱住了她。 “竟然爽约,真是太过分了!” “抱歉,抱歉。我没想爽约的,是雪代过来了。” “哦,雪代姐姐就可以,我就不行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想早点儿看看岛而已。” 我放开花代的身体。 “而且,我只不过跟雪代一起走到小山坡,之后就去了华狱寺。” “去了寺里?” “嗯,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给我上了堂关于岛的历史课。” “真的?” 花代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干吗要对你撒谎呢?” “我知道了,那我就原谅你了。不过……” 花代的语气像是在责怪丈夫外遇的妻子似的。这个女孩子的情绪起伏还真是激烈。“你要补偿我哟。” “啊,知道啦。” 花代紧紧挽住困惑的我的胳膊,一起沿着防波堤走着,似乎是想让晒太阳的老人们记住这一幕一样。 随后,她领着我到南边的海岬转了转。从那边可以清楚地望见新见本家、西浦的村落以及华狱寺。 然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浮身堂。祠堂距离海岬大约两百米远,周围的浅滩像守护神似的围绕着它。海水清而浅,从我们所在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见海底。平常水深大约也就几厘米,涨潮的时候估计也超不过二十厘米,因此要想乘船从陆地到达祠堂是不可能的。而若涉水过去,又会深陷无底泥潭动弹不得。 身临其境地看一看就会立刻明白为什么说祠堂为天然要害之地了。 我把视线移向新见家主宅。面海而建的月见厅下面有巨大的岩石支撑。现在水位较低,因此岩石从水里显露出来,涨潮的时候海水就会完全漫过岩石。 “背后有大海保护着,简直是座要塞啊。” “虽然从这边看似乎是毫无遮挡,但就算是小偷也不会愚蠢到妄图靠近我们家。” “到现在为止,你们家曾被小偷之流侵入过吗?” “这个,想趁退潮时靠近我家,结果却身陷泥潭丢了性命的愚蠢小偷倒也听说过。” 花代此时已完全恢复了好心情。说实话,我并不讨厌和年轻女孩待在一起。 在防波堤上吃过花代带来的三明治后,我们并肩而坐,一边欣赏海景一边聊天。 “花代,你知道雪代要办驱邪会吗?” “什么驱邪会啊?” “为驱散新见家接二连三的不幸而办的。” “哦?”花代愣住了,“我没听说过还有这种事。” “分家的武彦说的。” “啊,武彦啊。那家伙喜欢雪代姐啦。” 分家的长子和本家的长女? “武彦那家伙可是盯着我家的财产呢。他打算跟雪代姐结婚,然后好强占本家。” 一直能言善道的花代说到雪代的驱邪会,就立马像变了个人似的沉默下来。返回新见家的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讲。 5 返回新见家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从昨天傍晚上岛起,我已经历了各种事情,单是听人追溯以前那些离奇事件就给我带来不少的精神压力。 我回到为我准备的那间卧室,刚躺倒在两个坐垫上就立刻陷入了睡眠的深渊。就像被魔物硬生生拽进无意识的世界一般。然而在梦里,我的意识却很清醒。 做了个正在写小说的梦。我在东京那个贫寒的小公寓里面对着电脑,一个人默默地写着文章。作家的话,应该谁都有过“隔离”的经历。我窝在空气浑浊令人窒息的小屋里,被囚禁似的写着小说。虽然明白是在做梦,却依然像被蚁狮【脉翅目昆虫,幼虫叫蚁狮,成虫叫蚁蛉。幼虫会在沙地上制造漏斗状陷阱,等蚂蚁类掉落后将其吃掉。】捕获的可怜蚂蚁一样,绝望地敲击着键盘。 题目是《倒错的归结》—— 简直就是我自己的悲惨经历。 我被强逼着创作小说,不知几天没有洗过澡了,似乎身体上的所有汗腺都打开了,不停地从体内向外喷吐着腐臭的汁液。 传来一声惨叫。似乎要搅碎人类最原始记忆般的可怕叫声,触动着我的神经,仿佛想直接刻印在我的大脑中心一般折磨着我。 这声遥远的悲鸣把我从无意识的泥沼中硬拉了出来。 猛然惊醒过来,我发现自己全身汗涔涔的。只点着一盏白炽灯泡的昏暗房间简直就是噩梦的延长。从噩梦中醒来还是噩梦。我置身于噩梦的巨大旋涡,永远重复着这绝望的轮回。 没有出口的残酷旅程,没有终点的荒凉之旅。 我只能在黑暗的螺旋筒里不停转圈,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悲鸣再次传来。与此同时,意识清晰地从梦中返回现实。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啪啪地拍了拍脸颊。 能听到模糊的涛声。浑浊的空气里混杂着潮水的味道,还有线香的味道。 对了,现在我在新见家。随着记忆渐渐流回大脑,我把目光投向手表。下午五点五分。 正要打开电灯的时候,忽然袭来一阵怒涛般的恐惧。像袭击浮身堂的海啸一般吞噬了我的全身。 “谁,是谁?” 房间里有人。书桌旁蜷缩着一个黑影。 “嘘,安静。” 黑影发出一声训斥。是女人的声音。“我是月代。” “是月代?为什么……” 说到一半,我忽然想起昨晚的事。 “看您似乎正在休息,我就擅自进来了。我一直在等您起床。真是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情吗?” 昨晚拥抱时的触感再次苏醒,在我的肌肤内部蠢蠢欲动。因为心绪不宁,我的语气有点严厉。 “我想跟您聊聊小说。” 虽然听到她这样说,我却还是很困惑。 我站起身来打开电灯,月代正端坐在书桌前。 “对不起,我……” 她用温润的眼睛盯着我。 “啊,不不,我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很困惑。我避开她的视线,看到她及膝的白色裙衫下露出一双水嫩嫩的白腿。自己先乱了阵脚可如何是好?!我本该指责她这轻率的行动的。 “若是我明白的问题,倒是可以教你……” 月代的脸色开朗起来。 “你具体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房间的电脑里存有我的习作,我想请您指导一下。” “这样的话,那就先让我拜读一下吧。” 我们刚迈进走廊,就听到一声呻吟似的诡异声响。 “那是什么?” 月代脸上现出一丝忧虑,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海鸣。” “海鸣?” 像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的低吼。 “对,风声与涛声产生的共鸣,听起来就像呻吟一般。也许是因为这房子的构造类似音叉的缘故,有时还会有笛声般的海鸣传来。” 原来如此,这么解释的话我就能理解了。尽管我已经习惯了在迷宫似的走廊里绕来绕去,月代的房间却还是让我迷了路一在一条我尚未涉足的逼仄昏暗的走廊尽头。 昏暗的长明灯分布在走廊的各个要所,虽说没有灯光也能够摸索着前行,但置身于浓重黑暗的包围之中总不是件令人舒服的事。 在一间透过纸拉门隐隐显出几丝光亮的房间前,月代停下了脚步。不知从哪里传来隐约的琴声。 “是谁在弹琴啊?” 从没听过的,带点异样哀怨意味的旋律。似乎一不留神心神就会被吸到曲子里去,令人不寒而栗。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沬。 “是花代。”月代不安地皱起眉头,“好像是岛上流传的摇篮曲。” 月代说完,和着旋律唱了起来。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吊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淹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饿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遇刺了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服毒了 是首略带哀怨,曲调独特的歌。月代在昏暗的走廊里梦游似的闭着眼睛唱着。圆鼓鼓的脸颊,略厚的嘴唇。一股想要碰触她的冲动在我心中涌起,我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臂。 冷不防琴声戛然而止,她的歌声也随之停止。 月代缓缓睁开眼睛,我赶紧装作要从胸前口袋取东西的样子弯起伸出的手臂。她怯生生地说道:“不好意思,让您听了这么奇怪的歌。” “这首歌的歌词还真是令人害怕呢。什么时候开始被人传唱的呀?” 我想起在华狱寺从多多良老人那里听到的故事。歌词还真是像极了在浮身堂闭关祈祷的行者的死状。 “嗯……”月代歪着头想了想,“从我小时候大家就开始唱了。好像后面还有一段,但我不会唱。” 月代推开隔扇门,请我进屋。 八叠大的和式房间的一角摆着一张大书桌,上面放着最新型号的台式电脑。书架上署着我笔名的书整齐得摆了一排。这姑娘是我的热心读者!在这么个小岛上居然有我的热心读者!我吃了一惊,但更多的还是感动。 “你知道这些书的作者是谁吗?”我有点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 月代摇摇头。 “您认识这位老师吗?” “呃,也算认识吧,怎么说呢。” 我暧昧地支吾着。 “我可是这个人的超级书迷呢。” “其实我跟他是一个人。” “啊?真的?” 月代脸上的困惑神色蔓延开来,但立刻就变成惊喜与憧憬。 “真让人难以置信!可是为什么老师您会来这个岛呢?” “厌倦了都市生活,想出来散散心,顺便取取材。” “居然能见到老师本人,简直像做梦一样。” 月代双手交叠于胸前,用尊敬的眼神望着我。 “说起来,最初听到山本安雄这个名字,我就一直在猜测您都出过哪些书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故意岔开话题。 “月代就是用这台电脑写小说的吗?” “是的。” “这台电脑很不错啊,比我的那台好多了。” 我打从心底赞叹道。我的称赞似乎让月代很开心,她的脸颊一片绯红。 “不过最近比起写小说,我更加沉迷于网络了。” “上网啊?” “即使身处这种小岛,也能跟日本其他地方的人交流,听起来很棒吧?我还有一个在东京的笔友呢。” “哎呀,现在的网络还真是发达呢。” 虽说网络业已成为世界的一部分,但在这大海中的孤岛上居然也能如此轻易地触摸到都市的空气,还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比起那个,能让我拜读一下你的作品吗?” “不要啦,太不好意思了。”她边说边看向书桌的抽屉,那里似乎存放着原稿。她弯下腰拉开抽屉,长发滑落下来,露出雪白的脖颈。这未免也太不设防了吧……我体内又涌起想从背后拥抱她的冲动。 她则完全没发觉我这下流的想法,取出打印的原稿摆在书桌上。 “就是这个。” 月代转过头,刚好与我的视线碰到一起。我有些心慌,赶紧接过原稿。 “其实没什么自信……” “我会抽空读读看的。” “真的可以吗?” “今天我先看看你的原稿好了,怎么写小说等到以后再说吧。” “太感谢您了。” 月代的脸上溢满欢欣。而对我来说,夹在活泼的姐姐与妹妹中间的沉默寡言的月代更有魅力。共同的兴趣联结着我们俩,我有点在意她是怎么看待我的。 “老师,差不多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要不要去餐厅看看?” 月代把想要给我的东西交给我之后似乎松了一口气,像变了个人似的欢快起来。 6 昨夜的宴席设在一间大厅里——其实是把三个大房间的拉门卸下来打通的。今天,拉门又重被装上。晚饭设在供有新见严一郎牌位的房间里。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很大的餐桌,新见秀子、雪月花三姐妹加上我,五个人向逝者上过香之后,在安排座位的程序上卡住了。秀子劝我坐上座,我很郑重地拒绝了,在角落的座位上坐了下来。雪代准备坐在我邻座。 “雪代姐姐太狡猾了。” 花代推开雪代,强行插了过来。 “花代,你要干什么?” “老师今天早上本来跟我约好了,结果却被雪代姐姐擅自领出去了。” 花代就早上抢夺我一事开始指责姐姐。 “你跟老师的约定什么的我可不知道。” “你别装了,吃早饭的时候明明在一旁偷听。” 姐妹俩剑拔弩张的谁也不肯相让。母亲秀子赶紧上前阻止二人。 “哎呀,你们两个,在客人面前真是不像话。作为新见家的一员不觉得惭愧吗?” 最终秀子自己坐在了我的邻座,让女儿们按照雪月花的顺序在另一侧坐下。安排安静的月代坐在雪代和花代中间似乎是最明智的选择。 也许是因为稀有男性访客,我成了姐妹三人好奇的焦点,时刻沐浴在她们问题轰炸的炮火里。尤其是雪代和花代,比赛似的不停向我发问。东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啦,觉得这座岛怎么样啊,等等……类似的问题一再重复。相框里的故人想必也在苦笑吧。 大岛良江端上了食物。我忽然想起昨天一起来到岛上的那个叫清水真弓的女人。自从进了新见家,我就没有再看到她的身影。 良江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小声问道:“清水真弓去哪里了啊?” 大岛良江一脸不明所以,发现秀子和姐妹三人正盯着她,马上慌张地说道:“那、那个,我不知道啊。” 良江的语气太不自然了,于是我又问了一句。 “可是,昨天我们不是才在玄关分开吗?” “我不认识你说的清水真弓。”良江干脆地回答道。 “在码头上见面时你们俩不是还很亲密吗?” 良江眼里浮现出不安的神色,眨了眨眼睛,向我使了个眼色。 秀子有点怀疑,便向良江发问。 “不,没什么,似乎是客人误会了。” 良江哆嗦着使劲摇了摇头。我猜她大概不想在这里提及此事,便放弃了继续询问。但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只不过提了一下清水真弓的名字,良江就变得如此神经质。 “老师,有什么事吗?” 秀子一脸征询意味地看着我。 “啊,没什么,是我误会了。” 良江松了一口气,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我为了转变刚才的问话造成的冷场,岔开了话题。 “那个,雪代。” 听到我的问话,雪代脸上绽开笑容。“今早我听你说要办驱邪会,是真的吗?分家的武彦也这么说。” “哎呀……”雪代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偷偷瞄了一眼母亲秀子的表情。 “雪代,驱邪会是怎么一回事儿?” 秀子一脸莫名其妙。 “和武彦聊天的时候,说起新见家最近全是些不吉利的事情,要不要在浮身堂办个驱邪会……只是提了提而已,没有说一定要办。” 雪代认真地说道。 “哦,驱邪会啊。” 秀子念叨着,一脸凝重地沉默了。 “挺好的嘛,雪代姐,试试看嘛。”花代煽风点火似的说道,“你是新见家的长女,做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嘛。” “可是,那间祠堂太可怕了……”雪代像撒娇的小孩似的摇了摇头,“哥哥和父亲都是在那里……” “所以才要驱邪嘛。”花代继续煽动雪代,“雪代姐不是还做过巫女吗?” “要是真发生什么该怎么办啊?” 雪代一脸不安地说道。 “大家一起的话不就没问题了嘛。” “大家一起?” “嗯,大家在边上守着。只要有可疑的人物靠近,就能立刻发现。” 花代的煽动让雪代不快地皱起了眉头。母亲秀子的反应则更让人意外。 “雪代,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妈妈,您别听花代瞎说。”雪代摆了摆手,“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吧,原本就是开玩笑的嘛。” “可是妈妈和我都赞成哦。”花代不肯让步。 “够了。” 雪代吼了一声。 “这样的话,雪代姐,不如让月代姐做决定吧?” 月代从最开始就一直沉默着静观其变,突然成为矛头所指向的她迷茫地摇了摇头。 “我不懂了啦。” 月代嘟嚷了一句。 “多数表决的话也很民主,不是吗?” 花代死死咬住驱邪会不放。 “我和妈妈是赞成派,雪代姐是反对派,现在是二对一,赞成派占优势,不过……剩下的就全看月代姐了。” “我都行啦。”月代说道。 “月代,你定吧。我听你的。” 雪代也把决定权交给了月代。月代用眼神向母亲寻求答案。 “月代,你来决定吧。” 秀子说着,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我……” 月代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思考了一会儿。姐姐和妹妹都希望月代加入自己的阵营,一脸期待地盯着月代。 月代毫无自信地看向我:“帮帮我吧。”她的脸上写满了无助。我觉得月代着实楚楚可怜,便冲她笑了笑。 “把你的希望说出来就可以了。”我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月代似乎收到了我无声的鼓励。她向我露出笑颜,使劲儿点了一下头,说道:“我想让雪代姐办驱邪会。” “知道了。月代也这么说的话,我就试试看吧。” 雪代寄托在中立的月代身上的希望也化为泡影,她终于决定试试看。下定决心之后,雪代恢复了开朗的神色。 事后想想,那天在逝去的严一郎的遗像前用晚餐的诡异状况似乎慢慢促成了某种兴奋心情,简直像为了迎接新见家接下来的悲剧而备下的晚膳一般。 海浪愈发喧嚣,涛声四下包围着房间。 7 雪代将扮演巫女在浮身堂驱邪这一消息如瘟疫蔓延般迅速在全岛传开。不过只有二百户居住的狭窄岛屿,谁得了感冒或谁吃坏了肚子这种琐事都能立刻尽人皆知。 打从十五岁起,雪代每年正月和祭典时期都会在本岛的浦岛神社做巫女,因此这次她要办驱邪会的消息顺利地被人们接受了,没有人表示疑虑。事实上,不如说要驱除缠绕小岛中心新见家的不祥诅咒这一消息受到了岛民的热烈欢迎。 日期定在严一郎葬礼三天后的晚上。也就是我来岛上三天之后,决定做这件事的那顿晚餐的两天后。 虽是在祠堂做神道的驱邪会,但作为佛教代表的华狱寺光照师父当天也会到场监督。这小岛原本就神佛混淆。况且他已经退位,就轻松地接受了委托。 海面上风平浪静。天气如春天般恬静,让人完全意识不到严冬即将逼近。 驱邪会的前一天到当天我都在休养生息。来到陌生土地的紧张和之前在都市生活所带来的疲劳迫使我停下来好好休养身体。或是一个人爬上后山躺在山坡上睡午觉,或是在房间里写写小说。 雪代忙于准备浮身堂的驱邪会而心无旁骛。除了用餐时间,我也没与月代和花代单独见过面。 驱邪会越来越近,新见家内部都忙忙乱乱的,我也几乎没见过大岛良江,因此无从打探清水真弓的消息。良江不说应该有她的理由吧,我并不打算太过深究此事。 我正在写的小说叫做《倒错的归结》。是设定在大都市的角落——位于东十条的一间小公寓里——展开的舞台剧。主人公被一个女人囚禁,过着地狱般的生活。虽然很想逃出去,但脚上拴着脚镣,她只能在六叠大的房间里活动。 情节构思已大体成型,就是最关键的结尾怎么都定不下来。不过按照以往的习惯,写着写着结尾就会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所以我也没为此太过烦恼。 我带来的挎包里装着稿纸,虽然我并不记得走时曾特意带了稿纸,估计是在逃离都市的时候装进去的吧。遗憾的是没有带笔记本电脑这一现代文明利器,只能手写了。不如写到一定程度以后再请月代帮我把小说内容输进电脑吧。 忽然想起了月代。雪月花三姐妹里,唯有这位夹在积极开朗的姐姐雪代和妹妹花代中间、像在背阴处悄然盛开的花朵一般的月代最能吸引我。我甚至想通过小说来接近她。 终于到了驱邪会当天。如果能预知当晚发生的事情,我一定会挺身而出制止那场驱邪会。但没有人能未卜先知。 那天从早上开始,奇异的事情就接连发生。先是清晨时分在门前扫地的用人大岛梅吉发现了一个用透明胶带贴在门上的茶色信封。信封上既没写收信人,也没写寄信人。 疑惑的梅吉拆开了信封,从信封里取出一张对折的信纸。 浮身堂雪花飞舞 上面只写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雪花飞舞?梅吉看了看天空。今天的天气确实与昨天截然相反,厚重的云层遮蔽天空,西边更是乌云密布,云层几乎触及地面。一群乌鸦令人不快地呀呀叫着,在新见家上空徘徊不去。 虽然没有风,但空气异常阴冷,身上裹着一件薄薄的运动衫完全无法抵御严寒。 今天会下第一场雪吗……长年居住在岛上的经验告诉梅吉,确实快到下雪的时节了。 这个小岛位于日本海一侧,总给人雪灾频发的印象。但实际上,相比于位于本岛一侧被对马海流包围的暴雪地带新潟县,岛上的积雪量已经算很少的了。即便如此,十二月份也该进入雪季了。 就是今天了吧。或许还是该停止那场驱邪会…… 相比前一日,今天外海的海浪也更加汹涌,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如同地动山摇一般,震撼着大地。 嘟嚷了一句今天渡船应该不会出海了吧,梅吉全身一阵哆嗦。 若只当做恶作剧处理,这封信又太过惊悚。因为信既不是手写的,也不是打印出来的,而是用报纸上的铅字一个一个拼起来的。铅字大小不一,连字体都各不相同。虽只有短短一句话,但那毫无秩序的文字罗列却充满了寄信人心中强烈的恶意。 梅吉把信纸塞回信封,拿给了妻子良江。 良江沉默地看完信。 “真无聊,不过是个恶作剧。快扔了吧。” 良江将信封连同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身边的垃圾箱。 后来我从梅吉那里看到了那封信。 吃过早饭,散步的时候刚巧碰见正在庭院里焚烧落叶的梅吉,我看他愁容满面便主动搭话。梅吉就把早上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并拿出从垃圾箱里捡回来的皱巴巴的信纸递到我面前。 “老师您觉得呢?” 当时的我还完全无法理解信的内容。梅吉念叨着“这种东西果然还是烧了吧”,准备把信纸扔进火堆,这时被我接了过来,塞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但之后我就忘记了它的存在,直到事件发生。 8 午后,越来越厚的云层垂得越来越低,几乎覆盖着地面。气温骤降,下雪不过是早晚的事。 过了三点,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来到新见家。外面过于寒冷,下午我一直待在房间里埋头写作,小说的进展要比预想的顺利很多,这让我心情非常不错。打算休息一下的我来到能够望见浮身堂的走廊。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热闹的说话声,我以为有什么事发生,待在原地静观其变。原来是那两位老人,不用人领路,仿佛在自己家似的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哦,老师,真是太巧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检查一下祠堂啊?” 多多良老人脸色泛红,明显略带醉意。我没有异议,跟随两位老人走向浮身堂。 “今晚说不定会雪花飞舞哦。” 光照师父从走廊探出身去,望着大海说道。 “那今天可一定要喝赏雪酒!是吧,光照?” 多多良老人一提到喝酒就顿时眉开眼笑。 祭坛已经摆好,随时可以开始驱邪会的架势。令人惊讶的是雪代居然也在。她还没有换上女巫装束,穿着牛仔裤和厚毛衣,口中念念有词地坐在祭坛前面。祠堂里放着大型煤油暖炉,并不算寒冷。大岛梅吉和良江也在祠堂里,正拿着扫帚和簸箕打扫卫生。 “感觉如何,雪代?”多多良老人为了缓和紧张气氛开口问道,“状态怎么样?” “啊,校长老师!” 对雪代来讲,已经退休的多多良老人依然是昔日的小学校长。 “我好害怕。” “嗯,一定会害怕的,现在放弃也没关系哟。就算放弃,也没有人会责怪雪代的。”多多良老人半开玩笑地说道,“不如让光照师父替你吧?” “恕难从命。老年人可抵不住这屋子里的寒气。而且……” “光照师父也害怕吧,说不定会被诅咒害死啊。而且光照师父已经退隐了,祈祷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吧。” 多多良老人说罢捧腹大笑起来。 “居然对前任住持讲这么过分的话,哈哈,佛祖可是会惩罚你的哟。” “可惜这里是神道的祠堂,佛祖鞭长莫及啊。” “喂喂,多多良。”光照师父一脸无奈地说,“你吓到雪代了。” 雪代一脸惨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所以我才来发出忠告,要放弃就趁现在,说不定行者的怨灵会出来作祟呢。” “哎呀,校长,您不要再吓唬雪代小姐了。” 良江拿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多多良老人。 “哎哟,良江好可怕哦。” 多多良老人嬉笑着假装害怕四处躲闪。趁此时机,我环视祠堂一周,想趁着天亮察看一下有没有什么异常。 初次来到这里是三天前的晚上。当时仅凭天花板上吊着的那只六十瓦灯泡的光亮,我并没有看清祠堂内的构造。现在阳光从敞开的拉门照进堂内,浮身堂所有的秘密都在我们面前暴露无遗。 除去门的部分,正六边形的建筑物全部被木板围着。木门是对开折合式的,门里又设有一道拉门,每面墙上各有一扇采光小窗,嵌着厚厚的玻璃。 我试着推了一下,玻璃窗纹丝不动。祭坛上铺着白布,一支驱魔箭被恭恭敬敬得摆在正中央。两侧各架着一只巨大的蜡烛,与佛坛不同,这里的摆设很朴素。 为慎重起见,我还绕到祭坛后侧察看情况。没有人,甚至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周围的墙壁十分坚实,恐怕用推土机也很难损毁。我把每面墙都咚咚地敲过一遍,声音钝重浑厚,想必没有偷工减料之处,似乎也没有暗门和应急出口。 我走到端坐在祭坛前面的雪代跟前。 “怎么样,还要坚持做吗?” 雪代毫无自信地点了点头。 “没办法,身为长女我必须守护这个家。这次要是能驱散缠绕着我家的诅咒和恶灵就好了。” “这么冷的天,没有必要非得勉强自己嘛。而且,驱邪的话,拜托浦岛神社的神主不就行了。” “神主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待在这么寒冷的地方一定会搞垮身体的。” 雪代一脸悲壮。虽然我觉得没有必要如此逞强地守护家族,不过或许作为生于孤岛的世家长女来说,这就是天生的宿命吧。 雪代向我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死人般冰冷的触感。我用力握了握这双微微颤抖的手。 “谢谢您,老师。”雪代的嘴角终于绽出一丝微笑,“放心吧,我会加油的。” 我弯下腰,抱了抱她。如此羸弱的肩膀却要背负整个家族的沉重命运。 祠堂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已经开始飞舞片片白雪了。 “果然下雪了啊。” 光照师父眯起眼睛仰望天空。环绕着祠堂的浅滩上有一群海鸟正在觅食,随着领头的一只凌空而起,所有海鸟一齐振翅飞上高空。 下午四点过后,黑暗每一刻都会变浓一点儿。本该五点左右日落,但看这个势头,估计五点小岛就该完全被黑暗吞噬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风还算平静,即便如此,气温骤降仍使肌肤像被冻住似的紧绷绷的。我立起外套的衣领,双手捂着面颊取暖。 “雪花飞舞啊……” 多多良老人喃喃自语道。在茫茫黑暗中,他目光空洞地望向西方。这时传来一声几乎撕裂黑暗的尖锐叫声。 月代说那是海鸣,但我有些怀疑。在我听来,那仿佛是恶灵的嘶吼。光照师父在暗自心惊的我身旁双手合十,面朝港湾念诵着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9 七点过后,驱邪会的所有准备都已完成。最终决定雪代和多多良英助两人一同待在浮身堂里。雪代独自一人还是让人放不下心,母亲秀子希望能有个人在旁陪伴,最好是知道如何驱散恶灵的人。能满足这个条件的只有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但光照师父侍佛多年,不适合出现在神道的驱邪会场,于是就由多多良老人担此重任。 以新见秀子为首,加上邀请来的新见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父子、光照师父以及外地人我,总共五个人坐在能看得见祠堂和走廊的“月见厅”里,边用餐边关注驱邪会的进展。 与严一郎和修平那时不同,浮身堂从一开始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驱邪会开始后也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悲壮感。作为观察员的我们在美酒佳肴端上来之后开始聊起天来。 万一发生意外,陪在祠堂内的多多良老人肯定会马上高声喊叫通知我们,从月见厅能立刻赶到祠堂,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众人围绕的状况让我们安下心来、放松了警戒。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那样。 那时月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创作小说。对于她来说,在旁边房间一边吃喝一边远远观看姐姐驱邪的行为实在是太轻浮了。 花代则与月代截然相反。她身穿白色烹饪服【烹饪服指袖口缝有松紧带的工作服,一般在做家务劳动时穿。大正中期在日本普及。】,为月见厅的客人们斟酒端菜,还时不时跑去浮身堂察看雪代的情况,再回来报告给观察员们。 “多多良老师很吵哦。几杯美酒下肚,他就醉意盎然了呢。” “哎呀呀,这可不大好啊。”新见分家的小次郎哑着嗓子大笑起来,“要是妨碍到雪代的话,还不如把他带到这边来呢。他根本当不了保镖啦,秀子。” 有传言说自打几年前妻子去世后、小次郎就在岛上四处拈花惹草。这个年轻时以充满男子气概的身体和面孔为武器四处招蜂引蝶的男人已年届六十,但那棱角分明的面孔依旧容光焕发,全身精力四射。甚至有人传说,小次郎频频向本家的未亡人暗送秋波,谋划着要把本家的财产和年纪尚轻的兄嫂一起占为己有。 上梁不正下梁歪,儿子武彦比起父亲更是变本加厉。关于武彦打算把雪代搞到手的流言已是满天飞。父子二人想合伙占领本家的企图昭然若揭,但分家既然提出要参加驱邪会,本家这边秀子也无法断然拒绝。失去了主心骨的本家正在迈向衰落,担心本家不久后就会被分家吞并的岛民也不在少数。 月见厅的纸拉门大开着,不过外面还有一层为方便欣赏海景而特别设置的玻璃拉门。新见家举办赏月会的时候,大家就围坐在这间屋子里欣赏照耀着浮身堂和海面的圆月,月见厅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还有过偶然来到岛上的旅行艺人把浮身堂前的走廊作为舞台表演,一家人在月见厅观看的逸事。 借着房间里的灯火,能看到走廊外静静飘落的雪花。雪光掩映中的浮身堂也一目了然。 “有没有谁想去浮身堂看看啊?” 新见武彦站起身来,询问在座各位。 “武彦,别去了,会让雪代分心的。” 他的父亲小次郎脸上泛起下流的笑容,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你呀,还真是喜欢雪代呢。” 从武彦的鼻子里发出沉闷的嗤笑声,他看向在场唯一外人的我,问:“嘿,你呢?你也看上雪代了吧?” “不,我不过是过来旅行观光的。” “呀,情敌登场喽。武彦你可要小心啊。”小次郎开始瞎捣乱,“不如你们两个人一起去看看情况好啦。” 我有点顾虑地看向秀子。秀子沉默地点了点头,于是我站起身来。我的确很担心雪代,一团黑漆漆的不安正在我的心里迅速蔓延开来。 雪下得更大了。零星飘进走廊的雪花融化在地板上,又在冰冷的空气里结成一层薄冰。虽是穿着拖鞋,但从走廊下面涌上来的寒风还是像要冻住双脚一般冰冷彻骨。 开始涨潮了。屋外漆黑的海面一直延伸至远处的海岬,海岬背后怒涛击打岩石的声音轰然作响。 站在走廊回头看向月见厅,新见秀子、小次郎,还有光照师父像观赏能剧【能是日本独有的一种舞台艺术,一种佩戴面具演出的古典歌舞剧,由中世纪从中国传入日本的舞乐和日本的传统舞蹈融汇而成。在镰仓时代后期到室町时代初期之间创作完成。在日本作为代表性传统艺术,与歌舞伎一同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知名度。】表演似的看着我跟武彦。我跟在武彦身后,能剧演员一般安静地走过走廊。 祠堂入口整齐地摆着两双拖鞋。武彦轻轻推开拉门,堂内暖炉火光熊熊,并不算寒冷。 坐在暖炉边安静喝着酒的多多良老人发觉门被拉开马上抬起头来。他前面摆着两个小酒壶和一只一升装的酒瓶。 “哟,武彦啊,怎么了?” 老人似乎喝了不少,醉眼朦胧的。 “哎呀,多多良老师,辛苦您了。我们就是来看看情况。” 武彦走进堂内,我跟在他后面,为了防止冷风灌进来,我顺手关上了拉门。 雪代木然地看向我们。似乎都准备妥当了,雪代身着火红色巫女服,外面套一件白色和服外套。 “怎么回事儿啊,雪代?看你那脸色,惨白得像要死了一样。” 武彦话音刚落,雪代就求救似的看着我,和服的裙摆下露出白色的布袜。 “一定是化妆的缘故啦。不过确实有点可怕。” “没关系,我在呢。万一发生什么情况,我会立刻喊你们的。” “嗯,知道了。” “虽然不能指望您老人家派什么用场,但总比没有强吧。”武彦瞥了一眼多多良老人后低声说道。 “嗯?你刚刚说什么?” 老人抬起头来,脑袋前后摇晃。 “耳朵这么尖,真吓人。照这个样子,就算醉了应该也能当个称职的保镖吧。”武彦愉快地笑了笑,“校长先生,雪代就拜托您照顾了。” “嗯,放心吧。”多多良老人说道。 雪代告诉我们差不多要开始祈祷了,于是我们退出了祠堂。祭坛两边点着的蜡烛火光摇曳。关上拉门时,我看见雪代自信满满地点了一下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雪代。 10 牛仔裤外面套着烹饪装的花代从走廊急忙赶到浮身堂,为了拼命的姐姐而四处寻找能帮上忙的地方。她手里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摆着两只盛满酒的小壶。这是要给多多良老人的。 花代的身影消失在祠堂里。 “多谢啦,花代。” 多多良老人沙哑的声音乘着寒风一直飘到月见厅。 分家的小次郎苦笑着说:“老师又醉了啊。”和儿子武彦交换了个眼神。几分钟之后,拉门被打开了。 “啊,花代回来了。祈祷终于要开始了。” 端着摆有两只空酒壶的托盘的花代又急匆匆穿过走廊,仿佛是在配合她一般,花代一回到主宅,祠堂里就传来了高亢尖锐的祈祷声。 “开始了啊。”小次郎说道,啜饮了一口杯中的美酒,“等驱邪会顺利结束后,该考虑为雪代选个丈夫了啊,秀子。” “雪代才刚二十二岁,选丈夫还太早吧。” 秀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将视线投向了祠堂。 “二十二岁不早了啊。大哥跟修平都走了,雪代不赶紧继承家业,大哥也没办法安心成佛吧。怎么样啊,我们家的武彦……”小次郎爽朗地笑了。武彦啪地拍了一下父亲的后背。 “老爸,你怎么能乘人之危呢,真是的。” “你不讨厌雪代吧?” “嗯,怎么会讨厌呢。” 武彦害羞地笑了。 “可他们俩是堂兄妹,血缘关系太近了吧。” 秀子干脆地说道,话语里清晰地流露出拒绝之意。 “哎呀,我跟大哥是异母兄弟,不用担心血缘问题啦。” 小次郎也不肯轻易让步。 “可武彦是分家唯一的继承人吧?” 秀子极力掩饰自己的为难。 “什么继承人啊,本家分家的啊,就像从前那样合成一家不就行了吗?这样对新见家来讲才是最好的。是吧,长老?” 被称为“长老”的光照师父突然成为矛盾中心,却依旧镇定自若地答道:“那孩子似乎已经有意中人了。” “啊?雪代有意中人了?”小次郎怀疑地看向秀子,“真的吗,嫂子?” 秀子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不会就是这位客人吧?” 小次郎惊慌失措地说道:“喂,这下可麻烦了,这家伙毫不客气地住在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吗?” “不不,那个人并不是我。” 我慌忙否定。 “那你来这里干吗?” “不过是来岛上疗养写小说的。” “哦,写小说的啊。”小次郎轻蔑地说道,“喂,武彦,他是个写小说的。” “小说家什么的,见鬼去吧。” 武彦露骨地表现出对我的敌意,咔咔地捏响手指。 我无视武彦,把视线转向祠堂。 此时,似乎恰好寻到了缓和气氛的时机一般,从另一个房间里传出阵阵琴声。若以琴艺脱俗的花代的日常水平来看,指法未免太过稚拙,不过考虑到弹琴者此时不安的心情,倒也能理解了。 “哦,是花代啊……” 光照师父嘟囔了一句。 “是的,花代说雪代一个人驱邪太可怜了,自己要弹琴支持姐姐。”秀子解释道。 琴声从隔壁房间飘来。 “真是体贴姐姐,值得钦佩。” 光照师父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弹得可真不怎么样啊。” 被婉拒了提亲的小次郎就着火气满不在乎地口出恶言。虽说由于演奏者内心不安,导致节奏时不时发生混乱,琴声却依旧成功地打动了听众的心。 “老爸你怎么净拣不好听的话说啊,再这么下去可是会被讨厌的啊。” 武彦数落完小次郎向秀子行了一礼:“对不起,我家父亲喝多了。” “咦,这是什么曲子啊?”光照师父为了调节气氛问道,“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一首岛上流传已久的摇篮曲。” 我想起月代哼唱过的旋律。此时的琴声的确是同一首歌。仿佛是为了配合不祥的歌词内容,曲调婉转起伏,我觉得只有弹琴高手花代才能完整表现出这一气氛。 音色带着些许凄凉,敲打着众人的心扉。在座诸位似乎都被曲子所打动,连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都闭上了嘴,安静地盯着天花板。 这时,又传来海鸣般的声响。 那是仿佛被虐待的野兽满怀悲愤地向神明祈祷一般哀怨的叫声。配合着琴声,听起来如同嘶吼一般。哀怨的呻吟持续着。 “那是?”武彦问道。 “远处传来的狗吠而已。”光照师父自然地接道,“是吧,秀子夫人?” “嗯,嗯……” 秀子有些慌张。 我透过玻璃窗看向浮身堂。黑暗中,雪花如同纤细雪白的针一般不停落下。雪光掩映下,浮身堂散发出淡淡的磷光,如梦似幻。 这时,呻吟般的声音戛然而止。 由凝重的沉默支配的房间里只能听到琴声流淌,更衬得房间的寂然。似乎有谁正和着旋律唱着摇篮曲?不,那不是歌声,而是雪代的祈祷声。琴声不同寻常,唱诵声也不太正常。在这般诡异的状况下,大家的神经似乎也出现了异常。 祠堂里高亢的祈祷声穿过飞雪,传进我们的耳朵里。房间里虽然暖烘烘的,我却感到脊梁处一阵恶寒。 其间有人起身去上厕所或做些别的事,房间里不停有人进出,连我自己也为了赶紧记下想到的小说桥段而返回过房间一次。但并没有人靠近祠堂。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恰好瞥了一眼手表。九点十五分。祈祷预定在九点半结束,驱邪会马上就要收场了。 事件就发生在这时。 嘶哑的女声怒吼着:“散去吧!你这恶灵!” 随后传来一声男人粗野的惨叫:“哇啊,救命啊!” 撕裂暗夜的尖叫从浮身堂传出来。 “救命啊!”有人惊呼。随即传来女人高亢的尖叫声:“救命啊,花代!” 是祠堂里的雪代在求救。雪代和多多良老人那里发生了异状。 “姐姐!” 通往浮身堂的走廊上出现女人奔跑的身影。是花代。花代率先冲向浮身堂。 难道有人潜入明明任何人都无法接近的祠堂了吗?花代猛地推开拉门的时候响起一阵拨动琴弦般的声音,似乎是降了半调的“do”和“re”。背对我们的花代受惊一般用手捂住嘴巴向后退了一步,随后似乎要帮助祠堂里的人一样迅速闪进祠堂内。 异变发生时,在月见厅守候的我们本应立即冲向祠堂,但当时大家都像麻痹了一样动弹不得。 我应该立刻赶过去的,明明最先赶过去的应该是我。然而丢脸的是,我的屁股像被胶水黏在榻榻米上一样一动不动。 光照师父和小次郎因为年事已高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秀子因为恐惧而全身僵硬。只有一个人——年轻的武彦——站了起来,用力推开拉门外的玻璃门冲了出去。 海浪的声音一下子涌进房间,涛声演奏着的不安旋律在房间里四下回响。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吸干了房间里的温暖。 随后又传来一声尖叫。 “雪代姐姐!” 是花代在呼喊。 这时我才终于从僵硬状态解脱出来。我猛地站起来,追在武彦身后冲了出去。走廊上飘着雪。 前方的武彦摔了一跤。我跳过他,落地时一屁股摔在积雪的地板上。右边脚踩传来一阵剧痛,但痛楚反而使我更加清醒。 我拖着脚,蹒跚着穿过走廊。 浮身堂的拉门大开着,祠堂内的灯光映照着走廊。我飞也似的冲进祠堂。 祠堂中央,多多良老人满头是血、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上,嘴里发出阵阵呻吟。身旁滚落着两只小酒壶和一升装的酒瓶。老人身边是穿着烹饪服的花代,她早已吓瘫在地,呆呆地指着祭坛。 “姐……姐姐,雪代姐姐死了。” 我赶忙扶起吓晕的花代。 雪代仰面朝天倒在祭坛前,很显然已经断了气,脖子上深深地扎进一支箭。 这时武彦冲了进来。一看到雪代的尸体,他立刻大叫着奔了过去。 “不行!不能碰尸体!” 听到我的叫声,武彦仿佛触电般停下了脚步。 我立马环视祠堂四围,确认了没有奇怪的人影后才慢慢走向雪代倒下的地方。 雪代右手握箭,左手垂在身体一侧。我摸了摸脉搏,皮肤还是温的,却已没有了脉搏。 “死了。” 我转过身,冲着武彦摇了摇头。 “怎、怎么会……雪代!” 武彦顿时瘫坐在地上。 这时,用人大岛夫妇、秀子和光照师父也陆续进入了祠堂。注意到家里的骚动,月代也现出身影。 面对这般奇怪的状况,就算陷入惊慌也不会有人指责,可我却异常冷静,迅速指示大岛梅吉联系诊所和派出所,并要求众人保护现场。秀子虽然脸色苍白,却似乎并没有因为发生在长女身上的悲剧而乱了阵脚,只见她安静地思考着。 九点三十五分—— 之后的混乱无论花费多少篇章也难以述清。 派出所的竹之内巡查和诊所的佐仓医生在发现尸体十五分钟之后,几乎同时赶到了新见家,开始检查现场。 竹之内巡查是个四十岁左右、长相木讷的男人。他立刻打电话联络了村上警署,但由于海上风浪汹涌,明早能否派船出海尚不明了。本署指示竹之内巡查尽量保护现场,如果有可疑人物立即采取监控。 11 新见雪代的死亡时间应该就在我们发现尸体之前不久,惨叫传来的时候。凶器是浦岛神社的驱魔箭,箭头被磨得很锋利。箭一击贯穿喉咙,佐仓医生自信地下了当场死亡的判断。 雪代的尸体衣衫凌乱,白色外套的下摆卷了起来,外套下面是红色的巫女服,下身是平常穿的牛仔裤,腰带却被解开了。原本穿着的布袜也不见了,露出一双脚。我检查了一下四周,发现布袜不知为何被扔在多多良老人身边。 发现时满头是血躺着的多多良老人在三十分钟后恢复了意识,虽说出了不少血,但似乎并无大碍。他的额头受到木棒之类的东西打击,裂开一个大口子。老人立刻接受了治疗,满头缠满绷带。 多多良老人完全不记得雪代身上发生了什么。本是为预防祈祷期间发生异状而进入祠堂的多多良老人似乎喝了太多酒,醉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发觉有人靠近,回过神来时已有一个黑影逼近眼前了。 多多良老人口齿不清地说出惊人之语。 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祈祷着的雪代。 “散去吧!你这恶灵!” 当时雪代精神错乱地高声呼叫,吼声与平时听惯的雪代的声音完全不同,异常沙哑。待在月见厅的我们也听到了这句。难道是祈祷中反被恶灵诅咒了,还是被恶灵附身了?不管怎样,当时雪代的精神状态一定不正常。 “雪代看起来像鬼一样,完全变了个人。头发凌乱,高举着木棒袭击了我。” “你确定没有看错吗?”竹之内巡查问道。 “嗯,绝对没错。” 多多良老人吐出一口酒气,舌头直打绊。 如果此话当真,倒能够说明雪代为何衣衫凌乱。 我们也确实听到了多多良老人发出的惨叫。而错乱的雪代在袭击了他之后,自己也喊出“救我,花代”的求救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对此抱有疑问的同时,想到或许袭击新见家的当家和长男的“灾难”正是解开这次凄惨事件的钥匙。 殴打多多良老人的凶器掉落到祭坛下面,是用来顶拉门的两根青竹棍中的一根,竹棍前端还沾染着击打多多良老人额头时溅出的血迹。竹棍很细,用来敲打额头的话,造成的伤害肯定小不了。另一根青竹棍也掉落在祭坛下面。 或许雪代一时错乱袭击了多多良老人之后立刻恢复了清醒,而与此同时另有人企图加害恢复正常的她。凶器驱魔箭原本摆在祭坛上,不知经由谁的手扎进了雪代的脖颈。 听到雪代的悲鸣而率先从主宅冲过来的花代赶到时,雪代的脖子上已经扎进了驱魔箭,失去了性命。我们都目击了花代推开拉门看到凄惨现场的场景。那之后直到我们赶到现场的几分钟里,花代都瘫倒在地,眼神呆滞地看着倒在祭坛边的雪代。 “并没有发现从祠堂内逃窜出来的人影。” 面对巡查的询问,我如此回答道。在我和武彦之后进到祠堂的人也证实了我们俩的话。浮身堂处于众人的监视之下,根本无处可躲。 问题是环绕浮身堂的大海。凶手从海上侵入祠堂,在打伤多多良老人、杀死雪代之后,再从海上逃走的可能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走廊一侧人声鼎沸,有好几位“观察员”同时盯着祠堂。若有人逃出祠堂势必会被发现。要想进出祠堂只能通过建筑物两侧,也就是海的方向。 不过这种可能性后来也被干脆地否定了。之前那两起事件发生后,警察曾仔细调查过祠堂,完全没有暗门或暗道之类的存在。 那么,凶手会是第一发现人花代吗? 有没有可能是花代进入祠堂时迅速把驱魔箭扎进雪代的脖颈,然后再伪装成发现人的样子呢? 不,不对。多多良老人被雪代袭击的时候花代还在主宅。之后恢复清醒的雪代遭人袭击,高声呼救时,花代才冲向浮身堂。这一过程待在月见厅的我们五个人全都看在眼里。 如果发现人即凶手的话,时间上多少会有些偏差。 祠堂内也没有暗道。明明没有入侵者,雪代却被人杀死了。这么一来,凶手就显而易见了。警察首先怀疑的,当然就是在密室情况下与死者共处一室的人。完全不信鬼神妖怪的警察自然会推导出这样的结论。 派出所的竹之内巡查已经大致锁定了凶手。 不管怎么想,除了那个人以外,就没有其他的可疑人选了。 “多多良老师,请您说实话。老师没有隐藏什么事实吗?” 多多良老人是岛上小学的前任校长。竹之内巡查不想对岛上的长老失礼,语气彬彬有礼,眼睛里却明显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我很清楚竹之内巡查的想法。 在密闭房间里与尸体共处一室的人,任谁都会被怀疑的吧?更何况被害人衣衫凌乱,脱下的布袜还掉落在多多良老人身旁。 强暴? 谁都知道多多良老人不仅是个大酒鬼、教育家,更是一辈子享足艳福。他结过三次婚,在最后一任妻子三年前因病去世后一直独身。虽已年过七十,却丝毫不在乎年龄。这样的人会对年轻女子,尤其是貌美如花的新见三姐妹中的大姐产生非分之想也并不奇怪。一男一女共处一室,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巡查一定认为他是因为被反抗的雪代击中额头才刺死她作为报复。 “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喝得太多,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多多良老人一边接受医生的治疗,一边坚持辩解道。尽管我也在场,他也没有改变对巡查的强硬态度。 我也觉得,受了此等重伤的老人要想杀死雪代,被害人的身体及其周围一定会沾上他的血迹才对。要说额头上的伤是老人自己制造的,又似乎太过牵强。烂醉如泥的七十岁老人不可能拥有在短时间内迅速杀人的敏捷身手。 竹之内巡查决定在本岛的警力支援到达之前完全封锁现场。雪代的尸体也保持原状,关上门封印了浮身堂。 村上警署通知竹之内巡查,明天天一亮,支援部队就会向小岛进发。 浮身堂的现场是一个完全“密室”,而由于没有船只出入,小岛整体也可以算是“密室”状态。杀死雪代的凶手不可能离开小岛。海上波涛汹涌,能接近小岛的只有警察的雇船。 “请大家忍耐到明天早上。” 竹之内巡查沉痛地说道。 雪依旧不停地下着,岛外的大海像在呼应悲剧一般咆哮着。海鸣所带来的恐惧冻结了我全身的每一根血管。 12 新见家的人们彻夜难眠,等陷入绝望深渊的夜色渐渐退去之时,雪才停了。随着东方的天空现出鱼肚白,浮身堂的轮廓也渐渐明晰。第二波惊骇正等着我们。 早上七点—— 月见厅里备好了早饭。一夜未眠满眼血丝的众人虽然毫无食欲,却还是遵照秀子的指示坐在饭桌前,沉默地面对端上的菜肴。透过敞开的拉门外面的玻璃门,浮身堂一览无遗。尽管不情愿,惨剧的舞台就在眼前,无法逃避。众人不约而同地低着头。在场有本家的新见秀子和月代,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还有作为外人的光照师父和我。花代受到打击而卧床不起,头部受伤的多多良老人则被小心地送到诊所接受治疗。巡查主动提出陪伴在多多良老人身边,实际上是想把老人安置在警方的监视之下。 大海渐渐明亮起来。把被海岬包围的港湾收进自家庭院,虽可算是借景的一种,更多的还是为了监视有没有可疑人物入侵吧。 最先发觉的是端送饭食的大岛良江。她突然着了魔似的发出“啊呀”一声尖叫,指向窗外。 “良江,怎么了?” 秀子一脸嗔怪。 “夫人,您看,那边有些奇怪的东西……” 在场全员同时看向良江所指的方向。 “在那种地方,居然有人……” 正如良江所说,那里确实有人。刚好在围起的海港正中间,浮着一艘小艇似的东西,里面还有两条黑色的人影。 大家放下碗筷,全部来到走廊上。 没错,那是条黑色的橡皮艇,上面还坐着两个男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男人们站起身来,使劲儿冲我们挥手,看样子像在不顾一切地求救。 “秀子夫人,有望远镜吗?”光照师父问道。 “我有。”月代站了出来,“我这就去取。”话音刚落,她已迅速向自己房间跑去了。 “他们似乎在求救,跑到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出得来嘛。” 光照师父正嘟囔着的时候,月代已返回走廊,把望远镜递给了他。光照师父一边嘟嚷,一边瞄向困在内海的男人。 “不是岛上的人……夫人您认识他们吗?” 光照师父把望远镜递给秀子。 秀子仔细看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我也不认识。” “那两个男人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啊……” 光照师父把梅吉叫来,“能不能把他们救出来啊?” “师父,办不到啊。现在是退潮期,船没法过去。得等到涨潮的时候才能想办法救他们。” 我本来认定我一定不认识那些人,但还是借来望远镜察看。焦点已经调整合适,我一瞧过去就立马看清了男人们的面孔。 “啊,是那个男人……” 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老师您认识吗?”光照师父问道。 “嗯,是的。来岛上的时候我们凑巧同船。” 没错,就是那些一看就像黑社会的男人们。在船上时,三人都穿着黑西装,系着藏青色的领带,脚蹬闪着光的黑皮鞋,外加耸起肩膀的走路方式,一看就是黑社会的人。可为什么这两个人要驾船从海湾靠近浮身堂呢? 男人们张狂的态度此时已了无踪影,还在拼命向我们求救。 “那男人是谁啊?” 我把望远镜递给武彦。那天我曾亲眼看见他们从分家走出来。 “我不认识啊。” 武彦还没架上望远镜就开口否定,声音却略带颤抖。武彦避开我的视线,慌张地向父亲小次郎递了个眼色。 “我看见过那些家伙从你们家走出来。”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说几遍你才能听懂啊。” 武彦恼羞成怒地大声嚷道,我也不好继续追问。这时,听说了异常事态而赶来的巡查出现了。 “到底怎么回事?” 竹之内巡查从武彦手里接过望远镜,刚架到眼前就立刻惊叫起来:“啊,是那群家伙。” “警察先生,您认识他们吗?”我问道。 “啊,他们几个我全都认识。这些家伙几天前就在岛上四处乱晃了。” 竹之内巡查咂了咂嘴,继续说道:“这岛小啊,所以不认识的人来到岛上立刻就会被发现。这些家伙住在港屋旅馆。” “他们来做什么啊?” “就我所知,他们是新潟黑社会的人。是来追债的吧。” “追债?” 我话音刚落,全场便陷入尴尬的沉默,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察觉到这一话题不可深究。不明就里的大概只有迟钝的巡查了吧。 “难不成是为了这个?” 一向木讷的竹之内巡查竟一反常态地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见我不说话,巡查又补充道:“女人啦。” 不过男人们为何要来这里呢?侵入海湾明显是要找新见家的碴儿。总不能是趁着退潮来赶海或钓鱼吧……更何况他们是趁黎明前的黑暗时段摸进来的。 “夫人,那几个男人上门拜访过您吗?” “没有,从没见过。” 秀子无力地摇了摇头。 “看来相比于正面突破,那几个家伙选择了从背后入侵啊。” “为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杀害雪代啊。” 竹之内巡查一脸终于揭开了杀人事件谜底的满足神色。他心里其实很抵触把岛上的名人多多良老人当做嫌犯,凶手是从外面来的黑社会成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那些家伙肯定是杀害雪代逃跑的时候被困在浅滩上动弹不得的。真是自作自受。” “巡查先生,本岛的警察什么时候能到呢?”光照师父问道。 “刚才我打电话确认了一下,他们再过不久就能从岩船港出发了。请再等三四个小时。” “让那些家伙逃掉了怎么办?” “请放心吧,那小艇现在是进退不得。而且就算他们从这里逃了出去,又要如何从这座小岛逃回本岛呢?” 竹之内巡查得意地说道,说话时鼻孔都张大了。看似困难的事件结果竟意外地简单,他安下心来。 可即便那些家伙能趁着夜色摸进浮身堂,又是如何在密室里杀掉雪代的呢?既然那些家伙聪明到能完成不可能的犯罪,又为何在逃跑的时候如此笨拙呢?我实在是想不通。 “大家就暂且忍耐到支援部队到达吧。” 竹之内巡查的大笑声在被悲伤笼罩的新见家上空令人不安地回响着。 13 我们在月见厅看着警察搜查。临近中午时警方的船到达西浦港口。今天没有渡船,警方的船乘风破浪终于来到岛上。登上小岛的十几名警察是从县警署和村上警署派来的。他们一到新见家,就立刻开始对浮身堂进行现场勘察。 与此同时,对被困在海湾内的男子的救援工作也在进行。此时的水位相比于早上略有上升,方便移动小艇。救援人员划着从渔民那里借来的小船从海岬的另一侧靠近小艇,救下了那两个家伙。 警方当场实施了逮捕。其中一人横卧在船底,全身濡湿,已被冻得奄奄一息。站着挥手求助的那位身上只穿一件连帽外套,浑身瑟瑟发抖。虽被警察逮捕,二人却都是一副谢天谢地终于得救了的样子。 警方把他们俩作为首要嫌疑人严厉盘问。 指挥搜查的是县警署的立花警部。他四十五岁左右,体格健硕,浓眉下一双凌厉的眼睛瞬时威慑住了这两名暴力组织成员。两个男人都是新潟市内暴力组织成员,主要工作是追债。另一个待在港屋旅馆负责联络的男人也被抓住了。 “你们几个是怎么杀死新见雪代的?” “怎、怎么可能……”当大哥的丰桥健治拼命否认道,“我们只是想从后面探探这家的虚实而已啊。” 新见家的大门及围墙上都设有防盗装备,一旦有可疑人物侵入,立刻就会警铃大作。夜间还有一只凶猛猎犬看守,此犬训练有素,一旦发现入侵者就会立刻袭击,毫不犹豫。 “既然不能从正面侵入,不就只能从海上试试看了吗?是吧,警部?” 二人昨天夜里从海岬放出橡皮艇,摸向新见家。虽然已经特意赶着涨潮时出发了,水位却依旧很浅,小艇的前进速度很慢。 原来如此。两人已实际验证过新见家前有现代化防盗设备守护,后有近海浅滩阻隔的天险地形了。 “真的不是你们干的?” “当然了啊,祠堂建在海上,我们根本没办法靠近那里,更何况岸上的那个房间灯火通明,有好几个人同时盯着那边呢。外面还下着雪,我们本想撤了,然后……” “然后?” “听见一声惨叫啊。我还以为我们被发现了,打算逃跑,可小艇怎么也不动弹。原来是搁浅在浅滩了。”丰桥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自嘲地笑了,“那之后,我们就一直被困在那里,直到早上。真是太丢人了。” “事件发生时,你们几个有没有看祠堂那边?” “嗯,小艇一动不动的,我们也没辙。祠堂亮着灯,于是我们就光盯着祠堂看了。” 丰桥的话不过是为我们目击到的事实加了点补充而已。也就是说,事发时既没有可疑人物从海上侵入浮身堂,也没有可疑人物逃出来。 “我们吧,虽然为了讨债有时会教训教训那些欠账不还的,可我们从不杀人啊。杀了母鸡可就生不出金蛋了啊,老大。” 接着警察又就浮身堂内有无暗道、密穴、秘密隔间,以及地板和天花板上有无空洞等进行了彻底的搜查。除了墙上有两个嵌着玻璃的密闭采光小窗之外,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除去当时浮身堂入口的拉门没有顶上顶棍这一点,祠堂内可谓是个完全密室了。当然,前提是被困在浅滩上的两个笨蛋和雪代死时身处堂内的多多良老人都没有撒谎。 “那你们潜入新见家有何目的?” 立花警部并没有放弃对丰桥的盘问。 “这个、这个……” 丰桥含糊其辞。 “为了偷东西?” “不,是想让他们替分家还钱。” “分家欠着钱?” 据丰桥所言,分家的新见武彦在新潟市里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之后逃回岛上。为了追债,丰桥他们也跟着来到岛上,可武彦没钱还账。就算变卖他家的土地,这种贫寒小岛上的地也值不了几文钱。因此,他们提议让武彦去本家借钱还账,可武彦磨磨蹭蹭举棋不定,于是他们决定亲自潜入本家搜罗值钱之物。 “浑蛋,这不还是为了偷东西吗!” 立花警部怒喝一声,丰桥立刻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最终,雪代的尸体要接受司法解剖被送去了本岛,几个暴力组织成员也被一并遣送回了本岛,就有没有犯下其他罪行继续接受严厉的调查。 第三章 密室之花 1 新见家内的气氛紧张与松弛混杂,十分诡异。 惨死在密室里的雪代的尸体已被送往本岛解剖,无法举办葬礼。雪代的尸体留在家里时总提醒人们那场惨剧,遗体不在岛上又让人心有不安。两种矛盾的心情互相交错。 我站在月见厅外,也就是能够望见浮身堂的走廊里,琢磨着密室杀人事件的谜底。这当然是我初次置身现实发生的密室杀人事件现场。本以为只可能出现在纸上,也就是推理小说世界里的密室杀人事件,竟然就发生在我眼前。 低垂的浓密云层依旧笼罩着上空,似乎是为了呼应新见家的人们的不安心情。越是思考,事件反而越扑朔迷离。唯有浮身堂,仿佛之前的惨剧都是幻境一般,安静地伫立在浅浅的海面上。 好冷。我双手环抱身体,继续看着浮身堂,别说揭开谜底了,就连解决的头绪都没有。 这时,背后有人叫我。 “山本老师。” 回过身去一看,是月代。虽然身着厚实的白色毛衫,她却仍像被遗弃在寒冷荒野里的可怜小狗一般瑟瑟发抖。估计自姐姐被杀之后就没有好好睡过,独自垂泪到天亮吧。她眼睛充满红色的血丝,脸蛋也肿肿的。 “刚才出去了一趟……” 她垂下头。 “怎么了?” 我靠近月代,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她像触电似的一个激灵,退后了一步,脚跟却踢到栏杆上,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我慌忙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对不起。” 她的脖颈染上一抹红晕。也许是受了惊吓,束在脑后的长发有几缕散落下来,垂在额前。“这打击让我有点头晕。” “嗯,我明白。” “雪代姐姐性格特别开朗,我真不敢相信她已经不在了。” “这里太冷了,我们进屋去吧。” 月代意志消沉地点了点头,率先迈开步伐。白天也很昏暗的走廊上寒气逼人,冷气沿着脚尖一直爬到心脏。 惯常的狗吠再度响起。寂然而凄惨,仿佛在唱着新见家的悲剧。终于来到月代的房门前。她将我请进房间,小心地察看了走廊左右之后才关上了拉门。 “其实,我在门上发现了这个。” 月代拉开抽屉,指尖颤抖着取出一张对折起来的白纸。 “莫非,那是……” 我从月代手里接过白纸,展开来。果然和之前用人大岛梅吉发现的匿名信一模一样。纸上是用报纸上的铅字拼出来的一句话。 新见家月影无踪 之前是“雪花飞舞”,这次是“月影无踪”。拼字时使用的胶水上还残留有几枚黑色指纹。虽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由字体大小各不相同的铅字拼凑而成,传达出制作人浓浓的恶意。 “月代,这是……” 月代神色悲凉地点了点头。我们俩顿时相顾无言。月代眼眶一热,泪珠顺着面颊滴落在榻榻米上。 原来是这样。如果“雪花飞舞”是指雪代的话,“月影无踪”就一定是指月代了。莫非这是杀人预告? “下次就该轮到我被杀了吧。” 月代一脸悲壮。 “不,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这不过是某个人搞的恶作剧而已。” 我极力想要安抚不安的月代,但说的话连我自己都无法信服。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不过是谁——” 月代看穿我不过是在宽慰她,强行打断了我的话。 “我很害怕。这样下去,新见家的人会全被杀掉的吧。” “我会阻止悲剧发生的。” “真的吗?” “当然。我一定会解开这个迷,阻止凶手妄行。” “谢谢您,老师。” 月代轻轻靠近我,我用手帕擦掉她面颊上的泪水。 “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凶手随心所欲。” 我自然而然地搂住她的肩膀,拉近她的身体。我把手伸进她那一头秀发,将我的嘴印上了她的唇。在我们热烈拥抱的时候,我的视线投向月代的电脑屏幕。 画面闪动,有什么东西一明一暗的。意识被迅速拉回现实世界,我不由得松开了手臂。似乎是注意到我的视线,月代也挺直了身子,回头看向背后。 “啊,有邮件。” 月代站起身来,走到电脑前。 一封新邮件。 “会是谁呢……” 虽是隐私,她却并没有让我回避,我就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屏幕。感觉网络缓和了冲动过后的尴尬气氛。 救命。我被囚禁在新见家里。 山本安雄 月代一脸惊诧地读完画面上的文字,看向我。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啊?” 名字被盗用的我自己也很惊讶。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从字面上看,这是被囚禁在新见家的山本安雄发来的求救信。” “可是,好奇怪啊。老师现在的确在新见家,可并没有被囚禁啊。” “确实奇怪。是谁发的邮件啊?” “只知道信箱地址的话,没法确定发信人是谁。” 月代歪头沉思,坐在椅子上熟练地操作着电脑。“不过发信人的邮箱地址并不是您现在正在用的邮箱。” “可能是某个人打着我的名号,发了这么一封好像我在求救的邮件吧。” “是恶作剧吗?” “应该是吧。”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网络上经常会有这样的恶作剧啦。日本全国,不管在哪里都可以办得到。” 即便如此,还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的邮件。 “这岛上,除了月代,还有谁能上网?” “还有分家的武彦,除此之外应该就没有了。因为岛很小,货船卸货的时候立刻就能知道谁家买了电视电脑啊之类的东西。” “分家的武彦啊……” “嗯,没错。他就喜欢新鲜事物。” 完全有理由怀疑武彦图谋不轨。在本家发生重大事件的时候,分家就算只是冷眼旁观,也有可能得到意外之财。 “武彦喜欢雪代,是吧?” “表面上的确是这样,是不是真心就不知道了。武彦是那种眼里只有钱的人。如果是为了钱,说不定杀人什么的也做得出来呢。” “而且还和暴力组织有纠葛。” 我盯着电脑屏幕陷入深思。 “比起那个,月代……” “嗯?” “我希望你把你所知道的一切情况全都告诉我。与这个家有关的所有事情。我必须要揭开谜底,阻止凶手的暴行。” “嗯,我明白了。我也想为雪代姐姐报仇。” “还有你哥哥和你父亲的事件,他们二人都是在浮身堂遭遇‘事故’的,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但是,哥哥是事故,父亲是心脏麻痹啊。我觉得应该不是有人暗地动了手脚吧。” “比如说……不知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某个人在祠堂外面故意威吓之类的,导致待在祠堂内的人惊慌失措,不堪重负之下陷入混乱……” “陷入混乱之后引发了心脏麻痹吗?” “有这种可能。” 昨夜雪代的死说不定也与之前那两起事件有关,祠堂内部或外部装有某种隐秘机关的可能性也并非完全没有。 “可是……” 月代的眼神饱含不安,四处游移。 “可是什么?” “不,没什么。”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 “月代,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我从正面双手扶住月代的双肩,问:“莫非是很重大的秘密?” 月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闭上了眼睛。从眼角溢出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至脖颈。 “你难道不想抓住杀害雪代的凶手吗?” 我抬高了声调。 “我想,我真的想抓住凶手啊。” 她从喉间竭尽全力挤出悲痛的声音。 “若是这样,就不要瞒着我,好吗?” 月代沉默地点了点头,之后扑进我的怀里,把脸埋进我的胸膛。我摸着她的头发,抱紧她。 “好怕,我好害怕啊。” 月代像小孩子撒娇一样,左右摇晃着埋在我胸口的脑袋。 至于她是害怕秘密曝光,还是害怕事件会继续发生,我无从得知。 2 月代的房间外面有人。我和月代拥抱了很长时间,才不约而同地放开了彼此。 紧接着,门外的人没打一声招呼就猛地拉开了月代房间的门。是花代。 “老师,你果然在这里。良江说看见老师跟月代姐姐在一起。” 花代气呼呼地说着,向月代投去充满敌意的视线。 “花代,你身体不要紧了吧?” 我打从心底担心花代的健康。身边的亲人如此悲惨地死去,作为第一个目击现场的人,花代的精神一定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她本就苍白的脸庞现在更是毫无血色,看着都让人心疼。 “才没有不要紧呢!” 花代说完就抽泣着飞扑进我怀里。 “人家收到一份奇怪的信,看了以后害怕得怎么都睡不着啊。” “内容不会是‘花朵凋零’吧?” 月代语音未落,花代的身子已僵住了。 “咦,骗人!月代姐姐怎么会知道?” 月代指了指放在电脑旁边的那封信,花代则展开了自己手里握着的纸。皱巴巴的纸上贴着的铅字内容与月代发现的那张纸极其类似。果然也是用报纸上的铅字拼贴而成,纸面传达出制作者的恶意。 新见家花朵凋零 月影无踪,花朵凋零……凶手难道要对新见三姐妹图谋不轨吗?不过,意外的是,寄给花代的信上还有另外一句话。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淹死了 我顿时浑身颤抖起来,这完全就是之前月代唱给我听的那首歌的歌词。 “‘花朵凋零’和‘淹死’什么的,真是不吉利。莫非在雪代姐姐之后,连我也要被杀掉吗……” 即使大受打击,花代依旧表现出刚强的一面。直到刚才还挂在脸颊上的泪花瞬间消失无踪,转而浮现出接受挑战般的神色。 “这封信是从哪里找到的?”我问道。 “被扔进了大门边的信箱里。是梅吉拿给我的。” “信封呢?” “在这里。” 花代从牛仔裤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我。收信人一栏上写着“新见花代小姐”,或许是为了掩藏笔记,字是用尺子比着写的。当然既没有写寄信人,也没有贴邮票。 “花代,不用那么认真啦,不过是个恶作剧。” 月代似乎想宽慰花代。 “不是恶作剧啊。雪代姐姐不是也收到了吗?”花代愤然说道,“梅吉告诉我的。” “这信封还是交给警察比较好吧,说不定会发现指纹什么的线索。” 月代不厌其烦地劝着花代,花代却只是摇头。 “都被我揉成这样子了,上面一定沾满了我的指纹。” 的确如此。 前来岛上的警察大部分运送雪代的尸体回本岛接受司法解剖了,留在岛上的只有县警署的立花警部和村上警署的一个名叫太田垣的年轻刑警等几名警察。能在小岛上四处搜查的人手并不宽裕。 雪已经停了,大海却依然波涛汹涌。渡船都被取消了,单靠雇船来回的话,花销实在太过庞大,因此第二批支援部队要等风平浪静之后,才会乘渡船上岛。 虽然搜查仍可进行,但比对指纹之类的精密工作着实难以完成。立花警部通过电话与本岛保持联络,得知雪代的解剖结果最少还要再等一天才能出来。 “我决定接受挑战。” 花代毅然决然地说道。 “挑战?” 月代双手捂住饱满的面颊,小声惊呼道。手背上的静脉清晰可见,显得楚楚可怜。 “哎哟,月代姐不是说这不过是个恶作剧吗?要是恶作剧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也不用担心了,不是吗?” “可是,雪代姐姐身上不是已经发生了那种惨剧吗……” “看吧,月代姐这不是相信信上的内容了嘛。我不觉得这只是个恶作剧。” 言语里的自相矛盾之处被花代犀利地指出来,月代像被打垮了似的默然不语。我瞅准时机插入姐妹之间的对话。 “这样的话,这封信就由我来保管吧。另外,这件事去跟多多良老人以及光照师父商量下没关系吧?” “嗯,没关系。不过绝对不能告诉警察哦。”花代说道,“因为警察一定正在怀疑我。” “为什么?” “因为没有别的值得怀疑的人啊。” “多多良老师呢?他当时跟雪代共处一室啊。” 要怀疑的话,首当其冲的应当是和被害人共处一室的多多良老人吧。若按照嫌疑大小排序的话,其后应当是那两个暴力组织成员,再次才是花代。 然而,我认为凶手的奸计埋藏在更加隐蔽的地方。我总觉得在这些难以理解的事件背后隐藏着被我们忽略的阴谋。比如,企图趁机伤害新见本家的新见小次郎和武彦父子…… 而且,不是还有一个尚未登场的人物吗……这时,我想起了清水真弓。 “不知二位是否认识一个叫清水真弓的人?” “不认识呢。” 花代看看月代,月代也摇了摇头。我向她们俩讲述了在来岛过程中受到这位名叫清水真弓的女性的照顾的事情,以及她似乎以前是岛上的居民,还有跟大岛良江很亲热地聊过天等事。 二人脸上没有出现任何不自然的变化。我觉得她们俩并没有伪装掩饰。我迅速向花代提出问题,想试探一下她。 “花代,你难道没有事情瞒着我吗?” “咦?隐瞒?” 花代一瞬间脸色微变,目光四处游移。 “没错。有些重要的事情你没有告诉我。” 简直是一语中的。我的问题似乎刚好戳中了花代的软肋。“月代也很清楚那件事吧。” 月代的眼神四处躲闪、飘忽不定。花代和月代彼此对视,交换了一下眼神。 似乎是为了应和眼下的状况,隐约飘来狗吠声。是起伏剧烈的凄惨叫声,仿佛连狗都敏锐地嗅到了掩藏在新见家深处的秘密。 凄厉的叫声使花代回过神来,恢复了之前的严肃面孔。 “反正我是不会认输的。绝对不要就这么被杀掉!” 花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慌忙离开了月代的房间。 3 本岛那边传来消息,雪代的死因是被驱魔箭贯穿气管和食道,几乎当场死亡。但有一项新发现,根据伤口的样子判断,箭并非直接刺入,而是用弓射进脖颈的。 弓? 凶手是从哪里搭弓射箭的呢?现场并没有发现弓,可若是从外部射入祠堂的,又完全没有可容箭穿过的缝隙。另外,现场也没有能用来张弓的弦等物品。 解剖报告送来的那天,立花警部通知新见秀子召集所有相关人员,打算重现雪代被杀时的现场。 虽然现场取证和相关人员的证言收集工作都已完成,但警察对当时的状况仍是毫无头绪,因此,警方打算组织当时所有在场人员重现事件过程。说白了,就是事情太过离奇,警察间接承认搜查陷入胶着状态。 警方似乎无法理解这桩所谓的密室杀人。在无人靠近的情况下,雪代究竟是如何被杀的?鱉方认为通过再现现场说不定就能找出揭开谜底的钥匙。 同时,立花警部还打算通过重现事件经过来观察作为嫌疑人的我们的举动和反应。虽然没有下雪,但海上狂风大作,船只根本无法往来。想打开目前的僵死局面,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我完全能够理解警部的焦虑。 浮身堂的祭坛尚未撤去,可以直接作为舞台使用。除了被害人雪代,登场人物无一缺漏。问题是谁来扮演雪代?立花警部去拜托月代时,被她以“就算是现场重现,要扮演被害人也太恐怖了”为由拒绝了。 说着“那么我来做”,主动承担下来的是花代。鉴于花代既是第一发现人,又比我们大家都了解雪代祈祷时的状况,大家都立即同意了花代的请求。 因为花代要扮演被害人,月代就不得不扮演“发现人”花代,负伤的多多良老人这一角色则由梅吉不情愿地接受了。 由于警察会在各处监视,大家都很安心,因此对于现场重现一事没有人提出异议。 那天午后,我去了负伤的多多良老人家拜访。他已出院,返回自己家静养。我以担心独居老人为由,对秀子提出想去察看情况,秀子拜托我顺便通知老人今晚要进行案发现场重现。 多多良老人家位于华狱寺门前的山坡下。午后海港内波涛汹涌、白沫飞溅。上空的云层翻卷挪移、千变万化。 跟岛上的大部分民宅一样,多多良老人家也是四周有板墙环绕的朴素日式传统住宅。迫于从日本海吹来的风力强大的潮湿海风的威胁,村里几乎没有两层建筑。 我走进大门。没看到门铃,于是我敲了敲玻璃门。 无人应答。我试着推了推玻璃门,门竟毫无阻碍地被推开了。打开门后,我又出声冲屋里打了声招呼。 宅子深处传来一声“进来”,昏暗的走廊尽头露出老人的头来。老人的头上缠满绷带,令人心疼。 “啊,是你啊。我一个老光棍,家里比较乱,你别介意。” 我在门前脱了鞋,之后进了房间。 八叠大的房间里铺着被褥,多多良老人盘腿坐在上面,枕边放着铅笔和笔记本,以及喝到一半的酒瓶和酒碗。房间的书架上和地上都堆满了历史文献资料,不愧是乡土史学家。 “喝酒没关系吗?” “没关系啦。反正也没有几年了,趁着还能喝的时候不多喝点儿可不行啊。能醉死在梦里最好啦。真想早点儿见到天国里的老婆啊,哈哈。” 明明被医生禁止饮酒,老人却硬说伤口不痛,没有关系。“那个江湖郎中,就会小题大做,裹这么多绷带,伤口明明就没什么大事。” “关于今晚的事——” “啊,刚才秀子给我打了电话。” 多多良老人抓了抓蓬乱的白发说道:“开什么玩笑,让梅吉扮演我?我跟她说我的角色我自己扮演。” “这次是要在祠堂重现事件经过,没问题吗?” “当然了。我是当事人啊。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也有义务参加。我要堂堂正正地演完这一出。” 看着老人意气风发的样子,我稍微安下心来。 “雪代由花代扮演。” “嗯,这样挺好的嘛。” 多多良老人点点头,把酒碗送向嘴边。 “错误必须要纠正过来才行。” “纠正错误?” 我的问话带来一阵沉默。顺着老人的视线,我看到一本名为《垂钓之岛异闻录》的书,作者是多多良英助。我又把视线移回到老人身上。 “啊,老是疑神疑鬼的,觉都睡不好。不解开谜团不行啊。” 老人说话时眼神不自然地四下躲闪。我想起新见严一郎葬礼那天晚上,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带我去浮身堂时对我说起的新见严一郎说的那句“不对,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这难道跟老人今天的谈话有什么关联吗? “而且,月代和花代都收到了奇怪的信。” “奇怪的信?” 老人惊讶地歪着头。我把今天早上收到信的事情告诉他后,老人陷入了深思。 “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了,是吧?”老人冷不防问道。 “嗯,我只是来转达夫人的话,以及看看多多良老师您的身体状况……” “那已经没事了吧,你可以回去了。” 多多良老人一反常态的冷淡语气让我很疑惑。 “今晚见,帮我跟夫人带个好。” 多多良老人背对着我躺下身去。 我总觉得心里云遮雾罩的很不舒畅,正准备走出多多良老人家的大门时,瞥见围墙的背阴处藏着个人影,似乎不是在监视我就是在监视多多良老人。我装作没看到,朝对面的下坡道走去。没走几步突然一个箭步转过身来,朝人影躲藏的围墙迅速冲去。 这招攻其不备的作战很有成效,我立刻看清了人影的脸。 “立花警部。” 我冲背对着我的黑衣男子说道。 立花警部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尴尬地笑了。明明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此时却觉得他非常渺小。 “您是找我有事呢,还是找多多良老人有事?” “呃……嗯……两者都有吧。” 果然是立花警部,已迅速把逆势反转,瞬间恢复自信满满的态度,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鹰目犀利地盯着我。虽不甘心,但他确已把主导权从我手里夺了回去。 “你跟多多良英助关系很亲密啊?” “谈不上亲密。我是初次来这座岛。” “哦,这样啊。” 立花警部此前已就同样的事情问了我好几遍,或许是因为我小说家的身份使他对我的印象不佳。不过说实话,不仅我,新见家的人也厌烦了啰唆而重复的调查询问。 即便如此,却依旧看不到解开谜底的曙光。 “我怎么也理解不了这次的事件啊。” 立花的嘴里终于吐出了真心话。 “所以,今晚才召集大家重现现场,是吗?” “哎,那是我一意独断的要求。不过我觉得,在这么个被大海恶浪封锁的小岛上,不这样的话很难打开局面啊。” 警部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干笑。 “对我来说嘛,作为嫌疑犯中的一员,要是能借此机会洗清嫌疑倒也谢天谢地了。” 我极尽讽刺之能。 “哎哟,别这么生气嘛。又不只怀疑你一个人。事件发生当晚所有待在新见家的人都是嫌疑犯。” 警部嘴角浮起充满自信的勇敢笑容。 “我觉得通过这次现场重现,一定能发现之前被忽略的地方。总之,敬请期待今夜的演出吧。” 我没有告诉警部月代和花代收到了奇怪的信件。即便说了,警部也不可能停止今晚的活动,一切还是会照原计划进行吧。 没有亮出手里的底牌让我有种恶作剧成功似的满足感。我对立花警部说了句“告辞了”,就离开了。警部却没有离开多多良老人家门口,一定是在继续监视最关键人物多多良老人的动向。 不管怎样,与事件相关的人就算想逃离这座日本海上的孤岛,也无路可逃。 4 晚上,集合在月见厅里的成员与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新见秀子、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光照师父,加上我总共五人,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有充当观察员的立花警部。警部一边盘问在场人员当天发生的事,一边监视着浮身堂。另外,今晚待在事件现场浮身堂里的是花代和多多良老人。月代则与太田刑警一起在连接主宅与浮身堂的走廊上待命。 在重现案件之前,包括待命的成员在内,所有人一起彻底搜查了祠堂内部。虽说事件发生后我已不只一次进过祠堂,但一想到在这里发生过惨不忍睹的杀人事件,喉咙处还是不由得涌上一股酸味。 已无数次确认过祠堂内并无暗道或隔间,天花板和地板也没有异常。今晚若有人想从外部入侵,会立刻被守在门口的警察阻止。为以防万一,甚至还在海岬一侧也安置了一名警员。一旦海上出现异常,他就立刻用大功率探照灯向我们发出信号。 案发现场只有一样东西被省略了——驱魔箭。这次事件的凶器是驱魔箭。对祈祷式来说,没有驱魔箭可以找个代替品,今晚祭坛上摆着的就是浦岛神社的护符。 花代打扮成巫女的样子,多多良老人坐在入口处的坐垫上。花代抱着“凶手说不定会以为自己是被杀的雪代姐姐”的期待,与扮演“发现人”的月代兴奋地商量着。 为达到完全复制现场,多多良老人面前摆着两只盛满酒的小酒壶和一瓶一升装的酒瓶。发现可以开怀畅饮,老人十分开心。他头上裹的绷带已经拆下,伤口处只贴着一片四厘米见方的创可贴。 他面前还放着喝水用的茶碗和一只容积约一升的装满热水的水壶。 “要是再有点儿下酒菜就好了啊。” 多多良老人怡然自得,毫无紧张感。“麻烦再给我准备个盆,万一喝多了吐出来可就麻烦了。最近身体不大好,喝点酒就醉,经常吐呢。还有啊,良江,再给我添点酒嘛。” 按照老人的要求,祠堂内又摆上了装满下酒菜的大盘子和一只洗脸用的铜盆。 身穿白衣的花代紧张地端坐在祭坛前。 “记住了,九点一过,就请立刻按照预定计划行动。” 警察与堂内二人再次确认计划之后,又转而向月代下达指示。 “听到堂内传来惨叫声,就请立刻冲向祠堂。请使劲推开拉门。” 月代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那么,诸位,现在开始案发现场重现。从最开始全部重现的话耗时太长,稍微缩短一些等待时间可以吧?” 分家的小次郎发出呻吟似的“啊”的一声,点了点头。 不可思议的是,和那天晚上一样,外面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分布在走廊各个角落的橙色夜明灯映着雪光,渲染出梦幻般的气氛。若不是要重现案发现场,此景真可谓浪漫如画啊。 从远处海岬的彼方传来恶浪的咆哮声,空气里似乎都混杂着波涛撞击岩石溅起的细碎飞沬。 警部抬手看表,我也跟着望向时钟。晚上八点十五分。 “哎,反正只是再现而已,又不会真的发生事件,大家请像当天那样轻松用餐吧。” 警部近乎轻佻地大笑起来。“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大相信只要重现事件发生经过就能找到新线索。这种可能性很低啊。不过,我觉得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性也应该试试看。” 大家陆续走向月见厅。年轻的太田垣刑警和月代站在走廊上,由于天冷,月代虽穿着厚实的外套却依然面色青白,瑟瑟发抖。她的长发被风吹得高高飘起,让人看着都觉得冷。 “月代,现在就站在那种地方待命的话会感冒的啊。到时间之前先和我们一起待在屋里吧。” 秀子不忍地说道。 “我没关系的。一想到被杀害的雪代姐姐,就一点都不觉得冷了。我一定要抓住凶手。” 了解了月代的坚定意志后,秀子没有再说话。我在经过月代身旁的时候,带着鼓励意味轻轻地拍了拍月代的手肘。她一脸悲壮地点点头,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腕。 在暗淡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她的嘴唇嚅动着,是在向我诉说着什么。 “喜……欢……” 我读出了她的意思。 我依依不舍地被其他人推着走进月见厅,胸中涌起一阵不安,担心她会不会发生什么不祥之事。 “新见家月影无踪。” 难道—— “那么,请大家把事件发生时注意到的事情不论大小全都说出来听听吧。” 立花警部打开拉门,站在能看见浮身堂的玻璃门前,摆出一副大学教授授课时的架势,面向我们说道。 “你们那天晚上就是这样看着浮身堂的吧?” 我们一齐看向浮身堂。那座静静浮在海面上的不祥建筑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的灯光。被灯光照亮的雪花星星点点地落下、落下……“这样重新审视杀人现场,说不定能回忆起某些之前忘掉了的事情,或许还有些无意间忘了说的事也说不定。有没有中途出去上厕所的人、离开座位的人啊?不管多么小的事都没有关系,通通说出来吧。” 警部看向新见武彦:“你怎么样啊?” 突然成为提问对象,武彦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呃,我只去过一次厕所。” “几点啊?” “听到惨叫之前三十分钟。” “你没有靠近祠堂吧?” “当然没有啦。”武彦怒道,“我要是靠近祠堂的话,大家一定会看到啊。是吧,老爸?” “啊,我儿子可没有撒谎啊,警部。”小次郎仰面歪靠在椅子上,傲慢地说道,“我也只去过一次厕所。对天地神明发誓,我跟武彦都没有靠近过祠堂……” 小次郎瞥了一眼光照师父,略带抱歉口气地说道:“不,应该是对佛祖发誓,我们绝对没有靠近过祠堂。” “夫人呢?” “我大概离开过房间两三次。去厨房对用人交代事情什么的。我应该都对您说过了。” “嗯,我详细听过好几次了。不过,虽然啰唆,还是请您再说一遍,因为要和其他人的话一起核查。” “知道了。” 沐浴着其他人的视线,秀子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那时正好是用餐时间,因为只有良江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便时不时去厨房通知她上菜,以及试尝菜肴的口味之类的。为此离席过两次左右。” “原来如此。没有靠近祠堂吧?” “当然。我没有那个空闲,何况坐在这里的各位都看着呢,我去祠堂那边的话一定会被发现啊。而且,我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做那种事呢。” 秀子很意外自己居然会被怀疑,几乎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哎呀,这不过是对每个人都要进行的讯问而已。” 立花警部接着把视线移向我。“你呢?” “我只离席过一次。” “哦,几点的时候?” 我无奈地回答了这个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问题。 “在武彦之后稍晚一点儿。” “去厕所?” “不,因为突然想到小说的情节,所以回房间了一趟。” “小说家经常会干这种事吗?” “嗯。灵感这种东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因此经常要趁着还没忘记的时候,立刻找地方把偶然想到的桥段记下来。” 我当时顺着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挎包里取出笔记本之后就立刻返回月见厅了。总共花了大约五分钟不到的时间。我心里最清楚,我从没有靠近过浮身堂。 “大家应该都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我一次也没有靠近过浮身堂。” “明白了。接着是和尚师父。” 光照师父一直面向着浮身堂,双目微闭,口中低声念诵着佛号。此时他睁开眼睛看向警部。 “我一步也没移动过,只是一心祈祷着祠堂里进行的驱邪会能够顺利完成。身为僧侣却向神道的神明祈祷,虽然会被佛祖惩罚,但那时候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个了。” “没收到成效遗憾吗?” 警部的语气里有种淡淡的讽刺意味。 “要是今天又发生事件的话……不好意思,这次只是场景再现而已。” “我会祈求佛祖保佑你的。” 光照师父颇具长者风度,不为讽刺所动,取出念珠冲着警部双手合十。 “感激不尽。” 警部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一次厕所都没去过?” “是的,没去过。” “也没用意念诅咒杀人吧?” 光照师父一脸若无其事,没有理会立花警部的揶揄。秀子的脸却像忽然抹了一层胭脂一般红了起来。 “警部,您说话也太不谨慎了。我们是应您的要求才坐在这里的,如果您还要继续这种失礼的询问的话,那么我觉得停止案件重现也无妨。” 她少见地浑身充满了怒气。 “啊,不好意思。” 女主人的意外反应让警部有些惊慌,他匆忙说道:“我绝不是出于这个意思才要求进行现场重现的,真是对不起。” 会场弥漫着尴尬的沉默。谁都不肯重拾话头,时间过得愈发缓慢。或许因为大家都想打破这冰冷的气氛,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浮身堂。 风似乎更有力了。雪花被风吹拂着斜斜地飘进走廊,在栏杆上越积越厚。 这时传来琴声。不知何时月代已离开了走廊,开始在隔壁房间弹琴。琴声不太动听,却同那天夜里一样,感觉阴气逼人,散发出独特的哀怨气息。 我的视线落在手表上。 晚上九点十分。距离案发时间只差一点点了。大家似乎都已意识到了这一点。接下来会不会发生悲惨事件呢?沉默使众人神经紧绷,我的胸口如炙烤般发热。 浮身堂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我们的焦虑,仍静静地伫立在雪中。祠堂之下的水位也和那天夜里完全一样。若有可疑船只趁涨潮时接近,立刻就会被我们发现。 玻璃窗外是同那天夜里几乎完全一样的情境。如果接下来再发生杀人事件的话,这出“重现剧”就完美了。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疯狂的念头。 “马上就到案发时间了。” 警官像发表宣言似的庄重地说道。 似乎从天花板降下让人浑身紧张的沉默,房间里安静得连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实际上,我们确实能清晰得听到彼此因紧张而吞咽口水的声音。 “差不多该听到惨叫声了。” 警部抬头看了看挂在柱子上的古董钟。钟摆像节拍器一般,有规则地左右摇摆着,时间随之一点点逝去。虽然并没有发出声音,但钟摆左右摆动的样子却印在我的心里,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可是,过了约好的九点,浮身堂内却依旧一片寂静。 在彼此无言的沉默中一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 “太奇怪了啊。” 警部焦虑地站起身来。 “警部,那个酒鬼校长说不定又像上次那样,醉得不省人事了。”小次郎一口喝干杯中的米酒,鼻子里哼了一声,嘲笑道:“他能好好记住预定计划才怪呢。” “可是,老爸,花代总不会忘记计划吧。”武彦说道。 “哎呀,也是,花代可是个可靠的孩子,只要没有重大变故发生,她应该会遵守计划啊。” “重大变故?”秀子不安地皱起眉,“这是什么意思?” “啊,不过是想到意外情况随口一说而已。” 小次郎有点慌张,转向警部寻求援助。 “警部,那种事情连万分之一的发生概率都没有,对吧?” “嗯,应该不会发生才是。” 警部充满自信地说道。 “可为什么迟迟不发信号呢?” “总不会忘记了该如何发信号吧……”小次郎说道,“信号是什么啊,警部?不会就是惨叫吧?” “就是惨叫啊。我想知道从祠堂里传过来的惨叫声会有多大。” “嗬,还真是夸张。” 武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话说回来,月代又是怎么回事啊?时间到了她不是应该冲向祠堂吗?” “没有听到惨叫,月代也没法行动吧。”小次郎说道。 这时端着酒瓶的良江走进房间。 “我去给老师送酒,里面的酒瓶差不多该空了。” 然而,她已经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 从浮身堂传来一声意外的惨叫。 那不是女人的悲鸣,而是男人的大声呼救。仿佛从地底喷涌出的岩浆一般,震撼着我们所在房间的空气,送来恐惧的波动。 立花警部立刻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来,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投向浮身堂。右侧,闪过一个从主宅奔向走廊的黑影,是月代。 简直跟那天晚上我们所见的光景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奔跑的是花代,此时则是月代大惊失色地冲进走廊。 立花警部身手敏捷地从房间飞奔出去。 那之后是一片混乱—— 不记得是谁先起身的,不过月代身后是太田垣刑警和另外一名警官,紧随其后的是立花警部。之后,房间里的我们如同雪崩般一股脑儿拥向祠堂。 “花代!” 月代呼喊妹妹的尖叫声夹带着哀怨,撕裂了冰冷的空气。 这也同那一夜一模一样。虽曾暗自祈求今天的一切不过是片段重现,但此时大家都已清楚地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悲惨的杀人事件也被重现了。 “假的吧,这一切都是假的吧。” 秀子悲痛的声音击打着我的胸口。 月代站在浮身堂入口的拉门前。一边呜咽一边喊着“花代、花代”,堂内却无人回应。用手去推拉门,拉门纹丝不动,月代一脸疑惑地转过身来。整齐地摆在祠堂入口处的两双拖鞋让人感觉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 “怎么了?”立花警部喊道。 “里面顶了顶棍,打不开啊。” 月代退到后面,立花警部“喂喂”地喊着,用手去推拉门。拉门仍旧一动不动。 “原来如此,里面顶了棍子啊。可计划不是这样的啊。” 警部看向秀子,问道:“可以破门而入吗?” “警部,倒不如……”武彦开了口,“先在纸门上戳个洞,看看里面的情况如何?如果平安无事的话,破门而人还要花一笔拉门的修理费。” 两天前,雪代被杀时拉门明明马上就很顺利地打开了。 “知道了。” 警部又朝堂内喊了几次话,确认仍无反应后,用右拳在门纸上捣了个大洞,透过洞看向堂内。 “啊!” 警部发出一声惊呼,大叫着“怎么回事”,抬起右脚踹向拉门。拉门却安然无恙,原来是因为警部脚上穿着拖鞋,用不上力气。 “全部退下!” 警部大喝一声。确认我们全部退到五米开外之后,他和太田垣刑警,以及那名年轻警官三人一起撞向拉门。拉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却依旧纹丝不动。撞了三次之后,拉门才终于飞向堂内。浮身堂内的情况一览无余。 “啊,完蛋了。”武彦呻吟般地说道,“花代她……” 虽只有立花警部和太田垣刑警进入了堂内,但站在外面的我们也多多少少意识到堂内发生了什么。 花代脸朝下倒在祭坛前,像死掉了似的一动不动。 不,不是“像死掉了”,而是真的死掉了。 离花代大概五米远的地板上,是醉得不省人事的多多良老人。他身边还有两只空了的小酒壶和空无一物的盘子,那只一升装的日本酒酒瓶被压在拉门下面。房间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臭味。 “浑蛋!”新见小次郎怒骂道,“这么重要的时候居然喝得烂醉。”小次郎难掩肚中怒火,照着入口处的拉门踢了一脚,随后怒骂着踢飞了拉门下压着的酒瓶。 我们站在祠堂门口,心情灰暗地注视着“重现剧”的不幸结局。在谁也无法进入的“密室”里,一个人死了,而另外一个烂醉如泥。 “花代!”秀子叫道,“警部,花代她——” 立花警部摸了摸花代的脉搏,摇摇头说道:“非常遗憾。” 太田垣刑警和年轻警官则已经迅速开始搜查堂内。 “警部,没有人躲在堂内。” 这自不必说。可以用来藏身的地方只有祭坛背后。刑警掀开祭坛上铺着的白布,里面并无可疑之人。警部指示过年轻警官联络诊所的医生之后,来到醉倒的多多良老人身边察看。警部跪倒在老人身旁,摸了摸老人的脉搏。 “死、死掉了。” “怎么会?!” 新见小次郎越过警部的肩膀窥探老人的面孔。 “这不是服毒了吗!良江,你给他喝了什么?” “假的吧……” 受惊的良江跌坐在滚倒的酒瓶旁边,吓得魂不附体。 “怎、怎么会……” 老人死状痛苦,尸体旁边的铜盆里盛满呕吐物,恶心至极。呕吐物冒着热气,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刺鼻恶臭。空了的酒碗翻倒在一边,盛有热水的水壶却好端端地立在托盘上。擦过呕吐物的毛巾掉落在老人身旁。 月代手捂胸口,倚靠着走廊的柱子嚶嚶哭泣。分家的武彦身子探出走廊的栏杆,对着海面吐了起来,发出响亮的声音。 太田垣刑警一脸不快地用手帕捂住鼻子。味道太过刺鼻,我也拼命压抑着从胃袋深处翻涌而出的吐意。 “好了,你们都从这里出去。” 立花警部一声怒喝,把剰下的人都赶出了祠堂。之后开始不悦地检查老人的身体。我们站在拉门外面远远地看着。 此时,诊所的佐仓医生赶到了现场。 秀子和月代由梅吉陪伴着返回了月见厅,而良江不知是因为受不了是否下毒的质问,还是惊吓过度,缩着身体边哭边跑回主宅。除了警察,留在能够望见现场的走廊上的就只有我、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父子以及光照师父四个人。在重现雪代被杀事件的过程中,再度发生了离奇的密室事件……而在佐仓医生检查后,事件变得更加离奇、扭曲。 “喂,警部……” 正检视着花代尸体的佐仓医生疑惑地歪头思考。 “怎么了,医生?” “太奇怪了。我实在无法理解死因。” “不能理解死因?” “虽然不经过解剖无法判断详细情况,但就我所见,她是被淹死的。” “淹死的?” 立花警部发出神经质的声音,紧接着大笑起来。这笑声虽不合时宜,却更加彰显出事件的离奇。“怎么可能?这可是祠堂里面呀,虽然这祠堂的确是建在海上的,可就算涨潮,海水也不会漫过来啊。更何况……” 警部咂了咂嘴,环视堂内。 “这里面可没有能溺死人的水啊。” 警部说完捡起一升装的酒瓶,拧下瓶盖闻了闻味道。确实是酒味。警部拧好瓶盖,又把鼻子凑近花代的脸。 “没有酒味啊。” 警部的声音里夹带着“乡下的江湖郎中果然靠不住”的鄙夷意味。 佐仓医生是年过五十的老资历医生,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警部语气里的不正常意味。 “这毫无疑问就是溺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能。” 不一会儿,佐仓医生在察看花代头部时又惊叫出来。 “后脑勺有被人殴打过的痕迹。” “我说吧,就说不可能是溺死的。” 警部用混杂着轻蔑和讽刺的语气说道。 佐仓医生随即转向多多良老人,认真地察看死者的面孔。翻开眼睑检查过瞳孔后,又把鼻子凑到死者嘴边闻了闻。 “酒的味道还真是浓烈啊。根据嘴角残留的呕吐物判断,铜盆里的应该是醉了以后吐的。” “区区两壶小酒能把人灌醉吗……” “说不定是被毒死的。” 医生和分家的小次郎见解一致。 “毒死?” “不解剖尚不能下定论,不过……” 佐仓医生含糊其辞。警部也陷入沉思。 “一男一女死在从内部顶死的房间里。女的是溺死,男的是毒死。嗯……” 谁都无法进出的“密室”。这样一看,答案似乎一目了然。多多良老人溺死花代之后,自己服毒自杀了。 警察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我却不认为这次的事件如此单纯。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非常奇怪的是,“重现剧”上演的夜里,一次也没传来海鸣的声音,只有外海怒吼咆哮的声音。 5 听说渡船终于开航,港口聚集了相当数量的岛民。而与新见家有关的人则应警方要求,在事件解决之前不能离岛。虽然这项要求并没有法律效力,但也没人愿意冒着把自己置于嫌疑最中心的风险贸然离岛。 下午四点左右,船停靠上西浦码头。约有十名警察率先下船,这组打扮肃穆的男人和装有雪代遗体的白色灵柩分外惹眼。救护车专用的担架上放着灵柩,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守护着。像与之交换一般,又有两具灵柩被从岛上运上船——是送去接受司法解剖的花代和多多良老人的尸体。 我也在现场。既然以推理作家的身份被卷入新见家的惨剧,我认为自己有义务所有场面都到场。 确认上下船的旅客是我的任务之一。话虽如此,作为事件关系人的我,其实也身处警方的严密监视之下。 除了警察,来到岛上的还有小商贩,以及被困在本岛的当地居民。离开海岛的则是几个前去本岛贩卖海产的商贩和年轻人。 里面并没有清水真弓的身影。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和她一起踏上岛的记忆像做梦一样。所有人都否定她的存在,我自己也像失忆了似的,完全不记得从东京来到岛上的过程,仿佛自己不过是置身于虚幻之中的一枚棋子。就连所谓的为了解开新见家的谜团而被邀请来的客人一说也像虚构的一般,简直就像置身于小说世界之中。 似乎我现在正在创作的小说里藏有重要的钥匙。东京近郊的小公寓里发生的怪异事件——总觉得沿着故事情节摸索下去,就能解开谜团。 渡船此次离开小岛,下次抵达将在三天之后。解剖将在一两天之后出结果吧。可即便结果出来,事件会不会向着明朗的方向进展还是未知数。不过至少能提供些线索吧。 总之,所有相关人员都被完全囚禁在“密室”般的小岛上,而我也选择留在岛上。 回到新见家,正好碰上雪代的灵柩被搬进玄关。一阵忙乱之后,我绕到大门右侧的后院。这是我第一次迈进这里,没想到恰巧在浮身堂的正对面。 两段竹篱笆的连接处装有木门,打开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狗窝。这应该就是那条一到夜间就会被放出来充当保安的猛犬的住所了吧。梅吉正拿着竹扫帚打扫卫生。正当他注意到我而抬起头来的时候,狗窝里传来一阵低吠,一条黑色大狗猛地跳了出来。 “喂!小黑!闭嘴!” 这是条黑色的斗拳狗,视线凶残,毫无温情,似乎在寻找撕碎我的机会。 “别害怕,老师,它带着嘴罩呢。” 狗的嘴上套着相当结实的罩子,就算想咬也咬不到。 “吓了我一跳。有了这条狗,任谁都别想进来啊。”我感叹道。 梅吉靠近黑狗,摸了摸狗的脑袋。狗立马变得温顺起来,绷直了短短的小尾巴起劲儿地摇着。 “它只亲近新见家的人。” “昨晚放它出来了吗?” “当然啦。万一有可疑的人摸进来,这家伙可是会咬死他的。这家伙的鼻子绝对是天下第一,不管什么味道都能立刻分辨出来。” “人要是被它袭击了,会有生命危险吗?” “是呀,不过总不能闹出人命来吧,所以嘴罩是不会卸掉的。它被训练的能立刻扑倒可疑人物。” “发现小偷的话,它会叫吗?” “只叫一声。这只狗很少叫唤。” 只有在举办活动家里有客人出入的时候小黑才会被锁起来,不过夜间还是会被放养着。昨晚并没有可疑人物潜入,围墙和庭院周围的防盗装置都没有启动。 “但如果是从海上过来的话就没辙了。要是沿着走廊摸进来,不管在哪里这狗都会追过去的。” “这样的话,怎么还会发生那种事件啊,梅吉?” “凶手是自家人吧,”梅吉自信地说道,“自家人的话,小黑再怎么厉害也派不上用场。” 这时我的脑海里电光一闪,有种如鲠在喉般的怪异感觉。这感觉到底是因何而起的呢? 为新见严一郎而设的祭坛刚被收起来不到一周,大厅里又摆进了长女雪代的遗体。 不知作为母亲的秀子这段日子究竟有多辛劳,不过她本人倒丝毫没有显露出疲惫之色,仍旧家里家外地不停操劳,让人看在眼里十分心疼。再过几日三女花代的遗体也将返回岛上,听说已和寺里谈妥,两姐妹的守夜仪式和葬礼将合在一起举行。 盛放雪代遗体的灵柩里放有防腐的干冰,还特意关闭了大厅里的暖气。其实天气如此寒冷,哪怕什么措施都不做,尸体也不会腐烂得太快。 在这几乎要将心脏冻结的寒冷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盯着雪代的尸体。这时从早上起就没见到身影的月代悄悄靠近我身边。她的脸上毫无生气,长发也失去了光泽,凌乱地披散着。她相继失去两位姐妹,整个人形同枯槁。 月代来到我身边,说道:“拜托请您来我房间一下。”然后不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开了大厅。她的样子让我心中的不安不断翻涌,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推开拉门进到屋内,月代一把抱住了我。 “求你了,救救我,我好怕。” 月代抱得十分用力,我好不容易推开她的身体,抬起她的下巴。那充满恐惧的眼睛正向我寻求着帮助。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又来了一封奇怪的信。” “怎么会……” 月代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折成四折的信纸。打开之前我就已预料到了信上的内容,简短的句子,字里行间透出浓浓的恶意。 新见家月影无踪 大小不一的铅字后面是一行用尺子比着写出来的文字。 下一个就是你 “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书桌的抽屉里。” 寄信的是自家人吗?或者说,和凶手是同一个人吗?这种话若说出来只会让月代更加不安,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喂,你带我逃出去吧。” 月代又抱住了我。 “逃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个家。不这样的话,下次被杀的就是我了。” “没关系的,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我紧紧抱住她,她瘦弱的身体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 “你会带我逃出去吗?” “这小岛太过狭窄,要逃的话,就逃去岛外吧。” 话虽如此,下一班渡船三天后才会到达,而且还要看天气状况。我认为是时候把信的事情告诉警察了。 “把信的事情告诉立花警部如何?” “不行,这样做的话……” 月代激烈地摇着挂满泪花的脑袋。 “为什么如此抵触这件事呢?” “因为,这样做的话,这个家就完了啊。” “什么意思?” 我忽然觉得或许月代知道谁是凶手。 “我不能告诉你理由。”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把脸埋进我的胸膛嘤嘤哭泣。我抱着她的头,抚摸着她的头发,偶然瞥了一眼电脑屏幕。 我看见收到新电子邮件的信号灯一闪一闪的。 “月代,有邮件。” 月代疑惑地回过头。我搂着她的肩膀,两人一起移向电脑。她点了一下收信键。 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 山本安雄 邮件的发送人是“山本安雄”,也就是说,又是不知何人打着我的名号发了这么一封邮件。 “说不定还是上次给你发信的那个人。” 说起上次,时机简直完全一致。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为什么?” 月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熟练地写起回信来。并在我的建议下,在寄信人姓名处署上了我的名字。 请不要再恶作剧了。你是谁? 等月代按下发信键后,我搂住她的身体。 “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刚才的恶作剧让我们暂时忘掉了那封恐吓信,但很快又重回现实。 “什么怎么办?” 月代一脸困惑,咬住了嘴唇。 “我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待在这个家里了。”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不行,办不到的。只要待在这个家,我唯一的命运就是被杀。” “告诉警察这些信的事情,警察一定会保护你的。” “绝对不行!雪代姐姐和花代不就是在完全没有可能的情况下被杀掉的?” “她们两个都是被多多良老人杀掉的。如今凶手已经自杀了,你不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吗?”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月代突然冷冷地说道,“你这样也能算推理作家?” “呃,就算你这么说……”我顿时哑口无言。 如果多多良老人就是凶手,一切都已结束的话该有多好啊。可我也不这么认为。 “说实话,我是不想让你徒增恐惧才这么说的。其实,我总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那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嗯。但你有些重要的事情瞒着我,我希望你能对我坦白。”我抓住月代的双肩,从正面直视着她。她浑圆的眼睛里泪光闪动。 “既然你也觉得这里很危险,就请你把所有实情都告诉我。如果是不能对警察说的内容,我会为你保密的。” “可是,那个……” 她避开我的视线,不知所措地长叹了一口气。 我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说道:“我喜欢你。我不会容许你被杀掉的。” “要是我死了,你也会一起死吗?” “嗯,会的。” “我爱你爱到可以为你去死。我可是你的头号粉丝啊。” “我也一样。” “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就算只是认识,我也满足了。” 我心中爱意涌动,愈发用力地抱住月代。 “请你相信我,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月代仿佛做了噩梦似的脸色惨白,双手微微痉挛。月代知道什么,她一定隐瞒着重大的秘密。 “不要瞒着我,告诉我。” 我用力摇了摇月代的身体。 “不行,不能这样做。” “不能怎样做?” “相信我。也许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月代突然用力推开我。我毫无防备,一个趔趄倒进身后的椅子里。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依赖你了。”月代哭道。 说完她就跑出了房间。我正要追出去,却被椅子绊住了脚,等我调整好姿势冲出房间的时候,早已不见了月代的踪影。 我沿着迷宫似的走廊在宅邸内四处奔跑。不知转了几次之后,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在这幢雄伟的宅邸里,我没有见过的房间还有很多。 没有见过的房间—— 想到这里,我停下了脚步。 没错,还有很多房间我没见过。或许会有“打不开的房间”。如果那种房间里囚禁着人的话,会怎样呢?有没有房间是警察没有注意到的,或是位于盲点呢? 里面的人会寄出可疑的电子邮件也极其自然。 月代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恐怕未亡人秀子,以及这个家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 到底是谁盗用了我山本安雄的名字?发信地点又是哪里? 6 追赶月代的我在走廊里四处乱绕。即便穿着拖鞋,寒气依旧从脚尖传遍全身。我一边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一边寻找着月代。 在能够望见浮身堂的走廊上,我迎面遇到了大岛良江。我问她有没有看见月代,良江只是不停地摇头。 我看到在立花警部的指挥下,警察们正在搜查浮身堂。祠堂下方的海湾内漂着一只橡皮艇,一名警官正手持长杆,确认建筑物下方有无暗道或密室。 待在月见厅的人,从一开始就被划在怀疑圈之外。因为一直与警察同席,拥有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因此我们只要不出岛,基本可以保证行动自由。 我盯着搜查的警员们,寻思着要不要把那些信的事告诉警察。 “哎哟,作家老师啊。”警部注意到我,摇晃着中年发福的身体从祠堂里走过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啊,不,没什么。” “可那全写在你的脸上呢。好了,还是说出来比较轻松哦。难不成是恋爱的烦恼?” “不,不是。” 我有点恼羞成怒。 “哈,被我猜中了吧。” 警部心领神会似的笑了。 “我不过是想问一下,花代的死因确定了没有?” “已经差不多确定了。” 警部挂着一副“什么啊,真无聊”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道:“刚才本部来了通知。新见花代是溺水而亡,多多良英助是中毒而死。关于水和毒物成分的具体分析还要再等些时日。大体上就是这些,刚才我也已经转达给夫人了。” “溺死和毒死?” “是啊,诊所的那个医生说得没错。哈哈。” “可、可是,怎么会溺水而亡呢?祠堂里一点水都没有啊。” “没错,正如你所言。祠堂可以说是密室状态,没有人出入,除了水壶里的热水以外没有其他水源。至于到底是怎么被溺死的,我们也是一筹莫展啊。” “可是,祠堂外就是大海,水的话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 我提出了一个可能。 “那不可能,你也明白吧,既然人无法出入,也就不存在可以汲取海水的洞穴之类的。就算用桶打水,可连能容纳小桶通过的缝隙都没有啊。唯一的入口一直处于我们的监视之中。” 原来如此。确如警部所言。 “会不会是被饮用水溺死的呢?” “比如?” “水壶里不是有热水吗?凶手把水倒进铜盆里,再把花代的头按进水中直到她溺死。” “哈,别开玩笑了。水壶里的可是开水。用那个的话,花代脸上势必会有’烧伤的痕迹。就算是温水,一公升也太少了吧。没有一脸盆水可是淹不死人的。” “多多良老人身边不是还有个一升装的酒瓶吗?把酒也倒进脸盆,然后再把花代的头按进去。” “她的口鼻里没有检测出酒精成分。肺里也没有。” 二人尚在人世之时大家曾一道去检查过浮身堂,经所有人确认,里面并不存在可以溺死人的分量的水。 “如果凶手在煤油暖炉上把水蒸发掉了呢?” “别胡说了。就算把手直接放到暖炉的铁板上都不会被烫伤,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光靠辐射热蒸发掉那么多水?” “那到底是如何……” 为什么要在没有水的密室里让花代溺死呢? “不、不会吧?” “你发现什么了?” 始终对我抱着讽刺态度的立花警部脸色忽然严肃起来。 “我想到了岛上的摇篮曲。” “嗬,歌啊。” “嗯,歌词是这样的。” 我说着,把月代教给我的歌词告诉了警部。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淹死了 “简直就跟歌词一模一样嘛。” 警部吃惊地反复念诵着歌词。 “浮身堂里和尚淹死了。可死的不是和尚,是个姑娘。” 我又把歌词的其他部分——和尚吊死了、服毒了、遇刺了一都告诉了警部,以及关于行者的离奇传说。 “那么,你认为这是一起根据歌词内容策划的杀人事件吗?” “虽然只是摇篮曲,但说不定有人打算根据歌词的内容,逐个杀死新见家的人。” “真是无稽之谈。”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谱。只不过花代溺死堂中,让我想起了这首歌……” “在没有水的房间里如何溺水而亡呢?” “那么现在在祠堂下方的海面上进行的调查是为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正在调查堂下有没有安置能把海水抽到上面的水泵。不过,果然堂底没有任何能让胶皮管通过的孔或缝隙。照这么看,先把花代投到海里淹死再拖回祠堂的做法也是行不通的。” 警部束手无策地摊了摊手。 “这样的话,警部您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存在凶手。” 立花警部自嘲地笑了。 “事实上,我基本已经确定目标了。” “真的吗?” “嗯,只有一个人,被隐藏起来的神秘人物。我正在寻找此人。可不能轻易向外人透露哦。” 留下谜一般的话语后,警部转身走回浮身堂。我看着他的背影,还在犹豫是否要将三姐妹收到的充满恶意的“杀人预告”告诉警部,最终还是没有说。 现在追上月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出了大门,碰到正拿着竹扫帚打扫卫生的大岛梅吉,便向他询问是否看到过月代,他摇摇头告诉我没看到。我又找到良江,向她询问。 “我没有看见小姐啊。” 到底去了哪里啊。大门前有一名警官警戒,应该不会有可疑人物混进来才是,但我依然很担心她的安全。 我又回到月代的房间,果然这里也没有。 书桌上的电脑处在待机状态,于是我按下了开关。屏幕上立刻出现登录电子邮箱的画面。由于我已经记住了密码,就算月代不在,也可以顺利使用邮箱。 我想确认是否又有寄给她的邮件。 没有新邮件。 我开始思考立花警部说的那句“被隐藏起来的神秘人物”。“被隐藏起来的神秘人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是指已经过世的新见家的人里尚有存活的…… 可是我都看见了。雪代的尸体、花代的尸体、多多良老人的尸体,我都亲眼确认过。 除了他们,剩下的只有新见严一郎和修平了…… 我不由得“啊”的叫了出来。 我想起月代她们守着秘密含糊其辞的样子,警部谜一般的言语一定也跟这大有关系。或许警方已经找到线索,正在追查此人的下落。 严一郎的葬礼已经办过,所以可以确认其死亡。这样经过排除之后剰下的只有修平了。我这才发觉谁也不曾说过修平已死。此时我更回想起,每每谈到修平的自杀,大家都会极其不自然地缄口不语。 这时,通知有新邮件的灯又亮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回头去看电脑。身处昏暗房间里的我一时产生了错觉,仿佛屏幕上显示的是从异次元传送来的信息。 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 只有这么一句话。“被囚禁在新见家”,应该就是指邮件的发送人被关在新见家宅邸的某处,正在求救。 盗用了我名字的人,莫非…… 我已经有了答案。 只要找到这个房间,就一定可以找到解开新见家内部错综复杂的谜团的钥匙,从而更加接近月代。 7 我开始了在新见家宅邸里的搜索。作为岛上的船主,新见家每年的收入受当年渔获丰收与否左右,只有丰收的年份才会增建宅屋,因此宅院给人东拼西凑的感觉。若从上空俯瞰,新见本家的宅邸有多无视建筑的基本法则就更一目了然了。置身其中,就如同徘徊于克里特岛的克诺索斯迷宫里一般。 即使在白天,走廊里依旧十分昏暗,我左拐右绕地拼命奔跑,渐渐失去了方向感,完全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想起特修斯勇闯克诺索斯迷宫时随身携带的毛线团,我也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也准备一团毛线了。【这部分提到的克里特岛位于希腊半岛南部,克诺索斯是岛上的一处米诺斯文明遗迹,位于克里特岛北部,被认为是传说中米诺斯王的王宫。始建于公元前二一〇〇年至公元前一八〇〇年,后几经扩建,占地约一万三千平方米,围绕一个中心院落展开四个翼,共五层,有一千多个房间。《奥德赛》中记述了迷宫传说,大致为国王米诺斯顺利统治这个岛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变得暴虐狂妄并不再供奉神灵,宙斯遂对他施以惩罚,让他的妻子与公牛通奸,生下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名为米诺陶洛斯。米诺斯为遮丑而把他关在这个迷宫里。后来米诺斯的儿子去雅典参加体育比赛,遭到雅典国王的嫉妒而被杀害。米诺斯大怒,一举攻下雅典并命雅典人每年准备七对童男童女送去给凶残的米诺陶洛斯享用。第三次进贡时,雅典王子特修斯自告奋勇要去杀死牛头怪。岛上的公主阿里亚特爱上了英俊勇敢的特修斯,悄悄送给他一把锋利的宝剑和一个毛线团,特修斯最终杀死米诺陶洛斯,借助毛线成功走出迷宫,带着公主返回家园。】 然而,关于那个神秘房间,我依然毫无头绪。 我索性走出玄关,绕向厨房。大岛良江正在准备晚餐,我向她借了手电筒和彩色胶带。我打算用胶带做记号。被问到所需何用时,我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不能让新见家的人察觉我的计划。 我每发现一个房间,就在开门的时候把胶带贴在拉门或隔扇上不易发现的地方。这样就能避免重复调查看过的房间了。一切按照我的打算顺利进行着。我努力地搜查着,不知在相同的房间之间来回了多少次之后,我渐渐发觉似乎所有房间都已经察看过了。秀子的房间,死去的雪代和花代的房间,甚至用人大岛夫妇的房间…… 几乎所有房间都长期无人居住,阴冷潮湿,充满浓重的霉味。 如此搜索却依旧毫无收获。一阵徒劳与疲惫感袭来,就在我几乎要放弃之时,从头顶传来哐当一声。 天花板! 原来如此,我完全忽略了二楼的存在。宅邸占地广阔,看起来像是单层平房,但在天花板与屋顶之间藏有隐蔽的隔间也并不奇怪。这附近应该有通往楼上的楼梯。 根据头顶传来的声音判断,在我现在所站的位置附近一定有什么机关。我借助手电筒的光亮仔细察看走廊、墙壁和天花板。宅邸很大,自然会有没清扫到的角落,天花板上的蛛网随处可见。已变为黑褐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只有一个地方又黑又亮,大小刚好够收纳一架梯子。用手电筒照过去,地板上还有梯子造成的刮擦痕迹,墙壁上也有擦痕。 没有梯子的话,是没办法爬上隔间的。 我用胶带在不显眼处做了记号后迅速返回后院。我记得院子里有一架铝制的折叠梯。趁梅吉不在院子里,我折起梯子,小心翼翼地搬回主宅。 这次一定可以顺利到达那里。 我在发现擦痕的地方架起梯子,爬到第三个台阶上用手推了推天花板。果然那里有个木制插销,拉开插销,隐藏的楼梯降了下来。我又爬下梯子,将其折好之后登上了楼梯。 我悄无声息地爬上“二楼”,凝神注视着面前的黑暗,同时侧耳倾听。空气里隐隐有股腐臭味。事实上与其说是腐臭味,不如说是人类排泄物的味道。 这里有人。我嗅到了,最近,不,就在刚才,有人待在这里。 眼睛习惯了黑暗以后已能模糊地看清前方了。不知何处设有采光窗,漏进来些许微光。 前方有扇格子门【格子门窗,用细木条纵横交叉钉成的门窗。】似的东西。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认是否有人的气息。没关系,没有危险。 打开手电筒照着脚边,并没有积攒多少灰尘。头顶房梁纵横交错,但只要避开房梁便可以直立行走。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格子门前。 格子门在屋顶隔出了一块房间似的空间。不,与其说房间似的空间,不如说那就是个房间。由柱子粗细的格子栅栏围起来的空间约有四叠半大,铺着两张榻榻米。榻榻米已经变成了茶褐色,磨损得破烂不堪。 我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呼。房间的角落里躺着一个人,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格子门下方有个狭小的入口,必须弯下腰才能通过,除了爬着进出似乎别无他法。看似结实的插销已损坏脱落,虽然锁坏了,倒在那里的男人却似乎已没有了爬出来的力气。 莫非这是间牢房?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被关在这种地方?还有,为什么锁被破坏了呢? 刚才从天花板传来的声音一定就是这个人发出的吧?! 我弓着腰钻进“牢房”。 头顶有个十厘米见方的釆光窗。此时外面阴云密布,因此屋内并不明亮。好冷。由于没有暖炉,这里寒气彻骨。 男人卧在薄薄的一层褥子上,身上只盖着毛毯和一层薄被。脱掉的外套被扔在一边。 “喂喂,你怎么样?” 我摇了摇男人的身体。但对方毫无反应。 于是我掀开毛毯,把背对着我的男人翻过来,让他仰面朝天躺着。男人上身穿着白衬衣和毛背心,下身穿着单薄的长裤。这身打扮在这个小隔间里应该很冷吧。 我把手按在他的胸前,隐约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还好,还活着。男人脸上胡子拉碴,或许因为营养不足,面庞瘦骨嶙峋、眼眶深陷。我突然想起那首摇篮曲——和尚饿死了——我心下一惊,这时觉得眼前的男人似曾相识。 但我翻遍记忆却仍旧找不到属于他的片断。 衰弱的男人始终不省人事,我不知如何是好。环视四周,采光窗下摆着一张小书桌,上面有台笔记本电脑。 笔记本电脑…… 就是这个,没错。那些电子邮件是从这里发出去的。 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 越是在身边越容易被忽略,谁能想到会有人从这种地方发出求救邮件呢! 不过发信人已力竭昏倒。 我虽没有找到能证明此人身份的物件,心中却已大致明了。新见家的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只是闭口不谈。那是因为,他是…… 没错,这个人也是新见家的一员,被当成死人的那个男人。不,不过是我主观地认为他死了而已,谁也没有说过“他死了”这句话。 新见修平—— 作为新见家的长子,在浮身堂撞到脑袋而倒下的男人。 然而,修平并没有死。虽然头部遭受重击失去意识,却保住了性命。随后就被囚禁在这座牢房里。 为什么?新见家一定藏有不能让外界知道修平尚在人世这一消息的理由。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夜里听到的狗吠般的声响。新见家的人都说那是海鸣,实际上那并不是海鸣,当然也不是看家狗小黑的叫声。 那“海鸣”应该就是被关在这座牢房里的男人的呼救声。没错,一定是这样。 但修平并没有逃离这里。看那插销满是铁锈,估计已经坏掉很久了。修平却并没有逃跑。 为什么? 我暂且爬出牢房,决定向警察求助。警方一定也在怀疑修平,正四处寻找他。我弯下腰,刚把脑袋伸出格子门下的入口,突然发现外面有人。我也太大意了。 我大吃一惊,把手伸向对方的时候后脑勺受到一记重击。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高亢而尖厉的笑声,那笑声饱含憎恨和蔑视。我隐约感到后背被踢了一脚。 …… 8 梦与现实的界限模糊不清。 我置身于都市的喧嚣之中,坐在书桌前,拼命地写着小说。虽是台老式电脑,但由于常年使用,如今它已成为我指尖的一部分,负责记录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每一句话。 “快写!赶紧给我写!” 这是谁的声音?听起来既像是女人的声音,又像是发自我内心的低语。我是职业小说家,写小说就是我生存的意义,就算不被强制,我也会自发地编织故事。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能量源泉,我的生命。 电脑屏幕上的文字突然消失了。我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作品全部消失了。 随后,耳畔响起狼嚎般的声音,与此同时电脑重新启动,屏幕上出现一排文字。 是我干的。全部都是我一手策划的。是我杀了大家。 这个“我”,是谁?“我”又杀了谁?我对着屏幕问道。又没有收到电子邮件,电脑屏幕上为什么会出现文字呢? “太诡异了吧,怎么会有这种事啊?!”我叫道。这时眼前突然一片光明,我恢复了意识。 昏暗的房间,我仰面躺在被窝里。这是哪里?八叠大的和式房间,头顶是闪着亮光的黑色房梁。阴森的拉门外透进微光,门外响起脚步声,拉门被安静地推开了。 “你醒了啊。” 是大岛良江的声音。她穿着烹饪服走进房间,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没有发烧了呢。” “我怎么了啊?” “你昏倒在走廊里了哦。” “昏倒了?” “嗯,夫人很担心你呢。” 良江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不过太好了,你没事了。连警部都因为担心你而来探视过呢。” “我昏倒在走廊里?” 在屋顶隔间的记忆还栩栩如生。我无法相信那只是个梦。 “嗯,没错。是我丈夫发现你的。” 我抬起上半身,用手摸了摸后脑勺,肿了一个大包,随着跳动的脉搏而隐隐作痛。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良江,请你对我说实话。修平还活着吧?他并没有死,对吧?” 良江一脸恐惧,眼里闪过不安的神色。 “不,不是的,我不这样认为。” “我看见了,修平被关在屋顶上。” “看见了?” “没错,亲眼所见。我终于明白大家都在隐瞒什么了。因为我是个外人。但其实没有必要瞒着我。” “不,我不知道。我……”良江细长的眼睛一瞬间睁圆了,“不,不可能。少爷他……” 良江一下说漏了嘴。 “啊哈,少爷……良江你果然知道点儿什么。” 良江没有回答我,沉默地站起身来,一路小跑离开了我的房间。我之前在屋顶上不知被谁袭击失去了意识。之后将我搬到走廊的人和袭击我的人会是同一个吗?另外,是谁每日为修平端送食物呢? 我从被窝里爬起身来,看了看枕边的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后脑勺隐隐作痛,不过可以忍受。没有吃晚饭的我却毫无饥饿感。我决定现在就去拜访秀子。 我走到厨房,听见良江和梅吉正轻声交谈,空气里充满危险气息。察觉到我进入房间,两个人立刻弹开。 “请带我去夫人的房间。” 我的语气略为强硬。二人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脸色,之后梅吉努了一下嘴,示意良江按我说的做。修平的逃跑似乎让两人下定了决心。 秀子的房间面向中庭,位于主宅旁边最近才建成的别院里。我们沿走廊走到房门口。房间前方有个池泉回游式【池泉回游式,日本庭院建造形式的一种。以池为中心,周围是样式多变的庭院,循曲折小径可观赏院内各处景致。】庭院,看起来仿如蓬莱仙山般的天然巨大岩石上,残雪映出点点月光。池塘里浮着片片枯叶,冷风轻拂,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石灯笼发出朦胧的光,庭院呈现出一种梦境般的美。 “小说家老师想见您。”良江隔着拉门说道。屋里传来一声“好的”,良江冲我点点头,用眼神示意我进去。 “请进。”秀子夫人说道。我说着“打扰您了”推开了拉门。 秀子身穿和服端坐在书桌前,脊背挺得笔直,气势凜然地望着我。我被她威严的气势所压倒,进入房间后立刻关上了拉门。秀子默然无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使她变成这样的原因是接连失去两个女儿,还是长子的秘密被曝光,我一时难以辨别。 “让您见笑了。”秀子淡淡地说道,“您看见那个了?” “嗯,我无意间爬上了屋顶的隔间。” 我端坐在房间的入口处。 “既然被您看见了,也就没办法了。”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已经瞒不住了吗……” “能请您告诉我实情吗?” “嗯,不过那是那孩子自己干的……” 秀子吞吞吐吐的,似乎不想提及家丑。于是我岔开了话题,虽然很在意修平的事,但之前消失了踪影的月代更让我担心。 “比起那个,您知道月代小姐的去向吗?” “啊,嗯……” 秀子没说出什么,脸上隐隐露出不安的神色。我只好从口袋里取出雪月花姐妹收到的那三封匿名信。 “这三封信可以说是杀人预告。” 秀子严肃地点了点头。 “梅吉告诉我了。” “寄给月代小姐的信您已经看过了吗?” “是的。所以我才把月代藏到安全的地方了。” “安全的地方?” “嗯” 秀子的嘴角浮起一丝谜似的微笑。 “请问在哪里呢?” “请您原谅,我只能告诉您她在这个岛的某个地方,因为那孩子是这个家所剰的唯一的女儿了。” 秀子悲伤地低下了头。 “如果再失去那个孩子,我活着也没有意义了,更对不起我那先走的丈夫。” 看着秀子悲伤的脸,我也无法继续深究。不过既然母亲做出了保证,月代的安全应该没有问题吧。 “既然您不能告诉我,那就算了。不过,能请您告诉我修平的事吗?” “对于我来说,修平已经死了。”秀子细长的凤眼看向拉门,“那孩子,因为是这个家里的第一个男孩,所以被宠坏了。新见家继承人的担子对那孩子来讲或许太过沉重和痛苦了吧。我察觉到这一点,是在他去了东京之后。他交友不慎,被恶友敲诈欺骗,欠了一大笔债。他回来后在我们面前大哭着忏悔自己的过错。那笔债,就算动用新见家的全部财产也还差得远呢,我们都束手无策。” “莫非那些黑社会的人是来找修平的?” “没错。分家的武彦虽然也欠了一屁股债,但主要还是为了找修平。” “原来如此,所以您才把令郎藏起来吗?” “只是藏起来是不够的,必须让大家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那么,浮身堂的事故是?” “那是修平自己要求的。修平把自己关在浮身堂里,用挂在房梁上的绳子上吊了。” 据秀子所言,修平上吊是夜里十一点以后,待在月见厅的严一郎和秀子第一时间发现异变,引发了一场大骚动。不过修平还活着。挂在房梁上的绳索承受不了修平的重量,断了。修平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头和腰都受了重伤。 “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意识,我们都以为他不行了,没想到之后他又恢复了意识。” “叫救护车了吗?” “这岛上没有救护车。我们立刻请来诊所的医生做应急治疗。医生说要观察一阵子,不过……” “不过?” “修平下半身瘫痪了。” “那不是应该送去本岛的医院接受治疗吗?” “但修平说自己造下的孽要自己偿还,坚持不肯去医院接受治疗。” “岛上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吗?” “自杀未遂传出去太不好听,就对外宣称因为事故头部受了伤。后来正准备把他送去新潟的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岛上竟流传出修平已死的谣言。因为是不孝逆子,家里不办葬礼也合情合理,岛民们并未起疑。而我们则想快点平息这件事,于是也没有出来辟谣。” “那么,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知道这件事吗?” “嗯,当然知道。他们二位是我丈夫的密友、知己。” 修平之后便躲在屋顶的隔间里。每晚传来的那如狗吠般的海鸣声,就是他痛苦的惨叫。 即便如此,还有一件事让我难以释怀。 是谁在我看到屋顶隔间里的修平,打算出去找人的时候袭击了我呢? “我发现修平之后打算从隔间出去叫人,却被人袭击了。不知夫人是否知道这是谁干的呢?”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出现让人心情沉重的沉默。我直直地看向秀子的脸,秀子也严肃地回看着我。 “我不知道。”秀子断言道。 就在这时,不知从宅邸何处响起怒号般的声音。 “这是……” 我站起身来。秀子一脸不安,我说了一声“我去察看一下”,便迈出了秀子的房间。 在别院和主宅之间,站着浑身颤抖的良江。 “良江,怎么了?” “不知是谁潜进家里来了,我丈夫已经去叫警察了……” 良江语音未落,走廊深处就传来喧闹声。有好几个人的叫声和脚步声。 “去看看吧。” 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良江跟在我身后。 感觉是向着发声处靠近,但昏暗的走廊如同迷宫,我立刻失去了方向,不知身处何地。良江比我熟悉这里,超过我走在了前面。 “应该是那里吧。” 在走廊上不知拐了几道弯后,我们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是被浮身堂内的强力探照灯照的。走廊上躺着一个男人,身边围着梅吉和立花警部等三个人。 灯光正照着男人的脸。是被关在隔间里的新见修平,他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小偷啊,小偷!” 良江的声音高亢,略带得意之色。 “警部,这个男人就是杀死雪代和花代小姐的凶手吗?” 修平是凶手?为什么修平要对自己的妹妹下手? 我的脑神经纵横交错、一片混乱。 我想错了。 躺倒的男人并不是修平,而是另外一个人。 第四章 上吊者的密室 1 被抓住的“小偷”确实是之前倒在屋顶隔间的牢房里、失去意识的男人。也就是被我认成是修平的人。 我看到了那个被担架抬着运往诊所的男人,他身材瘦削,身板单薄无力,从事的应该不是体力工作,而是类似办公室文员之类的工作吧。 虽然并未在他身上找到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但自在屋顶隔间看到他时便在我脑中涌起的似曾相识的模糊感觉终于现出了轮廓。 来岛途中,这个男人和我乘坐同一艘邮船。与那几个身着黑衣、黑社会成员打扮的男人不同,这个男人当时看起来像是钓鱼客,毫不显眼。我以为他在岛上的旅馆住,没想到却被关在新见家屋顶的牢房里。 是谁囚禁了这个男人?秀子知道这件事吗? 那个男人从新见家抬出去的时候,秀子的身影出现在玄关。但面对立花警部的讯问,她却只是面带悲戚之色的一味摇头。 “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秀子并未告诉督察此人曾被关在屋顶的隔间,而我作为这家的客人,更没有向警察告知此事的必要。 话说回来,那个男人潜入新见家的时候,那只凶猛的恶犬为何没有狂吠呢? 如果和这家的某人相识,一起进来的话,那狗应该就不会叫了吧。小黑不会警戒的对象包括新见本家的人、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父子,以及光照师父等人。当然,这个某人也很可能是修平。 不过,倘若是修平把那个男人带进新见家的话,为何又要把男人囚禁起来呢?在那个男人恢复意识并向警察说明情况之前,这个谜团尚且无法解开。 我决定回月代的房间察看电脑,或许那个男人留下了什么信息。 确认四周没有警察的身影之后我进入了月代的房间。 打开电脑,开始察看有没有收到新邮件。 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 山本安雄 仍是相同的内容。寄信时间是今天中午十二点。 如果说被送往诊所的男人与我同名,也叫山本安雄的话倒也说得过去。山本安雄这个名字虽然并不多见,但也不是什么稀奇名字。另外,若把“新见家”解释为那间牢房,男人尽管虚弱却仍竭尽全力寻求帮助,一切都合乎逻辑。 然而,还是有地方疑云重重。 没错,是寄信时间——十二点。那时,男人正无力地卧在榻榻米上。与其说睡了,倒不如说是失去了意识。那样的人真有气力爬起来发邮件吗……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电话线是不可能通到那种屋顶隔间的。虽然也可以用手机发邮件,但在这个小岛上手机是收不到信号的。 如此看来,寄信人应该是从宅邸内的某个房间发出的邮件。而“山本安雄”不过是个识别记号,说不定发信人其实是月代。 不,不会是月代。难道是自杀未遂尚在人世的修平所为吗?修平被卷入某场纠纷,既然暴力组织追债都追到岛上了,所欠债务一定数目可观。修平会不会被别的追债者囚禁而发出了求救信呢?不过,如果是修平在求救,为什么要用“山本安雄”这个名字呢?直接写新见修平不是更好吗? 这么看来,发信人既不是被送到诊所的男人,也不是月代或修平。 想不通。毫无头绪。我像身陷混乱的迷宫般进退两难。 你到底是谁? 我回了一封邮件。 2 第二天,脑袋上的伤口已经不那么痛了。 为了转换心情,我走出新见家,站在能够俯瞰岛屿西侧村落的山冈上。低垂的云层十分厚重,大海仿佛饥饿的野兽一般咆哮着,夹带着雪片的强风硬生生地向我砸来。 不过由于对马暖流吹过小岛,并不会让人觉得寒风刺骨。潮湿的风被新潟县的高山阻截,在新潟上空形成厚重的雪云。但这里并无高山,因此上空很少出现雪云。 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多多良老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错误必须要纠正过来才行。” 侧耳倾听,似乎能隐隐听到混在风声里的多多良老人的声音。 雪代死后,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老人虽然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但或许是做过多年教师的缘故,嘴里常常吐出犀利的语句。 在我叹气之时传来阵阵钟声。凝重的钟声仿佛自空中降下,要将村子整个包裹起来一般。看看手表,才刚过正午,此时敲钟还真怪异。 华狱寺的钟楼上有个小小的黑影。 人影撞了三下钟之后,逃跑似的奔向后山。钟声袅袅的余韵仿若追逐着那人的身影,一同被吸进残雪犹存、如黑白棋盘似的树林里,渐渐消散。沿山路北上,即可到达新见分家。敲钟人是新见武彦吗,或者是…… 那个人的行动太不寻常了,我决定迅速沿坡道奔向寺院。 穿过寺院的大门踏进寺内,只见光照师父正一脸困惑地望向钟楼。 “发生什么了吗?”我问道。 光照师父似乎被吓了一跳,身子哆嗦了一下,随即向我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 “应该是山里的猴子吧,最近猴子经常下山搞恶作剧。” “猴子会敲钟吗?” “不无可能吧。”光照师父苦笑道,“猴子会有烦恼倒也不奇怪。或许那只猴子想抛开烦恼吧。” “真的是这样吗?可是,我刚才在那边的山冈上偶然瞥了一眼钟楼,看到了人的身影。” “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呃,离得太远,看不清是男是女。” 我说着,登上了通往钟楼的台阶。光照师父也跟在我身后。 “哎呀,这种地方居然被贴上了纸条……” 光照师父发现撞钟的木槌上贴着张纸条。我顿生疑窦,揭下用透明胶带贴在木槌上的纸条。 纸条与之前的匿名信一样,是用报纸上的铅字拼成的。上面写着: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吊死了 这张无法简单当做恶作剧来处理的纸条上,每一个铅字都散发出浓浓的恶意。光照师父从我手里接过纸条,无声地读着。寺院里充斥着可怕的沉默,海浪的声音使得此刻的沉默更加可怖。心绪不宁的光照师父吞咽唾液的声音清晰地飘进我的耳朵。 “这、这是……”光照师父右手扶额,“似乎是从前岛上流传下来的歌谣。” 他的声音依然稳若止水。 刚才逃走的敲钟人在把纸条贴到木槌上之后,应该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才特意敲响大钟的吧。 “连寺庙都收到了啊。” “听你这么说,新见家也收到了这样的信吗?” 光照师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仿佛已然忘记刚才所受的冲击。 “其实,雪代和花代都收到了诡异的匿名信。而且两人被杀都是在收到信之后。” “你没有告诉警察吗?” “月代不让我说。” “原来如此。” 光照师父并未深究。 “您要把这封信交给警察吗?” “不了,应该没事。连这种程度的恶作剧都害怕的话,可是侍奉不了佛祖的。若有可疑人物前来,我会试着劝他改过自新。毕竟杀了我也没有任何好处。那人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光照师父依旧泰然自若。 “这是个错误,真是无奈。” “错误?” 又是错误…… “不,没什么。这封信会寄给我是个错误,请不要在意。” 光照师父为了说服自己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 “您知道修平还活着吧?” 我凝神观察光照师父的反应。他的双眼黯淡了一瞬,但我却难以判明这是因为内心受到触动,还是因为移动的云遮住了阳光。之后他只说了一句“那也是无可奈何”,向我轻轻行过一礼,便悠悠然走回了后院。 我不想再看到悲剧重演了。既然解不开密室杀人这一难题,就把所知线索都告知警察吧。不过屋顶隔间那件事,不能当着秀子的面告诉警察。 警察一定早就得知修平尚在人世,应该也在追查修平的下落。此时我确信在木槌上贴纸条的人就是修平。他一定正躲藏在这座小岛的某个地方。 但假如贴纸条的果真是修平,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3 回到新见家时日已西斜,天色渐暗。 我穿过大门,正准备进入玄关时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悄悄靠近了竹篱笆。 两个男人在石灯笼前认真地讨论着什么。是立花警部和太田垣刑警。两人并未故意避人耳目,就算不特意偷听,也能清晰地听到谈话的内容。 “这是真的吗?” 立花警部诘问似的抬高了声调。透过竹篱笆的缝隙能模糊看到警部那被庭院里的灯光照亮的脸庞。 “是的,绝对没错。” 太田垣刑警用力地点了点头。 “海水?分析结果是不是搞错了啊?” “我确认了好几遍,分析结果确实如此。从被害者的肺里检测出来的是海水。慎重起见,我还对浮身堂下的海水进行了分析,结果与被害者肺里的海水成分相同。” 花代是被海水溺死的,这让我大吃一惊。 “另外,还有一件事。”刑警继续说道,“多多良英助的死因是中了乌头【毛莨科开花植物,高大直立的茎部顶端通常会开蓝色或紫色的花。是非常重要的药用植物,剧毒,皮肤就可以吸收乌头碱,皮肤敏感的人甚至可因接触而引发过敏。】的毒。” “乌头?” 立花警部的声音盖住了我的惊叫。 “是的,的确是乌头。” “这附近乌头多吗?” “貌似山上有很多野生的乌头。” “嗯,竟然是乌头,真让人吃惊。” “呕吐物和茶碗里都检测出了乌头的成分。” “酒瓶呢?” “并未被混入酒内。” “水壶呢?” “壶里是正常的开水。” 太田垣刑警叹了口气,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另外还有一件或许无关紧要的事。” “什么,说出来听听。” “多多良英助患有癌症。肝癌晚期。癌细胞已扩散至全身,就算这次没死,也不剩几个月的寿命了。” “嗬,这还真是。” 我顿时心下一惊。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打算再靠近一点,这时脚下没踩稳,一块石头动了一下,发出嘎嗒一声轻响。我暗叫糟糕,立花警部的声音马上传了过来。 “谁?!” 警部严厉的声音撕裂了寒冷的空气。我的双脚当场僵住,不敢动弹。反正也逃不掉了,我索性绕过竹篱笆走到他们面前。 “是我。” “啊,是山本先生啊。” 警部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安心,却并未完全放下戒心。 “我刚巧经过这里,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实话实说,“其实,我也有话想对警部说,正在找您。” “什么事情啊?” 警部向我走来。 “我刚从华狱寺回来,看见了不得了的东西。” “不得了的东西?” 警部一脸莫名其妙。我把贴在华狱寺撞钟槌上的纸条一事告诉了警部。 “哦?‘和尚吊死了’?” 我顺便把最近收到的匿名信全都毫无隐瞒地说了出来。我不想再看到牺牲者出现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们啊?” 警部的心情骤然变坏,语气也犀利起来。 “那些信在你手上吗?” “不,不在。大概都被扔了吧。” “真是的!简直不像话!我不管你是推理作家还是什么的,可是居然擅自处理这么重要的线索,你连基本中的基本常识都不知道吗?这可不是闹着玩、过家家,这可是残暴的连续杀人事件啊!你们要是继续隐瞒,原本能解决的事件也解决不了了啊!” “我们当时并没想那么深,只当是谁在恶作剧。”我只好一味地道歉,“不过,贴在寺院撞钟槌上的那封信,光照师父应该还保留着。” “这家的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行了,我了解了。” 警部让太田垣刑警立刻出发去华狱寺。年轻的刑警在黑暗中开始奔跑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名警官,追在他身后跑了出去。或许我的行动原本就时时处在警方的暗中监视下吧。 确认两位刑警都已经出发之后,警部又向我问道:“还有别的隐情吗?” 脑中浮现出修平,但我觉得这件事应该由他的母亲秀子来告诉警察,因此我选择了沉默。 “没有了。” “嗯。那么,在案情有所进展之前一步也不要踏出这个家,可以吧?” 警部皱起两道浓眉,像看嫌疑犯似的瞪了我一眼,随后走进了主宅。 警部的身影消失之后我听到一声哀鸣。小黑嘴上套着罩子,老老实实地卧在地上,仿佛被骗了一般无精打采的。 4 我径直去了月代的房间,确认是否又收到了新邮件。可这之前还喋喋不休的饶舌机器如今却像铁块似的,冰冷的屏幕不解风情地宣告着“没有任何新邮件”。 我心里犹抱一丝希望来到能看见浮身堂的走廊。搜查已经结束,一片漆黑的祠堂在暮色中暗影幢幢、状若鬼魅。入口处的拉门前装了一盏昏暗的灯,大门似乎被白色胶条似的东西封住了。这幢伫立在暗夜里的建筑物威慑力四溢,震慑着我的心脏。外海恶浪翻涌,绝望的海风充斥着新见家。 冷彻骨髓的风虽然为我的大脑送来了新鲜空气,谜团却越发错综复杂,毫无头绪。 修平上吊自杀未遂,当家严一郎心脏麻痹而亡,雪代被驱魔箭刺死;多多良老人中了乌头之毒一命呜呼;以及在滴水不存的房间里,花代溺水而亡…… 说句不好听的,新见家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简直就像“连续杀人秀”一样。 月代和光照师父也收到了“杀人预告”,新见家是中了死神的诅咒吗?悲剧还将继续发生吗?到底要怎样才能终结这一系列惨剧! 这时,我感觉有人正盯着我。 一股恶意忽然包围了我。我迅速环顾四下,一个人影都没发现。我摇摇头,发现人的气息已然消失了。可能是我神经过敏吧。 我一路小跑来到餐厅。虽然没有食欲,却很想一醉方休。 从悲剧连连的新见家餐厅里传来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高声大笑。我站在餐厅门口,悄悄窥视屋内。 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父子二人像在自己家似的随意坐着,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瓶进口威士忌。二人杯盏交错,时不时开怀大笑几声。 我避过他们的视线来到厨房。梅吉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着闷酒。 “哎呀,是老师啊,您怎么来了?” 梅吉看到我立刻心情大好,指了指他身边的位子让我坐下。随后说道:“分家那些家伙,嘴上说担心本家,来了之后就气焰嚣张地为所欲为。咱只好自己喝闷酒,也不能告诉夫人。” “良江呢?” “我老婆气坏了,干脆躺下睡觉了。” 我坐下来,向他询问月代的去向。 “哎呀呀,我不知道啊。这几天都没有船出海,一定还在岛上吧。好像是被夫人安置在某处了。” “不会是分家吧?” “哼,怎么可能?!在他们家的话,月代小姐肯定会被杀掉的。”梅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讥笑:“那些家伙一心只想着本家的财产,把月代小姐送过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那会在哪里呢?” “唉,不知道啊。不过,就算知道我也不能告诉您。” 梅吉往杯子里倒满酒。 “老师您也来点儿吧。” 我接过梅吉递来的酒。不如索性一醉方休吧。我抿了一口,让酒顺着喉管慢慢滑下。热烘烘的感觉由喉咙延伸至胃袋,全身瞬间充满暖意。 就在此时,走廊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不一会儿,武彦出现在我们面前。 “哎哟,在这里坐着呢啊。梅吉,再给我瓶威士忌。” 武彦瞥了我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没有威士忌了。” “我还没喝够呢。算了,随便给我一瓶什么都行。” “那你就把那边的那瓶日本酒拿走吧。原本是多多良老师拿过来的。” 梅吉指了指角落里那瓶积满尘埃的一升装酒瓶。似乎已经被喝了几口,瓶子里的酒并不满。 “是多多良老师拿过来的?” “嗯,老师常来这边喝酒,放着好几瓶呢。” “嗬,死人留下来的酒,真不吉利。” “老师可教过你啊。” 梅吉一脸不快地说完,武彦嘟囔着“算了算了”,拎着酒瓶就出去了。 “这样好吗,给他多多良老师的酒?” “没事啦,要是里面有毒的话,他们正好一起搭伴儿去那边的世界。” “这玩笑可有点过分了啊,梅吉。” 我嘴上笑着,却无法抑制住从身体深处涌起的颤抖欲望。 “有的话能说,有的话可不能乱说啊。” “不好意思。” 梅吉一脸沮丧地吸了一下鼻涕,随后又往杯子里倒满酒。 “唉,怎么还是喝不醉啊。” 撇下单手支着头不停叹息的梅吉,我悄悄离开了厨房。 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我又经过了餐厅。 分家父子的说话声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月代要是也死了,本家就完了。”是小次郎的声音。 他俩一副被人听到也无所谓的样子,肆无忌惮地说着。我强压心中的怒火,停下来听他们到底要说什么。 “你要是能在这三姐妹里挑一个结婚就好了,不过现在只剩下月代了啊。” “我可受不了她。性格诡异,也不知道她都在想什么。要是雪代或花代,我倒是无所谓。” “不会是你干的吧。” “别、别瞎说啊。我怎么可能去杀雪代和花代啊,老爸你应该最清楚了啊。我们不是一起待在月见厅里傻傻地盯着浮身堂的吗?” “这倒也是,我们本来就没有丝毫嫌疑啊。” “哎呀,这是什么酒啊!怎么这么咸啊,被人换了吧……” “怎么回事?啊,真的,这是炖好的海鲜高汤吧?” “是梅吉故意搞我们呢吧。”武彦咂了咂嘴,“算了,也不是不能理解梅吉的心情。话说回来,老、爸,月代去哪里了啊?” “在寺里呢,安置在和尚那里。” “这样啊,不过那边确实比这里安全。” “咱们就静观其变吧。耐心等着本家这块大馅饼掉进我们的口袋里吧。” “说的也是,老爸。” 武彦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喜,两人的笑声在新见家不断回响。 为了防止事件再度发生,警察已把收到匿名信的华狱寺作为重点警戒对象。从新见小次郎那里听到月代被安置在光照师父那里,警方应该也知道此事。 既然收到“和尚吊死了”和“新见家月影无踪”两封恐吓信,那么两个需要被保护的重点对象能待在同一个地方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样一来,新见家里的警力就自然变薄弱了。事件向着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方向进展着。 5 男人趁夜色偷偷摸到能够看见浮身堂的走廊。 他已然明了,自己是逃不掉了。等那家伙清醒过来,一定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到那时,他就无处可逃了。 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舞台就是浮身堂—— 男人知道之前发生在这个祠堂里的事件。虽不知道全部,也了解不少内情。如果能客观地分析一下出入祠堂的人,谜底自然就揭开了。 播下惨剧种子的,正是他自己。 没有自己的话,可能就不会不断发生事件了。没有自己的话,如果自己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话…… 男人向祠堂走去。 他看起来如同走向最后舞台年老演员一般。没错,最初建造祠堂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一点。这里既可以用作祈祷的祠堂,也可以作为供大家观赏表演的舞台。 但不知何时,这里变成了上演密室杀人案的舞台。 男人长叹一声。 从走廊望向下方的大海,仿佛能看到死者们的手臂伸出海面,正向他求救。 无法瞑目的死者瞪着满含仇怨的眼睛观察着走向舞台的他。一定可以的,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做到。这是最后一跃,证明你自己是个男人。 我知道啊。 一无是处的人生。明明是自己种下的恶果,却把责任全部转嫁给别人。现在终于要开始清算了。不是结算,是清算。 他向沉默的看客无力地挥了挥手,重新看向前方。 像能剧演员一般蹑足缓缓前行。虽有袜子包裹,脚底却已冻僵,毫无知觉。寒气冲上剃得光光的脑袋,几乎全身麻痹。 来到浮身堂,他回过头看了看背后。没有人。只有喧嚣的海鸣声。冰冷的空气几乎要冻裂他的肌肤。 男人站在祠堂入口处,摸着警察贴的封条。这与其说是警察的封印,倒更像是解开诅咒的条幅。他感到指尖传来触电一般的麻痹感,连忙把手缩了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再一次触碰封条。这次指尖不麻痹了,反而像吸取了能量一般。 恢复自信之后他开始动手揭封条。封条一下子就断开了,似乎之前不知被谁撕下来过。随后,他把手伸向拉门,缓缓将其推开。门槛貌似打过蜡,拉门悄无声息地滑向两边。 进入祠堂之后他合上拉门,并顶上顶棍固定住。 “密室吗……” 能嗅到淡淡的腐臭味。堂内寒气彻骨,混杂着尸臭的空气浑浊凝重。惨不忍睹的事件记忆触动了男人的嗅觉神经,使他嗅到一阵阵血腥气息。 虽然四下漆黑,但在习惯了之后还是能模糊地看清周围的。男人点亮祭坛旁边烛台上的一支蜡烛,微光立马照亮了祠堂的各个角落。烛焰摇曳,堂内鬼影幢幢。 他慢慢挪到祠堂中央,看向头顶。 粗壮的房梁上垂着一根绳子。他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和脖颈。在这里系上一条绳子,就可以起程前往一个新世界了。 “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吊死了。” 从口中自然而然飘出儿时唱过的歌谣。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能圆满地结束了。 一切都会圆满地结束。 脚边正好放着脚凳。他踩上脚凳,伸手抓住绳结。由一根一根粗麻线仔细编成的绳子足够结实。用力一拽,绳子稳稳得挂在大梁上。 没错,就应该是这样的绳子。 男人把手从绳结上缩回来,摸了摸脖颈。和他的意志正相反,喉咙处微微颤抖。喂,别害怕。没什么好担心的。马上就解脱了。 男人把脑袋伸进绳结。 他把双手伸进绳结,调整了一下姿势。放松膝盖,把全身重量压向绳结。绳结开始收缩,箍紧了脖颈。 他正打算踢倒脚凳的时候突然一阵恐惧袭来。不要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害怕啊。 他不停叱责自己,恐惧却一发不可收拾。 他打算解开绳结调整一下呼吸,然而绳子已紧紧束住他的脖颈,无法挣开。 可恶,这算怎么一回事?! 我不想被人看到这幅丑态。 不,等一下,我其实并不想死…… 他不停地摇着头。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还想再多活一段时间。 连死的决心都有了,还有什么做不成的呢。 求救的意念如海浪般涌来,颠覆了他最初的意志。喘口气,再仔细想想。 在这间从里面锁死的密室里,男人正纠结在生与死之间。 啊,这可恶的绳结越来越紧。赶紧松开吧。 然而,越是焦虑,绳结收得越紧。 额头上喷涌出油汗。就在他双手用力撕扯绳结的时候脚下失去了平衡,哐当一声巨响,脚凳翻倒了。全身的重量一下子全部压在绳结上。 之后的挣扎不过是徒劳,绳结越来越紧。 他感到胯间袭来一股暖意。是失禁。可恶,为什么死相这般狼狈啊。 这时他发现堂外有人。不知是谁正偷偷窥向堂内。那人用手戳破门纸,黑色的眼睛审视着堂内的情形。别只盯着看啊,快救救我。 “求你了,快救我!” …… 6 我坐在书桌前,不停地写着小说。已经用了快两百页稿纸,故事渐入佳境。故事发生的舞台在东京某小公寓的一间屋子里。不过要如何结尾,我脑子里还一片模糊。 只要一想到不见踪影的月代,我就无法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小说创作上。惨剧连续发生,幸存者可能即将遭遇毒手,而我却束手无策,只能写写推理小说。小说忠实地反映了我内心的骚乱,故事情节歪曲纠结。即便我想修正,手却自顾自地继续创作着。月代读了这样的小说,一定会生气的吧。 自己的无能让我心灰意冷。 啊,自己真没用。到底为什么要留宿在这座大宅子里啊。不是受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之托,要解开密室之谜吗? 然而现在,雪代和花代姐妹俩已经在密室里被杀了,多多良老人也死了。如果再失去仅存的月代和光照师父,我也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月代,我爱你。” 令人发狂的恋情在我的体内奔腾。在我这乏善可陈的一生中,从未如此热烈地爱过谁。 被关在东京郊外的脏乱公寓,每天编织无趣故事的我,素来与充满魅力的女性无缘。逃离都市后,我终于在这座日本海的孤岛上遇到了一位如此美丽的女性,她就是月代。 我站起身来走出房间。我要去月代的房间。说不定能找到她写的东西,同时,我觉得有必要再确认一下是否收到了新邮件。 我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前行。时间大约是十点刚过。分家的人都回去了,宅院如同墓地一般死寂。 站在月代房间门前,我轻轻推开拉门。打开灯,接通电脑的电源,察看是否存有她的文章,搜寻暗示她去向的信息,或者被隐藏的能够解决事件的线索。 抽屉里有个揉皱的纸团。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新见家月影无踪”,是那封应该已经被我扔掉了的匿名信。 我脑中出现一阵不祥的预感。难道浮身堂里又…… 我站起身来,迅速离开月代的房间。一定不会的,月代和光照师父都在华狱寺呢。 然而,有二必有三。雪代和花代之后,若月代也身陷险境,倘若这次惨遭毒手的是月代…… 快点儿,再快点儿。 就算脚步声响得震天动地也无所谓,我拼命向浮身堂跑去。到达能够望见浮身堂的走廊时,已能看到从祠堂的拉门透出的磷火般的光亮了。祠堂浮在一片黑暗中。 堂内有人。不祥的预感瞬间揪住了我的心脏。 我冲了过去。 “月代,月代!” 我尖锐的喊声划破冰冷的空气。海岬外波涛汹涌的大海仿佛回应我的尖叫般发出低沉的海鸣。脚底能够感受到正在涨潮的海水渐渐逼近的波动。 终于到了拉门跟前,我推了推门。可拉门纹丝不动。里面一定顶上了顶棍。我用手指在门纸上戳了个洞,窥视堂内。 祠堂中央有个什么东西摇摇晃晃的。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吊着的熏肉一般。脱离现实的世界在眼前延展开来。过了很久,我才想到吊在梁下的是个人。 脑袋剃得光光的男人吊在梁下。 “和尚吊死了。” 月代唱过的那首略带哀怨色彩的歌瞬间在我的脑海里回响起来。与那份匿名信预告的一模一样。光照师父上吊了。 “天啊!” 我心中一片黑暗,伸脚踹向拉门,但这拉门比我想象的要结实。在我不停踹门的时候,有人听到响动赶了过来。 “喂,怎么回事啊?”有人冲我喊道。是梅吉。 但即便我们二人合力也没能撞开拉门,于是我让梅吉去通知警察。 几分钟之后,正在华狱寺警戒的立花警部等人赶来了。看来警方已建立了方便迅捷的联络网。 立花警部一把推开被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所吞噬的我,站在拉门前。 警部把门纸撕开一个大洞,对着里面喊话。毫无回应。比沉默更沉重的静寂笼罩着祠堂。低沉的海鸣四下包围着这片静寂。我总觉得吊在梁下的男人正对我们做着无声的抗议。 打开“密室”大门的,是立花警部。 身材魁梧的他在另外两名警员的帮助下用力撞向拉门,结果连人带门一起摔进了祠堂。顶棍被撞飞到祠堂某处。 祭坛前点着一支蜡烛,烛光摇曳,吊在梁下的物体也蒙上了一层妖异的微光。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被麦草吊着的腌鲑鱼。在河川下游产卵之前被捕获,来不及留下子孙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多么可怜的鱼啊。被绳子高高吊起,翻着白眼,一脸遗恨的死鱼。 无须寻找脉搏,也能确认吊着的男人已经死亡。尸体像要表达后悔般的摇来晃去。 “光照师父!”我叫道。 朦胧的烛光之中,他剃光的脑袋反射出微光。华狱寺不是有警察守备吗?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们警察都在干什么啊!” 我怒声诘问警察。 “不,这不是光照师父。” 警部像对待死猪似的用手抓住尸体的脚,把死者的脸转向我这边。的确不是光照师父,是个更年轻的男人。 “你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吗?”警部困惑地问道。 “不知道,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真是怪了。要不是新见家的人,这又会是谁呢?” 男人的年龄像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一脸痛苦的表情,很难想象其生前的样貌。但我已经猜到此人的身份了。除了他以外不会再有别人了。 “少……少爷……” 我们背后,梅吉挤出一声惨叫。 “少爷?”警部看向梅吉。 “这……这是修平少爷。” 啊,新见修平终于现身了!这位新见家的继承人,刚刚从死亡的深渊里捡回一条命,却又匆匆忙忙奔向了那个世界。新见家又出现了新的牺牲者。剃光了头发的修平,或许是在死前扮演了一回和尚吧。 “和尚吊死了。” 听到我的呢喃,立花警部猛然回过头来。 7 悲剧连连,使新见家失去了声音。 还来不及抚慰心中的悲伤,新的牺牲者就出现了,下一个牺牲者又马上出现。宅邸里弥漫着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氛围。 根据诊所医生的判断,新见修平的死因是被绳结勒住导致的窒息,自杀的可能性很高。但是,修平突然现身又突然自杀,动机是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那名在诊疗所接受治疗的男人恢复了意识。因身体虚弱而倒在新见家宅院的男人名叫江口启介,是一名保险公司的调查员。从他口中道出了令人惊讶的事实,事件因此有了全新的进展。 江口怀疑新见家的保险索赔背后另有隐情,于是扮成钓鱼客来到岛上,寄宿在旅馆,准备秘密调查新见家。 立花警部负责询问。 “保险金是怎么一回事?” “新见修平的一级残疾证明有造假嫌疑。正因为他是下半身瘫痪的重度残疾,才得到了与意外死亡金额相当的保险金。发下保险金之后我们就产生怀疑了。” “为什么你们觉得他造了假?” “调查部收到了匿名举报信。” “信上都说了什么?” “说新见修平能够自由行走。因此,我才来到岛上进行调查的。” 可岛民们一直受新见家的恩惠,就算知道新见家的内情,也断然不会告诉外人。江口即使想潜进新见家,但前有猛犬护卫,后有浅滩天险,寸步难行。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新见家里?” “葬礼那天晚上,玄关处一个人也没有,那头猛犬套着嘴罩,老老实实地卧着。” 江口调查员说的是当家严一郎葬礼那天晚上的事,也是我来岛上的日子。江口在门口叫唤了几声,确认无人回应之后才悄悄潜入家中。虽然明知是非法侵入,一旦暴露会有逮捕的危险,但为了调查,他只好出此下策。 然而,才刚踏进迷宫似的走廊他就迷路了,完全不知身处何地。他向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看到了一座类似祠堂的建筑物。由于附近响起人们说话的声音,他慌忙折返回去。尚未开始调查,却发现有个人从某条走廊上头的天花板上爬了下来。 那个人就是新见修平。 走廊虽然昏暗,但那人与资料上的新见修平年龄相仿、长相类似,江口确信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如果要说非法侵入和保险金诈骗哪一个罪行更重,那当然是后者。他走到男人身边,说道:“你是新见修平吧?” 真是正中靶心。明明下半身瘫痪的修平却走在路上,还顺着楼梯从天花板上爬了下来。 男人吓了一跳,爬上楼梯准备逃跑。江口追在后面,打算抓住男人的脚。男人却抬起脚用力踹来,重重踢中江口的脸。江口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屋顶隔间的牢房里了。 不管怎么喊叫,都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还不如因非法侵入而被逮捕呢! “真的谁都没有注意到吗?” “嗯,应该是的。” 江口喊过不知多少次救命,却始终无人察觉,最后只得发出狗吠一样的号叫。他认为这样子声音能传得远,或许会有人注意到。 “关在那里,当然也没有人给我送水和食物,继续下去的话,我一定会被饿死的。” “可你怎么又倒在主宅的走廊里了啊?” “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有人把我搬出去,单靠我自己是不可能到走廊上的。” “你觉得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当然是我发现了那个家的秘密呗。只要我死了,他们家的秘密就不会曝光了。” “可你要是失踪了,你的公司也会调查你的行踪吧?” “这种封建又闭塞的孤岛,岛主一定会随便编一个掉到海里了之类的理由蒙混过关吧。” “嗯,说的也是。” 立花警部单手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你觉得新见家的人知道修平并没有瘫痪这件事吗?我是说秀子、死掉的姐妹俩,还有用人们,等等。” “我觉得他们知道。他们要是不知情,也不可能把修平藏得那么完美。为了保护这个家,全员协同作案吧。” “你打算告他们诈骗保险金,然后收回付给他们的巨额保险吗?” “当然啦,既然已经确认这是诈骗,当然要收回保险金。”身体恢复健康的江口自信满满地说道。 “那我问你,如果造假的修平本人死了的话,保险金怎么办呢?” “死了?” 江口发出近乎疯狂的声音。 “没错,修平死了。上吊自杀了。” 警部刚说完,江口就像被人扼住喉咙窒息而死的鸟一般发出一声惨叫。 8 因为光照师父有秘事要告诉我,所以我一大早就赶往华狱寺。出门时刚好听到了江口和立花警部的谈话。 “我看到信上写着‘和尚吊死了’,还以为被杀的一定是您呢。” “我对警察说了好多遍,这不可能,他们却说是上面的命令,完全不听我的劝解。” 光照师父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炭接触到氧气,哔哔剥剥地蹿起火星。炭火熊熊,架在炉子上的水壶立刻沸腾起来,壶盖被顶得咔嗒作响。“这岛上流传的摇篮曲说的全是和尚遭殃的事,和尚有几条命也不够用啊。这么一想,也应该能明白这次的事件与我无关嘛。” “能借助您的力量解决这次事件吗?” “我无能为力。这件事不走到最终结局是不会结束的,我只能双手合十向佛祖祈祷。我除了侍奉佛祖,什么都做不了。现世的事情应该由你去解决。” “虽然说出来很丢脸,但我现在头脑里确实一片混乱,完全找不到解决谜案的头绪。” “哦。” 光照师父抱着胳膊,闭目冥思。 “或许你把事件想得太复杂了。跳到局外冷静观察,或许自然而然就看到答案了。这件事其实非常单纯。” 听光照师父的语气,仿佛早已知道凶手是谁了。 “您知道凶手是谁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觉得事实有可能意外得单纯而已。似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错误的方向去了。不过这也只是我的一己之见。” 光照师父泰然自若,仿佛已洞察这一系列事件的动向一般说道:“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 “据我所闻,修平写了一封遗书。” 修平的遗书放在狗窝前,是梅吉发现的。和雪代和花代收到的匿名信一样,是用报纸上的铅字拼贴而成的。信封上写着“新见秀子敬启”,信里写着“全是我干的,母亲,请原谅您愚蠢的儿子。修平”…… “你怎么认为?” 光照师父向我递来探询的目光。 “您问我怎么认为……” “这种可疑的匿名信能叫遗书吗……会有人给自己的母亲留下特意用报纸上的铅字拼贴而成的遗书吗?” “您所言极是。明明马上就打算去死了,直接手写遗书才比较自然吧。可到底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做出这种事情的呢?应该是为了搅乱调查吧。” “那么,是谁干的呢?” “应该是家里的人。不然的话,放信的时候小黑应该会叫。” “有道理。” 光照师父脸色复杂。稍微调整了一番神情后,他挺直脊背,严肃地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这也是我今天叫你过来的原因。” 看到光照师父神色异常庄重,我紧张起来,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是死去的严一郎留下的遗言。” “遗言?他有遗言吗?” “严一郎断气之前告诉我和多多良的。” 他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成人之后依旧关系亲密。 “我一直很珍惜这座寺院、这个岛,以及新见家。对于新见家的未来,我和严一郎一样忧心忡忡。” “是在修平自杀未遂之后说的吗?” “是的。修平做出那种事,严一郎非常痛心。心脏病的老毛病随之恶化,他明白自己时日不多,便把我和多多良叫来,嘱托我们照顾新见家。严一郎这样说道:‘我死了以后,就拜托大家照顾新见家了。继承人有一个就够了。’” “继承人有一个就够了?” 我大吃一惊,几乎跳起来。 “难道是要你们杀了三姐妹?” “就算是玩笑,也有能开的和不能开的。”光照师父的目光陡然犀利起来,“我是侍佛之人,不会寻思杀人之事。” “对不起,我一时失言。” 我惶恐地低下头。 “但是,会不会有人听到了遗言,误会了当家的遗志,而做出傻事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 “有资格继承新见家财产的都有谁呢?” “首先是他的配偶秀子夫人,能够分得一半财产。剩下的一半由子女们自由分配。也就是修平、雪代、月代和花代。” “一共五个人,是吧?如今这之中的长男和两位女儿均已去世,剩下的只有秀子夫人和月代两个人了。分家能分到财产吗?” “只要本家还有继承人,分家就得不到财产。” “如今幸存的继承人只有秀子夫人和月代了。” “不。”光照师父神色悲伤地摇了摇头,“还有一位继承人。” “还有一个?” “是的,还有一位继承人。” “那是谁啊?住在这座岛上吗?” “并不住在岛上。” “那到底是谁啊?” “严一郎前妻的孩子。” “前妻的孩子?” “是的。严一郎在濑波温泉与艺伎出身的秀子夫人发生关系后,就把前妻赶出了岛。但他和前妻还有个女儿。他想留下女儿,却被前妻一起带走了。” 光照师父像要看穿大殿的墙壁似的眯起眼睛,沉默了下来。随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严一郎很心疼这个女儿,并且一直挂念着她。因此,在遗言里这个女儿也有财产继承权。” “他承认这个女儿吗?” “当然,她是作为正室的孩子出生的,在户籍上可是长女。” “遗书呢?” “在律师那里。” “秀子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 “这个女孩儿我认识吗?” 我兴奋地追问。 “或许认识吧。” “请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叫美佐子。片假名写的美佐,加上孩子的子。【写为ミサ子。】好像叫清水美佐子。” “莫非是……” 我倒认识同一个姓的女孩,清水真弓,和我一起来岛的那个女人。年龄上也符合严一郎年轻时所生的女儿。我想起刚到码头时,清水真弓和自小相识的大岛良江热络聊天时的情景。我曾清楚地听到良江叫她“美佐”。直到进入新见家,真弓一直与我同行,那之后却音信全无。邮轮已经很久没来过岛上了,她应该还没有离开这里。 那个女人就是清水美佐子吗? “她现在在哪里呢?” 火盆里的热气迎面扑来,烘得我有点头晕。 “这我就不清楚了。” “您不清楚?” “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自从她离开小岛以后,您再也没有见过她吗?” “是的。” 良江应该知道美佐子的行踪。但之前我向她询问真弓的事情时,她都干脆地否认了。梅吉也是绝口不提。 我的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清水美佐子也在图谋新见家的财产吗?新见家的连续杀人事件愈发云山雾罩,完全看不到真相大白的曙光。 “搞错了啊,搞错了吧。”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光照师父正说梦话似的喃喃自语,似乎他也正处在思考的迷雾之中。 “三人中,必有一恶。” 他虽极力压低声音,这话却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第五章 密室的行者 1 “三人中,必有一恶。” 光照师父的低喃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去。正因为是他的无心之语,反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人,是指雪月花三姐妹吗?若是如此,那就是说姐妹三人中有一个是坏人。 月代? 可真的是指三姐妹吗?要是指严一郎的子女,那清水美佐子和修平也应该算进去。他的五位子女里,雪代、花代和修平都已辞世,幸存的只有美佐子和月代。加上妻子秀子,刚好三人。莫非光照师父是想说,这三人里有一个人是坏人吗? 我离开华狱寺,边走边反复玩味光照师父的话。迫近黄昏的上吊之岛,云层低得像要从深灰色的天空降落到海面上似的。从西方吹来的风夹带着石砾般的雪粒砸向面颊。今夜又将雪花飞舞吧。 我缩着脖子,努力寻找解决事件的线索,却始终毫无头绪,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新见家。 我在厨房找到了正在准备晚饭的大岛良江,赶紧趁机向她询问清水美佐子的事。 咕嘟咕嘟直响的大锅热气蒸腾,厨房里弥漫着酱油味和略显甜腻的味道。良江拿起一升装的酒瓶,正准备往锅里倒去时却仿佛发现酒被人下了毒似的慌张地抬起酒瓶。酒洒在地板上,她慌忙拧上瓶盖。她身旁摆着一只装满酒的茶碗。 “哎呀,是您啊。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喝酒,这是为了调味……” 但眼睛里密布的红血丝出卖了她。 “我知道,我妈妈做饭的时候也会放酒调味。” 我在厨房角落里的圆凳上坐下来。 “良江,那个,关于清水美佐子……” “咦,呃……”良江转回锅前,装作用汤勺尝味道的样子,“这个,我……” “刚才我从光照师父那里听说,美佐子是当家和前妻生的女儿。见到跟我一起来到岛上的那个女孩的时候,良江你曾叫她‘美佐’吧,而且她跟我说你们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良江不发一言,似乎是在努力隐藏内心的不安,脊背微微颤抖着。 “我都已经知道了,就请你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实情吧。你为什么要隐瞒美佐子的存在呢?” 良江下定决心似的转过身来。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啊。” 她关掉煤气,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到我身边。 “要是警察知道了美佐的存在,一定会怀疑她的,不是吗?所以我才瞒了下来。夫人也不知道美佐现在在岛上。” “知道的人还有谁呢?” “我和我丈夫。还有……还有我娘家的人。我弟弟弟媳在岛上开了家旅馆,我对我弟弟说,让我的好友在那里小住几天。” 怪不得没有落进警察的搜索网。 “我想见见美佐子,能拜托你安排我们俩见一面吗?” “请你放过美佐子吧。她一点都不想卷入这个家的纠葛啊。” “可是,她说不定是……” “凶手”二字几乎脱口而出,我慌忙咽下,这话一旦说出口,良江就铁定不会让我见美佐子了。 然而良江似乎读出了我的言外之意。 “说不定是什么?” 她目光严肃地盯着我。我压制住内心的不安,赶紧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她说不定掌握着重要的线索,所以我想跟她聊一聊。” “她跟这次的事件毫无关系。不过是回岛上时刚好碰上了而已。” 良江语气强硬,我招架不住,只好放弃。 “我懂了,不过就算只是传个话也可以。请你转告她,我很想见见她。” “拜托你千万不要把美佐的事情告诉警察,放过她吧。” 我点了点头,沉默地离开厨房,回到自己的房间。 书桌上堆放着一沓稿纸。 一看见稿纸,就忍不住爆发想奋笔疾书的可悲习性。 舞台是东京北郊,建在狭窄巷子中的一幢小公寓。 放下笔,凝神倾听,仿佛能听到从窗外传来的都市的喧嚣。浑浊的空气、孩子的哭声、暴走族车子的引擎声…… 孤独地对着电脑,给陌生人发送邮件的自己。 厌倦了一味埋头创作小说的生活,总想逃到某个远离人烟的荒村,过过悠闲读书的日子。现在终于夙愿以偿,我身处海上孤岛,却被卷入真正的杀人事件。真是讽刺的命运啊。 虽是推理说作家,面对现实中发生的事件却束手无策,在新见家渐渐失去立足之地。 没办法,豁出去了。除了你,没人能解决这次的事件。 不这么激励自己似乎就无法摆脱目前的苦境。至少,不揭开事件的谜底,我就无法离开这座小岛返回都市。 我下定决心,站起身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天黑之前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2 我并不知道清水美佐子所住旅馆的名字。就算向岛民询问良江的娘家在哪里,岛民们也不可能对我这个外人说实话。岛上的大多数旅馆只在夏天游客们纷纷来享受海水浴的时候营业,旅游旺季一过,就关起店门恢复成普通住家。我四处寻找家门前挂着“民宿”招牌的住家,大约有不下三十户。 我打算转到华狱寺问问光照师父,路上经过诊所门口。 发现四下全无警察的踪影,我好奇地走进院内。传达室里也没有人。 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找到了保险调查员所在的病房。既然调查取证已经结束,他对警察来说应该已经没有用处了。可即便如此,这样未免也太不设防了。 挂着“江口启介”姓名牌的房间大门敞着。我敲了敲门直接走进屋内。 虽是四人间却只住着一位患者。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躺在靠窗的床位上打着点滴。男人听到敲门声,无精打采地睁开眼睛看向我。脸上的胡渣已经剃干净,面庞上也有了血色,已没有在屋顶隔间里看到的虚弱样了。 “你是江口启介吧?”我问道。 男人只是眨了眨眼,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想必尚对我这个容貌邋遢的三十岁男人抱有戒心吧。 “你是?” 江口正要撑起上半身,脸上却立刻露出痛苦的神情,又倒回床上。 “你躺着就好了。我不是可疑人物,我是在新见家留宿的异乡客。” 我还补充了一句“目前我正充当侦探,打算解决新见家的事件”,江口明显露出一脸不快,却并没有掩饰内心的好奇。 “侦探?”江口挑战似的说道,“嗬,你跟我是同行啊?” “必要的话,我也可以向你提供线索,因此请你协助我。” “这得根据你说的内容判断。” 江口虽然仍未卸下戒心,却似乎对我的话很感兴趣。 “你还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啊。” “喂,这可不仅仅是吃了苦头啊,我可是差点儿被饿死啊。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江口伸手摸了摸消瘦的面颊,忽略了手上还扎着输液针,一时疼得他龇牙咧嘴,慌忙把手放回原位。 “那家人太过分了。警察也是,我明明什么都说了,却没人认真对待我,我真是想不通。” “警察对你说过杀人的事吗?” “没,完全没有……” 江口不明所以,当场愣住了,那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演戏。 “我今天早上才接受的询问,中途还被医生叫停了。” “为什么现在你身边连一个警察都没有?” “因为我已经没用了吧。我为了调查非法闯人别人家宅邸,确实做得有点过火。不过囚禁我的这家人不是更过分吗?应该受到责罚的是他们!” “有诈骗保险金的嫌疑吗?” “嗯,嫌疑很大。” “比如说修平伪装成重度残疾之类的?” “没错。他们可是拿到了相当于意外死亡数额的保险金哪。我们收到举报修平能够自由行走的匿名信时就觉得奇怪,公司很想调查这件事。虽然警察让我保密,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保密的必要了吧。”江口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不过你能告诉我什么呢?总不能光听我说吧。” 我打算告诉他雪代和花代的死。 “您知道这期间发生了连续杀人事件吗?” “我隐隐地感觉到了。是新见家的哪个人被杀了吗?” “是的。” 我把雪代和花代的死,以及多多良老人在浮身堂里离奇死亡的事一并简单地告诉了他。不过关于修平的死,我选择了沉默。 “原来如此,新见家还真是疑云重重啊。”江口挖苦道。 “是为了争夺遗产吗?”我试探性地问江口。 “不会,这不可能。” 江口断然否定,让我吃了一惊。 “为什么您如此肯定呢?” “因为这个家根本就没有什么能让后人继承的遗产啊。” “什么都没有?” “没错。新见家的财政状况相当窘迫。我可是调查得相当深入哦。干脆直说吧,他们家的继承人根本没有为了争夺遗产而互相残杀的必要。” 相当令我震惊的一席话。不过正因为出自保险调查员之口,这番话显得很有说服力。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可修平不是以重度残疾为由拿到了巨额保险金吗?” “那不过是杯水车薪,为弥补亏空早就用光了。”江口盘腿坐在病床上,贴近我耳边悄悄说道,“巨木已朽,几近崩塌啊。因此,那时的新见家对修平的保险金可是垂涎三尺啊。” “那难道是家里人教唆修平,让他故意受伤的吗?” “不,我觉得这是修平本人的主意。别忘了,在东京欠了一屁股债还不上的可是修平。” “所以,修平受伤对新见家来说反而是一大幸事?” “重度残疾,合约上规定这样也能拿到和意外死亡相当的赔偿金。” “伹确定他并无残疾的话,那笔钱就得还给保险公司吧?” “那当然了,不过现在的问题是虚假申报。明明不是重度残疾,却装成重度残疾的样子诈取保险金。为了隐瞒此事,他们还把修平藏在屋顶隔间里。新见家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件事。” “屋顶隔间的那个牢房吗?” “没错,因为他要是擅自跑出去,被我们这些调查员发现可就完蛋了。” “而你调查得太过深入,反倒被抓住了?” “是呀,差点儿丢了性命。” 江口想起之前的遭遇,仍吓得浑身发抖。 “被修平撞见了,结果把我关了起来。” “秀子夫人知道这些事吗?” 秀子如果知道此事,那她就是修平的共犯了。 “呃,这我就不清楚了,不问本人的话没办法确定。” “可是,江口先生,如果诈骗保险金的男人真的死了怎么办呢?” “这样啊。之前几乎没发生过这种事。要先汇报给总公司进行调查核实吧,我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自杀也能拿到保险金吗?” “如果保险购买超过一定期限的话,是可以拿到的。” “这期限是多久?” “原本只要一年就行,但最近经济不景气,自杀的人日益增多,现在规定要满两年才行。” “修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购入保险的啊?” “已经有两年了吧。” “那现在修平自杀了,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 江口一脸苦涩地咂了咂舌,又躺了回去。 “这件事太复杂了,我的脑袋里也是一片混乱。” 3 动机是争夺遗产的可能性已经被否定掉了。因为图谋新见家财产的人,结果反而会担上一身债务。这样看来,还不如放弃继承权赶紧离开岛来的合算呢。 不过也有可能凶手并不知情,因而犯下大罪,但我总觉得连续杀人事件背后似乎另有隐情。 去世的当家严一郎忧心新见家的将来,嘱托密友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照顾后事——“新见家就拜托了”。 严一郎当然知道修平的事,于是把修平藏在远离外人耳目的地方。不过,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或许并不是为了诈取保险金,而是为了避免新见家的丑闻公之于众。新见家的窘况严一郎一定了然于胸。 应该去找女主人秀子确认这件事吗? 就算当面询问,秀子也一定会一口否认。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见见她。 但如果她承认确有诈取保险金一事,连续密室杀人的动机又该如何解释呢?既然不是为了争夺遗产,又何必杀害雪代和花代呢? 或许另有隐情。 暮色四合,我一个人向新见家走去。雪花乘着北风扑向我,被风扬起的砂粒如机枪扫射般刺痛我的面颊。 如何打开僵局? 我住在新见家整日束手无策、虚度光阴。 思考,努力思考。一定有隐藏的线索。 我总觉得线索就在眼前,但越是焦急,答案就越像退潮的海水一般迅速离我远去。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滑稽。从小腹涌上一股笑意,接着颤抖从腹部蔓延至全身,我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被别人看到也无所谓。 来吧,尽情地嘲笑这个蠢货,这个什么也解决不了的笨蛋吧!我甚至希望岛上的居民能从门口探出头来讥笑嘲讽我。 然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路上没有半个人影。空虚如同从港湾吹来的海风一般向我袭来。 4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新见秀子表情微妙地点了点头。我要求与秀子面谈,她很痛快地答应了,随即请我去她的房间。秀子脊背挺得笔直,凛然端坐在矮桌前。我则坐在她对面。与其说她已经放弃隐瞒,倒更像是大彻大悟了,开始向我讲述事情经过。 “修平打算自杀的时候我跟当家都乱了阵脚。那孩子说要在祠堂闭关祈祷,我们夫妇俩则和多多良老人还有光照师父四人一起在月见厅守着。发现情况不对劲时我们立刻叫来了诊所的医生,当时修平已头部受创,意识全无。没办法立刻送往本岛的大医院,大家只得坐着等天亮。没想到天亮以后修平又恢复了意识,只是下半身没有任何知觉。那时那孩子一脸憔悴地说:‘我自杀失败了。我真是个什么都干不好的窝囊废啊。’”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遭人袭击?” “多多良老人素来喜欢开玩笑,听说您是推理小说作家,便想试试您的实力。” “所以故意让我绕了这么大一圈吗……” “真是万分抱歉。” 秀子道歉之后,又从修平自杀失败开始继续对我讲述。 新见夫妇询问修平事情的原委,得知修平欠了一大笔债,想以死来弥补。那时当家新见严一郎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说:“要是新见家的家丑外扬,我们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先祖。修平,你不能说自己自杀未遂,从现在开始你就装成事故致残。” “你什么意思?”秀子责问丈夫。 “嗯,说事故导致下半身瘫痪,这样还可以拿到保险赔偿金。不过要是被警察或相关部门知道就糟糕了,所以,把修平藏起来吧。” 送修平前往本岛的时候,全家想尽办法避人耳目,最后终于从医院拿到了残疾证明。拿到保险金之后,修平就被隔离了。被关在屋顶隔间的牢房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新见夫妇、三姐妹,还有用人大岛夫妇。之后过了几个月,修平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可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再把赔偿金返还给保险公司了,情况逼得修平越来越不能出门见人。 “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知道这件事吗?” “嗯,他们是我丈夫的密友,两位忧心新见家的未来,也出了不少力。真是让大家受苦了。” 秀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但我最为忧心的还是我丈夫。他因为诈骗保险金一事整日担惊受怕,在浮身堂祈祷也是带着赎罪的心情去向先祖们忏悔谢罪,但岛上还是传开了修平自杀的谣言。” “您丈夫怎么会心脏麻痹?” “他原本心脏就不好,再加上连日操劳……” “有可能是受了惊吓而致死的吗?” 秀子点了点头。莫非这也是喜欢恶作剧的两位老人干的吗?不过我却并不觉得气愤。 “即便我的丈夫去世,也没有人能得到什么好处。这个家早就只剩一副空架子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这个家也……” 秀子的声音有气无力。 “您知道清水美佐子吗?” “知道,我丈夫和前妻生的女儿。”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怎么了?” “她应该也有继承权吧……” “嗯,这我知道。可就算遗书上写着要分配给她遗产,事实上除了债务也没有什么能给她的。这个家只剩这个宅子了,可有谁会买这种荒凉小岛上的房产啊。” “您知道清水美佐子现在在哪里吗?” “知道。我请人调查过,说是住在东京北区。” 秀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她失去了亲生儿子和女儿,本已意志消沉、万念俱灰,可一说到美佐子,却本能地流露出凜冽不屑的气势。 “修平死了其实倒让我松了口气。就像那孩子自己说的一样,他确实给这个家添了不少麻烦。” 秀子似乎是指囚禁保险调查员江口的罪名这样一来也被修平带进了坟墓,保险赔偿金也无须返还。因为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只要让已死之人背负罪名,就可以保全新见家的名誉。修平的自杀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为新见家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夫人,您怎么看待雪代和花代的死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们会惨遭毒手。”秀子面带悲色地摇了摇头,“但我知道凶手的杀人动机。” “您知道动机?” 秀子直勾勾地盯着我。 “是的,就是您。” “我?”我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是我?” “您来到岛上,寄宿在这个家里。虽然为了操办我丈夫的葬礼,全家上下已是一片忙乱,但听良江说您是从东京远道而来的著名作家,我还是抽出时间精力招待了您。我本以为在全家上下沉浸在悲伤之中的这段时间里,您的到来或许能让女儿们转换一下心情。现在看来是我太过轻率了。” 似乎是美佐子拜托了好友良江,由良江帮忙过秀子这道关。 “自从您来了之后,这个家就乱了套。且不说修平的保险金问题,还出现了别的麻烦。” “因为我?” “是的,您还不明白吗?”秀子毫不客气地说道,“您还真是迟钝啊。”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我之前并没有这个打算……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来到这个岛上。” “您当然没有这个打算了。” 秀子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 “您今晚可以彻夜不眠地仔细想想,应该会明白吧。线索已经全都摆在您面前了。” “线索已经全都摆在我面前了?” 她叫我彻夜不眠地好好想想。 “没错,您冷静地想想吧,好吗?” “夫人您知道凶手是谁吗?” “你觉得呢?” 她的嘴角露出谜一般的微笑,随意搪塞了过去。 “您换个立场想想如何?”说完,她就闭口不言了。 “我懂了。我会认真想想的。” 屋里凝重的沉默让我心神不宁,便退出了秀子的房间。 从拉门里传来她不知所云的呢喃。 “搞错了,大家都搞错了啊。” 5 我为什么非得解开这一连串谜题呢? 必须向事件的所有登场人物发一个通告。也就是说,为了逼出凶手,我决定演一出戏。 密室杀人事件发生的舞台在浮身堂内。我决定今晚一个人待在里面,在脑海里再现事件,设法解开谜题。 诡异的谜团层出不穷,完全掩盖了本就为数不多的线索。如果亲身在杀人现场熬过一夜的话,说不定某些一直没能抓到的头绪会自动浮出水面。要是有人心有不甘,偷偷接近祠堂的话…… 凶手若想除掉我,就一定会接近祠堂。我等的就是这个。 我要逼凶手行动。让藏身暗处的凶手来到明处。这一做法不仅能检验我的推理能力,更能诱出凶手。我打算赌上性命来抓住凶手。 在进入祠堂之前,我先向秀子提出使用祠堂一晚的请求。秀子没有询问缘由便爽快地答应了。随后,我把要在浮身堂过夜的事通知了所有与新见家有关的人。秀子、大岛梅吉、大岛良江、光照师父、分家的父子,还拜托梅吉通知清水美佐子。甚至通知了警察。 我打算找齐事件发生时祠堂内摆设的所有物品,照事发当时的样子布置祠堂。我想,若置身于与雪代和花代被杀时一样的祠堂里,想必推理能进行得更加顺利,能更快找出真相。 我拜托良江和梅吉帮我。 模仿雪代被杀的晚上,还有花代被溺死、多多良老人被毒死的晚上…… 忠实再现当时堂内的摆设,安置好之后,我独自一人留在祠堂内。“密室”就此完成了。 我嗅到了事件即将终结的气息。凶手一定会接近浮身堂的。为了封住我的口,凶手一定会出现的。 在进行“重现”之前,我去了一趟月代的房间,给发来求救信的“山口安雄”发了一封邮件,询问他有没有和密室有关的资料。我本不抱什么期望,没想到立刻收到了回信。 是与“密室”相关的资料。对密室的研究由狄克森·卡尔的“密室讲义”【约翰·狄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1906—1977),美国推理小说作家,与阿加莎·克里斯蒂、艾勒里·奎因并称为“黄金时期三巨头”,以密室题材见长,一生共设计出五十余种不同类型的密室,有“密室之王”之称。在他一九五三年发表的经典推理小说《三口棺材》中首次借菲尔博士之口发表“密室讲义”,被视为“不可能犯罪”的精辟论文。】开始,之后是克莱顿·劳森【克莱顿·劳森(Clayton Rawson,1906—1971),美国推理小说作家,代表作有《死亡飞出大礼帽》。】。密室研究家罗伯特·艾迪的《密室和不可能犯罪》【罗伯特·艾迪是一位著名密室推理研究专家,一九五八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借了两本推理小说回家消遣,其中一本就是密室之王狄克森·卡尔的《犹大之窗》,从此爱上密室推理,一发不可收拾。一九七二年,他萌发了一个想法:制作一张密室和不可能犯罪的小说书单。这便是《密室和不可能犯罪》(Locked Room Murders and Other Impossible Crimes),于一九七九年在英国首次出版。】几乎集合了所有巅峰之作。不过,要说单个的密室之谜,还是江户川乱步的《类型诡计集》【出自江户川乱步评论集《叙·幻影城》,他在此书中将所有推理小说诡计分为九类,并分别加以介绍。其中列举八十三个包含“密室诡计”的作品。】里的“密室诡计”最为基础易懂。 我拿着打印出来的资料走进浮身堂。 6 “老师,这样可以吗?” 梅吉和良江许久不曾如此忙碌,却一句怨言也没有,仿佛笼罩着新见家的乌云即将散尽一般,脸上充满生气。浮身堂的中央设置了祭坛,上面摆着一支驱魔箭。为防止发生意外,箭头裹着布条,并用绳子系了个结。 在之前多多良老人醉倒的地方摆了坐垫,放着一升装的酒瓶、铜盆、水壶、茶碗、小酒壶,还有一个大盘子。 我坐在祭坛前的坐垫上,注意与多多良老人的位置关系。随后站起身来,在祠堂内走了一圈,检查有无可疑之物。 时间接近晚上九点。 “已经都准备好了,请二位回去休息吧。” “啊,知道了。不过要是发生什么,您赶紧大喊:啊老师,我们立马就会赶过来。”梅吉说道。 “要是没有酒了,您也可以通知我。”良江满脸不安。 “谢谢,不过不用担心,这只一升装的大酒瓶可是满满的呢。” 一升装的酒瓶刚刚开封,才被喝掉不到一成。我不可能一口气喝光这么多酒。 “请您二位安心睡觉吧。” “知道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希望这不是永别啊。” 梅吉无意识地吐出黑色笑话般的语句。我知道他并无恶意,因为从他那皱纹密布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恶毒神色。 梅吉和良江几乎把我当成活佛,对我双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礼。 “别这样嘛,好像我已经死了似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想拜托您抓住杀害雪代小姐和花代小姐的可恶凶手。” 良江看我的眼神里充满发自内心的期待。 “至于凶手,我心里已经有数了。”我断言道。 梅吉一脸惊异。 “您已经明白了吗?那为什么不告诉警察呢?” “在这之前,我想先跟凶手说几句话。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事实上,别说凶手了,我连密室犯罪的手法都未解开。不过,只要告诉梅吉和良江,这话就会飞速传遍全岛,我希望借此传到凶手耳里。立花警部应该了解我的意图,想必正冷眼旁观。 我站在拉门边,看着梅吉和良江离开祠堂,沿走廊走回主宅。雪花飞舞。刚开始布置祠堂的时候还只是零星几片雪花在空中飞舞,如今雪花乘着冰冷的北风纷纷落进走廊。 远处传来阵阵海鸣,脚边是轰隆作响的涛声。前两次我都在月见厅遥望祠堂,当时的影像还都印在我的脑海深处。风中飘来阵阵狗吠般的声响,我想起跟我说那是海鸣的人。 如今已经判明,那远吠其实是被关在屋顶隔间牢房里的保险调查员江口发出的求救。我的视线移向主宅上部,建筑物的某处应该设有采光窗,但在这漆黑的暗夜里,再怎么凝神细看也不过是徒劳。 月见厅已经完全没入夜幕中,静静地伫立着。突然,房间的拉门里橙光一闪,人影晃动。我眨了眨眼睛再看过去时,拉门处又恢复一片漆黑和静寂。 “是错觉吗……” 脑海中浮现出从月见厅凝视祠堂的场景。彼时还是观众的我,此时却变为演员登场了。长夜漫漫,我刚好趁此凝神静思。 我揉了揉眼角,让自己更加清醒。关上拉门、顶上顶棍,这样一来,别人就无法从外部进入祠堂了。 密室完成。 与案发时一模一样。 7 那时—— 雪代遇害时所处的第一重密室与现在不同的是,当时拉门后面并没有顶顶棍,还有多多良老人坐在雪代身后担当监督人和保镖。 嗜酒的老人拿起一升装的大酒瓶,撕开瓶口的铝膜,嘭的一声拔下瓶塞。然后把酒倒进茶碗,酒入喉咙时咕嘟咕嘟的美妙声音诱人入睡。老人或许已经开始犯困了。一饮而尽后,立刻又往空茶碗里倒满酒。老人瓶不离手、边喝边倒,最初老人的确是在守护正在祈祷的雪代,但之后醉意渐渐吞噬了他。 为驱散笼罩着新见家的不祥之云,雪代在祭坛前进行了一场驱邪仪式。我们则在月见厅聆听雪代的祈祷。或许是因为心绪不宁,雪代的祈祷声微微颤抖,语句含糊不清。 为了再现当时的情境,我再次环视堂内,怀着多多良老人的心情,或者说以多多良老人的视角,重新观察祠堂。 多多良老人醉意沉沉,大脑渐渐抵挡不住困意的诱惑。雪代诡异而混乱的祈祷声渐渐变成摇篮曲。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老人一定是发现了某些可疑之处。因为事件发生后,我听到了老人的喃喃自语。 “错误必须要纠正过来才行。” 他认为有地方搞错了。可是,是哪里搞错了呢? 多多良老人虽然醉意酩酊,却仍感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这感觉一直持续到雪代袭击他之前。如果相信多多良老人所言,那么他是直到身穿巫女服的雪代高举竹棍逼近眼前的时候才终于找到违和感的源头。但已来不及闪避,被雪代击中额头,失去了意识。 我把打印出来的密室资料在地板上铺开。 密室可以简单地分为以下三类: 1.犯罪行为发生时,凶手不在室内; 2.犯罪行为发生时,凶手在室内; 3.犯罪行为发生时,被害人不在室内。 不论何种密室手法都一定是这三者之一。虽然略显粗略,但这是最基本的分类法。 再来看看雪代之死。雪代在想些什么呢?在她袭击了多多良老人之后又被谁夺走了性命呢? 案件发生时,杀害雪代的凶手是否在祠堂内呢? 雪代发出“救命啊,花代”的惨叫之时,祠堂内除了雪代和多多良老人之外再无他人。事件发生之后的现场调查结果可以证明这一点——经过对祠堂内的调查,结果是祠堂内并无暗门密道,也没有凶手出入的痕迹,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面向走廊的拉门。 我们赶到现场时,身在堂内的只有被杀的雪代、头部受创失去意识的多多良老人,以及听到悲鸣第一个冲进现场的花代,当时惊吓过度的花代瘫坐在地板上。 假设杀害雪代的凶手是花代,她在冲进祠堂的时候马上用驱魔箭刺死了雪代。也就是说,第一发现人即凶手。如果多多良老人不在祠堂内的话,任谁都会这么想。但根据多多良老人的证言,当时雪代突然发狂,并否定了“花代是凶手”一说。况且,冲到祠堂的花代发出的那一声惨叫情真意切,必定是感情的自然流露。 或许是花代不满雪代袭击多多良老人,一气之下袭击了雪代?不可能,身在主宅的花代不可能知道雪代袭击了老人。 第二种可能性是伪装成他杀的自杀。雪代袭击多多良老人之后内心十分懊悔,于是自绝性命。但她不想让自杀一事暴露,为把责任转嫁给他人而高声惨叫,装作遭人袭击,随后用驱魔箭自行了断。 雪代应该有自杀的动机。兄长修平自杀未遂,父亲又因心脏麻痹辞世,内心痛苦的她身为新见家长女又深知家内的财务窘境,于是悲观厌世地选择了自绝性命。 然而,单靠一己之力是不可能让箭以张弓射出般的力道扎进喉咙的,特别对于身为女性的雪代。而且当时的雪代心里充满驱除新见家厄运的使命感,自杀一说着实太过牵强。 案件又回到原点。 身处密室之中的只有雪代和多多良老人。那么,假设多多良老人是凶手,他杀害雪代之后自己用竹棍敲破额头,装作失去意识的样子,然后告诉我们他是遭雪代袭击失去意识,并不知道雪代为何遇害。接下来回想一下当时他是如何描述雪代的死的。 不对,当时的多多良老人已经酩酊大醉。那天夜里老人明显没有演戏,而是真的失去了意识,因此不可能在杀害雪代之后又自己打伤自己。况且他额头上的伤口也不可能是自导自演的产物。或许当晚老人喝的酒里被人掺进了安眠药,可能是某人为了嫁祸老人故意而为。两人独处密室,其中一人遇害,另外一人势必会被当成凶手,这就是所谓的“密室效果”。我不得不承认,凶手的手法收到了很大的成效。 凶手到底是谁?凶手当时在哪里呢?在密室之中,还是密室之外? 思来想去却还是不停在原地兜圈子,真是太丢脸了。 由于长时间盘腿坐在坐垫上,脚已渐渐失去知觉。我站起身来揉了揉小腿,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 几乎能听见雪花落在祠堂屋顶上簌簌的声音,大海的低鸣从四面包围过来,近在耳畔。海浪拍打着岩石,四下飞溅的水声搅乱了我的大脑,对漆黑的恐惧向我袭来。 祭坛边的两支蜡烛都只剩下一小截了,我赶紧换上新的。随后坐回坐垫,打算继续思考密室之谜,这时,我忽然察觉到一阵人的气息。 我慌忙环顾四周。堂内能发出亮光的除了两根蜡烛,就只有天花板上吊着的那只六十瓦的灯泡了。虽然灯泡上还罩着个已经变成茶色的玻璃灯罩,光线并不明亮,但依然能照亮堂内的每个角落。 是错觉吗……堂内除了我再无旁人。 似乎是我神经过敏了。 虽然原本是为了引诱凶手出手而设下的圈套,可一旦发觉有人接近,我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我重新站起身来,卸下一侧的顶棍,轻轻打开门。寒冷的气流瞬间裹住我的全身,隔着浅滩、与祠堂对望的主宅端坐于静寂之中。月见厅透出微光,玻璃窗上映出黑色的人影。微光从那人身后照过来,映在我眼里就像黑色的皮影戏一般。 “你是谁?” 我没发出声音,只通过嘴形向对方传达疑问。对方却沉默不语。 我想起了雪代遇害时的场景。诡异的琴声,混乱的祈祷声,像错位的齿轮一般,随时间流逝渐渐脱离轨道,又仿佛左右摇摆的旋转木马,愈晃愈猛,终于坍塌。一片混沌的世界开始旋转。 虽嫌麻烦,我却再度试着回想那夜的情境。 首先,祈祷正达高潮之时多多良老人遭到雪代袭击。假设老人没有撒谎,那当时发生的事就是雪代突然站起身来,手持拉门顶棍袭击了老人。老人已醉意酩酊,躲避不及,顶棍正中额头,随即失去了意识。 可以相信老人的话吗?密室之中只有这两个人——多多良老人和雪代。一人遇害,一人头部受创昏迷不醒。在普通人看来,一定认为是老人杀害雪代之后又伪装成遭人袭击。但事件真有这么简单吗?多多良老人没必要特意撒这种立刻就会被人看穿的谎啊。我决定相信老人的证言。 接下来就以此为开端,继续推理试试。 雪代袭击了多多良老人之后自己又遭到袭击。“救命啊,花代!”雪代惨叫着向妹妹求救。花代听到后沿着如舞台甬道般的走廊奔向祠堂,大惊失色地高呼“姐姐”。 在我的脑海里,那段不祥之夜的记忆以扭曲的样貌浮现出来。奇怪,好像哪里错位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我的视线无意识地飘向月见厅。灯光已经消失了,皮影似的人影也不见了。 我刚才看到的都是幻觉吗?难以名状的恐惧吞噬了我。我关上拉门,用顶棍结结实实地顶好,青竹顶棍被我几乎压成弓形。就算身处密室,我依然不觉安心。这里虽是密室,却能轻易被外力破坏。简直就是个脆弱的“纸密室”。不过,恐惧也让我的神经紧绷起来,头脑反而更加灵光了。 我看向多多良老人坐过的位置。此时那里空无一人,只有老人抱着酒瓶的幻影。 …… 8 我暂且放弃思考雪代被杀的第一重密室事件,转而思考花代和多多良老人遇害的第二重密室事件。 我总觉得这两起事件关联紧密。只要解开其中之一,另一起事件也将随之真相大白。 第二重密室看起来似乎是多多良老人杀死花代之后服毒自尽。这么一想,第一重密室看起来也像是多多良老人杀害雪代之后伪装成负伤昏倒。每重密室,多多良老人都身处最容易被当成凶手的立场。 然而,花代是如何在没有海水的房间里溺死的呢?花代的后脑勺上有伤,可见凶手是先打昏了花代,随后才把失去意识的她投入水中溺死的。到这里为止,推理都还算顺利,但接下来就又陷入了僵局。 祠堂里没有水。虽然水壶里有满满一升热水,一升装的大酒瓶里也盛满了酒,但花代是被海水溺死的。祠堂外面即是大海。可虽然堂外遍布海水,祠堂内却既没有汲水的痕迹,也没有一滴海水。 花代是如何被杀的呢? 若在铜盆内注满海水,再把失去意识的花代的头按进铜盆溺死呢?可之后海水要如何处理呢?时间不够用煤油暖炉蒸发海水的。 难道是凶手全部喝下去了? 要喝光一铜盆的海水,就算是体育系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也很难办到。汤或酒的话还有的商量,但要喝完一升腥咸的海水却并不容易。 尸体被发现时铜盆里盛满多多良老人的呕吐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那些呕吐物尚带余温。分析结果表明,盆里没有海水,只有老人吃下的食物、胃液、毒药和日本酒。 旁边一升装的酒瓶里盛满了酒,并在老人体内检测出了相当高的酒精含量。 一升装的酒,装满了酒的一升装酒瓶…… “哎呀,这是什么酒啊!怎么这么咸啊,被人换了吧?” 我的耳畔忽然响起分家武彦的声音。没错,在本家随意进出的分家的武彦曾到厨房讨酒喝,最终拿走了角落里的一个一升装酒瓶。但酒瓶里装的却不是酒。我无意中想起了这件事。 错位的齿轮似乎出现了恢复正常的预兆。 身患癌症晚期的多多良老人。毒死。一升装酒瓶、腥咸的酒、盐水、海水、溺死…… “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淹死了。” 月代唱过的那首略带哀怨感的不祥儿歌,我也试着唱了这一句。 随即,我回忆起月代唱歌时的样子,也想起了剩下的歌词。 和尚吊死了 和尚淹死了 和尚饿死了 和尚遇刺了 和尚服毒了 虽然在浮身堂里死去的不是和尚,死法却全是按照歌词内容进行的。修平是吊死的,雪代被刺死了,花代是溺死的,而多多良老人则是服毒而亡。全部忠实还原了歌词内容。 这么解释似乎略显牵强,但凶手看起来就是打算用杀人的表象掩盖事件的真相。看似是迎合歌词内容的计划杀人,或许其实是为了掩盖事实真相的障眼法。也正因如此,事件才混乱难解。 “只见树木,不见树林”——提醒不要太过注意局部而忽略整体的警句。然而这起事件却正好相反,我们恰恰是“只见树林,不见树木”——太过注重全局而忽略了细节。被迎合岛上流传的摇篮曲而进行的连续杀人这一表象所迷惑,从而错过了事件的真相。 动机呢?既然争夺遗产这一选项已被否定,剩下的就剩个人怨恨了吧。 暖炉内火光熊熊、热气四散,但对充斥于宽大祠堂内的寒气来说却是杯水车薪。寒冷反而使我的头脑更加清醒,我预感到自己即将解开所有谜团。排除了遗产争夺问题,案情的构造似乎意外地单纯。 怨恨——问题是怨恨的内容。 秀子说原因是我。我、雪代、月代、花代。是指因为我,三姐妹在恋爱上争风吃醋吗?因为嫉妒而引发了杀意吗? 秀子说都是我的错。 我回忆起之前雪代和花代曾因为我吵过一架。或许秀子凭借母亲及女人的直觉,察觉到了这一点。假设花代是凶手,那她是假借驱邪会杀害了雪代吗? 可雪代发出悲鸣的时候花代正在主宅内弹琴。惨叫声响起之后她才为了救助姐姐而奔向祠堂。那时凶器驱魔箭在哪里呢?当然,箭还摆在祭坛上。 我确实看到冲进祠堂的花代两手空空。她摆动双臂奋力向祠堂奔去。这样一来,花代是如何拿到凶器的呢? 雪代若察觉到花代的恨意,应该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吧? 我想起推开拉门时,花代曾受惊似的退后了一步,仿佛被杀的是她自己。在这之前,我还听到一声拨动琴弦似的响动。随后她闪进祠堂,发出一声惨叫。在月见厅呆若木鸡的我们才回过神来,匆忙赶向浮身堂。 在我的脑海里,走调的琴声和混乱的祈祷声反复回响。错位的琴声与祈祷声杂乱无序地交织在一起,演奏着疯狂的旋律。堂外雪花纷纷,被关在屋顶隔间的保险调查员江口发出像海鸣一般的求助声,一同待在屋顶隔间的新见修平则远远地俯瞰着浮身堂内的悲剧。 旋转木马猛然开始转动,中心轴突然一歪,支柱咔吧一声折断了。 琴弦断了。驱魔箭破空而出。箭狠狠地扎进雪代的脖颈。 堂内既没有弓,也没有弦。 不,有弓的替代品——拉门的顶棍。青竹制的细木棍柔韧而有弹性。若在两端系上弦,再用力拉开的话,是可以射出驱魔箭的。倘若果真如此……拆下琴弦,把用过的顶棍扔到祭坛下,再把弦揉成一团放进口袋就不会被人发现。推理出这一步并不困难。 不过,花代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这一切吗?奔向祠堂的花代,瞄准花代的箭。如果一切都是雪代所为,倒是有充足的准备时间…… 雪代就等着花代出现。发出“救命啊,花代”的惨叫,引诱不知前方布有陷阱的花代冲向祠堂。 混乱的旋律再度响起,诡异的祈祷声如同旋涡在我的脑中转动。旋转木马又转了起来。 与此同时,雪代和花代的角色也颠倒了过来。弹琴名手花代张弓搭箭,等待着雪代出现。这样一来时间上也说得过去。奔到祠堂以后才张弓放箭,之后再撤下琴弦还原,这一系列动作不可能在从雪代遇害到我们赶到祠堂之间的这段时间内完成。 如果凶手不是事先待在祠堂做好准备等待猎物上门的话,这一切都不可能成立。 我脑中电光一闪,猛然惊醒。莫非…… 莫非祈祷的不是雪代,而是花代。待在主宅弹琴的才是雪代……走调的琴声和混乱的祈祷,都是因为她们二人互换了角色。 不过,为什么要互换角色呢? 答案立刻浮现。作为新见家长女的雪代决意继承家业,因此为了拯救这个家而开了一场驱邪会。但她很害怕。被诅咒的祠堂,兄长曾在这里自杀未遂,父亲更因心脏麻痹而死在这里。加之流传下来的、围绕着祠堂的种种不祥传说。 可既然已扬言要进行祈祷,又不可能中途取消。即便如此,雪代始终无法克服一个人在祠堂过夜的恐惧。于是,看透了雪代心理的花代提出了角色互换的建议。 雪代想必立刻就接受了妹妹的提议。 笨拙的琴声,错乱的祈祷—— 二人互换了角色。并不了解祈祷的花代扮演雪代,而不擅琴艺的雪代则接替花代。两人背影相像,发型又都是短发,服装应该也是提前就商量好,当天穿类似的衣物吧。虽然有多多良老人在旁看护,但二人深知老人嗜酒,只要灌醉他,便可顺利瞒过。 因此,琴曲会荒腔走板,祈祷会混乱含糊。 代替了雪代的花代一边祈祷,一边完成着杀人计划。但就算多多良老人醉了,大张旗鼓地安排杀人计划也还是会被看破,所以她趁老人醉醺醺之际突然袭击,先让老人失去了意识。这样也能解释老人为何会说自己被雪代袭击了。花代用两根顶棍中的一根打昏了碍事的多多良老人后,立刻把沾了血的顶棍扔到祭坛下面。随后用另外一根提前准备好的顶棍——之前应该藏在祭坛下面——当弓,瞄准门外,等待雪代出现。 接着花代发出“救命啊,花代”的惨叫,惨叫声高亢尖锐,即便声音有所不同也完全听不出。雪代拜托妹妹代替自己祈祷本就心怀内疚,得知妹妹有难后立刻慌张地奔向祠堂。 “姐姐!”这一声惨叫并不是从走廊传来,而是从祠堂内发出的。我们都误以为声音来自走廊,是海鸣一般的保险调查员的呼救声混淆了我们的听觉。 当时拉门并未顶上顶棍,立刻就被推开了。雪代一推开门就被驱魔箭射中脖颈,但待在月见厅的我们看不见这些。我们只看到雪代受到惊吓,后退一步后摔进了祠堂,以为那是因为她看到死亡现场而惊吓过度。 “雪代姐姐!” 确认箭已扎进雪代脖颈的花代发出了胜利的欢呼,我们则把这理解为花代目击雪代遇害而发出的惨叫。 那么接下来呢? 花代立刻给断了气的雪代换上自己穿着的巫女装。穿巫女装和穿浴衣类似,并不费事。而且由于箭扎得很深,出血量并不大,因此即使互换衣服也不会沾到血痕。另外,两个人本来穿着的衣物就很相似,交换起来非常容易。 脱下巫女装的花代露出里面穿的正常服装,并解下系在顶棍上的琴弦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随后应该脱下了脚上的布袜【日式短布袜,大拇趾分开。着和服时为防寒或大型仪式时穿。】换成雪代尸体上的棉袜。 这时,走廊上响起奔跑的脚步声。 花代意识到没有时间给雪代套上布袜了,只好把脱下来的布袜扔到多多良老人身边。这就是为什么雪代双足赤裸的缘故。 随后,花代装成惊吓过度的样子瘫坐在地。 这就是我的推理。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么看来,这次的案件应该属于刚才列出的三种类型中的哪一种呢? 既然凶手身处堂内,这次事件就应该是第二种“犯罪行为发生时,凶手在室内”。虽然曾有“第一发现人即凶手”的著名手法,但此次案件却是“第一发现人即被害人”这种奇妙而稀有的状况。 发现人雪代被射出的箭刺中脖颈一命呜呼。之后凶手迅速与死者交换衣物,扮成发现人,并装出一副被吓呆的样子。 这时我们才赶到祠堂。 看到身处密室中的雪代脖颈中箭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多多良老人和发现人花代则神志不清。凶手呢?烟雾一般从密室中消失了。 多多良老人所说的“搞错了”,想必就是在怀疑祈祷的并不是雪代本人吧。也正因如此,多多良老人才坚持要参加“重现剧”,为的是要在同一状况下向花代确认这件事。 然而,浮身堂却又成为第二起密室杀人发生的舞台,再度登场。 距今为止,发现人即凶手的密室手法并不少见,但发现人即被害人的手法还是头一遭。 如今身处浮身堂内的我在感到满足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无尽的空虚。与此同时,我还感到从建筑物外传来的阵阵恶意。花代当弓使用过的顶棍正承受着来自外部的巨大压力,我必须抓紧时间继续思考。 第二起密室事件——花代和多多良老人遇害事件。 老人注意到了花代的所作所为,意识到“搞错了”。为了向花代确认事情经过,他再度登上浮身堂这个舞台。而花代则…… 9 第二重密室—— 即多多良老人和花代两人双双遇害事件。 我认为两起事件密切相连。只要解开第一重密室的谜,便可以很快明白第二重密室。浮身堂成为两人对决的舞台。 提起话题的恐怕是多多良老人。他看穿了花代的行为,打算与花代两人单独对谈,便利用了“重现剧”这一绝佳时机。 因为有警察在身旁,大家都感到很安心。包括我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在警察的监控之下居然会再次发生事件。 当密室中只剩他们二人独处时,多多良老人开始逼问花代杀害雪代的经过。至于花代是否说出真相,老人是否展开推理,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总之,舞台已经准备好了。 多多良老人身患不治之症,密友新见严一郎又嘱托他照顾新见家,因此,老人心中燃起斩断新见家祸根的强烈使命感。 或许在处决了杀害雪代的凶手花代之后他便自绝了性命。反正也时日无多,不如为了好友豁出这条老命。再加上一人独居,更坚定了他的自绝之心。 问题的关键是作案手法。 到底是如何做到像岛上的摇篮曲唱的那样溺死花代,自己再服毒而亡的呢? 案发时祠堂从内侧完全锁死。之后打破密室状况的是警察,并且可以确定在密室被破之前两个人均已断气。 解开这一手法的钥匙是—— 祠堂里越来越冷,虽然这样能使大脑的运转更加顺畅,却也使我几乎冻僵。我移近煤油暖炉,继续推理。 花代是溺死的。 被发现时她倒在祭坛前,谁也没想到她会溺水而亡。一滴水都没有的干燥密室里,她是如何被海水溺死的呢?即便被人把头按进铜盆溺死,那铜盆里的海水又去哪里了呢? 要事后除去花代脸上和头发上沾到的水并不困难,暖炉的热气可以很快蒸发掉脸上和头发上的水。但到底是用什么溺死花代的呢?铜盆吗? 虽然被发现时铜盆里盛满了多多良老人的呕吐物,但若在这之前盛的是海水呢…… 老人用顶棍打晕花代之后,把她的头按进铜盆溺死了她。 为了做出“和尚淹死了”的情境,他打算处理掉海水,却没有地方。打开拉门的话会被在月见厅守候的大家发现,而堂内又没有可以倒水的地方。 那么他把海水藏到哪里了呢?全部喝干?一个老人不可能喝下如此大量的海水,更何况并没在他体内检测出海水的成分。 推理在这里停滞不前。 不喝点酒实在难解心头积郁。于是我打开酒瓶的瓶盖,倒满酒碗,喝了一口。 “呃,这是什么啊,怎么这么咸。” 看来是良江拿错了酒瓶。 又腥又咸,这难道是海水吗? 我的思绪又回到那天夜里。 一升装的酒瓶。装了酒的酒瓶。 不过酒瓶里满满当当的。 等、等一下,难道是…… 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多多良老人的行动。我试着揣摩打算杀死花代的老人的心情,继续推理。最适合隐藏海水的莫过于这一升装的酒瓶了。 多多良老人把事先藏在酒瓶里的海水倒进铜盆,再把失去意识的花代按进铜盆,等花代断气之后再把海水倒回酒瓶。这样海水就消失了。 老人用毛巾擦干花代濡湿的脸后把她搬到暖炉边。之后从水壶里倒出一点热水,服下了藏在身上的毒药。反正时日不多,能为好友新见严一郎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为了迷惑警察他刻意隐藏了真相,可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被人认为是他杀了花代后自行了断。真是舍身的战术啊。 立刻被人看穿也无所谓,只要让花代赎了杀害雪代的罪就行了。 等花代脸上和头发上沾的水全部蒸发之后,他开始呼救。 然而服毒的他克制不住反胃,对着空了的铜盆一通狂吐。 然后继续向我们求救。 到此为止的推理都非常顺畅。可是,案发后警察的调查结果显示,那只一升装的酒瓶里装的并不是海水,而是酒。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目前只要能解决这个问题,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10 祠堂外,隔着纸门传来人的气息。我看看手表,刚过午夜十二点。 “谁?”我问道。连我自己都能听出声音里的颤抖。但这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连续密室杀人事件即将迎来大结局,我的心情过于激动。 我本打算在祠堂里静待凶手上钩,现在得出凶手已死的结论顿时让我卸下了戒心。一切不过是幻想而已,凶手已经自行了断,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了。 “是我。” 年轻女人的声音。我深爱着的女人的声音。 “月代吗?” “是我,你能打开门吗?” 对月代近乎疯狂的爱恋在我的胸中翻腾。我取下顶棍,打开拉门。月代进来之后又关上拉门。 月代眼中满含泪花,飞扑进我怀里。她虽穿着红色的大衣,但或许是因为刚才一直待在外面的缘故,浑身寒气逼人。 “我好想你啊,想你想得快要死掉了。” 抽泣的她让我心生怜爱,我紧紧地抱住了她。她身上的寒气在我怀里被渐渐融化。 “我也是啊。你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我有多寂寞吗……” “我好怕。一想到说不定我也会被杀就好怕啊。” 我用手帕拭去她满脸的泪水。“但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所以跑了出来。就算会被杀掉也没关系。见不到你,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你已经不用再担心了,我就快要解开这个谜题了。” 我牵起月代的手,拉她坐到暖炉前。我用手环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体拉近我。她也轻轻地靠了过来。 随后,我便把我的推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月代默默地听着。得知自己的妹妹花代竟然是杀害姐姐雪代的凶手时,所受的打击让她心慌意乱。 “还有一个疑团我没有解开。不解开这个就不能说我的推理完全正确。” “这个疑团是?” 月代扇动着被泪水濡湿的睫毛,盯着我。 “一升装酒瓶的问题。如果不把溺死花代的水倒进酒瓶里,海水就无法凭空消失。可那酒瓶里装的确实是酒。” “啊,这个我知道。”月代一脸自信地说,“我那时看见良江拿着一只开了封的一升装酒瓶,我还听见她念叨着‘差不多该给多多良老师送酒了’。” “那么是良江?” “应该是吧。大家发现花代和多多良老人倒在地上的时候,她手里就拿着那只酒瓶呢。说不定是现场太过混乱,她无意中拿错了酒瓶。”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瘫坐在酒瓶边的良江的身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花代身上的时候,只有良江在多多良老人身边,呆若木鸡。 不过,我觉得月代说的并不完全正确。分家的小次郎责问良江“你给我们喝了什么啊”的时候,良江一副唯恐身上着火似的样子慌忙换过了酒瓶。 我又想起缩着身子,边哭边顺着走廊跑开的良江。她那时怀里抱着的是酒瓶吗…… 我继续回想在厨房里的所见所闻。分家的人前来索酒,拿到的却是盐水,因而勃然大怒。那时瓶中所装的不是溺死花代的海水吗?良江无意中成了密室一案的帮凶。想必她并无恶意。 而今天,良江又给我拿来这只装满海水的酒瓶,是想暗中告诉我什么吗? “这真是……” 结局未免太无趣了吧,这么简单的手法。 月代拽了拽我的袖子。 “哪,我们逃出这里吧。” “逃?已经没有人想要我们的性命了,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啊。” “新见家就剩下我一个了啊。可我不想留在岛上继承家业,我想跟你一起去东京生活。” 月代再次紧紧地抱住我。 “就算你这么想,这种事还是要先告诉你母亲,得到她的允许之后才可以啊。我会去对你母亲说我想和你结婚的。” “我母亲很传统很固执,一定不会同意的。” “不要这么悲观嘛,我会去说服你母亲的。” 话音未落,月代已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你来我的房间,我们再商量吧。”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便跟在她身后去了她的房间。 走廊上寒风瑟瑟,我们的身体却无比炽热。在东十条的狭小公寓里独自一人苦闷写着卖不出去的小说的我,与月代融为了一体。 无论多么痛苦,我的身边都还有月代。在这座名为上吊之岛的孤岛上,我找到了一生的伴侣。我幸福到了极点。月代也沉醉于幸福之中,眼睛闪闪发光。我把写好的稿件装进挎包,交给月代。 月代说着“谢谢”,抱紧了我。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小岛了。 我们要回到东京的那间公寓。虽然是个狭小而昏暗的房间,但与这里相比却充满了希望。 如果能够瞬间移动的话,真想立刻就回到那个房间。 ……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吊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淹死了 监禁者 序章 1 阴沉昏暗的房间。 空气浑浊凝滞。隐隐有一股老鼠的臊味和发霉的味道。若长时间在这种地方生活,估计连身体内都会长满霉菌的孢子,从内部开始渐渐腐烂。 男人躺在单薄的被子里。室内的空气虽然寒意凛冽,被子却带着潮湿的温热。散发出一股霉味的硬邦邦的枕头被扔在一边,男人缓缓站起身来。 这里是哪里? 从一扇四方形的小窗里透进几缕微光,却依旧不足以让男人看清自己所在空间的全貌。 侧耳倾听,似乎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还有海鸟的鸣叫。 “我这是在……这是在……” 男人打算站起来,却突然头晕,身体歪倒下来。腿上酸软无力,无法支撑歪倒的身体。他重重地摔在了榻榻米上。 撞到了脑门,疼痛反而让意识更加清醒。 快逃。大脑发出了指令。 快从这里逃出去,现在还来得及。 调整好状态,他再次站起来。脸似乎碰到了什么,男人条件反射地伸出手。一条绳子。他以为是电灯的拉绳,便用力拽了一下。没有反应,手感像是麻绳。 眼睛已渐渐习惯了黑暗。他这才发现这条绳子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的下端系成一个圆圈。 绳结—— 这是什么啊? 难道是要让我上吊自杀吗? 绳结垂在男人眼前。明明没有风,绳结却微微摇摆。心意随着绳结的摇摆开始动摇,意识几乎要向自杀倒戈了。 等一下!为什么我要自杀啊?!男人用力摇摇头,驱走了悄悄潜入大脑的危险想法。 赶快逃跑!再不逃就真要变成吊死鬼了。不安的涟漪从胸口扩散到全身。仔细察看过周围之后,男人发现四下围着格子栅栏。这是牢房?原来我被人囚禁了。要怎样才能从这里逃出去呢? 找到出入口了。上面挂着锁,但找不到其他可以进出的地方了。虽不抱什么希望,但我还是试着用力推了一下门,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嘎吱声,门开了。 得救了。安心感如同怒涛一般袭来。男人吃力地迈着蹒跚的步子,离开了牢房。 男人知道通往一楼的出口在哪里。用手摸索着找到出口之后,男人掀开了出口处的木板。刚好架着一部通往一楼的梯子,应该是谁用完之后忘记收起来了吧。 陷阱? 不、不会吧。惧怕陷阱而留在这里和爬下梯子逃跑,哪个选项比较好呢? 除了在后者上赌一把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余地了。横竖都是死,不如前进试试。 男人小心翼翼地踏上梯子,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又迈出了第二步。 下面却突然没有了踏板。本以为是梯子的地方却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男人头朝下摔了下去。 男人的身体腾空而起,正打算迅速弯成安全体态的时候却已摔落在地。后背和腰部受到重创,意识渐渐远去。 2 清水美佐子女士敬启 妈妈,您最近可好?那天匆匆忙忙的,没能单独和您说说话,让我觉得很遗憾。真没想到竟有那么多朋友来为我送行,我本来自信绝对不会哭的,结果还是掉泪了。 但当我隔着车窗,看到朋友们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家乡的山峰也不复可见时,才渐渐清楚地意识到,从今往后,我要一个人在东京生活了,能够依靠的只有我自己。我会积极努力的,妈妈您就放心吧。 我的住所已经找好了,跟您说啊,是在东京北区的东十条一带。公寓在一个很安静的住宅区内,从京滨东北线的东十条站步行约十分钟可到。 公寓的名字叫“日升雅苑”,听起来很别致,其实只是幢再普通不过的公寓罢了。我租的是一室一厅,附带浴室和卫生间,租金六万元。怎样,很便宜吧?据房屋中介说,如今这么便宜的房子打着灯笼也难找。听说这间房子因为某种原因,已经空了半年,一直无人问津,不得已才降低了租金。但当我问中介是什么原因时,他却含糊其辞,我想一定有什么隐情。 不过您不必担心。房间现在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榻榻米也换了新的,就算之前有房客上吊自杀也没关系,我是很看得开的。反正又不会有幽灵出没,要是连这点小事都斤斤计较,哪还能在东京待下去?我的房间在二楼,是二〇一号室。 我从四月一日起去公司上班,按照安排,最初两周是接受培训。等我安顿下来,您也来我这儿玩几天吧,您平时都忙着工作,也该适当放松一下了。 清水真弓 清水美佐子读完女儿真弓的信后泪流满面。 信封上的邮戳是东京王子邮局的。透过信笺,她仿佛看到了满怀憧憬的女儿那灿烂的笑容。真弓今年二十二岁,正值青春年华,她应该可以在东京过得很好吧。 不过……美佐子很想看看女儿的面容。 “真弓!” 窗外的月亮又圆又大,真像是真弓在对我微笑啊。 “妈妈……”真弓呼唤着她,“我好想你啊。” “嗯,我也是……” 美佐子眼角一热。 …… 第一章 昏暗的房间 1(山本安雄) 阴沉昏暗的房间。 空气浑浊凝滞。隐隐有一股老鼠的臊味和发霉的味道。若长时间在这种地方生活,估计连身体内都会长满霉菌的孢子,从内部开始渐渐腐烂。 我躺在单薄的被子里。室内的空气虽然寒意凛冽,被子却带着潮湿的温热。散发出一股霉味的硬邦邦的枕头被扔在一边,我缓缓站起身来。 是梦吗? 似乎做了一个身处某个遥远孤岛的奇怪的梦。我被关在狭窄的牢房里,受尽了折磨和凌辱。好不容易从那里逃出来,正准备沿着梯子从天花板爬下去的时候,脚底却踩空了。 就是这样一个梦。 腰和后背都受了重创。突然袭来的剧痛击垮了我,后背和腰部的痛使我俯下身去。 缓缓直起身来时我用手摸了摸后背,电流一般的刺痛瞬间贯穿整个脊背。我环顾四周,发出一声呻吟。 看来摔落确有其事。似乎有点轻微的意识障碍,我这是在…… “这里是哪里啊?” 凝神聆听,只能隐约听到机械运作时发出的声音。但并没有海浪声,也没有海鸥的鸣叫,以及海鸣…… 传来车子引擎的声响,房间整体微微晃动。天花板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 对了,这里是我的公寓。位于东京近郊东十条的脏乱公寓楼里的一个房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 我打算开灯,伸手探向灯绳却摸了个空。为了不触到后背的伤,我缓缓站起身来。刚迈开步左脚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这个意外使我失去了平衡,身子向前摔去。 “不,不对!” 这不是我的房间。我的声音像是从麦克风里传出来的似的,在屋里轰然回响。这里虽然与我的房间布局很像,却是另外一个房间。 我赶忙伸手摸向左脚,顿时愕然。左脚的脚踩上居然套着冰冷的钢圈。脚镣吗? 我开始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里是东京,不是日本海上的孤岛。我到底在哪里?我拼命克制,不让自己陷入恐慌。若在这里气馁,就正中囚禁我的人的下怀了。 这里虽然不是我的房间,却让我感到异常熟悉。 天花板上有脚步声传来,这里应该是一楼吧。 还是说…… 再度传来海浪的声音,还有海鸟的喧闹。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是海边吗?不是幻听,我确确实实地听见了。 仿佛自己所处的世界颠倒错乱了一般,我的心情异常复杂。 好暗。有光就好了。趁囚禁我的人还没回来,我得赶紧想想如何从这里逃出去。 我伸手摸了摸脚上的镣铐,顺钢圈探向连着脚镣上的锁链——摸到了一条铁柱般粗壮结实的钢制锁。冰冷的触感连同监禁者的恶意一起袭来。我全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浑蛋。放我出去!” 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有危险。我拼命克制自己,却反而愈加焦躁。黑暗使不安愈演愈烈。我难以自制,用力把地板跺得咚咚响,希望有人能注意到我的困境。 “喂——救命啊!” 然而,高声呼救也罢,用力发出响动也罢,一切都是徒劳。身边的黑暗愈发浓重,凝滞的沉默卷土重来。 空虚。随着空虚的膨胀,全身的疼痛也开始折磨我。 我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随即失去了意识。 …… 膀胱的鼓胀感使我再次恢复意识。几近极限的尿意不管我情不情愿逼迫着我睁开眼睛。生理欲求战胜了身体疼痛。 要挣脱捕兽夹一般紧紧咬住左脚的脚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也做不到为了移动而砍下左脚这种事。怀着悲惨的心情,我试着拽了拽锁头。 脚镣居然动了。 我摸了摸,发现另一边脚镣的锁圈上连着一根锁链,似乎可以凭借这条锁链移动。我趴在地板上挪动身子,直到被挡住再也无法前进。 我站起身顺着摸索,发现是一扇门。如果这个房间跟我的房间布局一样,都是一室一厅的话,那么推开这扇门应该就是厕所。这种窘迫的移动方式太费劲了,我试着挣了挣锁链。但链条比我想象的还要结实,不可能直接用手扯断。 锁链的长度刚好容我钻进厕所。或许是监禁者考虑到人的生理欲求,在我昏迷的时候弄了这些机关。 我用手摸索电灯开关,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摸黑爬进厕所。锁链的尽头连在洗脸台下面的排水管上。 虽然姿势难看,但总算排出了小便。解决了生理需求之后,我终于能够凝神思量自己所处的苦境了。 这里果然与我家在同一幢公寓楼,只不过房间不同。我开始思考为什么会这样。腰部与脊背的疼痛丝毫不停歇地折磨着我,不过渐渐适应了疼痛后,便也不觉得那般难熬了。 打开自来水管,我直接用嘴对着水龙头一通狂饮。虽是带着漂白粉味道的生水,但对于此时的我来说却像从高山上涌出的泉水一般甘甜。终于活过来了。我仿佛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又活过来了。 我回到之前躺着的地方,趴在单薄的被子上。光明,哪怕只有一丝微光,也能帮我看清房内的状况,思考逃脱的方法。 记忆里最后的片断是…… 头痛欲裂。 对了,记得那时我正把刚写好的《黑暗的教室》的小说手稿塞进信封。和往常一样,心中翻腾着一种混合了完稿之后的满足感和长时间工作的乏力感的独特感受。这种感觉只有写小说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随后,我溜溜达达地返回东十条,带着解放了的松弛去了常去的“红灯笼”喝酒。或许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都滴酒未沾,身体完全处于无菌状态,导致酒精径直渗进我的大脑神经深处。 没错,直到那家店打烊,老板赶我出门为止,我都在得意忘形地痛饮不止。仿佛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般沉醉在美酒里。 回家的路上我放声高歌。 心情大好。我想起《倒错的轮舞》【折原一“倒错三部曲”第二部。】应征时的事。那时我面对重重困难,对自己的作家前途抱着深深的不安。现在想来真是感慨万千。后来每年我都有新作问世,虽说没有哪本大卖,但也在业界获得了一定的地位。 我胡思乱想着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不,不是快步,而是迈着蹒跚摇晃的步子努力往家走。 以前住的“平和庄”已被拆掉,踪迹全无。我搬到了名为“日升雅苑”的公寓。二〇三号室是我的房间。 我曾用《倒错的轮舞》去应征江户川乱步奖,但很遗憾地落选了。于是我去某个地方进行了一次“伤心之旅”。虽然不想再度忆起那个地方,但对于我来说,那次也算是“旅行”了。乡下的父母很担心,便为我租了新的公寓。直到我回来,他们都住在二〇三号室。我回来之后,父母就回乡下老家去了。 我总让父母担心。就算是为了报答二位老人,我也得抓紧时间努力创作。谁也不能保证父母能一直陪着自己,趁着父母还在人世,我要赶紧出人头地,好好孝敬孝敬他们。 我寻思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拐进了通往公寓的小巷。这是条十分僻静的小巷,简直像通往异次元的入口。 日升雅苑—— 一楼和二楼各有三个房间,这是一幢一共只有六个房间的小公寓楼。我跟邻居们全无来往,独来独往地在自己的房间里过着从早到晚埋头创作的生活。 我也从来没跟哪位邻居聊过天。唯一说过话的人是住在一〇三号室的名叫田宫龙之介的男人。田宫是公寓管理员,一个性格乖戾的老人。老人还管理着附近的几幢公寓,不过他唯一做过的类似管理员的工作就只有收房租而已。我的房租都是通过银行转账交的,所以基本上没怎么跟他打过照面。我倒常常希望他最起码能打扫一下公用的走廊。 进入小巷,会先经过一幢二层木造民宅。这幢旧宅像是战前建造的,周围的气氛也被它影响得一片阴沉。里面住着名叫大泽芳男的中年男人,自称翻译家,常常能看到他坐在二楼窗前的书桌边,手支下巴的身影。【大泽芳男为“倒错三部曲”第一部《倒错的死角》(新星出版社,2011.9)中的主人公,他所住的这幢木造公寓是故事发生的主要舞台。】我正因为不想和大泽打照面,才总是关着窗户。 虽已醉意酩酊,但我还模糊记得自己瞥了一眼手表。差五分凌晨一点。大泽家二楼的房间还亮着灯。窗户大开着,大泽正在喝酒。 瞥了眼大泽,我步履蹒跚地走到公寓前,摇摇晃晃地迈上楼梯。脚步声很是响亮,哐哐的金属声听起来像是经过铁道口的列车发出的警笛。 就快到达二楼的时候我忽然感觉背后有人。回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或许是错觉吧。 我摇摇头,抬脚继续迈向台阶。不曾想一脚踩空,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仰面朝天摔了下去。 我像仰泳似的双臂徒劳地在背后划着圈。感觉自己正向地狱摔去。 地狱。地狱一般漆黑的无底深渊。 …… 2(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打开刚买的崭新日记本,躺在榻榻米上沉吟着该写点儿什么。既然是随心所欲的日记,从哪天写起都无所谓,但老是空在那里,总觉得有种莫名的压力。原本想说一定要写得有条有理,结果写了好几行都是漫无边际的闲扯。 接下来,要打起精神好好写才是。 不管怎么说,这么顺利就租到房子真是太好了。(这种事写来做什么?) 日升雅苑二〇一号室。“日升雅苑”这个名字很洋气,但实际上还是叫“日出庄”更合适。这是幢二层建筑,每层有三个房间,如果用“东京随处可见的杂乱公寓”来形容,或许比较容易想象。二〇一号室是上到二楼后,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 哎呀,不行不行,这样下去可不行。千篇一律的生活很容易就会让人厌倦。我也想追求点刺激,来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每天都过着无所事事的散漫日子,身体和精神都迟钝了。 日记这东西,每天记一点就好了吧。因为某个契机,我从数年前就开始记日记了,不过每年都重复记着同样的事情。我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日记应该和记录者一起成长才是。 那么—— 从今年开始,一定要记录下真正的我。日记本来就是为自己写的,又不是要展示给别人看。 逃离平凡的日常生活——这就是今年我给自己立下的课题啦。听起来很了不起嘛。(笑) 我打算仔细记录下迟钝的我是如何与严酷的现实作斗争的。 后天起我就要开始新的工作了,在东十条车站附近的便利店里做收银员。到处都不景气,想找个工作并不容易,我过了一段无业游民的日子。之前的存款还有很多,生活倒还算惬意。不过对独居女性来讲,不安的主要原因一般都是没有固定收入。我想先找个能满足日常生活所需的工作,这样就不必动用存款了。 看到常去的便利店门上贴着“招募零工”的广告单时我心想就是它了,于是立刻向店长提出了应征申请。有了想法不加深思就立刻付诸行动,这既是我的缺点,也是我的长处。不过我并不后悔应征。反正是打零工,不想做了可以立刻辞职。 总之,到后天为止都还是空闲时间。 大白天也可以悠哉游哉的轻松日子就只剩下今天和明天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最后的自由时光。 我歪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时居然睡了过去。睁开眼睛时周围已暮色四合,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得一片通红。 真是太美了! 我站在窗前看得出神,却突然感到一道几乎要刺破皮肤的强烈视线。我吃了一惊,定睛望去,发现住在对面那幢阴沉的民宅二楼的大泽芳男(自称翻译家?)正死死地盯着我。 我们相距约二十米,气氛瞬间僵住了。 但我也不是省油的灯。长这么大,讨厌的家伙我可见多了,早就掌握了对付这种人的窍门。 我强压心头的不悦,使劲摆出一副温柔亲切的笑脸,冲他点头致意。随后我立刻关上窗户,连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的。 我背上一阵发冷,很难说这只是因为黄昏的寒意。 全是些奇怪的人,难道这里只住着怪人吗?! 简直就像与正常世界隔离了的异空间似的。 不过,我绝对不不会认输的。 某月某日 值得纪念的便利店首次出勤。 虽说不是闹市,但东十条的银座路也还是个很有活力的地方。附近居民开的店铺密密麻麻的排列满街,每家都是一片繁荣。路上全是买东西的客人,大家脸上都带着明快的笑容。 之前也有大型超市进驻这里,可完全招不到客源,于是撤出。在这里,个体店铺更有竞争力。 我工作的便利店也不是大型连锁超市的分店,而是当地人自己开的朴实的小商店。但之前我来这里买东西的时候就发现,这里可是相当有人气。最讨人喜欢的当属店长那爽朗的笑容了。 店长年约四十岁,体格结实。他父亲原本经营着一家小五金店,他接手之后立刻改成了便利店。似乎是根据市场局势做出的判断。便利店一开业就生意红火,于是老板又在附近设了三家分店。 因为是熟客,店长认得我,所以我提出应征零工的申请时店长立刻就同意了。店长让我先从零工做起,习惯之后可以转为正式员工。这让我很受鼓舞。 “不过要根据你的工作情况决定哦。” 店长没有忘记补上条件。但我很喜欢这种直接的行事风格。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店长又不是在做慈善事业,直截了当的实在风格让我更觉可贵。 今天是第一天上班,店长先把工作流程——进货、摆放商品、收银,以及如何处理过了保质期的商品——大致教了我一遍。然后立刻让我站在收银台前。收银是两个人一起进行,我一边用余光观察对方的做法,一边用读码器读取商品条码。刚开始我还有些迷茫,不过渐渐地就习惯了。或许也是因为以前来买东西的时候经常和收银员交流,所以并不觉得陌生。 今天的工作是从下午三点开始的,算上中间的休息时间,一直工作到了夜里十一点。 哎呀呀,真是累坏了。勉强撑开就快粘到一起的眼皮才拼命写了这么多。我现在要去倒头大睡了。 某月某日 人的适应性还真是强呢。不过才工作了几天,我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商品价格都靠条码管理,找零也由收银机自动处理。虽然偶尔也会出现账目对不上的情况,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过什么大乱子。 最辛苦的是摆放和更换商品。小偷总是防不胜防,简直就像便利店的必须开销一样。 把杂志架摆在面向马路的一侧其实是为了防强盗。普通书店都把站着蹭书看的客人当做碍事的苍蝇。但对于便利店来说,深夜里站在杂志架前看书的年轻人却可以起到防范强盗的作用。强盗是不会选择有客人的店下手的,不是吗?虽然他们会把书皮弄得皱巴巴的,看完随手放回书架就回去了,但只要把他们当成无意识的保镖就不会觉得讨厌了。店长带着一丝苦笑告诉我这些,我觉得很有道理。 即便如此,比起站着蹭书看的客人,买东西的客人还是最重要的客人。那种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拿起书就看的没有礼貌的女高中生,我可坚决不欢迎! 每小时的工资是八百日元,比没有工作的时候可强多了。人生什么事情都要经历嘛。 某月某日 今天的工作时间是从正午开始到夜里十二点之间的八个小时。工作时间都是一周前由自己决定的,可以比较自由地支配时间。 终于习惯了长时间的站立工作,工作结束后也不像之前那么疲倦了。这么一来,心理上也放松了不少。 怎么说呢,可以说是有了观察客人的闲工夫吧。比如观察这个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年龄多大,或者他会不会偷东西之类的。 顾客层的变化也很有意思。时间段不同,客人也会不同。比如放学途中的高中生,回家途中的疲倦工薪族,夜里四处徘徊的年轻人,等等。像用线隔开的一样,层次分明,很有趣。 不过我最讨厌的果然还是年轻女人。看到一个人生活的单身白领来到店里,我的态度就不由自主地变得生硬。虽然明知这是从事服务业的大忌,但也没办法控制。理解的人应该能懂我的感受吧。 今天结束工作回家的路上,前面走着一位二十五六岁的白领女人。她刚才在店里买了两人份的关东煮,似乎是要回去和恋人一起吃。她提着食物,喜气洋洋地走着。 搞什么嘛,你就那么幸福吗?我就是寂寞的女人啊。 我一个冲动,快步靠近那个女人。女人两手各提一只塑料碗,全身都是破绽。 我握紧拳头追在女人身后。其实也并不想把她怎么样。我也是成年人嘛,不过就是想从后面推她一把,弄洒她提着的关东煮,搞个孩子气的恶作剧而已。 我们回家的方向一样。在距离通往我家的小巷还有两条巷子的路口,女人左拐了。我追在她身后也拐进那条巷子,女人的身影却消失无踪了。 我立刻调整心情,回头快步往家赶去。赶紧回去洗个澡,喝罐啤酒吧。 事实上,我总是在想,为什么回家的路上总有一个角落阴森森的。一定是因为大泽芳男的家在那里。我一路小跑着经过大泽家的玄关和围墙,总算来到了公寓的楼梯前。 就在此时,什么东西阻止了我的脚步。 仿佛动物低吼一般的奇怪声音。 “救命……” 我似乎听到了求救的惨叫声。路霸?不会吧! 大半夜的,站在这里似乎不大安全,我匆忙爬上楼梯。要是我也被袭击可就惨了。比起别人,还是先保护好自己更为重要。为了以防万一,我还随身带着迷你警报器。万一遇上意外,就立刻按下开关。 据说警报器发出的报警声能惊醒方圆五十米内的所有住户,不过我还一次都没试过。 哈哈,啤酒,啤酒,冰凉凉的啤酒。洗完澡后来一杯,下班后的疲倦感配上酒精作用,香甜的睡梦诱惑着我。 我飞快地冲进屋子,直奔冰箱。 …… 3(山本安雄) 我从公寓的楼梯上摔了下来。而从屋顶摔下来的事,应该是在梦里发生的。 我从二楼上摔了下来,腰背受到重创,之后就失去了意识。若果真如此,这里是哪里呢? 同一幢公寓楼里的另一个房间——再怎么思考都得不到其他的结论。几号室呢?还是说这里是另外一幢公寓,只不过与我所住公寓布局相同呢? 没有手表,我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外面一片静谧,应该是深夜吧。完全没有饥饿感,倒是胃袋深处涌上来的恶心感不停折磨着我。 “救命啊。” 我已不知第几遍求救了,没有任何成效。 完全放弃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我,在返潮的被褥上躺了下来。如果说把年轻女人诱拐囚禁在房间里的话,我还能理解。可我是个已步入中年的颓废单身男人,为什么要把我囚禁在这狭小的房间里呢?脚上还锁着脚镣。监禁者这么做到底有什么企图呢? 从摔下来的那夜起已经过去多久了呢?独身的我即便失踪,也不会有人发现吧。我与这幢公寓里的住户全无来往,连招呼都没打过,怎么会有人留意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人呢? 怎么办? 喂,山本安雄,怎么办啊?!一文不名的推理小说家即便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不会有人在意吧?不过是减少了一个环境污染源,大家没准还为空气更加清新了而高兴呢。 废物一个,山本安雄。净给推理作家抹黑,哈哈…… 不,再怎么自嘲,自己的身体自己依旧是爱惜的。倘若能从这昏暗诡异的地窖里逃出去,就算把灵魂卖给恶魔我也愿意。 可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楚楚动人的少女,而是我这个没用的中年男人呢? 脚上锁着脚镣,我无法自由移动。目前能做的只有去厕所排泄体内废物和补充水分而已。能保证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暂时死不了。 浑浊的空气使我的大脑无法思考。我想不出办法,难道最终只能在这个畜生棚里腐朽死去,变成木乃伊吗? 监禁者的目的—— 我虽然到现在为止一直过着碌碌无为的人生,却从没做过与人结怨的事。我几乎足不出户,只是待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创作小说。十年如一日。改变的不过是住处,以及打字机和电脑而已。 正午之前起床,吃顿早午饭,下午一点开始工作,毫不停息,直到六点;然后去附近的餐馆吃晚饭,随后去便利店里采购面包和方便面等即食食品;回家洗澡,晚上的工作时间是从九点到凌晨三点。 适度的睡眠和出门吃晚饭时的散步是我维持创作精神的秘密。不分周六周日,我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模式。这就是保证我持续创作小说的原动力。一本小说完稿后,我就去车站前的“红灯笼”喝个烂醉,算是给自己的一点奖励。 我并不奢望能成为畅销作家大富大贵,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恋爱运与我无缘也没关系。这也算是大彻大悟的达观人生吧。简直跟无欲无求的仙人似的,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样看来,我似乎一直过着自我囚禁一般的生活。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的监禁生活。 虽然想不通被囚禁的理由,我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到底是谁囚禁了我,又有什么企图呢? 腰背的疼痛加剧了我对监禁者的憎恶。怎样才能从这里逃出去呢?趁监禁者还没回来,我得想点办法。 现在看来企图挣脱脚镣不过是白费力气。锁链十分结实,我曾试着用各种方式弄断它,结果都只是白白浪费体力和精力。需要一个有点建设性的想法,说不定可以从这里逃出去。 快想!仔细想想怎么才能逃出去。 这时透过天花板传来脚步声。头顶上有人。没错,或许是住在公寓二楼的住户。隐约传来音乐声。一定是那个像是从事自由职业的户冢健一打开了音响。 我的房间是二〇三号室,隔壁二〇二号室就住着户冢。这样看来,这个房间莫非是一〇二号室? 我并不知道一〇二号室的住户是谁,也没有兴趣知道。隔壁的住户是谁,或者户冢大半夜在吵吵闹闹些什么,这些都与我毫无关系。 真是自作自受啊,与邻居全无来往的我现在孤立无援。不过现在正是发送SOS求救信号的绝佳时机。我必须想办法告知户冢我正处于危难之中,请他前来救助。 我用栓着脚镣的那只脚朝最近的墙壁狠狠地踹了一脚。一瞬间,头顶的震动似乎停了下来。从天花板上落下细碎的灰尘。但音响里播放的摇滚乐仍未停止,我发出的信号并没有传达到户冢那里。 我重复了两三次,却都没有回应。等户冢睡了以后再踹墙如何?现在音乐声震天响,他可能听不见我的信号。 户冢健一素来晚睡晚起,跟我是同一类型。最初他那轰响的音乐让我很是困扰,不过我用自己的方式——带上耳塞——解决了噪声问题。隔壁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与我无关。要是与邻居发生争端再被报复的话,反而会让创作环境恶化。我很中意这间公寓,要是从这里搬出去,我就会失去极佳的创作空间。另外,户冢经常骑摩托外出,很少待在家里。一旦有了要与噪声和谐共处的想法,便也不觉得难熬了。 我很少与户冢打照面。虽然曾偶尔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但对方似乎也很讨厌与人打交道,每次都故意避着我。 问题是,就算户冢收到了我发出的求救信号,他会来帮助我吗?我觉得他那种对自己制造的声音都无动于衷的人,是不可能会对楼下传来的噪声敏感的。 唉,居然被关在这种派不上用场的家伙楼下…… 现在应该是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吧?户冢三点才会睡觉,还得再等一会儿。 可恶。 在户冢睡前,我应该还可以干点别的事情吧。 我用手摸遍了手臂能够到的所有物件。再次在心里感叹哪怕只有几缕微光也好啊!但周围还是漆黑一片。我独自一人置身于比屋外的黑夜更加浓重的黑暗之中。 指尖碰到了绳子一样的东西,我马上伸手拽了过来。是根电线。顺着电线应该能够找到什么吧。我的心里顿时亮起希望的灯。 电线拽不过来,我只好摸着电线前进,随后我碰到了类似桌子腿的东西。 电线连着书桌上的某个东西。摸到了椅子。我这样简直跟海伦·凯勒似的。看来人类不论面对怎样的困境都能很快适应。 书桌上要是有文具之类的东西就可以想办法向外界求救了。 我伸手探向书桌,摸到了类似电视的东西。不是电视,是电脑。摸索着找到开关,用力按下。机箱响起物体摩擦般的杂音,虽然没听到这种声音的时间并不算很久,但我还是感到异常怀念和安心。 啊,电脑。 总之,只要屏幕亮起来,就能借助微光看清房内的情况了。这才是最重要的。Windows系统启动后,明亮的屏幕照亮了房间。 我想起小时候自己总是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电视,感觉那样一来就像在电影院里一样,很有临场感,总是让我很兴奋。但如果被母亲发现,就会被训斥“安雄,这样会弄坏眼睛的”,然后立刻打开电灯。 现在我所处的是一间六叠半大小的西式房间。 脚镣上的锁链已经延伸到了极限,身体很难受。于是我返回铺着被褥的地方,坐在铺在地板上的单薄被褥上环视房间。我的房间是和式构造的,这间屋子却是西式的。 书桌上的电脑右边是一个五层的钢制书架。书架上摆着距今为止我出版过的所有小说,总共三十册,这让我大吃一惊。简直像我的工作间一样。比起我那脏乱的房间,这间屋子要整洁得多,更适于创作。 别的就没有什么了。完全感觉不到生活的气息。这不像一个有人住的房间,不如说是一间无机质的办公室,不,是工作间。 提醒我这里不是工作间的,是拴在我左脚上的脚镣和脚镣上连着的锁链。锁链从房间内一直连到厕所。我借着微光,移向厕所,厕所里一片漆黑。玄关的门上嵌着磨砂玻璃,本可以透光的,但被人贴了黑纸。似乎监禁我的人想把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离。 我拧开洗脸台的水龙头,洗了把脸。神清气爽之后回到屋里。 我看向电脑屏幕,确认能否上网。如果能发电子邮件的话,就可以求救了。 趁现在赶紧做点什么。给监禁者狠狠一击,让他惊慌失措,好好见识见识山本安雄的厉害。 可以上网。我察看了一下电子邮箱的地址簿,若知道他平时都与什么人联络的话,或许能找到查明监禁者真身的线索。 地址簿里出现了常用联系人的名字。 只有新见月代一个名字。 新见月代?似乎在哪里听过。让人联想起雪月花里的月,真是清爽秀气的名字。月字让我想起长发披肩、面庞瘦削、脸色苍白的知性女子。 不过,这与监禁者有何关系呢? 这时,玄关处响起开门的声音。我迅速关闭电子邮箱,切断电脑的电源。玄关的大门被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电脑的电源还迟迟未断开。我索性钻进被子里,一边祈祷电源赶快断,一边装出一副睡着的样子。 仿佛切断神经一般,噗的一声,电脑的电源终于断开了。与此同时,房间的门打开了。 廉价香水的味道扑鼻而来。以前在新宿的女装酒吧【服务生和陪酒小姐都是男扮女装的男人的酒吧。】喝酒的时候,坐在我邻桌的女招待(?)身上就是这股味道。令人作呕的刺鼻味道。 易装癖?不会吧。女人,这家伙像是个地道的女人。 我闭上眼睛,并把呼吸放轻。手电筒的光照射着眼皮,似乎正有人细细审视我的脸。我屏住呼吸,克制着眼球的转动。 “唉……” 虽只是一声叹息,但确实是女人的声音。不过她的声音嘶哑,听起来有些粗野。从她全身散发出来的恶意迎面向我扑来。 扮成女人的男人? 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是继续装睡呢,还是趁敌不备先下手为强? 4(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在便利店的工作已经非常娴熟了。就算长时间站着也不会觉得难受,而且我曾经做过销售,和客人聊天反而让我很开心。 店长常常说:“能雇到清水你真是太好了,没想到你这么容易与人亲近。” “我可是有经验的哦,店长。” “那你的履历书是真的啰?” “嗯。经常有人在履历书上作假吗?” “当然啦,大家为了有个好出路,怎么会在履历书上写自己的不是呢……雇到你啊,我还真是中大奖了。” 我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最近的郁闷心情也随之烟消云散。 店长对我说过“习惯之后,就让你做环七店的店长吧”,不过我以离家太远为由委婉地拒绝了。离家远的话,就没有在这里工作的意义了嘛。 待在店里总能遇到意想不到的人。只今天一天我就遇上三位,还蛮有意思的。三位都是我那幢公寓或公寓附近的住户。 一开始是管理员田宫老人。不到六点的时候他过来交电话费和电费。自从可以在便利店交各种杂费之后,学生和年轻人经常光顾。毕竟比去邮局交费方便许多。 田宫老人注意到站在收银台后面的我,面露惊讶之色,随即立刻恢复惯常的不善表情。 “晚上好。我现在在这里工作呢。” 我热情地向老人搭话,田宫老人只回了句“哦,那挺好的啊”。 我一边把条码靠近读码器,一边跟他聊家常,老人却只是支支吾吾。仔细观察他的样子,就能发现他那一脸难以亲近的表情其实都是装出来的。白发掩映下微微发红的耳朵暴露了他的内心。 “谢谢光临。” “啊,谢谢。” 老人语无伦次地回了一句之后,便慌忙离开了便利店。 还真是奇怪的人啊。 他是住在一〇三号室性格乖僻别扭的独身老人,据说是房东的远房亲戚,所以管理着这附近的几幢公寓,但完全看不出他在认真工作。平时他都在忙活些什么呢? 随后来店里的是住在隔壁民宅里的大泽芳男。自称翻译家的他,八点左右来店里,站在杂志架前看了三十分钟的成人读物后什么也没买就回去了。也没有发现站在收银台后面的我。 这之后又来了一个人。夜里十二点左右的时候,我正和来做兼职的学生交班,住在我家隔壁二〇二号室的户冢健一走进店里。他也没有注意到我,买了明太子【明太子,指用辣椒和香料腌制过的明太鱼的鱼子。】饭团和牛奶之后就离开了。最近我几乎没与户冢见过面,我急忙追在他身后。 他的身影就在眼前,但在拐进公寓所在的小巷之后却突然不见了。 走夜路比较危险,我有点慌张,不觉加快了脚步。经过大泽芳男家后终于到达公寓楼下,我看到了正顺着楼梯往二楼走的户冢。 “户冢君,等等我。” 正要迈上二楼走廊的他浑身一震,然后继续迈开步子。 “喂,户冢君。”我登上楼梯,终于追上了他,“我叫你呢。” “什么事啊?” 他头也不抬地伸手抓住二〇二号室的门把手。 “你是不是在躲我啊。” 诘问般的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什么躲不躲的啊。”户冢回过头来,一脸不快,“我有义务必须要和你说话吗?” 他的口气像是要吵架似的。 “你最近为什么完全无视我?” 受他的影响,我的声音也陡然尖锐起来。我心下暗叫糟糕,场面却已演变成即将开展唇枪舌剑的诡异状况。 “无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好吗,真是多管闲事。” 户冢说完就进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生活也好,心也好,似乎都与他擦肩错过。我满心伤感地走进自己房间,非常难过。误解又产生误解,我们俩的关系变得很僵。 都市里的人际关系还真是难懂啊。 隔壁传来音乐声,今天格外吵闹。也没处对别人诉苦。这幢公寓的住户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某月某日 今天没有去工作。虽然规定每工作六天就可以休息一天,却没有规定具体周几是休息日,采用的是提前一个月申请的制度。 中午我才起床,吃个了早午饭。随后悠闲地打扫了一下卫生,洗洗衣服打发时间。开始工作后,偶尔像这样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也变得有趣起来。 对面住宅的二楼很难得的没有出现大泽的身影,于是三点左右的时候,我开着窗户睡了个午觉,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下午。 尖锐的叫声迫使我睁开眼睛。 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救命”,随后是有人端墙的震动声。声音来源并不是隔壁的二〇二号室。 我看了看窗外,大泽家二楼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我侧耳聆听,可疑的声音消失了。 幻听? 不过似乎之前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我从窗口探出身去,看向大泽家的院子。以前院子和我所在的公寓之间隔着一道木板墙,自从院子角落里的小仓库发生火灾之后,便索性换成了砖墙。随后大泽又在院子里重新搭建了一个仓库,有时候晚上偷偷摸摸的不知在里面干些什么。 祖母去世后,那个男人便愈发不与人来往了。搞不好翻译的工作也丢了吧……就这样他还能维持日常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声音不是从大泽家的仓库里传来的。那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 或许应该重新调查一遍日升雅苑的住户。 反正今天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挨家挨户地调查试试吧。嘿嘿,这种侦探游戏惊险又刺激,我最喜欢了。 二〇二号室是最近态度冷淡的户冢,隔壁的二〇三号室住着一个叫山本安雄的男人。以前是山本的父母住在这里,儿子从疗养院回来后两位老人便回乡下老家了。 二〇一号室清水真弓 二〇二号室户冢健一 二〇三号室山本安雄 一〇一号室? 一〇二号室? 一〇三号室田宫(管理员) 问题是一楼的房间。一〇三号室住着管理员田宫龙之介,一〇一号室和一〇二号室却如迷雾缭绕。会是谁住在里面呢?我从没跟里面的住户聊过天,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一〇一号室一直是空房,不过最近似乎有人搬了进去。据说住在一〇二号室的是个女人,不过还不能确定。虽说田宫应该知道实情,但那个性格怪僻的老人应该不会轻易回答我的问题吧。 怎么办呢…… 天黑之后我来到一〇一号室门口,门边的名牌上并没有写住户的名字。名牌右边是换气扇,下面嵌着一块磨砂玻璃。屋里没亮灯。门左侧的电表纹丝不动。 是出门了,还是根本就没人住呢? 一〇二号室的名牌上也没有写住户姓名,屋里似乎也没亮灯,不过电表却缓缓地转动着。 我正准备按门铃,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有人出来开门的话,我要说什么呢? 不如随便嚷嚷几句“喂,你家动静也太大了吧”之类的,对方若说你搞错了,就赶紧道个歉解决了。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按响了门铃。 无人应答。死寂的沉默穿过门扉扑面而来。 直觉告诉我不对劲。这个房间里一定隐藏着不得了的秘密。虽然有点害怕,但我很久都不曾如此兴奋了。还真是久违了呢,这种感觉。 5 清水真弓 真弓,前些日子在你正忙碌的时候过去打扰,真是抱歉。去你公司时,在门外看到了你工作时的样子,办事非常干练利落,妈妈很高兴。要是爸爸能看到你的成长,一定也很欣慰。 不过,我有点儿不放心你的日常生活。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虽然你尽力表现得开朗,但我发现你时不时就会若有所思。我刚来东京的那天晚上,你回来得有些迟,该不会和你想的事有关系吧(我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愿是我多心了,如果真有什么烦恼的事,不妨和我商量一下,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啊。我在新潟祈祷你幸福快乐。 清水美佐子 她把这封信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 爱操心的母亲对独生女儿深沉的爱。 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内心却很是感动。 清水美佐子女士 妈妈您就是爱操心,我绝对没事的,您放心好了。 您会有那种感觉,肯定是因为我疲劳过度。第一次在东京独自生活,要面对很多令人精神疲倦的事情。不过我绝对会积极面对的,您不要担心。 至今为止,我从来就没有气馁过,对吧?太操心的人容易老哦。 我在东京祈祷妈妈身体健康。 真弓 她又看了看写给母亲的回信。随后,在末尾添了一段。 又及 我现在这份工作晚上下班很晚,当然会疲倦啦。 不过最近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这幢公寓里的住户都有点古怪,我从小不就好奇心很重吗? 像冒险似的,我的心脏兴奋得扑通扑通直跳呢。 即便如此,我可不会擅自闯入别人的房间。我又不是小偷,您别担心哦。我不会涉足太深,去侵犯别人隐私的。 哦,还有,我最近买了一台电脑。顺应时代潮流嘛。妈妈您要是也买台电脑的话,我们就可以互发电子邮件了呢。 世界越来越便利了呢。 6(山本安雄) 敲门声把我从睡眠的深渊拽回到现实世界。 我一直在做噩梦,梦见被蒙面强盗用手铐拴住动弹不得。虽然我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可一旦陷入梦境,还是难以脱身。 有人敲门,我睁开眼睛。四下像涂了墨一般一片漆黑。 睁开眼睛后发现一切都是虚惊一场。但我的处境却恰恰相反,现实比梦境更加残酷。终于摆脱了可怕的梦,名为现实的噩梦却又向我袭来。身为阶下囚的现实—— 敲门声响起。 能够把我从这名为现实的噩梦里解放出来的人,此时就站在门的另一侧。 邮递员?快递?还是过来劝捐的人? 是谁都无所谓,赶紧救我出去吧。如果是乖僻的田宫老人来收房租的话,就更是谢天谢地了。不,不可能,这里的住户是不会拖欠房租的。 我枯萎的希望因为这敲门声而重新焕发了生机。 我想站起身来,左脚却被猛地拽住。剧痛直蹿脑门,我发出一声惨叫。 高亢的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玄关响起门锁被拧开的咔嗒声,随后是蹑手蹑脚的脚步声。我心中希望的火苗熊熊燃起。 “救命,我被人监禁在这里啊。” 脚步声的主人似乎吃了一惊,随后响起快步奔跑的脚步声,咣当一声巨响,里屋的房门被打开了。 “这里,我在这里。趁那家伙还没回来,快救救我。” 来人发出一声惊呼。超市的购物袋掉落在地上,硬物与地板碰撞,发出尖锐的声响。 “哎呀,这真是……”女人的声音,“我现在就来帮你。” 手电筒的光亮肆无忌惮地照在我脸上。香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你是什么时候被关起来的?你是谁?” 女人的问题让我很焦躁。这种问题等救我出去之后随便你问个够,赶快救我出去才是正题啊。不过若把这话说出口,女人一气之下离开的话就糟糕了。我竭力让声音听起来饱含痛苦。 “大约是两天前吧。我叫山本安雄。住在日升雅苑二楼二〇三号室。” “你一个人住?” “没错。所以谁都不知道我失踪了。朋友、编辑、父母,都不知道。” “编辑?”女人的声音里掺杂着敬佩和激动之情,“你是作家吗?” “是的。我是推理小说作家。虽然没什么名气。” “真的假的啊!” “比起那个,你能先帮我把这个解开吗?” 光照向拴在我左脚上的脚镣。 “哎呀,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这个。” 女人脸上戴着一只大口罩。发觉我在看她,女人找了个借口说感冒了,并咳嗽了几声。 女人伸手探向脚镣,用力扯了扯。那只手堆满脂肪,圆鼓鼓的。 “不行啊,单靠手弄不开啊。” 女人摇了摇头。这时,我抬头看到女人的眼睛。那是一双会让人想起小猪崽的小豆眼,似乎很胆小怕事。虽然不知道她年龄多大,是个怎样的人,但现在除了信赖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能帮我通知警察吗?” “警察?” “是的,请你打个电话吧。”我哀求女人,“我已经被绑在这里两天了,什么东西都没吃,连澡都没洗过……” “哎呀,真可怜。”女人的声音毫无起伏,“你稍等一下。” 女人放开脚镣跑了出去。玄关的门打开了,随后又重重地关上。我第一次发现关门声听起来竟如此充满希望。 大约五分钟后,从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叫来的不是警察,而是救护车啊。是看到我身体虚弱才这么做的吗?我边想着“终于得救了”,边听着救护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希望之火熊熊燃烧的同时,我的全身也充满了力量。虽说不知道监禁者的身份,但只要知道房间号,警察就可以立刻进行调查了。我恨不得马上把满腔怒火倾泻在监禁者身上。 救护车的警笛声更近了,随后停了下来。房间里充满令人愉快的静默。得救了,终于得救了。我的心渐渐被安心感填满。 响起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喂,是哪里啊?” 男人的怒吼。这里,是这里啊!似乎由于巷子太窄,救护车开不进来,救护人员只好抬着担架冲进巷子。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这幢公寓前。 “喂,这边。” 有人在敲玄关的门。 “田宫先生,您怎么样了?” 田宫先生?田宫不是住在一〇三号室的吗?不,不对,不是那里!是这里,呃……这里是几号室来着? “救命啊!是这里,是这里啊!” 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叫道:“喂!救命啊!” 开门的声音传来。 “你们干什么啊?” 似乎是田宫的声音。 “有人打一一九【日本的急救电话是一一九】说这里有人不行了。”急救人员回答道。 “你说什么?我可是硬朗得很啊。” “房间里没有哪位身体不舒服吗?” “胡说什么呢。我一个人住,是个可怜的老光棍。哼!” 既然我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他们应该也能听到我的叫声。 “喂——是这边啊!救命啊!” 女人一定是说错了门牌号。话说回来,那个女人呢?她来向急救队员解释一下不就行了吗?! “真是怪了。电话里明明说这个房间里有个男人快不行了啊。” “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是谁搞的恶作剧吧?” “说的也是,明白了。” 急救队员说完,烦躁地喊了句“收工了”,就骂骂咧咧地走了。队员们纷纷抱怨着“哎呀,居然是恶作剧”。 我拼命的叫喊只是徒劳一场,队员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希望的火苗瞬间熄灭,希望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我无力地瘫在褥子上。 那个女人的好意化为一场泡影,这并不能责怪那个女人。现在的问题是房间的主人,也就是监禁我的人,很可能立刻就会回来。 到底如何是好啊…… 眼泪喷涌而出。我无声地哭着,睡魔渐渐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强烈的饥饿感折磨着胃袋,迫使我醒了过来。 这种紧急时刻居然还惦记着吃,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生理需求也涌上来,我以佝偻着腰背的屈辱方式向厕所移去。小便之后,我又喝了几口水缓解饥饿。 正准备返回里屋的时候,我发现地板上有一个白色的东西。黑暗中,它像涂了白色荧光涂料似的泛着微光。是便利店的塑料袋。我拖着左脚上的脚镣蹲下身子,右手使劲向前伸去。指尖碰到了袋子,然后用力把袋子拖了过来。是那个女人落下的袋子。 谢天谢地。袋子里的东西全进了我的胃袋。吃东西的时候,我短暂地忘记了身处的苦境。 填饱肚子之后,我也能集中精神思考现在的状况了。怎样才能逃离这里呢?必须想出一个可行的主意。 我打开电脑,查看邮箱。 给地址簿里唯一的联系人新见月代发封求救信试试吧。 救救我,放我出去。 山本安雄 邮件发送出去之后,我才想起没有写明自己身处何处。浑浊的空气让我的大脑变迟钝了,居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事。这么一来,就算对方想帮我也没有办法啊。 正准备重新发送一封邮件的时候,响起开门的声音。 我切断电脑的电源,假装正在睡觉。 香水的味道弥漫开来。是刚才的那个女人,我霍地爬起身。 “喂,你怎么回事啊?” 我明知这样挑衅没准会适得其反,但由于刚刚痛失了得救的宝贵机会,我没能控制住沸腾的怒火。 “你就这么中意这里啊……亏得我刚才给了你一个那么宝贵的机会。” 女人忽然把手电筒照向我。白色的口罩和墨镜遮住了女人的脸。 “你在拿我开玩笑吗?” “你才发现吗?身为推理作家,你还真是迟钝啊。” 女人哈哈大笑。这个女人就是监禁我的人!刚才是她跟我开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故意用公用电话打一一九,撒谎说田宫老人病倒了,惹火了急救队员。这样就算再打过去求救,也只会被当做恶作剧处理。 “你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 “喜欢?” 我一时语塞。 “没错,我喜欢你。”女人含笑说道,“准确地说,不是喜欢你的身体,而是你的作品。” “你知道我是推理作家啊?” “没错。我想试试你的推理能力。如果我真是经过的路人,怎么会有房间的钥匙呢?为什么监禁者一直没有回来呢?救护车来的时候,我去哪里了呢?” 女人笑着向我提出一个个问题。我只能在心里咒骂自己的愚蠢。 “不过看你最近堕落的样子,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情况?应该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幢公寓里啊……” “哎呀,你还真笨呢。只要看过《倒错的轮舞》和《倒错的死角》,立刻就能明白你住在东十条。我两个月前以读者的身份来这处‘作品的舞台’转了转,没想到还真有个日升雅苑,我可是吃了一惊呢。” 女人在得知连书中的登场人物都是实际存在的真人时更是大吃一惊。作为书迷,她便萌生住进这幢公寓的想法。 “反正我不过是个单身大闲人。我问了一下管理员,发现这间屋子还空着,便立马付了定金。房租着实便宜啊。” 女人似乎是个疯狂的读者,我有点毛骨悚然。我动了动,坐起身来,不给她任何可乘之机。 “你也发现了我?” “没错。我查出你居然以山本安雄这个名字登记,住在二〇三号室。” “可你干吗要这么做啊,直接去我的房间敲门不是挺好的吗?” “你没开门啊。我按了门铃,但你没有反应。我以为你不在家,可晚上却发现你家亮着灯。所以……” 女人故意咳嗽了几声。 “所以你就诱拐我?” “这可不是诱拐啊,是我救了你哟。” “你撒谎。” “真的呀。三天前的晚上,房间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我慌忙出门察看,然后就发现你倒在楼梯口。” 原来如此。烂醉如泥的我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她趁机把我搬进了这个房间。 “照料你的时候,我发现你就是山本安雄,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所以你就监禁了我?别开玩笑了,我又不是宠物。” “这可是我为了你而采取的非常手段。” “为了我而采取的非常手段?” “我希望你回到最初。” “最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这家伙一定是疯了。 “我其实并不想采用监禁的方式,但如果不诉诸武力,你是不会觉醒的。” 女人站起身来,按下遥控器的开关,点亮了房间里的电灯。女人身材矮胖,由于遮住了脸,我分辨不出她的年龄,不过听声音像是三十岁左右。 女人在椅子上坐下来,翘着二郎腿俯视着我。椅子发出令人烦躁的嘎吱声。 “接下来,我就说说我的目的吧。还是你想绞尽脑汁推理试试?” 我摇了摇头。浑浊的空气使我的大脑变得迟钝呆滞,而且万一没猜中肯定又会被女人讥讽。非常手段,武力措施……女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告诉我吧。”我摆出一副不会显得太过傲慢的镇静态度,问她,“不过,在这之前,能不能先把脚镣解开呢?” “这可不行,这是为了防止你逃跑。你知道这里是几号室吧?” “嗯,日升雅苑的一〇二号室。” “没错,你再哭再叫也没用哦。隔壁的田宫耳背,根本就听不见,一〇一号室也一样哟。” “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啊……” 我催促女人。 “我想让你为我写小说。” “为你?” “没错,你是以密室小说出道的吧?” “啊,是啊。” “我喜欢那个。你写的密室小说的确很不错。不过之后的就完全不行了。说是叙述性诡计?刚开始还挺好,可你把作品搞得花里胡哨的,内容却是换汤不换药。真让人厌烦。我可是腻味了。” 女人的话如同锋利的匕首,猛地刺进我的胸膛。身为作家,我自己对这一点是再明了不过了。现在被读者指出来,可谓完全打碎了我身为作家的自尊。千篇一律,千篇一律…… 书评里也常常出现这种评语。即便标榜叙述性诡计,也骗不过读者的眼睛。因此,虽然我仍然投机取巧地写着叙述性诡计推理小说,但成功概率却越来越低。我心里明白这样下去只会走入死胡同,也觉得必须赶紧改变作风。 “三得利推理小说大奖【一九八三年由朝日广播公司、文艺春秋出版社和三得利有限公司联合创办的推理小说新人奖,是日本众多推理奖项中比较罕见的接受海外应征作品的大奖。二〇〇三年因播放对应广播剧的节目《星期六Wild剧场》终止而暂停颁奖。主要获奖作品有伊坂幸太郎的《碍眼的坏蛋们》(后更名《天才抢匪倒转地球》)、横山秀夫的《罗苹计划》等。】和江户川乱步奖都落选了,你心里应该正憋着股劲呢吧。不过你要是想靠叙述性诡计推理小说扬眉吐气的话,我劝你还是算了吧。我坚信,你最擅长的应该是密室小说。” “我不想写密室小说了。那不过是我的无奈之举,我原本就想写叙述性诡计。就算被人指责千篇一律……我这么笨拙,根本没办法改变风格。” “不,你可以的。” “我肯定不行。” 她说得很坚定。但即便如此,被粗暴对待、满心屈辱的我,也不可能立刻乖乖地说“好的,我试试看”。 “我不干。你赶紧把我放了吧。这件事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放了你的话,你会写密室小说吗?” “我没这个打算。” 我断然拒绝。 “那我是不会放了你的。你就在这里待到死吧。”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到你说愿意为止。在这之前我是不会给你任何食物的,明白了?” 女人的声音里饱含怒火。 “再哭再叫都没有用。固执己见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女人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出房间。打开玄关的大门,然后关上。传来上锁的声音。随后便只剩一片阴郁的静寂。 7(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今天发生了件怪事。 应该是傍晚五点半左右。我在房间里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处渐渐靠近,最后在附近停了下来,随后就响起脚步声。 我打开窗,发现从大泽芳男家的围墙边冲进来几名急救人员,朝着我的公寓跑来。我赶紧出门走到二楼的走廊里,抓着护栏向下探出身去,我看到急救人员走向了管理员田宫老人的房间。 领队的男人按响门铃,并用力敲门。 “田宫先生,您怎么样了?” 随后,一脸不悦的田宫老人探出头来。 “你们干什么啊?” “有人打一一九说这里有人不行了。” 急救人员回答道。 “你说什么?我可是硬朗得很啊。” “房间里没有哪位身体不舒服吗?” “胡说什么呢。我一个人住,是个可怜的老光棍。哼!” “真是怪了。电话里明明说这个房间里有个男人快不行了啊。” “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是谁搞的恶作剧吧?” 急救人员嘟嘟嚷嚷地发着牢骚回去了。我觉得不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立刻跑下楼梯,在老人关门之前冲到了一〇三号室门口。 “那个,管理员……” “嗯?” 田宫老人把手插进一头白发,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刚才那些急救人员是怎么回事啊?” “恶作剧啦,恶作剧。不知道谁搞的骗人的把戏。” 田宫面色赤红,隐约现出怒色,简直像个白发鬼似的。 “没事的话,我关门了哦。” 见他打算关门,我慌忙发问,同时闻到从房间里飘出炖菜的味道。 “请等一下,我有点事情想问您。” “什么啊?有话赶紧说。” 这么难相处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公寓管理员,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令人恼火。 “是这个房间啦。”我指指旁边的一〇二号室,“是谁住在这里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这是个人隐私,住户信息是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 真是固执。不,应该说是故意刁难人吧。这种派不上用场的老头反倒活得久。 “刚才的一一九,是不是隔壁的人打的啊?”我说道,“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喊‘救命’。” “哼,不会吧……那个女人怎么可能求救。她可是相当凶悍哪。” “哎呀,原来里面住着一名女性啊?” 田宫一脸“完蛋了”的表情,随后还嘴硬地说道:“算了,告诉你一点也没关系。是个年轻女人啦。不过我老觉得里面应该住了三个人。” 田宫老人说签约的时候是一个人,但后来好像带着朋友一起住了进来。 “朋友也都是女的吗?” “是啊。三个人一起住虽然违约了,不过她从不拖欠房租,也没出什么乱子,我也就没计较。就这样了啊。” 田宫截住话头,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8(山本安雄) 不想屈服于那个女人。这种毫无道理的监禁,难道不应该是只有小说里才会发生的情节吗? 话虽如此,如今我不仅饥饿难当,痛苦的监禁还增加了身体的负担,腰背伤处的疼痛更加剧烈。我决定舍卒保车,接受女人的要求。 在女人第一次提出要求之后的第三天,当她再次逼问我的时候,我告诉她我愿意。 “你真的决定写了,是吗?” “是的。我可以试试看。不过……” “不过?” “我有个条件,先把脚镣解开。身体受着折磨,想写也写不好。” “你是想逃跑吧?” “我不会逃跑的。很久以前我就想写本格推理小说了,而且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 “那就好。” “但以这种诡异的造型,我没办法进行创作。我想用那张桌子。” “行啊,你可以用那台电脑。”女人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得戴着脚镣,行吧?” “有没有吃的啊?我快饿死了。” “这个好说。” 女人走进厨房,不一会儿拿回来一个塑料袋。不过是夹心面包和咖啡牛奶,我却像难民似的拼命往嘴里塞。我得趁女人心情好的时候赶紧多吃点。 填饱肚子之后,大脑的运转也变快了。 “咱们谈谈吧。”女人说道。 “在这之前,能把墨镜和口罩摘了吗?看不清你的样子,我怎么为你写小说呢?” “哎呀,这可不行。我是你的读者代表,你就当我是你从没见过面的千千万万的读者中的一个就行了。” 女人还是不让我看到她的真面目。 “我写完小说,你就会放了我?” “那当然了。” 女人悠然地点了点头。 “要是我报案呢?” “你不会去报案的,我手里可捏着你的小秘密呢。”女人一脸自信,“要是读者们知道了,应该会阻碍你今后的前途吧。” 她似乎是指我曾入院一事。【这部分情节在“倒错三部曲”第二部《倒错的轮舞》中有详细交代。】虽然现在已经康复了,但如果事情暴露,应该还是会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 “明白了。不过要写长篇小说可是很花时间的。比方说,写完五百页【这里指20x20的方格稿纸,五百页大约二十万字。】的长篇最少也得三个月啊。难道这段时间你要把我一直关在这里吗?” “没错。要用三个月写完五百页,还是一个月写完,这可全在你自己哦。要是拼了命,说不定两周就写完了呢。”女人哧哧地笑了,“你要是专心努力,我相信一周时间就能写完。” 真是无理的要求。 “那你帮我收集点资料吧。另外,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作品。” “OK,等你睡醒的时候我就能弄好了。” “睡醒的时候?我刚醒啊,你不挺着急的嘛。” “不,你马上就会困了。等你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会看到桌子上放着资料。” “现在几点啊?” “晚上八点。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再开始加油吧。” 女人的身影开始摇晃。怎么回事?身体变得很沉,眼皮重到几乎睁不开。 坏了,食物里掺有安眠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倒进了被褥里,如同织茧的蚕。 后悔也已经晚了。 睁开眼的时候我正仰面朝天躺着。从楼梯上摔下来时撞伤的腰部肿了起来,即使轻轻触碰都会痛得几乎令我跳起来。稍微晃动,疼痛的涟漪便会扩展到身体的各个角落。 苏醒之前,我做了个被那个口罩女手持菜刀追赶的梦。我被自己的呼救声惊醒,想起自己现在是被囚之身时,我又宁可回到梦中被女人追赶。至少,在梦中还有奔跑的自由。 我在泛潮的被褥上翻身的时候,发现比起睡前,身体似乎自由了一些。虽然还拴着脚镣,但锁链长了,不过依旧坚固得怎么用力也扯不断。看来在我睡着时,女人把链条放松了。 我立刻起身测试移动范围。总算可以勉强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了,另外还可以直起身走去厕所。这可太好了。虽然还够不着屋里的电灯开关,但可以打开书桌上的台灯。这样一来便可以看清屋内的情况了。 窗边拉着厚厚的遮光窗帘,无法探知外界情形。书桌右手边的书架上按照出版顺序整齐地摆放着我的作品。 看来那个女人系统地阅读过我的所有作品。 睡意全消。书桌上堆着一摞书,我看看书名,全是密室题材的推理小说。最上面放着一张字条。 我心目中的十佳密室小说 1.《黄色房间之谜》(加斯东·勒鲁【加斯东·勒鲁(Gaston Leroux,1868—1927),法国记者、侦探小说作家。】) 2.《三口棺材》(狄克森·卡尔) 3.《白修道院谋杀案》(卡特·狄克森【约翰·狄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1906—1977)的另一个笔名。】) 4.《谋杀游戏》(克里斯蒂安娜·布兰德【克里斯蒂安娜·布兰德(Christianna Brand,1907—1988),英国侦探小说家、儿童小说家。《谋杀游戏》为短篇,收录于《不速之客的自助餐》(Buffet for Unwelcome Guests)。】)短篇 5.《第五十一间密室》(罗伯特·阿瑟【罗伯特·阿瑟(Robert Arthur,1909—1969),美国侦探小说作家、电影制片人。】)短篇 6.《密室里的行者》(罗纳德·诺克斯)短篇 7.《看不见的格林》(约翰·史莱德克【约翰·托马斯·史莱徳克(John Thomas Sladek,1937—2000),美国科幻小说家,《看不见的格林》(Invisible Green)是他少有的密室题材侦探小说作品之一。】) 8.《地狱之缘》(黑克·塔伯特【黑克·塔伯特(Hake Talbot)原名亨宁·内尔姆斯(Henning Nelms,1900—1986),一生共出版两部小说,一部剧本和一些短篇小说。《地狱之缘》(Rim of the Pit)是他创作的第二部侦探小说。】) 9.《古墓之谜》(又名《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阿加莎·克里斯蒂) 10.《修道院神秘事件》(马丁·帕罗克【马丁·帕罗克(Martin Porlock)是英国侦探小说家菲利普·麦克唐纳(Philip MacDonald,1900—1980)的笔名。】) 纸上还用女人的字体这样写着: “我希望你至少能写出可与这些作品匹敌的密室小说。时间充裕,我会尽量收集资料的。” 不可能。这是只有疯狂密室迷才能排出的前十啊。这个疯狂的女人竟然还实施了把我这个推理作家囚禁在密室里,逼我写密室侦探小说的可怕计划。真是胡来,不,应该说是伟大的蠢举。 因为担心惹怒那个暴躁的女人会使我置身于危险之中,我才接受了写小说的要求。但说实话,我并没有自信在短时间内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 更何况是要写能和女人列出的作品相匹敌的小说!古往今来,多少作家醉心于密室手法,被密室的魔力所俘虏。但密室的手法只有寥寥几类,大部分作品不过是以某种手法为基础,变换叙述方式而已。 我觉得密室题材已经差不多被挖尽了。 突然被要求创作密室题材的长篇小说,可不是立刻就能写出来的。连最优秀的推理作家都会尽量避开这个题材,一文不名的我又如何能成功呢? 如果对那个女人说写不出来的话,不知她会作何反应。一定会勃然大怒,对我施暴。假如女人不给我饭吃,那我就只能被饿死了。隔壁住着一个耳背的老人,二楼的住户又向来不会插手别人家的事。 简直是“密室里的行者”啊。 我深陷绝望之中,仰面朝天倒在潮湿的被褥上,腰背传来的剧痛时刻提醒我正身处苦境。 密室、密室、密室—— 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忍着疼痛,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闭上眼后,眼前反而会展开一片白色的世界。远处传来海浪的吼声,能闻到被抛上海滩的腐烂海草和死鱼的味道。不过这一切并不令人难受,反而让我异常怀念。 有种仿佛在船上随着船身摇曳摆动般的幻觉和类似晕船的反胃感。 是有人正在摇晃失去意识的我。 睁开眼睛,面前是一个陌生女人。 我似乎知道她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被她带到船的甲板上,呼吸着新鲜空气,海浪溅起腥咸的飞沬,空气凌冽刺骨。从船头能望见远处阴沉的小岛。小岛卧在海面上,状若鬼魅。 “那就是‘上吊之岛’。” 女人在我耳边低语。“上吊之岛”几个音节猛地抓住了我的胸口,心脏阵阵战栗。随后,恐惧包裹住我的全身。 雪月花—— 脑海中无意识地浮现出这几个字。 世家。浮身堂。行者。密室。溺死。上吊。 如同在做联想游戏似的,我的脑海里生动地涌现出各种情景。浮在海上的祠堂。驱魔箭。雪月花。海浪的吼声。涨潮。屋顶隔间。牢房。 语言的断片紧接着浮现,情节越来越丰满。 “就是这个。” 真令人难以置信。为了构思小说情节而端坐在桌前时脑袋总是空空如也,身处此等劣境,各种情节反而会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雪月花。新见家。新见月代。 啊,就是这个了。即使说我是为了写出这个故事而生的也并不过分。 上吊之岛—— 兴奋,或者说是战栗使我的全身近乎麻痹。并且,我打算在作品里隐藏一个信息。 9(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店长对我很亲切。他头发稀薄,身材微胖,性格很好,喜欢照顾人。他离婚了,有两个女儿,好像都跟着妻子一起生活。这些事情他都当玩笑话告诉了我。 “清水,哪天一起去喝酒吧?” 昨天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店长这样问我。 “好呀,好想喝个痛快呢。” 我最近完全没沾酒。心想偶尔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便随口答应了。 店长马上问我明天怎么样。 明天,也就是今天啦。今天我休息,正好有空。 “王子站前有一家店,一直开到天亮哟。” 虽然我对王子站附近没什么好印象,不过已经很久没去过那里了。我接受了店长的提议。 王子站附近的高级公寓里,住着我曾经的恋人。我想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决定借这次机会,在跟店长约好的六点之前去看看他。 车站前有一幢名为“北topia”的大楼,可以说是北区的综合性大楼。我呼吸着全是北本路上汽车尾气的空气,穿过人行横道。我要去他的公寓看看。那幢砖砌建筑物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变得灰扑扑的。 塞满了无聊回忆的公寓。本想与过去一刀两断,那些回忆却反而像长年累积的生活垃圾一般,粘在我的心里,怎么也丢不掉。 六点钟的时候,我在“北topia”的一楼与店长会合,然后一起去店长常去的那家居酒屋。要是之前不去公寓瞎转悠就好了,我很后悔。 几杯酒下肚,我愈发消沉起来,开始有点想哭。店长对我的这一面感到很意外,不知所措地说着各种安慰的话,但都不起作用。我心知不能这样,却完全刹不住车。 对不起啊,店长…… 八点刚过,我就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店。明天见到店长的时候可怎么办啊?或许就趁机辞职? 看到年轻女人我就不由得感到窝火,我觉得自己已经近乎“病态”了。看到满脸幸福的情侣相拥而行,更是几乎无法抑制全身翻腾的愤怒。 从王子站蜂拥而出的人群里有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黄色的连衣裙,全身洋溢着幸福。我悄悄跟在她后面。 女人往北本路的赤羽方向走去,拐进了狭窄的小巷。 我仿佛被甜美花蜜所吸引的蝴蝶,跟着她拐进了小巷。小巷周围是一片住宅密集的居民区。我加快脚步,逐渐缩短和女人之间的距离。 二十米,十米…… 附近的狗歇斯底里地狂吠着。周围人迹寥寥。 女人突然停在一幢二层小楼门口,从手提包里取出钥匙,打开大门走进楼里。 “我回来了。”传来女人欢快的声音。 “你回来了啊。”是母亲的应答声。 狭小的空间里住着一个平凡却幸福的家庭。 我的眼里充满悲伤的泪水。 我到底该如何是好?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啊。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坠入地狱的。 随后发生的事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我沿着北本路向东十条走去,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我拐进公寓所在的巷子,疲惫不堪。小腿肚像木棒似的又肿又硬。我似乎已经无意识地在附近转悠了很久。 居然没有引起警察的怀疑而被带走盘问。 或许一个女人,就算大半夜在外四处徘徊也不会引人生疑吧。虽然有可能被道匪袭击,不过应该不会有人对我感兴趣。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其实挺让人悲伤的。 昏暗的小巷,我的心也一片灰暗,令人心情阴郁的灰暗。 大泽芳男的家。二楼的房间里依然亮着灯。日升雅苑二〇三号室和二〇二号室也都亮着灯,只有二〇一号室一片漆黑。我瞬间感到一阵无边的孤独。 一楼的房间被围墙挡着,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我满心孤寂地登上楼梯。 正准备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听到咔嗒一声金属的响动。我以为是隔壁户冢要出门,便慌忙躲进门里,把门打开一条缝窥视外面的情形。 不是户冢,而是二〇三号室。门打开后,走出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身材微胖。女人的打扮让我觉得很奇怪,半夜三更的戴墨镜和口罩是打算干什么啊? 而且,二〇三号室里住的应该是一个叫山本安雄的男人才对啊。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女人一副竭力避人耳目的样子,真让人不得不心生怀疑。 小偷? 最近这附近闯空门的案件频频发生,居民自治会的人经常挨家挨户投递传单,提醒大家注意锁好门窗。我藏身门后,观察女人的行动。她腋下夹着文件袋和书,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我悄悄出门,站在走廊向下观望。女人并没有沿小巷离开,而是一闪身走进了一〇二号室。她是用钥匙开的门,看样子是一〇二号室的住户。 把此情此景与最近频频从一〇二号室传来的悲鸣联系起来的话,再迟钝的人应该也能察觉到这其中有蹊跷。 确定女人已进入一〇二号室后,我来到二〇三号室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里面的动静。一片安静。我拧动门把手,门果然上了锁,纹丝不动。 不行不行,侦探游戏已经结束了哟。即便好奇心比别人旺盛得多,如此深入别人的隐私,万一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可怎么办啊!是吧,清水真弓? 身边的纷争已经不少了。 ——行了吧,先把自己周围的苍蝇赶走再说吧,你哪里还有余睱插手别人的闲事啊? 没错,我没那个闲工夫。 ——可是,就来这最后一次总行吧? 我用力摇摇头,赶走心头反叛的叫嚣,走下台阶来到一〇二号室窗前。从换气扇下面的磨砂玻璃窗透出几许微光。室内隐约传来咣当一声。 一切到此为止。没有我插手的余地。 我转过身,登上楼梯。 ——这下了却心事了吧? 嗯,就这样了。侦探游戏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冲了个澡之后钻进了被窝。 明天见到店长的时候该说点什么好呢…… 某月某日 便利店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烦恼。店长真是个好人,是个成熟的成年男人。他一看到我,就笑着说:“昨天不好意思啊。谁都有痛苦的回忆嘛,就连我这种无趣的男人也还有一堆烦心事呢。都是成年人嘛。”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 “不用在意啦。清水你呀,就用惯常的笑脸接待客人就好了。” “好的,我知道了。” “明白了就赶紧工作吧。今天要盘点存货,可是会很忙的哟。” 店长微微一笑,拍了拍我的后背。这可不是性骚扰,店长心中毫无邪念,像他这种性情的人还挺少见的。 “讨厌,您别吓唬我嘛。” 两人之间的隔阂完全消除。谢谢您,店长,谢谢您的体谅与关心。 郁闷的心情彻底放晴,我今天对待客人尤其热情,甚至有些过分积极。 某月某日 早上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有点睡过头了。 十二点就要开始工作了,我匆匆忙忙地洗漱更衣后,就着咖啡吃了片吐司当早餐。 打开门正准备出发的时候,我看到二楼的走廊上站着一位意外之客。 “山本阿姨?” 二〇三号室门口站着一位弓腰驼背的白发老婆婆,是之前住在这里的老夫妇之一。老婆婆吓了一跳似的缩起了肩膀,看到是我,便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好久不见。” 我低头行礼,老婆婆缓缓向我走来。她右脚不太灵便,拖着脚走路的样子让人看了很是心疼。 老夫妇住在这里的时候很少外出,也不跟邻居打交道。只有我偶尔遇到他们的时候会主动打招呼。他们是为了照顾住院的儿子才特意在东京租了间公寓的,儿子出院后他们便回乡下老家了。从那之后到现在也不知过了多久。 “怎么了?”我问道。 “我过来看看安雄现在怎么样,可是房里没人。”满脸皱纹的老人双眉皱成一团,“几天前我打过电话,但没人接。我挺担心的,就来东京看看他。你见过安雄吗?” “没有,我几乎没遇见过您儿子。” 其实我连山本安雄的脸都没仔细看过。 “这样啊。” “他不在家吗?” “嗯,挺奇怪的。” “奇怪?” “嗯,感觉像是不久之前还在屋里似的。” “不久之前?” “嗯,感觉像是出门散步去了,马上就会回来似的。桌子上还摆着要寄给出版社的手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老婆婆说她每周都会和儿子通一次电话,但之前没听儿子说起要出门旅行之类的话。“总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孩子一定卷入什么麻烦事了。” 我想起之前深夜听到的“救命”。不过这几天没再听到了。那会是山本安雄的声音吗? 老婆婆看着我的脸,问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啊?” “啊?哦,不是,没什么。” 我不想说多余的事,徒增对方的担忧和不安,便搪塞了过去。 “我真是担心啊。” 老婆婆叹气的样子着实令人心酸。 “的确让人担心呢。” 还有工作等着我。不过我有些放心不下老婆婆。 “您接下来怎么办呢?今晚要在这里留宿吗?” “不,我今天去板桥的女儿家住。”老婆婆一脸阴霾,“唉,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啊。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老婆婆佝偻着腰,抓着扶手慢慢走下楼梯。我走到二〇三号室前,看了看电表。电表缓慢地转动着,应该是因为冰箱的电源还开着吧。 看看手表,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我转过身,正准备下楼的时候,发现脚边有个亮晶晶的东西。是钥匙。 难道是老婆婆掉的? 这下糟糕了,等老婆婆发现钥匙不见了,一定会很着急。 我跑下楼梯,奔向车站前的商业街。然而老婆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买东西的人群里了。我只得满心疑惑地往便利店走,路上经过一家五金店,门口挂着“配钥匙”的招牌。 就在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想法。我立刻走进五金店,请店员照着捡到的钥匙配了一把新的。差一分钟十二点的时候,我迈进了便利店。 换好制服,站到收银台后面,我突然发现山本安雄的母亲就在店外的大街上,正边走边巡视着道路四周。一定是发现钥匙不见了。 我立刻奔出店外,一边挥舞着钥匙,一边喊着“山本阿姨”。老婆婆受了惊似的抬起头来,认出是我之后,又露出一脸安心。 “哎呀,是你捡到我的钥匙了呀,真是谢谢你。”老婆婆不停地点头道谢,“你真是个好人啊。” “您把钥匙掉在公寓的楼梯上了。” “唉,我真是不中用了啊。” 老婆婆无力地笑了笑,再次深深地低头向我道谢,之后走向东十条车站。而我的手心里握着另一把钥匙。 二〇三号室的钥匙。山本安雄家的钥匙。让人蠢蠢欲动的、闪闪发光的钥匙。我总觉得这是能把我从现在的郁闷情绪中解放出来的钥匙。 二〇三号室的房门背后一定掩藏着什么。那个房间充满了秘密的味道,让热爱冒险的我兴奋无比。 幕间 1 清水真弓谨启 真弓,前些日子去东京看你时,一直没机会告诉你,事实上我目前正在考虑结婚。突然提起这种事,你恐怕很惊讶吧? 结婚对象是我供职的百货公司的分店长。他五年前丧妻,二十六岁的女儿在去年出嫁,如今过着单身生活。年龄四十八岁,如果你爸爸还在世的话,刚好也是这个年纪。他待人很亲切,给人的感觉非常好。 约在一年前,他向我提出共同生活,但我想等你结婚后再谈这件事,于是拒绝了他。不过,最近看到你已顺利踏入社会,正勤奋地工作着,我终于打算接受他的提议。 分店长是东京人,只身来到我们这家分店工作着,迟早还是要回东京的。到那时候,说不定我们还能住在你附近。这也是我同意结婚的原因。 他女儿十分赞成父亲的婚事,如果你也同意的话,我就接受他的求婚。 事情很突然,或许会让你吃惊,不过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期待你的回信。 妈妈 清水美佐子字斟句酌地写到这里,把信装入了信封。她踌躇着是现在投出去,还是过些时日再寄,最后决定现在就投。真弓也一定会赞成的吧。她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时间有些晚,但她还是决定出门去附近的邮筒寄信。满怀着幸福的憧憬,美佐子走出独自生活的公寓。 生活在东京天空下的女儿,此刻正在做什么呢?她不经意地想着。 “真弓……” 她的眼角骤然发热。 2(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手中握着钥匙。 因为一直被紧紧握在手心,钥匙变得热乎乎的。 怎么办?如果用了这把钥匙,就是非法入侵民宅了,是犯罪行为。几天前我就开始犹豫了。置之不理,还是用这把钥匙打开秘密世界的大门呢?怎么办? 总这么优柔寡断可不行啊。不过,要是做了这种事,妈妈一定会很生气吧。 可是我的好奇心已经膨胀到几近失控,就快要撑破我的心脏,直接逃向外面的世界了。 不如在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先满足我的好奇心。不赶紧在它爆炸之前放放气的话,可就难以收场了。 我试图说服自己使用钥匙,但一想到真要使用这把钥匙时我又踌躇了。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啊?要是妈妈的话,会怎么办呢?我冲着星空问道。妈妈应该正和我注视着同一片星空吧。妈妈的面容浮现在天空中,不知为何我的眼里充满泪水。不可以鲁莽行事哟。妈妈一定会这么说的吧。用力摇摇头,妈妈的幻影消失了。我的心情也豁然开朗。那个时刻就要到来了。 第二章 虚构的密室 1(山本安雄) 我已经开始着手创作小说了。在监禁的状态下被人逼迫着写小说,简直就像史蒂芬·金的《危情十日》一样。与男主角保罗·谢尔顿唯一不同的是,我很享受目前的状态。 被监禁的确不自由。然而,之前不温不火的平淡生活使我的创作热情越来越淡,这突来的困境反而激发了我的灵感。这种经历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我应该把这当成神明对我的磨砺。 若能成功逃离这里,我还可以把这段监禁生活用作小说的素材。究竟是谁把我关在这里、逼我创作小说的呢?关于这一点我打算边写小说边推理。只要趁那个女人来这里的时候尽量跟她搭话,就一定能找到线索。 问题是密室的手法。女人在纸条上列出了她最喜欢的十本密室小说,并要求我写出能与之匹敌的作品。 不过随便糊弄糊弄她,装出一副写作的样子就行了吧。或者把我的推理过程写出来,就差不多了吧。 女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玄关响起开门的声音和塑料袋互相摩擦的沙沙声响。 我正在睡觉。虽然察觉了女人的到来却依旧躺在被窝里。响起电脑开机的启动声,女人粗鲁地敲击着键盘。随后女人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喂,你他妈的到现在都干了些什么啊?” 女人突然飞起一脚踹向我,这一脚正中我之前腰部受伤肿起来的部位,疼痛使我从被窝里一跃而起,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你这个浑蛋!”女人怒吼道。 我暗自祈求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闭上眼睛,再睁开。却见女人双手叉腰,一脸凶悍地站在我面前。戴着口罩和墨镜的脸让人不寒而栗。 “看来你完全没理解你现在所处的状况嘛。全是千篇一律的叙述性诡计,读者早就烦透了,没有任何惊喜之处。再这样下去就是死路一条,你的作家生涯就要画上句号了。你怎么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啊!” “不,不是这样的。我已经想到了不错的素材,打算休息一下就动笔。” 女人却认为我不过是在找借口。 “那你就赶紧写。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给我拿出结果来,结果!等你写出来之后,想睡多久都随便你。” “知、知道了。” “知道了就赶紧写!写啊!” 我被女人吓得站起身来。脚镣绊住了左脚,我像不倒翁似的猛然滚倒。真是狼狈不堪。我真想放声大哭。 “到现在为止都算是给你的适应期,从现在开始我可要动真格的了啊,老师。撒娇时间已经结束了。” 女人强制我坐在书桌前。我只能把电脑当草稿本,构思小说情节。 女人去了外屋的餐厅。身后亮起灯光,并传来吃东西的声音。随后还飘来一阵可可的香甜气息,我的肚子开始咕咕直叫。 “写出点什么以后我就给你饭吃。”女人冷冷地说道。 头顶传来摇滚乐的声音,是户冢健一打开了音响。噪声使地板微微震动。那个男人就算知道我被囚禁在这里,估计也不会帮忙的。 最后,我绞尽脑汁、埋头苦思密室手法和小说情节直到天亮。不时从餐厅传来女人打呼噜的声音。 我还趁机又给新见月代发了一封求救电子邮件。过了一会儿,她回复了我:“你是谁?”这时我察觉女人醒了,便赶紧删除了邮件。 一股腐鱼烂虾的味道从脖颈后面飘来。气味难闻,令人作呕。 “怎么样,写好了吗?”女人问道。 “马马虎虎吧。不过总算是有了点头绪。” “哦,那就好。”女人的语气很是温柔,“昨晚对不起哦,我心情不大好,有点烦躁。冲你发脾气真是不好意思啊。” 原来不过是偶然心情不好,才把愤怒的矛头指向了不幸的我啊。这女人的情绪起伏还真是激烈,一不小心就有爆发的危险,我以后可得多加小心。 “你肚子饿了吧?” “嗯,有一点。” “吃方便面吧,我现在就给你做。” 女人做的方便面虽然没熟透,但在我看来还是很好吃。我虚弱的身体就像缺水的沙漠一般拼命汲取着能量。 “你也累了,睡一会吧。” “谢谢。” “不过你要是不认真写的话,我还会像昨天一样发火的哦。那时候我可能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记住了?” 女人的语气里饱含恐吓之意。因为看不清她墨镜后的眼睛而无法窥探她的内心,这更加令人恐惧。被温柔对待反而使恐惧感愈发强烈。 我只能点头。 凝神细听,远方似乎有海浪的骚动声。鼻腔内充满类似腐烂海草的味道,我一时陷入错觉之中。 “你要是有想要的资料就告诉我。” “我想要与密室有关的资料。” “比方说?” “你列出来的那十本书我都想要。还有专门解说密室的评论集,随便什么书,有一本就行。我房间里就有很多。” “我知道了。” 这时,我发现女人的墨镜后面似乎闪过一丝光芒。 “那你睡觉吧。等你睁开眼的时候,会看到资料就放在桌子上。”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遥远,困意袭来,我倒在被窝里沉沉睡去。蒙眬中我意识到又被她下了安眠药。 2(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公寓里似乎正悄然发生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是我的推测,也算是我的直觉。似乎有人盘算着要把无辜的人卷入邪恶的阴谋。这种事没办法告诉警察,虽然这幢公寓附近曾发生过复杂离奇的案件,他们听我这么说还是只会付之一笑。 我决定自己去查明事实真相。把深深埋藏在地下的秘密全部挖出来,让它们暴露在阳光下。哎呀,写得这么伟大,其实不过是好奇心过盛而已。现在若用针戳一下,我的好奇心搞不好会砰的一声爆炸开来。所以得赶紧放放气才行啊。 好比把能量攒起来一口气爆发的大地震,安全起见,还是通过频发的小地震把能量分散开来更好吧。我的好奇心就和地震是一个道理。 我手里有一把闪闪发光的钥匙。 这就是能满足我好奇心的钥匙。搞不好还能开启未来的幸福之门呢。 可惜打开那道门扉的机会迟迟不来。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勇气不足。随便闯入别人家,倘若被发现了可如何是好。虽然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一想到这一点,我还是不由得心生踌躇。 另外,还有昨晚的事情——或许应该说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吧,下了班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会那么晚,是因为下班后,我应店长的邀请去附近的小居酒屋喝了一杯清酒,之后才心情大好地回了家。借着醉意,胆子似乎也变大了。上到公寓二楼,二〇三号室的房门立即映入我的眼帘。我心念一动,不如试试看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小心地向右转动。咔嗒一声,锁开了。 良心发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停手吧,这可是犯罪呀。 我知道,知道了啦。 ——你要是真干了,可就没有回头路了啊。 你就别管我了嘛。 摇摇脑袋,在耳边不停嘟嚷的良心的声音便消失了。虽有酒劲助威,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这要是在清醒状态下,说不定心脏已经爆裂了。 我轻轻拉开门。屋里应该一直没有开窗透气,一股令人作呕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随后,门突然被从里面拽住了。 我以为被人发现了,当即准备逃跑,手却像被胶水黏在门把手上似的,怎么也松不开。 我陷入慌乱,几乎叫出声来,声音却卡在干渴的喉咙里。 不过答案立刻出现了。拽住房门的是防盗链。门上拴着防盗链,证明屋里有人。 真是太危险了。 我定了定心,轻轻关上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虽然整个过程连一分钟都不到,我却感觉像去健身房做了一个小时激烈运动似的浑身无力。 高度紧张之后的放松、血液中高浓度的酒精含量,以及极度的疲劳,三者一齐向我涌来。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昏过去似的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某月某日 今天是一周一次的休息日。每工作六天休息一天,每周的休息日都不一样。 由于身体过度疲劳,我一直睡到了中午。或许是偶然,隔壁的户冢今天也休息,音响声很是嘈杂。 我心想不如去拜访他一下,看看他那张困惑的脸,但最终还是作罢。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尽情地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自然而然地打了一个大哈欠,窗外要是有人都能看到我喉咙的最深处了。 哎呀,大泽芳男居然在二楼的房间里工作,真是少见。他目不斜视,正埋头奋笔疾书着。 我关上窗,简单吃过午饭后又打了个盹。音响的动静听在耳中反而像摇篮曲一样。二〇三号室的住户难道不觉得心烦吗?既然拴着防盗链,应该有人在房间里才对,不想去二〇二号室抱怨几句吗?不过这不关我的事,反正我不介意,完全无所谓。 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可真是睡得太久了。睡得从肩膀到脖颈都僵了,又酸又痛。 于是我出门沿着车站前的街道悠闲地散了个步,又在一家咖啡馆里休息了一会儿。最近一直没机会停下工作喘口气放松放松,每天净是烦心事,让我精疲力竭。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来。那时我心情有点郁闷,便请在大藏书店门口马路上摆摊的算命师帮我看了一下手相。当时我内心迷茫、意志消沉,正一脸阴郁地低头走着。 “喂,姑娘。” 书店已经打烊,拉着防盗门,门口一片漆黑,像个危险的洞窟。吓了一跳的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算命师正一脸严肃地冲我招手。我经常看见她,九点钟书店关门以后,她就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或许是因为戴着老花镜外加一身民族风诡异打扮的缘故,我几乎没见过有人找她算命。 虽然大部分商店已经打烊,但由于在车站前,直到末班电车发车,这条路上都是人来人往。突然停下来让她算命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喂,姑娘。” 我看看四周的行人,只有我一个女的。我迟疑着用指尖指了指自己,算命师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叫你呢。” 此时下车出站的人潮刚好退去,周围人不多,我便走了过去。 我在她面前坐下来,伸出了手。 “培养个兴趣爱好比较好,去寻找你感兴趣的东西吧。好奇心会开启一切。西方会出现‘幸运之钥’。你要坚信从今往后所有的事情都只会往好的方向发展。这样的话,幸运之路就会在你面前展开。” 这就是她对我的“忠告”。 我现在正处于人生低谷,若再有点坏事雪上加霜的话简直就是地狱了。我很感谢算命师的“忠告”。 “只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没错,就是这样,这样想就行了。虽然算命师一副瘟神缠身的样子,她的话却为我的生活带来了希望。我决定找份工作也是这之后的事。 然而不知为何,最近都没有看到那名算命师的身影。不会是病了吧,还是经济上出现问题了呢……自那次之后,或许是运气转旺的缘故,我整个人心浮气躁的,也完全忘记了这一档子事。 在咖啡馆里打开钱包付账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把钥匙——我用山本安雄的母亲掉落的钥匙复制的那把。 霎时,算命师的话像炸雷一般在我耳边复苏。对了,我怎么把“幸运之钥”给忘记了呢。西方会出现幸运之钥。没错,二〇三号室就在我房间的西边。这把钥匙原来是幸运之钥啊。虽然原来那把已经物归原主,但我手里还有这一把闪闪发光的复制品。 没错,只要打开那间屋子,我就能开启幸福之门了。 之前虽然失败了,但这次一定要成功。 我可是认真的。 手里握着钥匙,心竟不可思议地安定了下来。掌心里的钥匙吸收了我的体温,热乎乎的。这热乎劲儿也可以说是好奇心的温度。 我回到公寓。要是二〇三号室有人在的话,我就只能放弃了。要是没人,我就要进去一探究竟。 “不能做歪门邪道的勾当哟”,这是身在新潟的妈妈的口头禅。她总是教育我绝对不能给别人带来困扰。 不过这次可不一样。这次可是决定我命运和未来的大事。 ——你不过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吧? 二〇三号室的电表纹丝不动。以防万一,我按响了门铃,但无人应答。门上了锁,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锁开了。然后我缓缓拉开门。和昨晚不同,这次门很顺利地被我拉开了。 ——会因为非法侵入他人住宅而被逮捕的。 不管了,不要那么死板嘛。 我赶走脑袋里回响的杂音,蹑手蹑脚地潜进房间。屋外秋高气爽十分凉快,屋内却闷热难耐。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男人的体臭和各种不知名的味道,总之全是女人所讨厌的。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型手电筒,打开了开关。 在门口脱掉鞋子装进塑料袋里。屋里空无一人,冰冷的气息通过脚底传遍全身。我虽然穿着外套,却依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办?果然还是退出去比较好吧?! 赶在脑海中“回去,回去”的声音还没大到无法忽略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向里屋走去。六叠大的和式房间,窗边的书桌上摆着打字机和电脑。由于拉着遮光窗帘,屋里有些昏暗。不过还是能看清屋内情形。 墙边放着一张廉价铁架子床,上面凌乱地铺着床单和被子。我伸手摸了摸,冷冰冰的,还略有些潮湿。 真恶心。我像是摸到了蛇似的抽回手,在裙子上蹭了蹭。 书桌两边各有一个书架,书架上摆着同一位作家的作品,而且都是精装小开本。所有书全部是一样的开本,摆在一起很是壮观。 山本安雄这个男人,肯定是这个作家的狂热粉丝吧。既然他是一名小说家,不知道有没有他自己写的书。我四处搜寻,却毫无结果。 电脑前有一只装着文件的茶色信封。我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抽出里面的文件。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字。 看题目似乎是推理小说的原稿,不过只有薄薄十页而已。上面也没有山本安雄的名字。 “啊,我懂了。” 本来只是想暗自嘟囔一句,没想到声音大得惊人。我慌张地回头察看,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这个是山本安雄的笔名吧?山本一直把这里当做工作间,但出于某种理由,他离开了这里。 是什么理由呢? “救命”的惨叫声与山本的失踪有没有关系呢?既然他母亲都担心到前来察看情况了,说明他一定卷入了什么可怕的事件吧。 还有前几天从这个房间里走出去的那个可疑女人……女人随后走进了一〇二号室。 “救命”;女人;一〇二号室;山本安雄的失踪。我虽然并不擅长推理,但根据这四个词推导出一个结论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到的。 山本安雄现在人在一〇二号室。虽然下这样的判断有些武断,但这就是我得出的答案。 如何才能调查一〇二号室呢? 多亏了偶然捡到的钥匙我才能进入这个房间,可要进入一〇二号室就比较困难了。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叹了口气。算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不过这么一会儿,我就已经相当疲倦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太累了。 返回玄关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厨房。有一台小型冰箱,不过电源已经切断了。梳理台上放着两只盛过食物的盘子。水槽干干的,没有流过水的痕迹。 还没有察看的只有浴室了。 难道……不祥的预感。房间里的异臭。莫非…… 手碰触到门板的时候仿佛有电流穿过指尖。我缓缓推开浴室的门,迅速打开电灯。一个人也没有。浴缸和水槽一样干燥,洗脸台也没有水的痕迹。马桶不算脏。 我透过门上的猫眼察看了一下外面的情况,确认无人之后走出了房间。 一走出房间我才意识到额头上全是汗。自己做了这么不像话的事,我的内心充满罪恶感。然而已经做了,没有回头路了。 我满怀对自己的厌恶回到了二〇一号室。 进屋后直接走到卧室,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然后闭上眼,凝神聆听心脏的狂跳声。没关系,冷静点,这不已经从危险地带逃出来了吗?这里可是安全的地方,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 心跳恢复正常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锁!我没有锁门就逃回自己的房间了。 “完蛋了。” 我惨叫一声爬起身来。 3(山本安雄) 我睁开眼睛,感觉嘴里发苦,上下嘴唇粘在一起。 是安眠药。又被那个女人灌了安眠药。 昏暗的房间里,我像蜷起身子的蚕一般狼狈不堪地躺在床上。简直猪狗不如!不,虫子都比我幸福,最起码能自由行动。 被拴着脚镣,几乎无法自由活动。而不写完小说我就无法得救。 我去厕所小便之后就打开了桌上的台灯。书桌一角堆着厚厚的一摞书。单行本和文库本都有,共十册左右,还有一本外文译作。看样子就是女人推荐的作品。女人的意思是让我写出能与这些作品相匹敌的小说。 如果写不出能让女人满意的作品会发生什么事啊?我会被永远囚禁,一辈子得不到解放吗? 果真如此,也只能努力创作了。 不过,我可不打算仅仅写本小说而已。我要在作品里告诉人们我是在怎样困难的状况下执笔创作的,我要把那个女人的可恶罪行公之于世。 我要在作品里埋下信息。 这本书既是一本杰作,又是一封检举信。 到现在为止,我似乎一直太过拘泥于单一的风格。《倒错的轮舞》曾去应征江户川乱步奖,虽然上了最终候选名单,却在终选时以大比分落败。 这让我颇受打击。但我决心要让世人认可叙述性诡计这一手法,于是执拗地坚持着这种风格。虽然这的确为我贏得了一批狂热粉丝,但大部分推理小说爱好者依旧对我不加理睬。 我却还是执著于叙述性诡计。这类诡计的手法种类虽然少,可我可以变换写作方式。不管怎样,我总算走到了今天,关于这一点,我还是有些骄傲的。然而,最近我也感觉自己走进了死胡同,快要落到江郎才尽的地步了。这个女人的出现就可以看做读者的叛乱。读者们累积的不满变成怪兽,冲进工作间向我高声怒吼。 不过,面对叛乱就应当以叛乱回击。我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最初我也写过密室题材的作品。所以,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在叙述性诡计里加入密室题材,让两种手法结合交融。 能否实现这个想法,完全取决于我的能力。 房间里没有钟,不过电脑能显示时间。从喝多了摔下楼梯的那天起已经过去十天了。人生里的这十天被白白浪费了。我想起等待我交稿的编辑那双令人生厌的眼睛。 只能调整心情重新再来。我应该想想身处这一状况要怎么做才能把自己带出困境。我怀着这种想法,从早上开始就在努力构思小说的情节和创作手法。 海浪的声音。波涛拍击岩石溅起的飞沬。海鸥的啼叫。昏暗的屋顶隔间。牢房。新见家。雪月花。密室。上吊之岛。 被包裹在浓浓雾霭中的黑影,在云消雾散的那一刻显出了全貌。 脑海里鲜明地浮现出各种情景。 没错。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是我的亲身经历。回忆使我头痛欲裂,不过终于唤醒了脑中的记忆。 那实在是一段奇妙的经历。与美丽的女性共坠爱河,并解开了发生在这户人家里的神秘杀人事件。那起连续杀人案就发生在密室状态下的祠堂里。 把那段经历用作素材写成小说或许是个好主意。而且把脑海里残留的记忆写成文章并不是件难事。 决定了,题目就叫《上吊之岛》。 篇幅定在五百页左右,预计创作时间是一个月。要是拼尽全力一天写五十页的话,十天就能完稿。不过我不认为能这么顺利。写作过程中一定有遇到瓶颈的时候,情节铺设上也可能出现矛盾。不过最多两周就一定能写完。 可是,我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把原稿交给那个女人。 我一定要报这一箭之仇。我要边写边在小说里埋信息和线索,这既是对她的报复,也算是增加小说的趣味性。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电脑里保存的联系人新见月代,不就是我那位留在上吊之岛的恋人吗?我怎么之前没有立刻想到这一点呢? 只有最后一部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要我试图回忆最终分别的场景,就会头痛欲裂。 看来如果不按顺序记录下事情的过程,就无法解开这个谜题。 我从第一页开始动笔。 写下《上吊之岛》这个题目之后,我的心情瞬间紧张起来。 为了我和月代,必须抓紧时间。身为恋人的我们如今分隔两地,各自被困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错综复杂的杀人事件、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真正的凶手、纠缠着新见家的阴谋和杀意…… 我要为了月代查明真相。 现在就赶紧开始吧。 首先是序章。 写下第一行之后,接下来的情节便自然地从笔尖涌出。 这十年来我似乎成长了不少。如今身为阶下囚,却还能一边哼着歌,一边轻快地敲击着键盘。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我一直在埋头工作。像这样充实地工作,还真是久违了。 4(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那次“非法侵入”之后,有好一段时间我都没再染指二〇三号室。 不知该说是冒险结束后的虚脱还是乏力,总之我累坏了。 而且,第二天又要工作了,我也没有偷窥那间屋子的空闲。自己的生活已经让我应接不睱了,你们明白这种感觉吗? 不过在便利店收银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戴着墨镜和口罩。又不是冬天,她的这副打扮很是惹眼。要是为了避人耳目的话,我真想大声告诉她:“你这样可是适得其反哦!”(不过当着她本人的面我当然不会真的这么说啦。) 那个女人进店时大概是夜里十一点半。 她穿着会让人联想到护士的白色连衣裙。喂,这衣服也太贴身了吧。本来就不瘦,这样看起来跟啤酒桶一样哟。啊哈哈,我拼命忍住,不让这句话脱口而出。 “欢迎光临。”我热情地说道。那个女人则吓了一跳。哎呀,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我在心里暗叫道。这个女人的脸上和全身都写满了“我是个奇怪的人哟”。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来偷东西的,后来发现自己搞错了。不过她的行动确实太奇怪,好像害怕引人注意一样,总是畏畏缩缩的。 女人买了十袋方便面、速溶咖啡、两袋仙贝、三包薯片、五瓶矿泉水,以及五百毫升装的罐装啤酒。另外还买了塑料绳、裁纸刀和手电筒。一共五千二百八十日元。 “加上消费税,一共是五千五百四十四日元。” 我说完,女人拿出一只大钱包,取出一张一万元的钞票。看她钱包里塞满了万元大说不定是个富婆呢。 东西装了满满两大袋子,女人吃力地提着袋子走出店门。买这么多东西,像要去参加野生存训练似的。 不过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 最近健忘症真是越来越严重了,让我烦躁。 我终于想起曾在哪里见过那个女人,已经是下班后,走在公寓楼梯上的时候了。虽然忘记了具体日期,不过她很像我看见的那个从二〇三号室偷偷摸摸走出来的女人。那个女人后来走进了一〇二号室。 二〇三号室和一〇二号室。 这两个房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失踪的山本安雄。戴口罩的胖女人。二〇三号室。一〇二号室。 把这四项联系到一起,就又能得出山本安雄在一〇二号室的结论。这么简单的推理题,就算是小学生也能够轻松解答吧。 我站在一〇二号室门前。谜题的核心并不在二〇三号室,而在这个房间。 好奇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哎呀,真是的,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这么喜欢冒险。 换气扇下面的磨砂玻璃透出微光。屋里似乎有人。我拧了一下门把手,上了锁,把手一动不动。 山本,你在里面吗? 我想起他年迈的母亲,那个担心儿子的安危而坐立不安的可怜老人。再想到我自己的母亲,不由得眼角发热。 对了,给妈妈写封信吧。 也不能总待在这个房间门口守株待兔嘛。我返回自己的房间,洗过澡后给妈妈写了封信。然而…… 报箱里有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清水真弓谨启”,寄信人是“清水美佐子”。 我迫不及待地直接用手撕开了信封。 清水真弓谨启 最近有点寂寞,便提笔给你写了封信,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每天都充满活力地工作着。给你打电话你总是不在家,都是语音留言。你每天都这么忙啊?偶尔也给我写写信吧,当然打电话也可以。 妈妈 我把手伸向电话之后才想起现在已是深夜,还是下次再打电话吧。这次就先写信好了。 清水美佐子谨启 妈妈您最近真是越来越爱操心了呢。我可是有精神得很呢,真的不需要担心我哦。您老这么担心,会老得很快的哦(开玩笑的)。 说实话工作还挺忙的,没有谈恋爱的工夫,也没有工夫消沉。 另外,最近我身边发生了一些令人兴奋的事。总觉得好像是不可思议的怪事,我打算调查一下。您放心吧,我不会做危险的事的。 这些就是我最近的情况了。 下次我会给您打电话的。 真弓 某月某日 今天我早早地就起床了,不过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天亮的时候起身去了趟厕所,然后就醒了,在被窝里闭着眼睛怎么都睡不着,我就索性爬了起来。喝了杯咖啡,来到走廊上呼吸新鲜空气。 这纯粹是个偶然。居然真让我碰上了这种事,幸运女神终于向我微笑了呢。 外面一片漆黑,东边的天空也完全没有天亮的预兆。 我靠着栏杆做深呼吸的时候,发现楼下一〇二号室的门打开了。我条件反射地藏了起来,偷偷观察从里面出来的人是谁。 是那个女人。 从公寓里透出的灯光只能让我模糊地看到女人的面容,看不出来年龄多大。她今天穿了灰色的裤子配黑色衬衣,保护色一般的服装。大概因为是黎明时分,女人并没有戴墨镜和口罩。 女人毫无戒备地走出一〇二号室,锁上了门。随后往东十条的方向走去。就在这时,我心中萌生出跟踪女人的想法。 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夸张,不过那感觉就像是踏进了未知的恐怖领域一样(之前明明悄悄潜进过二〇三号室了)。 我赶紧返回屋内,套上一件薄薄的开衫毛衣,就出门追那个女人了。没有时间化妆,不过素颜的话反而不会让对方注意到我是那家便利店的店员,刚好适合跟踪。 我追着女人来到清晨行人寥寥的商店街,偶尔有一两个身穿西装的男人经过。才刚刚五点钟,头班电车发车的时候。我从未在这个时间出门上街过,感觉很新鲜。睡眠不足让我有些疲倦,不过略微的紧张感赶走了困意。 女人肩上背了一个很大的包,悠然地向前走着。天还没有完全亮,就算她突然回头,应该也注意不到我。 走过天桥,刚到车站站门刚好拉开。手里提着篮子、看起来像是寿司店老板的男人,还有貌似从事体力劳动的男人纷纷迫不及待地从开启的门缝里钻了进去。 女人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车票。可惜离得比较远,我看不清她买了去哪里的车票。我则在售票窗口买了自由乘车卡。只要把这张卡塞进自动检票口,上面就会记录上乘车站,下车的时候再根据乘车记录自动结算车资,很是便利。 我追随女人来到京滨东北线的下行月台。女人在月台中央停留了一会儿,我便也站在原地观察情况。没事,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等了五分钟,电车进站了。我走进与女人相邻的车厢。 她要去哪里呢?大宫?浦和?还是…… 电车开动了。我装作睡觉的样子,用眼角余光观察女人的行动。女人在第二站赤羽站下了车,走向旁边高崎线和宇都宫线的月台。这里上下车的乘客比较多,更方便我隐藏自己。 女人乘上开往黑矶方向的宇都宫线。我在报亭买了份报纸,这次踏进与女人相同的车厢。车内设有四人小包厢型座位,即便离女人近一点也不用担心暴露。这是我第一次乘宇都宫线。女人要去哪里呢?会在大宫换车,还是直接坐到宇都宫呢?我装成看报纸的样子,时不时偷看一眼她。只见女人双手交抱于胸前打起了瞌睡。 不知不觉间我也睡着了。电车的摇晃让人昏昏欲睡,加上我昨晚也没睡好。一开始我还勉强睁开眼睛,但最终还是没能战胜睡魔。 我突然醒来之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但下行电车里依旧空荡荡的。我心下暗叫:“糟糕!睡过头了!”正要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旁边的女人还埋头睡着。 我松了口气,抬手看了看表。睡了将近三十分钟。车窗外是一派田园风光,刚收割完的田地裸露着。虽然周围没有山,却还是让我想起了故乡。 啊,妈妈。 过了白冈站,女人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拍了拍面颊,活动活动肩膀,揉了揉脖子,看向我这边。 那一刻,我吓得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赶紧装成睡觉的样子,眼睛只偷偷睁开一条缝。不过女人的视线只在我这里停留了一瞬,随后就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向车门走去。 女人在新白冈站下了车。我赶在发车前一秒跳下电车,追在女人身后。还好,她没有发现我。女人一次也没有回头察看身后,径直走出了车站。我把车票塞进自动检票机里,赶紧跟着她一起出站。 车站东侧是一个环形交叉路口,女人走进右手边新建成的一幢约十五层楼高的高级公寓。入口大门设有自动门锁,我无法进入。真不甘心,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呢。 不过,幸运女神再次向我微笑了。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拿着小型手提包的男人,趁门还没关,我赶紧冲进公寓的大厅。 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不过我看到电梯刚开始上升。一共两台电梯,另一台在下降,所以女人一定在上升的那台里。最终电梯停在了十二层,随后也开始下降。 女人住在十二楼。我赶紧冲出公寓,动作快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女人进了哪个房间。幸亏十二楼的走廊在面向车站的这一侧。 看见了,看见了!我兴奋地确认了女人的房间,随后再度返回公寓。此时人进人出已变得频繁起来,我很轻松地进入了公寓。 乘电梯来到十二楼。 我立刻就找到了女人的房间。是一二〇三号室。 门牌上写着“新见”两个字。 那个女人居然姓新见。我觉得自己发现了出乎意料的线索。 接下来怎么办?必须查出来那个女人的真正目的。 5(山本安雄) 女人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正工作着,忽然听到背后沙沙作响,不等我发话,女人已经走了。 女人一定是傍晚来,然后天快亮的时候回去。基本上每隔两天过来一次,给我送些食物(留给我随便吃,好好工作)。 至于小说,女人毫不干涉,完全由我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过,女人每次都不忘用粗哑的嗓音威胁我:“写得不好可是会受罚的哦!”以及“想逃跑没门,不过是白费工夫”。 我已经没有逃跑的气力了。没有工具,又不可能光靠双手弄断这副脚镣。 十天之内一定要写完小说。这不是为了那个女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从开始动笔到现在,我已经不眠不休地埋头苦干了两天。只有上厕所和吃饭的时候才会停下来。我没什么食欲,一天只吃两顿饭。 写着写着,我突然想到一个很特别的密室手法。不过感觉更像在讲述我自己的经历。 虽然想到了可写人说的作案手法,现实里的我却还是无法挣脱手铐脚镣。真是羡慕魔术师哈里·胡迪尼【哈利·胡迪尼(Harry Houdini,1874—1926),本名艾瑞其·怀兹(Ehrich Weiss),出生于匈牙利的布达佩斯,被称为史上最伟大的魔术师、脱逃术师及特技表演者。】和克莱顿·劳森笔下的名侦探马里尼【克莱顿·劳森(Clayton Rawson,1906—1971),美国侦探小说作家,同时还是顶级魔术师“伟大的马里尼”(The Great Merlini)。一九三八年他创作首部侦探小说《死亡飞出大礼帽》(Death from a Top Hat),将魔术融入侦探小说,并直接以“伟大的马里尼”做主人公,当名侦探。】。 即便如此,创作依旧使我全身兴奋、毫无困意。手像被什么操纵着,一刻不停地动着。我一直觉得创作小说是上天交给我的使命。 到了第三天,换算成四百字的稿纸,我已经写了一百页。这时,疲倦感突然袭来。创作热情虽高涨,但体力大量消耗,虚弱的身体拒绝继续写作,眼睛的疲劳也几乎到达极限。一直在昏暗的房间里盯着电脑屏幕,眼睛干涩红肿。 全身都在发出悲鸣。身体开始反抗,我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摔在地板上。尚未感觉到疼痛,大脑就已被睡眠吞噬了。 即便进入漆黑的睡眠世界,我依然做着有关上吊之岛的梦。 涛声轰响的灰色世界。 …… 6(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怎么才能趁女人不在时潜入一〇二号室呢?工作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 如何进入上锁的房间呢?这解谜游戏简直就像推理小说里的“密室杀人”似的。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嘛。之前能顺利进入二〇三号室是因为山本安雄的母亲掉了钥匙,但这种情况极少见,不可能再次发生这种偶然。 下班回家时,我特意在一〇二号室周围调查了一下,看有没有能藏钥匙的地方。果然,与电视上播放的两小时推理剧不同,屋外并没有藏着备用钥匙。花盆下面也好,报箱里面也罢,哪里都没有钥匙。哎,推理小说都太天真了啊。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不打开那间“密室”就无法解开谜题啊。我快得强迫症了。反正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忘记就好了吗?妈妈一定会这么说的。我也很赞成妈妈的观点。 今天还被店长开玩笑:“清水啊,你怎么了?是谈恋爱了吗?”我回了他一句:“不,我的问题可比恋爱复杂多了。”我也真够滑稽的。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只能趁女人不在的时候我才有可能潜入房间。可我还要上班,空闲时间只有早上六点到中午之间。 要是休息日的话倒是一整天都没事,不过还要再过五天才能休息。决定了,明天就实施。反正老这么磨磨蹭蹭的也解决不了问题。我正盘算着这些的时候,那个女人走进了店里。跟我一起站在收银台后面收银的女孩子捅捅我的胳膊,说道:“你看,那个人又来了呢。”女人并没有注意到我,买了三个饭团和一罐乌龙茶,还有大量点心和罐装红茶。 晚上十点以后才下班。跟来接班的男学生交班之后,我先在更衣室里吃了个饭团,之后赶紧往家走。 我在一〇二号室门口停下了脚步。 从磨砂玻璃窗里透出微光,能听到换气扇正在转动,还隐隐飘来拉面的味道。 我在门口侧耳倾听,听到从屋里传来怒吼声和惨叫声。女人似乎在狂怒之下吼声连连。 “你这个懒鬼,赶紧给我写!” 虽然换气扇的响动使声音有些模糊,但我确实听到女人这样吼着。这说明屋里除了女人还有另外一个人。 等到明天黎明,我就行动。 “就这么定了哟。”我用力对自己说道。 某月某日 黎明时分,我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睛。与睡不着那天几乎同一时间醒来。我关掉闹钟,走出了房间。 大概五分钟之后,那个女人出来了。 秋意已浓,空气越来越凉,皮肤紧绷绷的。困意已完全散去。我在确认过女人向车站走去之后,折了回来。 我拧了一下一〇二号室的门把手,当然,没有发生“啊,门开着”这种事。然后又按了一下门铃。无人应答,却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有人在。屋里有人。那个人在向我求助。 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谨慎起见,我还是看了一眼报箱,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转到公寓背后。准确地说,应该是与玄关相对的那一侧,走过去要绕公寓半圈。由于大泽芳男家的围墙与公寓楼之间的距离窄得只能算勉强符合东京都建筑标准,人要侧着身子才能通过。围墙很高,刚好形成一个死角,不用担心会被待在二楼的大泽发现。从空着的一〇一号室那边绕的话,也不会被住在一〇三号室的管理员发现。 铝制窗框的窗户周围全是垃圾。我从窗外窥探一〇一号室,但窗边拉着白纱窗帘,看不清室内。一间空房,竟然还拉着窗帘。 一〇三号室里的管理员似乎已经起床了,从窗口透出的灯光映照着围墙。借着这光亮,让我能模糊地看清一〇二号室。 一〇二号室窗边挂着遮光窗帘,看不到屋内的情形。我试着推了推窗户,如果上锁了的话,呼唤一下屋里的人,他或许会从里面打开锁。 不行的话,就用玻璃刀强行割破玻璃好了。 我边这么想着,边把手放到了窗户上。 这时,窗户居然开了。 “真的假的?!” 我几乎叫出声来,赶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7(山本安雄) 女人的一顿痛打使我处在濒死状态,只能瘫在被褥上。 “你又在偷懒啊!还真是能睡呢。” 女人用力踹向躺在地上、毫无意识的我,剧痛使我跳起身来。左脚被脚镣猛地一扯,又一阵剧痛传遍全身。隔着袜子我也能感觉到脚踝已被磨破了皮。 在梦里遭遇了凄惨的连续杀人事件,正扮演着侦探的我,被强行拽回了现实。 即便从噩梦中醒来,迎接我的也只有更加残酷的现实命运。 女人今天的心情很不好,便在我身上泄愤。像沙袋一样任其殴打的我还真是可怜。 经她一番暴力对待,我身子摇摇晃晃的渐渐失去了意识。之后不管她怎么踢我,我都不觉得痛,身体像在浪涛里挣扎的小舟一般,在梦中上下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有人在摇晃我的身体。 “喂,你振作点啊,快醒醒啊。” 女人的声音闯入我的意识,我却睁不开眼睛。 “振作点啊,喂,你快点睁开眼睛啊。” 我的大脑是清醒的,但像喝醉了似的混沌,身体也完全不听指挥。即便如此,我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 “你是山本先生吧?是山本安雄吧?” 是啊,你是谁? 当然,我并没有发出声音。不过女人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 “我?我是住在楼上二〇一号室的清水真弓啊。” 清水真弓? 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我现在的思考能力几乎为零。 “你怎么了啊,这不是脚镣吗?你被监禁了?” 没错,就是这样。我被监禁了。救救我,带我出去吧。 “我听见你的惨叫了。一直很在意。”清水真弓继续说道,“不过我没有钥匙,进不来,也不能拜托管理员。但我一直在想办法。你现在怎么样啊?你说点什么呀……” 我的嘴像贝壳一样紧紧闭着。就算心里想说点什么,嘴却张不开。 “你很虚弱啊,真可怜。有没有什么能弄断这锁链的工具啊?” 她走去厨房,拉开了抽屉。过了一会儿拿着一把樹子回来了。 “不知道这个能行不,能切断就好了。” 她用钳子夹住锁链,用力捏紧钳子,但毫无成效。 “链子太粗了,以我的力气似乎夹不断。要是有锯子就好了。” 说完,她又站起身来,从窗户爬了出去。 “你等一会儿哦,我马上就拿锯子过来。” 再过一会儿我就能得救了。不需要再在那个怪物女人的压迫之下写小说了,我可以自由地创作了。 安下心来之后,我的意识又渐渐远去了。 锁链猛地摇晃起来,我又恢复了意识。是那个女人带着锯子来救我了。 “谢谢,你真的来救我了啊。” 我又能发出声音了!体力也恢复了一大半。我睁开眼睛,眼前是…… “啊”还哽在喉咙里,眼前站着那个残暴的女人。 “不好意思啊,难得你做美梦呢。是梦见逃跑了吧?” 女人发出尖厉的笑声,是让人胸口发紧的可怕声音。 “哈哈,可不能这么简单就让你跑了哦,老师。” 站在我眼前的是那个胖女人。等我意识到糟糕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回来看看情况。结果居然被我料中了。” 女人硕大的胸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呀?” 女人拿起脚镣上连着的锁链,仔细地察看着。 “还有这把钳子。你打算夹断链子逃跑吧?” “不、不是的。” 喉咙干渴异常。钳子是刚才清水真弓那个女人从厨房拿过来打算弄断链子的,但这话可不能告诉她。如果让二〇一号室的清水真弓也置身于危险之中的话,我得救的概率就真的近乎于零了。 “快点招了吧,这钳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不、不知道。我醒来它就在这里了。” “别撒谎哦,不然你可是会吃苦头的哟。” 女人揪住我的耳朵,像要把我的耳朵撕下来一样用力拽着。 “住手啊……” “快说实话。” “我真的不知道啊,等我醒来的时候,钳子就已经在这里了。” “你别给我装傻了。”女人的嘴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吼道,我的鼓膜几乎要被震破了,“钳子会自己长腿跑过来吗?会自己去夹链子吗?”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啊!” 女人用力踢向我的后背。我像虾一样蜷成一团,忍受着女人的拷问。 “还真是顽固啊。你要是不招,我就不给你饭吃。” 原本我触手可及的塑料袋被女人拿到了窗边,挂在窗锁上。 女人的视线看向窗锁。 “哎呀,真是怪了,竟然没有锁。” 女人锁上窗,嘟嚷道:“我真是大意,太危险了。” 啊,这样的话清水真弓就进不来了。我心内一片灰暗,默默地躺在地板上。这样还不如死了呢。我以懒惰欠下账,现在这个女人要用复仇的形式来讨债了。一定是读者们对我的作品的不满化为这个怪物。 如果能重获自由,我一定会认真工作的。我要把正在写的《上吊之岛》作为回归后的第一部作品。我要在它身上赌上我的作家生涯。 然而,现实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密室手法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不,等等!像烟一样……或许能行!只有一个办法…… 8(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从一〇二号室返回自己的房间,找到一把小型折叠锯。虽然不知道用这个能不能切断那条锁链,不过总比没有要好。 虽说进入秋天,日出时间变晚了,但过了六点天还是开始亮了。我沿着刚才的路线回到一〇二号室窗前。 但不知发生了什么,窗户被锁住了。 为什么? 从我离开到现在总共不到十分钟,在这期间有人从里面把窗户锁上了?!难道是那个女人又回来了吗?还是虚弱的山本安雄自己锁上了? 冷静下来想想,应该是女人又回来了。于是我放弃翻窗进屋的打算,绕回到玄关,把耳朵贴在换气扇下面仔细倾听屋内的动静。 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屋里确实有人说话。那个女人回来了。她半道上又折返回来,应该是产生怀疑了吧…… 好险,差点儿跟那个女人打上照面。 万一被发现事情可就难办了,我在便利店工作的事也会暴露。真是太危险了。不过,我更担心山本安雄。女人一定正朝他发疯呢。若那个女人发现了锁链上被夹过的痕迹,肯定会勃然大怒。这样下去,他的身体肯定会越来越虚弱的。 这下该怎么办啊……我本以为可以帮他,没想到却让他的处境更加为难。真是对不起他啊。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我陷入慌乱之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守在一〇二号室门口。女人肯定还会离开,等女人走了再把他救出来就行了。虽然窗户锁上了,但只要把玻璃强行打破就可以了。 之后我便一直等着。 要是变成持久战可就糟了,我正心慌的时候,女人走了出来。但我又等了三十分钟,万一她又返回来我可就惨了。这次我跟在她后面走到东十条车站,看着她走进检票口我才返回公寓。 一〇二号室的窗户从里面锁死了,还拉上了窗帘。我用手指关节咚咚地敲了敲玻璃。没有人回应。 “我现在就去救你哦。” 我先在窗锁周围的玻璃上粘上透明胶带,这样子打破玻璃后不会有玻璃碎片掉下来。然后就拿起锤子重重敲向玻璃。一击下去,玻璃上立马出现了蛛网一般的裂痕,我又使劲敲了敲裂痕周围。 在窗锁周围砸开一个可以把手伸进去的洞之后,我带上工作手套,把手伸了进去。就算事后女人会发现玻璃上的破洞,那时候山本安雄早就逃出去了。女人做贼心虚,应该不会选择报警。 我拧开窗锁,推开窗户爬了进去。 “喂,我来了。” 9(山本安雄) 女人回去后我忍痛爬起身来。尿意汹涌,让我无法忍耐。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小便,不过人有三急也没办法。 小便里夹杂着血丝。全部排泄干净后,强烈的疼痛感从阴茎传遍全身。我一边咒骂女人,一边把嘴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口水。没有食物就只能喝水了。 “可恶。” 为什么住在二楼的清水真弓没再出现了呢?! 看来只能依靠自己了。必须想想办法如何顺利逃出这里。我这么想着,往卧室走去的时候忽然发现左脚上的束缚消失了。 我心下奇怪,低头看脚踩,发现脚镣松开了。一定是那个女人踢我的时候被弄坏了。 太好了!这样我就能逃跑了。 我把脚镣从左脚脚踩上解了下来。一直蹭着脚镣的那部分皮肤火辣辣的痛。仔细一看,已经磨破了一层皮。 万一女人再回来可就惨了,我又不能直接从玄关逃走。慎重起见,我挂上了门上的防盗链。这样就算门锁被打开,只要没有大型钳子,来人还是无法打开房门的。 但是,我该逃去哪里呢?返回二〇三号室报警吗?还是先躲到某个地方紧急避难呢? 我伸手摸向被女人关上的窗锁。房门上拴着防盗链,窗户上了锁。就算不逃出去,躲在这里也有种安心感。 这里也可算作“密室”状态了。 是留在这里,还是像烟雾一样消失? 不如试着学习克莱顿·罗森笔下的马里尼那样逃出密室。 10(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续) “喂,山本先生,你在哪里啊?” 我走到玄关,房门从内侧上了锁。也就是说,他肯定就藏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里。 说到藏身之处,这个房间似乎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真是煞风景。 浴室、厕所、厨房的橱柜、书桌下面,等等,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我都查了个遍,但都不见山本的踪影。 从内部锁死的房间,他消失去了哪里呢? 简直就像一起密室事件。 现实中真会发生这种事情吗?还是说这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场梦? 我…… 11(山本安雄) 正准备从一〇二号室的窗户爬出去的时候,我察觉到公寓外有人。我必须赶紧藏起来。 藏到哪里去呢?不能返回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房间。可要往左走有可能会被管理员发现,往右走说不定会被折回来的女人抓到。现在的我虚弱至极,估计连小学生都打不过。这么一来,剩下的选项只有逃到旁边大泽芳男家的院子里了。 砖砌的围墙只比我高一个头,我伸手抓住墙头,脚蹬墙壁,总算是爬了上去。 随后,正当我准备跳进大泽家院子里的时候,身体忽然失去了平衡,都是身体虚弱招来的恶果。我还来不及调整姿势就摔了下去,刚好是受伤的腰部着地,疼得我几乎停止了呼吸。视野就像曝光过度的照片一样一片苍白。 等呼吸平稳下来后,我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被围墙围起的大泽家的院子,我简直难以相信,大都市里居然还有如此与世隔绝的一角。没有人照料的院子里杂草丛生,草茎差不多与人等高,正好容我藏身。而且我躺着的地方刚好是个死角,不论大泽家还是公寓那边都不会发现我。 我就这么一直躺着。芒草的穗垂在我的脸上,从草丛深处钻出一只蟋蟀,从我身上爬了过去。 墙壁另一侧有人的气息,不过对于我来说,那就像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这几天积攒了太多疲劳,倦意盖过后背和腰部的疼痛。我异常安心地睡了过去。 似乎有人正拿着狗尾巴草搔我的脸。我全身冰冷,不由得打了个喷嚏,随后睁开眼睛。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地落在脸上。 虽然下着雨,云层的缝隙里却露出了蓝天。没有手表,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但似乎还是上午。芒草的穗子像是在催促我起床一般搔着我的脸颊。 令人生厌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大脑向我发出逃跑的指令,身体却动弹不得。这里是大泽芳男家的院子。从早上起我就倒在这里昏迷不醒,似乎并没有被那个女人发现。 总算是得救了。 我小心地翻了个身,趴在地上,手撑地面支起上半身,藏在草丛里抬眼望向大泽家二楼。窗户大开着,窗边却没有人影。 我缓缓站起身来,打算趁现在赶紧转移。 围墙上没有门之类的出口,而现在的我又完全没有翻墙的体力。这样一来,要么得穿过大泽家,要么…… 院子一角有个小仓库。据说之前这里发生了一场火灾,现在的这个仓库是后来重建的。我打算先在那里避一避,等明天一早体力恢复之后再翻墙逃跑。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非得面对如此凄惨的境遇不可啊。我心中燃起对那个女人的熊熊怒火。我要报仇,一定要报仇! 我毛着腰走到仓库前,用手推了推门,门没有锁。我推开门走进去,总算有个避雨的地方了,真是万幸。 要是有食物就好了,不过这种希望也太得寸进尺了。能有个休息的地方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我钻进仓库关上了门,但为了透点光,我还留了道门缝。说是仓库,里面却整理得很干净,而且几乎没放什么东西。应该是之前那场火灾基本烧光了原本存放的陈杂物品吧。 那重建的这个仓库是为了存放什么呢? 地板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尘埃,还有几条拖曳的痕迹。从外面透进来的光太弱,看不清具体情况,我抬头寻找电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一条细绳,一端接着一只灯泡。如今已几乎看不到这种拉绳式电灯了。我拽了一下灯绳,仓库里顿时一片光明。 虽是个组合式仓库,构造却很结实。墙边堆着电脑和电视的包装箱。我察看了一下,发现全都是空箱子,移动起来很轻松。 纸箱上随便扔着一袋薯片,我从里面摸出一片放进嘴里。已经潮了,所幸尚未发霉。我又抓出好几片,一把塞进嘴里。肚子饿得咕咕叫,虽然心里想着都吃光的话一定会被发现的,但我还是把剩下的薯片都吃完了。 吃完后我把纸袋揉成一团,打算塞进兜里,这时忽然发现脚边的地板上有个四边形的盖子一样的东西。莫非地板下面还有储藏室吗? 没错,我之前就知道这下面还有个储藏室。 那是因为…… 不,不可能,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那不过是虚构,是小说里的世界啊。 我抓住盖子的把手,向上拉起,自动梯顺利打开,仿佛通向黄泉之国一般伸向地下。银色的铝制梯子越往下越模糊,尽头淹没在黑暗之中。 我踏上梯子。待在空荡荡的仓库里一定会被主人发现的,我只能藏到地下室去。 下面就是安息的世界。 …… 12(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呆呆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门前。 为什么……为什么? 现实中真的发生了密室失踪事件? 这时,响起一〇三号室的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我慌忙跑上楼梯。管理员田宫走出门,朝路上用力地吐了一口痰,随后伸了个大懒腰。当他的视线捕捉到正站在楼梯拐弯处的我时,整个人便像暂停了的电视画面一样静止不动了。 我说了句“您早”,他生硬地回了一句“啊,早啊”。 时间刚过六点半。 “有什么事吗?”他一脸怀疑地问道。 我走下楼梯。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必须告诉另一个人了,这可是人命关天啊! “山本先生被囚禁在这个房间里。” “囚禁?”管理人不悦地皱起眉头,“山本?” “没错,就是二〇三号室的山本安雄,他被囚禁在这个房间里。” “你说什么梦话呢!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山本先生真的被锁链栓在里面……” 管理员压低老花镜,眼睛透过镜片上方盯着我。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管理员的问题正中我的软肋,我一时语塞。 “凭空说什么胡话!”管理员一脸不快,“好像你看见房间里面什么样了似的。” “不是的……我只是看见山本先生进了这个房间而已。”我语无伦次地辩解道,“他母亲很担心,儿子不见了,于是拜托我……” 管理员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可真够闲的。这么在意的话,直接进去问问不就行了吗?”他看了看手表,“虽然有点早,不过应该醒了吧。” 管理员按响了门铃,却无人应答。 “还睡着呢吧。” “拜托了,请您相信我。” “哎呀,知道了,我问问看。” 管理员一边敲门,一边吼道:“新见小姐,新见小姐。” 这个房间的主人果然是那个姓新见的人。 “你看,没有人答话啊。” 他拿出管理员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拧开了,随后拉开了门。这时门猛然被从里面拽住。“里面拴着防盗链呢。身为管理员,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这种行为已经接近犯罪了啊。” “窗户也锁上了。” “你连这都知道啊。”管理员惊呆了,“一定是出门了吧。” “不对,如果出门了的话,为什么门里面会拴着防盗链呢?” “说不定是从阳台那边出去了嘛。” “如果是从阳台出去的,为什么窗户会从里面锁死了呢。” “喂,你真是的……” 管理员不再掩饰厌烦的神色,又看了看手表,说道:“我忙得很,没空陪你大白天的做梦。” 如果领他绕到阳台那边的话,我曾擅自打破窗玻璃的事就一定会暴露。说不定还会被他误认为闯空门,搞不好会牵扯到警察。我觉得继续缠着管理员只会让事情更糟糕,便放弃了。 不过经过这么一折腾还是有一点收获的,那就是我知道了一〇二号室住户的名字,之前管理员一直不肯告诉我。 新见这个姓氏与新白冈那幢高级公寓的主人一样。我似乎隐约明白了女人的目的。 虽然很在意山本,不过今天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反正男人又不会被强奸,想到这里我略微放下心来。 不这么想也不行呀。 13(山本安雄) 长时间的监禁生活使我的脚绵软无力。 左脚脚踝被脚镣擦破的地方又红又肿,传来一阵阵疼痛。我拼命忍着痛,迈向黑暗的下方。 关上头顶的盖子,摸着墙壁的手触到了一个开关。我按了下去。明亮的灯光瞬间照亮地下空间。 “哎呀。”我不由得惊叹出声。这间仓库的地上和地下简直是天壤之别。上面一片空空荡荡其实都是在为地下作掩护啊。若有小偷潜入仓库,看到空空如也定然会悻悻而去,八成不会再花心思察看地板了。真是巧妙的机关。 原来的仓库被烧毁之后,大泽芳男又盖了个新仓库,并在仓库底下建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地下室。地下室约十叠大,四周的墙壁粉刷一新。里面有音响、冰箱、电视、床……可谓一应俱乐部全。 秘密房间。这里应该是大泽躲避俗世、享受隐居乐趣的地方。这也意味着,他一定常常来这里。 这么一来,这里也是危险之地,不宜久留。不过我可以先打开冰箱寻找食物,得抓紧时间吃点东西补充体力,然后赶紧逃离这个地窖。 冰箱里有一罐啤酒和一瓶喝了一半的乌龙茶,没有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我还发现了香草布丁口味的冰激凌。 就这个吧。 我像刚刚结束绝食似的,一把撕开冰激凌的包装袋,抓起里面的勺子就挖冰激凌往嘴里塞。冰激凌在嘴里融化,甜甜的味道从舌尖传遍全身。这久违了的味道在此刻显得格外奢侈。 吃完后我心想赶紧走吧,于是伸手攀住梯子。这时,灯光毫无征兆地突然熄灭了。我呆若木鸡地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头顶上并没有脚步声,只是单纯的停电或跳闸了吧。我站在原地察看四周,感觉并无异状,便摸索着爬上了梯子。 力量源源不断地涌来,复仇之火在我体内熊熊燃烧。我终于爬到了梯子的最顶端,用力顶开了盖子。上面也是一片漆黑,我匍匐着爬出暗道。 喘了口气站起身时,突然发觉一股强烈的恶意包围着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个女人追过来了吗?在我转向恶意源头的那一瞬间,脑袋上受到钝器的重重一击。 意识迅速离我而去。 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啊,未免太过分了吧。这是我心里最后的想法。 …… 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模糊不清。 我躺在黑暗之中。潮湿的被褥,腰部的剧痛,无法自由活动的身体。 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涌来,直击大脑。我在大泽芳男的仓库里被人打晕了,之后应该是被随便扔在仓库或者地下室里了吧。我得赶紧趁现在逃出去。 危机感催促着我——快点从这里逃出去! 我以手撑地,在地板上蠕动着寻找梯子。这时左脚不知被谁猛地拽了一下,强大的力量使我趴倒在地。 总觉得怪怪的。 我伸手探向左脚,摸到一个冰冷的金属制品。一只圆环紧紧地束缚着我的脚,是脚镣。我顿时陷入疯狂。 我在一个房间里。不是大泽芳男家的仓库,而是我已经逃出来的那个房间。难道逃跑其实只是一场梦吗?翻过围墙、藏身草丛、潜进仓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 从地下室里爬出来的时候我被人袭击了,这是我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记忆。难不成之后我又从大泽芳男家的仓库瞬间移动回了这个房间吗?还是说我不过是躺在潮湿的被窝里做了一个逃跑的梦? 这一切简直太荒谬了。 等眼睛习惯了昏暗之后,我看到窗边拉着遮光窗帘,还有电脑黑糊糊的影子,以及……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椅子随着那人身体的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你终于醒了,嘿嘿。” “你、你……” “没错,就是我哟,我!没逃出去很遗憾吧?” 或许是因为戴了口罩,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精疲力竭倒下了哦,所以我就把你搬回来了。”女人冷笑了一声,“手铐我已经修好了哟。不过窗户玻璃被人弄坏了,窗锁旁边被敲开了一个大洞。我可是把一整扇玻璃都换了呢。很贵的哦。”女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脚踩在我脸上。透过袜子传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橡胶味道。 “快说实话,你是怎么把玻璃打碎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玻璃是怎么碎的。” “撒谎!玻璃会自己碎掉吗?是不是有人来帮你,从外面打碎的啊?”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说实话,我什么时候给你饭吃。” 女人用脚用力地碾着我的脸。我只能呻吟着在心中怨恨自己的一无是处。我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所以只能回答“不知道”。女人怒火中烧,抬脚作势要踹我。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她这愤怒一击的时候,门铃响了。 女人咂了咂嘴,放下了抬起的脚。 女人没有去应门,门铃声再次响起,随后有人用力敲门。难道是有人来救我了吗?如果来人是清水真弓叫来的警察,那可就谢天谢地了。 “新见小姐,新见小姐。” 是管理员的声音,我的体内涌出力量,现在大声喊叫说不定能得救。但就在我张开嘴的瞬间,口中被人塞进了一团毛巾。我越是挣扎,毛巾被塞得越紧。我快要窒息了。 “闭嘴!你要是敢叫,我就让你永远都动不了。” 女人的威胁使我不得不安静下来。 管理员还在不停地敲着门。随后,让我们吃了一惊的是,门被打开了。 “新见小姐,新见小姐。” 他似乎是用管理员备用钥匙打开了门。但门被防盗链猛地拽住,整个房间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一定是出门了吧。” 管理员不知在对谁说话。 才没有出门呢,我就被关在这里啊。快救救我!然而,我的希望最终还是化作一团泡影,门又被重新锁死了。 狂风吹灭了心中希望的火苗,我的意志随之渐渐消沉。 “怎么样?除了赶紧写作,你已经无路可逃了。”女人狂笑道,“只要你写出好作品我就给你自由。你还是老老实实地使劲写吧。”女人留下一个夹馅面包和一罐咖啡就回去了。我难忍腹中饥饿,没骨气地立刻吃光了女人的施舍。 14(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谁都不肯相信我。 好不容易说服管理员打开了一〇二号室的门,结果却反而使他更加不相信我。老人本就冷漠顽固,这么一来他以后绝对不会再帮我开门了。 强烈的无力感向我袭来。 反正谁都不肯相信我说的话。 这可如何是好呢? 是去找别人商量,还是做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呢? 不管怎样,现在我应该赶紧收拾收拾去上班了。下班时间会很晚,晚上回家以后一定很累,估计就没心思想东想西了。 对了,我可以和店长商量一下。身边只有他这么一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我还真是失败啊!不过话说回来,他好像说过很喜欢推理小说来着。 我打算在没什么客人的时候跟店长提这件事,可越这么想,客人越是络绎不绝。一整天店里都相当忙乱。 于是,夜里十一点与晚班的两个男生交班之后,我便约店长去车站前的“红灯笼”喝酒。 “嗯……这件事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我一口气向店长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店长抱着胳膊歪头思考起来。不过我跳过了砸碎窗户玻璃的事,因为要是告诉店长我弄碎了别人家的窗户玻璃,就算他性格再怎么温和,也一定会训斥我行为过火的。 “要真是这样,那他不就是从密室里消失了吗?你没有弄错吧?” “嗯,这些都是我的亲眼所见。” “真想去现场看看啊。” “要不要我带你过去看看?” “现在?” “嗯,当然啦。” 看我一脸热切,店长突然面露犹豫。 “哎呀,还是算了,等明天白天的时候再去吧。” “可是白天人多眼杂,没办法调查啊。” “可是,哎呀……” 店长顾左右而言他。 “店长,难道你害怕与我独处不成?” “你看你,说什么呢。” 话音刚落,他的脸上就泛起红潮。 过了半晌,他说道:“那就去看看吧。” 如果没喝酒,事情一定不会有这样的进展。我们两个人在酒精的作用下,胆气都变壮了。 我已经很久不曾和男人一起走夜路了。不过,我这么说可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们可别想歪了啊。 “这边真荒凉啊。” 秋意已深,不穿外套已不能抵御夜晚的寒气了。 “这个城市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挺让我意外的。” 正如店长所言,这里本就是东京北区的边缘地带,东十条更是角落中的角落。就算是狗,踏进这片小巷估计也会迷路。 我们经过大泽芳男家门前时看到二楼的房间亮着灯,磨砂玻璃上映出人影。 “就是这里,这幢公寓。” 我走到一〇二号室门前,低头察看换气扇下的磨砂玻璃。屋里没亮灯。在店长问我“这么做好吗”之前,我已伸手抓住了门把手。把手纹丝不动。 随后我又绕到公寓后方的窗户一侧,店长无奈地跟在我身后。一〇一号室一如既往地拉着窗帘,一〇三号室也没亮灯,住在里面的管理员想必早就睡着了。 “是这里。”我压低声音说道。 店长用手推了推窗户,窗户一动不动。 “上锁了。这样子就没法继续调查了。除非打破玻璃钻进去。” 打破玻璃?店长的话使我猛然反应过来,随后惊呆了。对啊,怎么会有这种事?真的假的?早上被我打破的玻璃竟然已恢复原样了。窗户被人修好了。 店长见我一脸惊慌,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腕。 “行了,该回家了。妄想到此为止。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发生密室失踪事件嘛。” 店长使劲拽着我的胳膊往回走去。 “好痛。” 相比手腕,我的心更加疼痛。 幕间 清水真弓谨启 真弓,近来可好? 妈妈已经正式接受了岛田先生的求婚。可能你早就等得心急了,不过再婚还是慎重行事的好。你爸爸我是永远不会忘怀的,所以很难下定决心,为此我也很烦恼。 但看到你和岛田先生彼此相处融洽,我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展开第二段人生了。我想你爸爸也一定会谅解的。 我们将在月底来东京,和岛田先生的女儿女婿相会,到时你也一起来吃饭吧。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你要照顾好自己哦。你说过很快就会把意中人介绍给我,我会耐心等候的。 妈妈 清水美佐子此时已处于幸福的顶峰,接下来只要女儿能找个理想的对象结婚,她就心满意足了。从真弓上次回家时的情形来看,她应该已经有恋人了,不久就会带回家的吧。 女儿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看中的人想必不会错。不过做妈妈的终究还是不放心。 今晚月色很好。中秋将至,几近圆满的明月高挂在夜空。美佐子封好写给女儿的信,离开独自生活的公寓,去把信投寄出去。 秋意渐浓,夜晚的空气触肌生寒,半个月前的炎热就如幻梦般不真实。此时此刻,真弓正在做什么呢?想到这里,美佐子油然而生思念之情,胸口涌起一股热流。 “真弓……” 第三章 逃跑 1(山本安雄) 小说进展顺利。 不是为了那个女人,我是为了自己而奋笔疾书。不这么想我便无法忍受这种生活,精神会崩溃。 腰部的疼痛渐渐缓和,精神上的伤痛却难以痊愈,而且还在恶化。在这种屈辱的监禁生活中,是不可能从容不迫、心平气和的。 我边写边思考逃跑的方法。我想发电子邮件求救,可联系人栏却只有新见月代。 上次管理员过来敲门的时候喊了一声“新见小姐”。不知那个“新见小姐”和联系人栏里的“新见月代”有什么关系? 虽说也可能是不相干的人,不过更有可能是那女人的亲戚。既然是女人电脑地址簿里的联系人,就说明两人一定常有邮件来往。 几天前,我为了试探虚实,用山本安雄的名字发了一封邮件,里面写着“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 我收到了第一封回信。 “你到底是谁?” 回信也署着山本安雄的名字。 山本安雄给山本安雄回了一封信。 不过我没再发邮件回答对方的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有人在冒充我吗?如果搞错了发信对象就坏了。后来我又发了一封内容相同的邮件试探对方。随后收到一封奇怪的回信: 你到底是谁?月代在你身边吗? 我心生困惑,没再回信。对方却又发来一封内容诡异、难以理解的邮件。 给我发点与密室有关的资料。 我的桌子上就堆着密室的资料。我有一种仿佛被人窥见内心一般的奇怪感觉。在《上吊之岛》里登场的我在向身为作者的我求教——这感觉真是太诡异了! 我放下手头的工作,重新翻看桌上的资料。基本上都是我的所有物,女人从我的房间拿过来的。 我简单整理了一下密室手法的种类,发送了过去。 我觉得对方很可疑,便不再与之邮件来往。现实与虚构的界限暧昧不清,我的脑袋一片混乱,难以分清哪边是现实,哪边是虚构。在这空气浑浊的房间里,能够认真思考就已经是奇迹了。 至于小说,以新见家的浮身堂为舞台的密室杀人事件接连上演,我以侦探的身份活跃在故事里。当然,也有警察登场,不过完全是配角。故事情节简直就像是以横沟正史的《狱门岛》为模板展开的。 我必须写出一部佳作来。不是为了那个女人,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给我千篇一律的作品加入一点新鲜空气。 2(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早上九点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吃饭化妆,心想这么早不知是谁。 我趴在门上从猫眼观察来人。是邮递员。直接塞进邮箱里不就行了吗?这时,门外的中年男人说道:“清水女士,您有挂号信。”说完把信塞进邮箱走了。 信封上的笔迹我再熟悉不过了。寄信人是清水美佐子。 是以“真弓,近来可好?”开头的一封信。 里面的内容全是决定接受岛田宗一郎的求婚,以及关于再婚的各种顾虑。 真是的,你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呗。 “看到你和岛田先生彼此相处融洽,我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展开第二段人生了。我想你爸爸也一定会谅解的。” 那是因为……哈哈,真是好笑。 这种东西用得着用挂号信寄过来吗?!真是小题大做。妈妈啊,女儿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点了。就不能有点自觉吗? “我们将在月底来东京,和岛田先生的女儿女婿相会,到时你也一起来吃饭吧。” 随便你。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你要照顾好自己哦。你说过很快就会把意中人介绍给我,我会耐心等候的。” 信就这么结束了。 我把信纸塞回信封,扔进了垃圾桶。事情以我最讨厌的方式发展,我有种会有大事发生的不祥预感。 心情跌入低谷。早饭食不知味,郁闷感总也挥之不去。 啊——该如何是好啊,这忧郁的心情。 门铃响了。时间是上午十点四十五分。 又是邮递员吗?我从猫眼里看出去,发现我最不想见的人正站在门外。是岛田宗一郎,像是刚从公司过来,一身西装。 “妈妈已经正式接受了岛田先生的求婚”——信上说的就是这个人。 怎么办?假装不在家,还是给他开门呢?可是,一旦和他见面,我们俩那纠缠不清的关系就肯定会再次复苏。 我最终还是解下防盗链,打开了门。 “嘿,好久不见啊。”岛田的声音毫无起伏,似乎很疲倦,“我想看看你怎么样了,就过来了。” “我不想见你,你回去吧。” 我想要关门,他却用脚挡住了门。 “我就待一会儿。” “我现在没心情。”我用力推门,他却强行进入房间。 “我就想跟你说几句话而已,行吧?” 岛田一走进房间,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四处察看。 “看起来你过得挺好嘛,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过得可是一点也不好。” “看你脸色还不错,有什么好事吗?” “我有必要什么事都告诉你吗?” “哎呀,干吗这么固执?” “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可不行,这是我的责任啊。” “真是烦死了。我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岛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抚摸着我的后背,继而抱住了我。 “我很寂寞啊,只有感受到你的温暖我才能幸福。” “不行,放开我。” 我一把推开他。 “这可不行。你的神经就像玻璃器皿一样脆弱,必须有人来保护你才行。” 岛田强行把我抱到床上。我拼命抵抗,却还是战胜不了他的力气。我仰面躺在床上放弃抵抗,任他为所欲为。我现在就是死鱼一条。 被他拥抱的时候,我在心里反复念诵着一句话——我有喜欢的人了。 一切结束之后,我边穿衣服边小声嘟嚷。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大声说道。 “骗我的吧?” “我没骗你。” “是谁?” “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又没跟你结婚,不是你的所有物。” “你这话还真伤人啊。” 岛田穿上白衬衣,打好领带。他颤抖的指尖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他已乱了阵脚。 “你喜欢我吗?” 这句话字字带毒。说出这种话的我真是个坏女人。 “那当然了,我现在依然爱着你啊。” 他越是认真我反而越觉得扫兴。屋外寒冷的秋风在心里呼啸。 “你回去吧,我要去上班了。” 已经十一点半多了,我得赶紧准备出门了。但身上汗水黏腻,让我很不舒服。 “你在哪里上班?” 我只说在附近,他也没追究。 “那今天我就先回去了,过两天再来可以吧?” 面对岛田的问题,我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那就再见了。”他的语气充满寂寞,垂头丧气的他看起来似乎矮小了,仿佛突然苍老了一般。我有点同情他。不过如果我心软,那我们两个人就都完了。我也一直在忍耐啊,你懂吗?这一切都是我硬装出来的。 我咬着嘴唇,强压心中对他的迷恋。 门关上之后,我拴上了防盗链。随后走进浴室冲了个热水澡,洗净沾在我身体上的岛田的痕迹。我已经没有爱上任何人的资格了。世间的男人们啊,你们懂吗? 我捡回刚才扔进垃圾箱里的信,拿着它走到灶台旁的水槽前,然后用火柴点燃了信。 火苗熊熊燃起,随后火焰的气势渐渐变弱,纸张燃烧后细碎的灰烬散落在水槽里。我拧开水龙头,把灰烬全部冲进下水道。 我的青春、我的恋爱、我的亲人,永别了。我已经回不去了。那些幸福的日子只属于无法触碰的过去。 这样就可以了。我不后悔。 永别了。 某月某日 上班之前,我往新潟那边打了个电话。手指熟稔地拨出那个号码,我拿着听筒,电话嘟嘟响过五声之后接通了。 “您好。” 女人的声音饱含戒心。 “喂,是清水女士吗?”我问道。 对方粗鲁地回了一句“不是”。 “你打错了,这里是高木家。” “不对呀,不应该啊……” “哎呀,就是你弄错了,听懂没有啊?” “我拨的是……” 我告诉对方我拨的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的确是我家的,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对方咔嚓一声野蛮地挂断了电话。 被所有人抛弃的我孤独而绝望,我陷入颓丧的旋涡。 清水美佐子谨启 妈妈,因为打不通您的电话我就给您写了封信。电话怎么回事啊?发生故障了吗?不管什么时候拨,都会被接通到别人家去。算了,先不说这些,昨天我收到了您的信。 妈妈您就快要结婚了吧,恭喜您,岛田先生是个好人呢。我打从心底祝福您。您就别管我了,你们两个一起幸福地生活吧。而我呢,打算在都市的一角独自生活。 虽说失恋了,不过我会坚强地活下去的。您就不要担心我了,去构筑两个人的幸福生活吧。如果要举行结婚典礼的话请一定通知我,我会送花给您的。再见。 真弓 我打算与母亲诀别。 你跟岛田先生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已经不想再与你们有任何瓜葛了。 你们也别再管我了。 3(山本安雄) 我跟那个女人的关系可以算是不远不近恰到好处。那个女人每隔两天过来一次,给我带些食物,然后第二天清早离开。她完全不看小说内容,说让我自由创作。只是从不忘记恐吓我:“要是写得不好,你的作家生涯就结束了。”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过着监禁生活。我有时还会怀疑地拧自己的脸,让疼痛告诉我这一切并不是梦。 清水真弓再也没有出现。我虽然想知道她是否安好,但现在的我并没有担心别人的余裕。 埋头苦写,我只能一心创作《上吊之岛》。 我的计划是写五百页。现在已经完成了三百五十页,真是惊人的速度。自很早以前的《幻影女郎》以来,我的创作热情从未如此高涨过。 我完全回到了最初的写作状态,尝到了久违的充实感,迷茫与欢喜交替。 故事讲的是我——也就是山本安雄——扮演侦探的角色前去解决连续神秘杀人事件。解决事件的过程中,新见家雪月花三姐妹中的月代与我的关系渐渐亲密,最终二人合力解开谜团。男主角的设定是三十岁左右的颓废男人,身处险境却依然苦苦爱恋着女主角。 最初我始终构思不出作案手法,没想到在动笔的过程中,模糊的记忆渐渐苏醒,思路也清晰了。 这样一来,我先确定了小说的大致走向,接下来只要顺着写就可以了。 屋顶隔间的牢房——凝神静听的话,还能听到远处海浪的喧嚣。没错,就是这样。只要把我脑海里的声音和画面写成文章就行了。 传来咚咚敲窗的声音。 有人在窗外喊我。 “喂,山本先生。” 是清水真弓的声音。由于脚上的脚镣,我无法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算了吧。如果再弄坏玻璃,又会被那家伙发现啊。” 我累了。清水真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是个大麻烦。无论如何,我必须赶紧完成工作。 我已经勾勒出作案手法的大致轮廓。第一重密室的内容是新见家长女雪代在祠堂里被人用驱魔箭射死。密室四周有海水环绕,能够杀死正在祈祷的雪代的人,似乎只有在祠堂里保护雪代的多多良老人。第一发现人花代赶到祠堂的时候里面除了他们俩再无他人。凶手似乎只可能是多多良老人,但他却不是凶手。 第二重密室的内容则是新见家小女儿花代在同一间祠堂里溺死,而在一旁保护她的多多良老人则中毒而亡。 祠堂外面就是大海,但堂内连一滴海水都没有,只有酒和热腾腾的开水。花代溺死在没有水的房间里,并且从肺里检测出来的不是酒,而是海水。花代是如何被溺死的呢? 如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考验着我身为推理作家的能力。不过,我已经有了答案。就算是那个女人,也一定会拍手称绝。我现在只想继续写完小说,谁也不能打扰我,时间很宝贵。 清水真弓,虽然很抱歉,不过请你再等我一会儿。 《上吊之岛》的真凶是…… 那个戴口罩的女人的真面目是…… 读者很快就会明白了。 4(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一〇二号室没人应答。 我原本打算再打破玻璃钻进去,后来想想还是放弃了。如果他真心想向我求救的话,一定会出声回应我的。既然屋里毫无动静,就意味着他并不需要我。 没有人需要我。我真是个废物,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存在。大家全都讨厌我,真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既然如此,你就自便吧,山本先生。你被杀死也好,饿死也好,全部都与我无关。 可是总有人不肯放过我。 没错,就是那个岛田宗一郎。 最近他几乎天天过来找我,烦死了,岛田先生,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他并不知道我在便利店上班,所以工作的时候心情反而异常轻松。但每天下班回家后,都会立刻在信箱里发现岛田留下的字条。 写着“我很担心你,一起生活吧”什么的,这种劣质的玩笑只会让我恶心。 你是妈妈的未婚夫啊,你怎么能同时爱上妈妈和女儿呢? 你是打算来段不伦之恋吗?还是想在心理上实现重婚?对母亲的愧疚感折磨着我。 今天下班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店长约我去车站前的“红灯笼”喝酒。我心里原本很不痛快,几杯酒下肚竟变得开朗起来。都是酒精作怪。 店长虽然离了婚,不过对我并没有非分之想。他性格很豪爽,是个好的聊天对象。 “你已经习惯了便利店的工作了呢。” “还好啦。” “我可是都看在眼里的。继续加油啊。” “谢谢您。” “不过,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 店长盯着我的脸。 “能看出来吗?” “那当然了。你总是一脸沉思的样子。还是那个房间的事?” “啊,不是……是家庭问题。” “呃,你从来没提过你的家庭,我之前就觉得你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其实是不伦。” “啊?不伦?”店长惊呆了,“哎呀,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居然从你嘴里涌出这么惊人的话。” “人活着可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啊。”我苦笑道。 “你还没到尝遍世间百态的年龄吧……”困惑之色定格在店长脸上久久未能退去,一定是被我吓坏了吧。虽然只是一部分,不过跟店长说说心里话还是让我的心情大为好转。喝完酒之后,店长把我送到公寓楼下。我们在楼梯前互相道了“明天见”,就分别了。 我开心地爬上楼梯,但这份好心情却在看到房门前站着的人影之后立刻烟消云散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 借着走廊上的灯光,我看到岛田满脸通红。 “刚才跟你道别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上班的便利店的店长。” 他尖厉的语气激怒了我,我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 “你们俩什么关系?” “只是我的酒友而已。” “真的?” 岛田一脸怀疑地撇了撇嘴,歪头盯着我。 “就算我们有什么关系,也不关你的事吧?” “你再不适可而止我就……” “你就怎样啊?” 我生硬的回应使他有点退缩。 “不,我不过是想让你冷静一下才这么说的。一起回去吧,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吧。” “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好好生活啊?” 难得的好心情全被他毁了。 “你回去吧。这么晚还来找我,你有没有点常识啊!” “我很担心你。” 被女人抛弃了的悲哀男人。不过我是绝不会心软的。 “求求你了,你醒醒吧。” “我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作。”我冷冰冰地甩开他伸过来的手,“别破坏我的幸福。” “幸福?跟刚才那个男人吗?” “你胡说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你赶紧跟我妈妈结婚,别再纠缠我了。” “喂,你!”他抓住我的肩膀,“你醒醒啊!怎么又开始说这种梦话了。” “好痛啊,你放开我。” 我发出一声悲鸣。没想到二〇二号室的门开了。 “吵死了!” 户冢从门里探出头来。 “你们以为现在几点啊!” “户冢君,救我啊。” 我推开岛田,向户冢扑去。 “别过来烦我!”户冢冷冷地对我说道,随后转向岛田,“你也死了这条心赶紧回去吧。” “我知道了,但我还会再来的。” 岛田只能放弃,转身走下楼梯。户冢关上了门,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觉得自己既可悲又可怜。 闭上眼睛,不知为何耳边响起海浪的声音。翻腾的大海、拍击岩石的海浪、一直垂到水平线上方的浓密黑云。云与浪的争吵,不知道哪边会胜出呢?我总会好奇这样的问题。 啊,故乡的海、故乡的岛,还有那熟悉的海浪气息。 阴暗冰冷的北方大海,灰色的天空—— 5(清水美佐子) 清水美佐子拨通了女儿真弓的电话。 又是忙音。不管什么时候拨过去都是占线,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她翻开电话号码本确认号码。没错,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仔细确认了。哪怕照着号码本一个一个号码拨过去,也一定是占线,都没有设置自动留言。 不可思议的是,如果用店里的电话拨过去就能接通。不过虽能接通,却始终无人接听,难道她一直不在家吗? 用公寓的电话打不通,用店里的电话却能打通。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烦躁地扣上话筒。怒气消退之后,后悔的念头又迅速袭来。对不起啊,真弓。我不是在冲你发火,我是在生电话和NTT【NTT,日本电报电话公司(简写为NTT),创立于一九七六年,是日本最大的电信服务提供商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的子公司。】的气呢。 看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美佐子慌了神。不赶紧用挂号信把给女儿的信寄出去的话,就不能赶在明天顺利送达了。哎呀,我怎么总是这么糊里糊涂的。一开始就用挂号信不就好了吗,电话就是靠不住。 明天就是去东京的日子了。不知道明天一早真弓能收到信吗…… 唉,算了。反正事情已成定局,实在不行的话,到时候再想办法吧。 邮差最后一次去邮筒取信是八点半,还有三十分钟。她一路小跑向邮局冲去,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来我真是老了啊。 “啊,终于看见邮局了。真是对不起啊,真弓……” 明天我就去看你啦。明天哟,等着妈妈哦。 6(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 早上八点刚过,我又被门铃声叫醒了。 是挂号信。收信人处写着“清水真弓”,寄信人处写着“清水美佐子”,邮戳上印着昨天的日期。 拜托,你们都适可而止吧。 清水真弓谨启 真弓,最近好吗? 上封信里我说过月底要来东京,后来却一直没再联系,真对不起。虽然仓促,不过我已经定在三十日(也就是明天)来东京。临近月底很难调整日程,昨天才好不容易请到假。 岛田要去总公司参加分店长会议,今天先一步去了东京。我会在三十日下班后搭乘新干线,抵达上野应该是晚上十点多。所以我有个任性的要求,能不能明晚就住在你那里?这么突然地跑过来,真是不好意思。 你应该也有很多安排吧,不用太勉强,如果实在不行,就打电话到公司通知我,我三十日下午六点以前都在。要是你那边不方便,我就找个商务旅馆住下,你尽管放心。 我预定一日或二日晚上和岛田的家人见面,你觉得怎么样? 你也一定要参加哦。 妈妈 糟了!怎么办?妈妈要来东京了。 而且还这么急,三十号,不就是今天吗? 糟了,这下真的糟糕了。 我一点也不想和岛田见面。跟他发生了那种事,我已经没脸见妈妈了。 不伦? 不对,他们俩还没结婚。我们这样或许该叫扭曲的三角恋?给妈妈打个电话吧。现在刚刚早上八点,她应该还没有上班。然而电话接通后,说话的又是那个姓高木的人。 “喂,你闹够了没有啊?!” 电话又被狠狠地挂上了。我郁闷地等到十点,然后给妈妈工作的长冈百货公司打了个电话。 “哎呀,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一名中年妇女语气冷淡地回答。 “可是,她是楼层主管啊。” “楼层主管是我。请你搞清楚再打电话。” 女人嘲讽地笑了一声后挂断了电话。 7(山本安雄) 我的《上吊之岛》渐入佳境。在小说里,我解开了密室之谜,终于和心爱的月代在一起了。 问题是结尾。我正在烦恼该如何结束这个故事。不过,已经写完了最难写的地方,胜利就在眼前,我心情很轻松。 怎样才能让小说以大团圆结束呢? 小说中的我收到了山本安雄发来的邮件。虽说是小说,却与现实密切相关。我指引着小说中的我,希望他能顺利走向圆满结局。我们俩互相协力,真是层不可思议的关系。 可我既不知道小说的结局,也不知道我作为阶下囚的命运。 还有几十页小说就要完结了。是来个大反转结局,还是普普通通地收场呢?虽然有很多烦恼,但我还是很享受收尾工作。 不知道那个戴了口罩的女人看了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虽然我对那个口罩女只有无尽的憎恶,但不得不说,被她困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确实激发了我认真创作小说的欲望。我既恨她,又很感激她。 我开始期盼那个女人的到来。 那个女人终于来了。 “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那个女人把便利店的塑料袋放在脚边,看向电脑屏幕。从肩头后方飘来女人嘴里散发的死鱼般的气味,令人作呕。 “我能看看你的成果吗?” “嗯,可以。这次的作品我很有自信。” “是吗,辛苦你了。” 女人心情很不错。 “你累了吧,休息一会儿吧。” “谢谢。” 即将完成工作的满足感点燃了体内积蓄已久的疲劳。我一头倒进被窝,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我立刻沉入甜美的梦乡,只要把最后的结尾写完就行了。 我梦见了小说里的情节。被月代带进房间的场景,小说里最甜美的部分。 8(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月某日(续) 看过信后,我得知妈妈今天就要坐新干线来东京。白天我给妈妈的住处和公司打了无数个电话,但怎么都联系不上她。 我暗自惨叫。这可怎么办啊?!我现在不想和妈妈见面。 上班时忙乱的工作使我暂时忘记了妈妈的事。我借口身体不舒服提前下班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妈妈就要过来了。 赶紧从这里跑出去吧。妈妈有备用钥匙,可以自己开门进屋。就算我不在家,她应该也会在屋里随便住一晚吧。 我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些行李,打算出门。 这时…… 门铃响了。这么早就到了? 我现在无法平静地面对妈妈。总之,赶紧逃出去吧。为了不被发现,我迅速戴上墨镜和口罩,冲到窗边。 窗户下方刚好是隔壁家的砖墙,如果用手抓着窗沿,脚尖似乎可以够到墙头。 我必须从这里逃出去。 门铃又响了。 再继续犹豫不决妈妈就会用备用钥匙开门进屋了。我先把装着行李的提包扔了下去,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确认过大泽家二楼没人之后,我抓着窗沿慢慢探出身子。我用脚尖探寻墙头,却怎么都寻不到。低头一看又让我头晕眼花。啊,怎么办?难不成再爬回房间,迎接妈妈吗? 不行,绝对不行。要是跟妈妈见了面,我一定会说出那件不伦的事情来的,那样大家都会受伤。 我狠下心来,继续用脚尖拼命摸索。终于,脚尖碰到了墙头,我成功得在墙头上稳住身体。 我扶着墙,把重心移向双脚。随后缓缓蹲下身来,双手抓住墙头。总算可以安心了。 我跳了下去。一〇一号室依旧拉着窗帘,应该没有人注意到我。 随后,我想起了一〇二号室。 山本安雄现在怎么样了呢? 从密室里消失的他去了哪里呢? 虽然我并没有余暇操心他的事,但那与生俱来的好管闲事的性格让我无法弃他不顾。 9(清水美佐子) 清水美佐子按响了二〇一号室的门铃。 从换气扇下面的磨砂玻璃透出丝丝光亮,真弓应该在家,却始终没听到她的应答声。 “真奇怪,是在洗澡吗?” 她又连续按了两下门铃。要是真弓在屋里的话,应该会听到啊。 “真弓,你在吗?” 她又敲了敲门。等得有些心焦。她伸手抓住门把手拧了拧。门开了。 “这不是在家呢嘛。” 她抬脚踏进房间,然而屋里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着,窗帘随风飘动。 美佐子察看过浴室之后走进里屋。从床底下到衣橱里,她全部看了个遍,但哪里都没有真弓的身影。床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单也是全新的。床底下放着一台吸尘器,伸手一摸,机体略微温热,似乎刚才还在使用。 真弓果然在家。知道我要来还特意打扫了卫生。给你添麻烦了呢,真是不好意思。那孩子应该去附近买东西了吧……出去也不锁门,真是太不小心了。多亏我提前到了,不然多危险啊。都已经在东京住了半年了,真弓还以为自己住在乡下呢,真让人担心。要是有坏人趁机潜入房间那可怎么办啊,年轻女孩子一个人可怎么对抗坏人啊。 “真是让人操心的孩子啊。” 美佐子嘟嚷了一句。趁真弓还没回来,不如帮她收拾收拾房间吧。她按下开关,吸尘器开始嗡嗡作响。 收拾窗边的时候她瞥了一眼隔壁院子。庭院角落里有个白色的物体正飘动着。那是什么啊?她停下手头的活计,仔细一看,发现是个人。哦,那就是女儿说的那个奇怪的翻译家吧。黑灯瞎火的,在庭院里挖坑什么呢?未免太诡异了吧。虽然之前就听说他是个怪人,可真实见到还是觉得可疑。 白影忽然静止不动了,美佐子慌忙缩回脑袋。要是被卷入奇怪的事件可就糟糕了,会给真弓添麻烦的。 她在床上坐了下来,忽然一阵倦意袭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虽然过程艰辛,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真是感慨万千啊。 “嗯,再忍耐一下就可以了。” 真弓一定会高兴的,美佐子一想到这里心情就平静了下来,浑身充满舒心的倦意。稍微睡一下吧。 在真弓回来之前,我先小睡一会儿吧。 接下来将要忙活一段时间,趁现在多少休养一下身体吧。 美佐子的眼皮越来越重,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到了门铃声。 是真弓回来了吗? …… 10(山本安雄) 我舒舒服服地做了个梦。梦见了我的小说《上吊之岛》的结尾部分,我跟月代一起出逃的场景。 爱的逃亡之旅—— 啊,太美好了。我无比幸福地享受着梦境。 “月代,我爱你。” …… “月代,我爱你。” 我在睡梦中喊出了声。自己的声音把我从梦里硬生生拽回到现实世界。 不,把我拽回现实的是那个女人。 “喂,你这个浑蛋!” 睁开眼睛后,我发现房间里亮如白昼。 “你想搞什么鬼把戏?!” 那个女人咆哮着抬脚用力踢向我的腰部,剧痛使我的身体蜷成一团。 “救、救命啊。” 我发出仿佛待宰羔羊一般的惨叫。我终于看到了女人的脸。口罩从怒火中烧的女人脸上滑落,她面目狰狞地张开大嘴咆哮着。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我不明白女人为何会发怒。 “为什么,怎么了?” “你摸摸你的良心好好想想!我信任你,让你自由创作,你却来玩弄我!” 女人用手揪着我的领子,把我翻了个身,然后一脚踩在我的背上。旧伤加新痛,疼痛如野火般吞噬我的全身。我痛苦地呻吟着,女人却毫不留情,脚像碾灭烟头似的使劲碾着我的后背。 “啊,是这么一回事吧。你想让我当坏人,对吧?真卑鄙啊。你想报仇,是吧?” “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我觉得女人一定是疯了。 “我没作弄你啊。” “那小说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努力创作的成果啊。” “你真这么想的?” “对呀。我尽量采纳你的建议,然后写出了这部满意之作啊。”没错,我对《上吊之岛》这部密室小说相当有自信。虽然风格可能有点接近横沟正史,但也融合了我自己的特色,这一点我很骄傲。 “浑蛋!” 从女人嘴里吐出肆无忌惮的脏话,同时她像踢足球一样踢了我的脑袋一下。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意识渐离我远去,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不清晰。 “怎么回事啊,你这个浑蛋,你以为我是谁啊?!”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摇了摇头,只吐出这么一句话。 “月代!新见月代就是我!” 如果这个魁梧的女人是月代的话,那么,《上吊之岛》里的月代又是谁呢? 接着,这个叫月代的女人再次踢向我的脑袋。 …… 11(清水美佐子) 美佐子躺在床上等待女儿真弓回家。接下来将要忙活一段时间,趁现在多少休养一下身体吧。美佐子的眼皮越来越重,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到了门铃声。是真弓回来了吗? 门铃又响了,来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知道了,现在就给你开门。美佐子心里这样想着,全身却充满沉重的疲劳感。心里很想起身开门,身体却怎么都起不来。 按门铃的人似乎相当生气了。美佐子突然很确定来人并不是真弓。如果是真弓,她手里有钥匙,哪有人回自己家还要按门铃的?哪,我想得没错吧? 那么,现在开始有奖问答,门外究竟是谁呢? 猜出来的人可以获得丰厚的奖品哦。你们猜奖品是什么?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赶紧起床吧。 会是谁呢?全身上下像灌了铅,仿佛长久以来的疲劳一齐喷发了似的。真弓,你到底去哪儿了? 门铃又响了。门外的人在不停地按门铃,铃声一声接一声地响着。哎呀,耳朵都震痛了。 真烦人。美佐子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走向玄关。 透过门上的猫眼,可以看到外面站着那个人。 “是岛田先生呢。” 美佐子正要开门,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喂,你、在里面呢吧?”岛田宗一郎开始敲门,“赶紧开门!” 美佐子转了个身,走回床边。 “我在等真弓呢,岛田先生,虽然你是我珍惜的人,但对我来讲,女儿才是最重要的。” 躺在床上的美佐子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岛田用备用钥匙开门进来了。既然有钥匙,直接进屋不就行了嘛,你总是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又是按门铃,又是敲门的,不是会打扰到左邻右舍吗? 里屋的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真弓。啊,不,美佐子。” 他把我叫成真弓了。怎么会叫错了呢?你好奇怪啊,我心爱的人。 12(清水真弓的日记) 某年某日(续) 我从大泽芳男家的围墙上跳了下来。 强烈的疼痛从脚踩传遍全身。我蹲下身,慢慢揉了揉脚踝,疼痛渐渐消退。 太好了。要是在这里骨折的话,一定会被妈妈发现的。我站起身来,察看四周有没有旁人。 没关系。虽然落地的时候笨重得像尸体落地似的动静很大,但似乎并没有人发现我。 我松了口气,经过一〇一号室走到一〇二号室门前,停下来仔细倾听屋内的动静。 山本在不在里面呢? 窗帘还紧紧拉着,纹丝不动。屋内看似没人,但我总觉得这个房间里隐藏着秘密。我之前曾经打破玻璃撬开窗锁,不过房间却是空壳一个。 山本安雄从密室里消失了。 但今天我感觉他就在房间里。 不如再打破玻璃闯进去确认一下。不行,在那之前,还是先敲敲窗户通知他我过来了比较好。两次弄破别人家的玻璃,再怎么敦厚老实的住户也一定会发飙的。 那么,先敲敲窗户玻璃,试探下屋内的反应好了。 我弯起右手食指,咚咚地敲了敲玻璃。 “山本先生,在吗?在的话回答我好吗?”我轻声问道,“我是清水真弓。” 果然,无人应答。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山本先生,你现在很痛苦吧……虽然有点多管闲事,不过我会帮助你的。”我耐心地说着,“我也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我打算回老家去,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哟。” 依旧无人应答。 我把耳朵贴在玻璃上探听屋内的动静。令我感到惊异的是,从屋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简直就像是海浪的声音。 不会吧?在都市里怎么会听见海浪的声音。一定是幻听。因为我心里很怀念幼时故乡的大海,所以才产生了这种幻听吧。 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惊涛拍击海岸。闭上眼睛,脑海中生动地浮现出冬天粗暴的日本海。 啊,好想回故乡啊。好想回到养育我的熟悉的乡下。 带上山本一起回去吧。 拍击着岩石的海浪温柔地包裹住我的身体,冰冷的波浪溅起无数飞沫,眼前瞬间一片雪白。 13(山本安雄) 侧耳倾听,仿佛能听到海浪的声音。涌向沙滩的海浪的声音、海鸥的鸣叫、波浪拍击岩石溅起的飞沬……重复、重复,仿佛没有尽头的录音带一般,一切不停地重复着。 我坐在书桌前,埋头写着小说。我能做的只有写小说。 之前被月代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精神上也受了很大的打击。为了抚平心中的创伤,我只能尽快写完小说。这也是为了向月代复仇。 我眼前垂下一根绳子。 绳子前端打了一个结,刚好能让人把头伸进去。屋内没有风,绳结却在微微晃动。 这绳结一直逼迫着我埋头苦写。如果盯着绳结看的话,就会像中了催眠术似的,意识变得朦胧而虚幻,会不由自主地想把脑袋伸进绳结。我还不想死。因此,我不得不强迫自己盯着电脑屏幕。 昨天如此,今天依旧如此。死亡的诱惑和我的拒绝,不停重复上演。 所有的情节都已储存在大脑,我只是遵循着记忆的轨迹移动手指而已。手指仿佛早已记住了文章内容,自动敲击着键盘。 还差一点儿,还差一点儿…… “月代来之前必须完成。” 月代来之前……不然的话,我又要忍受她暴风雨般的粗暴殴打,这次说不定会在她手下送命。 小说进展得很顺利,一天可以写完好几页。 现实与虚构重叠在一起,连我自己都找不到分界线。 再加最后一把劲儿!只剩最后几页,我的小说就完成了。 题目是《上吊之岛》—— 我得先发一封邮件……我要提醒小说里的我注意防范月代。 …… 14(大泽芳男) 滑稽的舞台剧又开始了。 今年又上演了那样的桥段。虽然并不想看,但我还是从二楼的工作间目睹了“日升雅苑”那幢公寓里上演的“舞台剧”。不,应该说我是被迫奉陪到底的。 我家院子对面就是那个问题公寓。之前我常常偷窥二楼的某个房间,不过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每天只是勤于翻译工作。可不管我情愿与否,对面家伙们的生活就展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明明不想看,却被人逼着观赏,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折磨吧。我一个人在二楼的工作间里一边喝酒一边进行翻译工作的时候,总是很想怒吼:“浑蛋,这么无聊的烂俗剧,把门票钱还我!”尽管我并没有买票看戏,但我确实很想让他们赔偿我一笔“观看无聊闹剧精神损失费”。 作为旁观的第三者,我跟他们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所以我能做出客观的判断。 我得出的结论是:二〇一号室的女人明显不正常。应该是对女儿的思念,把她的心理状态逼到了异常的地步吧。 现在,我正从二楼的工作间观察熄了灯的二〇一号室。 很久之前,我曾目击了发生在那个房间里的事件,那时的我还慌慌张张赶去了现场。最终围绕着清水真弓的诡异事件顺利解决了。 即便如此,那个女人还是执拗地重复着戏码。 好烦啊,真是烦死了。 我很想大声对她说出这句话。 不过,现在上演的剧目是,二〇一号室那个不知叫清水什么的女人躺在床上,一个五十岁左右、头发斑白的男人前来拜访的场景。 男人有些激动,声音大得连我都能听到。真是没礼貌的家伙,完全不顾左邻右舍。 “喂,美佐子,一起回去吧!”他说道。 蠢死了,真是无聊外行人演的戏。不过他们确实是外行。 我觉得很无聊,便打开了电灯。对面二〇一号室的窗户大开着,应该能注意到我这边的动静。 如果那边公寓里的家伙侵入了我的领域,出于防御,我也是绝对不会手软的。要是他们安分守己,我便只是冷眼旁观而已。 很早之前,二〇三号室那个叫山本安雄的男人曾翻过围墙侵入我家院子,还擅自闯入我的仓库。那时我毫不犹豫地打晕了他,并把他扔在了对面公寓的一楼。只要不发生这种事,我就绝不会插手,你们自己随意吧。我这边的工作也是很繁忙的。 我现在正着手翻译的是西莉亚·弗雷姆林的《保罗叔父》【①西莉亚·弗雷姆林(Celia Fremlin,1914—2009),英国女作家。《保罗叔父》(Uncle Paul)创作于一九五九年。】。“黄金时代悬疑小说系列”是一套丛书,目的是为了让那些被埋没的优秀推理小说重见天日。《保罗叔父》就是其中之一,我把它作为工作着手翻译。不过,目前还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这本书。 真是遗憾…… 15(清水美佐子) “喂,美佐子,一起回去吧!” 岛田宗一郎像在教育离家出走的女儿一般对美佐子说道。美佐子则完全不想答理他。她心想,女儿真弓出门还没回来呢。 “到真弓回来为止,我哪儿也不去。” “请你适可而止吧,快给我醒醒。” “我醒着呢,正准备起床。” 美佐子无奈地从床上爬起来,却打从心底不想与岛田见面。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一起回去吧。我们开始全新的二人生活好不好?” “还不行呢。我想等真弓回来,真弓不回来,什么也开始不了。” “你已经不需要担心真弓了。”岛田说道,“她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美佐子注意到岛田的语气变化,“说得好像你最近常常跟她见面似的。” “我就是这么一说,没别的意思。” 岛田脸上茫然无措的神色并没有逃过美佐子的眼睛。 “好奇怪啊,你难不成……” “难不成……”岛田瞬间满面怒容,“难不成什么?” “只是我的感觉而已。你难不成和真弓……” “说什么呢!别瞎说了。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啊,你赶紧醒醒。” 美佐子觉得岛田乱了阵脚,他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在撒谎”。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那孩子的吗?” “喂,美佐子,你说什么呢。我很疼那孩子啊,她是我女儿啊。” “虽说是女儿,可是并没有血缘关系啊。不过是继女而已。” “你这纯粹是瞎猜。我像疼亲生女儿一样疼她。她是你生下来的女儿,对我来讲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真的?” “你不会以为我跟真弓发生关系了吧?” “不是吗?” “当然不是啊,瞎说什么。” “可是,之前你明明在这个房间里跟真弓那个了啊。” “够了,你赶紧醒醒。真弓已经……” 这时,门铃响了。 美佐子和岛田迷茫地看向对方,这时候来访的会是谁啊? “你约了人?”岛田问道。 美佐子歪着头,用右手轻轻拍了拍脑门。 “我都傻了,肯定是真弓嘛。我不是在等真弓回来吗。” “你还真是……” 岛田苦笑之时门铃又响了,并且来人开始敲门。 岛田向美佐子递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开门。 美佐子点点头,走向玄关。她紧张得表情都僵硬了,吞下的唾液黏在干渴的喉咙里。 她透过猫眼看向门外。 “啊。”从美佐子的喉咙里漏出一声惊呼。她的女儿跟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起站在门外。美佐子连忙拧开门锁,打开房门。 “妈妈,好久不见。我们一起回去吧,好吗?” 窗外吹来凜冽的秋风,像是要贯穿美佐子的心脏一般呼啸而过。 …… 16(山本安雄) 有人在咚咚地敲着窗玻璃。 是清水真弓来救我了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窗边移去。 然后…… 纠缠着左脚的压迫感消失了。我惊异地看向左脚,脚镣松开了。一定是那个女人施暴的时候又意外地弄坏了,看来之前的修理并不彻底。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逃离这个房间了。 我挣脱脚镣的时候,一个黑影走进房间。 “清水真弓?”我在昏暗的光线中问道。 “是我,我来救你了。这么晚才来不好意思啊。” “脚镣坏掉了,我随时都能逃跑了。” “那太好了,快,我们一起逃吧。” 她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热乎乎、汗津津的。 “我的确是要逃跑没错,可你为什么逃跑啊?谁要抓你啊?” “很多人。我要逃离追捕我的那些人。” “我们逃到哪里去呢?” “很远的地方,我的故乡。” “难不成,那里是……” 那个名字哽在我的喉咙里。若果真如我所料,她的故乡就应该是……这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快点儿,再磨蹭下去的话会被那个女人抓住的。现在出发刚好能赶上夜行电车。” 她的话促使还在犹豫的我下定了决心。 “我得先回房间取点东西。” “不行啊,那样的话可能会被那个女人抓住的。” “可我的房间里放着我的工作用具啊。” “知道了,不过我们时间可不多,你动作快点儿。” “嗯。” 长期的监禁生活使我的脚软弱无力,我蹒跚着走出房间,紧紧抓着楼梯扶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爬上二楼。走到二〇三号室门前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没拿钥匙,于是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拧了拧门把手,门居然开了。 长期无人居住的房间冰冷而潮湿,即便如此,我还是有种回到母亲腹中般的安心感。就算不开灯,我也知道房内的布局。 我径直走向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五百页稿纸和文具盒。有了这些,哪怕要在避难的地方写小说,应该也没有问题了。反正上天给我安排的命运就是写小说。 随后我迅速换上挂在窗边的夹克衫和裤子,顺便把贴身衣物装进挎包。 这样就可以和清水真弓一起逃跑了。 就在这时,房间内的灯忽然亮了。突如其来的光亮使我的眼睛一阵发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行了,到此为止了。” 这粗哑的嗓音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腿脚立刻酸软无力。现在的我完全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要是不回来取东西就好了,要是接受清水真弓的建议就好了。 “你要出门吗?” 新见月代那浮肿的脸上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啊……” 现在最重要的可不是后悔。 “你要去哪里啊?” “就过来拿点东西。” 我只能这么回答。 “我看你样子怪怪的,就上来找你了。要出门也不跟我说一声,你也太见外了吧?” 女人平静的语气下掩藏着熊熊的怒火。 “嗯……” “你这样我会很寂寞的啊,老师。咱们两个不是互相帮助的伙伴吗?” “嗯……” “喂!你这个浑蛋!” 女人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一脚踢飞椅子。椅子撞到墙壁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从隔壁户冢家传来音乐声,那个男人一定想象不到他家隔壁发生了什么。 “只会嗯嗯嗯的,你是乌鸦吗?!” “不、不是的。” 清水真弓怎么样了?她被那个女人抓住了吗? “行了,跟我一起回去!”女人咆哮道,“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 “我知道了。” 我彻底绝望了,听任这个女人摆布。鼓胀的希望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萎缩了。就在我向前迈去的时候,女人突然在我前面伸出粗壮结实的腿。如果在健康状态,我一定能顺利躲开她的脚。但现在虚弱的我却只能被女人的腿绊住,身子一个踉跄。女人抓住时机,像踢沙袋一般一脚踢向我的腹部。 大脑一片空白。 地板迅速逼近,仿佛塞斯纳飞机【塞斯纳飞机,美国塞斯纳飞机制造公司制造的小型飞机。】坠落时飞行员所看到的景象。与地板相撞的瞬间,我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身体上压着重物。 “山本先生,你醒醒。” 思绪朦胧,我却发现自己正蹒跚地走着。清水真弓在一旁支撑着我的身体,这一切似乎是真的。 “那个女人……”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顺着清水真弓的视线看向脚边,之间那个女人呈大字形倒在地上。墨镜已经滑落,口罩却还严实得罩在脸上。 “我见你迟迟不回来,便上来看看情况。果然被我料中了。我朝她扔了一个花瓶,”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不偏不斜正中她的脑袋。好啦,快点趁现在走吧。” 她正要出门的时候,我揭开了女人的口罩。 “呃,真是个丑女人。” “这个人姓新见哦。” “对,叫新见月代。” 我把长久以来积攒的怨愤全部集中到脚上,用力踏向女人满是脂肪的胖脸。动弹不得的女人呻吟着睁开眼睛。 “可恶,你给我记住了,不管你逃到哪里,就算是地狱,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她的声音像是声带断了的青蛙发出的,身体蜷成一团。 “我一定会报仇的。” “好啦,快点逃吧。” 清水真弓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要是又被那个魁梧的女人追上就麻烦了,于是我们选择了与东十条车站相反方向的北本路,搭出租车去了赤羽车站。下了出租车,我们俩直奔车站,刚好赶上电车进站,赶紧跳上电车。 电车里全是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十分拥挤。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空位子,一起坐了下来。 “走到这里应该就不要紧了,没有人跟踪我们。” “谢谢,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似乎是趟长途电车。我靠着椅背,积蓄已久的疲劳感包围全身,我失去意识一般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好好休息一下吧。” 清水真弓温柔的声音仿佛催眠师的细语,渗入我的意识之中。不过,大脑的某个角落同时涌起一阵怪异的感觉。我要去哪里呢?总有种被某人操纵的感觉。 我做了个乘船的梦。 船窗外是荒凉的大海。色彩单一的波浪,灰色的风景…… 海鸥悲伤地叫着。 17(清水美佐子) 门外的年轻女人的确是美佐子的女儿,但却不是真弓。是岛田宗一郎的女儿,美佐子的继女友美。站在她旁边的男人是友美的丈夫。 “妈妈,您要是总念着过去,就永远走不出来了啊。我们应该看清现实才是啊。” 友美打从心底担心美佐子。而看到友美这么担心,美佐子很是内疚。心情平复之后,美佐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岛田扶住美佐子的肩膀。 “大家都在担心你啊。” “可是,真弓……” “真弓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了。” 岛田为了掩饰心底的无奈,干咳了几声。 “很远的地方?” “是呀。” “那是哪里啊,难道是上吊之岛?” “是你出生的故乡啊。嗯,权当她去那里了吧。”岛田手上的温暖从美佐子的肩膀传向她的全身,“真弓去了能看见很美丽的星空的地方。” “真的吗?” “真的啊,你就不要再按照真弓的日记生活了。你总这样的话,真弓怎么能安心升天呢?” “升天?” 岛田不小心说漏了嘴,话语刺痛了美佐子的心。 “啊,不是那个意思。”岛田慌忙改口,“我是说,真弓心里会一直想着你的。” “哎呀,没关系啦。我也累了,真弓也一定觉得这样的我很烦吧。” 美佐子似乎真的想明白了。女儿在几年前遇害,她自己因为思念女儿而在女儿的房间里按照女儿生前的日记生活,最终抓住了杀死女儿的真凶。只不过她始终不想承认女儿的死,故意忽略了现实。 美佐子认为,按照女儿的日记生活是对女儿的一种纪念,那之后的几年,她一直按照女儿的日记在这幢公寓里生活。她的丈夫岛田为了带她回去曾无数次来到公寓规劝,但似乎已化身为真弓的美佐子却迟迟不肯点头。 在这期间,美佐子誊写的“清水真弓日记”出现了意外的进展,渐渐变成美佐子自己的日记,她的行动也渐渐偏离了女儿的日记。她还认识了同住一幢公寓的山本安雄,救出他,并把他带到了故乡上吊之岛。这些其实都是美佐子做的。 不过那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山本安雄离开了那个房间,屋里当然不会有人。山本安雄会从密室消失一事,也不过是时间错位造成的错觉而已。 密室失踪事件只是由时间差造成的。 “我决定放弃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已化身为真弓的美佐子现在或许正和山本安雄一起前往上吊之岛呢。所以,这个美佐子是恢复神智以后的美佐子。这样就可以了吧?虽说这听起来像是发生在小说里的事情。 “真弓去上吊之岛了,”美佐子像是在寻求岛田的赞同一样说道,“对吧?” “嗯,真弓去了很远的地方。” “是啊,或许这样比较好吧。” 长久以来盘踞在美佐子心中的忧结终于解除了。 “没错,真弓去了我的故乡,上吊之岛。” 尾声 周遭在微弱地震动着,比享受顶级按摩师的按摩还要舒服。是车子的引擎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振动声呢?虽然闭着眼睛不太清楚,但是我很享受这安稳的状态。就一直这样下去吧,我在心里念着。经历过那么残酷的监禁生活之后,我更加感受到这种安稳状态的可贵。 不对,哪里有点奇怪。 我现在真的自由了吗? 不,我被人打晕,然后又被带回到那个黑暗的牢房里去了,不是吗? 突然,剧烈的晃动袭来。随后,我的脑袋被硬物重重地撞了一下。 这之后,我才觉得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慢慢睁开眼睛,眼皮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沉重。规律的震动从梦中延续到现实。 我仰面朝天躺在冷硬的长椅一样的东西上,微脏的天花板上有好几处圆形的油污和煤灰的痕迹。 “哎呀,你醒过来了。”陌生的女人俯视着我,“因为你一直像昏迷似的熟睡着,我很担心呢。” 我扶着长椅的靠背慢慢坐起身来。女人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 “唉?这里是?” 女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微笑着说:“你做了很久的噩梦哟。” 这样啊,原来是做梦了吗?梦中又做了梦,然后终于醒过来了吗?还真是可怕的双重噩梦啊! “这里是……” 我眨巴眨巴眼睛,环顾四周问道。侧面的墙壁上连缀着圆形的船窗,透过被海风和海水模糊了的窗玻璃能看到辽阔的海面。海浪扑打着船窗,仿佛正在工作的洗衣机。 大海? “你是小说家吧?”女人问道。 没错,我是小说家,推理小说界的骨干作家。 “嗯,这个……” 我暧昧地笑了。头部一侧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一边咬紧牙关一边用手揉着脑袋,简直就像被谁打了一样。额头上鼓起一个肿包,结痂的伤口在皮肤上突起。 “太好了,你恢复正常了吧?” 女人安心似的长舒了一口气。 “恢复正常是指……” “你埋头写作精疲力竭导致神经衰弱了。你说你想逃离工作,所以我就向你推荐:‘要不要来我老家看看?’”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似乎确如女人所言。这几年来我天天被截稿期逼着,像无法停止前进的马车一样不停地写小说。酒精和安眠药常伴身边的混乱生活,加上和编辑无止境的争执,世态炎凉,我的精神和肉体都处在最糟的状态。 拯救了我的是住同一幢公寓楼的她。 她叫……嗯……想不起来了。我一定是有点轻微的记忆障碍,虽然隐约记得从东京的公寓出发时的事情,但从那之后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从东京的公寓出来之后紧接着就在这条船上了。似乎是在我做噩梦的时候被带到了这里,相关的记忆却不知遗落到了哪里。 “我们要去哪里啊?” “上吊之岛哦。” 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名。 “上吊之岛?” 我惊异地大声问道。船舱里其他乘客的窃窃私语声像约好了似的突然一齐停止了。打盹儿的乘客抬起了头,连哭闹的婴孩都安静了下来。乘客们同时用嗔怪的眼神打量着我。引擎声、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渐渐高昂起来。 看到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我赶紧闭上了嘴。 我开始环视船内。这是艘只能坐三十人的小船。舱板是涂了沥青的木板,不停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船身脆弱得仿佛一个大浪袭来就会立刻四散一般。从位于船舱前方的操控室里飘来阵阵汽油味,船舱内也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要不要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有点想吐的我向女人提议。我觉得有必要知道是怎么变成这种状况的。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狭窄的甲板只能站下五六个人,船舱与栏杆之间的走廊更是狭小得无法两人并肩通过。 呼啸而来的风冰冷彻骨。女人用厚实外套所带的风帽把脑袋捂了个严严实实。虽然感觉很冷,但比起空气浑浊的船舱,甲板上要舒服多了。对于被写小说折磨得身心俱疲的我来讲,这寒冷的空气就像营养剂一样,我迫不及待地将其灌入身体。 “现在是十一月吧?” “不,是十二月。今天是十二月一日。” “刚才你提到了上吊之岛?” “正式名称其实叫垂钓之岛,外地人之所以那么叫,是因为岛上流传着一个不祥的传说。岛上的当地人是不会说‘上吊之岛’这种不吉利的话的。” “你是岛上的人?” “我在岛上出生,中学毕业后就跟着母亲搬去了长冈。不过还有很多亲戚住在岛上。” “不好意思,你的名字是?” “哎哟,你不记得了?” “有一点失忆。” 我皱着眉头揉了揉疼痛的脑袋。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你的状况。” 女人的嘴角泛起一丝少女般的羞怯。“我叫清水真弓,和你住同一幢公寓,我在二〇一号室。” “哦,这样啊,原来是清水小姐。我姓山本。” “你是二〇三号房间的山本安雄先生。”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一起去上吊之岛呢?” 上吊之岛,这个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名让我想起了横沟正史的小说。更何况我完全不知道上吊之岛在哪里,以及我要去岛上做什么。 “我已经受够了都市的生活,于是上吊之岛的亲戚们叫我回去住住。” “嗯……就算你这么说……” “把你卷进来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真的希望你能救救我们岛。只要有你的推理能力,一定可以解决这次的事件。” “我?解决事件?” 我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我不过是个推理作家啊。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件,但我又不是侦探,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我可无能为力。” “其实看你被工作弄得精疲力竭,我也挺同情你的。”清水真弓回应道,“你差一点儿就神经衰弱了。我想解决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事件或许会让你的精神好一点儿吧。” 原来如此,我渐渐回忆起了什么。那时我的确精神濒临崩溃。都是那家伙的错。那个人把我与社会隔离了,把我关进鸽子笼一样的简陋公寓,逼我像奴隶一样在恶劣的环境里不停写作。到现在我大概一共写了三十部小说。再继续过那样残酷的生活,我说不定就精神崩溃变成废人了。这个女人于心不忍,于是向我伸出救援之手。可是从那之后一直到如何上船的记忆却依旧模糊不清。 据她所说,我们是从位于东十条公寓附近的北本大道搭出租车到了赤羽车站,然后乘晚上十一点的夜行快速电车于今天一大早到达新潟县的。 “这么说,这里是新潟县?” “是呀,从电车终点站村上出来,在岩船港坐上了这条开往上吊之岛的船。” 就算上吊之岛是个被诅咒的地方,和之前那个刑讯小屋般的房间比起来,也一定恍若天堂了。我迅速转换了心情。如果有案件发生,正好可以用作小说素材。我还能调整心情,重新开始创作小说。 …… 浪大约有两米高。船速很快,还算平稳,不过偶尔袭来的大浪还是会让船身飘摇不定。 扶着甲板的护栏,我们望向前方。海浪溅起的飞沬随风扑向我们,砸得脸颊生痛。舔舔嘴角,一股腥咸。 “你瞧,那边隐隐约约能看见岛的影子呢。” 我凝视着清水真弓所指的方向。透过低垂厚实的云层,确实可以看到前方灰色的岛影。岛上的两座山仿佛卧倒的骆驼背上的驼峰。 “那就是上吊之岛。” 清水真弓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那时的我体会到了似曾相见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从前的关于那座岛的记忆残留在脑海里——登上那座岛,被卷入惨不忍睹的杀人事件的模糊记忆…… 怎么可能?明明一次都没有去过那里,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感觉呢?完全无法用常识解释,仿佛置身于小说世界一般不可思议。 “那个,你没事吧?嘴唇都发紫了呢。” 我的手肘被用力拽了一下。清水真弓担心地打量着我。 “太冷了,我们还是进船舱去吧。” “呃,哦……” 我嘴唇颤抖着回答道。来历不明的邪恶意识占据了我的身体。这时,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 “别靠近小岛。来了就没什么好事。” 警告在耳际回响,模糊而久远的记忆渐渐苏醒。这久违的、毫无起伏的声音。 那岛上居住着可怕的恶魔。让我浑身冰冷的不仅仅是迎面袭来的寒风,不明缘由的恐惧揪住了我的心脏。 “回去。马上回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声如同重复播放的录音带一般,不停震荡着我的鼓膜。虽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我岛上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东西在等着我。 到底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呢?虽说到坐上船为止的记忆都很模糊,但被清水真弓从公寓带出来,还满不在乎地跟着来到这里,未免也太轻率了吧?! 她像照顾病人一样扶着我的胳膊,在船舱尾部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清水小姐,我们今天能返回村上吗?” “今天已经没有返回本州的船了。这艘船是每周只发两班的邮轮。最少也得在岛上待三天才行呢。” 即便后悔,也无法改变船在渐渐向岛靠近的事实。看看表,已经快下午三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唉,怎么办? “放我回去!” 我无意识地吐出内心的愿望,前排的乘客疑惑地回过头来。 倒错的归结 读者请务必在读完《上吊之岛》和《监禁者》两部分之后再阅读此篇。 另外,虽然从《上吊之岛》和《监禁者》中的哪一部开始都可以了解整个故事情节,但还是推荐大家从《上吊之岛》开始阅读(从《监禁者》开始读的话,将缺少一处惊喜)。 这本《倒错的归结》是“倒错系列”的第三部,同时也是这一系列的完结篇。推荐读者在读完本系列前两部《倒错的死角》和《倒错的轮舞》之后再来阅读本部作品,不过单独阅读本作也不会产生突兀感。 作者 倒错的归结 千代田区饭田桥XXX 推理月刊大厦八楼 推理月刊社《推理月刊》编辑部 推理月刊 副总编 藤井茂夫先生 收 1 《推理月刊》编辑部副总编藤井茂夫收到了一个厚厚的包裹,包裹背面没写寄件人的名字。 “是谁寄过来的稿件吧……” 虽然不情愿,他还是一层一层揭去像古埃及木乃伊身上的裹尸布一样缠在邮包上的胶带,打开邮件后,发现里面确实装着打印出来的原稿。果然又是谁寄过来的稿件。 这十几年来的小说热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消退的迹象。长篇小说新人奖四处开花,每年都会涌现很多新人作家,只是没人能保证今后还能继续活跃在大家的视野中。 而绕过新人奖评选,直接把稿件送到编辑部的家伙也不少。其实把稿件寄到编辑部也就罢了,最麻烦的是那些直接将稿件拿到编辑部的人。这种人一般都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信心,拍着胸脯保证大作放到市场上肯定会大卖特卖。可惜这类稿子基本没有好作品,大都是些杂碎,跟污染地球的垃圾没什么区别。 藤井茂夫对此深信不疑,他到现在也没从那些直接交过来的稿子中挖出过什么宝来。 “您读过我的稿子了吗,感想如何?” 还有这种不厌其烦屡次打电话过来问的人。 好几次他都有冲动想对对方喊“一点意思都没有,稿子让我给烧了”。可真要这么说了,对方定会心怀不满,来编辑部大吵大闹。因此,每次他都好言相劝,告诉对方“我们出版社设有新人奖,请将稿件寄至评奖委员会”。 所有稿件都能那样处理就好了。但这份稿件不同。 作者往编辑部投稿却不写自己的姓名,这也太奇怪了。身为副总编辑的藤井,看着邮戳上印的王子邮局字样,隐约想起了些什么。 稿件分为两部分,分别写着《上吊之岛》和《监禁者》的题目。关于装订顺序还特意给出如下建议:两部小说的先后顺序可随意装订。 这个建议的意思大概是,不管是把《上吊之岛》放在上面,还是把《监禁者》放在上面,都是可以的。后面还积极建议把放在后面的那本倒着印刷,并保证若采用这种前后都能阅读的装订方式,小说肯定会很畅销。 寄来的稿件字里行间充满可疑之处。忽然,不经意间像有一道闪电从脑中闪过,一个一直怀着作家梦的人的名字在他脑中浮现了出来。 山本安雄。 对!肯定是他。 可那个家伙怎么现在还活着? 东十条,曾和藤井有瓜葛的那个家伙就住在那里。 明天没有会,也没有其他预约,就出一趟门吧。 2 已经好几年没来过京滨东北线的东十条车站了。虽然是平日,但天桥底下的商店街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藤井凭着以前的记忆走进商店街。店面虽有变化,但商店街的整体形象还是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对,要在那家咖啡馆右拐。拐过去应该是一条胡同的入口,顺路走进去就能到那处保存着那个时代印记的地方了。 藤井没有记错。记忆中原本模糊暧昧的地方,都随着他脚步的移动而得到确认和补充。 “这儿没怎么变啊。” 胡同像迷宫一样,纵横交错,周围净是外形相似的公寓。 但却没在这些公寓中发现平和庄的影子,平和庄已变为一片荒地。 也难怪,那幢木造二层公寓当时就摇摇欲坠了。或许是被拆掉了吧,如今只剩下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 迎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询问过她之后,藤井确认了公寓确实是被拆掉了。关于公寓里住户的情况,她自然是一无所知。不过这位中年妇女说这家房东还有另外一处房产,让藤井去那里问问。 房东是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妪,透过她含糊不清的讲述,藤井得知山本安雄已搬到胡同对面的一幢公寓里了。 折腾半天,终于找到山本安雄的住处了。 日升雅苑。令人吃惊的是,它对面有一幢木质双层建筑:那不是大泽芳男家吗?真和小说里写得一模一样。 二楼二〇三号房间的门牌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山本”两个字。 电表在慢慢地转着,藤井按响了门铃。但里面没有人回应。想去隔壁问问情况,一看,二〇二号室的门牌上写着“户冢”——收到的稿件里曾出现过这个名字。 按按门铃,发现这家也没有人。 再旁边的屋子—— 3 二〇一 清水真弓 门牌上写着“清水真弓”这个全名。这个名字藤井也知道。虽然算不上什么特殊的名字,但是和二〇二号室的户冢一样,也曾出现在小说里。 按响门铃后,从屋里传来人走动的声音,透过猫眼可以模糊看到一个黑影闪过。随着一声锁头打开的声响,门开了,但防盗链还没有卸下来。 一个女人从打开的门缝中探头出来。虽然化了妆,却仍掩不住皮肤的粗糙纹理。看起来大概有五十岁左右了吧。 “是清水女士吗?”藤井问道。 “是,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您知不知道二〇三号室山本安雄先生的情况?” 女人脸上浮现出疑惑之色。 “什么事情啊?” “我是山本的朋友,最近联系不上他,有点担心。” “您是他的什么人啊?”女人眯起眼,提高警惕。 “我是一名编辑……” “编辑?” “对,有点担心他……如果您知道他的情况,能不能告诉我啊?” “他现在不在这里。”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可得过一段时间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呢。” “他这是去哪儿了啊?” 清水女士摇了摇头,接着把门关上,传来解开安全链的声音。然后女人推开门走了出来。她脚穿一双在年轻女孩之间很流行的厚底靴,显得和藤井差不多高。牛仔裤配运动衫的打扮看起来十分随便。 “他不会是去了上吊之岛吧?”藤井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注意着女人的表情。能看到她的太阳穴微微颤动,几乎要抖掉脸上厚重的粉底。女人面泛红潮,拿出手帕拭了拭额上的汗水。 “你怎么知道的?” “原来是这样……” 藤井所收到的稿件写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故事的开端和现实有些出入。 “我和他已经断绝关系了,早就没联系了。”女人有些惊慌地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同时打开门准备回屋。 “请您稍等一下。”藤井叫住了她,“回去之前,请您先把二〇三的钥匙交给我,你复制了捡来的钥匙,这件事情我知道。” “胡说,哪有!” “我可全都知道哦,包括你曾擅自潜入房间的事。” 女人有些狼狈地吸了口气,像是放弃了争辩一般点了点头,接着走进屋里,手中捏着什么东西出来了。 “这个给你,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我这儿了。我已经和他断绝往来了。” 女人把钥匙放到藤井手里,逃也似的回了屋。门关上了,从里面传来挂上防盗链的声音。藤井再一次为小说内容和现实的一致而震惊。 藤井又来到二〇三室门口,把从女人那里得到的钥匙插进了钥匙孔。 4 二〇三 山本安雄 打开门,屋内阴冷发霉的空气迎面扑来。 “打扰了,山本先生,你在吗?” 虽然知道不会有人回话,藤井还是打了声招呼。脱鞋进屋,地板上仿佛涂了发胶,踩上去黏糊糊的。地上并没积多少灰尘,说明住户离家还不算太久。 为防止有人突然进来,藤井把房门上的防盗链挂好了。 这是一间一居室的单身公寓。和式卧室的窗边摆着一张桌子, 上面放着老式打字机、电脑,以及一堆散乱堆放的文具。 打开窗帘,翻译家大泽芳男的家便映入眼帘。坐在二楼的他此时正手托着腮,呆呆地望着窗外。视线是朝着这边的,虽然藤井知道他并没有在看自己,但以防万一,他还是把窗帘拉上了。 打开书桌上的台灯,藤井发现了几本落了灰的大学笔记本。翻开看了看,里面写满潦草的字迹。 像是随手记的日记。最后一页上写的日期是十一月三十号,但没标明是哪一年。日记的内容也像随手笔记一样。 里面既有悲观沮丧的“写不出来,写不出来”、“今天还是不行”,也有“想出主意了”、“接下来要一气呵成了”之类的喜悦感受。 藤井粗略翻看了一下他的日记,很明显地感受到山本安雄这个感情起伏激烈的人内心的妄想。 桌子上的透明塑料盒里塞满了软盘,标签上写着《倒错的轮舞》、《倒错的死角》等书名。有一点奇怪的是,除此之外,还有贴着根本不曾出版过的这两本书的第二版直到第九版的标签的软盘。 藤井将软盘插入电脑,发现里面的内容基本是一样的。虽然版式不同,但内容并无太大的变化。 桌子旁边的书架上全摆着折原一的作品。其中还包括他的最新作品《上吊之岛》和《监禁者》。 “啊,想起来了!” 藤井不禁为自己脑子的不灵光感叹了一句。《上吊之岛》和《监禁者》是上个月一起上市的作品。虽然对于这个作家并不感兴趣因此没有读过,但书名他还是听说过的。怪不得当初收到山本寄来的原稿时感觉有些奇怪呢。山本应该是把那两本已经出版的作品重新编排,然后当做自己的作品寄出去了吧。 原本山本安雄这个人就没有一点儿作家的天分。他想法奇怪,只会把别人的作品拿过来改改结构,之后再当成自己的东西。 他的所谓“作家生涯”不过是模仿别人的作品,照搬别人的小说大纲而已。关于这个问题,《倒错的轮舞》中曾经写过,相信读过该书的人应该比较清楚吧。 山本安雄才是折原一的头号忠实读者。 他把《上吊之岛》和《监禁者》两部作品拆散,按照自己的想法又凑成了一本新书。 要想把两本书凑成一本,只有先撕开,之后再粘在一起这一种办法。在日本发行的小说大都是竖排右翻页版式。若是将分别横排和竖排的两本书合在一起,似乎不大行得通,但如果是两本同为右翻页的书的话,只要将书上下颠倒,还是能够凑在一起的。 山本所追求的是将两本以自己为主人公的小说重新组合,构成莫比乌斯带式的小说结构,这样故事就会没有终点,一直持续下去。 没有尽头的故事,没有终点的疯狂之旅。 然而,还存在疑问。 为什么山本会真的按照小说中的情节,前往上吊之岛呢?采取小说中的行动对他来说会有什么好处呢? 拉开书桌的抽屉,藤井发现里面放着一个透明的文件夹,夹着几张征集作家新人奖作品的通知。山本安雄做梦都想拿到作家新人奖。他曾经多次应征江户川乱步奖、三得利推理小说奖等奖项,只不过没有一次入选。 虽然山本安雄癫狂的性格令藤井毛骨悚然,但他那屡败屡战的精神也令他生出几分敬畏。 藤井准备离开房间时发现书桌下面还有一叠订好的稿件,像是从桌子上掉下来之后就一直躺在那里的样子。 藤井弯腰捡起,发现这部分很可能是山本安雄解构那两本书后删掉的结尾。 第一张稿纸上写着“尾声”,这大概是《上吊之岛》的结尾部分吧。藤井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看了起来。 上吊之岛 结尾——去往世外 山本安雄手记 在月代的房间里,我们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彼此放纵内心的冲动,我们的身体在被褥之上交缠在一起。一阵翻云覆雨后,两人都身体微乏,正好同时享受朦胧的倦意。一阵音乐使我睁开眼睛,电脑屏幕一闪一闪的。 旁边的月代安静地睡着,我拉了拉毯子,盖住她露出来的肩膀。然后起身向电脑走去。 收到了一封新电子邮件。 令我吃惊的是,发信人居然是我(山本安雄)自己。 小心月代,对谁都不能掉以轻心。 我正在琢磨邮件内容的时候,不觉月代已穿好睡衣站在了我的身后。 “发给你的邮件?” 我打开“山本安雄”发给我的邮件给她看。 “怎么平白无故中伤我啊?” 月代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这是……” “你相信谁?莫非你相信这个盗用了你名字的家伙?” “怎么会,我当然是相信你啊。” “那就赶紧换衣服吧。” 我本想在她屋里留宿,耐不住她的坚持,只得赶紧穿好衣服随她出了门。 “危险正在逼近我们呢。”她说道。 我在上衣外面套了一件她父亲的旧羊绒衫,将寒气隔在外面。她没有丝毫迟疑,沿着昏暗的走廊向前走去。这是一场恋爱的逃亡之旅吗?比起她所说的危险,我感受到的更多是刺激。 月代在天花板藏有梯子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按照她的指示把梯子放了下来。 梯子放下后,月代抢先一步爬了上去。 刚爬上阁楼我就发现入口处放着一支手电筒。我先把梯子拉上来收好,这时就听到她冲我喊“来这边,这边”。 “你想干什么啊?” “藏在这里啊。”她说得很认真。 “好吧,按你说的办。” 她打开手电筒照亮阁楼。 “就是那里。” 她指着曾经监禁过保险调查员江口启介的牢房。 潮湿的空气里飘散着一股霉味。寒气穿透羊绒衫侵入体内。 “我们就待在那里吧。”月代稍带歉意地说道,“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就一个人留在这儿。” “不行,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里面有坐垫和煤油炉,咱们一起在里面歇一会儿吧。” 曾被监禁在这里,饿得气若游丝的江口的身影一下子出现在我的眼前。不过要是和月代一起待在里面的话,倒也没什么问题。 我低下头先钻进了牢房。 身后响起咔嚓的金属碰撞声,我立刻回过头去。 月代在牢房外面向我挥手。 “永别了,山本先生。”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双手握住格子栅栏,想弄开木门,但结实的木门纹丝不动。 “你知道得太多了。你就不应该解开密室的秘密。” “月代,你疯了吗?”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你太多管闲事了,新见家的事,你插手太多了。” “你不是……”我还没有完全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错,我是很喜欢你,但新见家更重要。要是花代成了杀人犯,我们就拿不到分毫保险金了。” “但你应该知道,新见家的财务问题已病入膏肓。欠了那么多债,再多的保险金也还不清啊。”虽然不该透露秀子对我说的话,但此时的我还是想让月代了解一些情况。 “这个我知道,光修平哥一个人死肯定不够。可如果再加上雪代姐姐和花代妹妹的死,得到的保险金就能守住这个家了。” “你是认真的吗?” “嗯,我们几个都有高额人身保险,但姐妹相残是得不到保险金的,因此只能让多多良老师充当一下坏人了。反正死人又不会说话。”月代大声地笑了起来,“不好意思,我得走了。这是大家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主意,要是被外人搅了局可就坏了。” 被月代称为外人,对我来说可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刚刚还热情似火、爱意绵绵,怎么转眼就成了这样?! “还有就是,多谢你写的稿件,名叫《监禁者》,是吧?我会好好珍惜的。” “求求你了,告诉我你这是在开玩笑!” 然而不管我怎么求她,她都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挥挥手像与朋友道别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我无法接受。我拉紧衣襟,开始思考对策。但没过多久,绝望感就如同拍打着浮身堂的海浪一般一波接一波地侵袭而来。转过头,我把身子移到能感受到阳光的那一侧。时间是早上五点半,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忽然感觉脸碰到了某种触感粗糙的东西。 用手一摸,像是绳子。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一根绳子。 绳结?是让我去死的意思吗? 喂,月代,你的做法也太狠毒了吧。 上吊之岛,少跟我开玩笑了。 我感到一阵乏力,便蜷缩着倒在地上。 意识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这时,位于东京一隅的那幢小公寓开始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想回到那里。环境再怎么恶劣也没有关系,毕竟在那里我还可以安心地写我的小说。 这个愿望要是能实现的话,让我干什么都行。神啊、佛祖啊,你们就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把我从这里救出去吧。 海浪的喧嚣涌入耳中。 啊,多想回到东十条的那间小屋啊…… 这就是《上吊之岛》的结尾部分。藤井茂夫读着小说,感觉有涛声不断涌入耳中。 从事出版业的人都懂得一个常识,那就是书的页数都是十六或三十二的倍数。 其实原理非常简单。一张纸有正反两面,对折一下就会成为四页,接着对折下去,页数就会八页、十六页、三十二页这样倍增下去。 大家用手上的书来确认一下就清楚了。书的总页数肯定是八、十六或者三十二的倍数。小说内容以外多出来的部分会由广告填满。 山本安雄把已经出版的《上吊之岛》和《监禁者》两本小说合在了一起。在他把书解体再合并到一起的时候碰到了刚才提到的页数问题。《监禁者》并没有问题,但加上《上吊之岛》的结尾部分后就会出现大量的空白页面。 因此山本把结尾部分拿掉,把书装订了起来。他应该觉得把自己描写得如此狼狈的结尾部分没有存在的必要。删掉结尾之后,反倒很自然地形成了一本“循环小说”。 原来如此啊。这样做出来的书也算是一本构思精巧的推理小说了。藤井不禁拍手称绝。在《监禁者》里面,山本安雄在凶暴的新见月代的逼迫下创作出《上吊之岛》,而在《上吊之岛》中,他又和美丽的新见月代坠入爱河。但最终在两部作品中他都难逃被迫创作小说的悲惨命运。 山本安雄就像被卷进了如莫比乌斯带般的海浪之中,进入一个 永无止境、循环重复的世界。 接下来又是《监禁者》的序章。真是死不悔改啊。 序章 阴沉昏暗的房间。 空气浑浊凝滞。隐隐有一股老鼠的臊味和发霉的味道。若长时间在这种地方生活,估计连身体内都会长满霉菌的孢子,从内部开始渐渐腐烂。 男人躺在单薄的被子里。室内的空气虽然寒意凜冽,被子却带着潮湿的温热。散发出一股霉味的硬邦邦的枕头被扔在一边,男人缓缓站起身来。 这里是哪里? 从一扇四方形的小窗里透进几缕微光,却依旧不足以让男人看清自己所在空间的全貌。 侧耳倾听,似乎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还有海鸟的鸣叫。 “我这是在……这是在……” 男人打算站起来,却突然头晕,身体歪倒下来。腿上酸软无力,无法支撑歪倒的身体。他重重地摔在了榻榻米上。 撞到了脑门,疼痛反而让意识更加清醒。 快逃。大脑发出了指令。 快从这里逃出去,现在还来得及。 没有结局的故事,一本从前从后都可以读的书。 永无止境。 5 二〇一 清水美佐子 某月某日 今天,一个叫藤井茂夫的编辑找上门来了。 他是来打听山本安雄的消息的,我把以前配的二〇三号室的钥匙交给了他。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了。 一切都过去了,我想尽快把他们都忘掉。 我是故去的新见严一郎前妻的女儿,在户籍上算是他的长女。当初为了探查新见家的内情,我和山本安雄一起去了上吊之岛。 严一郎的第二任妻子秀子为了获知我的消息,曾把她那想当作家的女儿月代安排进这幢公寓。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山本安雄是新见月代在搜寻我的踪迹时发现的绝佳掩护。至于山本安雄写不写小说,对于新见月代来说根本无关紧要。那个女人整日戴着墨镜和口罩,根本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可是,新见家为什么要调查我呢? 带着这个疑问,我诱惑山本安雄,把他送到上吊之岛进行调查。我想他在岛上多少都会发现一些新见家的意图。 我拜托好友大岛良江,把山本安雄以知名作家的身份介绍给新见家。而我之所以隐藏真名,在山本面前使用真弓这个假名,是由于担心被新见家的人发现。 来自同一个小岛的我和新见月代会住在同一幢公寓,这个巧合绝非作者出于方便考虑而捏造的,是确有其事。 这也是掩埋于两部小说之中的共通的暗流。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山本安雄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我也不感兴趣。我现在唯一记挂的是我死去的女儿真弓。想让我忘记女儿,没门! 大家都不要管我了,拜托你们了。 该去上班了。 推门出去,经过二楼走廊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了藤井茂夫离去的身影。 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真的该结束了。 但是,经过一〇二号室门口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救命”。 肯定是幻听吧。最近事情太多了。 我转过头,没再听到声音传来了。 …… 6 一〇二 新见月代 一个女人左脚上戴着脚镣,被一个男人囚禁在这里,每天只能对着电脑写小说。 “快写,快写!”那个家伙催得很紧。 身为女人,怎么会乐意用一个男人的笔名来写作。我想要用自己的名字写作。 新见月代、新见月代、新见…… 写了撕,撕了写…… 哪一方胜出,哪一方失败,跟她都没有半点关系。 她只想逃离此地。 背着那个人,她偷偷在小说里埋入了“新见月代”的信息,可会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点呢? 我不要替人代笔,如何才能挣脱脚上的脚镣啊?! …… 解说的归结——山本安雄—— 本书——或者说以本书为完结篇的“倒错系列”——的来历非常复杂,所以由作者亲自撰写最后的解说。 咦,作者不是折原一吗?请大家不要太在意这一点,这就跟《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一样,记录歇洛克·福尔摩斯冒险经历的明明是约翰·H·华生医生,但版权所有人却是柯南·道尔。看完本书的读者应该能明白,真正的作者其实是我山本安雄。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我为了应征新人奖,创作了倒错系列的第一部《倒错的轮舞》。那时是一九八七年,已经是十七年前了。当时的原稿还是我手写的,后来用上了打字机,到现在我已经开始使用电脑了。 其实我的处女作是获得了第二十届(应该是二十届吧,记不清了)《推理月刊》新人奖的《幻影女郎》——当然这部作品绝对没有抄袭威廉·艾里什的那部著名长篇小说。【这部分在“倒错系列”《倒错的死角》(新星出版社,2011.9)中有详细交代。】不过获奖的时候,这部作品署的是白鸟翔这个名字。后来这本书被人质疑并非白鸟翔所写(因为实际上作者应该是山本安雄嘛),又由于白鸟翔自身行为不端等问题停止发行了。读者们就算去旧书店彻底搜索也只会是徒劳一场(这本书当时是畅销书,就像市面上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日本沉没》是由有“日本科幻界的推土机”之称的小松左京(Komatsu Sakyo,1931-2011)创作的灾难类科幻小说,于一九七三年首次出版,荣获第二十七回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和第五回星云奖。同年被日本东宝影视公司改编为电影,上映后引起空前轰动,成为灾难电影热潮的先驱者。】初版非常少见,当年出版的横沟正史小开本系列丛书十分稀有一样,畅销书总是一下子就卖光了)。说不定国立图书馆也把这本书除籍了(不过《推理月刊》的藤井茂夫副总编办事很马虎,搞不好根本就没向国立图书馆送交样本),所以就算去国立图书馆,也不一定能寻到这本书。 那就算了吧。反正山本安雄写的那本《幻影女郎》也没什么水准,就送给白鸟翔好了。我希望大家把《倒错的轮舞》当成我的出道作。不过由于在作品中我是以本名登场,出版时便给自己随便取了个“折原一”的笔名署为作者名。为什么要取这个笔名呢?我其实是在模仿《男子汉》的作者奥里亚娜·法拉奇【奥里亚娜·法拉奇(Oriana Fallaci,1929-2006),意大利记者、作家,二战前游击队员。她采访过许多名人,被誉为“新闻釆访女王”。她还出版过数本小说,代表作《男子汉》于一九七九年首次出版。“奥里亚娜”的发音与“折原”相似。】(虽然我并没有读过她的作品)。不过有的时候偶然真的很可怕。之前折原一这个笔名曾被人误认为是通过群像新人文学奖【《群像》是讲谈社出版发行的文学类杂志,一九五八年开设“群像新人文学奖”,每年十月三十号揭晓。村上春树就是通过此奖出道的。】出道的新井千裕【新井千裕(Arai Chihiro,1954-),日本小说家。作品《复活节的安魂曲》获一九八六年群像奖,并以此出道。】的笔名。因为新井千裕(Arai Chihiro)变换拼写顺序后,刚好是折原一(Orihara Ichi)。 还有更加可怕的偶然。《倒错的轮舞》是一九八九年七月由讲谈社出版的,大约在第三百二十八页【这里指日文版三百二十八页。】出现了住在日升雅苑二〇二号室的户冢健一,以及二〇一号室的清水真弓这两个人。而在这之前,在由东京创元社于一九八八年十月出版、署名折原一的《倒错的死角》里,也出现了日升雅苑,其中二〇二号室和二〇一号室同样分别住着户冢健一和清水真弓,他们是作品中的重要角色。可是,在《倒错的轮舞》里出现这两个人的名字未免太奇怪了,于是一九九二年出版的文库版《倒错的轮舞》就删除了这一部分。 “折原一”于一九八八年五月以短篇集《六口棺材》【实际折原一是于一九八八年以《五口棺材》出道的。】(应该是这个名字吧)出道,里面收录的都是密室题材小说。随后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倒错的死角》。难道我山本安雄无意中与某位作家取了同一个笔名吗?! 不对,记忆很混乱。创作了那些作品的是我。恐怕广大读者也无法记清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吧。《倒错的轮舞》其实早于《倒错的死角》,而在等待江户川乱步奖公布期间,我完成了《六口棺材》的一大半。对,因此占据本书一半篇幅的《监禁者》讲的才会是我被女人监禁、被迫创作密室题材小说的故事吧。 不过就像我在书里说的那样,我最想写的还是叙述性诡计(如果您不知道什么是叙述性诡计,只要记住折原一写的那种风格的作品就是叙述性诡计就行了)。以密室题材小说出道,是因为作为新人作品,密室题材更容易被传统推理迷接受,也更容易制造话题。这也是出版商的意向,于是我便硬着头皮挑战了这个难题。《倒错的死角》的出版实现了我多年的夙愿,而《倒错的轮舞》虽然错过了江户川乱步奖(五位评审员之一的海渡英佑【海渡英佑(1934-,日本小说家。作品《柏林一八八八》获第十三届江户川乱步奖。曾担任第二十五、二十六、三十三和第三十四届江户川乱步奖评委。】非常欣赏我这部作品。具体评语刊登在讲谈社出版的《江户川乱步奖获奖作品·第十七卷》——坂本光一的《白色的残像》里),却也能出版,并成为比公开招募作品的新人奖含金量更重的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的候补作品。乱步奖的第二名同时获得推协奖提名,在我之前只有夏树静子的《天使在消失》【夏树静子(Natsuki Shizuko,1938-),日本推理小说作家,还曾用五十岚静子发表过作品,代表作有《蒸发》等。《天使在消失》入围第十五届(1969)江户川乱步奖,最终未能获奖。】(一九七〇年出版,这部作品最终也没有获奖)。从那时起,我就有了出版“倒错三部曲”的构想,不过等《倒错的归结》被讲谈社出版,已经是十年之后的二〇〇〇年十月了。 为什么会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呢?在这期间,以折原一这个名字出版的小说有将近三十本,至于那些是不是都是我山本安雄写的,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折原一的每一本著作都有我参与创作。 不过只要您看了《倒错的归结》,就会明白创作这本书有多花时间了。效仿横沟正史离奇风格的本格推理小说《上吊之岛》,加上悬疑风格的《监禁者》,单是这些就至少得花创作两本书的时间。而且不仅仅写两本书就行了,接下来才是重点。 从前面和后面都能阅读的小说,这恐怕不仅仅是推理小说界的创举,也算是日本出版史上的首例了吧。对此我小有自负,不过遗憾的是,这并不是全世界首创。隔壁那个叫大泽芳男的翻译家曾经告诉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国有个ACE出版社【全名为Ace Books,一九五三年创立,是美国最早专门出版科幻说的出版社,隶厲于美国企鹅出版集团。】,出版了一套名为“双A系列”【双A系列(Ace double)始创于一九五二年。】的小说,把平装推理小说、西部小说和科幻小说等去掉封皮封底,再将同一类别的两部作品上下颠倒,合订成一本书。这样的合订本曾大量出版了一段时间,大都是在长篇旧作后面搭上一部新作品,算是一种搭配出售的营销手段。新作品也大都是些无名作家的二流书,读者们对这一系列恶评连连。认为那些作品(也有一些是同一作家的两部作品合订在一起)根本没有合订收录的必要。 那些粗制滥造的合订本完全不能与本书相提并论,我这两部作品都是髙品质的优秀之作,这一点我山本安雄可以拍着胸脯保证。二〇〇三年一月,讲谈社“小说文库”收录本书的时候,由于出版社的失误,没有按照“作者的指示”来设计书名格式,只在扉页后面登了这样一段话:“这本书的题目是《倒错的归结》,请不要误认为是《上吊之岛》。另外,作者名虽然是‘折原一’,但他不过是名义上的作者。真正的作者是‘山本安雄’。”这段话是身为作者的我写的,所以不会有任何差错。我担心大家误认为书名是“上吊之岛”,因为“小说文库”和之前的版本都在封面上把“上吊之岛”几个字印得很大,而把“倒错的归结”作为副标题放在下面。 同样,封底则把“监禁者”作为标题,十分明显。书脊上则是: 上吊之岛 折原一原折 者禁监 这种设计,导致裹上腰封就势必会挡住其中一个标题。 本书初版有幸在《周刊文春》的读者问卷调查中排名第二,并在接下来例行的年末各种排行榜上均闯入前十,导致大量读者前去书店询问店员是否有《倒错的归结》。然而封面的设计方式却使书店店员怎么都找不到《倒错的归结》。有一次我凑巧目睹到这一幕,当时很想告诉他们“就是这本书啊”,但由于性格内向,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另外,文库版“监禁者”一侧的扉页上还印着这样一段话:“本书的题目是《倒错的归结》……(中略)……这本书的作者并不是‘山本安雄’,而是‘折原一’。关于这一点,身为妻子的我可以证明。新津清未。”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不过妻子的证言原本就是靠不住的,我想广大推理迷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这本书与“双A系列”的根本区别是,正如大家所见,两本书的接合部分还有一部分没有裁切的内容,这一部分作为两本书的最终结局将两部作品联系得更加紧密。且封页部分藏有多重反转,能够完全颠覆读者之前对本书的印象。为了超越《倒错的死角》,我在这本书上花费了十多年心血,也是对整个系列的完结。 大部分读者一定想:这下“倒错系列三部曲”可算是完结了。事实上并非如此,在这之后我又以“折原一”的名义出版了《倒错的物体——天井男的奇想》,是关于日升雅苑的房东老太太经营的另一家出租屋的故事。不过,这个也是我山本安雄写的吗?这点暂不作说明。不过这本书卷末附有円堂都司昭【日本推理小说评论家。】做的折原一特别专访,里面对《倒错的归结》的点评内容倒是和我山本安雄的主张大致相同。 “我想要创作有自己风格的本格推理小说,以密室杀人为中心的《上吊之岛》是一次尝试。创作这一系列作品果然很辛苦,故事的构成上尚有不足之处。原本想借鉴横沟正史的惊悚离奇风格,但始终无法顺利进行,让我很是困扰。我设定这部作品是由在‘倒错系列’中登场的主人公那异常的大脑构想出来的,创作这部作品也是想给这个系列画上一个句号。可虽说是完结,却完全没有起到完结篇的作用,因此我在‘归结’旁边注了‘MOBIUS’【意为“莫比乌斯”,指莫比乌斯环。】。” 这本书旨在复活“倒错系列”,却并未引起读者的注意。这或许是因为此书于十月三十日发行,这个时间对参选各大奖项来说是劣势期。如果大家觉得这本书的水平低于“倒错三部曲”之前的两部的话,那这本书就不是我山本安雄写的,而是折原一亲自执笔。至少入选推理作家协会奖的《异人们的馆》,以及入选并终于获奖的《沉默的教室》的确都是我写的。剩下的……似乎最近记忆经常出现断层。虽说是我的作品,可在这种状态下进行解说合适吗……不过,(返回第一行) (编辑注:山本安雄因突发急病,刚写下解说的开头两行便不得不中断,后续由新保博久【新保博久(Shinpo Hirohisa,1953-,日本推理小说评论家。】代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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