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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发病以前 01 依稀似有悲鸣传来。他闭着眼睛,侧耳倾听,但除了鸟叫声,再无其他声息。 是梦吗?他缓缓睁开双眼。 他整个人伏在桌上,看来刚才是不知不觉睡着了。窗子大开着,吹进来的凉气席卷全身,令他觉得冷飕飕的。前些日子的酷 热难当恍如幻觉一般,不觉已是凉爽的秋日了。他看了看表,刚过早上五点半,东方的天空已经透出了鱼肚白。 他打了个寒战,把罩在短袖衬衫外面的毛料外套裹紧。工作桌上,稿纸堆得乱七八糟,最上面的一张被他压在脸下睡了一觉 ,流到纸上的口水已经干了,变得硬邦邦的。他咂了咂嘴,把纸揉成团,丢向房间一角的藤编垃圾桶里,不料没有瞄准,纸团砸 在垃圾桶边缘,落到了外面。 “见鬼!” 为了驱走睡意,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又靠到椅背上用力伸了个懒腰,头脑总算清醒过来了。他从壶里倒了杯咖啡喝,咖啡不 冷不热的,味道像泥汤一样。 再过一周就到截稿期了,这两天他都在彻夜赶稿。昨晚是最后的冲刺阶段,为了提神,他一边工作一边喝黑咖啡,结果还是 没能战胜睡魔。他关上桌上的台灯,将窗子完全敞开,这样就能看到对面的公寓了。 他有些惊讶。借着日出前微弱的光线,他看到二楼那户人家的窗子竟然大开着。 那是二〇一号室。现在这个时间,整个城市都还在酣睡之中,她的房间却窗户全开,这本身就很奇怪。此刻离她出门上班的 时间应该还有两个多小时。 她家里灯火通明,却看不到人影。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窗户两边,拉开的窗帘正随风微微飘动。 这番景象让他极为在意。近似强迫症的偷窥欲望又一次从他的内心深处涌出来,他无论如何都想偷看那个房间,饥渴得简直 无法控制,工作时勉强压抑住的欲望此刻一口气爆发出来。他离开自己所在的二楼工作间,登上陡峭的楼梯,来到阁楼。 阁楼比二楼更冷,寒气从木地板直渗入脚心。他拿起随意搁在窗边的八倍双筒望远镜,举到眼前。 对准焦点的刹那,他大吃了一惊,眼眶重重地撞到双筒望远镜上。但他浑不觉痛,仍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公寓。从那个房间的 床上伸出一双女人的脚,雪白纤细,很好看。 顺着脚往上看,只见女人穿着衣服躺在那里。她穿的是日常便服,裙子掀起到大腿处,衬衫的下摆稍稍掀起,肚脐隐约可见 。 若在平常,这可真是一幕令人血脉贲张的情景,但此刻他却兴奋不起来。因为女人全身苍白,毫无生气,一眼就可以看出, 她已经死了。他觉得用望远镜去看她的脸实在太恐怖了,但手却违背了他的意志,擅自转动了望远镜。 女人颈上缠着肉色的长筒袜,嘴巴微微张开,露出粉色的舌头,一双翻白的眼睛透过望远镜瞪着他。 他手上的望远镜霎时跌落在地。 从他喉咙深处传出的,不是惊叫,而是宛若野兽吼叫般的声音—— 02 妈妈,您最近可好?那天匆匆忙忙的,没能单独和您说说话,让我觉得很遗憾。真没想到竟有那么多朋友来为我送行,我本 来自信绝对不会哭的,结果还是掉泪了。 当我隔着车窗,看到朋友们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家乡的山峰也不可复见,才渐渐清楚地意识到,从今往后,我要一个人在 东京生活了,能够依靠的只有我自己。我会积极努力的,妈妈您就放心吧。 接下来,简单说说我到东京后的情况。 我的住所已经找好了,跟您说啊,是在东京北区的东十条一带。公寓在一个很安静的住宅区内,从京滨东北线的东十条站步 行约十分钟可到。 公寓的名字叫“日升雅苑”,听起来很别致.其实只是幢再普通不过的公寓罢了。我租的是一室一厅,附带浴室和卫生间, 租金六万元。怎样,很便宜吧?据房屋中介说,如今这么便宜的房子打着灯笼也难找。听说这间房子因为某种原因,已经空了半 年,一直无人问津,不得已才降低了租金。但当我问中介是什么原因时,他却含糊其辞,我想一定有什么隐情。 不过您不必担心。房间现在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榻榻米也换了新的,就算之前有房客上吊自杀也没关系,我是很看得开的 。反正又不会有幽灵出没,要是连这点小事都斤斤计较,哪还能在东京待下去?我的房间在二楼,是二〇一号室。 我从四月一日起去公司上班,按照安排,最初两周是接受培训。等我安顿下来,您也来我这儿玩几天吧,您平时都忙着工作 ,也该适当放松一下了。 三月二十八日真弓 清水美佐子女士谨启 * 清水美佐子迫不及待地打开女儿真弓寄来的信。信封上的邮戳是东京王子邮局的。女儿从本地的大学毕业后,被一家大型旅 游公司录用,前几天接到东京总公司的通知,要将她分配到神保町分公司,于是她去了东京。 其实公司在当地也有分店,做母亲的原本希望女儿能被分到那里,但女儿却瞒着她向公司申请到东京工作。对此她自然难掩 失望之情,但既然是女儿的意愿,她也只能遵重。 真弓五岁时,美佐子的丈夫就因交通事故过世了,之后全靠她独力工作维持家计,一手将女儿抚养成人,因此别离时格外神 伤。她很想在女儿就职之初陪她一起去东京,亲眼看看女儿住的公寓,但她的工作十分忙碌,实在抽不出身。美佐子在长冈站旁 边的一家小百货公司工作,现在已是楼层主任,很受分店长信赖。真弓去东京时,百货公司的春季大促销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身 为负责人,美佐子根本不可能开口请假。 看到真弓的来信后,美佐子总算放了心。透过信笺,她仿佛看到了满怀憧憬的女儿那灿烂的笑容。真弓今年二十二岁,正值 青春年华,她应该可以在东京过得很好吧。 美佐子心想,等过一阵工作告一段落了,一定要请假去一趟东京。 她给女儿写了一封勉励的回信。 出院(三月) 01 三月二十八日(大泽芳男) 结束为期三个月的住院生活,我回到了东十条的家里,是在三月二十八日。虽说已是春天,空气却依然带着几分寒意,樱花 也毫无开放的迹象。 从东十条的商店街拐进狭窄的巷弄,一看到那幢熟悉的木造二层小楼时,两小时前走出医院大门时的兴奋心情就消失得无影 无踪了。正要伸手去推临巷的玻璃门,我迟疑起来。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进去合适吗?万一迎头碰到伯母,该跟她说什么好?不 ,应该说,我会被她怎样地冷嘲热讽?种种念头在心里纠结,我缩回手,插在口袋里。 我抽出一支七星牌香烟衔在嘴里,随即想起在医院的六人病房里熬过的那些日子,与之相比,毕竟还是这个家要好得多。我 扔掉香烟,迅速伸脚将它碾灭。除了这里,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我自嘲地笑了笑,再次伸手去推玻璃门。 门没上锁。我迈进玄关,心里暗自嘀咕,老人家一个人住竟然不锁门,这也太不安全了。冰冷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线香的味 道,周围一片寂静,悄无声息,但我感觉得到,伯母就在窄廊尽头那个六叠※大的房间里。现在是下午两点,这个时候她应该正 在午睡。要是把她吵醒,她一定会老大地不高兴,于是我脱了鞋子,准备轻手轻脚地溜上二楼。(※日本常用的面积计量单位, 一叠约合一点六二平方米。) 楼梯就在玄关旁边,黑黝黝的,中间部分已经磨损了,刚一踩上去,脚下就嘎吱嘎吱地乱响。 惨了,我不禁咂舌。 这栋楼房是战前盖的,如今早已破旧不堪,到处都有毛病。还没走出三步,不知哪里发出一声怪响,声音大得就算是耳背的 伯母也肯定能马上察觉。 “谁啊?” 果不其然,从里间传来伯母粗哑的声音。真是倒霉。我只得打消上二楼的念头,就像被伯母的声音拖拽着一般,乖乖走向窄 廊尽头的房间。我觉得自己简直跟傀儡没什么两样。为什么一到伯母跟前,整个人就矮了半截?从少年时代起,伯母和我就是支 配与被支配的关系,直到现在,我已经三十六七岁,这种情形依然丝毫没有改变。我长年累月地生活在伯母的高压统治之下,屈 指算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是我,芳男。” 说着,我拉开伯母屋子的纸拉门。“我回来了。” “既然要回来,怎么不先捎个信儿?” 伯母坐在暖桌※边,用责难的口气问我。暧桌的被子旁摆着一个枕头,看来伯母刚才一直躺在暖桌底下睡觉。(※日本的取 暖用具,通常是在一张正方形矮桌上铺上棉被,桌下有电发热器,可将腿脚甚至整个身体伸进暖桌下取暖。) 伯母今年七十九岁,体力已经逐渐衰弱,爱唠叨的毛病却没有半点儿改变,反而变本加厉,嘴巴愈发刻薄。常有人说,人上 了年纪就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依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伯母满脸皱纹,戴一副圆框老花眼镜,锐利的眼神活像中世纪女巫 。我老是想,如果她遭受中世纪的女巫审判,八成当场就会被宣判死刑。 “我原想打个电话来着,不过怕打扰了您的午休……” “你是在讽刺我吗?” 伯母眼中寒光一闪。她动不动就这样。 “我没有那个意思。” “提前写封信来不就行了。你还是跟以前一个德行,死脑筋。” 伯母很讨厌电话,就算听到电话铃响也绝不会去接。我心知一触到这个忌讳她就会怫然不悦,只得老老实实地赔罪。 “我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一周出院,所以没来得及写信,对不起。” “是吗?” 指望伯母说句“提前出院就好”之类的贴心话,根本就是做梦。 这间六叠大的屋子里没有开灯,临着院子的拉门又关得紧紧的,即使现在是大白天,光线也不太好。伯母一向怕冷,从不打 开门窗通风换气,屋子里飘着一股老年人特有的腐臭气息,让我有点儿作呕。暖桌的被子旁蜷伏着一只名叫小黑的黑猫,它昂起 头瞪着我,仿佛我形迹可疑似的。这只猫总摆着这么一副冷淡嘴脸,都说宠物随主人,简直再对不过了。 “这么说,你的病全治好了?” 所谓“病”,是伯母特有的挖苦说法。 “已经没事了,让您为我操心了。” “你可真像你母亲,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这跟我母亲没关系。” 我的口气不自觉地强硬起来。话一出口,我就暗叫不妙。 “哦?” 伯母隔着暖桌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一提到你母亲,你立刻就急了呢。” 我无话可说。我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落入伯母的圈套。 不经意间,我望向了伯母头顶上方的佛龛。立式镜框中,过世的伯父正带着柔和的表情冲我微笑。 唉,如果伯父还在世就好了。 我被这个家庭收养,是在中学一年级的秋天。那年春天,我父亲因为交通事故不幸身亡,悲伤的母亲日夜沉湎于酒精不能自 拔,最后沦为彻头彻尾的酒精中毒症患者。我听伯母说,邻居见母亲天天打骂我,实在看不过眼,便和伯父联系,由他来把我接 回家里抚养。至于母亲,从此就再没见过面,只听人说,几年后她因感冒久治不愈,没多久就死了。后事是伯父帮她操办的,我 连葬礼都没能参加。 伯父是父亲唯一的兄弟,比父亲大十多岁。他收养我之后,对我视如己出,尽心呵护。他和伯母没有子女,我就是他最亲的 人了,因此他对我很是疼爱,一直供我读到大学。伯父的恩情,我无论怎样也感激不尽。 可与伯父正相反,伯母不仅性格乖僻,毫无幽默感,还对我的品行、交友、学业乃至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横加干涉。伯父是保 险公司的调查员,出差频繁,经常不在家,我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伯母的巨大影响。 在人格形成的最重要时期,我却一直身处伯母的严厉监督之下,日子过得很郁闷。我性格天生就有消极内向的倾向,再加上 这种环境,自然而然地就愈发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我已经三十七岁了,却依然无法轻松自如地和异性交谈,这全都是伯母 造成的。我至今还是单身,但这绝非因为我讨厌女人或者性无能。 大学即将毕业时,伯父因脑溢血而撒手人寰,年仅六十八岁。当时我正一心憧憬着毕业后悠闲自在的生活,却偏偏发生了这 种事。自那之后的十五年,我一直和伯母这样奇妙地相依为命着。虽然她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还是没办法抛下她离家而去 。 离开她其实很容易。那么,是因为我笃于亲情、不忍割合吗?非也。是因为伯母拥有房产和土地。虽然是在东京的偏僻地段 ,但最近地价高涨,不动产的价格已经飙升到以亿为单位,而我又是伯母唯一的亲人。倘若我冷落了她,她铁定不会把财产留给 我,十有八九会悉数捐给某个地方的慈善机构。她就是这么薄情的人。 “你有义务照顾我。好好想想,你是托谁的福才能念到大学的?” 伯母总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我早就听得够够的了,但想到总有熬出头的一天,也就一直忍耐着。 总之,因为种种原因,我的交友范围十分狭窄,几乎没有什么知心好友。但我丝毫也不在意,与人交往只会令我心烦,沉浸 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多么愉悦自在啊,还能有效地利用时间。 二楼伯父的书房里有很多藏书,我看得十分投入。伯父在现实生活中简直可以说是百无一用,但他很有品位,尤其喜爱文学 ,曾向多家杂志投稿小说、汉诗和俳句,不过从没听说被采用过。尽管如此,伯父照样整天笑眯眯的,显得很满足。 伯父的藏书里有不少推理小说,我很喜欢看。我看书时伯母倒是从不唠叨,因为她只上过小学,没什么文化,只要是书,不 管什么内容她都会另眼相看。我猜伯父也是为了逃避伯母的碎碎念,才会躲到书本的世界里。我敢打包票,一定是这样。 至于我,大学读的英文系,毕业后没找到稳定的工作,而是靠翻译养活自己。这其中固然有我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原因,但 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逃避伯母。我窝在二楼做棘手的翻译工作时,伯母是不会来多嘴多舌的。 “手上积压了不少工作,我先去忙了。” 向伯母说完这句话,我便走上久违的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伯父过世后,我获准将他的书房当做工作间使用。自从五年前 伯母患了风湿,腿脚就变得很不灵便,去附近的商店街购物还能对付,上下楼梯就不行了。因此只要我待在二楼,就可以不受伯 母的干涉。 房间门扉紧闭,里面又黑又冷,潮乎乎的,但当我打开电灯,眺望书架时,心情就马上沉静了下来。我不禁感叹,纵使目击 过骇人的惨案,这个家依然是我唯一的安居之地。 要不要把房里的窗子打开,这让我颇为踌躇。我心里明白,一旦推开,就会看到二〇一号室,我害怕那时的噩梦重现。但如 果克服不了这种恐惧,就得再去医院治疗,而是否能彻底治好也无从判断。 我闭上眼睛,推开窗户,再缓缓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发生。对面的二〇一号室窗子紧闭,一如我住院之前看到的景象,但此 刻再见,我并没有觉得恐怖,甚至没有任何不安的感觉。 看来病是治好了,眼前的一切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了。再次看到二〇一号室,我也没有产生幻觉或幻听,那些如地狱般的日 子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 半年前的那个早晨,我发现了二〇一号室的尸体。那个女人颈上勒着肉色的长筒袜,翻着白眼,仿佛有一腔怨恨似的看着我 。 身为第一发现者,照理说我应该马上报警,但我却没有那样做,因为那会暴露我的偷窥癖。我可能会因为这项小罪遭到警方 的调查,但最可怕的莫过于这个见不得人的爱好被伯母知道。“恬不知耻的家伙,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这种事!”——我简直都 能想象出伯母怎样的劈头痛骂。 我沾染上偷窥的习惯,是从高中一年级开始的。那年夏天,我和伯父一起去后乐园球场观看巨人队与阪神队的比赛,伯父给 我买了一个八倍双筒望远镜。最初我只是拿它来遥观星星和鸟儿,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开始用它偷窥别人的生活。 在二楼偷窥的话,我担心会被伯父发现,所以总是等到天黑后偷偷上到阁楼。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我把双筒望远镜贴到眼 前,透过格子窗窥看外面的世界。因为角度的关系,刚好能清楚看到对面公寓二楼的房间,里面全家团聚、夫妇拌嘴、乃至慵懒 做爱的光景都能尽收眼底。而伯母即便在身子硬朗的时候,除了除夕大扫除,平时也难得上来阁楼一趟,我尽可安心享受这份乐 趣。 时光飞逝,几年前对面的公寓重新翻建,名字从“日出庄”改成现在的“日升雅苑”,住户也变得年轻化,不是新婚夫妇就 是OL※和学生,偷窥起来愈发刺激。翻译疲乏时,用偷窥来调剂一下心情,真是最合适不过了。从外面看不出阁楼的存在,谁也 不会想到这里有人在偷窥。(※“officelady”的简称,即公司女职员或“粉领族”之意。) 对我来说,阁楼是一个秘密的隐居之地,只要待在那里,就能沉浸在安逸的世界中。 然而那天早晨,阁楼却变成了噩梦般的源头。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严厉惩罚,我享受了二十年偷窥的乐趣,如今终于要全盘 大清算了。自那天起,无论是睡是醒,颈勒长筒袜的女人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女人的尸体当天就被亲属发现,随即报了警。警察在附近展开了一连几天的搜查,当然也来过我家了解情况,但伯母说自己 什么也没发觉,我也回答说当时正在埋头工作,没看到可疑的人影。后来警方锁定了女人公司的同事,但因为对方有不在场证明 ,警方手头的证据也不充分,最终未能逮捕凶手。 案子变成了无头案。此后二〇一号室重新刷了墙,面貌焕然一新,然而有关命案的记忆却无法就此抹去,那里迟迟没有人人 住。由于这间房里有人遇害,凶手还逍遥法外的消息不胫而走,因此谁都没有勇气住进来,即使降低了租金也毫无效果。 房间无人居住,窗子总是关着,也没有灯光,黑洞洞的屋子静寂得可怕。我关上二楼的窗户,试图集中精力工作,可是却办 不到。看着稿纸,眼前却不时浮现出女人那了无生气的脸,工作上半分进展都没有。之前米尔德里德·戴维斯的《楼上的房间》 已翻到尾声,我强打精神把剩下的翻完,交给出版社,然后就再也没碰其他工作了。 每当我想睡觉的时候,那个女人的影子就会浮上心头,弄得我怎么也睡不着。自然而然地,我染上了借酒助眠的恶习,而且 酒量越来越大。我原本就是不能沾酒的体质,对酒的接受力很弱,等我惊觉时,早已深陷在酒精中毒的泥沼里了。 去年十二月前后,我终日酒不离手,过的真是地狱般的日子。就算靠酒精的帮助睡着了,也必定会梦见那个女人。我看到凶 手背对着我用长筒袜勒住她的脖颈,看到她满脸痛苦地向我呼救,仿佛是在责怪我,她死不瞑目都是我的错。 出事那天,我也是没命地喝酒,好不容易进入了梦乡,那个女人却又出现在我的梦里,瞪大眼睛伸出手向我求救。我感觉勒 死她的凶手正在窥探我的动静,抬头一看,那竟是我自己的脸。我的脸扭曲变形,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狰狞。 “呜哇!” 我在梦中大叫,而现实世界里似乎也有人在大叫。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芳男、芳男”的叫声,让我恢复了意识。我顶着昏沉沉的脑袋凝神细听,叫声又一次响起:“芳男! ”那是伯母的声音。我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楼下。当时是凌晨一点多,伯母穿着睡衣,靠在里间的纸拉门上,像幽灵般站在 那里。借着小电灯泡的光,我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了她的身影。小黑趴在伯母脚边,咕噜咕噜地哼哼着,眼里闪着诡异的光。 “怎么了?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伯母个子矮小,身高还不到一米五,但那时看起来却出奇地高大,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已经醉得云里雾里了。 “刚才做了个有点儿可怕的梦。不好意思,把您吵醒了。” 我装出滴酒未沾的清醒模样,但却瞒不过伯母的眼睛。 “你身上有酒味啊。你背着我在喝酒?” “只是一点儿睡前酒……” 刚说到这里,我的脚一下子没了力气,很丢脸地当场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儿,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像样?” 这是我失去意识前,听到伯母说的最后一句话。 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四周都是白墙,墙上绽着裂痕,感觉凄凉得很。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窗子是不能开合 的框格窗,镶着厚实的磨砂玻璃,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倒是窗框上部有一小片玻璃是透明的,抬头可以望见蔚蓝的天空。 一开始我想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在闻到淡淡的药味后,我便猜到应该是医院。就在这时,一位中年护士像算好了时间似的走 了进来。 “你醒了?” “这里是……” 才说了这一句,我的头就痛得几乎要裂开,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呻吟。这是重度宿醉的症状。除此之外,我还隐隐感到有 些恶心。 “来,我帮你打点滴吧。” 护士抓住我的右腕,不由分说地将粗大的注射针扎了进去。疼痛让我的脑子瞬间清醒,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好像倒在了伯母 面前…… 护士告诉我,我当时喝得酩酊大醉,整个人瘫软如泥。在我倒下的隔天早晨,束手无策的伯母叫来了救护车。我以为是昨天 晚上发生的事,实际上已经过去两天了。我是确确实实的酒精中毒了。当晚,我被好几家医院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最后总算被 板桥区的这家精神专科医院收治,住进这里的戒酒中心。 万幸的是,虽然看似很厉害,但其实我的症状还算是轻的。住院三天后,我就被转到了六人间病房,这里住的都是症状相对 轻微的患者。我的脑子依旧嗡嗡作响,像是有个火警报警器在敲个不停,双手也止不住地颤抖。体内的酒精消解后,我就开始馋 酒,医院里当然一滴酒也没有。在医院唯一允许做的事就是吸烟,因此我只能昏昏然地待在休息室里狠命地抽烟。 之后的一周,死去的女人仍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睡着睡着就会做噩梦。但随着体内酒精的逐渐消除,看到幻觉的次数也越 来越少了。 住院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打点滴,午后在院内略作散步,然后接受医生的诊查。我被迫过着这种无趣又没酒喝的日子 ,身处的环境也和之前的截然不同,不过或许这样反而对精神颇有裨益吧。大约两周后,我对那个女人的恐惧感消失了,此前一 直折磨着我的幻觉和幻听也销声匿迹,宛如从未发生过。 一天,我向主治医生表达出院的意愿,原因是我怕住院太久会耽误手头的工作。 “因为家里还有老人。” 对医生说的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如果你是挂念你伯母的话,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把你的病情详细告知她了。” “可是我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啊。” 医生看起来和我年纪差不多,他露出温和的笑容,说现在还不能准许我出院。 “你需要住院三个月,这是常规。” 医生说得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如果现在回家,你有信心不再喝酒吗?” 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感到气馁。我不知道当我回到家,从工作间看到二〇一号室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难保过去的那些幻 觉和幻听,不会再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医生发现尸体的经过,明知道那就是病根所在,却死也不能说出 口。 “你经常做噩梦吧?是有什么烦恼吗?” 不愧是医生,眼睛雪亮,一眼就看出我有心事。 “方便的话,不妨和我谈谈。酒精依赖症是一种精神疾病,如果不能在精神层面完全治愈,将来还会复发。既然来我们这里 治疗,希望你能充分信任我们……” “我很记挂工作。”我说道。 “忘掉工作吧。就算暂时不工作,生活也不会成问题,对不对?请你尽量保持愉快的心情。” 最后我被医生说服,决定继续住院。万一匆忙出院导致病情反复,那就亏大了。我索性想开,干脆把这次住院当成一个漫长 的假期。 改变心态后,我便开始悠闲地观察其他患者了。我住在一号病房,同房的病友症状都比较轻微,如果说大家有什么共同点, 那就是:没有一个是天生海量。我们都是为了逃避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不安,才喝起并不怎么喜欢的酒,不知不觉深陷酒精中毒的 泥沼,到后来离开酒就简直活不下去。令我震惊的是,患者中甚至还有教师、僧侣和工会职员。 病患是按症状轻重分到不同病房的,重症患者所在的病房情形就要悲惨得多。被父母子女抛弃、靠政府救济度日的男人;和 老公离了婚每晚哭叫的女人;受酒精毒害,小脑不正常的男人;形同废人的年轻小伙儿……其中还有几个人不思悔改,利用自由 活动的时间偷偷把罐装酒带进病房。医院方面对违禁喝酒者的态度很严厉,一旦发现就会将其关进被称为独居房的单人间。犯这 种事儿的大多是出院后又喝酒,然后再度入院的患者。他们走入了这样的恶性循环,终于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要是落到那个地步就完蛋啦。”同病房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叹着气说。他在信州经营一家欧式度假旅馆,提供的法国菜 要搭配葡萄酒,多年来他不断尝试葡萄酒的口味,结果患上了酒精依赖症。别看他现在看起来很有精神,当初入院时可是喝得酩 酊大醉,被家人强行送来医院的。日常生活中潜藏着许多可怕的陷阱,专门张大了嘴巴等待猎物,稍有不慎就会被它们诱骗得酒 精中毒。听他的口气,应该是说如果二进宫的话就完了,以后会不断进出医院,一辈子都将断送掉。 “我看你最好趁现在把病彻底根治了,免得落得那个下场。” 我听得不寒而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就这样,在戒酒中心经历了三个月宝贵——不对,可以说是反常的体验后,我终于回到了家。 现在即使看到那间受诅咒的二〇一号室,心里也没有任何不安了,这证明我的病已经彻底治愈。书桌上放着住院前一天还在 奋战的原版书和稿纸,看起来就像是昨天才放在那里的,房间里也依然是一派杂乱无章的景象。 依我现在的状态,马上开始工作也没问题,但想到今天刚回到家,还是先缓一缓再说。眼下最忌讳的就是急躁。过了一段悠 闲的住院生活,之前那种十万火急赶着交稿的日子恍如久远的往事。我打算遵照医生的嘱咐,按照自己的步调平心静气地工作, 一点一点地适应现实生活。 不经意间,我发现二〇一号室的窗子打开了。 我顿时心脏狂跳,就像被猛地攫住了一般。尽管不想看,视线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被那个房间吸引。 房间里面,有重新粉刷过的雪白墙壁,看起来很干净的榻榻米……还有,一双白净的脚。 “怎、怎么可能……”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她躺在浅绿色的床垫上,一动不动,夕阳映在她的脸际,将她的脸染得鲜红如血。那个噩梦又出现了。 怎么会这样! 不对,这只是幻觉。另一个自己在耳边低语。看来我的病还没完全治好,明天再去住院吧。我心情惨淡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 香烟,想用打火机点燃,手却抖个不停,怎么也点不着。 好不容易点着了,我一边狠命地吸着香烟,一边抬头仰望天花板,等待心情恢复平静。我告诉自己,刚才是我的错觉,然后 再次望向二〇一号室。 女人依然躺在那里。但仔细打量,她那淡粉色衬衫下的胸部似乎有轻微的起伏。 她是活的!这根本不是我的幻觉,她是新搬进来的房客。我大松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了。 这时,女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的身子颤动了一下,起身下了床。她揉着眼睛走到窗边,伸了个懒腰,很自然地望向 我这个方向。我们俩目光相接的刹那,她的身体明显僵住了,我也有种时间凝固了的感觉。 好一会儿,我就那么杵着不动。女人微微一笑,向我点头致意。这意外的发展让我不知所措,不等我反应过来,对面的窗子 已经关上,女人的身影也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02 三月二十八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我打开刚买的崭新日记本,躺在榻榻米上沉吟着该写点儿什么。既然是随心所欲的日记,从哪天写起都无所谓,但老是空在 那里,总觉得有种莫名的压力。原本想说一定要写得有条有理,结果写了好几行都是漫无边际的闲扯。 接下来,要打起精神好好写才是。 不管怎么说,这么顺利就租到房子真是太好了。(这种事写来做什么?) 日升雅苑二〇一号室。“日升雅苑”这个名字很洋气,但实际上还是叫“日出庄”更合适。这是幢二层建筑,每层有三个房 间,如果用“东京随处可见的杂乱公寓”来形容,或许比较容易想象。二〇一号室是上到二楼后,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租金是六万元,附带浴室和卫生间,可以说是相当便宜。在房屋租赁杂志上看到这间房时,我觉得就算地处郊区,这个价格 也是捞到大便宜了。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我联系了一下中介,没想到答复说房间还空着。我立刻赶去,当天就把租约敲定。从 四月一日起我就要走上社会工作了,办事决不能磨磨蹭蹭。 以上是昨天的事了。今天早上我离开池袋的商务旅馆,提了个旅行包便住了进来。至于衣服,妈妈会从老家用快递寄给我。 我先买来卧具和窗帘之类的必需品,然后开始着手整理房间。房间是一室一厅,进门就是厨房,右边是流理台和煤气灶,左 边是一体式的浴室和卫生间。往前走,里面是一间六叠大的和室※,榻榻米刚换了新的,感觉很不错。(※指铺着榻榻米的传统 日式房间。) 整个房间整洁干净,令人难以相信已经半年没人住了。我从一楼的管理员那里拿钥匙时,向他打听过这个问题,但他一听就 移开了视线,显得有些不安。这让我多少有些在意,不过还是算了。 打开朝西的窗子,阳光立刻洒进屋里。现在还蛮惬意的,不过到了夏天就会很热吧。窗外是幢老旧的木造两层小楼,楼前有 个约三十坪的院子,看起来像是个家庭菜园。一个老婆婆头上缠着白毛巾,正在院子里用小铲子不停地挖土,撒下种子。院子一 角有个脏脏的库房。 老婆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就算是站直了身子,她的腰也还是弯得很厉害,应该是有些岁数了。她摘下头上的毛巾,露出 满头白发,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接着她用毛巾掸掉膝上的泥土,拖着右腿顺着窄廊走进家里,砰的一声关上拉门 ,声音大得连我这里都听得到。 看着老婆婆的样子,心情渐渐变得像在老家时那般恬静。一直以来的紧张感倏地消失了,我铺上刚刚买回来的绿色床垫,躺 了下来。太阳照得我暖洋洋的,好舒服。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只属于我的空间,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不会被任何人打扰。望着满天春霞,意识渐渐恍惚了起来。我躺 在床上,看着窗外那幢木造小楼的瓦砌屋顶,不知何时,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 醒过来时,天色已暗。慢慢下沉的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得红彤彤的,漂亮极了! 我站在窗前正看得出神,突然感受到一股几乎要刺破皮肤的强烈视线。我吃了一惊,定睛望去,视线来自对面那幢给人以阴 森之感的木造小楼,一个男人正站在二楼的房间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们相距约二十米,气氛瞬间僵了起来。 想到我刚刚搬来这里,觉得还是跟邻居打个招呼比较好。于是我努力挤出礼貌的笑容,向他点头致意。 男人却仿佛吓了一跳,毫不客气直盯着我的视线也没有移开的意思。他长着一张长脸,脸色苍白,看起来有点儿神经质,蓄 着短短的、邋遢的胡子。留着长发,乍看年纪很轻,但应该超过三十五岁了。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总觉得他的眼里闪着病态 的光芒。 关上窗后,我的背上一阵发冷,很难说这只是因为傍晚的寒意。要是每天都跟那个男人打照面,恐怕连我也会变得忧郁起来 。 这个房间一直没人租住的原因,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或许房子选得有些太轻率了,我有点儿后悔。 03 三月二十八日续(大泽芳男) 晚上十一点多,我偷偷溜出了主屋。伯母通常九点就寝,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应该不用担心会被她起床撞见。但从二 楼下来时,我还是谨慎地挑不会咯吱作响的楼梯边缘落脚,慢慢地走了下来。 我卸下后门锁的插销,轻轻推开玻璃门。这门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必须小心地徐徐打开。明天给合叶上点儿油吧。 就在这时,我的脚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黑影一掠而过,冲到院外。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开门上,这一突发的意 外把我吓得半死。黑暗中,有两只眼睛在闪闪发光。 “什么嘛,原来是小黑。” 小黑蹲在院子里看着我,喵喵地叫着。 “可恶,简直是存心吓我……” 我有些生气,不假思索地伸脚便踹,却踹了个空,连根毛都没碰着。小黑钻进树丛,就此消失了踪影。 等呼吸恢复正常后,我迈向伯母辟出的菜园。院子约三十坪大,与对面的公寓仅隔着一道水泥墙,临巷那边则是用木栅栏隔 开。 我带了手电筒,但担心被对面公寓的住户盘问,因此一直没有打开。虽然没有月亮,但借着小巷路灯的微弱光线,依然可以 看清院子的轮廓。伯母好像已经播下了种子,菜园里到处可见微微隆起的浮土。要是我乱踩一通,伯母定会吵闹个没完,因此我 迈步时格外小心。 对面公寓的二〇一号室还没有熄灯。我不禁有些好奇,那个女人此刻正在做什么呢?从她房间里透出的灯光,将库房的房顶 映得发白。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库房门口锈蚀的锁孔里。这间屋子已经老旧不堪,摇摇欲坠,里面也没有什么必须严防被偷的东 西,这样居然还上锁,未免有些夸张。 随着令人愉悦的咔嚓一响,锁开了。 要推开库房入口的门,很需要点儿技巧。因为整个房子都已倾斜,过分大力反而不易推开,需要把手伸进门下方勉强可容纳 指头的缝隙里,像按压般缓缓推动,门才可以顺利打开。 库房约有四叠半大,从冰冷的户外迈进里面,身体顿时被温暖的空气所包围。虽然天花板中央悬着一个四十瓦的电灯泡,我 却不能打开,因为灯光会从门缝透出去。 我关上门,揿亮手电筒,光圈照射在积满尘埃的一堆破烂上。透过光线,能看到细微的灰尘如微生物般飞舞。少条腿的椅子 、老式脚踏缝纫机、东京奥运会时买的黑白电视机、木柄从中间折断的铁锹、刀口残破的割草镰刀、用细绳绑扎的旧报纸、旧茶 叶箱和网眼裂开的箱笼,这些一看就是老古董的玩意儿把库房占得满满当当。我很想把它们当做大件垃圾处理掉,但仿如旧时代 化身的伯母却不答应。 “浪费东西会遭报应的,说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场了呢。” 我心想,开什么玩笑,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明知道没半点儿用处,伯母却硬是对这些破烂留恋得很。 地板上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走路时想不被绊倒真是非常困难。不过凭我多年的经验,要对付这些还是游刃有余。库房最 里边有个很大的瓦楞纸箱,上面的“冰箱”两个字早已退色,箱子里塞满丁破布和杂七杂八的零碎。 我弯下腰,搬开满是灰尘的瓦楞纸箱,下面现出一块木板。乍一看只是块被白蚁啃烂了的脏板子,但实际上,我称它为“通 往异次元的门扉”。恐怕任谁也想不到,这破败的库房里还会有地下室,而这里就是地下室的入口。 移开木板,下方是一片幽深的黑暗。我伸手到黑暗之中,摸索着打开了灯。小电灯泡的昏暗光线,将地下空间影影绰绰地映 照出来,看到在淡淡光线中浮现出的梦幻空间,我的心情不可思议地变得宁静起来。 我脚踩在不甚牢靠的梯子踏板上,合上头顶的木板,缓缓下到地下室。 无人知晓的秘密之地——虽然与阁楼的意义不同,但这里同样是我的“圣域”。 读高中时,有一次奉伯母之命整理库房,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下室。当时我正在拖一个很重的东西,不知怎的触动了木板, 一脚踩进敞开的洞口,差点儿摔了下去。幸好我双手及时抓住木板,脚也找到了梯子,才算逃过一劫。不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 我决定到这个奇特的空间探险一番。那时不比现在,没拉电线,也没安电灯,我从家里拿来手电筒,再次踩着梯子下去。 下去一看,我很是吃惊。这里比库房窄上少许,看样子是个地下室。高度可容我直立,应该有一米八左右。四周都是泥巴墙 ,地面也是用土夯实的,除了铺了张破破烂烂的席子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个地下室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起初我以为是储藏葡萄酒的仓库,但伯父一向不喝酒,从来没有这种爱好;也不可能是存 放酱菜的地方。 我在地下室的一角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人偶的东西。人偶全身裹着已经变色的茶色粗布,内里填着稻草,由扁平的头部、 身体和两条腿组成。奇妙的是,人偶的心脏附近有几个洞,像是被刀刺穿的,从洞里支棱出好几根稻草。莫非这是诅咒用的稻草 人,伯母用它来祈祷,想要咒杀某人? 疑问很快就解开了。人偶旁边有一条粘着泥巴的毛巾,上面用墨水写着“爱国妇女队”五个字。虽然毛巾已经变成茶褐色, 但仍可辨认出印染的国旗图样。我登时恍然大悟,这是太平洋战争时代的物件。在人偶旁还找到一根削尖的竹棒,我进而推测, 伯母是把人偶当做敌兵,用竹枪来进行攻击训练。依伯母的性情,不难想象出她站在爱国妇女队最前列,尖叫着猛刺人偶的模样 。 如此看来,这间地下室原来应该是个防空洞。 太平洋战争爆发时,伯父已年逾四十,征兵检查的结果是丙等,不算是合格的当兵料子。到他被征召入伍时,已是败象毕现 的战争末期,多半还没等上战场,就在国内某地迎来了终战。因此B-29轰炸机飞来东京的时候※,伯父正安居家中,并在库房下 面挖了个防空洞。说来这也没什么稀奇。(※指一九四五年美国使用B-29轰炸机对东京实施的大规模战略性轰炸事件。整天压抑 得透不过气来。) 这也只有巧手的伯父才做得到。那个年代很难弄到水泥,他就用泥浆刷墙,造出了一个相当够格的防空洞。而建在库房下面 ,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并没有向他本人求证过,但我当时真的是钦佩莫名,觉得不愧是伯父。我们 这一带在东京大轰炸时并不曾遭受严重损失,战后一片混乱,伯父也就再也没有想起这个防空洞,不知不觉间忘得一干二净。只 有人偶和爱国妇女队的毛巾还留在这间幽暗的地下室里,如同活生生的历史见证者,让我得以知晓其来龙去脉。 二十年前发现这间地下室时,我正住在二楼伯父书房旁的一个房间里。那时伯母的腿脚还很利索,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 视之下, 就在这个时候,我找到了这间地下室,很自然地,它成了我心灵的绿洲。我带了些蜡烛进去,拼命回想从伯父的藏书里学来 的一鳞半爪的黑魔法知识,依葫芦画瓢造了座祭坛,然后点上蜡烛,煞有介事地举行祭祀。 我还把爱国妇女队的毛巾缠到人偶头上,把它当成伯母,用竹枪狠狠击刺,聊以发泄心中的积愤。 背着严厉的伯母进出库房,本身就够刺激的,在这里进行的种种仪式更是充满神秘而不可告人的味道。我通常选在深夜或清 晨,伯父、伯母睡得正酣之际偷偷溜进地下室。那人偶没过多久就全身都是洞,被我连同竹枪一起丢掉了。它要真是诅咒用的稻 草人,伯母早就该一命呜呼了。 伯父死后,我一点一点地给地下室的墙壁和地面刷上水泥加固。我继承了伯父的心灵手巧,虽然只是随便刷刷,难免会有些 不平整,但比起以前还是光鲜多了。 我在屋子当中、齐眉的高度挖了个小洞,安了一扇天窗。点上蜡烛后,神秘的氛围便油然而生。我又从上面的库房拉来电线 ,装上了灯泡。大学毕业刚开始以翻译为生的时候,我曾一度对摄影颇有兴趣,便把这里当做暗室使用。 伯母因中风导致腿脚不便后,地下室和主屋的阁楼就都成了我的“圣域”。我依心情的不同,选择喜欢的地点作为休憩之地 。 而今天,在久别半年之后,我再次来到了地下室。 从梯子的最后一级下来,我带着怀念的心情环顾着这个狭窄的空间。不流通的空气里泛着霉味,和入院前相比毫无变化。天 窗边的水泥墙面斜斜地裂了道缝儿,水汽从裂缝里渗出,周围一大片都因受潮而发黑了。 身处这样一个局促而阴暗的空间,换了别人定会皱起眉头,但却带给我一种不可思议的恬适心境。烛台上的蜡烛早已烧完, 只留下一摊熔化的蜡油。 地下室的一角靠墙放着一张收起的铁制折叠床,我把它打开放好,躺到上面,重又打量起地下室。对面的角落里,杂乱地堆 着冲洗照片的工具。一张圆凳扔在地上,凳面的塑料覆膜已经裂开,露出里面的海绵。 在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仿佛停滞了。 我闭上眼睛,全身充盈着愉悦的疲倦感。这里是如此地静寂,听不到丝毫声息,简直难以相信正身处东京杂乱的住宅区之中 。 不觉间,我已酣然入梦。 不知过去了多久,醒来时已是凌晨四点。我慌忙爬起身。伯母通常五点起床,不赶快回到主屋就麻烦了。 我的肩膀睡得发僵,为了活动开,我不停地转动脖子。就在这时,我看到床底下有张折了好几折的报纸,上面用红色马克笔 圈着一则不起眼的新闻—— 二十八日凌晨一点二十分左右,在北区滝野川一丁目的路上,一名恰巧巡逻到那里的警察听到了女子的惨叫声,冲到现场时 ,女子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敞开的手提包。从手提包里的驾照获悉,该女子名叫米泽由香(二十二岁),是一位公司职员, 住在滝野川一丁目的平和庄公寓。米泽小姐当天没有回家,滝野川警署认为,米泽小姐很可能已卷入某起案件。目前警方正在现 场附近进行调查…… 04 想不到你这么有干劲儿,妈妈也放心了。本来应该陪你一起找房子的,可是实在请不了假,真的很抱歉。 虽然有点儿遗憾,不过得知你顺利找到了合意的房子,我也替你高兴。 旅游公司的工作看起来很时髦,但我听说其实很劳神,还蛮辛苦的。不过你别气馁,好好加油吧。妈妈相信,以你的能力, 绝对可以胜任。等工作上抽得出身了,我一定会去一趟东京,请你静等那一天的到来。 不多说了,你多保重。 三月三十一日母字 清水真弓小姐亲启 常温(四月) 01 四月十二日(大泽芳男) 从戒酒中心出院后,我仍需每月一次前往医院接受复查,直到医生判断已无必要为止。 此外,虽然不是强制要求,但医生建议我每月参加两次戒酒会。这种戒酒会是由出院的病友聚在一起,介绍各自的亲身经历 ,以此认清喝酒的危害,并深刻反省,彼此勉励绝不再陷入酒精依赖症的泥潭。 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戒酒会的氛围。我原本就讨厌集体活动,总觉得就像青年旅合的茶会※一样,有种强加于人的味道 ,令人提不起兴致。那些畅谈酒精危害的人,个个看起来都像是正人君子,滔滔不绝地大谈自己是如何意志坚强地战胜了疾病, 但这反而让我感到不解,既然是意志如此坚强的人,当初又为什么会患上酒精依赖症呢?想到这里,登时就意兴索然。当然也确 实有人被成功治愈,因此我还不至于会说这种戒酒会毫无存在价值,只是我与会场的气氛格格不入,内心感到孤独。(※茶会是 日本青年旅合(YouthHotel)所独有的特色活动,一般在晚餐后举行,原则上所有住宿者均要参加。内容以交流旅游资讯、表演 节目、做游戏等为主,现在有减少的趋势。) 今天也是这样,虽然去参加了傍晚在赤羽召开的戒酒会,心里却一直暗暗后悔不来就好了。会上的招待茶点是已经回潮的饼 干,我一边啃,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其他人发言,就这样挨了足足一个小时。再有三个人就轮到我时,我再也忍耐不住,起身离席 了。 虽然中途溜号,却并没有人对我表示不满,甚至根本就没人发现,每个人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事。 我抄近道从花柳街走去赤羽站,并不是刻意要从那里经过,只是因为这样走比较近而已。狭窄的小路上,充斥着弹珠店※里 放的演歌声和小钢珠的声音。天已经黑了,沿路的小酒馆开始陆续挂出招牌,但这些在我眼里全无意义,就如浮云般从视网膜前 一掠而过。(※日本流行的赌博游戏店,玩家购买小钢珠发射到弹珠机中,胜者可开出更多的小钢珠,并可以此在店内兑换奖品 ,再到店外隐蔽场所兑换成相应的现金。) 小巷的入口处有一家站着吃的烤鸡肉串店,店老板扎着头巾,把刷了调味汁的鸡肉串放到炭火上,再拿团扇使劲扇。烟飘到 路上,强烈地刺激着我的鼻腔。说到吃烤鸡肉串,当然少不了廉价的罐装酒,那种甜得过头的日本酒的味道,重又在我的舌尖苏 醒。我觉得一阵恶心,胃里酸液翻涌,直冲喉头。喝这种酒就跟喝糖水无异,光是想象都叫人寒毛直竖。 我现在对酒一概敬谢不敏,和戒酒会也要永远地说再见了! 正要快步穿过小巷时,我偶然看到店里有四五个工人模样的酒客,其中一人刚好与我对上视线。那是我住院时隔壁病房的病 友,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满脸斑白的邋遢胡子,喝酒喝得醉眼蒙眬。视线相接的刹那,他似乎也认出了我,很不自然地朝我 笑了笑,立刻转过身去。他穿着一条沾满油污的浅黄色长裤,脚蹬运动鞋,上身是一件与长裤同色系的夹克。 此人名叫曾根新吉,在医院里是出了名的手脚不干净。他有盗窃前科,坐过好几次牢,但还好不算是暴力犯,只是个专爱偷 鸡摸狗的宵小之徒。受酒精中毒的影响,他的手已不如从前利落了,但要偷戒酒中心里的个把患者,依然是手到擒来。 在我住院期间,病房里就频繁发生失窃事件。除了每周两次的洗澡时间,平常也经常有人被偷。大家都觉得曾根很可疑,但 他做得滴水不漏,从不留下任何把柄,我们一直苦于没有证据。失窃事件不断发生,终于有几个病友群起向曾根发难,当时还搜 了他的身,但哪里都找不到赃物的影子。面对我们的指责,曾根从头到尾都只是嘿嘿冷笑,充满嘲讽之意。 我自己也在洗脸时丢过一张万元钞票。当时曾根就在我旁边闲晃,怎么想都是他捣的鬼。从别人钱包里抽走薄薄的一张钞票 ,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来,没有职业级的手法显然是办不到的。 以曾根的本事,趁人不备偷走健康保险证或驾照,再拿去附近的高利贷公司借钱,这简直易如反掌。为防不测,我从不带任 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晚上睡觉时也穿着牛仔裤,身上只带些必要的零钱。 听说曾根早已被家人抛弃,作为酒精中毒症患者接受政府的最低生活保障援助。每次一领到钱,他不是去打小钢珠,就是去 赌赛艇,赢了就兴高采烈地喝酒庆祝,输了则更要借酒浇愁,几年来一直在戒酒中心和赤羽的廉价公寓间来来回回。他的身体已 经被酒精耗得极其虚弱,干不了体力活儿,而脑力劳动也一样不行,纯粹是个社会渣滓。 但就因为他属于生活贫困者,不仅住院时的治疗费用全部由国家承担,出院后还可以靠生活保障金过活。这让我不禁感到气 愤: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种荒谬绝伦的事!而他不仅不知感恩,反而经常闯空门行窃,依我看,“社会害虫”这个词就是专为他这 种人准备的。 我出院那天,凑巧曾根也出院。在医务室里,我亲眼看到医生告诫他:“别再回来这里了。”他也一脸正经地点头说:“谢 谢您这些日子的照应。”然而一转眼,却又是这副德行。出院时说的话还在耳边,他就跑来这种地方喝酒了。 “这个人渣!”我骂了一声,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不知是不是声音太大被听到了,曾根的肩膀倏地一动。这家伙,一 向警觉得跟老鼠似的。 从戒酒中心出院后,有人仍积极参加戒酒会、努力戒酒;却也有像曾根这样,利用酒精中毒症敲诈老百姓税金的人渣。 哪怕是为了不再见到戒酒中心里这些恶心家伙,我也得专心从事翻译工作。过去这些不愉快的记忆,很快就会成为过眼云烟 的。 我快步迈向赤羽站。 02 四月十二日。曾根新吉憎恨地盯着大泽芳男的背影。这人是他在戒酒中心住院时的病友,一个爱管闲事的家伙。有一次曾根 偷偷躲在厕所喝罐装酒,大泽撞见后,当即便向医院举报,害他被关进独居房整整三天,真是岂有此理。明明其他患者都睁一只 眼闭一只眼,大泽却硬要出头主持正义,平时也老是摆出一副高傲的神色,仿佛在说“我跟你这种废物才不是一类人”。 “切,人模狗样的混账!”曾根咬牙切齿地骂道。 “您说什么?”老板不解地望着曾根。 “哦,给我来两串烤鸡杂,还有,再添杯酒。” 曾根把空酒杯重重地往吧台上一蹾,要求老板续杯。 对曾根来说,酒就是他的生命之水、活力之源。没酒喝的时候,他全身都酸软无力,脑子里也嗡嗡地响个不停,着实难熬。 而只要一滴酒入口,耳鸣瞬间就会止息,身体深处力气陡生。但这仅限于没有喝过头时的情况。实际上,他只要一口下肚, 就决不肯就此罢手,总要一杯一杯又一杯,一直喝到酩酊大醉为止。 曾根原是寿司店的厨师。从玉县北部的中学毕业后,他来到东京的寿司店勤奋学艺,技术不断精进,不到三十岁便在板桥区 拥有了一家自己的小店。成了店主后,碰到客人敬酒,就少不了要应酬一番。他本是不善喝酒的体质,却日复一日,喝的酒远远 超过身体所能承受的量。 就这样,酒精慢慢侵蚀了他的身心,最终工作之余也酒不离手。他的性格变得暴躁易怒,经常为一点小事儿大发雷霆,对店 员非打即骂,以至于很少有人能在店里待得久。在家对妻子女儿他也是拳脚相加,妻子恐惧之下,曾一度跑回娘家。 只要一喝上酒,他连顾客也爱答不理,结果好不容易揽来的熟客也都不再光顾了。店里一冷清,他便一个人自斟自饮,于是 更加没人上门,整个陷入了恶性循环。 决定曾根命运的事件,发生在十五年前,也就是他三十四岁那年。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开门营业后便开始喝酒,喝到晚上七点左右,很难得地来了个看似上班族的中年主顾。他不了解曾根这 家店的风评,是个生客。 久违地有顾客光临,曾根很是高兴,一边热情招呼,一边忙着给他做寿司。起初那人还老老实实地埋头喝酒,没想到酒劲上 来后,就开始大表不满,又是抱怨刀工差劲,又是指责材料不新鲜,故意处处找碴儿。曾根当时也喝了些酒,自然不肯示弱,两 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曾根咕咚灌下一大杯酒,怒吼一声:“给我滚!”同时把加倍要价的账单扔了过去。 顾客勃然大怒,把账单揉成一团,丢回给曾根。 “拿这种狗都不吃的寿司糊弄我,还有脸跟我要钱?简直是打劫!”说完,他站起身就要走人。 “站住!想吃霸王餐?你以为你跑得掉?” 曾根抄起切生鱼片的菜刀,拔腿追了上去。他在店门口揪住顾客,两人为给不给钱的问题争吵起来。曾根原本并没打算用菜 刀捅人,但在激烈的推搡之中,他手上的菜刀不知怎的就刺进了对方的小腹。 看到那人满身是血地在地上打滚,曾根终于回过神来,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不知所措地呆站在一边,最后被接获路人报 警赶来的警察逮捕。顾客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但身负重伤,三个月才能治愈,曾根因此身陷囹圄。 服完两年的刑期后,曾根出狱一看,自己的店已经没了影子。他打听到妻子现住在赤羽的廉价公寓,就不请自到地硬住进去 了。 起初打算痛改前非,在赤羽站前的寿司店找了份差事。但一日喝了酒,立刻故态复萌,和客人闹起纠纷,当下就被炒了鱿鱼 。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一个服刑时的狱友,两人成了朋友。对方是个惯偷,将判断空宅的要点、开锁的手法和潜入的技巧,全 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曾根。曾根本就有一双巧手,记性又好得连这位朋友都大感佩服,因此很快就成了够格的小偷。 在密集的住宅区中,一人独居的公寓是绝佳的下手对象,轻轻松松就有大笔进账,收入甚至比经营寿司店时还要丰厚。只要 有钱拿回家里,妻子也不再抱怨了,轻易就相信了他已在别家寿司店就职的鬼话。 让他落网的是指纹。曾根虽然技术一流,犯罪时的警惕性却不够,总觉得指纹没什么要紧,结果轻而易举就被逮捕了。已年 过四十,他却又开始了监狱生涯。这时妻子也对他丧失了信心,开始操起皮肉生意维持生计。但当他从监狱出来时,她又不发一 语地收容了他。曾根不知道她是彻底对自己死了心,还是害怕自己暴力相向。出于赎罪的心理,他继续不时做些小偷小摸之事以 贴补家用。 他还跟过去一样喝酒,但监狱生活多少起到了戒酒的效果,使他不至于整天沉浸在酒精中不可自拔。换句话说,当他泡在酒 乡时,行窃的手法就会毛病百出,在现场留下证据;而被关到监狱后,由于没酒可喝,身体反而恢复正常,人也回归到现实社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蹲监狱对他的身体比较好。 第四次出狱的时候,他已经超过四十五岁了。如同大多数人一样,他也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他的体力开始走下坡路,衰老 的症状接踵而至。老花眼都还罢了,最要命的是耳鸣,耳朵老是嗡嗡地响个不停,活像脑子里养了一窝蜜蜂。 最糟的是喝过酒的隔天早晨,不光耳鸣,还阵阵眩晕,站都站不稳。这个样子连出去弄点儿零用钱都有心无力,等于断绝了 收入来源。不过他马上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又喝了点儿酒,想以此来解宿醉,不知怎么居然发生 了效果,耳鸣停止了。他还发现当罐装酒喝个一杯上下时,头脑最为清醒。 于是他就利用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这段头脑清醒的时间,物色行窃的对象,顺利得手后再到车站前的小店喝酒庆祝,并且慢 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妻子面前扯的谎早就被拆穿,不过他也不在乎了。 这样着实能赚不少钱,但酒量也一气猛增,没过多久,他就沦为一名彻头彻尾的酒精中毒症患者了。 一天早晨,曾根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这就是他与戒酒中心缘分的开始。他的妻子终于忍无可忍,趁他烂醉如泥 时把他送到了医院。 过去一直依靠的家人也写来了断绝关系的书信,至此便再没有人能阻止曾根的堕落了。之后他一路潦倒下去,不出意外地成 了生活贫困者,乍一看就与废人无异,最终被政府认定为无生活能力者,每月领取最低生活保障。 曾根前后进出戒酒中心三次。自从彻底酒精中毒后,他的手上功夫也大为退步,成功盗窃的次数连全盛时期的三分之一都不 到。但加上政府给的生活保障金,租个廉价公寓独自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在戒酒中心住院期间,曾根表面上老老实实不再喝酒,实际上不时利用自由活动的时间,从附近酒店买来“OneCup”牌罐装 酒,夜里躲在厕所偷偷享受。对他来说,住院是个很好的休养机会,既不必为生活费操心,也不妨碍秘密的“晚间小酌”。 可就连这点小小的乐趣,也被那些人给毁了。 “亏他们干得出来!” 曾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感到窝火。他与同病房的患者虽然谈不上同病相怜,却也有种奇妙的抱团感,对彼此私下喝酒的行为 都会视而不见。他恼恨的那些人,是一号病房里的患者。住在一号病房的患者症状都比较轻微,他们组织了自治会,打着增进病 友感情的旗号到处多管闲事。这些人里有学校教师,也有工会职员,很多都是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 “我自己的身体,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像这种理由跟他们是说不通的。他们和医生狼狈为奸,一旦抓到有人喝酒,马上毫不留情地举报,将其关进独居房。所谓独 居房就是关押违纪者的上锁单间,违纪次数越多,处罚时被关的时间就越长。曾根算是个精明人,一向都能瞒过自治会那帮人的 耳目,但有天晚上还是被抓了个现行,遭到关独居房三天的处罚。 “妈的,想想都生气!” 更令曾根不能原谅的是,他常趁患者不备偷点儿零钱的事也被他们看穿了。他的手上功夫虽已生疏,但要偷那些反应迟钝的 患者依然不在话下,在医院赚了不少外快。可是自从遭受了屈辱的搜身检查之后,再要下手就困难重重了。连同病房的重症患者 都用怀疑的眼光看他,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 后来有一天,医院单方面通知他的病已治愈,把他赶出了医院。 “别再回来这里了。” 出院时,医生冷冷地告诫他。刚好那天大泽芳男也出院,目击到了这一幕。 总之,曾根在樱花将开的春寒时节被丢回到了社会,在赤羽站附近找了个小客栈栖身。最低生活保障援助也已终止,为了支 付一晚一千五百元的住宿费,他又重操旧业,过上了偷鸡摸狗的日子。 这一天他打小钢珠赢了五千元,当下便跑到常去的一家烤鸡肉串店喝酒。也难怪,这已经是他唯一的乐趣了。喝到微醺时, 他只觉整个人飘飘然如在云端,心情煞是美妙。 就在这时,他发现外面有个男人正看着店里。 虽然已有醉意,但他还是立刻想起那人是谁。是大泽芳男,自治会的成员,医院的耳目。他是在监视自己,曾根恍然大悟。 “想起来实在很可疑,他竟然和我同一天出院,一定是为了跟踪我。” 曾根在心里暗叫不妙,不自觉地转过身,背对着大泽。 “这个人渣!” 曾根隐约听到了大泽的声音。人渣、人渣……这个词不断在他的脑中回响。 “很明显,他就是在监视你。医院一定是想通过他搜集证据,下次好把你关进隔离病区。” 有个声音这样告诉曾根。明明正喝着酒,耳朵却又开始嗡嗡低鸣。为了压住耳鸣,他再度一气灌下满满一大杯酒。 这些人对自己穷追不合,要想逃离他们的掌控,就必须尽快离开赤羽。曾根如此想着。 03 四月十二日(大泽芳男) 我从戒酒会回到家中,是下午五点多。 还没走到玄关,我就在小巷里闻到了烤鱼的味道。唉,又是干竹荚鱼啊,我光想就觉得腻味。干鱼是伯母的最爱。 我老早就和伯母分开吃饭了。生活作息不同是最重要的理由,我上午十一点起床,凌晨三点就寝;伯母却是早上五点就起, 晚上九点入睡。但实际上,不和她一起吃饭的真实原因,是她的伙食太单调清淡了。早上是米饭配酱汤,中午是就着咸菜吃茶泡 饭,晚上则是凉拌豆腐或干竹荚鱼,一日三餐,天天如此。对于正值壮年的我来说,这样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我想伯父之所以 过世那么早,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自打我从事翻译工作以来,一直是早上吃面包喝咖啡,中午和晚上则随便在外面将就。不是我危言耸听,要是我和伯母一道 吃饭,肯定会落得跟伯父同样的下场。 伯母拿着伯父的人寿保险和养老金,本来尽可以吃香喝辣,但她就是不肯那样做。尽管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她却仍对战争时 期的穷困生活念念不忘。 “天晓得什么时候要用钱呢。” 她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在邻里间也以一毛不拔的“小气老太”出名。 “明明就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我曾无意间听到邻居在背地里这样暗骂道。不仅如此,伯母还每月按时从我这里收取四万元生活费。 “现今这世道,四万元上哪儿找房子住去?二楼的两间房,还带冼澡设备,十万元都算便宜的。你能住在这里,得好好感谢 你伯父才行。” 说着,伯母把生活费供奉到伯父的遗照前,合掌拜了拜,然后才收进衣柜。 “伯母,放那里不安全,还是好好存进银行吧。” “银行哪里信得过?” 伯母唯一打交道的机构就是邮局,但也只是在领取养老金的时候跑一趟。我住院时一直挂念伯母,完全是因为担心她的“衣 柜存款”被盗。我不清楚那笔存款的准确数字,不过攒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万了。 走进家门,向伯母打了声招呼,我便登上二楼,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一看对面的公寓,二〇一号室还没有亮灯。那位OL应 该七点多才回家。只要想到那间房里正住着人,我就心潮澎湃。有人居住在那里的事实,或许会抹去过去那段不快的记忆。 “听说那个房间终于有人住了?” 我很在意那个女人,于是在一周前这样问伯母。伯母耳朵虽背,消息却莫名地灵通,对邻里间的家长里短一清二楚。 据伯母说,这次人住的房客是位来自新泻的OL,从四月一日起开始上班。 “不知道在什么公司工作,不过那女人可真精明得很。” “怎么说?” 我很感兴趣,但装得漫不经心。 “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居然以去年那桩命案为理由,要求房东降低租金。” “是吗,年纪轻轻的,没想到这么能干.真是人不可貌相。” “听说房东也不想让房间一直空着,最后便宜了一万元,约定一年后再改合同。” “竟然便宜了一万元啊!” 我心想,房东还真是狠心大降价。那栋公寓的房东是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太,住处与我家只有一户之隔。她似乎和伯母很合得 来,不时就会过来坐坐,两人聊得十分投机。 “最近的年轻人呀,太理性了。” 从伯母嘴里冒出“理性”这个词,有种不搭调的滑稽感。 “就算死过人也毫不在乎,只要价钱便宜就行。都像这个样子,社会就没救了。那女人不久就会被幽灵所害,你看着好了。 ” 伯母曾一度热衷于邪教,因此有事没事就爱念叨报应、作祟什么的,只要附近有人遭遇不幸,她就会露出一副“看,我说得 没错吧”的嘴脸。 这次伯母也是老样子,断定那女人必将遭受报应后,张开缺了门牙的嘴幸灾乐祸地笑了。 然而伯母的直觉一向准得不可思议,我只希望这次别被她不幸言中。 日升雅苑就在我家对面,中间隔着个小院子,相距约二十米。从巷口那边数起,一楼依次是一〇三、一〇二、一〇一,二楼 则是二〇三、二〇二、二〇一,管理员住在一〇三号室。 与二〇一号室相邻的二〇二号室,住的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好像在很努力地打工,白天难得在家,晚上也迟迟才归 。回来洗完澡后,他必定会只穿一条裤衩躺在床上听音乐。窗子开着的时候,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连我这里都听得到,虽然嫌吵, 可也拿他没办法。那么大的音量,想必给隔壁邻居带来了不小的困扰,而且就算隔壁有人被杀,只怕他也浑然不觉。那桩命案发 生之后,他照旧过着与先前毫无二致的生活,可能是神经相当大条,感觉迟钝吧。 他房间的墙上贴着一张斋藤由贵※的大幅海报。屋里看不到一本学校的教材,只有登载明星写真的杂志、与车辆相关的书籍 和交通地图。公寓楼下停着一辆750cc的摩托车,看来等他攒下钱后,就会骑车出门旅行一阵子。除了音响、电视和简易衣柜,房 里再无其他家具,冷清得不能再冷清了。(※斋藤由贵(1966-),日本八十年代着名女演员、歌手。) “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啊,根本没心思念书,一心就想着玩。” 要说我念书那会儿……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会这样想,或许本身就证明我已经上了年纪。 那年轻人隔三差五就会带女孩回家。女孩有的是学生打扮,也有的像是风尘女郎,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如此一来,他究竟 打的是什么工,我心里也大抵有数了。虽然忍不住皱眉,可我依旧透过双筒望远镜,从阁楼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身处阁楼,便能从最佳角度偷窥对面公寓二楼的各个房间。虽然每个房间框格窗的下半部分都是磨砂玻璃,但上半部分是透 明的,因此房里的情形依然清晰可见。不仅如此,若从那栋公寓望向阁楼这里,则只能看到窗外镶嵌的木格,很难想象这里竟会 有个房间。可以说,阁楼正位于死角。因为谁也想不到自己会被偷窥,就都放心大胆地将本性暴露无遗,这反倒让我这个偷窥者 自觉羞耻,战战兢兢。 更妙的是,只要我打开二楼工作间的电灯,人人就都会以为我正待在那里。因此为了伪装,我每次都任由工作间的灯亮着, 然后登上黑漆漆的阁楼,陶醉在无比刺激的“游戏”中。 二〇二号室隔壁,也就是靠近巷口的二〇三号室,住着一对老夫妇。两人看起来都已年逾七十,丈夫腿脚不便,无法外出走 动,由妻子看护。两人总是围着暖桌,以喝茶闲谈自娱,与左邻右舍均不相往来。我猜搞不好就连二〇一号室发生了命案,他们 也一无所知。无论外界如何变化,都与这两个人毫不相干。 我对他们缺乏兴趣,因此很少偷窥二〇三号室。老人家有伯母一个就够多了,光是想象那个狭小房间里充斥的老人气味,我 就恶心得想吐。 二楼下方的一楼同样有三个房间,但被我家与公寓之间的水泥墙挡住,几乎看不到什么。 一〇三号室住着六十岁左右的男管理员,据说他是房东的远亲,房东便宜租房给他,他则替房东管理公寓。他是个鳏夫,光 看模样就很乖僻,平常除了收租金难得出门。 一〇二号室住的是一对四十来岁、形容疲惫的中年夫妇,他们和楼上的老夫妻一样,几乎不跟周围的人打交道。夫妇俩没有 小孩,平常怎样过日子,我完全不知道,而且一年到头总不在家。 至于一〇一号室,就在二〇一室的正下方,原本住着位年轻的单身女性,命案发生后,她被吓得心惊胆战,不知搬去了哪里 ,如今房间空置着。听说那间房也降低了租金,但还没有房客上门,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无心再偷窥他人的生活了。 我倚在二楼工作间的窗前,回想着半年前的往事。明明还没过去多久,感觉上却已像是陈年旧事了。 已到傍晚,小巷里的路灯一齐亮起,将我从沉思中唤了回来。我觉得肚子饿了,正盘算着去哪儿吃饭,忽然看到一个身穿米 色连衣裙的女人从底下的小巷走过。是她啊,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就是二〇一号室的女人。她右手提着旅行包,应该是刚从外 面旅行回来,难怪好些日子没见过她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那纤细玲珑的腰部曲线,散发出成熟女性的魅力,令人心跳加速。听伯母说,她刚进入公司工作,应 该是刚从短大※或一般大学毕业,可脸上的妆却显得略微浓艳了些。我觉得二十岁上下的少女,素面朝天更能凸显青春。(※即 短期大学,学制为两年到三年。) 她快步踏上公寓楼梯,皮鞋噔噔作响。绕过楼梯转角后,她的身影便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二〇一号室的灯光 亮起,透过玻璃窗,我可以看到她肩膀以上的部分。她反手解开连衣裙背后的挂钩,利落地脱下了衣服。 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刹那,我眼疾手快地关了电灯,她应该没发现我在偷窥吧。真是千钧一发。漆黑的屋子里,我听 得到自己的心脏正怦怦直跳。 只要登上阁楼,二〇一号室里的情景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了,但我硬是按捺住了欲望。我知道,一旦爬上阁楼,我就会旧病复 发。 偷窥癖和酒精依赖症…… 下半身不受控制地坚挺了起来,裤子被绷得紧紧的。为了压抑住体内奔流的热血,我倚靠着柱子,闭上了眼睛。 “心脏在平稳地跳动,额头很凉……很凉……” 我不断向身体施加着暗示,不久,背上逐渐感受到了柱子的寒意。 04 四月十二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我本来计划要每天坚持写日记的,却因为外出培训而无暇顾及。我不是那种做事一丝不苟的人,一旦搁下些时日,要再提笔 真是难啊!为此我好好反省了一阵。 开场白先放一边,概括写写这十二天来的情况吧。 入社典礼在四月一日举行。两百名新员工在位于丸之内的总公司集合,聆听完社长的训话后,我们被分成四组,将轮流接受 培训。我被分到第一组,当天就住进了培训中心,翌日起便开始为期十天的培训。 从基础业务知识、接待客户的态度、英语会话到在宾馆用餐时的礼仪、地理常识和实际操作,培训的内容满满当当,完全没 有放松的时间。但因为进的是自己心仪的公司,我学得兴味盎然。我们只有周日可以自由活动,我没回公寓,而是和新认识的朋 友们在东京观光、购物、吃饭,玩得不亦乐乎。 昨晚培训结束,举行了聚餐会。会后续摊时,我和六个投缘的同伴一道杀去了夜晚的六本木。我们先是喝酒,接着意气风发 地跑到迪厅几乎跳了个通宵。那灵动变幻的灯光,形如宇宙飞船、上下旋转的照明设备,真是个令人激动的世界。 我特意化了浓妆,打扮得与平时判若两人,自如地和素不相识的男人一起嬉闹。有好几个比我小很多的男孩子和我搭讪:“ 嗨,姐姐,一块儿来玩嘛!”老实说,这种感觉并不坏。 和陌生人一起跳贴面舞这种事,在老家时我连想都没想过。但这里是东京。如果不尽情享受,未免太可惜了,毕竟青春短暂 又无常啊(我说什么呢)。 总之,因为玩得太疯,今天早上回宿含时已经打破了晚归记录,不过宿舍管理员最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宽大处理了。(像 你们这么生猛的豪杰我还是第一次见!)听完上午的课程总结后,我和朋友们喝了会儿茶便各自散了。 回到公寓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渐暗。我去培训那会儿,房东家(公寓背面)的樱花还没绽放,想不到现在竟已全部盛开 ,真是让我吃了一惊。听说这棵樱花树在这一带还颇有名气。 我走进房间,放下旅行包,脱掉米色连衣裙。昨天跑去迪厅跳舞,到现在还没洗过澡,身上汗津津的很不舒服。我赶紧去冲 了个澡,拿条浴巾把身子裹着,躺在床上写日记。 我从后天开始去神保町分公司上班。说不忐忑不安那是骗人,不过凡事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我天生就是个乐天派。 四月十三日 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以为发生了地震,慌忙坐起身来。侧耳细听,地面又开始震动了,好像是从隔壁屋子传来的。我看了眼时钟,才刚过十点 。 我感觉肩膀酸酸的,还没睡够。原本定的是十一点的闹钟,没想到…… 我揉了揉眼睛,这回又换成有节奏的打鼓声,好似地震前的隆隆声。原来是邻居在放音乐。搞什么嘛,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 ,走出房间。 “震源”来自二〇二号室,门前挂的名牌上写着“户塚健一”,站在门外也听得到那震耳欲聋的音乐。我怀着悲壮的心情按 响门铃,只盼着别出来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 里面的人可能是没听到,丝毫没有出来应门的迹象。 我刚搬到这栋公寓时,曾带着毛巾礼品套装拜访过二楼的邻居。去二〇三号室时,出来的是个态度冷淡的老太太,一声没吭 就收下了礼物。二〇二号室却没人在家,不管我什么时候过去,主人总是不在。夜里醒来时,有时会听到从那边传来咯噔咯噔的 声响,应该是有人住在里面,但具体是什么样的人却无从得知,看样子他过的是早出晚归的生活。 我又按了一次门铃,依然没人回应,于是我改为咚咚地敲门。这回总算听到卸下门链的声音了,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探出头来 。 他的头发理得很短,给人感觉有些轻浮,戴一副仿古风的黑框眼镜,上身穿着T恤,身体还在随着摇滚乐的节奏摇摆。 “什么事儿?”他冷冷地问了一句,脸上写满了受到打扰的不悦。 “嗯……”我拼命摆出恼火的表情,自认为已经做得足够完美无缺了,可对方居然说:“推销的话免谈。”看我是个女的, 他根本没放在眼里。 “不是,我是……” “哦,是募捐?你看也知道我没油水,拜拜。” 他冷冰冰地说完,就要关门。我当然不容他如此,连忙伸脚抵住门缝。 “你干吗?” “我说啊……”音响的声音很大,我不得不提高音量。 “怎么了?”他皱起眉头。 “把音响的声音开小点儿吧。我就住在旁边,吵得受不了。” “哦。”看来他终于搞清楚状况了。他回过头,说了声“这样啊”,转身回到房间,把音响的音量调低了。 “一大早就这么大声音,实在受不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搔搔头,但脸上全无抱歉的神色,反而兴味盎然地问,“这么说你是旁边刚搬过来的那位?” “对,我叫清水真弓。” “是吗。”他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我,“嘿,真是个大美人。屋子里有点儿乱,进来坐坐吧。” 他冷不防抓住我的手腕。 “很痛啊!你干什么?” “别这么固执,进来吧……” 我被他强行拉进了房间。奇怪的是,我并不特别生气。他请我坐到一个简陋矮桌旁的坐垫上。房间里冷冷清清的,值钱的东 西只有音响、电视和录像机。墙上贴着张海报,斋藤由贵在海报里看着我微笑。 “我叫户塚健一,二十一岁,现在还在学校念书,是福井县人。”他泡了杯速溶咖啡给我,不等我问,就先一五一十地介绍 起自己。这人虽然有点儿轻浮,却叫人讨厌不起来。“我说完了,你呢?” 我受到他的感染,也不知不觉地做了自我介绍。 “哟,你比我大啊,看不出来。一个人在东京很辛苦吧,别泄气,好好努力。有什么烦心的事,我可以帮你出主意。” “我已经很受你关照了。一想到你在我隔壁,我就觉得吵得睡不着。” “唉,今天难得休息,所以就……”户塚君(后面我就这样叫他了)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仔细一看,他的脸上还残存着少 年的影子,显得挺可爱。长相虽然不差,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听他说他平时常把学业抛到一边,只顾玩命打工。 “邻居没说闲话吗?”我指指二〇三号室那边。 “他们耳背。即使发生煤气爆炸,那两个人也未必晓得。” 我们谈的是二〇三号室的老夫妇。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要按很长时间门铃,那位老太太才出来。 “那两个人很少出来走动。” “是啊。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要弄出噪声来的好。以后要注意呀。” 我将凉了的咖啡一饮而尽。“谢谢你的招待,我这就告辞了。”说罢我欠身站起。 “真弓,这么快就回去了?难得今天有缘认识……” “拜托别热辣辣地叫我真弓,明明刚刚才认识,好厚的脸皮。” 我从坐垫上站起身,透过玻璃门,对面那幢阴暗的楼房就在眼前。二楼的房间里,那个神经质的男人正坐在桌前,奋笔疾书 。我一时好奇,就问户塚君。 “喂,户塚君。” “哟哟,‘君’不是也很亲昵吗?户塚君哦。” 我没理他这碴儿,自顾自地问道:“你看那个男人,他在做什么?” “他好像是翻译,叫大泽芳男。你认识他吗?” “不,完全不认识。”我从没听说过大泽芳男这个名字。 “他一年到头就那样窝在家里,翻译推理小说。也没结婚,跟阿婆一起住。有点儿恶心吧?” “阿婆?” “准确说是他伯母。那位阿婆是出了名的小气鬼,两个人都是怪人,你还是别去接近为妙。” “哦。”这时,我想起一件更为好奇的事。 “有个问题不太好开口,可以请教吗?” “我的个人问题?” “我说,”我决定不理会他的油嘴滑舌,“我那个房间之前的住客,你知不知道她的情况?” “她啊,”一听到我的问题,户塚顿觉无趣,“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那女人给人感觉很阴郁,老是猫在房间里。刚好那时 候我去北海道和东北旅游了,回来时她已经过世了。” 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什么,便说:“好吧,我回去了。” “你不妨去问问管理员。”户塚君说。 “他不肯告诉我。” “真奇怪。” “我走啦,谢谢你的咖啡。”我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拧门把手,不料户塚君突然用力握住我的双手,嘴上说着“今后也请多 关照”,眼睛却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的胸部。 我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狠狠关上了门。 为了写户塚君的事,足足用掉了比平常多一倍的篇幅,好浪费!不过这人看起来倒不坏,我总算放心了。 四月十四日 今天是第一天正式上班。 从神保町十字路口往一桥方向走不多远,就能看到一幢大型出版社的大厦,我上班的神保町分公司就位于这幢大厦的一楼。 虽然最近的车站是都营地下铁※的神保町站,但我决定从JR※的御茶之水站步行过去,大约要走上十分钟。(※指东京都交通局 经营的地铁路线。※即Japan Railways,日本铁路公司的简称。) 在全体员工到场的早会上,业务课长替我们三名新职员做了介绍。一同参加培训的加纳绿、我,还有一个姓竹内的男职员依 序发了言,因为是第一次,三个人都有点儿紧张。 之后连新人指导也没有,就马上安排我们做前台业务。虽然工作很快就能上手,但如此着急的真正原因,好像是黄金周※前 客满为患,公司人手不足。(※指日本每年四月底到五月初的连休假期。) 我被分配到店里的柜台服务窗口,从国内旅行线路咨询到特快列车对号座席票、飞机票和旅馆的预订,不管什么事儿都要处 理。如果不是爱好旅游且熟悉地理,一开始肯定会相当棘手。 柜台前挤满了来预订车票和咨询长假旅行线路的顾客,第一天上班的我一头雾水,手忙脚乱,有时找不到要找的车票,就会 被顾客大声埋怨“别磨磨蹭蹭的”。老员工也都忙得四脚朝天,碰到问题想请教都找不到人。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五点,我几乎从 头站到尾。等到通知下班的送宾曲《萤之光》响起时,每个人的精神和身体,都已经精疲力竭了。 照这个样子,今后还能顺利干下去吗?我不禁心生不安。之前还抱有天真的幻想,以为进了旅游公司,就能一年到头在外旅 游,如今这份幻想已经破灭。我这个结论是不是下得轻率了些呢? “我们说不定选错工作了。” “是啊……” 御茶之水站前有家古旧的咖啡馆,下班后我和加纳绿进去小坐,彼此面面相觑,苦笑不已。之后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 唉声叹气。 从明天起,到这漫长的一周结束,我恐怕都没有余力写日记了。 刚洗完澡,揉着惺忪的睡眼,好不容易才写了这么多! * 妈妈,您近来好吗? 来到东京,转眼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感觉真是弹指一挥间。这段时间一直没给您写信,对不起。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虽很想这样说,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坦白说,我忙得简直喘不过气来,实在顾不上写信。黄金周近在眼前,预订、领取车票等种种事务,让我忙得不可开交。从 早到晚除了用餐时间,我几乎就没坐下来过。腿站得又酸又麻,还被客户骂动作太慢,每天一回到家我就直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这些天我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没时间记日记,信自然也没空写。您可别见怪啊。 不过两周下来,感觉已经大概掌握了业务流程,腿也没有当初那么累了,一定是慢慢习惯了吧。 明天是二十九日,长假的第一天即将来临。因为只剩一天就到长假了,该给顾客的票都已交付出去,今天店里冷冷清清的, 之前顾客挤来挤去,忙得人仰马翻的景象宛如一场梦。 从五月六日起我有三天假期,打算和同时进公司的加纳绿去信州※旅行。我们的工作就是这么无奈,旅游旺季正是业务繁忙 的时候,想在这时候出游是不可能的,必须等淡季到来才能捞到休假。前辈对我说,与其旺季时去到哪里都人山人海,倒不如趁 游客稀少的淡季出门。长假过后到六月,正是高原返绿的季节,还有野菜可以品尝,想必很值得一游。(※长野县的古称,位于 日本中部,县内多山地与高原,有“日本的屋脊”之称。) 等到比较悠闲的时候,我准备去学些东西。您觉得我学什么好呢? 茶道和插花对我的吸引力不大,阿绿邀我去健身会所游游泳、练练健美操,我正在考虑。 ……东拉西扯地说了这么多,主要是想告诉您,我现在过得很有精神。所以妈妈您就放心好了,记得一定要来玩啊! 等您定下了来东京的日子,就通知我一声,我绝对要赶到上野车站去迎接您。我很期待那一天,您一定要来哦!! 四月二十八日真弓 清水美佐子女士谨启 低烧(五月) 01 五月六日(大泽芳男) 十条纸业的货用通道两旁种着成排的樱花树,是个散步的好去处。每到四月上旬,连绵两百米的樱花开得如云似霞,中旬时 风吹落英如雪,凋落的樱花瓣无比绚烂。这里离我家不到一百米,花开时节,我每天都可以欣赏到这番美景。由于樱花种在货用 通道两旁,只有枝条越过铁丝网伸向外侧的道路.因此避免了种种煞风景的事情。既没有人举办“樱花祭”之类毫无风雅可言的 赏樱会,也没有赏花客旁若无人地在路上铺席设宴。 每次前往JR的东十条站,宁可绕点儿远路,我也要从这条樱花道下经过。到了五月,樱树换上一身绿装,在春日令人愉悦的 微风吹拂下,柔嫩的新叶摇曳不定,沙沙作响。正从精神性疾病中逐渐恢复的我,正需要这样的赏心乐事来放松自己。 我今天翻完了一个五十页的短篇,预订要在《推理月刊》七月号上刊出,我拿着译稿去拜访了位于饭田桥的编辑部。这是我 出院后的第一篇译作,整个翻译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我想借交稿的机会,顺便和编辑商谈一下新的工作,并为前一阵子的搁笔 致歉。 《推理月刊》出版社在饭田桥站北侧,过了人行天桥很快就到。在一幢十层高的细长大厦里,出版社占据了三楼的半壁江山 ,因为不光有杂志的编辑部,还包括单行本编辑部和营销等部门。隔着接待处朝编辑部望去,只见十来位编辑正坐在书本资料堆 得乱七八糟的办公桌前,有的在埋头疾书,有的则在高声打电话。 我向接待人员说明来意后,《推理月刊》的副总编藤井茂夫出来了。记得他好像比我大两岁,瘦骨嶙峋的,戴一副高度近视 眼镜,可能是长期睡眠不足外加饮酒过度的缘故,脸色看起来不大健康。他酒喝得比我还厉害,却没沦为酒精中毒,想必是对酒 精的抵抗力很强。 “嘿,好久不见了。” 藤井动作夸张地朝我伸出手:“病情好转些了吧?” 他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将我让到会客室。之前我曾坦率地告诉过他,我因患上酒精依赖症而入院接受治疗了。 “嗯,好歹算是出院了。这些日子给你们添麻烦了,很抱歉。” “只要治愈了就好。” 藤井说着,点上了一根烟。“你也来一支吧?” 他向我递来。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戒酒之后,往往会迷恋上新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嗜上了抽烟。原本我也抽,但只是一天十根的程度,现在我一天能干掉两 包。虽然知道对身体不好,不过我还没听说有人抽烟能抽出精神病的。不 仅如此,它还有助于稳定心神,所以我觉得多抽些也没关系。就算 有可能得肺癌,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我把译稿交给他,藤井粗粗一翻就说“OK”,然后便拿着译稿 离开了会客室,不一会儿又手持一本很旧的平装书回来了。 “这次想请你翻这本书。” 他把封面亮给我看。封面上画的是一个男人,正端着一副双筒望远镜偷窥,镜片上映出少女恐惧的脸。作者叫安妮·张伯伦 ,书名是《The Tall Dark Man》※。(※译为高大黝黑的男人) “这是什么书?” 我没听说过这个作家,至少至今为止的翻译中没有碰到过。 “讲的是偷窥的故事,类似于希区柯克的《后窗》。能不能请你翻这本?” 藤井看着我的脸,微微一笑。“TallDark Man……这说的不就是你吗?”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盯着藤井看。他应该不知道我有偷窥癖才对,我从未向任何人提及我发现那女人尸体的经过。 但若是被他看穿了我的秘密…… 藤井这个人目光锐利,一眼就能洞悉对方的内心,是我最怕打交道的类型。此刻他也正饶有兴味地望着我。是我多心了吗? 我默默对自己说,没什么要紧的,可越是刻意暗示,脸越是涨得通红,额头也冒出汗来。 “什么意思?” 我的语气中不禁带着怒意。 “什么意思啊……说到身材高大、气质阴郁※的男人,我觉得跟你还蛮像的。要是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包涵。”(※英文中 的“dark”同时有“气质阴郁”之意。) 莫非是我疑心过重了?我稍稍松了口气。 “你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 “不,没什么。” 我敷衍道,可声音却在发抖。不知道藤井听来会作何感想,我感到一阵不安。 “我好像有点儿感冒。” “哦,那可不妙啊。” “不要紧的。” “当心点儿,要是再住进医院就麻烦了。” “放心,我没事儿。请问这次要什么时候交稿?” 我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 “七月底怎么样?” 从现在算起,还有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时间上不成问题,只是涉及偷窥题材,我有些不太想碰。想到翻译过程中,眼前或许 会时常浮现死去女人的脸,就觉得实在太折磨人了。 可我只能应承下来。像我这种菜鸟译者,如果不奉行来者不拒的原则,很可能会丢掉饭碗。即便有时会有些吃力,对找上门 的工作还是必须全盘接受,否则极有可能再无生意光顾。我一半的工作量都是拜《推理月刊》所赐,况且此前已经任性地搁笔了 半年,现在无论如何都得答应了。 “太好了,这将是大泽君复出后的第一部译作。”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这么古老的作品,为什么现在还要拿出来翻译出版?” 我的言外之意其实是“这种书卖得出去吗?”,这部作品的出版年份是一九五五年。 “这属于黄金时代悬疑小说系列的企划,我们计划陆续出版一九五〇年到六〇年间出版的,并且还没有翻译引进过的作品。 ” 战后不久的五十年代,我国翻译作品出版界为了尽快填补战争期间的空白,优先译介战前推理黄金时期※的作品,五十年代 的作品则被埋没在其阴影之下,被世人不合理地遗忘了。这些情况我也有所了解。(※黄金时代指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以解谜为主 旨的侦探小说发展时期,一般认为,以一九二〇年《斯泰尔斯的神秘事件》和《桶子》的发表为起点,至一九四〇年前后为止。 ) “这一时期出了很多实验性的悬疑小说,其中有些相当出色的作品还没有引进。我们出版社准备将这段时期定位为‘悬疑小 说黄金时代’,逐步推出巴林杰※、希尔达·劳伦斯※、西莉亚·弗雷姆林※和伊荚琳·派珀※等人的作品,大泽君也要多多加 油啊。”(※巴林杰(Bill Sanbom Ballinger,1912-1980),美国推理小说作家。※希尔达·劳伦斯(Hilda Lawrence,1906 -1976),活跃于四十年代中后期的美国女推理作家。※西莉亚·弗雷姆林(Celia Fremlin,1914-2009),英国女作家。※伊芙 琳·派珀(Evelyn Piper,1908-1994),美国女作家。) “好的……” 藤井说得合情合理,刚才我还以为他已洞悉了一切,看来果然是我多虑了。我本来就不善于和人交往,很容易为无关紧要的 小事多心,在戒酒中心住院时,医生也指出过这个问题。就因为我常年和伯母共同生活,才会形成这样的性格。这不能怪我,如 果硬要说是谁的错,那也都是伯母的错。 五月八日 从去《推理月刊》出版社商洽工作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了。上午我坐在工作间的书桌前,打开《TheTallDarkMan》,哗啦 哗啦地信手翻看。 到下午两点,我已经大致了解了故事情节。小说的内容,是讲一个爱做白日梦的十三岁少女坐在教室呆望窗外时,无意间目 击到了杀人现场。而少女反过来也被凶手用双筒望远镜偷窥了,从而陷入被凶手步步紧逼的困境。情节的设定很有影视风格,给 人感觉不错。一页三十七行,总共一百七十六页,分量也恰到好处。作者文风很平,我想有两个月工夫就能搞定。 话虽如此,一想到偷窥题材的作品竟会找到我头上,只能说真是命运的捉弄。 唉,算了。接都已经接了,事到如今已没有退路。那就集中精神好好来翻吧。 这部作品实际上是我出院后的第一份工作。按照藤井的说法,“悬疑小说黄金时代”系列每本定价一千元到一千二百元,初 版印数七千到八千册。也就是说,如果这部作品定价一千元,印刷八千本,作为译者的我可以拿到百分之八的稿酬,一本八十元 ,八千本总计六十四万元。一年翻译四部长篇的话,约有二百五十万元,再加上短篇和以前译作加印部分的稿费,勉强就有三百 万了。 我很希望能接到好赚钱的畅销书,哪怕一本也好,可是像我这种小译者,热卖的书根本就轮不到我来翻,指望斯蒂芬·金※ 或者罗伯特·勒德拉姆※的大作掉到我头上,无异于痴人说梦。可至少给我本鲁丝·伦德尔※也行呀。虽然这么想过,但想东想 西都只是白白浪费时间,我还是只能按照一直以来的生活轨迹继续过下去。(※斯蒂芬·金(Stephen King,1947-),美国恐怖 小说大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以来,作品常居各大畅销书排行榜前列,销量超过三亿五千万册,大多被改编为影视作 品,代表作包括《肖申克的救赎》、《闪灵》等。※罗伯特·勒德拉姆(Robert Ludlum,1927-2001),美国着名间谍小说作家 。一生创作了二十九部间谍小说,其中最为读者熟知的是“伯恩三部曲”。作品发行量超过两亿册,被翻译成三十二种语言,读 者遍布全球。※鲁丝·伦德尔(Ruth RendeU,1930-),英国女作家,擅长写犯罪心理小说,共创作了五十多部作品,在欧美文 坛享有很高声誉。) 这一切的忍耐都是为了等到伯母咽气的那天。伯母下个月就七十九岁了,估计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眺望窗外时,正好看到伯母头上缠着毛巾,在院子里干农活。她总是挑长假结束的时候给院子里的菜地施粒状化肥,或是撒 上改良土壤的石灰。采摘完豆角,她又在别的地方播下黄瓜种子,再去园艺店买来茄子、青椒和西红柿的幼苗种下。 院里收获的蔬菜供伯母食用绰绰有余,剩下的我也能跟着沾点儿光。但附带条件是,夏天我得负责除草。伯母从来不会提供 免费的午餐,这件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院子约三十坪见方,其实很狭小,但处在人口稠密的住宅区里,感觉却是意外地开阔。因为各种各样的蔬菜种得没有半分间 隙,自然不能喷洒除草剂,只能用手一根一根拔除。任务相当繁重,饶是我年轻力壮,大夏天顶着炎炎烈日,蹲在院子里拔上半 天草,腿脚也会累得发麻,站起来时甚至会有轻微的晕眩感。 晚上七点多,我到车站前的中华料理店吃完饭,逛了逛书店就匆匆踏上归途。路上有不少下班回家的工薪族,忽然我发现一 个很眼熟的女人的背影。没错,那就是二〇一号室的女人。她穿着一条米色牛仔裤,搭配一件白底红色条纹的夹克衫。 从她肩上的红色旅行包来看,应该是刚刚旅游回来。她脚蹬红色运动鞋,每迈出一步,线条美妙的腰部便款款摆动一次,性 感绝伦。我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她,我的心脏不禁怦怦直跳。 因为回去的方向相同,很自然地就形成了我跟踪她的局面。我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途中她在水果店前停下脚 步,买了五个橙子。我待在旁边的花店,一边装出欣赏盆栽、观赏植物的样子,一边斜眼偷瞧她的动静。 她右手拎着装橙子的塑料袋,从商店街步向我家所在的小巷。巷子的人口处有条岔路,开在路边的洗衣店正亮着灯,在灯光 的映照下,她那玲珑有致的身形投下了漆黑的影子。不知谁家的狗在狂吠不止。 过了不久,她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了路灯下,转眼又没入黑暗之中。她已经走到我家玄关附近了,前方就是木栅栏,“日升 雅苑”的标示灯已隐约可见。 她在标示灯前惊鸿一现,倏地又消失了。她走上公寓楼梯,咚咚的脚步声一直传到我家玄关前。等到她的房间亮起灯光,并 确认四下无人后,我才朝那幢公寓走去。 当时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后来我反复思量也不得其解。总之我追在她身后,尽量不发出声息地缓步上楼。二〇三号室住 的是一对老夫妇,不足为虑。二〇二号室的学生跟平常一样还没回来,屋子里一片漆黑。 这个时候无须担心被人发现。我站在二〇一号室门前,侧耳倾听房间里的动静。从浴室换气扇下的磨砂玻璃透出灯光,耳边 传来往浴缸里放水的声音。 我看了一眼门上的名牌,只见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清水”两个字,字迹很漂亮。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响起女人的声音。 “您是哪位?” 那一瞬间,我惊得手足无措。因为过来的时候一直都轻手轻脚,我满以为她不可能有所察觉,慌乱之下,我冲向过道,一口 气跑下楼梯。刚到一楼,就听到二〇一号室的门开了。 “奇怪呀。”她的声音飘到我耳边,此时我正靠在水泥墙上喘着粗气。侥幸逃脱的安心感与对自己的厌恶感在内心激烈交锋 ,最后是自我厌恶感占了上风。 竟然会被她迷得忘乎所以,一路跟到二〇一号室。我真是个傻瓜。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重蹈去年的覆辙。 我想要克制自己,内心却涌起炽热的情欲,一直冲到头顶。初次听到的她的声音,在我耳际不断地回响。 02 五月八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唉,好累啊。爬楼梯的时候,我简直快累趴下了。背包沉甸甸的,浑身的肌肉酸痛,每抬一次脚都很辛苦。 好不容易回到家,光烧洗澡水就花了三十分钟。洗完澡后身上热热的,我边吹晚风,边吃刚买回来的橙子。果汁沁入胃里, 感觉总算缓过来了。 趁还没睡着,赶快来写日记。 长假过后的五月六日,我获得了三天假期,便和加纳绿一起去信州旅行。 我们从上野站搭特快列车,早上抵达上田市,首先参观上田城。这座古城与真田氏※颇有渊源。这里有名为上田交通的当地 私营铁路,我们坐着晃晃悠悠的袖珍电车前往盐田平,沿途一派田园风光。(※上田城为日本战国末期名将真田昌幸所修建,属 于真田氏的居城。真田昌幸曾两次在此城下以少数兵力击败德川大军。) 盐田平被称为“信州的镰仓”,拥有大量寺庙和古迹。镰仓时代的街道至今仍保存完好,游客可以漫步其间。其中最着名的 是前山寺,寺里有重要文化遗产三重塔。从这里眺望盐田平,风景美不胜收。前山寺的入口处有信浓素描馆(展出村山槐多和关 根正二的素描作品),也很值得一游。馆长是作家水上勉的儿子,他还亲自为我们答疑解惑。(感激!)在馆里的咖啡厅稍事休 息后,我们又快步赶往温泉旅馆。 第二天,五月七日,我们从上田前往长野。先是参拜善光寺,体验了戒坛巡游※,继而到松本观光(参观了松本城、旧开智 学校※等),并在市内住了一晚。(※指在正殿地下漆黑的回廊内摸黑前行,据说如能在黑暗之中触摸到主佛正下方的极乐锁, 即可有缘步入极乐净土。※日本最古老的西式小学之一,建于一八七六年,现作为教育博物馆对外开放。) 然后就是今天。我们从松本来到上诹访,沿雾峰、白桦湖(还有点儿冷)转了一圈,再从茅野搭中央线到新宿。 我们两个人在旅行方面还都是新手,行程安排得十分紧张,每日马不停蹄。但此行本就是为了增长见闻,所以赶一点儿也无 所谓。今后如果还有机会,我很希望能时常像这样出去走走。 想写的事有小山那么多,但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今天就写到这里吧。现在是晚上九点整,到明天七点半起床,还能饱饱地睡 上十个小时。只要好好睡上一觉,体力应该就能恢复了。 五月九日 早上起来时感觉神清气爽,昨天的疲劳感一扫而空,只有小腿还有点儿酸痛。我果然还很年轻啊,正是(所谓的)大好年华 。等吃完吐司加咖啡的简单早饭,我就要出门上班了,此刻忙里偷闲写上几句。今天是一周里最放松的周五,我要和阿绿开个旅 行总结会(说白了就是酒会),这两天恐怕没空写日记了。总之,今天就先写到这里吧。 五月十六日 太好了!终于轮到我参加五月二十一日起,三天两晚的八丈岛考察旅行了。八丈岛有一家新建的海滨酒店,定于七月一日开 业,特邀我们关东地区分公司的三十名员工参加开业宣传活动,神保町分公司安排我前去参加。酒店方面希望我们能在夏季为他 们提供团队客源,公司也计划将其作为新的定点酒店,因而此行兼具考察的意义。 不管怎么说,我真的很走运! 这段时间,前台的工作人员要经常前往景点当地,亲身体验旅游过程,了解景点知识。另外,来自本地旅游协会的邀请也纷 至沓来,公司安排员工在五月和六月轮流前往。 可能是因为我有点儿得意忘形,结果被业务课长叮嘱说“各方面都要仔细考察,回来后马上在早会上汇报”。哎,天上不会 掉馅饼啊。不过早我两年进公司的山川前辈又说:“其实了解个大概就可以了。到时候肯定会收到一大堆宣传手册,你就把那些 内容牢牢记住。只要找到窍门,就能考察观光两不误。”听他这么一说,我又精神抖擞起来。 至于和我同期进公司的阿绿,下周要去考察新开发的路线是“志贺高原亲子体验旅行”。这条线包括上田和长野,很多景点 我们之前旅行时已经去过,为此她满腹牢骚,一看到我就连连说:“我简直倒霉透了。” “算了,过两天一定会有好事上门的。”我安慰她。 “真弓,你有泳衣没有?” “没有,怎么了?” “笨蛋,酒店里可以游泳啊。” “哦,是吗?” 我翻看酒店指南,上面果然提到拥有能够眺望太平洋的大型室内泳池,一年四季都可以在里面游泳。到了夏天,还有酒店专 属的广阔海滩向宾客开放。顺利的话,这次说不定就有时间游上一回。 “喂,陪我去买泳衣吧?” 我的泳衣放在老家,身边没有,于是拜托阿绿陪我去超市选购。 “你要给我带礼物哦。” “好啊。”这点小事儿还不容易。 有同时进公司的阿绿在,对我这个第一次来都市生活的土包子来说,真是帮了大忙。阿绿的老家在千叶县松户市,每天从家 来公司上班,她生性爽朗洒脱,很受大家喜爱。长得虽然不算漂亮,但身材丰满,因此颇有异性缘。 阿绿冲动地买了件白底带淡蓝色圆点的可爱系比基尼,而我向来优柔寡断,半天也拿不定主意。正在发愁选什么好,就听阿 绿说“这件很适合你”,她帮我挑了一件印花图案的黄色连身泳衣。我到试衣间试穿了一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如今 正流行的高叉泳衣,后背开得很低,穿成这样感觉有些害羞。 “哇,这不是很棒嘛!”阿绿从门帘探头进来说。 “穿成这样,怪难为情的。”这泳衣太大胆了。 “去海边玩就要这么亮眼才好,而且你的身材又一级棒。” 经她这么一怂恿,我就买了下来,回家后一个人在公寓里试穿。因为没有等身大的镜子,我只能对着玻璃窗照出全身。果然 太性感了。虽然打算带到八丈岛去,但我怀疑自己有没有勇气穿着它去游泳。算了,到时先看看别人穿什么再决定吧。 还有五天才出发,可我却兴奋得坐立难安,激动得就像个明天要去郊游的小学生。 03 五月二十三日(大泽芳男) ……男子俯下身,用草叶擦拭沾满血迹的刀刃。擦干净一面后,再仔细擦另一面。两面都擦拭完毕,他才将刀子收入刀鞘。 接着他再次弯下腰,双手伸进地上的男人的腋窝处,使劲儿拖动。他拖着沉重的尸体,在开阔的山坡上一步一步挪动。终于,尸 体被拖离血泊,运入了森林深处。 她怔怔地盯着这一幕,无法移开视线。 身材高挑的男子回来了。他拾起猎枪,抱在怀里,环顾着四周,确认有无遗漏。接着他打开盒子,取出双筒望远镜,举到眼 前。 “不要啊。”她喃喃自语,“求求你,不要往这边看。” 男子站在原地,缓缓移动望远镜。他那修长的手指不时轻按对焦。 “我不在这儿。”她小声说道,但却并没有移开目光。虽然头可以转动,眼睛却如同中了催眠术,一直盯着男子的身影。男 子举着望远镜往上移动,再往上。学校进入了望远镜的望范围,男人从学校所在的山丘一路望上教室的红砖墙,一楼、二楼、三 楼…… 双筒望远镜终于捕捉到了女孩。准确来说,是她看到了镜头。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望远镜也纹丝不动。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 ,双方就这样彼此对视着。她觉得那望远镜侵入了她的眼睛、她的心灵,甚至窥探到了她的记忆。 “不要,不要啊。”她对着镜头喃喃说道,“我没看到,我不在这儿。” 见鬼,这是什么烂故事啊。安妮·张伯伦的《TheTallDarkMan》第一章快要翻完时,我忍不住丢下铅笔,叹了口气。虽想专 注工作,无奈却总是心浮气躁。 抬起头,眼前的状况比这本小说还要离谱。是那个女人,二〇一号室的女人。 我在二楼的这个房间工作的事,她应该很清楚,可她却敞着窗子,身上只裹条浴巾,随随便便地在屋里走动。在同一高度、 只相距二十米的空间内,我和她上演着一出奇妙的默剧。她是演员,我则是观众。 “我没看到,我不在这儿。” 另一个自己在低语。 一周前的情形还要离谱。她在家里穿着暴露的泳衣,一会儿挺起双峰,一会儿伸展身体,一会儿又叉开双腿,摆出种种姿势 。她穿的是如今正流行的火辣高叉泳衣,让我目睹到一场意外的泳装秀.不,应该说,是她逼得我不得不看。 我吸取去年目睹命案现场的教训,一直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偷窥,可她却穿得这么清凉,让我想不看都不行。 “我不在这儿,我没看到。” 耳边的低语声比刚才又响亮了几分。 还是把窗子关上比较好吧?——别开玩笑了。这种风和日丽的天气,谁会傻到关上窗子工作啊。 现在的年轻人啊……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是年轻女孩都这么没大脑,还是就她特别喜欢暴露?我其实并不想偷窥,结果还 是陷入不正常的状态。谁来帮帮我啊,把我从这种困境中解救出来。那女人搞不好是个色情狂,是个荡妇。她的皮肤红彤彤的, 像是在南方的海边晒过,那红色带着说不出的撩人情欲。 明明是那个女人的精神有问题,可我却总觉得我要发疯了。啊啊,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双筒望远镜的镜头对准了她的脸。稍往上移,可以看到她的发际,往下则看得到她颈上的心形金项链。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望 远镜,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只有她的嘴在嗫嚅着,略显干燥的嘴唇无声地说着: “我不在这儿,不在这儿……” 男子将望远镜小心地收进盒里,盖上盖,抱着猎枪迈向森林深处。 她大大地呼出一口气,眼泪决堤而出,顺着面颊滴落。她站起身,张开双手…… 至此,小说的第一章终于翻译完毕了。 “不要,不要啊,我不在这儿。” 我喃喃自语着,仿佛成了小说中的女主角。尽管对二〇一号室的那个女人感到很恼火,我的下半身却欲望高涨。被她当面卖 弄风骚的我,就好像她魅力的试金石,这也太悲惨了吧。 二〇一号室的女人此刻正衣着暴露地—— 天哪! 04 五月二十三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一想起八丈岛三日游的快乐经历,我就兴奋不已。被太阳晒过的肌肤,到现在都还热得发烫。这次旅行真是大有收获。 二十一日是旅行的第一天,我们上午十点在羽田机场集合。三十名旅行团成员中,差不多男女各占一半。十点四十五分搭上 喷气式飞机(我本以为一定是YS机※,所以很意外),十一点三十分抵达八丈岛。不愧是南部的海岛,日照十分强烈。看这光景 ,露天游泳只怕还不行,不过在室内泳池游游应该没问题。我们从机场直接前往了海滨酒店。(※指YS-11,日本于二战后首次自 主开发的民航机型,是一种中型双引擎涡浆运输机,二〇〇六年停飞前主要应用于九州岛、四国及离岛航线。) 用过午餐后,酒店方在会议室召开了说明会(果然没有马上请我们去观光)。会后还有提问时间,之后便安排我们参观酒店 内的各种设施。 这家酒店是一幢六层建筑,横向占地面积很广。共有一百间客房,都是西式风格,属于典型的度假酒店。每间客房均带有露 台,可以眺望海景。这时节的海水色泽还很单调,想必到了夏天,就会越来越湛蓝吧。海滩上的白沙看起来十分耀眼。 酒店内除了泳池,还设有眼下正流行的健身房和台球厅。外面则是大型露天泳池,与海滩近在咫尺。四周遍植椰子树,营造 出浓郁的南国风情。此外,诸如六面网球场、迷你高尔夫球场,以及各种运动设施也应有尽有(这下我总算有足以在早会上交差 的信息了)。 等全部参观完毕,已经到了黄昏时分。我知道我们这趟来是出公差,不可能除了玩还是玩,可多少也该让我们享受一下当上 帝的感觉吧?我们做的可是向客户贩卖梦想的生意啊。 第二天是岛内观光。直到下午两点,才终于迎来了渴望已久的自由活动时间。团里的女孩子们欢声雷动,马上分成了网球组 和游泳组。我穿上了新买的泳衣,大家都穿得五彩斑斓,因此我这件并不显得特别刺眼。 温水泳池内引入了充沛的阳光,三个小时游下来,皮肤被晒得红红的。 到晚上我们已经饿得要死了,酒店方在最顶层的观景餐厅里举办了一个立食派对※。派对的气氛很融洽,场面也热闹非凡。 总公司的吉田玲子和我是同一期接受培训的,我们俩意气相投,聊得兴高采烈。(※主食宴会是一种不入席的宴会方式,多为自 助餐,参加宴会者手持托盘,自取食物,站立食用。) “你晒得真厉害啊。”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搭讪,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这次旅行的领队,总公司产品企划部的高野广志部长。想到刚才贪吃的模样都 被他看在眼里,我顿时狼狈不堪,连耳根都刷地涨得通红。 “嘿,看样子酒也没少喝。”不过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讽刺。 “是,是的。”我自己都觉得丢脸。 我从记事时就失去了父亲,所以对中年男性特别没有抵抗力。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恋父情结吧。每次看到银灰色头发的大叔, 我就忍不住怦然心动。若问原因,多半是与自己父亲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比如大学时代的香川教授……算了,还是不提那件事 了。 高野课长比我父亲(如果他还在世的话现在是四十六岁)要年轻得多(说他是中年又未免过分),依我看有三十八九岁,身 高一米七五左右。他应该是经常运动,体形健硕,五官轮廓分明,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 记得当时我们聊了些考察旅行感觉怎么样啦,工作有没有意思啊之类的闲话。不过当时我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聊的具体内容 已经记不太清了,而且几乎都是总公司的吉田玲子在说个不停。 “怎么样,他很优秀吧?”高野课长走开后,玲子对我说,“他可是未来干部的候选人哦。” “是吗?”我盯着高野课长的侧脸,他正在和酒店经理谈话。 “真想被这样的人拥抱啊。”玲子语出惊人。 “什么?”我惊得张大了嘴。 “听说他是个花花公子。” “他还没结婚吗?” “怎么可能,当然结了。太太是公司某位董事的千金,所以他才很有希望飞黄腾达。” “哦。”我只能这样回答。 “真想和这么出色的大叔谈一场恋爱啊。”玲子陶醉地说,“你也有同样的心思吧?” “别、别乱说!”我慌乱得异乎寻常。 “哟,当真了呀。”玲子笑着说,“你可真纯情。” “没那回事儿,我才没那么想。再说,叫他大叔也太过分了,他还不到四十岁吧?” “他在公司里好像就有好几个情人。据说只要和他有过关系,就能顺利把自己嫁出去。这就是所谓的外遇传说。”玲子说的 话我好像在什么小说上看到过。 “不会被他太太捉到?” “没事的。每个人都会小心保守秘密,然后顺顺当当地嫁为人妇。” “真奇怪。” 这样说着,我的眼光却一直无法离开高野课长。他确实拥有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就算玲子只字不提,我也清楚地感受到。 就在这时,高野课长忽然回过头,望着我微微一笑。我就像淘气时被抓了现行的小孩一样,慌忙低下了头。 派对过后的第二天就是旅行的最后一天,我们上午搭飞机踏上了归途。 在羽田机场解散后,我一个人坐上了单轨电车,没想到高野课长也在同一节车厢,他直接坐在了我旁边。说来真不好意思, 山手线我们也坐在一起,印象中我们一路都在聊闲天。 “那么,改日再见了……” 在东京站分手道别时,他那低沉的声音至今仍萦绕在我耳边。 我回味着令人心潮澎湃的旅途点滴,奋笔写着日记。 蓦然间,我感觉对面二层小楼上的那个男人似乎正盯着我看。虽然脸背着光,看不太清楚,但他应该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观察 我。 讨厌,好恶心。 不想被他污染了我愉快的旅行记忆,我慌忙关上窗子。 同样的年纪,大泽芳男和高野课长却有着天壤之别。大泽到现在还是单身,和伯母相依为命。这样的人肯定什么地方有缺陷 。 05 一个月来,曾根新吉在东京都内辗转流离,不是栖身于小旅馆,就是在空房暂住。他已经上了岁数,这样每天居无定所,身 体还真是吃不消。可能的话,他很想找个廉价公寓定居下来。 为了逃避戒酒中心的监视,就必须藏身在远离赤羽的地方,为此,他想尽可能躲得远远的。而之所以没有干脆离开东京,是 因为他手上有接受最低生活保障时领取的都营交通的免费车票,有效期还剩下一个月,因此他的活动范围自然就只局限于搭乘免 费都营公交或地铁能到达的区域。 可他怎么都找不到适合他的地段。说“适合他”或许有些怪怪的,不过他就是不适应其他地区的氛围。虽说东京汇聚了来自 全国各地、各种各样的人,不同地区给人的感觉也截然不同,但就是没有地方能与赤羽相比。因为带有这种感觉,所以行窃方面 也不怎么顺利,尽管他频频下手,入账却少得可怜。 有一次还差点儿失手被捉。那次他大白天潜入一间公寓,以为里面没人,不料却睡着个年轻男人。发现家里进贼后,男人当 场把他揪住,只因对方当时有病在身,他才得以挣脱逃跑。会发生这种失败的事,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酒精中毒导致他感觉迟 钝,注意力也变得涣散。之后好一阵子他都心有余悸,不敢再做入室盗窃的勾当。 现在北返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曾根暗忖。这些日子他辗转各地,自信已经摆脱了戒酒中心的追踪。证据就是,不管走到哪 里都看不到大泽芳男的影子了。隔了这么久,那些人应该已经放弃跟踪他了。 对曾根来说,还是住了一段时间的赤羽最合他意。那一带的地形他很熟悉,干起营生来得心应手。此外都营交通的免费车票 快到期了,这也促使他下定决心北返。目前他手头还有一万五千元,这笔钱应该足够应付眼下的生活。等稍微赚点儿钱,就找个 廉价公寓安下身来——曾根认真地盘算着。 五月下旬的一天,曾根新吉在中午十一点醒来。 脑袋一如往常地嗡嗡直响,他拿起枕边那瓶大分县产的一升装烧酒,直接将瓶口送到嘴边。刚刚轻抿了一口,耳鸣就立刻止 息,意识也逐渐清晰。他心想,现在能每天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真是老天垂怜。住在小旅店时,早上十点就被人敲门叫起,根 本没有隐私可言。对,隐私——他很中意自己脱口而出的这个词,不由得哧哧地笑了。 曾根昨晚趁夜潜入一幢没人在家的新建住宅,偷出条晾晒后忘记收回的棉被。虽然棉被目标很大,很容易被发现,但也值得 冒险一试,因为只是丢了条被子,没有人会特意去报案。其他值钱的东西他碰都没碰。 没有恼人的耳鸣打扰,他睡得很香。一觉醒来时最难熬,不过喝杯酒就好了。从十一点醒来到十二点这一个小时里,他依旧 窝在松软的被子里打着盹,享受着这段最惬意的时光。 曾根如今租了一间虽然肮脏,但毕竟还算是公寓的房子。栖身在这里小心谨慎地重理生计。转眼快五十的人了,没有个落脚 的地方实在不行,一个月的流浪生活让他深切体会到了这一点。有个固定的窝,能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都舒 服不少。搬进来的这一周里,他每天都过着久违的安逸生活。 为什么没有固定收入的曾根能住进公寓呢? 原因是他有天人室行窃时,运气好偷到了十万元现金和一张国民健康保险证。当天他就拿着保险证跑到赤羽站前商住楼里的 高利贷公司,成功借到了十万元。要是太贪得无厌,搞不好反而会败露,十万元左右的金额正合适。 不管怎样,总计二十万元到手了。 他想在离赤羽站不远的地方找个廉价公寓,当下便跳上看到的第一辆公交车。这辆车是开往王子站的。他觉得住处距离赤羽 站十分钟车程最理想,于是看着偷来的手表精确地把握着时间。十分钟刚到,车正好停在王子五丁目站,他下了车,信步闲逛。 庚申路商店街是条呈S状、曲折回旋的细窄道路,附近有很多居民小区,住户数量看起来很可观。这里散发着平民的气息,处 处杂乱无章,这些都很合曾根的口味。 曾根站在房地产公司的店铺前,看着玻璃门上贴得满满当当的房产广告,借此判断这一地段的租房价位。这一带的房子通常 要五万元以上,带浴室和卫生间的则要超过六万五。当然,他是不会去找房屋中介的,因为除了礼金※、押金还要交十分之一的 手续费,他负担不起。只要在小巷里转转,应该就能找到符合他要求的房子了。(※租房时交给房东的酬谢金,一般为一到两个 月房租。) 果不其然,他找到了一幢挂有“空房出租”招牌的破旧公寓,名字叫做“五月庄”。想到现在正是五月,曾根便一相情愿地 认定彼此大有缘分。这是幢古老的木结构二层楼房,估计租金在两万元上下。 招牌下方留有房东的联系方式,曾根立马就去和房东商谈租金。房东就住在公寓旁边,年纪五十开外,看起来很和善。曾根 向他炫耀了一下钱包里的二十万元现金,并答应当场付清两个月的租金以及两个月的押金(没有礼金),两人立刻拍板成交。房 租是一万八千元,以天来计算的话,就是每天六百元,够便宜的了。 四叠半大的房间里,榻榻米十分老旧,看上去像是沾染着几十年的污垢。壁橱的拉门也没有更换,整个屋子的色调都很暗淡 。房间位于一楼的角落,窗户正对着隔壁公寓同样肮脏的墙壁,大白天也透不进什么光线。曾根心想,原来如此,怪不得房租这 呢便宜。早知道再砍砍价就好了,一万五千元还差不多。 “算了,就这样吧。没对我的来历追根究底就够庆幸的了。” 一楼和二楼的中间都是走廊,走廊的两旁分别排列着五个房间,尽头是公用的洗碗池和盥洗室。这里住的都是不太健康的老 人,或是像曾根这样看似流浪汉的男人。 “一帮垃圾!” 每次和他们打照面时,曾根都会在心里这样感叹。那间房子到了冬天,就阴冷得待不住,但他想着冬天过后,天气回暖,说 不定会越来越好住。 只要是能保护自己隐私的地方,不管条件如何恶劣,曾根都觉得如在天堂。当时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往返于赤羽和和王子 之间的。忙忙自己的营生,打打小钢珠,酒当然也照喝不误。 五月下旬的这天,为了物色新的下手目标,曾根搭公交车穿过北本大道来踩点。很快东十条商店街便出现在他眼前,这种地 方居然有如此繁华的街道,他感到有些意外。顺着商店街往前走个七八百米,就是JR东十条站。 这地方不错。车站前有四家弹珠店,另外还有角子机店、游戏厅和咖啡店等,不愁没地方消遣。小酒吧也随处可见。 为了给自己鼓劲儿,不对,是为了纪念与东十条街的相遇——曾根随便找了个理由,走进角子机店。时值傍晚,店里的玩家 很多。他对角子机并不太熟,硬币却像闹着玩似的源源吐出,不到两小时就赚了一万两千元。赌博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奇妙。 “真走运,真走运。” 曾根念叨着,但耳边回响的不是硬币哐啷哐啷掉出的美妙余音,而是再度袭来的耳鸣。 “哦,这是老天叫我去喝酒了。” 最近曾根干脆把耳鸣当成提醒喝酒的信号。这样一想,就觉得人生还有些乐趣。酒精中毒算个屁,戒酒中心的那群浑蛋都去 死吧。独自坐在小酒Ⅱ巴吧台的一角,曾根切齿痛骂着。 从小酒吧出来时,已经八点多了。虽然天色还不算太晚,但夜风一吹,就有些凉意,曾根想还是早些回家吧。望了一眼人声 嘈杂的角子机店,继而走过旁边的书店,曾根忽然发现从里面走出一个熟悉的男人。 “妈的,又是那个混账!” 那人毫无疑问就是大泽芳男。大泽没有注意到曾根,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右手很宝贝地抱着从书店买的一包书。 他该不会是打听到自己现在所住的公寓了吧?曾根陡生疑虑。但仔细观察,又觉得不像。他决定继续跟踪大泽。 大泽过了两个红绿灯,在第一个拐角处右转,走进旁边的小巷。曾根尾随在他身后,为了不被他发现,保持着十米的距离。 路上不乏购物后踏上归程的人,还有下班回家的工薪族,正好可以遮蔽曾根的身影。 大泽又拐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幽暗小巷,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脚步。曾根慌忙躲到附近的电线杆后面。只见大泽站在一户住家 门前,眼神像是在眺望着别的地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里有幢整洁的公寓。 稍后大泽似乎下定了决心,来到那幢公寓前,窥视二楼的动静。曾根觉得他的样子很不对劲儿,而就在他偷偷张望大泽的同 时,大泽忽然又从公寓返回了。 那一刹那,曾根还以为自己暴露了。但大泽径直打开刚才那户住家的门,走了进去。曾根马上赶到门前,竖起耳朵细听。 “我回来了。”是大泽的声音。 听口气,莫非这里就是他家?他似乎正在走廊上走动,咯吱咯吱的声响一直传到门外。 黑暗中看不清玄关的名牌,不过曾根还是勉强辨出了“大泽吉”的字样。从大泽这个姓氏来看,这里就是他家没错,大泽吉 八成是他的母亲。 “我算是找到你了。原来住得这么近啊!” 总被穷追不合的自己,应该可以利用这个发现反击吧。擅长耍阴谋诡计的曾根立马脑力全开。 “我要向他复仇,让他后悔不该当医院的爪牙。” 因酒精而精神狂乱的曾根的脸上,胜利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 妈妈,您近日可好? 进入公司后时光飞逝,转瞬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我总算适应了工作,甚至有闲心和客户开开玩笑了。地理知识也得到了增强 ,时刻表什么的对我来说已经是小菜一碟了。就算是没去过的景点,我也能跟客户介绍得头头是道,俨然自己实地观光过一样。 我决定从六月起加入御茶之水站附近的健身会所。同事加纳绿老早就邀请过我,我打算通过游泳和有氧运动来锻炼身体。 您可能要问,这样不累吗?我想不会,这对恢复精力很有帮助。 从七月份开始,公司就要忙于开展夏季旅游的预订业务了,为了应付长达两个月的繁忙期,也需要在平时加强锻炼。 电话还要等几日才能装,因为接电话线得花个七八万。六月十五日公司发奖金,我预订那时候安装电话。因为是工作后首次 领奖金,数目微薄,不过还能派上点儿用场。眼下还有一堆比装电话更要紧的事,所以不得不把它往后放一放。要是有急事儿, 您就打电话到公司找我。 对了妈妈,您准备什么时候来东京?如果定下来,请提前联系我,我好取消那天的日程安排。我可能六月下旬有机会回老家 ,要是您一时来不了东京,我们就到时候见吧。 您别太一心扑在工作上,要当心身体才是。 五月二十九日真弓 清水美佐子女士谨启 高烧(六月) 01 六月五日(大泽芳男) 伯母病倒了。 晚上八点左右,我在外面吃完晚饭回到家,听到伯母在厨房唤我。她的声音有气无力,与平常大不相同,语气格外迫切。 “什么事儿?” 我应了一声,走到厨房,发现伯母正蹲在流理台旁边,手捂着胸口难受地喘息着。小黑围着她转来转去,不安地叫唤。 “伯母,您不要紧吧?” 我赶忙走到伯母身旁,抱住她的后背,扶她直起身。 “突然头晕起来,腿软得站不住。于是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你回来。” 伯母的声音很虚弱,一点儿都不像平时。我一摸她额头,热得烫手,烧得好厉害。她好像全身都没了力气,一靠住我,头就 猛地耷拉了下来。 这下糟了。伯母向来身体健康到她引以为傲的程度,因此我愈发感到事态严重。我心想,不管怎样,还是先让她躺下来,于 是决定把她抱到那个六叠大的房间。伯母的身子很轻,我虽然力气不大,却也抱得动。 平常对我冷嘲热讽的伯母,此时却软弱无力地任凭我摆弄。我先把坐垫放平,再从壁橱里抱出被褥。那被褥还是二十多年前 的老式花色,硬邦邦的,还有些发潮。我这才想起,最近都没见伯母在窄廊上晒过被褥。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怜悯起伯母来。 我扶伯母睡到被褥上,在她的额头敷上湿毛巾。 “芳男,”伯母呻吟着说,“帮我请医生过来。” 我太慌乱了,竟然忘了叫医生。她烧得这么厉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不得了。伯母该不会不行了吧?这个念头掠过我的脑 海。 “好,我马上去请。” 老实说,我方寸大乱。一直以来都盼着伯母早死,可当这个时刻真的到来时,我却几乎陷入了恐慌状态。 我急忙冲出家门,不料脚上趿拉着的拖鞋绊到玄关处的门槛,收势不住,跌倒在地。倒在路上的我,眼前出现一个女人白皙 的脚踝。我痛得皱起眉头,抬头望见那女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不安地看着我。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但 我还是认出了她,二〇一号室的女人。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看样子是刚从公司下班回来。 我慌忙爬起来,从她身旁走过,径直跑向商店街,她身上散发的甜美香水味萦绕在我的鼻端。但当我看到医院急诊窗口的灯 光时,就把这些都忘在了脑后。 上门诊视的医生四十来岁,他判断伯母只是患了感冒。 “不过病人年事已高,需要悉心照料。如果感冒一直不愈,就有可能引发肺炎。” 医生给伯母打过针后便告辞了。可能是药物起了作用,伯母安静地沉入了梦乡。望着她的侧脸,我总算松了口气。 这些年来,支持我生活到现在的唯一动力就是伯母撒手归天。可直到今天我才深切地了解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意识到伯 母的死已成为现实问题,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伯母过世后的孤独感令人恐惧。 过去我一直认为,从十二岁起,这漫长的二十五年,我都是在伯母的高压监控下度过的。现在我才体会到,其实我是生活在 伯母的精神庇护之下。伯母与我,已是息息相关,无法分离。伯母是我精神上的支柱,我对伯母憎恨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深厚的 亲情。可这一切,我直到此刻方才醒悟。 我爱着伯母。伯母若有个万一,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要伯母死!我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瘦小的伯母一无所知地沉沉睡着。看着她的睡脸,我在心里诅咒曾经一心巴望着伯母咽气的自己。 六月六日 看护伯母时,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看见从门缝漏出的阳光,纸拉门的一角隐隐发亮。 我是脸埋在伯母的被子边缘睡的,因为姿势别扭,醒来时浑身骨头酸痛,右脚也微微发麻。看看时间,七点刚过。 伯母还在睡梦中。我探手去摸她的额头,热度已经大大减退。经我这么一碰,伯母也醒了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虚弱地转 了转头,但好像还看不清楚东西。 “伯母。” 我把手伸进被里,握住她冰冷的手。“没事儿了,烧已经退了。” 伯母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您安心睡吧,有我守在这里。” “辛、辛……” 伯母在说话,我忙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 “什么事儿?别客气,尽管说。” “芳男,辛苦你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伯母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做梦也想不到。她平常只是一味刻薄地讥讽,从来没有表达过谢意 。不过,这或许也证明了伯母体力衰弱,正在丧失自信。 “您要坚持住啊。” 伯母无力地点点头,轻轻回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禁不住热泪盈眶。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此刻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彼此心意相 通。伯母应该也已经明白,我并不是贪图财产才住在这个家里。就连平日对我爱答不理的小黑,此时也蹭到我身边撒起了娇。 “我懂了,你是肚子饿了吧?” 除了要喂小黑,伯母也要吃点儿东西。我决定趁去医生那里拿药的机会,顺便请教病人该吃什么比较好。 医生的药看来很管用,伯母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傍晚时就能起床了。虽然脚步还不稳当,需要扶着我才能行动,但总算暂 时脱离了危险,我也稍稍安心了些。 但我还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时时刻刻照顾伯母。小说刚翻到第四章,只到全书的五分之一,比预定的进度有所落后,必须 加把劲儿才行。 我在伯母枕边放了个一按就会响的铃,请她有事就按铃呼叫我,同时工作时间也尽量配合伯母早睡早起的生活作息。伯母平 时的饮食一向简单清淡,我也能做得出来。我每顿稍微多煮一点儿,自己的也就解决了。早上熬白粥,中午和晚上则是加了鸡蛋 的菜粥。 六月十一日 伯母的身体虽已不如从前,不过恢复得还算顺利,现在已经能在家里自由走动了。她自己表示外出也没问题,但我担心不知 会出什么意外,因此购物和院里的农活都由我一手包揽了。 一周来一直忙忙碌碌,而伯母在这期间的变化之大,坦白说真是令我惊讶。她不再出言刻薄,对我关照的话也都言听计从。 或许是因为这场病,让她切身地感受到一个人的软弱无力了吧。 现在她说话的方式也客气多了,会说类似“不用管我,忙你的工作吧”,或者“不好意思,可以帮我除掉院里的杂草吗”之 类的话。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话里带刺。 她是有点儿老糊涂了吗?我实在不愿意这么想。 还是说她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变得软弱起来了?对我来说,伯母的死骤然变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看到她与从前判若两人 .我不禁感到一丝不安。 一旦伯母过世,这个家就只剩下我了。遗憾的是,眼下的我还没有这份自信,能独自一人守住这个幽暗寂寥的家。形单影只 地独自生活,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日子?只怕我又会与酒为伴,步向自我毁灭的终点。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的边缘,摇摇欲坠。就算有好几亿遗产到手,也终究无法填补我内心的空虚。 不过因为这场突发的急病,外表固执的伯母好歹算是打开了心扉,和我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相依为命之感,这是显见的事 实。我心想,现在就为今后的事忧心忡忡,未免为时尚早,倒不如努力维持这种良好的关系。 倚在二楼临窗的书桌边,我得出了这个结论,心绪略感平静。 接下来开始翻译吧。记得上次是翻到第四十七页,故事说的是—— 从教室目击到杀人现场的女主角,向老师报告了这件事。但因为她平时就喜欢异想天开,老师并不相信她的话。无奈的她只 好回家,却发现有人埋伏在学生放学回家的途中。那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正是她看到的杀人凶手。她想找同学一道回去,可 在她向老师报告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已经走了。这下惨了。 ……她把围巾围到脖子上,尽力遮住半边脸,然后抓着扶手跑下了楼梯。最后那段楼梯,她干脆直接跳了下来。她径直走到 西教学楼那边的校门,先向外窥视了片刻。 “他”双臂抱胸,靠在栅栏上。他的个子很高,肤色黝黑,门里透出的灯光照在他的黑发间,隐约闪着光泽。他身上穿的不 是那天那件红色外套,而是一件黑色长大衣。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冷静且富有耐心。他的头微微前倾,眼光毫不放松 地盯着人行道。 她密切注视着他的动静。终于,他慢慢地转过头去…… 故事终于渐入佳境。 现在才刚过九点。我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徐徐吐出。感觉好极了。烟雾缓缓渗入夜色,我出神地看着,视线无 意间扫到对面公寓的二〇一号室。许久没有观看过那个房间了,这一周为了照顾伯母,我忙得四脚朝天,根本无心惦记那个女人 。现在伯母暂时不需要我照料了,我的好奇心再度涌出。 伯母病倒那天,我跑出去找医生,结果在玄关狼狈跌倒,当时她正好下班回来,从我身旁经过。她裙下的那双白皙双足,此 刻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擦肩而过时闻到的甜美的香水味道,也在记忆中鲜明再现。那是母狗的气味,是足以令男人的理性崩溃的 气味。 现在,那个女人正在……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二〇一号室的窗子像往常一样半开着,透过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间内部。展现在我眼前的 ,是一幅难以置信的景象。 榻榻米上铺着一个两叠大左右的淡蓝色薄垫,女人正躺在上面做体操。这种事谁能相信?反正我是不信。她穿着一件黄色紧 身衣,两腿分得很开,一上一下地交替蹬动。我紧盯着她大腿根处的淫荡秘穴,无法移开目光。 怎么会有这种事儿。她的双腿朝我大张着,只差没说“好好看个够吧”。 这是不折不扣的挑逗行为。她一定是想引诱我偷窥,再向警方报案。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Bitch!” 我脱口骂出这个意为“母狗”、“骚货”的单词。“Bitch!”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转过头去。与我刚才翻译的第四章结尾部分的情节一模一样—— 02 六月十二日 曾根新吉中午十二点起床,住处附近有家站着吃的荞麦面店,他像平常一样,点了个大份的养麦凉面,站在那里狼吞虎咽。 “哇,真香。” 他觉得这对宿醉最管用了,二百三十元※也很便宜。吃完面,他从隔壁小酒馆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罐“OneCup”清酒,二百 二十元※。先往胃里垫点儿东西再喝酒,比较不容易醉,不然待会儿下手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可就麻烦了。“One Cup”清酒不仅 是防止耳鸣的灵丹妙药,也是一种兴奋剂。(※约合人民币十八元。※约合人民币十七元。) 今天去哪里远征呢?曾根思索着。算了,天气这么好,还是边走边慢慢琢磨吧。 他在庚申路的人行道上闲逛着,前方走来一群考完期中试、提前放学的私立女子高中学生。看到一手拿着罐装酒转悠的曾根 ,她们纷纷厌恶地躲到路两旁。 “嗨,小妞!” 曾根半开玩笑地伸出手,嘴里说着下流的话。学生们惊呼着,敏捷地闪了开去。 有好几个女生甚至发出尖叫,快步奔向公交车站。等到距离足够安全时,她们又突然哄堂大笑起来。曾根忍不住回过头,感 觉像是有人信口拿他说了个冷笑话。 有多久没跟女人亲热过了呢?曾根暗忖。他是五年前被老婆抛弃的,之后收入甚丰时,也曾出入过花柳街。虽然有心寻欢作 乐,却因为酒精中毒,那话儿已经不中用了。 但他并没有因此讨厌女人,反而一看到这种年轻女孩,下半身就马上热不可当。 “要是能跟这么青春活泼的女孩玩玩,我肯定没问题。” 他的手指技巧娴熟,就跟干偷盗营生时一样很有一套。 刚才那群女高中生都在公交车站前等车,他正要迈步过去,发现所有人都表现出露骨的敌意。敌众我寡,形势不妙,曾根放 弃搭公交车,决定穿过北本大道,步行前往东十条一带。走在人行横道上,他仍不忘冲着女高中生说猥亵的话。穿过马路后,他 倏地挺直了腰板,是刚才那杯小酒发挥了效力。虽然穿的是略显宽松的旧衣服,不过好歹也是深棕色西装外套搭灰色长裤,只要 步伐稳健地走路就和普通行人没什么差别了。 “好,开工了!” 每到出门干活,他的精神就会为之一振。罐装酒也起了相当的作用,身体状况几乎达到了最佳状态。 正思量着今天要去什么地方物色目标,他蓦地想起了大泽芳男。 就去他家侦察一下吧。曾根凭着那天跟踪大泽留下的印象,迈向那条小巷。 正要拐进熟悉的小巷时,突见大泽芳男略低着头,迎面走来。 “哎呀,好险,好险。” 曾根迅速转身冲回商店街,混入人群之中。快跑了三十米,累得他气喘吁吁。这也难怪,虽然身子还算硬朗,可毕竟年岁不 饶人啊。 曾根藏好身子注视着大泽,只见他正默默地快步前行,似乎有什么心事。大泽穿过商店街,消失在前方一百米处的外科医院 里。怎么会去那儿?他看起来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不过这种事无关紧要,曾根心想,趁他外出的当儿,正好去他家里踩点。至少二十分钟内他不会回来,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 。 大泽家的玄关毗邻小巷,细细长长地向里延伸着。依曾根职业小偷的眼光判断,这幢房子应该有五十年历史,估计建于战前 。房前有一个庭院,用一道比曾根稍高的黑色木栅栏与小巷隔开。曾根手攀在木栅栏上,踮起脚尖向里张望。主屋里有条镶着玻 璃门的窄廊,窄廊尽头是个纸拉门紧闭的房间。 在经验丰富的曾根看来,这样的房子就跟纸糊的差不多,就算上了锁也形同虚设。院子里种着各色蔬菜,乍看还以为是乱蓬 蓬的杂草。木栅栏内环绕着一圈低矮的罗汉柏,庭院一角,靠近旁边公寓的地方有间倾斜的库房。 整幢屋子的情形瞬间印入曾根的脑海,最后他再度将目光转向玄关。 玻璃门内侧有一个用螺栓固定的插销锁,外面则是普通的门锁。如果有人在家,从门里上了锁的话,想要偷溜进去就得费一 番手脚。但现在大泽外出,只要弄开外面的锁就能潜入了。 曾根探出手去,试探性地推了推玻璃门,意外地发现门竟没有上锁。 小巷内虽然没人,但一直站在门外,搞不好就会被人撞见,于是曾根缓缓推开了门。尽管他小心翼翼,门依然发出了咯吱咯 吱的刺耳声响。 “是芳男吗?” 始料不及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曾根正要跨进去的脚霎时僵在半空,动弹不得。那是个老太太的声音。 “我是来送邮件的。” 他急中生智,信口扯了个谎,赶紧关上玻璃门。做这行买卖,随机应变是必备的素质。 曾根转身原路返回,走到大泽家院子旁边的公寓前,他忽然停下了脚步。那里有一个写着“日升雅苑”的标示灯,他不由得 想起之前跟踪大泽时,大泽仰望着这幢公寓的二楼,鬼鬼祟祟往里窥视的样子。 “好吧,既然来了,就顺便去二楼看看。” 他对这幢公寓里的目标也很感兴趣,当下就不慌不忙地蹑足上楼。正对着楼梯的是二〇三号室,门前挂着“山本太郎”的名 牌,看来是个男的。曾根直觉避开这户为妙,于是直接略过。接下来是二〇二号室,名牌上标着“户塚健一”。看到早报和晚报 都原样塞在信箱里,曾根觉得十有八九没人在家。保险起见,他按了一下门铃,打算万一有人应门,就装成游说捐款的人,但是 里面悄无声息。他放下心来,戴上薄薄的皮手套。 首先是寻找钥匙。实际上有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家庭,习惯把钥匙藏在门口。特别是夫妻俩都上班且有小孩的家庭,这种情 况尤为多见。通常都是放在盆栽下、门前脚垫下或牛奶箱里,也有人用透明胶贴在箱子或电表下方。但在这间房门前却遍寻不获 。如果用他口袋里的那套工具,就算没有钥匙也能开门,可问题在于需要一定的时间。可能的话,他还是希望找到钥匙。 “对了!” 打量信箱时,曾根陡然灵光一闪。任凭你怎么耍花招,也休想瞒过老子的眼睛。他把手伸进信箱,指尖立时便触到了细绳。 “嘿嘿。” 小孩子的把戏。他一点一点地拉出细绳,绳子末端果然系着钥匙。往钥匙孔里一插,咔嚓一声,门开了。 房间里不通风,感觉很憋闷。住户看来是个单身汉,屋子空荡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个小冰箱和放 衣服的简易衣柜。折叠床上,床单皱得乱七八糟。要说值钱的东西,大概就只有音响了。印有肮脏指印的白墙上,贴了张年轻女 演员的海报。由此看来,屋主应该是个小伙子。存折、银行卡、印章,通通都没有。打开浴室里的洗衣机,里面塞满了脏兮兮的 内衣,散发出混杂着汗臭和尿臊味的恶心气味。 “哇,真受不了。” 再拉开壁橱,被子当头落下,潮湿肮脏到无以复加的被单整个儿罩住了曾根的脸。 “可、可恶!” 辛苦半天,全是白忙。曾根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房间。 接下来是二〇一号室。门口的报纸已经取走了,不过家里好像没人在。他按了下门铃,寂无回应。名牌上只写着“清水”这 个姓氏,看不出是男是女。 曾根开始寻觅钥匙,像在隔壁时那样找了一通,却始终不见踪影。他再也想不出其他可能藏着钥匙的地方了。 “这家就算了吧。” 正要离去时,他拧了一下门把手,没想到毫不费劲儿地一拧就开了。 “真是不试不知道。” 刚才的户塚家也好,现在这家也好,房主都够马大哈的。曾根不由得喜上眉梢。确认二楼走廊上没人后,他打开门,走进屋 里。 “该不会有警察在里头守株待兔吧?” 曾根忍不住哧哧暗笑。 与隔壁不同,这里处处充盈着浓郁的女性气息。.房间明显整理过,整洁干净,看起来赏心悦目。格局一样的房子,却因住 户不同,给人的感受也天差地别。 一进门就是厨房,中间有张两人用的小餐桌,桌上放着烤箱和水壶,还有一盒面巾纸和一本白色封面的书。书里夹着东西, 是信。曾根抽出一看,信封上写着这里的地址(北区东十条),收信人姓名处写着清水真弓。寄信人是清水美佐子,地址是新泻 县长冈市。 哦,房主果然是个女的。信大概是母亲写给女儿的吧。曾根将信夹回原处,翻开书页,发现里面都是清秀的手写文字。什么 嘛,看着像本书,结果却是日记。信夹着的那一页日期是六月十一日,也就是昨天写的。 他开始从头翻看日记。日记始于三月二十八日,中间断断续续,到昨天六月十一日为止。后面都是空白,一个本子才用了十 分之一。 日记的篇幅都很短,曾根决定大致翻看一下。看着看着,他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笑意。因为他从日记里了解到,这个清水真弓 今年三月刚从新泻的大学毕业,只身一人来到东京,目前在旅游公司工作。她每天下午六点下班,因此眼下还不必担心她会回来 ,尽可放心大胆地从容行事。 此外,这本日记记录的其他内容也很有趣,里面有关大泽芳男的记述比比皆是。曾根透过轻薄的蕾丝窗帘望出去,大泽家的 二楼正好与这个房间处于同一高度。大泽的房间开着窗,室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窗边的书桌上,书本堆得像小山那么高,后 面还有个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 “哼,穷酸文人!” 据这本日记描述,大泽芳男是个译者,和伯母生活在一起。看到真弓在日记里说他“好恶心”,曾根觉得简直再对不过了。 剥下知识分子的假面具,他不过就是个性无能或同性恋罢了。翻看着日记,曾根发现大泽居然是个厚颜无耻的偷窥狂。 “这家伙太不像话了!” 得知大泽芳男假面具下出人意料的真实面目后,曾根心情十分愉快。这些情报很有价值,若善加利用,定能让大泽吃点儿苦 头。 曾根继续往下看,一口气看到真弓前去参加八丈岛酒店的考察旅行。日记的字体很大,用词也通俗易懂,就连曾根也能轻易 理解。 他正看得入神,耳鸣又隐隐来袭。他猜想房间里可能有酒,就跑去厨房四下张望。看到冰箱,他顺手打开,里面塞着西红柿 、黄瓜、牛奶、火腿、人造黄油,还有五瓶冰得恰到好处的罐装啤酒。 “这个可以提神……” 只喝一瓶应该不会被发现吧。曾根抽出一瓶罐装啤酒,咕嘟喝了一口,耳鸣登时缓解,头脑也清醒起来。 嗯,记得刚才看到六月一日。曾根翻到下一页。 六月二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最近店里一直超级清闲。 长假过后到六月中旬是旅游淡季,每天站在柜台前无所事事,闲得难熬。现在也就附近公司的女职员偶尔会来买新干线的车 票,离夏季旅游热潮还有段日子。 每到这一时期或九月暑假结束,公司里的资深女员工经常集体休带薪假,利用假期出门远游。这周就有两名女同事请假走人 ,分别去了美国和中国旅行。 “好羡慕啊。”我和阿绿只有叹气的份儿。我们是第一年来这里上班,带薪假的天数本来就少,之前信州之旅已用掉了三天 ,加上存款也所剩无几,想旅行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是我们俩便考虑加入健身会所。 我们在工作上还不算熟练,隔三差五就出状况,常常惹得老员工或客户发火。不是把对号座坐票或旅馆的信息记错,就是往 电脑里输预约日期时输错,每次都惊出一身冷汗,一天下来紧张得要死。光是下班后在咖啡馆里发发牢骚,或是在御茶之水站附 近喝喝闷酒,已经不足以舒解日常的郁闷。可要是周日去上网球课,又感觉很累的样子……我们真是可怜的小羊羔。 就在这时,我们在公司旁边发现了一家健身会所。它是会员制的健身俱乐部,开设器械训练、健美操和游泳三项课程。我在 游泳和健美操之间举棋不定,最后选择了健美操,当天便报名加入。我报的是面向初学者的基础班,入会费一万元※,以后每周 上两次课,按月交费。这个数额我还负担得起,而且两人一起参加,也比一个人来得更有信心。(※约合人民币七百八十三元。 ) 于是今天,我第一次去上了华丽(?)的健美操课程。 六月三日 浑身筋骨都在造反,今天早上我简直是爬着去上班的。阿绿看起来也不比我好多少。站在柜台前的时候,我饱尝着地狱般的 痛苦。我们甚至没力气喊痛,只能蹙着眉头相视苦笑。 昨天上健美操课时,我穿了件鲜艳大胆的黄色紧身衣,效果倒是蛮好,衬得我身材火辣。(阿绿衣如其人,嫩绿色。)因为 是第一天上课,教练要求我们先反复做柔韧练习。我们刻意无视旁边合着音乐节拍大跳健美操的高级班学员,自顾自地压腿、前 后屈伸、左右侧屈,把能弯的地方都弯了个遍。据说如果一上来就照葫芦画瓢学跳健美操,反而对身体不好,效果会适得其反。 所以没办法,得耐心热身一段时间。 两个小时后,我全身都麻木了,回家的路上,脚像踩在棉花上。就这样还能撑回公寓,我都佩服我自己。 拜昨天的练习所赐,今天一整天都狼狈不堪。本来是想去散散心,没想到却雪上加霜。教练还交代说在家也要做柔韧练习, 但关节这么酸痛,根本就弯不了。 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好一点儿,反正钱都已经交了,想打退堂鼓也不行了。唉,好郁闷。 六月六日 筋骨终于不痛了,身体恢复到正常状态。昨天首次学习健美操的基础舞步,教练的动作很快,我们拼了命也跟不上(阿绿比 我胖,看样子更辛苦)。虽然教练说不久就能掌握,可谁知道呢。 今天有件远比练健美操更令人开心的事。我去丸之内的总公司找业务课长办事,没想到遇到了八丈岛考察旅行的领队高野课 长。当时我刚在八楼办完事,搭上电梯,高野课长也匆匆进来。他和以前一样,穿着考究的西装,打着领带,显得整洁利落。他 长着很有男人味的浓眉,鼻梁挺直,皮肤晒成小麦色(是打网球晒的吧,要不然就是打高尔夫),帅气极了。 我一眼便认出了他,马上向他点头致意:“前些日子承蒙您的关照。” 他起初有点儿错愕,但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哦,是清水真弓小姐啊,神保町的大美人。” “上次旅行真的很愉快。” 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这令我满心欢喜。我感觉到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 “之后你也在很努力地工作吧?” “是啊……”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现在有空吗?一起喝杯茶怎么样?” “好啊,我已经办完事了。”晚回半个小时应该也不打紧,反正这阵子清闲得很。 总公司大厦的地下一层设有咖啡厅,我们直接搭电梯下去。店内光线略显昏暗,不过我们是相对而坐,彼此看得很清楚。 “你现在住在哪里?”高野先生问。 “东十条。” “咦,东十条?那还真巧,我就住在王子。” “真的?”这么说来,我们的住处只相隔一站地。 “我住在王子站前的公寓里,就是银行后面那幢十层高的大厦,你有印象吗?” “有,我坐京浜东北线的电车时看到过。”那栋红砖色的大厦外观很气派,我每天都能从车窗望见。 “下回到王子喝一杯吧?” “好,一定。”我不假思索地欣然答应。 从学练健美操到工作上的糗事,我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半个小时转瞬即逝。 “能把你家的电话告诉我吗?” “我家没电话,因为还没这笔预算。”连电话都没有,真是难为情,“等下回发了奖金我就装。” “你真有趣。”高野先生愉快地笑道,“那我就打电话到分公司找你?” “千万要记得打哦。” 虽然他这样说,不过应该只是社交辞令。我觉得他不会当真给我打电话的。他是个大忙人,搞不好转眼就把我给忘了。在总 公司的大厦前分手后,我的心情顿时陷入低潮。我对他很有好感,要是他还没结婚,我绝对会主动出击……太可惜了! * “嚯嚯,危险呐,真弓。” 曾根新吉越看越入迷。他左手拿着日记,右手举起啤酒罐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这个小姑娘,早晚会被课长给上了。那 课长在打什么主意,根本就是明摆着的。她这么天真幼稚,很难在东京混下去。” 他正想善意地忠告一句,突然自嘲地笑了。 “嘿嘿嘿,与其担心别人,倒不如操心自个儿吧。我也太多管闲事了。” 他这一笑,日记险些从手中滑落。就在他慌忙拿稳时,啪嗒一声,从日记末页掉出了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 原来是驾驶执照。打开一看,里面贴着张年轻女孩的彩照,名字正是清水真弓。 “嚯嚯。” 曾根欢呼一声。“嚯嚯”是他开心或兴奋时的口头禅。 “真弓真是个大美女,这下更危险了,铁定会被课长上了。” 真弓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称得上是个秀气的现代美女。但她并没有美女常有的高傲,柔顺的长直发垂到肩上,给人一种温 柔可亲的感觉。可能是拍证件照的缘故,她穿着正式的西装外套,看起来略显拘谨,不过依然清爽知性。她的老家在新泻县长冈 市,驾照的有效期到今年生日那天。 想到这位美女即将落人好色课长的魔掌,曾根不禁担心起来。接着往后看日记。 六月九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今天高野先生打电话到公司找我,我毫无心理准备,吓了一跳!当时是下午五点,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刚好是阿绿接的电 话,她诡秘地笑着把话筒递给我。 “是谁啊?”我问。 “一个男的,真弓你真有本事。”阿绿说。 我把话筒贴到耳边,随即就听到高野先生沉稳的声音。 有空的话,今晚去银座共进晚餐吧——他如此邀请道。可今天有健美操课,因为是按月交学费,即便少上一次课,也不会退 钱给我,想到这个我有点儿心痛。 “明天不行吗?”对上级主管这样说话,似乎不太礼貌。 “从明天起我要出差一周。” “这样啊。我今天正好有点儿事……” “哦,那真是不巧了,以后再找机会吧。” 高野先生的语气听起来很遗憾。怎么办?我悄悄瞥了一眼阿绿,不过其实看她也是白看。 阿绿正一本正经地往宣传手册上盖着章。 “再见。”高野先生说。哎呀,到底该怎么办? “等等……”我抓紧话筒。 “嗯?” “我去,我会去的。”我情不自禁地拔高了音量,阿绿讶异地转过头看着我。 “你不是有事吗?” “不要紧,我已经调整了日程。”我坚定地说。 “真的不要紧?总觉得好像有点儿强人所难。” “没那回事儿。” 总之,就这样说定了。我们约在有乐町MULLION※的一楼见面。(※位于有乐町二丁目的商业、娱乐综合大楼,为银座的地标 性地点之一。) “咦,有约会啊?那是好事嘛。”阿绿开玩笑地说,“听起来是个很有魅力的中年大叔。” “别乱说,才不是那样。是高野先生……”我急忙说道。 “你叫他高野先生?看来不单纯哦。” “他以前帮过我妈妈的忙。” “越描越黑了哦。”阿绿眯起眼睛笑了一下。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了,你路上小心。”她嬉笑着向我使了个眼色,迎上去招呼刚刚进来的客人了。 我和高野先生在日比谷的高级法国餐厅用的餐。 我陶醉在餐厅的情调里,整个人如在梦中。乡下人就是没见过世面,我完全被这奢华的场面震住了,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不语 。于是这次换高野课长滔滔不绝,他给我讲了许多在海外工作和陪同旅游时的逸闻趣事,听得我不住点头,满心佩服。 餐后我们又去了高野先生经常光顾的酒吧。十点时他叫了辆出租车,把我送到了公寓附近。 “那就改日再会了。”高野先生乘坐的出租车向右拐弯,返回了王子方向。他很有绅士风度,有人说他是个花花公子,我才 不信。 * “笨蛋,一点儿危险意识都没有。” 看着真弓的日记,曾根新吉忍不住出声抱怨。“那不过是花花公子的手段罢了。才第一次请你吃饭,怎么可能马上提出去旅 馆?乡下来的小丫头,随便几句花言巧语就听昏了头。” 曾根心想,等高野回来,把出差时买的香水送给她当礼物时,就轻松搞定她了吧。这姑娘,该说是单纯还是太傻呢…… “我敢打赌,肯定是这个结果。” 他喃喃地说,可惜这场赌博没人奉陪。 * 六月十一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说嘛说嘛,那天约会怎么样?” 阿绿在健美操班的更衣室里问我。昨天我一直躲着她,但到底还是被她逮着了。 “什么怎么样?” “别装傻了,就是那个人呀,约会的那位。” 阿绿听说过高野先生的事,但她并不知道他是总公司的课长。万一被她知道就糟了,所以我决定守口如瓶。不过我和他并没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不是约会啦。” “我不信。你嘴巴可真紧。”阿绿把鼻子贴到我的胸前闻了闻,扮了个鬼脸,“嗯,有味道,偷情的味道。” “讨厌,别碰我。”我们俩面面相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虽然靠玩笑暂时蒙混过关,但阿绿好像仍有怀疑。不过穿上紧身衣,走进教室后,就立刻被富有节奏感的音乐所包围,很自 然地打住了话头。 说到健美操,现在我已经能轻松地跟上教练的动作了。熟练之后,就很享受舞动身体的感觉了,心情也格外舒畅。我觉得流 点儿汗,对身体很有好处。 回到公寓,洗了个热水澡,我重又换上紧身衣。教练说过,洗完澡后身体会变得柔软,这个时候做柔韧练习将事半功倍,因 此我每天都坚持练一会儿。 正练得起劲,忽然听到啪嗒一声响。循声望去,又是对面二楼的那个男人。他关上了窗子,台灯发出的光透过窗户照了出来 ,磨砂玻璃上映出他头部的影子。尽管他装作好像是在作翻译,我却有种强烈的感觉,他刚才一直在偷窥我。 虽然在这幢公寓才住了两个月,但还是尽早搬家为妙。因为租房时付了相当于两个月房租的礼金,我想忍耐个半年左右,到 九十月份时再搬家,搬到离都心更近的公寓大楼。如果和阿绿合租的话,应该能找到相当不错的地方。不过这要看阿绿的意愿了 。 * 真弓的日记就写到这篇为止,日期是昨天。 “嗯,还是搬了的好,搬家是上上之策。” 曾根嘀咕着。对面住着个偷窥惯犯大泽芳男,公司又有好色课长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她的身体,自然是早早逃离这里比较明智 。等到九十月份才搬也太慢吞吞了,会来不及的,应该马上就搬才对。 曾根合上日记,放回原处,然后走到窗前,透过蕾丝窗帘窥视大泽的房间。二楼那间房刚才还空无一人,现在大泽芳男已坐 在书桌前,埋头奋笔疾书了。 “厚颜无耻的家伙!” 他鄙夷地骂了一句。此时他恍然明白,从大泽的房间的确能清楚地看到这里。很显然,此人是假借翻译之名,对这里进行偷 窥。 真弓一来东京就被轻浮的男人盯上,曾根觉得她真是倒霉。可是反过来想,真弓自己也有不对。就算她是乡下来的纯情女子 ,可对男人也太没戒心了。说是从小丧父因此迷恋上中年课长,这勉强说得过去,可家里再热,也不能敞着窗户,几乎一丝不挂 地暴露在变态狂面前吧?那不就等于在说“欢迎来喜欢我、偷窥我”吗? “幸亏闯空门的是我。” 曾根开始同情这个名叫真弓的女孩。长得漂亮,处境却很可悲,他不想再趁火打劫了。 曾根再次扫视了一遍房间,发现窗前有个梳妆台。看到有抽屉,他便拉开来看,里面堆满了化妆品和零碎物件,还有一把钥 匙混杂其中,应该就是这个房间的备用钥匙。曾根心想,像今天这样忘了锁门的事只怕难得一遇,下次来就用这个开门吧。他把 钥匙收进口袋,准备拿去配一把。每次来都要神不知鬼不觉,真弓才不会察觉。 打开崭新的白色衣柜,里面挂满了短裙、衬衫、连衣裙和套装,颜色绚丽多彩,款式也很时尚。 “年轻女孩真好。” 衣柜下方的抽屉里,整齐地叠放着换洗内衣。他拿起一件胸罩,放到鼻前闻了闻,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成熟女性的体香。 “嚯嚯,偷情的味道。” 想到日记里记的加纳绿说过的话,曾根忍俊不禁。 心里想着该回去了,他最后扫了一眼房间。连电话都没有,真可怜。大概是薪水微薄,装不起吧。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想起还没参观过浴室。 浴室里有一台洗衣机,洗好的内衣挂在上方的晾衣绳上,其中一件看似泳衣的黄色衣服尤为显眼。他伸手一摸,还没干透。 “哦,这就是那件紧身衣吧?” 曾根幻想了一下真弓穿着紧身衣跳健美操的模样。 “嘿嘿,对大泽来说的确是太刺激了。” 想象着大泽欲火焚身、强自按捺的情景,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感。 曾根决定以后隔三差五就过来逛逛。当然,得挑真弓外出的白天。只要待在这里,就能对大泽的状况了如指掌。另外,他也 很关心真弓后续的日记,但愿那个好色课长别对真弓伸出魔掌。 03 六月十二日(大泽芳男) 上医院给伯母开完药后,我便回到二楼开始工作。趁那女人白天不在家,好歹得赶出几页翻译。昨晚目睹到她身穿紧身衣搔 首弄姿的样子,我顿时全身血脉贲张,完全没有工作的心思。 为了缓解异样的亢奋,我当下便出了门,在夜晚的街头漫步,头脑却始终无法冷静。初夏的晚风吹拂着我,风中饱含湿气, 弥漫着雨季将至的气息。 我跑到快要打烊的弹珠店,玩了几把小钢珠。可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哪里可能开到奖。一千元、两千元,口袋里的钱转眼 就化为乌有,内心欲求不满带来的冲动反而愈加高涨。 如果不尽快找到宣泄这种欲望的渠道,就会重蹈去年的覆辙。我仿佛看到自己处处寻觅逃离酒乡的办法,却终于沉沦不能自 拔的悲惨场面。心里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早晚有一天,自己会走到那一步。想到这里,我简直快疯了。我才不要又回戒酒中心 ,如果二进宫,不就跟曾根新吉这种垃圾没两样了吗?我一定要避免那种结局。 那是深不见底的泥沼,人生悲惨的终点。 今天一天总算还能维持稳定的精神状态,可是难保今后的哪一天又会发生那种事。我的立场被动至极,面对她的挑逗,只有 眼巴巴看着的份儿。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关上窗子算了。可是梅雨期将至,天气闷热,我很不想在这个时候闷在屋子里工作。况且就算窗户紧闭 ,也依然能看到二〇一号室的灯光。本想专心致志工作,结果反而更加在意那边的动静。 所以还是趁她不在家的这段轻松时光,尽可能地多翻几页吧。现在这时候,打开窗子也不要紧。 正想将视线从二〇一号室移开,我却猛地吸引住了。 那个房间的蕾丝窗帘拉拢着,但看得到屋里有黑影在动。这也太奇怪了,现在才刚过下午两点,她应该不在家才对。今天早 晨我很早就醒了,开始工作时,曾亲眼看到她出门上班。她穿着短袖薄衬衫搭配淡蓝色短裙,这套衣服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明 显是上班的打扮。另外她左手还提着皮包,这也是很好的证明。 我凝神细看,又一次看到了隐约晃动的人影。感觉像是个男的,但她应该没有恋人啊。况且若是恋人,为什么要在没人的房 间里鬼鬼祟祟地转悠呢? 是小偷吗?这么说来,最近这一带有好几家都遭了贼。莫非都是同一个人下的手? 我心生疑虑,继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二〇一号室,但没再看到什么。难道是一时眼花?最近一直为伯母的事东跑西跑,整个 人相当疲劳,偶尔看到幻影也不是不可能。 我摇摇头,重新回到书桌前。之后我专心工作了一阵,一直翻到第六十一页,把第五章翻完才停笔。至此全书已翻了三分之 一有余,自觉终于上了轨道。为了舒解眼睛的疲乏,我伸手按摩鼻梁和眼角处,眼光不自觉地再度瞟向对面的公寓。 我的心差点儿跳了出来。这回不是在那间房里看到人影,而是恰好目击到可疑男子偷偷摸摸地走下楼。不会吧,怎么会发生 这种事。过去在戒酒中心的不快回忆,刹那间又从记忆深处浮现。 是曾根新吉? 但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怀疑是眼睛疲劳过度产生的幻觉,于是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过去。那位形迹可疑的中年男人微低着头走下楼后,沿着小 巷疾步走向商店街。那松垮的深棕色西装外套,缩着肩膀弓身前行的姿态,无一不让我联想到曾根。那个眼神像老鼠般警觉的无 赖——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那个人已在小巷尽头右转,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先是刚才在二〇一号室看到人影,现在又看到这个很像曾根新吉的男人,短时间内连续遇到巧合,未免有些不寻常。 闯空门和曾根新吉,这两个因素迭加到一起。我顿时灵光一闪,刚才那人怕是小偷吧?我会联想到曾根,或许就是因为潜意 识里记得曾根有盗窃前科。 “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管。” 当时我究竟抱着什么心态,现在想来已记不太清楚了。或许我有种模糊的想法,即便那人不是曾根,只要把他扭送给警察, 就能抹去在戒酒中心时的糟糕记忆,于是便采取了行动。 总之,我就像突然抽风一般,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但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小巷尽头的洗衣店时,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巷外细窄的道路纵横交错,弄不清他到底去了哪里。 无奈之下,我只能死心放弃,流着汗一路往回走。 这个时间段行人稀少,不过我家门前的小巷一向罕有人迹。小巷另一侧是水泥墙围起的街道工厂旧址,土地已被地产商买下 ,目前无人居住。虽然迟早会建起高级大楼或普通公寓,但如今还只是片杂草丛生的空地。日升雅苑的对面还有一幢公寓,再过 去还有两幢普通民宅,但里头的住户去车站或商店街时不会从我家门前经过,因为洗衣店前就有出人口。 所以唯一会利用门前小巷的,就是日升雅苑的住户。不过因为这里很清静,周日有时也会有附近的小孩过来踩滑板、骑单车 和嬉戏。 经过日升雅苑时,我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楼梯。想起刚才那个男人的可疑举动,我突然心生好奇。恶魔在我耳边低语:现 在上去的话,谁也不会发现哦。我看了看四周,慢慢踏上楼梯。二〇三号室的老夫妇正在午睡,二〇二号室的学生照例不在,然 后就是二〇一号室。 我在门前侧耳倾听,里面一片寂静,不像是有人。我伸手准备推门,又停住了。 ——来吧,打开门吧。 又有声音在我耳边低语。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这不就跟小偷没区别了?” ——反正门上了锁,你也打不开。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咦,那你来这儿干吗? “我是来……” 我失去了冷静。“我只是来看看有没有进贼。” ——哎哟哟,你可真够热心肠的啊。 “所以说,我……”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跑上楼来,恶魔的耳语戛然而止。 不妙,是谁来了?管理员?还是那个女人? 我陷入恐慌状态。假如被人撞见我这个外人待在这里,该如何解释才好? “我看到小偷进了这幢公寓,所以过来看看情况。” 这么解释恐怕行不通。这么弱智的借口,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拧二〇一号室的门把手了。除此之外,我实在别无选择。没想到这门一拧就开,我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此刻我顾不上惊讶,赶紧推开门,闪身溜进里面。 再听外面的脚步声,上楼之后便直奔这里而来,毫无在其他房间前止步的迹象。真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必是那个女 人回来了。 等她进了家门看到我,我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看到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这么说也太蠢了。 我背靠着铁门,径直坐在水泥地上。背后和地上都传来丝丝寒意,可我不但没有发抖,额头反而渗出了汗。眼下正是千钧一 发的危急关头。 脚步声在门前停止了,接着响起沙沙的声音,似乎那人正在拨弄门把手。 意外的是,片刻之后,脚步声又再度远去了。我舒了口气,想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汗,却遍寻不着,只得用手擦拭额头。 我心想,老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于是站起了身。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掉到脚下,低头一看,是一封信。原来刚才的人是 邮递员啊。我在裤子上擦掉手心的汗,然后将信拾起。 信封上写着“清水真弓小姐亲启”。 我心乱如麻,眼前像蒙了层薄膜般模糊不清,视线无法聚焦。脑子感到阵阵晕眩,胃里也泛起恶心。 那女人叫清水真弓?寄信人是清水美佐子,邮戳是六月十日的。我猛地将信塞进口袋,悄悄打开门,溜出屋子,踉踉跄跄地 回到了家。但愿谁也没看到我。 返回工作间,我先窥探对面公寓的动静,确定没有任何异样后,才关紧窗子。我把螺丝锁插进锁孔,拧到再拧不动为止。 脸烫得如火烧一般,心脏也怦怦直跳。 我用颤抖的手取出那封信。是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我仔细抚平折痕,重又看了-遍邮寄地址。“东京都北区东十条3-×-×日 升雅苑二〇一号室清水真弓小姐亲启”,寄信人是“新泻县长冈市清水美佐子”。 我很想拆开一看究竟,但信封得很严实,封口处用钢笔写了个清秀的“缄”字。要打开这种封口相当不易,我试着用裁纸刀 去挑,但只揭开少许,如果用上蛮力,很容易就会弄破。而我原本是想看过信的内容后,再将它不着痕迹地恢复原状的。 晚上十一点半,二〇一号室已经熄了灯。 伯母早已入睡,我到厨房烧了一壶开水,利用蒸汽把信开封。被热气浸过,信封上的字迹略有些晕染,不过不留心看很难发 觉。里面是一张印有百货公司名称的业务用信笺,取出来时,散发出淡淡的香水芬芳。伯母病倒那天,我和那女人擦肩而过时, 也曾闻到过相似的味道。 此时我对那个名叫清水真弓的女人还称不上了然于心,但至少她的部分秘密即将展露在我面前。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清水美佐 子写给她的信。 * 真弓,近来可好? 妈妈最近比较清闲,终于可以去东京了。预定下周五过去,待上三天,要是你正好有事,别忘了提前告诉我。我将坐周五上 午九点五十六分从长冈发车的新干线,十一点四十分抵达上野。到站后我想直接去你工作的神保町分公司,我们一起吃个午饭。 我很想亲眼看看你就职的公司,还有你工作时的样子,你可别笑我爱操心啊。当初你去东京时,我没能陪你一起去,你一定很孤 独吧?对此我也在反省。身为母亲,我本该尽到这份责任的。 我们见面后,你把房门钥匙给我,告诉我怎么去你的公寓,我先回去等你下班,你看怎么样? 期待你的来信。虽然也可以打电话,但工作时间我经常不在座位,等到下班回家,再早也已经九点多了。不过单是书信往来 终究有所不便,你也尽快装上电话吧。那点儿安装费,我替你出也无妨。 六月九日夜母字 清水真弓小姐亲启 04 六月二十日,清水美佐子从上野车站先去了神保町分公司,然后拎着大号的旅行包,前往东十条真弓的公寓。 搭乘JR线过了王子站后,下一站就是东十条站。从检票口出来,走过天桥,出现在眼前的不是站前广场,而是一条商店街。 虽然道路狭窄,却是意外地繁华,连下午三点这种不尴不尬的时间也人流如织。这条街上生活气息浓郁,很有亲切感。 水果店前摆着看起来很好吃的白桃。想起真弓最爱吃桃,她就买了五个。因为打算久违地下厨做饭,她又随意买了些肉和蔬 菜,这么多东西加在一起分量着实不轻。走在路上,她一手拎着沉重的旅行包,一手提着装满食材的塑料袋,突然觉得自己就像 乡下人进城,可笑得很。 “肯定乡下味儿十足。” 女儿画的地图上有详细的标注,从茶叶铺的一角右转,拐进第二条小巷,然后左转,有一户姓大泽的人家,与这家门前的木 栅栏相邻的那幢二层公寓就是。对了,就是这幢吧,她想。这幢公寓并不像真弓形容的那么差劲,给她的印象可说是比较整洁。 走上楼梯,最里边的房间就是二〇一号室。她从钱包里取出真弓给的钥匙,打开房门。屋里窗明几净,打扫得一尘不染。平 时总觉得真弓还是个孩子,没想到很会打理生活啊。一念及此,她哑然失笑。说什么傻话昵,真弓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推开和室的窗户,她向外望去。的确如真弓信上所说,眼前是一幢老旧的木造二层小楼,瓦葺屋顶上杂草丛生。小小的菜园 里,绿色的西红柿刚刚结出来,茄子也开出了紫色的小花,铺了层稻草的地方应该种着黄瓜。遍地都是时令蔬菜和水果。 公寓的正下方、水泥墙旁边有个肮脏的库房,生满红锈的白铁皮屋顶朝着滴水槽方向略微倾斜,滴水槽掩没在了杂草丛里。 小巷的另一侧还有一幢公寓,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得到背面。 不经意间,美佐子发现斜对面二楼房间的窗子敞开着,一个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那人好像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这里 ,美佐子的背上登时掠过一阵寒意。 原来真弓所说的差劲是指这件事啊,她恍然大悟。那男人三十六七岁,肤色苍白,看起来有几分神经质。一张脸狭长而消瘦 ,颧骨突出,头发看样子没梳,乱蓬蓬地几乎盖住了耳朵。 虽然心有不快,可毕竟他是女儿的邻居,美佐子冲那边微微点了点头致意。不知为何,男人却突然关上了窗子,尖厉的声响 连她这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呀,没礼貌。” 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跟伯母相依为命,想必个性相当乖僻。东京这地方,真是什么人都有。这个房间 之前一直无人问津,说不定也有邻居的原因。 美佐子重新打起精神,把在路上买的白桃放进冰箱。等真弓回来的时候,就会冰得恰到好处了。 忽然门铃响起,打断了美佐子的思绪。 是谁啊?正寻思时,门铃又响了。 她正要去应门,门却突然被推开了,一个衣着邋遢、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探头进来。美佐子吓了一跳,而对方的吃惊程度也 不亚于她。男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肩膀不住地上下起伏。 “你是哪位?” 美佐子心想,随便就开别人家的门,真没教养。 “嗯,我是来收NHK电视台的放送费的。”男人答道。 这么说来,他的确很像NHK的收费员,看起来固执又难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他身上还带着酒气。 “别这么冒冒失失的好不好,吓得我心脏都差点儿不跳了。” “对、对不起。” 男人老老实实地道歉,额头上冒出大颗的汗珠。 “我女儿还没回来,请你改天再来可以吗?” “好的。” 男人很爽快地离开了,令美佐子有点儿意外。通常来说,应该会要求她代付吧?关上门,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远去后,她不禁 奇怪,刚才那人为什么会那么吃惊?就好像认定应该没人在家似的,还擅自把门打开。 “难道我忘了锁门?” 美佐子歪着头径自纳闷。不过当她系上放在冰箱上方、带有郁金香图案的可爱围裙,开始准备晚饭时,就很快把这件事忘在 脑后了。 “哎呀,吓得我魂都没了……” 在日升雅苑清水真弓的家里撞见她母亲时,曾根新吉以为自己要被识破了。等他溜出狭窄的小巷,回头发现没有人追出来时 ,才意识到自己的腿正哆哆嗦嗦地抖个不住,脑子也嗡嗡作响。这是身体在索求酒精,于是他走进车站前弹珠店旁边一家站着喝 酒的小酒店。现在离天黑还早,只有这家店开门营业。 刚才为了保险起见,他按了两次二〇一号室的门铃,在确定没人应门后,才用上次偷到的钥匙开了门。没想到门一开,就和 真弓的母亲打了个照面,他不大吃一惊才怪。以为没有人便掉以轻心是很不应该的,如果不更小心谨慎一些,很可能会自掘坟墓 。以往的经验早已告诉过他,失手被抓往往就发生在这种放松警惕的时候。 如果那个女人当场尖叫起来,说不定他就会落荒而逃,然后被别人抓住。可是谁又能想象得到,真弓的母亲竟然在家呢? 幸好他脱口而出的“我是来收NHK电视台的放送费的”起了作用,打消了对方的疑心。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始终捏着一把汗,生 怕一不小心就会败露。结果居然顺利过关,大概是他的外表很像NHK的收费大叔,因此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吧。看来今后遇险时 可以使出这一招。 把烫热的酒灌进喉咙后,恼人的耳鸣便消失了,曾根总算缓过气来。咬着一根烤鸡肉串,他重又回想起真弓的母亲。 母亲应该是从新泻来东京看望女儿的。女儿二十二岁,那母亲至少也有四十二岁了。她的脸庞比女儿圆润几分,柔顺的头发 扎在脑后,长相与曾根在驾照上看到的真弓十分相似,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 她穿着颜色素雅的套装,应该是刚到公寓。假如曾根去得再早些,就换成是他在房间里和不速之客打个照面了。到那时任他 舌灿莲花也没法蒙混过关了,搞不好他还会索性变身为残暴的强盗,对她出手。虽然曾根个子小又没体力,但要对付妇女小孩还 是轻而易举的。而且为防万一,尽管无意使用,他怀里也始终揣着一把菜刀。不过他从未遇到过类似的险情,这让他松了口气。 他不喜欢动用暴力。 真弓的母亲至今依然风情动人,比女儿更符合他的口味。想象着那丰满成熟如水蜜桃般的肉体,他不由得露出淫猥的笑意。 跟自己的老婆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他心想。 “胸部好像很丰满嘛。” 他突然笑出声来,旁边工人模样的酒客莫名其妙、醉眼蒙眬地望着他。 六月二十日(大泽芳男) 看到二〇一号室里的人影时,我以为肯定是进了小偷,正凝神察看时,却见窗子被打开,窗口出现了一个中年女人,我颇感 诧异。她的模样很像真弓,凭直觉我觉得她就是真弓的母亲。原来如此,记得上次那封信里也提过,看来是母亲从新泻来东京探 望女儿了。 对方也发现了我,好像吓了一跳,之后还点头向我打招呼,但我觉得既然之前和真弓素无攀谈,此时回应会很别扭,于是没 有理会,径自关上了窗子。 要是被她当成态度冷淡,我也无可奈何。 到了晚上,母亲做好晚饭等着女儿回来,真弓却迟迟不归。以她的德行,八成是跑到什么地方玩去了。母亲特地来看她,她 却半点儿孝心都没有。我很同情她的母亲。 隔着窗子望过去,母亲正以手托腮坐在餐桌前,表情看起来很落寞。 * 真弓,前些日子在你正忙碌的时候过去打扰,真是抱歉。 去你公司时,在门外看到了你工作时的样子,办事非常干练利落,妈妈很高兴。要是爸爸能看到你的成长,一定也很欣慰。 不过,我有点儿不放心你的日常生活。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虽然你尽力表现得开朗,但我发现你时不时就会若有所思。 我刚来东京的那天晚上,你回来得有些迟,该不会和你想的事有关系吧(我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愿是我多心了,如果真有什么 烦恼事,不妨和我商量一下,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啊。 我在新泻祈祷你幸福快乐。 六月二十七日清水美佐子 清水真弓小姐亲启 * 妈妈您就是爱操心,我绝对没事的,您放心好了。 您会有那种感觉,肯定是因为我疲劳过度。第一次在东京独自生活,要面对很多令人精神疲倦的事情。不过我绝对会积极面 对的,您不要担心。 至今为止,我从来就没有气馁过,对吧?太操心的人容易老哦。 我在东京祈祷妈妈身体健康。 六月二十九日真弓 清水美佐子女士谨启 05 六月三十日(大泽芳男) 近来精神状态变得很不稳定,失眠越来越严重,夜复一夜的辗转无眠,令我的身体不堪重负。 当初病愈出院没多久,清水真弓就搬进了对面的公寓,从此便不断扰乱我平静的内心。她对我露骨的性挑逗愈演愈烈,到现 在依然不依不饶。 不可否认,我内心深处存有偷窥的欲望。我是个健康的单身男人,有着正常的性欲,看到女性的裸体会兴奋,也曾光顾过肥 皂乐园※,这些事实我不会否定。(※日本风俗业之一,提供色情服务的洗浴场所。) 那女人明显是抓住了我性方面的弱点,接二连三地发起攻击。或许有人会说,那就把窗子关上算了,但一直窝在封闭的房间 里会得幽闭恐惧症的。而且现在正值阴沉的梅雨季节,关在潮湿的室内,只会助长我的妄想。那女人现在正在做什么呢?打扮成 什么样?一想到这些,我就再也无心去碰工作。 终于,我做了那个梦。 我梦到自己深夜潜入她的公寓(怎样进去的不记得了),趁她熟睡时进行袭击,强暴了她。别看她平日百般挑逗我,这时却 拼命抵抗,并企图尖声呼救。为了让她噤声,我伸手去捂她的嘴,不料却被她狠咬了一口。被激怒的我已经无法自控,双手紧紧 地勒住了她的脖子。等我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慌忙松开手时,她已经两眼翻白,气绝身亡了。我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声音— — 梦到这里我倏然惊醒。这个梦,犹如地狱画卷,半年前将我拖入酒精中毒的深渊,之后便不分梦醒,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折磨 着我。出院不过三个月,我竟然又一次梦到。 看看时钟,才晚上十一点刚过,睡了不足一小时。门窗紧闭的房间溽热难当,我全身都在冒汗,内衣紧贴在身上,我喘着粗 气打开窗,正想呼吸一下外面黏湿的空气,却惊得直接撞到窗上。怎么回事儿,我的右手背上竟然真有牙印。 还有——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情景。 二〇一号室明亮的灯光下,一对男女正搂抱在一起。男人身穿西装,背对着我激烈地亲吻着清水真弓。那女人仿佛喝醉酒一 般,腰部以下绵软无力,脸上露出心荡神驰的表情,任由男人为所欲为。很快两人便纠缠着倒在了榻榻米上。 两人的身影刚好被窗户下半部分的磨砂玻璃遮蔽,我所在的二楼成了观察的死角。可是我很想知道房间里两个人的进展。即 便看不到,我眼前也能清晰地浮现出两人沉迷于那种事情时恬不知耻的样子。 只要上到阁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上到阁楼,就能亲眼确认两人的行为。我走出工作间,顺手拉上纸门。黑洞洞的走 廊尽头,就是通往阁楼的窄楼梯,我闭着眼睛都能爬上去。 那是禁忌的所在,受诅咒的屋子。去那里会落到什么下场,我很明白。我必将—— 可恶,都怪那两个人。都是因为他们,我才陷入不得不登上阁楼的窘境。都是他们的错! 此刻是六月三十日二十三点五十八分,腕上手表显示的日期已经变成了三十一日。 发病(七月) 01 七月一日(大泽芳男) 昨天(六月三十日)夜里十一点五十八分,我一步一步、脚步沉重地踏上了通往阁楼的窄陡的楼梯。楼梯上方是勉强可容小 孩直立的平台,高度才到我的肩膀,不得不弯着腰通过。那里有一扇推拉式的木门,拉开后就现出约四叠半大的阁楼了。 可能是十个月没有通风的缘故,不流通的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老鼠的臭味和尿臊味。屋子里一片漆黑,我双膝着地,摸索着 慢慢往前挪。终于摸到了电灯开关,扭了开来。 虽然时光已流逝至今,四十瓦灯光映照出的小屋却看不出任何变化。悬垂的白炽灯泡来回晃动着,我的影子也随之忽大忽小 、左右摇摆。过去这里堆满了茶具箱、茶叶盒、箱笼和旧杂志捆,但自从伯母的腿脚不灵便后,那些东西就通通被我搬到了库房 ,现在这里已经空无一物了。 由于很久没人来过,黑糊糊的地板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墙边还有几粒干燥的老鼠屎。由于正处在屋顶的下方,头顶上的屋 梁纵横交错,一不小心就会撞到脑袋。墙壁没有粉刷,暴露出木制框架。 窗子窄小得仿如城堡的枪眼,窗下放着一个双筒望远镜。是去年九月底我发现女人的尸体时惊慌失措地随手丢在那里的,到 现在仍丝毫未动。 头像针扎似的疼。 我将阁楼的布局印在脑海里,然后闭上眼睛,关了电灯。如果老是开着灯,难免会被人知晓阁楼的存在。我在黑暗中缓缓地 睁开双眼,来到窗前。木头窗框吸饱了雨季的湿气,顽强地拒绝移动,但终究还是抵挡不住人力,咯吱咯吱地打开了。窗外就是 一道一道的木格扇,从缝隙透入微弱的路灯灯光。 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 我将八倍双筒望远镜贴到眼前,对准二〇一号室。男人的背影立刻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他的皮肤被晒得很黑,体形健硕, 头发微显斑白。真弓被这个中年男人压在身下,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那是如母狗般淫荡的脸!用望远镜仔细一看,感觉她的外 表比实际年龄要成熟,或许是因为妆化得有点浓,所以会给人这种印象。直接在榻榻米上办事,难道不嫌太硬吗? 让人不可理解的是,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心情,仿佛正和只看得到背影的男人一起占有着那个女人。男人的动作越来越 激烈,背上的汗水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 我这里听不到声音,但看得出女人叫了一声,男人的动作应声而止。与此同时,我的体内也迸出了热热的液体。我筋疲力尽 地将额头抵在窗框上,毛毛细雨随风飘入阁楼,火热的额头渐渐凉了下来。 透过望远镜偷窥到的情景,将萦绕在我心头的噩梦一扫而光。内心深处一直挥之不去的被绞杀的女人的面容,转瞬间消失得 无影无踪。是刚才那对男女刺激的行为,驱走了过去可怕的记忆。 然而这并不等于摘除了导致我住进戒酒中心的病灶,反而表明它诱发了新的病症,不值得盲目乐观。我对阁楼的恐惧心理得 以消除,也就意味着以前的爱好将再度复活,很可能成为危害我精神状态的新火种。 没错,消停了一阵子的“偷窥癖”就如僵尸从墓地苏醒,重又开始蠢蠢欲动。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会再度失控,犯下 无可挽回的罪行。最终偷窥已无法满足我的欲望,我将徘徊在夜晚的街头,然后、然后—— 啊啊—— 一切都将进入恶性循环。 为了阻止这种恐怖的发展趋势,必须要把那个女人赶出公寓。不论采取什么手段,都要让她搬走。否则我自己就会步向毁灭 ,。她也会遭遇灭顶之灾。一旦欲望决堤,我便根本无法控制。 如果接到警告还不肯离开,那就是她自己不好。到那时,我将不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七月六日(大泽芳男) 确认清水真弓八点去上班了之后,我来到日升雅苑的二〇一号室门前。我的口袋里揣了张折成四折的纸,那是今天早报附送 的宣传单,我在背面写上了警告语发:“滚出去!”不过灵不灵就不知道了。为了隐藏自己的笔迹,我是用圆珠笔抵着尺子写的 。我把这张纸放进信箱,很想看看她的反应。 离她下班回来还有十二个小时,感觉漫长极了。从早晨开始就细雨绵绵,这雨下得人心情低落。虽然想做点翻译,却总是心 不在焉。小说到现在才刚刚翻了一半,照这个进度,我很担心月底能不能完工。搞不好《推理月刊》的藤井茂夫就快打电话来催 稿了。 忧心忡忡地想着,我总算又翻了五页。 下午三点,我下楼去喝杯咖啡,顺便看看伯母的情况。她还在午睡。最近她的病情有很大起色,但还不算太理想。让我担忧 的是,她的睡眠时间在增加,即使醒来也连出门走走的力气都没有。现在购物我全包了,伯母只需要做自己的那份饭,她吃饭的 次数也减到一天两次了。这么大年纪的人,这种状况委实令人忧虑。 要是她就此卧床不起,该怎么办?虽然我想送她住院,但伯母铁定会一口拒绝。她的口头禅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家床上。我 不愿惹她生气,但就这样静观其变,日后恐怕会更麻烦。 晚上九点,真弓回来了。我急忙登上阁楼,窥看二〇一号室的动静。但她并没理会信箱,洗完澡后,就套上宽大的男式衬衫 ,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起劲儿地写着看似日记的东西。 天气闷热,她却依旧关着窗,这是因为她装了空调。上个星期天我亲眼看到电工上门安装的。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这笔钱?是 上个月底母亲来时问她要的吗?不,不是。肯定是那个男人买给她的。 真弓写了一阵日记,然后看起了文库本※,十一点时熄灯就寝。仅此而已。直到最后我都无法确认她是否看到了我写在宣传 单背后的警告,因此一夜都睡不安稳。(※日本一种开本的平装书,常见尺寸为A6,比一般版本售价便宜,也较易携带。) 七月九日(大泽芳男) 清水真弓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也就是说,她应该是把那张写有警告的宣传单误当成广告,看都没看就丢掉了。如果她 看过,不可能没有任何反应。 另一方面,最近真弓的妆倒是明显变得妖娆了。口红的颜色愈发浓艳,妆容也十分厚重。我觉得女人真是种可怕得无以复加 的生物,四月才踏入社会的乡下女孩子(很可能还是处女),短短三个月就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我的感受只能用一个词来形 容:震惊。女人总是因男人而改变,俗话说得好,越是纯洁就越容易被污染。 男人大约每隔两天过来一次,夜里返回。他大概是名四十来岁的中层主管,身材高大,脱下衬衫后就露出久经锻炼的精悍身 躯。 真弓的房间里添置了张床,两人转而在床上激情缠绵。我和那男人一起爱抚真弓,一起享受愉悦的过程,一起雨散云收。和 男人合为一体侵犯真弓固然痛苦,但如果不这样做,全身就会涨满精力,内在的兽性说不准哪一天就会爆发。趁事态还没恶化到 那个地步,我必须将真弓赶走。 为了让真弓清楚地看到我的警告,这次我改在报告纸上写上:“滚出去,贱女人!”等她上班后投进了信箱。 办完这件事,我的心情转佳,利用天气凉爽的上午动笔翻译,午后到院子里除草。今天是梅雨季节期间少有的晴天,不过阳 光还不像真正的夏日里那么毒辣。难得有一天不下雨,我赶紧给伯母的房间通通风。 我从院子里望向屋里,看到伯母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万一她就这样过世了,该如何是好?这个不祥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盘 旋不去。 “真不吉利。” 我摇摇头,重又割起草来。今天天气这么好,还是别胡思乱想了。 菜园里种的茄子和甜椒正在挂果,我伸手小心拔去菜苗间蔓生的杂草。这活计看似简单,其实相当繁重。 我把拔除的草放到独轮手推车上,堆放在库房旁边的一角,再将工具收进库房。许久没去地下室了,不过我无意重访。 久违地出了一身汗,心情变得很好。我再度开始翻译。翻到一百零二页,第八章结束,正好告一段落,我搁下笔。至此,全 书已译了将近三分之二,按照这个进度,月底应该能完工。 真弓十点多才回到公寓,这回我看见她从信箱里取出了晚报和我写的警告信。她把包放到餐桌上,神色讶异地打开了那张纸 ,困惑地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翻过来看到背面没有写字,又再次翻回正面,呆望着那行“滚出去,贱女人!”的文字。 接着她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门锁着后,再次望向那张纸。最后小心地将它折起,放到了冰箱上。 看到她的反应,我想她应该已经明白了我的意图。从明天起,我要加倍留心她的一举一动。 我的心情终于恢复了平静,今天想必能好好地睡一觉了。再翻译一会儿,到十二点睡吧。 02 七月十三日。曾根新吉一如既往地在中午十一点醒来,爬起来到五月庄的公用盥洗室洗脸。旁边站着个三十岁上下胖胖的年 轻人,气喘吁吁,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曾根心想,估计他有糖尿病,还有点儿酒精中毒。对于自己的同类,曾根一眼就能认出。 “该死的家伙!”曾根小声骂道。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年轻人似有不快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性格怯懦,甚至没勇气回嘴,可怜的蠢猪。 这里的住户个个手头拮据,几乎都成天窝在屋里,连曾根也不太清楚他们靠什么维生。他们的身份都很神秘,搞不好里头还 有在屋里制造炸弹的恐怖分子哩,嘿嘿。 曾根的对面住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好像腿脚不大利落,老是随随便便地趿拉着拖鞋。夜里去上厕所的时候,啪嗒啪嗒的 很吵人,被曾根痛骂了一顿后,他才老实起来。这人多半也是在靠政府提供的最低生活保障金过日子。 男人的邻居是个年约七十的老太太。她毫无存在感,现在是死是活曾根都拿不大准,应该是靠养老金过日子。老太太的隔壁 就是刚才那个糖尿病男,估计四十岁前就会翘辫子。这些人没一个过得像样的,就算闯进他们的房间,也偷不到任何值钱的东西 。况且,去偷生活保障金,这未免太卑鄙了点儿。 这些人真是垃圾,跟蟑螂没两样。曾根朝洗碗池里吐了口黄绿色的浓痰。 盥洗室原本有三面镜子,两面被人拿走了,剩下的那面正中间有道纵向的裂痕。镜中的曾根脸色苍白,显得不太健康。肝脏 似乎有问题,总觉得皮肤泛黄,八成是黄疸吧。不过把胡子刮刮,头发拢拢,样子也还看得过去。 “这就是我的赚钱法宝,好像NHK收费大叔一样的外表。” 如此自言白语着.他忽然想起在清水真弓家与她母亲不期而遇的事。屈指算来,已经有一个月不曾登门了。之所以这么长一 段时间都没去,是为了等上次事件的余波平息。 “要是再遇到她母亲就糟了。” 他心里一直记挂着清水真弓,很想尽快看到日记的下文。搞不好她已经被课长搞到手了。 “该去拜访一下啦。” “拜访”这个词用在这里很是滑稽,他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嘴角扬得太急,剃须刀险些划伤了脸。 他在灰色短袖衬衫外打好绳状领带,穿上深棕色西服外套,一切准备就绪。和平常一样,先靠荞麦凉面和罐装酒增强了体力 ,然后穿过大街,前往东十条方向。 今年七月中旬的天气同往年差不多,梅雨季节过后,连续几天都闷热难当。曾根一年当中最怕夏天,他很容易出汗,下手的 都是没人在家的住宅,当然也就没机会享受到冷气。而且万一汗水滴到盗窃现场,行径败露后,通过汗液检验出血型也不是没有 可能。 曾根很想在夏天暂时休业,但为生活所迫,不得不为。况且一想到每次得手后喝的鲜啤酒,就有了十足的动力。清淡的鲜啤 酒盛在扎啤杯里,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干——想到这儿,就恨不得今天也能早点儿喝上。他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一边走一边擦汗,不知不觉已走进了日升雅苑所在的小巷。拐过弯,应该就能看到大泽芳男的家了。为了避免被大泽发现, 曾根在经过他家时分外地小心。幸运的是,没在二楼看到大泽的身影。太好了,就趁现在溜进去吧。 曾根用备用钥匙顺利地打开门,进入了二〇一号室。假如真弓发觉钥匙被盗,肯定会马上换锁,既然能轻松开门,就说明她 还没有察觉。 “嘿,还真是热。” 正如他所料,房间里闷热得像蒸笼。他开始后悔不该来这里,现在手头还比较宽裕,这个时间说不定已经有小酒馆营业了。 想到泛着泡沫的啤酒,曾根不禁舔了舔嘴唇。 下午一点三十分,尽管房间里挂着薄薄的印花窗帘,日晒依然很强,室内的温度越来越高。曾根掀开窗帘一角向外张望,只 见大泽家一楼的门窗大敞着,右边的屋里躺着个老太太。大概是身体不舒服,老人的额上敷着毛巾,看样子正在午睡。他在一楼 寻觅大泽的踪影,却没有看到。二楼的房间也开着窗,但里面不像有人。 就在这时,他发现眼皮底下有人在活动。在隔开大泽家与这幢公寓的水泥墙附近,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正在除草。毫无疑问 ,此人就是大泽芳男。他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用肩上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汗,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后,他忽然回过头,有意无意 地朝楼上望了一眼。 “哎呀,好险。” 曾根慌忙缩回头。原本的一身热汗都给吓没了,变成了冷汗。再次透过窗帘的缝隙张望时,正看到大泽朝库房走去。他打开 库房门,往里面塞了一堆破烂。库房前放着一台手推车,脱水打蔫的杂草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接着大泽把镰刀丢到草堆上,掸掉 裤子上的泥巴,回到了主屋。 这下总算稍稍安心了。曾根舒了口气,放下窗帘,环顾着室内。不经意间,他看到了头顶的空调。 “咦,什么时候装的……” 不光新装的空调出乎了他的意料,家具的急剧增加也令他感到不解。六叠大的和室里全部铺上了墨绿色的地毯,此外还添置 了双人床、电视机、录像机和一个白色的梳妆台,连电话也装上了。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不安驱使着曾 根四处寻找真弓的日记,想要赶快看到下文。 梳妆台上放着本白色封皮、装帧朴素的日记本。屋里太热了,曾根忍不住打开了空调。只开到最低档,应该不会被大泽发觉 。 “再说了,大叔我是担忧真弓才来这里的,请我吹吹空调不算什么吧。” 嘴上这般强词夺理地咕哝着,曾根翻开了日记。记得上次看到六月十一日。 “对了,先喝点儿啤酒吧。” 冰箱里果然放着几瓶冰凉的罐装啤酒。 事态的发展印证了曾根之前的担心,气得他咬牙切齿。他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干,已经回温的啤酒喝到嘴里只觉苦涩,惹得 他愈发不快。 曾根之前看的是六月份的日记。那时真弓对总公司的高野课长怀有类似恋父情结的憧憬,自从某天应高野之邀,共进法国大 餐后,更是迷得神魂颠倒。这是到六月十一日为止的事情,高野的居心何在,从当时真弓的日记里已不难窥出。曾根很替容易受 骗的真弓捏把汗,他自己的女儿同样二十上下,这也是他格外想帮真弓的原因之一。 之后日记的内容就不妙了。 一周后,出差回来的高野邀真弓在帝国酒店用餐,席间送给她一瓶香水(当初曾根看日记时信口调笑的话,竟变成了现实, 这让他有点儿不敢相信)。如此一来,真弓对高野的憧憬迅速发展成了爱慕。下一次约会时,高野趁她酒醉之际吻了她(曾根念 叨着糟了,又拿出一瓶啤酒)。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真弓被情场老手高野占有身体就只是时间问题了(真弓竟然还是处女)。 六月二十日,真弓的母亲从新泻来到东京。中午母女俩在公司附近一块儿吃了顿饭,倒还蛮温馨的。之后母亲先回公寓,做 好晚饭等着女儿回来,可真弓却在上班时接到高野的电话,约好当晚见面。等她回到公寓时已经十点了,母亲还一直在饿着肚子 等她呢(真可怜)。 真弓也备感内疚,第二天便孝顺地陪母亲去迪斯尼乐园游玩了。母亲在东京住了两晚,看到女儿过得很有精神,便放心地回 了新泻。 这些天来,真弓不再积极地去上健美操课,和同事加纳绿的关系也日渐疏远。 六月二十七日,真弓在京王广场酒店失去了处女之身。高野那句“你是第一次啊”让曾根恶心得想吐,仿佛能看到高野那沾 沾自喜的表情。不过话说回来,他原本以为现如今的这些女孩子,念高中时就会像扔掉擦过鼻涕的面巾纸一样满不在乎地告别处 女之身,没想到真弓竟然始终保持着纯洁,这让他很惊异。之后又过了三天,也就是六月三十日,高野来到真弓的住处,在榻榻 米上和她发生了关系。曾根的耳边似乎能听到真弓叫着“好痛”的呻吟声。 进入七月之后,高野每隔两三天就来看一次真弓,并向她暗示自己和妻子的关系很僵。真弓的房间里突然添置了床和其他种 种用品,不消说都是出于高野的资助。高野是有妇之夫,不便在真弓处过夜,因此最晚凌晨一点,就会返回位于王子的家中。 从这里开始,日记连篇累牍都是真弓对高野的缠绵爱语,看得曾根直起鸡皮疙瘩。事态的发展简直就像电视上播的无聊肥皂 剧。 “果然不出我的预料,现在这两个人已经成了野鸳鸯了。” 曾根怒不可遏。如果不尽快阻止真弓玩火,她迟早会毁了自己。真弓是真心诚意地恋慕着高野。如今的年轻OL往往是抱着游 戏的心态跟上司玩婚外恋,但纯情的真弓却是认真的,正因如此,才更让人感觉她的处境十分危险。 一个青春娇嫩的女孩子,却被一个只会甜言蜜语的老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太可悲了。难道就没有好办法能制止这一切吗? 曾根的满腔怒火都冲着高野广志而去了。 “不给高野点儿颜色看看,难消我心头之气。” 曾根用力攥扁手中喝空的铝制啤酒罐。 03 七月十四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这个月信箱里不断被人投进写着“滚出去!”的纸片。仔细想想,似乎是从高野过来之后的第二天开始 的,但应该只是巧合吧。到底是谁干的好事?如果是恶意骚扰的话,手段也未免太阴险了。 我猜是那个叫大泽芳男的译者。他每晚都在对面的那个房间里工作,搞不好注意到了我这边发生的事。但高野来时窗子是关 着的,他应该看不到屋里的情形才对。 那会是隔壁的户塚健一吗?他一如既往地经常不在家,但隔三差五也会带女孩子回来,按理说不会干这种阴险的勾当。况且 他性格外向,比起煞费苦心地塞纸片,更可能会选择直接上门来说。 那是管理员?不可能。他虽然外表冷酷,但只要聊一聊就会发现他这个人竟意外地善良,只是因为有病在身,不大出门而已 。其他住户就更不用考虑了,根本没有打过交道。 因为找不出恐吓者(姑且这么称呼),也就没办法采取相应的对策,这让我很伤脑筋。心里虽然有点儿发毛,却也无可奈何 。事实上在收到恐吓信之前我就曾考虑过搬走,也和高野商量过一起去别的地方租房子。 把收到恐吓的事告诉他比较好吧? 不,还是算了。再观望几天也不迟。说不定只是单纯的恶作剧,我不想让他多操心。 现在是晚上八点,高野差不多该打电话过来了。 进入夏日旅游旺季后,柜台业务逐渐繁忙了起来,于是高野对我说,以后就不再打电话到公司了,而是直接打到家里。 最近为了等他的电话,我经常一下班就直接回家。健身会所也不大去了,这两周来一直跷课。阿绿问我怎么回事儿,我只是 含糊地应付了几句。她已经死心了,除了工作上的事,已不再主动找我说话。但我总觉得阿绿在留心观察我,时不时悄悄瞄一眼 我的动静,一旦和我的视线交会就慌忙移开。 我们之间产生了些隔阂,虽然很难过,但还是希望她眼下先别管我。很快她就会明白缘由的。 电话嘟嘟响起,一定是高野。这个电话的号码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连妈妈都没告诉。如果和妈妈通电话,我很可能会忍不 住告诉她,我爱上了高野,而妈妈必然会坚决反对。对方比我大将近二十岁,还是有妇之夫,任何父母知道后都不会同意的,因 为这就是所谓的婚外恋。 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暂不打算告诉妈妈装了电话的事,还是只以书信往来。 拿起话筒,传来心爱的人的声音。他是从东十条车站打来的,再有十分钟就该到了,我又热了下炖好的菜。 别人都说他是花花公子,但我却不这么认为。他如今和太太间的关系很僵,正热切渴望着女性的爱情。证据就是,他每周都 会来我的公寓两三次,享用我饱含爱意亲手做的菜,还称赞说很好吃。 他现在还没向我求婚,不过我知道他已经迷上我了。当他确信已被我的爱牢牢俘获时,就会提出结婚的事情的。绝对! 叮咚,门铃响了。 是他。如果我像妻子迎接回家的丈夫那样,对他说声“你回来啦”,会不会被他嗔怪呢?不管了,就这样说吧。 七月十六日 回家一看,信箱里又被塞进了恐吓信。这已经是第四封了。和前几次一样,是用圆珠笔抵着尺子写成的,辨认不出笔迹。 那张纸的中央只有一行小字:滚出去,贱女人!但字里行间,深深的恶意表露无遗。 我觉得这只是无聊的人在恶意骚扰,但独自在家时,依然有说不出的不安。有人想把我从这里赶出去。那个人大概是从某处 偷窥着这个房间,对我的秘密了如指掌。前任房客也是被他用这种手段赶走的吧。 我再也无法忍受,打定主意把恐吓信拿给高野看。 他在十点过后到家,因为喝了点儿酒,脸色微醺。 “今晚和部长一起接待客户了。”说着他脱下西装递给我。我从冰箱取出冰得恰到好处的啤酒,给他的杯子满上。 “你斟的酒,味道果然大不一样。”他整个人都轻松自在,就像是在自己家里。 “吃过饭了吗?” “嗯,吃过了。”话虽如此,当我端出一碟毛豆时,他照样有滋有味地一扫而光。我们这个样子,俨然就是一对夫妻,可是 …… “怎么了,看起来闷闷不乐的?”他皱起眉头。 “没什么。”正想一吐积郁,又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肯定会被他笑话。 “我很在意啊,这么可爱的脸蛋儿蒙上了阴霾。”他绕着餐桌走过来,从身后搂住我的肩膀。我突然莫名地悲伤起来。 “你看你看,都哭了。”他温柔地吻着我的唇,淡淡的啤酒味传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光哭我可不明白,别哭了,说给我听听。” “嗯。”我一边说,一边向他撒娇。他的领带都被我的泪水打湿了。 “就是这个。”我把那四张纸拿出来给他看。 “这是什么?”他诧异地问。 “我不知道。每次回家一看,就已经塞在信箱里了。” “是恶作剧吧?” “可是,是从这个月才突然出现的,若说是恶作剧,总觉得不大对劲儿。” “那是你多心了。” “会写这种话,应该是知道我们关系的人。” “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啊。不过要是我太太的话,倒是有点儿麻烦。” “你太太?”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感不安,“不会吧?” “她不可能知道的。”他笑着说。 “是吗……那就好。” “你放心。”说完他从我手上拿过恐吓信,“既然觉得不舒服,撕掉不就完了。” “别!”我尖叫起来。 “为什么?肯定是某个变态在嫉妒你,这世上多得是嫉妒别人幸福的可怜虫。”说着,他把四张纸叠在一起,从正中撕开, 撕成碎片,丢进了废纸篓。“这种东西就忘了吧。以后若再收到类似的字条,我会负责处理的。” “说得也是。”光听他说的这三言两语,我内心的不安便如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值得信赖的人在身边,对我真是莫 大的精神支持。 他用坚实的手臂从背后环住我,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 “别这样……”我全身酥软,腰部以下顿时没了力气,就此倒在他的怀里。他把我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不要嘛。”我在他怀里撒娇。我们俩倒在床上,纠缠在一起。 “等一下……”我蓦地想起恐吓信,把他推开。 “怎么了?” “拜托,把窗帘拉上。”我担心有人从窗外偷窥。 “唉,你也太心细了。”他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没人能看到这里的。” “对面那家呢?” “哦,就是住着怪人的那家?”他皱起眉头,看着大泽芳男家。“他好像正在二楼工作,窗子是关着的,看不到这里。他确 实很古怪,不过应该不是恐吓者。” 他回到床边。 “如果你很担心,干脆把灯关了。那样就没问题了吧?” “别关,我害怕。” “那要怎么做才好?以后都去宾馆吗?” 他摘下领带,脱掉衬衫。“有我保护你,你什么都不用害怕。要不然,和我一起生活也行。” “咦,真的吗?”他的话让我一时难以相信。 “我们可以另外去租一间高级公寓,以你的名义。” “好,我很乐意!” 但他的这个提议是不是以结婚为前提,我仍无法判断。如果刨根问底,又怕听到否定的回答。 他压到我身上。我的体内像有电流窜过,忍不住快乐地呻吟出声。 “我爱你。”他在我耳边低语。 04 七月十七日(大泽芳男) 可恶,怎么会有这种人,简直跟畜生没两样。 看到我出于警告投进信箱的纸张,那两人只一味嘲笑,还嘻嘻哈哈地撕成碎片丢掉。进一步激怒我的,是两个人胆大包天、 不怕亵渎神明的淫荡行为。他们迟早会遭报应的! 一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我就满腔怒火。 撕碎警告信后,男人抱起真弓,倒在了床上。紧接着不知他在想什么,又起身透过窗子望向我家。当时我开着二楼工作间的 台灯,制造出我正在里面工作的假象,实际上是躲在阁楼监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只见男人在窗边向真弓耸了耸肩,无声地笑了 。 然后男人脱掉真弓的衣服,开始了淫靡的爱抚,把她撩拨得欲火难当。真弓闭着眼睛,口中喘息不止,那声音仿佛飘到了我 的耳边。我捂住耳朵,可是不管用。好个淫乱的女人! 我看这两个人肯定是串通一气,故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上演这种肮脏闹剧。他们不拉窗帘,也不关灯,显然是明知有人在偷 看。 既然无视我的警告,就意味着要受到制裁。为了让他们后悔自己犯下了那样的罪行,我必须更加认真地采取行动,对他们施 以严厉的惩罚。 回到二楼,我闭上眼睛打算入睡,眼前却全是两人蠢动的模样。为了挥去那纠缠不休的影像,我只能睁开眼睛。眼睛在适应 了黑暗后,连木制天花板上有几个螺旋纹都看得出。我的眼力越来越敏锐了。 好热。可一开窗就会有蚊子飞进来,所以我已用力将窗子关得密不透风。饶是如此,依然有只蚊子不知从哪里混了进来,在 屋里嗡嗡地到处乱飞。我伸手去拍,却被它巧妙地躲过。 我找出从药店买来的安眠药,把比正常用量多一倍的药片塞进嘴里嚼碎。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药片的碎粒摩擦着 牙齿,但我依旧毫无睡意,在被褥上辗转反侧。 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冒汗。我只穿了条内裤,汗水把床单都打湿了。因为太兴奋了睡不着觉,使我的怒气更是变本加厉。这是 标准的恶性循环,我迟早会深陷在失眠症里不能自拔。 结果我几乎一夜不曾合眼,生生熬到黎明。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快到五点了。我再也忍耐不住,打开了窗子。没有一丝风 吹进来,一点儿都不凉快。因为睡眠不足,脑子昏沉沉的,身体也疲惫不堪,估计是安眠药吃多了。我明明很困,可就是睡不着 ,该死,怎么会这样啊。 最后我终于死了心,下楼来到浴室,打开水龙头,凉水兜头淋下。满身的汗水全部被冲走,总算缓过气来了。 七月二十日(大泽芳男) 上午《推理月刊》的藤井茂夫打来电话。 “这阵子身体情况如何?” “正在慢慢恢复。” 我只有这样回答。实际上因为持续睡眠不足,天气湿热,心情和体力都已跌到了谷底。这一切都是因为清水真弓。 “那就好。翻译方面还顺利吧?” “是啊,还可以。” 老实说,我才翻到一百一十页,还剩下六十六页。若按平常的进度,十天翻完六十六页应该毫不费力。但以目前的状况而言 ,时间就相当紧迫了,我不得不感到悲观。尽管如此,我却说道:“只差三十页了。” “很好。你这本也属于第一弹,稍有耽误都会非常棘手。” “黄金时代悬疑小说丛书”的第一弹将同时推出三部小说,听他的口气,估计另外两部的译者已经交稿了。 “月底能完成吗?” “可以。” 虽然没把握,但也只能如此回答。 “如果能提早几天,就更感谢了。” “我会尽力的。” 眼下这种情况,根本不容我开口询问“可以晚交多久”。如果拖稿,下次发译八成就没我的份了。我深知藤井为人严厉,况 且现今的译者多得满大街都是。 话筒骤然变得沉重。挂断电话,忧郁之情立即涌上心头。我知道只要能保证睡眠,事态便会好转,但我服用的安眠药早就超 过了正常用量,却越来越没效果。照这样发展下去,结果定会糟糕透顶。可恶,明知道应该怎么做,可偏偏就是办不到。 真弓的事先放一边,当务之急是要把工作搞定。如何收拾那对狗男女,过后再慢慢琢磨好了。如果被现实社会抛弃,我就没 有光明未来可言了。 下午,我来到板桥区的戒酒中心。 约有四个月没来过了,原本应该每月来医院复查一次,但我出院后就一次也没来过,心里不免有些惴惴。医院的小路上铺着 卵石,经过夏天毒辣日头的暴晒,在脚下蒸腾着热气。老朽的红砖建筑已经退色,攀附在墙上的爬山虎本来青翠欲滴,为建筑物 增添了一分色彩,如今却没精打采地打着蔫,仿佛在强调天气的炎热程度。 我昨晚本就没睡好,受到目之所见诸般景象的影响,更觉困倦得不行。我拼命拖着快要崩溃的身体前进,好歹踏进了医院大 楼。里面开着冷气,凉爽宜人,汗水登时消失无踪。汗湿的衬衫紧贴在后背,凉凉的。 来之前我已打电话预约过了,住院期间我曾经咨询过的中年医生正在诊室等我。戒酒中心属于精神科的一部分,这位医生当 然也是精神科医生。为了不给患者带来心理负担,他的表情很柔和,语气也给人以保护者般的安心感。 诊室的格局也与一般科室不同,更像是某个公司的接待室。医生背后的墙壁上挂着梵·高※的复制画《阿尔的吊桥》。挂这 幅画大概意在安抚患者的心境,但想到梵·高最后落得个自杀的下场,我就觉得把它放在这种地方不大合适。一个割掉自己耳朵 的疯狂画家——(※文森特·威廉·梵·高(VincentWillemvanGogh,1853-1890),荷兰后印象派画家,对二十世纪艺术影响深 远。代表作包括《向日葵》、《星夜》)等,后因精神疾病开枪自杀。) “这阵子身体状况如何?” 医生的问题和《推理月刊》的藤井如出一辙。他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整齐地三七分,一张圆胖的脸,看起来不像是医生,反 而比较像公司的中层主管。面对出院后就再没露过面的我,他并没有出言责备。 我立刻道出自己的烦恼,说最近一直苦于睡不着觉。 “你没再喝酒了吧?” “怎么可能,再喝就完蛋了。” “你能这样想就好。” “可我实在很心焦,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又会喝起酒来的。大夫,能不能给我开些安眠药?” 我解释说,服用市面上的非处方安眠药毫无效果。 “我不太建议你吃安眠药……” “请务必帮个忙。”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来都来了,不介意的话,说来听听好不好?” 原因自然是偷窥,但我难以启齿。 “伯母病倒了,我很不安。” 这倒也不全是谎话。 “哦,原来是在担心啊。你是和伯母相依为命吧?” “没错。伯母一大把年纪了,我担心得很。尤其今年又热得够戗,我要照顾生病的伯母,生活没了规律,精神上压力也很大 。” 我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这样啊。”医生终于表示了理解,“那我给你开一周份的安眠药,这样不会成瘾,请你注意观察效果。如果情况好转,就 慢慢减少用量。” 他嘱咐我一周后再来一次。 离开诊室时,医生又问:“现在还参加戒酒会吗?” “没有,最近有点儿忙……” 我含糊其辞。 “我看还是应该参加。你的病主要是精神上的因素导致,多和别人接触对你比较有好处。” “我会去的。” 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我才不要去那种鬼地方呢。 “还有,”医生继续说道,“睡眠不足算不上病,你思想上要放轻松。想想看,你见过谁因为睡不着觉挂掉了?真要有这种 人,我都想见识见识。” 七月二十三日(大泽芳男) “你见过谁因为睡不着觉挂掉了?” 医生的这句话,用让我醍醐灌顶来形容都不过分。不管吃什么灵丹妙药,都没有这等奇效。 是啊,人不可能受得了连续几天彻夜不眠,到最后身体必然会发出警报,要求休息。没东西吃会慢慢饿死,但睡不着觉绝没 有断送性命的危险。不用认定到了晚上才该睡觉,想睡的时候就睡,想起的时候就起。尤其像我这种自由职业者,有的是时间, 本就不需要过作息规律的生活,大白天睡觉也不碍事。 如此这般,我彻底改变了原先的想法。这一改变对我的精神很有好处,结果我的作息反倒变得规律起来了,真是不可思议。 截稿期迫在眉睫的翻译工作也进展顺利。现在只剩下十五页,几乎等于大功告成了。再花上三四天一口气翻完,然后用两天 左右最后校一遍稿,三十一日就能向编辑部交差了。尽管天气炎热,工作条件恶劣,但我依然十分努力。 这段时间真弓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男人每隔两天来一次,夜间离开。不过我一门心思忙自己的事,不再关心他们的行为。 因为我表现冷淡,她大概自觉没趣,也不再做出露骨的挑逗了。 05 七月二十一日。曾根新吉在王子站前的弹珠店里玩了两个小时,有输有赢,最后结果是输了一万元。他本打算在下午两点潜 入高野广志的公寓之前,一直待在这里消磨时间的,但看现在这情形,不得不走了。虽然输了钱,他的心情却冷静地出奇。想到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目标,他就觉得在小钢珠上头输点儿钱根本无关痛痒。 真弓在日记里描述过,高野住在“王子站前红砖色的大厦”里,曾根马上就找到了。符合上述描述的大厦,车站周边只有一 栋。 但这幢大厦有十层高,房间数量众多,很难确定高野具体住在哪一套。曾根查看了电话簿,发现里面虽然登有高野的名字, 却并未记载详细地址。找到管理室的电话号码后,他决定向管理室打听高野的房间号。这点儿小事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毕竟 他就是靠这一行吃饭的。开工之前,他自然不忘喝杯小酒,让脑筋灵活起来。 “我这里是××百货公司,请问高野广志先生是住在贵大厦吗?” “是的。”一个听起来上了些年纪的女人答道。 “我们有商品需要送货上门,但收货人留的地址看不太清楚,所以打电话向您确认。他是住在九〇二号室吗?” “九〇二?请稍等。” 过了片刻,对方答道:“不是,是六〇三号室。” 很好,这样就知道了。 “谢谢。听您这么一说,看起来的确也像六〇三。”曾根笑着说,“地址写得不清楚真是麻烦。对了,请问现在有人在家吗 ?” “怎么了?”对方的口气有些诧异。 “刚才为了确认地址,我给高野先生家里打了电话,但没有人接听。因为是贵重商品,希望能直接交付本人。” “这样子啊。”管理员似乎认同了他的解释,“高野太太回娘家很久了,她先生很晚才会回来……” 高野的太太回娘家了?莫非他们在闹分居?但这个问题显然不能细探究竟。 “是吗,那可伤脑筋了。” 曾根适当地敷衍说,随后会再次和收货人商量,决定配送方法,然后挂断了电话。无论如何,已经得知了高野的房间号和他 太太不在家的信息,可以说是收获颇丰。 上午办完这些事,他便穿上短袖白衬衫,系上绳状领带,再搭配灰色长裤,俨然就是一位随处可见的寻常大叔。他还特意提 了个合成皮的黑色小包,预备万一被管理员诘问,就谎称是NHK的收费员。但管理员室挂着“巡视中”的牌子,里面空无一人,于 是他径直搭电梯去了六楼。 大厦的格局呈“コ”字形,每层十户,六〇三号室在从电梯数起的第三户,位置很显眼。幸运的是,这时刚好没人经过,曾 根迅速用随身工具打开了门。对他来说,任何房子的门锁都形同虚设,只有需要插门卡才能进入玄关大厅的公寓比较棘手,幸好 这一带目前很少有大楼使用门禁卡。 高野的家里并不是很热,曾根的耳朵却又开始轰鸣。他打开冰箱,寻找啤酒。冰箱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唯独啤酒十分丰富。 他拿出一瓶三百五十毫升的罐装啤酒,一口气灌下肚。啤酒冰凉冰凉的,美味极了。 曾根的心情登时转佳,马上打量起房间。这是套三室一厅的房子,由厨房、卧室、客厅和一间八叠大的和室组成。大概是因 为太太不在,没怎么打扫,看上去杂乱无章。卧室的双人床上床单凌乱不堪,好像从来没有整理过。 曾根把可能藏有财物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可是一无所获。橱柜里既没有印章也没有银行存折,最终他从意料之外的地方找到 了一大笔钱。 “哇哦!” 他忍不住大叫一声。高野太太衣柜的抽屉里铺着报纸,上面堆着很多内衣,但揭开报纸,就现出一张张整齐排列的万元大钞 ,共有十五张。这八成是高野太太的私房钱,即使全部拿走也不会败露。就算她回家后发现钱不翼而飞,因为是私房钱,也无法 开口告诉老公钱被偷了。 想不到竟有这笔飞来横财,曾根乐得笑逐颜开,把十五万元揣进了胸前的口袋。 “嘿,玩小钢珠输的钱一下子就捞回来了。” 但也因为有钱进账,让他整个人都松了劲儿。他潜入这里,原本是为了阻止高野纠缠真弓,具体怎样做却还没想好。来的时 候他心里很笃定,觉得只要进入高野家,自然就会想出点子,结果这么一折腾,连这件重要的事都没顾上想。 放火当然行不通,把屋子翻得乱七八糟感觉效果也不大。曾根的脑子已经被酒精霸占了,对酒之外的事情完全不灵光。 最后他写了张“不准招惹清水真弓,否则就把她的事抖给你老婆”的字条,用透明胶贴到了冰箱门上。这招应该能管点儿用 。 “这样就行了。” 发觉有人潜入自己家中,高野肯定会吓得胆战心惊。这都是他自作自受。他并不知道太太存了私房钱,家里也没有其他值钱 的东西被盗,因此应该不会报警。如果他报了警,外遇的事就会在太太面前败露,这无异于自寻烦恼。 圆满完成帮真弓一把的心愿后,曾根离开了高野家。酒精中毒的他,此刻脑子里想的全是扎啤杯里的啤酒。 06 七月二十五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自从学校放了暑假,柜台前便一直人潮汹涌。早上不等九点半开始营业,门口就已经挤满了来订车票的人,从店里看出去, 心里腻烦极了。中午好不容易能休息片刻,马上又得接待客户,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已精疲力竭。 下班后还要做核对发票等的收尾工作,每天都要加班两个小时。这两周几乎没和高野见过面,他太太周末在家,所以他不能 随心所欲地出门。 长时间的欲求不满,更让我感到无精打采。这种日子还要一直延续到盂兰盆节,光是想象就让我十分沮丧。接下来至少还有 二十天时间,我要忍受这种地狱般的生活。阿绿似乎也忙得没空去健身会所了,种种因素凑在一起,使我们的关系逐渐回温。我 深切地感到,果然不能没有可以一起发牢骚的闺中密友。 今晚是八点下班,和阿绿在御茶之水车站附近喝过咖啡,回到东十条已是十点多了。商店街上除了餐厅和咖啡馆,其他的店 铺都已打烊,人行道上只有上班族脚步匆匆地往家赶着。走着走着,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来到公寓所在的小巷时,四周已杳 无人迹。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觉情况不对劲。一种奇妙的感觉袭上心头:有人在跟踪我。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却只看见两个上 班族打扮的人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中间。 最近我有过好几次这种诡异的感觉,觉得仿佛有人在盯着我。早上出门上班的时候,站在柜台接待客户的时候,总觉得从人 群中投来一道几乎能刺穿皮肤的灼人视线。因为不知道究竟是谁,心里很不舒服。 是我神经过敏吗?说不定是最近太累了,才老想些有的没的。 我重又迈步向前。小巷里连鬼影也没一个,寂静中只听得到我的脚步声。不对,不是这样,有人正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 我突然收住脚步,只听啪嗒一声,身后的人慢了一拍才停下。可当我回头看时,还是一个人也没有。我吓坏了,一路往前小 跑,后面的脚步声也紧紧地跟了上来。不会错了,确实有人在跟踪我。我边跑边回头看,只瞥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辨不出男女 。 离公寓只差一百米了。我从大泽芳男家门前跑过,顾不得发出的声响,一口气冲上公寓的楼梯。背后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我 上到二楼,飞快地跑到房间门口。钥匙!快点儿找到钥匙! 我在包里一通乱翻,可偏偏就是找不到。怎么会这样!我都要哭出来了,赶快救救我啊! 好不容易找到钥匙,我想赶紧插进锁孔,手却颤抖得不听使唤。我清楚地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好像到了我的背后,我的肩膀突然被一股强力攫住。 “放开我,求你了!”我在他的臂膀里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也看不到他的模样。 就在这时,二〇二号室的门开了,户塚君探出头来。难得见他这个时候在家,虽然他人有点儿靠不住,这当口却不啻天上掉 下来的救星。 “你们在吵嚷什么啊?”户塚君怒喝道。 “救救我……”我一开口,发现声音已经嘶哑得语不成声了。 攫住我肩膀的力道突然松开,我的身体恢复了自由。连忙回头一看,那个袭击我的人,竟然是高野! “怎、怎么会是你?”我的声音几近悲鸣。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之前给你的公寓打了电话,看你没在,我就直接过来了。上楼来发现你站在门口,可刚一 碰你肩膀,你就猛然发飙了。” “抱歉,我以为遇到色狼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只是虚惊一场。我扑到高野怀里,抽泣起来。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久别重逢让我越发泪流不止,一边 叫着“坏心眼、坏心眼”,一边咚咚地捶着他的胸膛。他随即紧紧抱住我,身上散发出汗水和古龙水混杂的气味。 “我说,我到底该干吗呢?” 哎呀,糟了,完全忘了户塚君就在旁边。 “看样子我成了电灯泡啊。” 我朝他看过去,边擦眼泪边说:“不好意思,户塚君,刚才是有点儿误会。打扰到你真是对不起。” “没事没事,你们可真够肉麻的。那我就不在这儿碍眼了。” 户塚君淘气地吐吐舌头,缩回了门里。 我和高野面面相觑,扑哧笑出声来。他温柔地揽住我,一起走进房间。 07 七月二十五日(大泽芳男) 可恶,他们太过分了。二〇一号室的两个人又来不断刺激我。 不过我不会输的。翻译还剩最后两页,只需全力以赴完成即可。我努力把“工作责任感无关紧要”这种杂念逐出脑海。 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依然丝毫不见凉快。这是个闷热的夜晚,就算开窗也无济于事,因此我干脆关上窗子,打开电风扇埋头 翻译。经过几个小时全神贯注的努力,终于把这本《TheTallDarkMan》翻完了。结局稍欠冲击力,不过也算是水准之作,这种类 型的故事若换我来写,说不定能写得更有趣味。 接下来只消全部校对一次,就可以向出版社交稿了。这份出院后首次接到的工作完成得一帆风顺,甚至顺利得有些过分了。 虽然中间遭遇过种种妨碍和骚扰,但都被我漂亮地克服了。我简直想为自己坚强的意志力喝彩。 凌晨两点,我打算抽根烟,于是打开了窗子。二〇一号室依旧灯火通明,那男人向来最晚一点就会离开,今天是怎么了?对 面关着窗,我无从确定。 我已经翻完了小说,无事一身轻,就想登上阁楼看看。事后我很后悔,如果没做这种事就好了。但当时爬上窄陡的楼梯时, 我却是意气风发。 七月二十六日(大泽芳男) 我陪他们一起熬了个通宵,回过神时,天色已经发白了。直到早晨五点,他们那无休无止的禽兽行径才终于画上句号,筋疲 力尽的两个人赤裸地抱在一起,在床上酣然入睡。这还是男人第一次在这里过夜。我一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那刺激的行为 ,此时突然涌起疲劳感,心里也感到空虚。 拜他们所赐,我又兴奋得睡不着觉,不得不服用安眠药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在我体内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萌芽 。但愿不会发展到稍有风吹草动就无法控制的程度。 下午,我顶着昏沉沉的脑袋前往戒酒中心,又开了一周用量的安眠药。 七月三十日(大泽芳男) 日复一日地辗转难眠,四天前身体终于完全失调,安眠药也再无任何效果。反正睡不着,我索性从头再读一遍译稿,检视有 无错漏。 我定在明天给《推理月刊》的藤井茂夫交稿,看来应该来得及。工作上总算轻松一些了,我自然觉得开心,可是又出现了新 的烦心事——伯母的身体恢复得并不理想,这让我的心情格外沉重。 我几乎一夜没睡,早上六点正在楼下洗脸时,忽然听到伯母在叫我。我慌忙拉开六叠间的纸门,看到伯母的额头渗满汗水, 很痛苦的样子。 “芳男,我觉得很难受,恐怕我的日子不多了。” “您别说这种丧气话。” 我用洗脸盆打来冷水,浸湿毛巾替伯母擦汗。因为屋里闷热,便敞开门通风。 不等医院开门,我就请来主治医生上门诊视,医生看了看病情,略微沉吟。 “看来只是单纯的感冒,不过为了稳妥起见,最好住院治疗。夏天的感冒不好治,况且医院里有冷气,比较适合调养。” 最后还是暂且先打一针,看看情况再说。到了下午,伯母的病情趋于稳定,我便劝她去住院。但伯母仍不肯点头。 “我离开家就睡不着。” “这里很热,医院里有冷气……” “我讨厌冷气,对身体没好处。” “那我雇个女佣来照料您。” 我这么一说,伯母登时发作。 “你是想摆脱我这个累赘吗?” “不、不是的,我这么说是为您着想。” “哼,天晓得……” 近来我们的关系一直是前所未有地融洽,没想到伯母突然翻脸,吓了我一跳。她为什么如此反感住院呢?既然她拒绝得如此 斩钉截铁,我也不好再劝说。伯母的性格就是这样,一旦发下话来,便绝无更改的余地。 “等我咽气的时候,我要死在这里,在他的眼前。” 伯母虚弱地望着佛龛上伯父的遗照。她大概是在用她特有的方式爱着丈夫吧。不过换个角度想,她还有精神眷恋着这个家, 坚决不肯住院,那么至少目前应该没什么危险。我心里也踏实了几分。 因为感觉很累,我便躺了一会儿,没想到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凌晨两点,二〇一号室的灯还亮着。 七月三十一日(大泽芳男) 伯母的病情正在逐步好转,看到她能喝粥了,我也总算放了点儿心。今天是我和《推理月刊》约好交稿的日子,我原本打算 如果伯母的病情恶化,就要求延期一天。 “我不要紧的。” 伯母看起来精神不错,于是我决定出门。离约好的五点还有一个小时,我去伯母的屋子看了看,她正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 条毛巾。 “我走了。”我向她打了声招呼。 伯母躺着没动,答道:“你早点回来啊。” 她的意识还很清楚,照此看来,短时间内没人看护应该问题不大。 “我最晚九点回来。” 为了通风,我把窄廊的玻璃门打开了少许,再插上电蚊香,以防飞进蚊子。 将近五点时,我抵达了饭田桥的《推理月刊》编辑部,把译稿交给了藤井茂夫。 “哎呀,辛苦你了。这下我就安心了,十月底可以同时推出三部作品了。” 他翻了翻稿子,满意地看着我。 “咦,你的眼睛怎么有点儿肿?” “这几天我一直在熬夜。” 熬夜的原因其实是清水真弓和伯母,不过我当然不会笨到说出来。 “是这样啊,那真是辛苦你了。今天得好好慰劳你。” 所谓慰劳,就是找个地方请我喝酒。藤井嗜好杯中物,以前我也曾多次奉陪。 “不用了,不必客气。”我摇摇头。 “别这么固执,喝点儿啤酒没问题吧?” “我现在一滴酒都不能沾。”看来藤井对酒精依赖症的可怕程度毫无概念,“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度数再低的酒也碰不得。 ” “是吗?”藤井显得有些不满,“那就一起吃个饭。这总可以了吧?” “嗯……” 藤井大概觉得我的态度很不爽快。 “你也太难说话了,我还想顺便跟你商量下次的工作哪。” 既然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没办法再断然拒绝。吃饭的时候藤井少不了还是要喝酒,那我就喝点儿果汁陪他吧,我暗自 打定主意。真要是得罪了他,以后不再发稿给我译就惨了。 这时又来了个我熟识的译者吉村隆男,于是一行三人一起前往新宿。吉村小我两岁,很多人都说他好耍酒疯。此时我已萌生 不妙的预感,一丝不安袭上心头:该不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吧? 我们来到新宿车站旁边的小酒吧,藤井和吉村二话不说,先干掉一大杯啤酒,一边感叹“啊,好喝”,一边神情复杂地看着 我。我则噙着姜汁汽水里的樱桃,在嘴里玩着樱桃核。我根本没有喝酒的心思,只想尽快回家。因为肚子饿了,菜上来之后我便 只顾埋头大吃。 “看你,就跟中午没吃饭似的。” 藤井语带嘲讽地说,但我只当耳边风。席间聊的话题,不是吉村的新婚生活,就是藤井的艳遇,却对工作只字不提。最后我 实在等得不耐烦,起身打算离开。这时已经八点了。 “喂,等等再走嘛。” “家里有伯母在等我,我先告辞了。伯母最近身体不好。” “别这样,我们再喝一家,喝完就散。” 藤井此时已干了好几杯加冰块的威士忌,眼睛都开始发直了。吉村也随声附和,两人带着我到了黄金街。 “保证只喝一个小时。” 藤井从招牌林立的小酒吧中选了一家,登上狭窄的楼梯。这家酒吧名叫“岚”,我以前也来过几回,比较熟悉,里面只有一 个年近五十的妈妈桑打理店面。光线幽暗的酒吧里没有其他客人,妈妈桑正闲得无聊。 当我吩咐说不喝酒时,妈妈桑就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张开涂得鲜红的嘴巴大笑起来。 “开玩笑的吧?你明明那么能喝能闹的。” 看来妈妈桑还记得我好久以前的丑态,我只得告诉她自己酒精中毒的经过。于是她瞒着藤井和吉村两人,悄悄递过来一杯加 冰的乌龙茶。 “这个和威士忌一个颜色。” 这是酒吧小姐的惯用招数。乍一看,的确和兑了水的威士忌没什么两样。 藤井他们看到我的乌龙茶,便说:“哟,你这不是能喝吗?” “这是妈妈桑特意为我调制的酒,喝这个绝对不会醉。” 也怪我不好,当时就不该和妈妈桑串通起来,假装是在喝酒。只怕神仙也想不到,恰恰是这个举动使我的命运急转直下。我 忘形地连喝了好几杯乌龙茶,少不得要往洗手间跑。在洗手间里放了半天水,顺便看了眼手表,已经十点多了。我顿觉不妙。 “对不起,再不回去就真的麻烦了。” 知道我心意已决,藤井似乎也放弃了挽留。 “那就最后再干一杯,然后解散。要一口气喝干哦!” 我面前放着一杯斟得满满的乌龙茶。 “祝推理月刊社、大泽芳男君和吉村隆男君今后愈发活跃,干杯!” 包括妈妈桑在内,我们四人同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才一入口,我的眼前便骤然漆黑一片,脑袋瞬间变成了糨糊。喉咙火辣辣地发烫,胃里好似着了火,炽热感蔓延到全身。我 觉得很恶心,正想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却已经来不及了。刚把手指伸进喉咙,身体就失去了平衡,轰然倒地。右肩应该撞得不 轻,但我却不觉得痛,全身都没了感觉。虽然意识到有人在身边,身子却动弹不得。不过耳朵倒还能正常运作,周围人的对话一 句不落地全听了进去。 “怎么会这样?”妈妈桑说。 “刚才不是干杯么,我就给大泽君的杯子里满上了威士忌,只是这样而已。” 藤井辩解道。 “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他明明不能喝酒的!” “可他刚才不是一直在喝兑了水的酒吗?” “那是乌龙茶,他只是跟你们开玩笑说是酒罢了。” “什么嘛,我根本不知道……这下要命了,看症状相当严重啊。” “藤井先生,你得负责任哦。” “总之先把他扶到那边沙发上吧。” 他们俩把我搬到了沙发上,妈妈桑拨开我的眼皮,看我的瞳孔聚焦了没有。她扶起我的头,拿杯子喂水给我喝,但水却都洒 在了胸口。我觉得很冷,没过多久,意识也倏地消失了,整个人仿佛落进了无底的深渊。 醒过来时,我正仰面躺在沙发上,额头上敷着湿毛巾,不过毛巾已经不凉了。 “你醒了?” 是“岚”酒馆妈妈桑的声音。这么说来,莫非我一直躺在这里没动? “现在几点?” “十一点多了。” “糟……糟了!” 我想起身,可突然一阵头晕,又倒回到了沙发上。 “今晚就在这儿过夜吧。” 我环顾四周,店里空无一人,只有老式空调发出的刺耳声响。 “藤井他们呢?” “看你起不来,他们就回去了。” 回去了?可恶,哪有这种人啊,把我灌醉,自己倒先溜了。 我的身体深处燃烧起熊熊怒火。 “我要回去!” 我顶着晕乎乎的脑袋站起身。眼前迷迷蒙蒙,脚步也踉跄不定,但我必须回去,家里还有伯母在等着我。 “好啦,别勉强自己。” “给我酒!” “可是你……” “说了叫你给我酒!” 妈妈桑还是犹犹豫豫的,我干脆自己抓起旁边吧台上的酒瓶,倒满一杯,什么也不加便一口气喝下。感觉比刚才好了很多, 脚下也不再虚浮。正要把杯子放回吧台,不料手一哆嗦,杯子掉到了地板上,冰块和玻璃碎片洒了一地。 不过我才不在乎这些,我必须回家。妈妈桑伸手想拉住我,却被我粗暴地甩开。推开单薄的拉门,外面是陡峭的台阶,我眼 前昏花,只能抓着铁栏杆一步步地往下蹭。终于踏上了平地,我四下打量,只有两个醉鬼步履蹒跚地在路上走着。 “混账东西!” 我大骂一声,吓得那两人差点儿腿软跌倒。我全身炽热如火,沉睡在体内的猛兽已经觉醒,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了。我大摇大 摆地走上大街。 没有出租车。该死,我的火气又上来了。我朝歌舞伎町※方向走去,用了三十分钟,总算找到了一辆出租车。我威胁不肯痛 快听命的司机,要他飞速开向王子。现在的我已经无所畏惧,谁也休想阻挡我的脚步。(※位于新宿站东口,云集众多影院、酒 吧、风俗店、成人商店和夜总会等娱乐场所,是日本最大的红灯区。) 我在北本大道的住宅区前下了车,快步往家走去。暂时平息下来的酒精重又涌动,伴随着血液奔流向身体的各个角落。 差五分钟十二点,小巷已经恢复了宁静。我打开家里的玻璃门,来到伯母的屋子。 “不好意思,我回来晚了。” 伯母没有回答,她正沉沉睡着。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热度已经减退。背后不知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小黑 蹭了过来。 “别过来!” 小黑吓得叫了一声,从纸拉门的缝隙逃到外边。我这才想起院门还开着,慌忙跑去关上时,我看到了对面公寓二〇一号室的 灯光。 “对不起,伯母,我回来得太迟了。” 我悲伤难抑,眼泪顺着面颊滚落了下来。 这个夜晚闷热难当,一丝风也没有,黏湿的空气紧贴着皮肤。我走到小巷,做了个深呼吸。那些人啊,一个个全都是混账! 藤井茂夫、吉村隆男,还有…… 就在这时,我看到从日升雅苑的二楼走下来一个人,一头长发随风飘扬,脚步匆匆地走向我家对面。是那个女人,清水真弓 。她身上的短袖白衬衫在夜色中摇曳。 她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酒精的力量在体内激荡,怂恿我去抓住这个女人。 间奏曲 真弓,前些日子去东京看你时,一直没机会告诉你,事实上我目前正在考虑结婚。突然提起这种事,你恐怕很惊讶吧? 结婚对象是我供职的百货公司的分店长。他五年前丧妻,二十六岁的女儿在去年出嫁,如今过着单身生活。年龄四十八岁, 如果你爸爸还在世的话,刚好也是这个年纪。他待人很亲切,给人的感觉非常好。 约在一年前,他向我提出共同生活,但我想等你结婚后再谈这件事,于是拒绝了他。不过,最近看到你已顺利踏入社会,正 勤奋地工作着,我终于打算接受他的提议。 分店长是东京人,只身来到我们这家分店工作着,迟早还是要回东京的。到那时候,说不定我们还能住在你附近。这也是我 同意结婚的原因。 他女儿十分赞成父亲的婚事,如果你也同意的话,我就接受他的求婚。 事情很突然,或许会让你吃惊,不过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期待你的回信。 七月三十一日母字 清水真弓小姐亲启 * 清水美佐子字斟句酌地写到这里,把信装入了信封。她踌躇着是现在投出去,还是过些时日再寄,最后决定现在就投。真弓 也一定会赞成的吧。她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时间有些晚,但她还是决定出门去附近的邮筒寄信。满怀着幸福的憧憬,美佐 子走出独自生活的公寓。 生活在东京天空下的女儿,此刻正在做什么呢?她不经意地想着。 “真弓……” 她的眼角骤然发热。 第二部 发病以后 发狂(八月) 01 八月一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昨晚真是吃惊不小。我是十点半过后回到家的,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应该早就过了十一点。我正打算就寝,突然门铃 响起。这么晚,来的只可能是高野。 今天他并没有打电话给我,怎么会说来就来?我穿着睡衣,面带笑容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我刚一开门,她就把门大力推开,像是连我也要推到一旁,然后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 “你就是清水真弓?” 不知道为什么,这女人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真是的,我还很恼火呢。 “你这样擅自闯到别人家里,不是很没礼貌吗?” “‘没礼貌’这个词,该由我来说才对。看你长得倒挺可爱的,真是天生的狐狸精。” 她看起来有三十三四岁,个子和我差不多高,身材苗条。穿着短袖白衬衫搭配米色短裙,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已经散乱,几根 发丝被汗水沾在额头上。要不是一脸凶神恶煞,看起来应该相当漂亮。 她也不征得我的同意,就自顾自地脱了鞋,把黑色皮包重重地搁到餐桌上,然后旁若无人地扫视着房间、壁橱和浴室。 “他不在啊?” 她像瞪罪犯一样瞪着我。 “你是哪位?” “我是高野的妻子。”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答案,我不禁哑然。终于败露了吗? “你知道我的来意吧?”她在椅子上坐下,“你别傻子似的呆站着,坐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着我坐了下来。 “少装糊涂了,我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因为高野最近的样子不太对劲,我便委托一家私人侦探社调查,结果发现你就是他 的外遇对象。” 是这样啊,难怪最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 “奉劝你以后别再纠缠我先生了。” “可是我……” “那个人的好色算是没救了,你知不知道他至今害得多少女人伤心哭泣?为你着想,最好在被伤害前尽早抽身。” 说到自己的丈夫,她的嘴巴可真够刻薄的。肯定是她平时缺少关爱,才会失去丈夫的心。但我无法公然说出这句话,毕竟我 是第三者,问心有愧。 “我绝不会跟他离婚的,他也不可能提出分手。假如和我一拍两散,他飞黄腾达的美梦就会化为泡影。先跟你讲清楚,高野 这个人可是很势利的。” 她扬扬自得地笑了。这一说我才想起,听说她是公司董事的千金。虽然算得上是美女,给人的感觉却很冷漠。 她径自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则只是低头不语。慑于她的气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况且事到如今,辩解也只能是火上浇油 。 过了三十分钟,她终于起身走人了。对于无力回嘴、心情惨淡的我来说,可真是松了口气。门砰的一声关上的瞬间,我心里 紧绷的弦也一下子断了,扑到餐桌上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电话像掐好了时间似的响起。 “刚才我太太是不是去了你那儿?”听筒里传来高野的声音。 “嗯……”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我哽咽了。 “怎么样,还没走?” “已经回去了。” “这样啊……”他沉默片刻,“好,我马上过来。” “不行,你不要来……”我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已经挂断了。 我等着他的到来,但当天晚上,他始终没有出现。 八月二日 高野太太来后的第二天晚上九点左右,高野来了。 “不行,不要进来!”尽管我这样说,他还是推开我,硬要往里闯。 “拜托了,让我进来吧。”他的声音很伤悲,“我太太不见了。” “啊?”我一怔,他趁机从我身旁挤进了屋。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他太太曾强硬地表过态,说绝不会跟他离婚的。 “不见的意思,是分居了吗?” “不是,是失踪了。”他默默地递给我一张剪报。 ……八月一日凌晨一点左右,东京都北区王子三丁目附近的居民报警称,听到路上有女性惨叫。王子警署的警员赶到现场, 从疑似传出惨叫的路段找到一女用手提包,包里有住在王子一丁目的主妇A小姐(三十二岁)的驾照。该警署认为,A小姐很可能 已被卷入了某起案件,目前正在进行调查…… “这位A小姐,难道就是……” “我太太。” 真不敢相信,她从我这儿走的时候还那么精神十足。高野也很伤脑筋。 “该不会是去娘家或者朋友家了吧?” “想得到的地方都找过了,全都不在。警方判断是遭到绑架了。” “那要不要告诉警察,她失踪当晚来过这里?” “不能说,说出去我们的关系不就曝光了吗?” “可是……” “一旦我外遇的事败露,警察首先就会怀疑我。假如被公司知道,我就颜面扫地了。” 看到高野悲伤的神情,我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依我的推测,他太太离开我家后,很可能没叫到出租车,因此步行回去 。从这里到王子站徒步只需二十来分钟,就在这段回家的路上,她遭遇了歹徒的袭击。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看他沮丧地低着头,我忍不住把他拥进怀里。想不到平时自信满满的他,也有垂头丧气的时候。 “我们暂时还是不见面为好。”他吐出这句话。 八月四日 今天收到了妈妈的来信。得知她打算再婚,我高兴得不得了。本来因为高野太太的事心情很低落,现在总算开朗了几分。 自从爸爸去世,妈妈独自一人把我抚养长大,虽然也渴望爱情,却一直为了我而克制自己。其实妈妈今年才四十三岁,往后 一定要过得幸福啊。 我早就期盼有适合妈妈的对象出现,这桩婚事在我看来真是求之不得,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妈妈能搬来东京,我就有 了主心骨,妈妈也会很开心。得赶快给她打个电话。 “妈妈,是我啊,真弓。我看到你的信了。” “哎呀,是真弓啊!”妈妈的声音顿时高了起来。 “上次来东京时你就该告诉我嘛,我怎么可能反对?” “都这把年纪了,怪难为情的。” “你还很年轻呀,说是三十几岁别人都会信的。我支持你!” “喂!不准取笑妈妈!” “哇,害羞了。”我们都笑了起来,“我盂兰盆节后回家,到时把他介绍给我吧。” 真是难以置信,我就要有个父亲了。既然是妈妈中意的人,肯定很优秀。我绝对会恪尽孝道的。 “我说你啊,怎么这时候还打电话过来?是从哪儿打的?” 我这才想起,还没告诉妈妈我安了电话呢。这件事最好再保密些日子。 “没什么啦,我是用外面的公用电话打的。” “这么晚了,女孩子家一个人出门不安全。” “没事的,妈妈你就是爱操心。” “你这孩子真是……” “妈妈,要过得幸福哦!” 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精神,真是太好了。放下话筒,我不经意地朝窗外瞄了一眼,发现对面那家院子的库房里有亮光闪了一 下。 “奇怪。”我注目看了许久,却再没有看到亮光。莫非是我的错觉? 主屋的二楼开着灯,那个译者应该正在工作。 02 八月一日(大泽芳男) 昨晚(七月三十一日)我被藤井茂夫他们硬灌了杯威士忌之后,记忆便模糊不清了。好像我当时喝得酩酊大醉,气势汹汹。 甩开“岚”酒馆的妈妈桑回到东十条后,我先看了看伯母的情况,就又走出家门。到这里我还恍惚记得,往后就毫无印象了。 今天下午醒来时,脑袋沉重得像灌了泥浆,并伴有阵阵刺痛。这是典型的宿醉症状,已经淡忘了半年多的恼人疾病又出现了 。我坐起身,只觉浑身肌肉酸痛,似乎在夜里干了繁重的体力活,可我全然没有这样的记忆。以前酒喝过量的时候,也曾出现过 类似的症状。 伯母静静地躺着,我则在二楼发呆。本来完成一份工作后,那种全身虚脱无力的感觉还挺享受的,但现在我却只有不舒服的 疲倦感,还隐隐有些恶心。 盛夏的太阳火辣辣的,气温也直线上升,刺耳的蝉鸣令人觉得愈发燥热。我只穿着背心和内裤,汗涔涔地躺在垫子上,一直 打盹到傍晚。 听到电话铃响起,缓缓睁开眼睛时,夕阳正照在对面公寓的玻璃窗上,反射过来的光线十分晃眼。伯母是不会去接电话的, 如果把她吵醒,说不定又会惹她不痛快,于是我勉强站起身,下到一楼接起电话。话筒里传来《推理月刊》的编辑藤井茂夫的声 音。 “嘿。” 假惺惺地嘿什么嘿啊。明知道我正在和酒精依赖症作战,还故意给我灌酒,事到如今至少有点儿负罪感好不好。 “你后来怎样了?” 自己偷偷摸摸地先溜了,还好意思问这种话? “我问过‘岚’的妈妈桑了,说你闹得很凶啊。” 废话,被骗喝了那么一大杯毒水,不火大才怪。 “我也在反省。” 嘴上说得漂亮,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么想。我依旧赌气不吭声。 “我明白你很生气,不过我并没有恶意。” 罹患过酒精中毒症的人如果再度喝酒,那后果可不是开玩笑的,很可能会就此完蛋,一辈子都断送掉。 “现在身体还不舒服吗?” “我一直在睡觉,刚才听到电话铃声才醒过来。”我冷冷地答道。 “这样啊,以后还有小说要仰仗你的译笔,拜托啦。” 不是之前就说要商洽工作吗?嗯?结果却全在聊女人,最后还给我下了“毒”。 “好的。” 我不带感情地回答。其实工作什么的我已经无所谓了,不过想想还是卖他个面子吧。藤井略带犹豫地说了声“再见”,挂上 了电话。 夕阳渐渐西沉,我站在窄廊上,正想开门给伯母的房间透透凉风,却忽然发现库房的门开了一道二十公分的缝。那扇门向来 都是上着锁的,照理说不可能敞着啊。这时,小黑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竖着尾巴慢吞吞地踱向水泥墙。 这件事搅得我心神不宁,等天色完全黑下来,我便带上手电筒前往库房查看。许久没来过了,地板上薄薄地积了一层灰,我 看到一行清晰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冰箱的包装纸箱那边,那正是地下室的人口。 “这可怪了。” 难道最近有人来过?我绞尽脑汁地回忆,确定这一周我并没有来过。 我挪开纸箱,顺着梯子下到地下室。合上头顶的木板后,打开了电灯。一看到折叠床上的情景,我险些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手电筒失手掉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折叠床上躺着一个陌生女人,眼睛被毛巾蒙住,手脚分别被麻绳绑在四角的铁管上,一动也不动。我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摸她 的脸颊,皮肤还有弹性,但毫无生气,冰凉冰凉的。那寒冰般的触感从指尖直传到我的肩膀。 “天哪,我闯下大祸了。” 我的病又发作了。在那段无记忆的时间里,我竟然犯下了如此骇人的罪行…“ “啊啊,怎么办啊。” 我只想赶紧离开,踩着梯子往上爬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踏空,右腕严重擦伤。走出库房,刚把门仔细锁好以防别人进入,却 又想起地下室的灯忘了关。 “可恶!” 突然涌起一股剧烈的恶心感,我扑倒在水泥墙边张口就吐。可是从早上到现在我什么都没吃,吐出的只有胃液。强烈的酸味 灼烧着我的喉咙,刺激得我眼泪直流,同时内心还饱受自我厌恶感的折磨。为了找回自我,唯有求助于酒精的力量。什么酒精中 毒,见鬼去吧,跟我如今面临的困难相比,它算个屁。 八月二日 今天我一大早就喝起了威士忌。我想借着醉意将深埋在心底的烦恼尽数忘却,却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尸体的处理问题。我在 这儿痛饮酣睡的时候,尸体并不会自动消失,况且天气这么热,很快就会开始腐败,散发出恶臭。到那时候,保不定就会有邻居 闻出来。趁事态还没恶化到那一步,我得赶紧想办法把尸体藏到某个地方,否则我铁定玩儿完。 可是我没有车来搬运尸体。虽然可以搭出租车,但尸体的臭味会让我立刻败露。就算深夜移尸,现今的警察巡逻频繁,很可 能会在路上被拦下例行盘问。即便顺顺当当地运出去了,又能藏到哪里呢?在这种杂乱稠密的住宅区,想找个藏匿的地方简直如 同大海里捞针。 酒精渐渐破坏了我脑子的正常运转。我把酒杯里的冰块含到嘴里,狠狠咬碎,觉得自己的人生已进入了倒计时。 八月四日(大泽芳男) 小黑从早上起就很反常,约八点时,我被它异样的叫声吵醒了。 又一次宿醉。想不出打破困境的办法,我深感挫败。 脑子就像被搅拌机搅过一样,感觉很恶心。小黑又在凄厉地惨叫,听起来满含悲哀。那声音和发情时的叫声不同,尖细而悠 长,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我忍无可忍地起了床。 我打开窗子,正想朝小黑怒喝,突然看到正从窗下的小巷走过的清水真弓的身影,吓得我慌忙缩回头。原来现在是她上班的 时间啊。 该死,一切都是她的错,她是种种事件的罪魁祸首。那晚发生的事我也全部记起来了。 七月三十一日晚上,我喝得烂醉回到家,先向伯母道了歉。 然后我再度来到小巷,恰好看到一个女人从公寓二楼下来,我认定那是清水真弓,便跟了过去。两人的背影实在太像了,我 压根儿没想到会摆乌龙。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窥伺着下手的机会。再往后…… 小黑又叫了起来。 我的思绪就此中断,顶着沉重的脑袋下到一楼。小黑这家伙,躲在哪儿鬼叫呢?动物的鼻子灵敏得很,看来它已经察觉到尸 体的存在了。不赶快让它收声,只怕会惹出大乱子。 连我在一楼都能嗅出腐臭的味道,我再也受不了了。今晚必须处理掉尸体,否则无异于自掘坟墓——坟墓?这可不是什么好 笑的事。 “小黑,小黑。” 我刻意用讨好的声音唤着小黑。 03 八月五日这天,曾根新吉打从上午起就很不顺利。 因为天气热,他本想在赤羽的弹珠店边纳凉边赚点儿钱,可是完全开不出奖。换了台机子,结果还是一样。他认识的那些熟 面孔也都在埋头苦战,看来这家店所有机子上的钉子都重新钉过了。等他回过神来,两万元已经打了水漂,下午三点多离开弹珠 店时,他简直气昏了头。 若在往常,这个时候他肯定会去喝一杯冰镇过的啤酒,但今天他可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如果不闯空门把这笔损失补回来,这 口气无论如何他也咽不下去。 赤羽站往南这一带他来得不多,不过在新鲜的地方换换心情也不错,他开始物色合适的住家。偏偏这边有很多街道工厂和学 校,车辆、行人往来如织,很难找到乘虚而人的机会。明智的决定是就此放弃,但被夏天的毒日头晒了半天,曾根的判断力已经 明显下降。干他这行的,需要具备动物般的直觉,能在瞬间判断出住宅中是否有人,若没有这项本事,就是落伍分子,必将失败 无疑。 曾根偶然在小巷深处发现了一幢木造房屋,看起来好像没人在家,他便溜了进去,不料百密一疏,有个老人正在院子里修剪 花草。一撞见他,老人当场大声呼叫,连附近的狗都跟着狂吠,吓得曾根落荒而逃。跑着跑着,耳鸣声越来越强烈,一站下来就 更难受。正当他蹲在路边,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惶恐时,远远地传来了警车的声音。难道是老人报警了?他心生不安,迈步又往前 走,不知不觉七号线环状高架桥已在眼前。 穿过七号线下方的地下通道,就到了熟悉的商店街——东十条商店街。曾根正走在街上,一辆警车从他身后开过来,副驾驶 座上的警察用锐利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之后便浑不在意地转过头望向前方。前科犯曾根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松了一大口气。 他经常光顾的站前小酒馆已经开门营业,真是太好了。一口气灌下一扎鲜啤酒后,耳鸣总算销声匿迹,心情也平静了下来。 “混账东西!” 他暗骂自己。哪有这种不着调的干法?这不等于把自己往牢里送吗?只不过输了两万元而已,居然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像 今天这种喝凉水都塞牙的日子,就该吃饱喝足回廉价公寓睡大觉才对。 刚住进那间公寓时天气凉快,感觉还算不错,可到了夏天就闷不透风,湿气又重,差劲透了。人待在屋里就像蒸桑拿一样, 难怪租金这么便宜。 不过现在酒一下肚,他又觉得回去蒸蒸桑拿也蛮好的,先出一身汗,再去盥洗室冲个凉。果然,是天堂还是地狱,全看你怎 么想。他突然觉得很好笑,嘻嘻地笑出声来。 “先生好像很高兴啊,有什么开心事?” 小酒店的老板向他搭话。 “嘿嘿嘿,打小钢珠赢了。” 但霉运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小酒店里只是中场休息,新一轮暴风雨来临之前短暂的平静。 酒喝到一半,忽然下了阵暴雨,雨水打湿了道路,感觉多少惬意了几分。曾根换到隔壁的烤鸡肉串店,又喝了好一会儿酒, 一直到了晚上九点多,夜风一吹,才终于想回家了。为了早点儿回家,他选择抄近路回去。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他滞留在店里 ,以至于喝得比平常多了些,脚步晃晃悠悠的。正当他蹒跚地走在黑暗的夜路上时—— “喂!”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喊他,惊得他一个激灵。 “嗯?” 他回头一看,是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不禁暗呼不妙,一定是刚才入室盗窃的事败露了。自卫的本能使他体内的酒精瞬间蒸 发,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虽说年纪已经大了,但到底还有多次涉险过关的经验,他用尽全力撞上警察,然后一溜烟跑了开去。 警察猝不及防,连人带车被撞倒在路上。 曾根跑进黑暗的小巷,忽左忽右地绕着圈子,甚至从别人家的院子里横冲而过。起初背后还有“站住!”的叫声,后来终于 成功甩掉了追兵。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熟悉的巷弄——大泽芳男和清水真弓所住的小巷。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难受不已。经过这 一阵拼命狂奔,再加上摆脱警察后精神上大为放松,醉意重又向他袭来。他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要是此时再遭到警察的例行问 话,就只能乖乖认命了。要一个年近五十的人全力快跑,实在太残忍了,他的腰和腿都已经累得不听使唤了。 突然有个黑糊糊的动物从他脚边蹿过,吓了他一跳。 那是只大黑猫。黑猫从大泽家的栅栏底下钻出去,轻盈地跳上小巷另一边街道工厂的水泥墙,消失在了墙那边。不知从什么 地方传来自行车停下的声音,万一是刚才那个警察就惨了,恐慌的曾根急忙寻找着藏身之所。 日升雅苑的二〇一号室亮着灯,显然真弓已经回来了。二〇二号室倒是漆黑一片,但他不知道那个叫户塚健一的学生通常几 点回家。至于大泽家—— 大泽家只有二楼有灯光。曾根灵光一闪:何不躲到他家院子里?既然刚才那只黑猫能跑出来,可见栅栏下方肯定开有小洞。 虽然从那里钻进去很费劲,不过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挑剔了。 曾根伸手摸了摸小洞的边缘,发觉木头已经朽坏,随便一抠就簌簌地崩塌下来。他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把洞挖大,然后钻了 进去,没想到后背被某个突出的东西钩到,衬衫被刺啦一声撕破了。 栅栏内侧种有树丛,树枝和坚硬的叶子拂得他脸上痒痒的,但却是个极好的藏身处。躲在这里不仅从围墙外发现不了,也不 会引起大泽的注意。 曾根刚刚躲好,就听到自行车穿过小巷的声音。 “到底跑哪儿去了?” 从说话的声音听来,肯定是刚才那个警察无疑,而且还是两人一同巡逻。眼下唯有屏声敛息地深藏不出了。 曾根的神经绷得太紧,以至于身体重又渴望起酒精来。他的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就像有蜜蜂在狂扇翅膀。身上的酒气引来 了蚊子,但他怕被大泽发现,不敢伸手拍打。 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曾根自己感觉足足挨了三个小时,但实际上只过了一个小时而已。二〇一号室清水真弓的房间已经熄 了灯,整个院子没人一片黑暗之中,他这才从树丛里站起身。看到旁边就是库房,他觉得躲到那里面应该比较舒服,既不会被蚊 虫叮咬,又可以舒展舒展筋骨。 穿过树丛,眼前是一个菜园,不过似乎最近没人料理,地里杂草丛生。曾根小心翼翼地迈步向前,却只听啪嚓一声,不知踩 上了什么,吓得他心里一惊。他决定把鞋脱了提在手上往前走,不料手指碰到了一个微微有些温热、黏糊糊的东西。 “什么啊这是?” 他闻到一股青草的气味。拿起来对着微弱的光线细看,原来是一根已经烂了的大黄瓜。他尽量不发出声息地来到库房前。 “浑蛋!”曾根忍不住出声大骂。库房的门上有把很大的挂锁,锁得严严实实,根本没办法进去。 “哟!” 他不由自主地捂住鼻子。从门里飘散出一种诡异的味道,很像蛋白质腐败的那种气味,闻起来很恶心。他感到胃里的食物直 往喉咙处涌,赶忙捂住嘴巴。这种感觉实在是难受,他开始一点一点地往后退。 就在这时,主屋那边响起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是大泽那家伙。曾根退回原来的藏身处,透过树丛窥探大泽的动静。 只见一个黑影快步走来,连手电筒都不用,行动悄无声息,给人以鬼鬼祟祟的感觉。他的脚下发出“扑哧”声,应该是也踩 到了熟过头的大黄瓜。来到库房门前,大泽咔哒一声把锁打开,接着就听到物体摩擦的声音,从库房里不断传出哐里哐当的模糊 声响,等到大泽再度出现时,手上握了根看似木棍的东西。 曾根暗想,莫非大泽发现有小偷闯入,准备进行攻击?这种时候要是被大泽抓到,显然对他很不利。他已经上了年纪,平常 不离身的菜刀今天又刚好没带。 曾根定睛细看,却见大泽的举动十分古怪,他用木棍在菜园里又敲又戳,最后选定一个地方,开始挖起坑来。那看似木棍的 东西,其实是把铁锹。 大泽像中了邪似的拼命挖着坑,看得曾根心里发毛。大泽周围仿佛张开了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结界,有种任何胆敢接近之物都 会被反弹回去的紧张感。他的动作十分猛烈,就像是在对地面发泄内心的怒火,周围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听着单调的沙沙声 ,曾根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大泽全神贯注地挖了约二十分钟,挖出的土在菜园中央堆起一座小山,坑深得已经遮没了大泽的胸口。 直到这时,曾根依然猜不透大泽的用意。大泽从坑里爬上来,把铁锹狠狠地插到土山里,肩膀如同痉挛般抖个不停,好像很 生气的样子。 大泽再次走进库房,出来时肩上扛了个毛糙的大袋子,看起来分量很重。令人吃惊的是,大泽竟然在哭。压抑的呜咽声连曾 根藏身的地方都清晰可闻。紧接着一股腐臭味儿扑鼻而来,比他之前闻到的还要冲。 这种味道太可怕了,曾根再也忍耐不住,在树丛里吐了出来。他伸手捂住嘴巴,温热的酸液顺着指缝滴落。这个时候若被大 泽发觉,绝对是死路一条。就算在黑暗中,也感受得到大泽身上的那股阴森之气,他全身都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与其被他宰掉,曾根宁可被警察逮捕,蹲监狱至少还有饭吃,性命也可保无虞。他没有往回看,开始以匍匐的姿态慢慢后退 。脚抵到栅栏后,他用脚摸索刚才钻进来的洞穴的位置,右、左、右……找到了! 没想到这一高兴,脚重重地踢到了栅栏上,发出啪嗒一声响来。 “谁?是谁?” 啊呀!被发现了!他会杀了我的,我可不想死得那么惨啊。曾根吓得全身冷汗淋漓,他闭上眼睛合掌祈祷。 大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上多半还握着铁锹。曾根心想,要是被他用铁锹痛殴,这条小命就算完了。 腐臭味浓得让人无法忍受。曾根深深地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背透了。 04 八月五日(大泽芳男) “谁!是谁?” 我大叫起来。这种时候若被别人发现,我就彻底完了。连日来天气炎热,尸体腐败之快远超过我的想象。如果不在今天埋葬 下去,就一定会被邻居察觉,所以我从刚才就铆足了劲儿挖坑。因为精神高度集中,再轻微的动静也逃不过我的耳朵。 “喂,谁在那儿?” 为了挡住腐臭的气味,我一直戴着口罩,这时鼻子周围又潮又热,已经闷到无法忍耐了。我摘下口罩,双手紧握铁锹,缓缓 逼近发出声音的地方。自从伯母卧病在床,我便无心再给菜园除草,以至于杂草肆意横生。靠近栅栏处种着一排罗汉柏,很可能 有人躲在那里。 我不能打开手电筒,但院子的地形早已熟记在心,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我一面用铁锹拨开杂草,一面一步一步往前走,裤 脚被雨后湿润的草叶打得湿淋淋的。 有沙沙声响起,我摆出随时准备作战的姿势,举起铁锹对准前方。有这家伙在手,不管对上谁都是我占上风,休想逃之天天 。 我想大声怒喝,又怕惊动邻居。万一被人发现尸体,那可就赔大了。于是我压低声音喝道:“给我出来!”只见树丛下闪过 一道微光,接着传来喵的一声猫叫。原来是小黑的眼睛在闪光,我登时松了一口气。 “你想吓死我啊?” 小黑从树丛中出来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径自跑去闻坑旁的尸体,没闻两下便拱起身子,尾巴倒竖,冲着尸体呜呜地叫唤。 它好像很厌恶尸体,那叫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嘘,一边儿待着去!” 我挥起铁锹赶走小黑。小黑拥有动物特有的敏锐嗅觉,早在几天前就察觉到了异变,发出奇怪的叫声。 我昨天已经把尸体从地下室搬到库房,并用两个旧米袋分别从头、脚套上,然后拿绳子层层缠绕。但臭味实在太强烈,即便 这样也没办法完全掩盖。尸体的腐臭还是散发出来,无处不在。 其实我昨晚就想动手,只是因为清水真弓迟迟不睡,担心被她发现才未付诸行动。今天我下定决心,无论时间多晚,只要她 一就寝就着手作业。 我喝着加冰的威士忌消愁解闷,从黄昏时分起便一直注视着二〇一号室。我原本做好了打长期战的准备,真弓却意外地十一 点就熄了灯。二〇二号室的学生正放暑假,和往年一样骑摩托车出门旅游去了。二〇三号室的老夫妇一向九点入睡,不用放在心 上。 为了稳妥起见,我又等了三十分钟,然后戴上附有活性炭的防臭口罩,用铁锹在院子里挖坑。之所以选在西红柿秧旁边,是 因为它已经过了收获季节,枯萎得差不多了。我花了十几分钟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再从库房扛出装有尸体的米袋,准备埋进坑 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可疑的声音,还好发现原来是小黑,才总算略略安心了。 正想擦去满脸的汗水,一不小心口罩掉了下来,顿时腐臭味直冲鼻孔,呛得我直咳嗽。改用嘴呼吸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只觉 反胃越来越厉害,慌忙把口罩戴上。然而刚刚闻到的恶臭已经深植入心,哪怕摇头、吐气也很难从脑海里驱除。之后我便一直在 和呕吐感作战,好几次胃酸冲到喉头,又被我和着唾沫一起咽下。 我拼命抬起丢在黄瓜地里的尸袋,先放到坑旁。我先下到坑底,把地面踩实,然后双手抱住袋子。只要再使把劲儿就成了, 再忍耐一下,我就能从这可怕的苦役中解脱了。 这时我忽然感觉手上有东西在动。我的第一反应是尸体复活了,但这种事绝无可能发生。既然已经散发出如此难闻的味道, 当然是死得透透的了。 我挪开袋子一看,两条脑满肠肥的蛆虫正在手心蠕动,其中一条已经被压得稀烂,内脏飞溅在我手上。 “哇!”我尖叫一声,袋子顺势滑落至坑中,沉重僵硬的尸体撑破袋子,冒出一只惨白的手。饶了我吧——我忍不住发出无 声的悲鸣。紧接着毫无生气的脸也从袋里露出,在幽暗的光线下,依稀还能看出五官的轮廓。 尸体紧闭的眼睛突然倏地一动,惊慌失措的我赶忙把袋子丢到坑里,就在同一时间,从尸体的眼皮底下爬出好多白白的蛆虫 。 我狼狈不堪地爬到坑外,把掉落的袋子覆在尸体身上,再用铁锹不停地往坑里填土。土坟造好了,我用脚踩实踩平,又往上 面放了约摸十个熟透的黄瓜,心里寻思着明天再拔些杂草堆上去作伪装。 回到浴室冲洗了一遍又一遍,用肥皂几乎洗脱了一层皮,身上沾染的尸臭却还是萦绕不散。蛆虫在掌心压烂的感觉,无时无 刻不让我觉得恶心。这件事给我内心带来的冲击,一时半会儿恐怕是摆脱不掉了。为了逃避,唯有借助酒精的力量。就算再次酒 精中毒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忘却所有的噩梦,我情愿把灵魂出卖给恶魔。 这一晚,在睡意来临之前,我一直把威士忌当白开水一样猛喝。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已记不太清了。 八月十日 从“埋葬”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天了,挖坑的地方除了当事人——也就是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晓。“埋葬”的隔天早晨我就 大张旗鼓地除了一回草,把连根拔起的杂草全堆在“埋葬地”上。一场阵雨过后,杂草重获新生,现在只有那块地方郁郁葱葱的 一片。 现在再也不需要担惊受怕了。这段非同寻常的经历使我的精神饱受折磨,以至于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我胡思乱想半天。 我很害怕看报纸,所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报道,不过警察一直没到我家来过,也没有引起左邻右合的怀疑。我把库房大门敞 了两三天,让它彻底通风换气。小黑的状态也已恢复正常,现在一天两顿猫粮吃得津津有味。 随着周遭的环境重归平静,我的心情也因为度过危机而趋于闲适,精神状况前所未有地稳定。我甚至有些怀疑这十天来发生 的事全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家里已寻不到半点儿尸体的痕迹,有关尸体的记忆正从我周围日渐淡去。 这都是托了酒精的福,是酒精给了我力量。去年我会精神崩溃,是因为总是一个人愁肠百结,才会沉溺在酒乡逃避一切。但 今年和去年不同,我凭借自己的力量战胜了诸多困难。通过亲手处理尸体,战胜了内心深处的怯懦,精神上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 界。而在这个过程中,酒精可以说是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 此外,由于伯母病倒了,我精神上的重压便不复存在,这一点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一切都和去年的情况不同了。 现在适量饮酒可以令我的精神稳定,只要不过量就没事儿。我不敢想象喝过头会怎样,不过至少无须再担心喝酒了。 只要清水真弓那女人老老实实的,别再刺激我就好…… 05 八月十三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高野太太已失踪近两周了,听说一直无迹可寻,报章的报道也从案发翌日起便大幅缩水。我没和高野联系过,对于案情的进 展一无所知,内心的焦虑越来越甚。 因为盂兰盆节已过,业务量直线下降,工作上轻松了很多,但我总是一下班就直接回家。虽然警察在案发后加强了巡逻,一 度可以安心走夜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我很怕一个人走那条幽暗的小巷。 就这样,健身会所那边也等于是不了了之。阿绿好像也丧失了热情,不再去了。我没有向她道过歉,但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 她。 我没有什么事可做,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每天十一点就上床睡觉。 隔壁的户塚君去北海道旅游了,没人在家。七月底时,他曾向我打过招呼说“我要出门啦”。 好羡慕无忧无虑的学生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真想回到那个时代。听户塚君说,他要到九月下旬才回来。 晚上九点多,高野突然来了。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很高兴他来看我,但他太太出了那种事,我实 在不知道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 “你太太的事怎么样了?” 他难过地摇摇头,坐到了椅子上。也许是心理作用,他那麦色的脸庞看起来很苍白,眉间的皱纹也显露出他这两周来的心力 交瘁。 “完全没有头绪,调查很难取得突破。” “没有目击者吗?” “凌晨一点,哪儿还有行人啊!” “报警的人什么都没看到?” “听到惨叫的是住在附近的专科学校学生,赶到现场时,只看到一个手提包丢在地上。” “她会不会是被劫上车带走了?” “不会,当时没有汽车行驶的声音,不存在这种可能。” “那她怎么会消失不见?” “要是知道就不用烦恼了。现场没有任何搏斗和劫持的痕迹,唯一切实掌握的证据,就是炫耀似的留在地上的手提包。你不 觉得有点儿反常吗?” “是啊。” “警方认为这是我太太故意设的骗局。” “骗局?” “对。有人作证指出我和太太之间关系紧张,警察起初对我抱有怀疑,但因为现场没有劫持的迹象,所以目前倾向于认为是 她在存心怄气。” “但如果是这样,时间也太长了一点儿吧?就算是去旅行,或者去朋友家借住……” “她天生脾气坏,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任性惯了的。” “你也觉得是她设的局吗?” “现在我也慢慢开始相信了。只有这个理由才解释得通,不是吗?” “这样子啊……”我沉思着。 “不过,”他说,“如果是她存心气我,我反而会很高兴。” “怎么说?” “因为不用担心了呀,随便她什么时候回来,我才不管。” “这样好吗?” “嗯,没她在,我反倒乐得清净。” “所以你今天过来了?” “不应该来吗?” “不是,只是这样会不会引起警察怀疑?” “你放心,他们已经不再监视我了。” 于是他决定今晚在我这儿过夜。此刻他正在洗澡,从外面都能听到他哼的歌,看来他已经愁怀尽去,心情大好。虽然总觉得 他太太的事有些离奇,不过得知很可能并未遭遇不测,我也稍感宽心。他太太是一个那么争强好胜的人,一定正在某个地方过得 好好的。就算遇到随机袭击行人的路煞,我看她也有本事打退。 06 八月十三日(大泽芳男) 今天一早我就开始工作,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我在书桌旁放了瓶威士忌,每次往酒杯里倒上少许,闲时便小酌一口。如 果喝得太猛,很快就会醉倒。但只要有所节制,浅斟慢饮,反而有助于工作顺利进展。 这次翻译的是女作家希尔达·劳伦斯※一九四七年的作品《DeathofaDoll》,书名应该可以直译为《人偶之死》。这是部别 具风味的悬疑小说,故事以女生宿舍为背景,登场角色除了警察和医生,几乎全是女性。我大致看了一遍,感觉相当有趣。(※ 希尔达·劳伦斯(HildaLawrence,1906-1976).活跃于四十年代中后期的美国女推理作家,作品有(《人偶之死》、《雪地之 血》等。) 两天前去《推理月刊》编辑部拿原版书时,藤井茂夫对于那天灌我喝酒的事,似乎多少有些内疚,一直不敢正视我。 “去新宿喝一杯如何,‘岚’附近?” 当我如此邀请他时,他支支吾吾地说:“今天就算了,以后再找机会吧。” 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要去,只是想试探藤井的反应。看到激起了他的负罪感,我总算心满意足了。 因为满心都是这些惬意的事,“埋葬”之后我每天都过得很愉悦。恰到好处的酒精将头脑刺激得十分活跃,翻译工作也进行 得顺风顺水。 难得一切都如此顺利,却又被清水真弓给毁了。 真弓之前安分过一段时间,但今天,那个频频来骚扰的中年男人又出现在了二〇一号室。我很想无视他们,结果却反而更加 在意。一想到紧闭的窗户后面正在上演的淫乱画面,我便再无心思翻译。我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酒,很快就有些醉醺醺的,怒火 则愈发高涨。为什么我老得受这种折磨? 我会落到不得不偷埋尸体的地步,说起来都是清水真弓的挑逗行为惹的祸。她那一连串举动是在明目张胆地勾引我,而我的 反应又正如她所愿,最终彻底陷入她设下的圈套。失去理智的我把她送上的祭品当成她本人,不仅绑到家中,还失手错杀。 我再也不想搬弄那种腐烂的尸体了,在院子里挖坑埋葬的事也绝不再干了。这会儿的真弓,一定正在嘲笑我的愚蠢。 为了平息怒气,我来到夜晚的街上漫步。我在北本大道叫了辆出租车,一路开到新宿。今天白天一直吹着饱含湿气的热风, 到了晚上也没凉快多少。 有两周没来黄金街的“岚”了。幽暗的小店里坐上七个人就客满了,但今天依然没人光顾。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我的怒火 却丝毫没有减弱。 “哎呀……” 妈妈桑看到我,刚开口说到这里便哑住了。她没有招呼“欢迎光临”,也没有露出殷勤的笑容,化着浓妆的皮肤看起来白得 可怕。我一言不发地坐到角落的椅子上。 “给我来杯兑水的酒。” “喝酒不要紧吗?” 妈妈桑担心地看着我。“你不是说过,医生要你戒酒吗?” “没事儿的。” “那天后来怎样了?” 妈妈桑问的是七月三十一日的事。“你醉得那么厉害,有没有顺利到家啊?” “要是不顺利,现在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我没好气地说。妈妈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有点儿发窘。 “说得也是啦……” 她把一杯酒静静地放在我面前,冰块儿轻撞酒杯,哗啦哗啦作响。 “藤井先生当时很担心你呢。” 一听到藤井的名字我就反胃。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个人肯定在心里嘲笑我呢。” 我喝了一口酒,味道淡薄如水。 “别这么说嘛。” “哼!” “酒别喝太多啊。” “你只管做你的生意就好。” 我把酒一口气喝干,在嘴里嚼着冰块。“再来一杯浓点儿的。” 喝完第二杯,我胸口的恶心感却愈发厉害,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我的手开始颤抖,和去年酒精中毒时的症状一模一样 。明知情况不妙,我却无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再度高涨,到达了极限。身体深处涌起一股热流,耳边咚咚作响,恍如伏都教 ※的铿锵鼓点,让我抑制不住全身发抖。(※又译巫毒教,是一种源于西非的原始宗教,现仍流行于海地和其他加勒比海诸岛的 黑人中,其举行宗教仪式时的音乐以击鼓为主。) “大泽先生,真的不要紧吗?” “嗯……” 我的脸颊微微抽搐着。 “早点儿回去吧,伯母会记挂你的。” “她已经睡了。” “要是你再住进医院,问题就大了。留下伯母一个人在家,多孤单啊。” 妈妈桑分明是想撵我出去,刻意摆出为难的神气。 “你少管,再来一杯。” “不行,不能再喝了。” 见她不肯答应,我干脆自己动手去拿吧台上的酒瓶,却被妈妈桑重重地打开了,她大声说道:“别再喝了!” “很痛啊!臭老太婆!” “老太婆就老太婆,我这样是为你好,你快回去吧。” 妈妈桑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 “好好,回去就回去。这种破店,我再也不会来了。” 丢下狠话后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翻倒在地。 酒劲在体内发散,我脚步踉跄地走下狭窄的楼梯,就在只剩三个台阶时,一脚踩空,摔了下来,腰被狠狠地撞到。 “可恶!” 我痛得好一阵子动弹不得。妈妈桑听到动静吓了一跳,从楼梯上探出头来。 “你没事儿吧?” “吵死了,老太婆给我滚一边去!” 我一边揉着腰,一边晃晃悠悠地走在小巷里。越走腰越痛,我的怒气也随之水涨船高。无处发泄的憎恶最终集中到了清水真 弓的头上。我打心底里觉得,如果不把她解决掉,我就永远都别想过上真正安稳的日子。 依稀记得我当时是在歌舞伎町闲逛,但之后的记忆就是一片空白了。 八月十四日 早上醒来时,依然醉得昏昏沉沉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我发现自己连睡衣都没换,还穿着昨晚出门时的衣服睡在工作间 里。 昨晚发生的事难道全是梦?我试着回想,脑袋却感到阵阵刺痛。记得我去了“岚”,和妈妈桑吵了一架,下楼时一脚踩空摔 到地上。如果这是梦,未免太生动鲜明了。起床时,腰部一阵剧痛,裤腰处也有些绽线,脱下一看,那里淤青了一大块。 这样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了。我手上沾着泥巴,可我对如何沾上的记忆却很模糊,可以说是毫无印象。身体如同灌了铅一般 ,又倦又乏,感觉像是刚刚做过重体力劳动,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痛。 “奇怪,怎么会这样?” 我喃喃自问,但想破头也想不起来。就和七月三十一日那晚一样,十二个小时的记忆完全蒸发。我只记得自己喝酒喝得很凶 ,之后就进入了失忆状态。 盂兰盆节期间,天气闷热得像蒸笼,蝉鸣声听得人心情烦躁。我伸手去擦满脸的汗水,只觉额头火辣辣地疼。一看掌心,沾 着淡淡的血迹,应该是擦伤。 就在我起身准备去洗澡时,看到库房的门开了一条缝,不由得大吃一惊。这简直就是上次事件的重播。 身体内异乎寻常的疲劳感、十二个小时的记忆丧失、微微打开的库房门。三个因素加在一起,得出的结论只可能是一个。 我整个人如同坠人悬崖,那个噩梦又出现了。 我一定又绑架了一个女人,并把她监禁在库房的地下室里。 她会是清水真弓吗?我想起在“岚”喝酒时,对真弓怀有的满腔怒火,还打算去收拾她。到这里为止我都记得很清楚,看来 我肯定劫持了真弓,把她关在地下室。问题是后来怎样了呢?如果只是监禁就还好,万一杀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对于真弓,我只想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罪孽,悔过自新来乖乖伺候我,并没有存心要杀害她。 我又想起额头的伤,觉得有可能因为她很难对付,而干脆把她杀了。究竟真相如何,只要去一趟地下室便可见分晓,但白天 容易被人发现,不宜轻举妄动,还是等到晚上吧。等待的滋味着实难熬,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心的焦躁感不断膨胀。虽然想专心 翻译,脑子却没办法正常运转。 从黄昏起我就泡在附近的餐馆,喝着啤酒消磨漫漫无尽的时间,好不容易挨到了八点。 回到家,正要推开玄关的玻璃门时,我蓦地打了个冷战。因为我看到二〇一号室亮着灯。窗前映出一个女人的影子,她正拉 开窗帘,朝外张望,毫无疑问那就是清水真弓。 既然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现在被我监禁在地下室的又是谁呢? 难不成我又错绑了别的女人…… 我急忙从后门溜到库房。二〇一号室的灯光照到了库房附近,不过真弓的身影已从窗前消失了。库房的门开了十厘米左右, 我迅速钻进去,回手把门关好。 刚一进去我便打开手电筒四下探照,很明显有人来过,那些破烂儿的摆放位置有了微妙的改变。本应立在地下室入口处的瓦 楞纸箱翻倒在地,毫无遮蔽的洞口大张着黑色的大嘴,仿佛是通往异次元的门扉,无论尸体还是别的什么都会被吞噬进去。 我像往常一样踩着梯子打开电灯,再挪过纸箱盖住洞口,才慢慢下到地下室。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脚终于踏到了水泥地面。不管我情不情愿,都必须面对现实了。 回过头一看折叠床,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被毛巾蒙着眼睛的女人。眼睛被毛巾蒙住,这个细节也和上次一样。她留着一头染 成棕色的卷发,与我素不相识。我解开毛巾,只见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我。太好了,她还没有死。 “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只是出了点儿小误会,才会弄成这样。” 她没有回答,大概以为自己会被杀掉,很害怕吧。真可怜。 “不用担心,我马上就放你回去。” 话虽这么说,可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妥当。她已经亲眼看到了我,如果就这么放她回去,必将大祸临头。 对了,我有安眠药啊。还剩很多没吃,可以下药让她睡着,趁机将她悄悄运到别的地方。虽然我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犯的 罪,但毕竟绑架罪重,必须确保她安然无恙地回到家才成。 “告诉我,你家在哪儿?” 07 八月十七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这几天高野几乎天天都来。听说他太太失踪一案,警方近来的侦办已经相当敷衍。他还说,就算没有松懈,新发的案子层出 不穷,也不可能多拨人手来找一个故意玩失踪的人。 公司方面,忙碌的旅游旺季已经过去,我决定下周五回家待三天。当下就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她一听高兴极了。我还跟她说 ,到时候要把未来的丈夫介绍给我。既然是妈妈喜欢的人,肯定出类拔萃,我现在就盼着和他见面了。 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窗外,那个男人今天又待在库房。库房就在我房间的正下方,因此只要一开灯就能看得特别清楚。最近他 经常趁夜钻进那里面,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干什么。看得出他是在刻意避人耳目,但其实一切都被我尽收眼底。每到晚上十点多 ,他就溜到黑灯瞎火的库房,在里面打着手电筒转悠,从门缝不时漏出微弱的光线。 夜里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行动,这行为本身就透着古怪。莫非他有什么苦衷,不能在白天进入库房?他的伯母白天一直待在一 楼,或许是怕被她看到也说不定。这人平常就很阴沉,一想到夜里他不知在做什么诡秘勾当,我就觉得寒毛直竖。 没躲在库房的时候,他通常都在二楼工作。透过敞开的窗子,能看见他穿着背心,在稿纸上奋笔疾书。书桌上搁着瓶威士忌 ,他时不时就端起酒杯来一口。这种泡在酒缸子里的译者,我最讨厌了! 十一点时,门铃响起,将我从沉思中唤醒。一定是高野来了。 八月二十二日 下午四点多,我搭乘的上越新干线到达长冈站,我回到了暌违五个月之久的故乡。透过车站的玻璃窗,依稀看到那令人怀念 的绵延山脉,心中不觉泛起感伤。穿过检票口,妈妈已经在等着我了。 “你回来啦。”妈妈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打扮得十分亮丽,看起来年轻得不得了。啧啧,只要肯花心思,这不是办得到 吗? “我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说我们是姐妹都有人信。” “不准取笑妈妈。” “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啊!” “你也很容光焕发嘛,交到男朋友了?” 明知妈妈是在开玩笑,那一瞬间我还是觉得很内疚,心里有些犹豫。不能向妈妈提起高野的事,至少现在还不能…… “怎么了,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一笑带过,“好了,我们走吧。” 岛田宗一郎,四十八岁。 他就是我未来的继父。我和妈妈先回家休息了一阵,晚上七点,在市内一家颇有情调的餐厅和岛田先生共进晚餐。他的头发 中微现银丝,椭圆形的脸,一看就有精英主管的气质。身穿名贵西装,十分得体,给人感觉很爽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出色。 “感觉好像相亲一样,真是紧张。” 岛田先生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妈妈则在一旁哧哧偷笑,我很少看到她这么开心的样子。她和岛田先生并排坐在一起用餐时, 看起来真的很登对。熬过独自拉扯孩子的漫长寒冬,妈妈终于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春。 岛田先生挥洒自如地讲着笑话,听得我们母女俩乐不可支。吃完饭时,气氛已经融洽得就像一家人了。 “妈妈就拜托您了。” 借着威士忌的酒劲,我向岛田先生低头致意。 “真弓,你瞎说什么啊!”妈妈满脸通红地拽拽我的衣袖。 “这有什么要紧。”岛田先生说着,一本正经地朝我低下头,说,“我这个大叔抢走了你心爱的妈妈,真是很对不起啊。” 他主动向我伸出手。那是只温暖的大手。 “我妈妈不懂事,请您多照顾了……” 我这句话一说出口,俨然就是答应了对方的求亲。 “喂,少得意忘形!”妈妈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三个人爆笑了起来。 “我也有个和真弓差不多大的女儿,她多了一个可爱的妹妹,一定很高兴。” “我也很开心。” “我女儿已经结婚了,下回就等着喝真弓的喜酒了。” “哦……”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弓好像有恋人了。”妈妈说。 “妈妈你真过分。”我在餐桌底下捶打妈妈的膝盖。 “啊呀,说错了吗?”看来她是要报刚才的仇。 “坏心眼!”我倏地别过脸去。 “咦,谁这么有福气抱得美人归,我可真想见见。” “没有那回事啦,我哪有什么恋人!”我不安地用力摇着头。 和岛田先生分手后,我们回到了市营公寓※里熟悉而亲切的小家。母女俩难得地促膝长谈了一晚。(※指由市政府建造、管 理,提供给低收入者居住的廉价出租公寓。) “岛田先生人很好,我真替妈妈高兴。” “你满意他就好。” “他是妈妈选中的人嘛,我当然满意了。” “不知道我们俩谁先修成正果呢。” “什么啊?” “结婚呀。你也有心上人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要不怎么叫妈妈呢。” 妈妈的眼睛真是雪亮,蛛丝马迹全被她看在眼里。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过些日子再告诉您吧,现在还不到时候。” “是吗,我很期待啊。” 高野的事,我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我不知道妈妈听了会作何反应。如果我告诉妈妈他是有妇之夫,年纪又长我许多,绝对会 遭到反对的吧。 等日后时机成熟了再…… 08 八月二十二日,曾根新吉又潜入了清水真弓的家中。这是他时隔许久的重访。 八月初那天,被警察追赶的曾根不得已躲进了大泽家的院子,在那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情景。当时他差点儿就被大泽发现, 吓得心惊胆战,多亏那只黑猫化解了危机,他才能爬出栅栏死里逃生。随后他一溜烟儿跑回自己的公寓,不顾天气闷热,裹着被 子瑟瑟发抖。 曾根知道那股可怕的气味是什么。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二十多年前的夏天,他祖父在老家过世的时候,棺材里就曾散发出 同样的气味。当时还没有干冰,夏天死人是件很伤脑筋的事。有时流浪汉倒毙在公园角落,一连好几天没人发现,尸体也会飘散 出那种臭味。 可是他从没闻过像大泽家院子里那么强烈的气味。大泽埋下去的那具尸体,应该已经死了一周以上。 有过如此恐怖的体验,曾根有好些日子只要一吃饭,就会不经意地想起那股气味,然后恶心得想吐。显然大泽杀了人,然后 把尸体埋在了院子里。 但他究竟杀了谁? 稍一凝神思索,曾根的耳朵就鸣叫得让他受不了。他那长时间被酒精侵蚀的大脑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没办法解开这个谜 团。 “混账东西!” 不管怎样,大泽都是个心狠手辣的恶徒无疑。别看他戴着知识分子的假面具,私底下却做出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曾根平常不 看报纸和电视,对社会热点不甚了解,但他相信在那附近肯定发生了可怕的事件。他暗自打定主意,在事态平息之前,还是暂时 远离大泽家为妙。 之后过了好一阵子,曾根重又记起大泽的事情,觉得不能就这么放过他。要监视他的行动,真弓的房间是最理想的地点,他 不仅有那里的钥匙,还能确定白天不会有人在家。他可以透过窗户窥探大泽的动静,抓住他的把柄。 一个月不见,真弓家中的变化之大,再次令曾根感到震惊。房间里的家具又比以前多出不少,可见真弓并未迷途知返,仍和 高野打得火热。 曾根首先翻看了一下餐桌上的日记,得知真弓从今天起回老家新泻三天。这真是天遂人愿,尽可气定神闲地监视大泽了。 冰箱里的罐装啤酒冰得凉凉的,让曾根心花怒放。他先给自己倒了杯啤酒,接着仔细读起真弓的新日记。 花了三十分钟把日记看完,曾根的情绪已经兴奋到了顶点。 “那小子果然干了无法无天的事!” 只要敢于直面恐怖的现实,任谁都会产生这种感想。结合真弓日记里的记述和曾根那晚看到的情景,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这个结论就是,来找清水真弓的高野太太,在回家途中被大泽芳男袭击了。大泽不知用什么手段劫持了她,把她监禁在库房 ,最终导致她死于非命。究竟她是遭到杀害,还是身体衰弱而死,眼下还不得而知。总之尸体在库房里日渐腐败,再也放不下去 了,大泽便趁夜深人静时在院子里挖坑掩埋。不巧的是,当晚被警察追赶的曾根正好逃进院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高野太太失踪的日期与大泽埋尸的日期相差五天,假设她被劫走时已经丧命,尸体应该就是腐败到那种程度。 “妈的,这家伙简直伤天害理!” 曾根确信自己抓到了大泽的把柄,现在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对这个戒酒中心的爪牙,非得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不可。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报警,但应该怎么说?自己的名字是万万说不得的。 那么就匿名举报好了。对,就这么办。曾根扫了一眼房间,找到电话,按下一一〇。还没听到嘟声响起,电话就被接了起来 ,一个干练的男声问道:“您有什么事?” 曾根行动得很快,却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 “呃……”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再次问道。 “杀、杀人了!” “杀人?现场在哪儿?” 对方的声音骤然高了八度。 “东十条。” “请说明具体地址。” 一想到正在和警察周旋,曾根顿觉缚手缚脚,别说对答如流了,喉咙都紧张得发干。 “最近发生过绑架案对吧?” 他简直大气都不敢出,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绑架案?” “对呀,高野的老婆不是失踪了吗?” “高野的老婆?” “就是高野广志的老婆被绑架的案子,报纸也登过啊。” 所谓报纸登过云云,其实是他从真弓的日记里看来的,详细情况并不清楚。曾根的脑子愈发混乱,耳朵嗡嗡直响,口齿也变 得含糊不清。 “听不懂吗?我看到有人杀了那个女人,还把她埋了起来。” “别着急,请从头详细说。” “我亲眼看到那女人被埋在了院子里。” “您是说她的尸体?可以告诉我地点吗?” 问到地点,曾根还真不知道确切位置。大泽家到底是在东十条的几丁目呢?想讲的事讲不明白,让他禁不住心烦意乱。 “就是那个译者啊,大泽芳男,你没听说过?” 对方似乎已经起了疑心,认定这是个骚扰电话。 “对不起,请问您是……” 名字怎么能报出来?! “哎呀,高野的老婆就埋在大泽家,这么讲你还听不懂?” “请你从头讲起,讲清楚些。” “浑蛋,你脑子进水了吗!” 曾根气得猛地挂上听筒。这人真是蠢到家了,亏他还特地打电话来通风报信。 “TMD!” 曾根骂骂咧咧地又喝了一杯啤酒。 看来警察是指望不上了。 回过神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窗外夜色朦胧,真弓的房间不知何时也已没入了黑暗之中。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看到 大泽芳男正坐在窗前工作。令曾根大跌眼镜的是,他居然在喝威士忌。 “呸,什么烂人!” 曾根心想,亏他还装出一副正义使者的样子,跟医生打我的小报告,背地里还不是照样喝酒。你就给我喝到酒精中毒吧! 曾根怒气冲冲地躺到床上,借着酒劲,很快便酣然入梦。床垫软绵绵的,睡起来很舒服。 不知道睡了多久,曾根被一阵奇怪的沙沙声吵醒了。他躺着没动,竖起耳朵细听,这声音说不出的耳熟。他绞尽脑汁搜索着 记忆。 沙沙沙…… 听出来了,声音来自院子那边。曾根起身将窗帘掀开一角,发现楼下的院子里有个穿白衬衫的人影在晃动。就如他之前看到 过的,大泽正在挥动铁锹挖坑,已经挖到腰那么深了。定睛细看,只见大泽把铁锹扔到一边,从坑旁抱起一个白色的包裹,小心 翼翼地放到坑底,然后填上泥土,仔细地踩平。 大泽并未察觉曾根在偷看,自顾自地默默忙活着。最后他拿着铁锹走进了库房,好半天不见出来。从库房里不时漏出一缕灯 光。 “难不成他又……” 曾根确信大泽又是在掩埋尸体。这个人一定是疯了。万幸的是,臭味还没飘过来。 “可恶,杀人凶手!” 骂归骂,该怎么办他还是心里没底。从刚才打的报警电话来看,警察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到底该如何是好呢?这种疯子竟然 逍遥自在没人管,这世道真是荒谬得可以。 “给保健所打电话吗?” 别傻了,现在可不是讲冷笑话的时候。 就在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吓得曾根的心脏几乎停跳。黑暗中,电话嘟嘟地响个不停,曾根盼着对方能主动挂断,可是等 了好久,那边仍旧不肯放弃。 “你有完没完!” 闪烁着红色背景光的电话仿佛有了生命,让曾根心里有点儿发毛。该死,不管是大泽芳男、高野广志,还是这个打来电话的 人,全都是一帮疯子。他的耳朵也随着电话铃声嗡嗡作响,脑子里像是有破鼓在当当狂敲。忍无可忍之下,曾根抓起了话筒。 “真弓吗?” 话筒那边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听她的口气,似乎很意外有人接了电话。既然这样,你还打来干吗?曾根很想这 么说。 “怎么不做声,在的话就回我啊!” “……” “真弓,你在吗?” 烦死了,这个哕唆的臭娘们儿。曾根一声不响地放下听筒,就在挂断电话之前,还听得到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这里今后再也不能光顾了,打电话的女人很可能会起疑心,而过来察看情况。想到难得来这儿一趟,曾根开始翻找财物。 打开衣柜,里面满满地塞着衬衫、连衣裙等出门时穿的衣服。因为光线很暗,曾根只能挨个儿衣兜摸索。本来没抱多大期望 ,没想到其中一个衣兜里居然有张万元大钞,他连忙抽了出来。 转过身正要离开时,餐桌上不知有什么东西飘然落下。惊讶的曾根捡起一看,原来是张剪报。他回手拉上通往和室的纸门, 躲在厨房,打开随身工具中的笔型手电筒细看报上消息。 北区路煞再现 ……十四日凌晨一点左右,北区岸町一丁目王子稻荷神社旁的路上,家住该区王子本町一丁目的公司职员水泽佑子小姐(二 十三岁)在回家途中突遭歹徒袭击,被从后方刺伤背部,伤势需要两三周才能康复。距离现场约一公里的中十条二丁目,八月一 日也曾发生过年轻女子被刺重伤事件。鉴于行凶手段类似,王子警署认为应为心理变态者连续犯案。目前案件正在调查中…… 曾根把剪报放回原处。该死,这么说来警察正在这一带撒网呢,上次能够侥幸逃脱,简直是个奇迹。 蹑手蹑脚地走下公寓楼梯,曾根快步向前,迈向大泽家对面。 在他身后,一双眼睛正紧盯着他。映着“日升雅苑”的夜灯,手上的刀锋闪闪发亮。 09 八月二十二日(大泽芳男) 明知道绑错了女人,第二天、第三天,我却并没有放她离开。一想到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我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 几天下来,我竟渐渐爱上了这个无力抵抗、温顺地躺在床上的女人,于是更加合不得就此放手。这一切就像约翰·福尔斯※ 的小说《收藏家》的翻版。虽然每次都是我单方面地在和她沟通,但她应该可以感受到我的心意。(※约翰·福尔斯 (JohnFowles,1926-2005),英国着名作家。《收藏家》(TheCollector)是其在一九六三年发表的处女作,讲述一个蝴蝶标本 收藏家将倾慕的年轻女孩儿绑架并监禁在地下室的故事。) 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女性时感觉如此安宁自在。以前我对女性只有厌恶可言,这次却不一样。只要她同意,我甚至 愿意和她结婚。但我必须先消除她的误会,无论我对她多么温柔,她遭到监禁始终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时间就在我的犹疑不决中消逝,她也对我封闭了心扉。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沉默不语,令我一筹莫展。 《收藏家》的主人公就像凯列班※,是个毫无教养的俗物,狂妄自大的变态,我比他强太多了。我受过高等教育,又从事翻 译这种脑力工作,凯列班跟我根本没法比,可是那女人却一直用轻蔑的眼神拒绝我。我只有在夜间才能潜入地下室,给她带去简 单的食物和饮料,但她却从没碰过。(※凯列班(Caliban),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丑陋而凶残的怪物。) “你什么都不吃,身体会垮掉的。听话,别逞强了。” 我真的很担心。虽然地下室比外面凉快,感觉要好过一些,但现在毕竟是夏天,食物很容易变质。不得已,我便把饼干和水 壶搁在她身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已不再对我们的关系抱有任何奢望,同时也一再错过放她回去的时机。这简直是在考验我的忍耐 力。 从她被监禁到现在已过了十天,她依旧沉默无语,眼看着日渐衰弱,憔悴得厉害。或许其中也有安眠药的作用,我很怕她会 死去。 今天终于等到了把她运出地下室的大好机会。今天早晨,我无意中看到清水真弓提着旅行包出门,顿觉天助我也。看她的样 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立刻打定主意,就在今天送她离开。只要把她放到某家医院门口,再打个电话过去,她便能得救了。 如果错过今天,机会将永不再来。 正如我所料,真弓晚上果然没有回家。到了十点,我下到了地下室。 “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听到我这样说,她却仍是一副恹恹不快的模样。看她情况这么糟糕,要是运到很远的地方,只怕她体力难支。对了,就送她 到给伯母开药的那家医院好了,距离这么近,应该不会给她造成负担。 稳妥起见,我蒙上了她的眼睛,再将她连同裹在她身上的毛巾一起抱起。没想到用力过猛,毛巾一下子滑落,她的整个儿身 子一丝不挂地暴露在我面前。 “啊,对不起!”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突然出现这种状况,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就在我把她放回床上,准备重新用毛巾帮她盖好时 ,蒙在她眼睛上的毛巾松开了。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幕让人难以相信的景象:她在看着我笑。 “有什么好笑的!” 我的脸瞬间烫得能喷出火来。“不准笑!”我怒吼道。 明明已经衰弱得动弹不得了,竟然还有力气嘲笑我……不可原谅! “笑什么笑,别笑了!” 我狠狠地甩了她一记耳光,但她仍旧笑容不减地望着我。可恶,原来这臭娘们儿只是假装身体虚弱而已,其实一直都想伺机 逃跑。她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啊! 正因为之前十分同情她,发现真相后的我才格外火大。怒气填胸,只觉得不教训教训这个女人,实在难消心头之恨。更可气 的是她还赤条条地躺在床上,试图以此诱惑我。 “你想干什么?给我差不多一点儿!” 想用这种下流的举动来笼络我,未免也太天真了。我的怒火越发高涨,头脑已失去冷静。一股狂暴的冲动在我体内酝酿,顿 时全身热血沸腾。 “臭婊子,你们女人全是这副德行!” 女人真是种肮脏的东西。 “喂,别笑了,再笑你会后悔的!” 我扬手又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贱货!” 我纵身跳上床,跨坐在她腰上,双手勒住她的脖子。不过我并不是要杀掉她,只是想让她明白,捉弄我会有什么下场。我手 上加力,勒得她的脖子咯咯作响。 即便如此,她的眼里还依旧带着笑意。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到底要捉弄我到什么程度才甘心?事后回想起来,我仅存的一 丝理智就是在那时化为乌有的。我铆足了全身的力气,使劲儿猛掐她的脖子。 不经意间,一把割草的镰刀映入了我的眼帘,就在我右手伸手可及的地方。冲动之下我抓起镰刀,对准她的脖子拉了一刀。 虽然镰刀很钝,伤口却呈锯齿状绽裂,比被利刃划伤来得更严重。 我以为会当场鲜血四溅,赶忙从床前退开,不料却只听到“噗”的一声,类似漏气的声音。 她的眼睛不再看着我笑了。 “你不该捉弄我的,这不能怪我!”我一边抽泣一边叫喊。 我握着镰刀呆呆地望着她的尸体,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虽然内心不乏复仇的快感,可终究又一次惹祸上身,又一次陷 入了困境。 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尸体很快就会散发出臭味。我可不想再像上次那样,硬着头皮搬动一具肿胀生蛆的死尸。眼下我就得 想办法处置她,否则只会越来越难办。 最保险的做法莫过于趁尸体还没腐烂,马上埋到院子里。幸好今晚清水真弓不在家,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行事。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我用床单裹起尸体,横抱在怀中,踩着晃晃悠悠的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等上到库房,我已经出了一 身汗。我先把尸体放到地上,一手拿起铁锹,然后又重新将尸体扛上肩头。 走出库房,周身迅速被夏夜沉闷而黏湿的空气所包围。抬头望去,对面公寓的住户都已熄了灯。想到上回是埋在西红柿旁边 ,这次我决定将她葬到黄瓜秧下面。 我把铁锹插到要埋的地方,试探土壤的坚硬程度。泥土里带着几分湿气,松松软软的,挖起来很容易。有过上次的经验,我 已对要领谙熟于心,做起来得心应手。虽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但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察觉。 挖到及腰深时,我把铁锹搁到坑旁,自己爬出坑来,抱起裹着床单的尸体,悄无声息地将它放人坑底,然后填上土,小心谨 慎地踩平。 掩埋完毕的瞬间,心中仅存的一丝负罪感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大功告成的满足感。把一个祸害社会的婊子埋葬在黑暗 里,谁会因此说三道四?此时的我坚信,这是为社会做出了贡献。 八月二十四日(大泽芳男) 料理了恼人的“祸水”之后,我的翻译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这次翻译的《人偶之死》,我觉得书名起得妙不可言,感觉就 像是在暗示我的生活。坏女人就应该像人偶一样被宰掉,这种下三烂的货色也只配这种死法。对于杀人,我已经不再有抵触心理 了。 我的心情一片灿烂,坐在窗前喝着冰爽宜人的啤酒,口感清凉极了。八月已近尾声,空气里融入了淡淡的秋日气息。 楼下的小巷里,一个女人正脚步匆匆地走来,手上提着看似很沉的旅行包。哟,清水真弓回来了啊。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迟早也要把她赶走。 传染(九月) 01 九月三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下班回来,发现信箱里塞了个白色信封。信封上没写收件人的名字,也没有落款。 封得很严实,我用剪刀剪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东西。除了一张折得很随便的白色信纸,还有一个用面巾纸包着的东西。 展开信纸,一行熟悉的文字跃入眼帘: 滚出去,贱女人! 为了隐藏笔迹,字是抵着尺子写成的。过去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登时涌上心头,那个恐吓者又行动了。他这样纠缠我,究竟目 的何在?还有,为什么突然故技重施?之前的两个月他一直保持沉默,又是什么原因? 无数疑问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就在这时,纸包掉落到我脚下,我俯身拾起,拆开面巾纸。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忍不住厉声骂道。 纸包里是一张照片,照的是我和高野。背景显然是在我家,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我正对镜头,带着愉悦的笑容喝着咖啡 ,他则背对镜头。 照片本身不算什么,但寄来照片这一举动,无异于是在警告我“你做的一切都已被我看穿了”。他到底是几时拍的? 晚上九点多,高野来了。可是当着他的面,我始终没勇气提照片的事,感觉还没严重到需要特意提出的程度。但即便是在床 上亲热的时候,我也心神不定,老觉得有人在偷窥。 “拜托把灯关掉。” 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为什么?你不是总说开灯感觉更好吗?” “求你啦。” “真拿你没办法。” 他就像哄撒娇的小孩一样,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关上了电灯。整个房间瞬间浸没在黑暗中,我躺在床上,隔着玻璃窗向外望 去,只看得到对面的屋顶。怎么想都很奇怪,明明不可能有人看得到这里的,究竟是谁偷拍了我呢?就算他使用望远镜——从室 内极目望去,与房间平行的延长线上并没有高楼大厦存在。 难道是现今流行的灵异现象?是类似“闹鬼”的超自然力,还是隐蔽摄像机?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看你从刚才起就有心事啊。” “我很怕。” “怕我太太?” “不,是怕黑。” “不是你自己说要关灯的吗?”他的口气有点儿不高兴了。 “不是那样的……”我哽咽着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撑起上半身看着我。虽然有月光洒入房间,但他的脸刚好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带我离开这里吧,我不喜欢这个房间。” 他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 “这一个月发生了太多事,确实感觉很疲劳。”他温柔地吻了我,“我们去泡泡温泉调剂一下心情吧?” “温泉?” “是啊,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让烦恼烟消云散。” “好,我想去!”我登时喜不自禁,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看你,又是哭又是笑,真够忙的啊。” 九月七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从昨天起,我利用周末两天去伊豆旅行,并在那里住了一晚。不用说,是和高野一同前往。我们住在南伊豆今井浜海岸的度 假酒店,周围风景如画,从客房望出去,阳光闪耀的太平洋和伊豆大岛的黑色岛影尽收眼底,真是太美了。 昨天我们舒舒服服地泡着温泉,把他太太失踪之类的烦心事通通抛到了脑后,感觉心旷神怡。 可是……当我怀揣着愉快的记忆返回公寓时,兴奋的心情瞬间一扫而空。 信箱里又多了一个白信封。我心头无名火起,直接用手撕开封口,结果把里面的信纸也撕破了一个角。 滚出去,贱女人! 同样的文字,同样的笔迹。我恨恨地将这张纸从中间一撕两半,再撕得粉碎丢进了废纸篓。信封里还有用面巾纸包着的照片 ,我本想看也不看就撕掉,但转念一想,还是拆开来瞧了瞧。 一看到照片,我顿时羞怒交集,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头晕得站都站不稳。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简直不可 原谅! 照片一共有两张,一张是我的裸照,我坐在梳妆台前,正用浴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胸部裸露,左胸更是被拍个正着。另一 张照片(写到这里,我的手都在发抖)拍的是高野搂着我躺在床上,我们俩都赤身裸体,瞎子也看得出我们正在寻欢。至此,有 人偷窥我房间的事,可以说是确定无疑的了。 我得尽早搬出这个房间。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没人能在这里久住了,他们肯定也同样被人偷拍恐吓过。那个恐吓者只怕 此刻也在盯着我,欣赏我拿到照片后的反应呢。我急忙冲到窗边,把窗帘拉上。透过窗帘的缝隙朝外一瞥,只见对面一楼的窄廊 上有个老太太正在打盹,大泽则在二楼的窗前喝着酒。 今后我绝不会再打开窗户,也绝不会再拉开窗帘了。 可是我无法报警。我不能忍受这张照片被警察当做证据拿走,更何况高野的太太出了事,要是让警察知道我的存在,肯定会 使他陷于不利境地。 我给高野家打了个电话,可他不在。这种时候他会去哪儿呢?不是刚刚才分别的吗?我独自一人生着闷气,懊恼得辗转难眠 。 九月十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就在两天前,我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我的身体出了些状况。想到那种可能性的时候,我吓得顿时脸色发白。与这件事相比,遭到恐吓根本就不值一提。 没错,我每月的老朋友没有来。因为最近正逢多事之秋,我几乎忘了还有这码事儿,虽然日子记不太清,不过我应该是怀孕 了! 我该如何是好? 如果告诉高野,他会作何反应?他太太的事还没解决,显然不可能向我求婚,万一这件事传出去,还会影响到他的前程。不 过我还没去看过医生,并不能笃定就是怀孕,也可能只是月经不调。 话虽这么说,但我相信肯定是怀孕无疑。虽然没有任何经验,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在公司上班时,我也满脑子都在想 这件事,完全无法专心工作。 现在正值旅游淡季,很多员工申请休长假出游,阿绿也独自去了北海道旅行。没有人可以谈心,感觉好孤独。不过这种事, 就算对阿绿也难以启齿。 明天请个假去妇产科医院看看吧。总得知道检查结果,才能拟定对策。 * 真弓,近来可好? 妈妈已经正式接受了岛田先生的求婚。可能你早就等得心急了,不过再婚还是慎重行事的好。你爸爸我是永远不会忘怀的, 所以很难下定决心,为此我也很烦恼。 但看到你和岛田先生彼此相处融洽,我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展开第二段人生了。我想你爸爸也一定会谅解的。 我们将在月底来东京,和岛田先生的女儿女婿相会,到时你也一起来吃饭吧。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你要照顾好自己哦。你说过很快就会把意中人介绍给我,我会耐心等候的。 九月十三日母字 清水真弓小姐亲启 * 清水美佐子此时已处于幸福的顶峰,接下来只要女儿能找个理想的对象结婚,她就心满意足了。从真弓上次回家时的情形来 看,她应该已经有恋人了,不久就会带回家的吧。 女儿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看中的人想必不会错。不过做妈妈的终究还是不放心。 今晚月色很好。中秋将至,几近圆满的明月高挂在夜空。美佐子封好写给女儿的信,离开独自生活的公寓,去把信投寄出去 。 秋意渐浓,夜晚的空气触肌生寒,半个月前的炎热就如幻梦般不真实。此时此刻,真弓正在做什么呢?想到这里,美佐子油 然而生思念之情,胸口涌起一股热流。 “真弓……” 02 进入九月,曾根新吉终于时来运转。不仅天气凉快了许多,干起营生来也顺风顺水,斩获颇丰。而“路煞”自八月十四日之 后便突然销声匿迹,这对他来说也是个利好因素,因为巡逻的警察因此而日渐减少了。 九月十四日这天,曾根新吉久违地在东十条车站前喝庆功酒。他喝了一家又一家,醉得有些飘飘然,回家的时间比平常要晚 得多。离开最后一家店时,已经是九点五十了。正当他悠然地走在店面均已打烊的商店街上时,忽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从小巷 闪出,直奔北本大道方向。是大泽芳男。他脚步匆忙,似乎有些心神不定,连身后近在咫尺的曾根都没发觉。 大泽来到北本大道,穿过人行横道,叫了辆出租车,向王子方向疾驶而去。 都这么晚了,急急忙忙的要去哪儿呢?曾根此时脑子很灵,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对了,看他那个样子,一时半会儿只怕 回不来。 曾根啪地一拍手掌。 “好,去他家看看。” 趁他此刻外出,正好可以潜入院子查看库房,太棒了。这样的机会若是错过,只怕永远不会再来。要想挖出他的秘密,报仇 雪恨,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曾根转身折回原路,走进大泽家所在的小巷。上次他是被警察穷追不合,只得从木栅栏的缺口处钻了进去,这次他同样如法 炮制。大泽家虽然有个老太太,但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他匍匐着钻过木栅栏,只见主屋的两层楼都已熄了灯,沉浸在黑暗之中。令他担心的是,清水真弓回来了。透过微开的窗帘 ,隐约可见屋里的灯光。看来必须小心行事。 院子里杂草丛生,蚊子多得让人吃不消,他又不敢伸手去打,只能一边在肚里骂娘,一边弯着腰往前走。 库房看起来煞有介事地上了锁,但其实这种锁只是个摆设,很容易就能搞定。真正麻烦的在后面,由于整个房子都已倾斜, 门便很难推得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把门弄开了。 一开门,他便闻到一股腐臭的味道。虽然不像上次那么冲,勉强可以忍受,但终究感觉很不舒服。趁大泽还没回来,他要查 出气味的来源,将他逼入绝境。 库房里满是灰尘。曾根取出随身的笔形手电筒四下探照,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 带泥的铁锹、劳动手套和割草镰刀摆得乱七八糟,瓦楞纸箱也堆得遍地都是。曾根心想,他当时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到底是 在做什么?四处察看了一阵,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因为担心撞上回来的大泽,虽然心有不甘,可也只能放弃搜索。就在他准 备离开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跌倒在杂物堆里,周围顿时尘土飞扬,呛得他咳嗽不止。 “妈的!” 曾根踉跄着爬起来,一看绊倒他的东西,原来是块木头盖板,旁边露出黑糊糊的洞口。 他用手电筒向洞中照去,发现里面搭着梯子,梯子的另一端隐没在黑暗中。是个地下室,终于找到了!想到大泽的秘密即将 曝光,曾根兴奋得全身发抖。不过地下室的空气只是潮湿发馊而已,并没有腐臭的味道。 曾根把手电筒叼到嘴上,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往下爬。爬到一半他偶然瞥到电源开关,伸手一按,地下室便亮起幽暗的灯光 。 “哇!”他禁不住尖叫起来。 下到最后一级时他一脚踩空,差点儿跌了下来,幸亏及时抓住梯子才有惊无险。踏上平地后,他环视着这个约四叠半大的狭 窄空间。墙壁的水泥刷得很粗糙,裂痕比比皆是,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剥落。角落里有一张床,床垫上染着红褐色的污渍。 曾根仔细察看床垫,发现上面落了几根头发,有长长的黑发,也有染过的金发。 “丧心病狂的家伙!” 从这几根头发来看,大泽显然劫持、监禁过女人,最后还下了杀手。曾根脚下还丢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莫非大泽就是用 它割了女人的脖子?可是刀口并没有血迹。 床底下胡乱地堆着些零碎物件,曾根跪在地上探头细看,里面有看似洗脸盆的平底容器、贴着“定影液”标签的瓶子、麻绳 和几支点过的蜡烛。 原来如此,这些都是性虐待的道具。大泽把女人绑起来,拍下照片,用完再像捏死只蚂蚁般将她们残忍地杀害,埋到院子里 。别看他披着张人皮,实际上却是令人发指的恶魔。 “真是不可原谅!” 虽然曾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但他却很反感杀人这种残酷行径。总有一天他要抓到大泽的现行,向警察告密。到那时决不 能像上次那样笨嘴拙舌,得先好好想清楚怎么去说。 既然心意已决,也就没有必要久留。大泽随时都有可能回来,说不定还会撞个正着。万一被他发现,十有八九会被宰掉埋进 院子里。 “呜,受不了。” 他可不想落得那种下场,还是趁现在溜之大吉吧。此时他的耳鸣已经厉害到难以忍受的程度,攀着梯子往上爬时,刚才闻到 的腐臭味又飘了过来。这股味道应该就来自库房的某个角落,但他已无暇寻找,只想快点儿回到栖身的破旧公寓,喝杯烧酒,睡 个大觉。 不管怎么说,大泽的把柄已经握在手里,搜索也算有了成果。他关上库房的门,拨开杂草,往木栅栏走去。 现在清水真弓在做什么呢?他忽然记挂起来,抬头望向二〇一号室,发现窗帘似乎在微微晃动。 “嗯?” 该不会他刚才的一举一动都已落入真弓眼中了吧?不,那应该是错觉,是他神经过敏。他遥望了好一会儿,窗帘始终纹丝不 动,房间里的灯光也很快就熄灭了。 原来这是真弓的就寝时间啊,刚才只是临睡前拉窗帘而已。他顿时安下心来。 “晚安,真弓。” 接下来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小巷就行了。他从木栅栏底下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万一在这当口被人逮到,错当 成“路煞”,那才真叫自寻烦恼呢。 03 九月十四日(大泽芳男) 我到达新宿黄金街的“岚”,是晚上十一点多。我也不是很想喝酒,只是莫名地有些寂寞。 这阵子我一直坐在二楼的窗前工作,但最近突然感觉欲望得不到满足,因为一连好几天,二〇一号室始终拉着窗帘。 清水真弓明明在家,却窗户紧闭,窗帘深掩,与外界隔绝。即便从阁楼偷窥,也丝毫看不到室内的情形。我不知道她那位情 人有没有来过,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搔首弄姿的。而人总是越看不到就越想看,以至于我的妄想无限膨胀。 喜欢偷窥的人一旦被硬生生地剥夺了这种乐趣,就跟被迫戒烟、戒酒一样会出现戒断症状。我的手在发抖,脑子也迷迷糊糊 ,虽然做着翻译,却完全沉不下心,书上的英语单词看起来全是鬼画符。《人偶之死》我目前翻到六十五页,正好是全书的四分 之一,那个名叫露丝·米娜的女孩从七楼窗口坠落身亡。但对整个故事来说这只是序幕,后面还有将近二百页,这个事实让我感 到很有压力。 今天也是老样子,真弓八点钟就回到了家,但我却什么都看不到。望着从窗帘缝隙隐约透出的灯光,简直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喝下最后一滴威士忌时,我忽然很想找人说说话。要是再不聊点儿什么,我就要发疯而死了。 对了,就去“岚”和妈妈桑聊天吧,为上次对她的谩骂诚恳道歉。想到这里,我便心急火燎地冲到街上招了辆出租车,向新 宿疾驶而去。 推开“岚”的门,很难得地,店里已经来了两位客人,正背对着我喝酒。 “哎呀……” 看到我进来,妈妈桑一脸意外。她的表情仿佛在说,都撂下那种狠话了,居然还好意思再露面? 尽管如此,她还是堆出笑容,但只招呼了一声“你好”,态度也算不上很热情。或许是感受到了这边异样的气氛,两位客人 都回过头,正是《推理月刊》的藤井茂夫和我的同行吉村隆男。 “呀,是你?”藤井看起来也很惊讶。 “上次承蒙你的照顾了。” 我淡淡地寒暄了一句。他是我最不想遇到的人,想不到却在这个地方相遇了。我在与他相隔一张圆凳的位置落座,点了杯加 冰块的波本威士忌。 “最近翻译进展得如何?”藤井问。 妈妈桑悄然将酒杯送到我面前。 “还行,正在慢慢翻呢。”说完我啜了口酒,却只觉淡而无味。还是找个合适的时机走人吧,难得我特地跑过来,真郁闷。 “你喝酒不要紧吗?”藤井问。真是多管闲事。 “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即使天天喝酒也不会酒精中毒。”我略带讥讽地说。 “那就好,不然我总觉得自己有责任。” 哼,天晓得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想。我正在心里暗骂藤井,蓦然发觉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每次我陷入诡谲状况,都是在“岚 ”喝酒的时候。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勃然动怒,慢慢发展到自己也控制不了的程度,等到醒来时,库房的地下室就…… 啊啊,打住打住。没事儿别胡思乱想,不过是单纯的巧合罢了。我还是安安静静喝我的酒,跟妈妈桑聊聊天吧,那个人的话 就当耳边风。 好在藤井正和吉村聊得起劲儿,我便打算和妈妈桑搭话。 “我说,大泽先生……” 没想到妈妈桑先一步开了口,大概是觉得有义务陪我聊聊。 “有件事我一直挺上心的,这是发生在你家那一带的案子吧?” “你说什么?” 妈妈桑从吧台角落递过来一张报纸。 “你看,就是那个‘路煞’事件啊。” “路煞?” 妈妈桑指着社会版上一篇醒目的报道,说道。 “最近一连发生了三起对吧?报道上说,地点就在北区东十条附近,所以我就想起你了。既然在你家那一带,你也有可能撞 上不是吗?” 我还没看过今天的晚报,胸口出现一阵不祥的悸动。 “给我看看。” 我一把从妈妈桑手里抢过报纸。 年轻女子再遇北区路煞 ……十四日凌晨一点左右,北区东十条仲原三丁目的路上,家住该区上十条五丁目的公司职员水户静代小姐(二十四岁)在 回家途中突遭歹徒袭击,从后方欺近刺伤肩膀,伤势需要三周才能康复。现场位于JR十条站西北方向约六百米远的住宅区,入夜 后行人寥寥。八月一日在约一公里外的北区中十条二丁目、八月十四日在约两公里外的北区岸町一丁目也发生过年轻女子遇袭事 件,王子警署认为系同一心理变态者连续犯案。案件目前正在调查中…… 报上附的地图用“×”标出了三起案件的发生地点,还登出了现场的照片。那附近的情况我也很熟悉,到了夜里连个鬼影都 没有,的确是路煞行凶的理想场所。不过都那么晚了,还有年轻女孩孤身赶路,这本身就让人难以置信。那不就等于是在说“请 来袭击我”吗?我觉得较之路煞,受害的女孩子更有问题。女人个个水性杨花,只会引诱男人。不光清水真弓,全天下的女人都 …… “怎么了,你在想些什么啊?” 妈妈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没什么,就觉得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也不能全都怪罪到路煞头上。” “哎哟,大泽先生,你还蛮向着路煞的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现今的女孩子……” 我们俩正讨论着,藤井突然插进话来。 “听你们在说路煞什么的,怎么回事儿啊?” 在酒吧已经泡了一个小时,无论是我还是藤井都已经喝得酒酣耳热。藤井两眼发直,刚才的客气态度已经连影子都不见了。 他斜着身子,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似乎早就在寻找机会插嘴。当时我就有要出事情的预感,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山雨欲来吧。 “你瞧,北区不是连续发生路煞事件吗?” 妈妈桑并不晓得藤井的心思,老实地把报纸拿给他看。 “哦,电视新闻报道过。被害者都是年轻OL,对吧?” “是啊。” “然后昵?” “我就在和大泽先生聊啊,因为事件就发生在他家附近,想说要多加小心。” 藤井轻蔑地哼了一声。 “妈妈桑你真傻,谁会袭击大泽啊?那歹徒是男的,专找女孩子下手。” “是这样吗?” “那还用说?依我看,歹徒肯定精神不正常,是个馋女人的色鬼。” “好可怕。” 藤井用充满讽刺的眼神看着我。 “搞不好歹徒就是像大泽君这样的人,整天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别这么讲,这种玩笑开不得。” 听着妈妈桑委婉地责备藤井,我默默地喝着酒。虽然心里不痛快,但还是不理他为妙。 “大泽君到这个年纪还是独身,一定对女人很饥渴。” 藤井在向我挑衅。“他是怎么解决需要的,我倒真想知道。像他这种人,活脱脱的闷骚型色狼。” “你就少说两句啦。” 藤井这是在借着酒劲儿报复。他的挑衅逐步升级,高度近视眼镜后面的双眼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在店里幽暗的灯光下,镜 片隐隐闪着光。 “该不会是在搞偷窥吧?” 他脱口而出的“偷窥”一词,在我听来不啻晴天霹雳。假如这是算计好的致命一击,那他简直就是个天才。我终于忍无可忍 ,愤然站起。 “哟……” 藤井微微一笑,抬头看着我。“生气了?” “你给我讲清楚,你说偷窥是什么意思?你说偷窥……” “突然这么较起真来,很可疑啊。你确实有在偷窥吧?” 我怒不可遏,血冲脑门,理智瞬间荡然无存。 “我怎么可能会去偷窥?” “既然没有,你干吗气成这样?” 藤井咄咄逼人地攻击着我。 “那、那是因为……”我被戳到痛处,阵脚大乱,“那根本就是没有的事!” “呵呵,越描越黑啊。” 到了这个地步,双方彼此都豁出去了。“你是偷窥得太兴奋,所以跑来新宿的吧?” 不知不觉话题已经偏离了路煞,越说越离谱,而我因为猝不及防地被说偷窥,一时半会儿还很难从冲击中恢复过来。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吉村站起身来打圆场。 身材魁梧的吉村揽住藤井瘦弱的肩头,一边催他出门,一边对我说:“他只是开个玩笑,你别往心里去。” 如果藤井就此闭嘴离开,也就不会惹出是非了。 “大泽君,你就把欲望发泄在歌舞伎町吧。这儿玩乐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偷窥可是不健康的。” 我本已压下的怒火又被他这一句话点燃。 “少胡说八道,混账!” 我一把揪住藤井的领口,对准他的脸挥拳痛击,打得他的眼镜掉在地下碎了,滚到了吧台后面。他的后脖颈撞到吧台边缘, 身子顺着吧台滑到地上,就此便一动不动了。妈妈桑吓得大声尖叫,赶忙扶他坐起来。 “你快给我回去。” 妈妈桑望着我说。吉村也挡在我面前,想要捉住我的手。 “不要动粗,大泽。” “你很烦哪,是他自己欺人太甚!” “他只是酒喝多了开开玩笑,你本来就不该当真。” “闭嘴!” 我转而挥拳打向吉村,吉村大为吃惊,急忙向后跳了一步。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闯了祸,于是径直出门右转,一口气冲下了 楼梯。 我又失控了。每次都是这样,为什么我总是在发狂的状态下离开“岚”? 接着我又想起了不愿去想的事情。离开“岚”以后发生了什么?在我浑无意识的那段时间,只怕又做了可怕的事。 就和前几次一样,我对走出酒吧之后的事情毫无记忆。 九月十五日 醒来时已是中午,宿醉的后遗症让我脑子昏沉,恶心想吐。 想起昨晚在“岚”大打出手的事,我便对自己深感厌恶。殴打藤井和吉村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右手背还在一跳一跳地痛。我 很清楚,此举无异于断送了我的译者生涯。 虽说《推理月刊》并不是我唯一的客户,但这个圈子很小,丑闻转眼就会传出,到时所有出版社都将对我敬而远之。只是酒 后争吵,但却闹到挥拳相向的程度,委实让我无以自辩。唉,今后该怎么办呢? 感觉好累,全身都没力气,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感。 身上穿的还是昨晚出门时的衣服,我慢腾腾地爬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望向院子里的库房,发现门一如平常地紧闭着。这么说 来,这次我在失去记忆期间并没有胡作非为。我顿时如释重负。 今天是敬老节※。既然是节日,清水真弓应该会休假才对。可明明外面风和日丽,晴空如洗,却依然不见二〇一号室开窗。 (※每年九月十五日,是日本的敬老节。) “可恶!” 归根结底,我会跑到“岚”跟藤井茂夫闹出纠纷,都要怪真弓突然秘不露面。虽然对藤井茂夫并无负罪感,可是我很怕从此 以后会没饭吃。这些是是非非,罪魁祸首可以说都是清水真弓。这个女人就该被处以极刑。 我下到一楼,先去伯母的房间看了看,接着便来到院子里,打算确认一下库房的情形。或许是疏于修整的缘故,庭院里杂草 丛生,蔬菜也因为没人侍弄,果实随意疯长,菜茎被熟过头的果实压得直不起来,一派没精打采的样子。 库房锁得很严,毫无担心的必要。就在我放宽心,准备返回主屋时,忽然感觉头顶上方有人在看我。 仰头望去,二〇一号室的窗帘似乎刚刚拉上,还在轻微晃动。至此我已可断言,真弓在密切关注我的行动。 我假装茫然不觉地回到主屋,身后的锐利视线令我感到如芒在背。在后门脱凉鞋时,我突然想起没见到小黑的踪影,这么说 来,这几天我好像也没喂过它。 我高声地呼唤起小黑来。 九月十八日 之后《推理月刊》的藤井便没再和我联络。要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吧。 按理说我应该主动打电话过去道歉,但我却没有拿起话筒的勇气。就算打了,也不过是听到藤井亲口向我宣布最坏的消息而 已。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天气阴沉得一如我的心情。我一早便闭门不出,躲在屋里倚着书桌发呆。 翻译毫无进展。但我已经懒得理会了,只是不断地长吁短叹,自怨自艾。 傍晚时肚子饿了,便决定出门吃饭。雨势毫无停歇的迹象,我不耐烦地走出玄关。说到吃饭,小黑到底跑哪儿去了?已经一 周没看到它了,厨房食盆里的猫粮也丝毫没动。 小黑是十年前迷路来到我家的。说是十年,若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已经年满六十了。它是衰老而死,还是跑到外面被车子撞了 ?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猫不会死在自己家里,而是会远远地找个葬身之地…… 为了消愁解闷,我连着光顾了几家车站前的小酒馆,可是内心的积郁却丝毫未得纾解,反而借酒浇愁愁更愁。我的前途一片 愁云惨雾,今后只怕难有佳音了。 回到家,我又喝上了威士忌。饶是如此,依然全无醉意,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因为窗子关得太死,屋里闷热难当,我实在 忍受不了,便打开窗户,湿热的空气立刻吹了进来。 这一刹那,我拿着酒杯的右手停在了唇边。 我直勾勾地盯着二〇一号室。十多天来一直紧闭的窗帘现在大开,室内的情形从我这里看去一目了然。 真弓正和时常来往的那位中年男人在房间里激烈地争吵着,这种情景我还是第一次见。男人扬手甩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跌 坐在地板上。我之前的郁闷心情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出默剧。两人一门心思地争执,连我这么明目张胆 的窥视都没发觉。 “蠢货!” 一边骂,我一边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口气灌下。被那种中年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真弓也真够傻的。如今她终于知道了男人 的真面目,但已经晚了。我一点儿都不同情真弓,她这是自作自受。 “婊子!” 凝神看去,只见那个男人穿上外套,径直出了门。真弓一个人扑倒在地板上,失声痛哭。 04 九月十八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根据医生的诊断,我确是怀孕无疑。虽然早已心里有数,但当听到医生亲口说出这句话时,我还是很受打击。 我觉得必须把这件事告诉高野。 晚上九点打电话到他家时,他已经下班回来了。最近他负责的项目临近收尾,因此十分忙碌,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你回来了?” “嗯,我有点儿感冒了。”这么一说我才发觉,他说话时的确带着鼻音。 “这样啊,那真是不巧。” “怎么说?” “我有很要紧的事找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很要紧的事?电话里不能说吗?” “对。” “事情十万火急?” “是啊。不过既然你不舒服,明天过来也行。”我这样讲会不会显得有些软弱? “听你这么说,我放心不下啊。”他略一沉吟,说道,“好吧,我这就过去。” 半个小时后,他气喘吁吁地赶来了。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有些发烧,脸颊微微泛红。 “有什么要紧事?” 面对面地被他追问,我反而难以启齿。 “拜托,我特意赶来的好不好。” “可是……” “真拿你没辙,那我回去了。”说完他当真起身要走。 “等等,你听我说。”我做了个深呼吸,“我有了。” “什么?”他当场僵住,嘴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怀孕了。” “开、开玩笑的吧?” “谁会开这种玩笑啊。我去过妇产科了,医生当面向我道了喜。” 隔着餐桌,我们木然相视。 “这样啊。”他垂下目光,随后抛出一句话,“打掉吧。”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做梦都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种话。 “现在还来得及。” “我生下来不行吗?”我这样说,是在暗示他结婚。 “你瞎想什么呢,那样做会让我身败名裂的。就算我太太现在下落不明,我也没办法跟别人结婚。求你了,去打掉吧。钱你 不用操心,我会替你出。” 他的态度让我难以置信。 “求你了。” “我要你和你太太分手。”我终于袒露心声。 “你不会是讲真的吧?我太太人都不知道在哪里,现在结婚根本不现实。” “答应我嘛。” “你太冲动了,麻烦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他开始逃避责任。“我绝对不同意你把孩子生下来,即使生下来了我也不会承认那是我的孩子。况且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是 我的……” “这是你的真心话?” “好吧,是我讲得太过分了,不过我的确可以矢口否认。真要生下孩子,对你也很不利,不是吗?” “那我们之间算什么?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喜欢你,也很珍惜你,可是这和结婚无关。我们这是成年人的交往,你不懂吗?” “太残忍了。在你心里,我就只是个情人而已?” “我走了,这孩子你非打掉不可。” “等等!”见他转身欲走,我急忙抓住他的胳膊,直觉告诉我只要一放手,我们之间就完了。 “放开我!”他用力把我甩开,还打了我一个耳光。我脑袋一阵晕眩,跌倒在地。大哭出声的我,耳边只听到砰的关门声。 九月二十一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今天是周日。从昨天到现在,我一直躲在家里,以泪洗面。我知道哭泣也于事无补,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已经给他打了 无数次电话,却根本打不通。 不过……今晚九点打电话过去时,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了。我没料到电话会有人接,反而小小吃了一惊。 “喂?”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难道是他太太回来了?可听声音未免太年轻了些。 “您是哪位?” 我一时答不上话来,只听她说:“好奇怪啊,喂,高野……” 话未说完电话便挂断了,但我已方寸大乱。那女人不是他太太,如果是,绝不会唤他“高野”!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王子车站前他所住的大厦。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只能说如同着了魔般身不由己。 走到六〇三号室门口之前我都还算镇静,但终究没有勇气去按门铃,只是呆站在那里。挨到十点半,正要死心回去时,里面 突然响起摘下门链的声音。 糟了!看到走廊尽头的楼梯间,我慌忙狂奔过去,躲到门后。我透过门的缝隙偷窥着走廊,刚好看到他家的房门打开,从里 面走出一名长发女子。 我禁不住低声惊呼,因为这名女子我很熟悉。她就是五月份我去八丈岛考察旅行时的团友,总公司的吉田玲子!为什么她会 出现在这里? 这时高野也从门内现身,宛如恋人一般地拥住她。随后两人挥手作别,女人走向电梯。 事到如今我终于恍然大悟,也才第一次理解了别人对高野的评价。就连吉田玲子本人,不也说过“高野课长是个花花公子” 吗?我深深地觉得,自己真是个不知社会险恶的土包子。 他不过是在玩弄我罢了。我只是他众多情人中的一个。 我沮丧地沿着大厦外侧的楼梯下到一楼,恰巧看见吉田玲子走出玄关。不能饶了她!比起高野,我更恨吉田玲子,我当即便 跟了上去。 九月二十三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之后高野再没有联系过我。虽然他的负心让我大受打击,但我依然爱着他,绝对不能让他被吉田玲子抢走。我不愿相信他已 移情别恋,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定还是爱我的。 就在这时,我想到了一条妙计。那个恐吓者后来便再没有新动作,不过可以把之前收到的不雅照片复印后寄给他。 这样一来,他就会迷途知返,重回我的怀抱了吧。 还有,我要向吉田玲子报仇。前天我一路跟踪,终于知道了她的住处。 05 九月二十九日下午两点,曾根新吉来到清水真弓的公寓。 按门铃确认没人在家后,他伸手一拧门把,发现根本没有上锁。这姑娘怎么老是这么粗心大意啊?几乎每次来都是这个样子 ,简直像是在欢迎小偷光临。 透过紧闭的窗帘缝隙向大泽家望去,一楼老太太的屋里只看得到铺开的被褥,却不见人影。大泽正在二楼喝酒,看模样已经 喝得相当高了,涣散的眼神在庭院间游移不定。以他现在的状态,应该不会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马上就要送你进班房了。” 想到这里,曾根心情大好。看到橱柜里有半瓶白兰地,他便拿了出来。这应该是真弓恋人喝的酒吧。他在心里暗呼走运,把 酒倒人杯中,闻了闻。哇,好香。酒瓶上印有洋文,显然价格不菲。真弓家白天没有人,又多得是酒,尽可随意过来休息,堪称 “工作”之余放松的最佳地点。 曾根立刻舒舒服服地坐到厨房里的椅子上,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啊啊,喉咙烫得像着了火一般,全身精力大振。这就是 他的能量之源、生命之泉。好了,来接着看日记吧。虽然文笔很烂,内容却比小说还精彩,他已经看上瘾了。 “嗯,上次是看到什么地方?” 他正哗哗地翻着日记,里面突然掉出一张白纸。咦,这是什么?展开一看,原来是张照片的复印件。 “厉、厉害!” 让曾根吃惊的是,这是张真弓的裸照。虽然是复印件,五官却依然能看得分明,连身体的阴影都拍得很清楚。真弓的胸型很 美,双峰饱满,乳头上翘。 曾根自然很兴奋,但也着实闹不明白,日记里怎么会夹有这种玩意儿?看来谜底就藏在日记里。他记得上次看到真弓准备回 老家新泻,于是接着往下读。 看着看着,曾根不禁怒火中烧。真弓真是太可怜了。给她寄照片、要把她赶走的人,毫无疑问正是大泽芳男。大泽的地下室 里有冲洗照片的工具,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想不到他居然卑鄙地偷拍真弓的裸照,拿这当乐趣。 还有让真弓怀孕的高野广志。他百般玩弄真弓,到如今又一刀两断,实在是冷血自私。搞大了她的肚子又叫她堕胎,简直比 畜生还不如。 这两个人一个都不能轻饶。他曾根要拔刀相助,为真弓出这口恶气。酒给了曾根力量,想到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曾根 就觉得事情一定很刺激。 但应该怎样报复,他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好办法。可恶,什么榆木脑袋,八成是酒还没喝够吧。 他咕咚又灌了一口,只觉喉咙发烫,血气上涌,头脑也不可思议地变得灵活了。 终于他脑中灵光一闪。这么简单的事儿,为什么现在才想到呢? 只要把照片的复印件寄给他们就行了。真弓在日记里提到,要把照片寄给高野,这件事干脆就由他代劳。恐吓信当然也要一 并奉上。他找出信封和信纸,用由于酒精中毒而瑟瑟发抖的手写下一行字: 你干的好事,我已经全部看穿了。真弓的使者留 这样写不知效果如何?没办法当面欣赏他们煞白的脸色,真是可惜。 曾根手上只有一张不雅照片的复印件,他当下便决定再去附近的文具店复印一张,分别放到大泽和高野家门口。 “嘿嘿嘿,有好戏看了。” 高野自不消说,他还很期待看到大泽芳男哭丧着脸的模样。大泽之前在院子里给别人挖坑,现在轮到他自掘坟墓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就没什么好磨蹭的了。曾根合上日记,马上着手行动。因为走得太匆忙,他没注意到餐桌上摊着一份报纸 。 年轻女子再遭路煞毒手,本次案发丰岛区 ……二十七日晚十一点左右,丰岛区巢鸭四丁目的路上,家住该地段的公司职员吉田玲子小姐(二十四岁)在回家路上突遭 歹徒从后袭击,侧腹部被刺重伤,需治疗一个月方可痊愈。鉴于最近北区连续发生三起路煞事件,此次案发现场又邻近北区,巢 鸭警察署认为与之前的连环案存在关联性。案件目前正在调查中…… 报道用红色马克笔框了起来,吉田玲子的名字下面还画了条红线。 06 吉田玲子遭到路煞袭击的事,令高野广志大为震惊。 二十七日正好是她来高野公寓的那天,当晚她一如往常地在十点半离开,从王子站搭乘都电※末班车回家。她的公寓在巢鸭 四丁目,虽然属于丰岛区,但从王子坐都电过去只消十分钟,跟北区几乎没差别。(※东京都电车的简称,指日本东京都交通局 运营的路面电车。) 八月以来,北区连续发生三起路煞事件,歹徒迄今尚未被捉拿归案。巢鸭完全可以算进他的活动范围,因此很可能是同一人 作的案。 可是,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恋人吉田玲子遭了毒手呢? 听说玲子现在住在丰岛区的医院,处于绝对静养的状态。她妈妈闻讯从老家赶来,片刻不离地看护着她,高野想去看望也办 不到,消息全是从公司的女同事那里听来的。 因为工作上正值旺季忙碌的收尾阶段,上班时还可以借工作来排遣忧愁,但九点加完班回家时,不安就又涌上心头。虽然都 说玲子没有生命危险,但没亲眼看到始终不能放心。 二十九日高野应部长之邀到八重洲喝酒。他原本提不起精神,但总比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待在家里强。在八重洲喝完又转到日 本桥喝了一家,搭出租车回到王子时,已经十二点多了。 一楼的邮箱里塞着广告信件和宣传单,还有一个白色信封,上面没写收件人姓名,也没贴邮票。这种信往往是高利贷广告, 但他拿起来一看,却发现封得很严,靠近封口处还沾有黑糊糊的脏指纹,让他觉得愈发不对劲儿。 回到家,他立刻拆开信。里面有一张信纸,还有一张B5的复印纸。 “你干的好事,我已经全部看穿了。真弓的使者留” 信纸上只有这寥寥一行。或许是为了隐藏笔迹,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像蚯蚓爬。高野眼前霎时一黑。若说是恶作剧,这也太煞 费苦心了吧。 他再展开复印纸一看,刹那间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那张纸上的内容就是惊人到这个程度。 “真弓!” 那是清水真弓裸照的复印件。“怎、怎么可能……” 高野心乱如麻,醉意全消。他觉得非得去真弓的公寓看看不可。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他搞不懂寄信人的目的。莫非是要恐吓他,借此敲诈金钱? 此时已是三更半夜,很难拦到出租车。高野在车站前的北本大道徘徊,但出租车全是跑长途返回都心的,他一连几次遭到拒 载,不得已只好徒步前往。 约二十分钟后,他到达了“日升雅苑”所在的小巷。一切都毫无变化,改变的唯有清水真弓而已。他迈步上楼,来到最里边 的房间。好不容易顺利来到这里,房间里却漆黑一片,悄无人声。他试着去拧门把手,不过当然是锁上了,拧不开。 看到门前名牌上的“清水”二字,高野霎时陷入了恐慌。他的心脏狂跳不止,黑暗中连血液从心脏鼓荡而出的声音都清晰可 闻。 就在这时,隔壁二〇二号室突然亮起灯光。 听到卸下门链的声音,高野猛然回过神来,急忙飞奔着穿过走廊,冲下楼梯。 “谁啊,吵死了。” 跑到楼下时,他听到楼上有个年轻人在嘀咕。那是户塚健一的声音。 后来怎样他就不知道了。他连头也没回,一路狂奔回王子的公寓。 公寓的影子终于映入眼帘时,他的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就在路边吐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着,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07 九月二十九日(大泽芳男) 《推理月刊》至今再未联系过我,翻译也就此搁到了一边。这份工作眼下已充满变数,要是最后泡汤了,现在就等于白忙一 场。我每天什么也不做,一味以手支颐,倚在书桌前发呆。 时已人秋,天气凉爽,午睡起来最舒服不过。我每天重复着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除了时不时把女人监禁在地下室里 ,一切毫无变化。 以前不是因为阴差阳错,就是处置失当,最终都使得女人死于非命。但如今我面对女人时已完全能应付自如了。 这次的女人自称玲子,是我在新宿得手的。离家的女孩子和卖淫女即便遭到绑架,也往往无人察觉,所以我都是依照这个标 准来甄选下手对象的。 我的心情恢复了宁静,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真弓也没再来挑逗我,没有什么扰乱我心绪的事情发生。 今晚找个地方喝酒去吧。虽然工作没着落有些不安,但至少目前的生活可保无忧。这种时候没什么好烦恼的,痛快喝一杯才 是正经。 我先去看了看伯母屋里的动静,晚上八点时离开家。我远征到赤羽,连续喝了三家。赤羽这边的店我有好些日子没光顾了, 上次还是老早以前参加戒酒会时来过一趟。当时我走在小巷里,对沿路的小酒馆只有不屑,如今酒精却已成为我精力的源泉。世 间的种种纷扰,全靠这不可思议的液体来打发。 不过半年光景,自己变得可真快。一念及此,我不禁苦笑。算了,时过境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转眼已到十二点,我心情舒畅地叫了辆出租车回家。向司机交代到东十条时,他一脸的不高兴,我借酒壮胆,大喝一声:“ 少啰唆!”司机立马老实了。今晚的酒味道真棒,我醉得飘飘欲仙,心满意足。 为了醒酒,我在北本大道转庚申路的拐角处下车,准备步行一段路回家。我吹着口哨,连蹦带跳,一路兴高采烈地走到了家 门口。 就在我打开锁,推开玻璃门的瞬间,不知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在了脚下,看样子原本是塞在门缝里的。我拾起一看,是个白 色的信封,上面没写收信人姓名,没有落款,当然也没贴邮票。 虽然疑虑重重,我还是先锁好门,悄无声息地上到二楼。我心里有种无法言喻的不祥预感,就着灯光,我看到封口处黑糊糊 的指纹。 我急切地撕开信封,从里面掉出一页信纸和一张白纸。看到信上的内容,我的醉意登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在信纸中央有一行 笔迹怪异的文字: 你干的好事,我已经全部看穿。真弓的使者留 难道那件事被发现了?有人刺探出秘密来恐吓我?但在展开另一张纸之前,我还能付之一笑,觉得这可能不过是个恶作剧。 当我看清白纸上复印的照片时,顿觉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为了镇定下来,我抓起桌上那瓶威士忌,直接对着酒瓶灌了一 大口。 照片是我以前亲手拍的。这个拍摄角度只有在阁楼才能实现。我搜索记忆,竭力回想当时的情形。没错,为了把她赶出那间 公寓,我确实给她寄过这张照片的原件。 虽然信的落款是“真弓的使者”,但寄信人必定是真弓无疑。可她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难道我百般小心,还是有地方露了 马脚?还有,她送来这封信,究竟目的何在?莫非是要恐吓我,勒索金钱? 我透过窗子望向二〇一号室,惊异地发现窗帘微微拉开,真弓正看着我。我们视线交会的刹那,窗帘又猛地被拉上了。更让 我震惊的是,她刚才竟然露出雪白的牙齿在微笑。 原来如此,她是在刺激我。这次一定要好好收拾她! 我下定决心,明天就把真弓劫持到地下室监禁。我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早已超出了极限,远非酒精所能平息。 * 真弓,最近好吗? 上封信里我说过月底要来东京,后来却一直没再联系,真对不起。虽然仓促,不过我已经定在三十日(也就是明天)来东京 。临近月底很难调整日程,昨天才好不容易请到假。 岛田要去总公司参加分店长会议,今天先一步去了东京。我会在三十日下班后搭乘新干线,抵达上野应该是晚上十点多。所 以我有个任性的要求,能不能明晚就住在你那里?这么突然地跑过来,真是不好意思。 你应该也有很多安排吧,不用太勉强,如果实在不行,就打电话到公司通知我,我三十日下午六点以前都在。要是你那边不 方便,我就找个商务旅馆住下,你尽管放心。 我预定一日或二日晚上和岛田的家人见面,你觉得怎么样?你也一定要参加哦。 九月二十九日母字 清水真弓小姐亲启 * 清水美佐子心里发急。给女儿真弓的信得寄快件,如果不早点儿投进邮筒,明天就送不到了。她心想,为什么自己老是这么 不着调呢?哪有事到临头才慌慌张张联系的,明天就是三十日了,也不晓得明天上午前能不能寄到。 唉,算了。反正信都已经写好了,真要不行就到时候再说吧。邮局最后一次集中配送是八点半,还有三十分钟。她一路狂奔 而去,累得气喘吁吁,不禁感叹自己果然上年纪了。 “啊,终于看到邮局了。对不起,真弓……” 不知为何,她已热泪盈眶。 并发(九月三十日) 01 八点(清水真弓的日记) 回到家时,发现信箱里有一封信。或许是最近神经过敏,一看到信我就心惊肉跳,生怕又是恐吓信。不过今天这封是妈妈寄 来的快件。 看完信我吃了一惊。三十日的话,不就是今天吗?以前听她提过月底要来东京,但后来就没了消息,我以为准是推迟到下个 月了。既然临时决定要来,就该尽早打电话到公司通知我呀。 妈妈抵达上野是晚上十点,再过来我这边就将近十一点了,无论如何都要留她住下。 现在离十一点还有三个小时,难得妈妈来看我,得赶快把家里打扫一下。我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这些天来抑郁的心情总算有 所好转了。 怀孕的事还是别提了吧。不过我总觉得,一看到妈妈我就会放松下来,把高野的事、怀孕的事,一切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正用吸尘器打扫着房间,电话突然响起。是妈妈吗?不可能,妈妈连我装了电话都不知道。那是高野? 果然是他。 “是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关于那封信……” “你看到信了?” “吓我一大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以前就有人恐吓过我,当时本来想告诉你,但觉得或许只是个玩笑,就没吭声。” “怎么可能是玩笑!这么重大的事,你为什么只字不提?” 他气势汹汹地质问我。 “因为……” “你听好,我们的事被人看到了。他偷拍了照片寄给你,当然就会开出条件。懂了吗?” 他自顾自地说着:“喂,你在不在听啊?” “在。” “除了照片,对方还留下什么话没有?” “他叫我滚出公寓。” “滚出公寓?” “对。” “就这样?没有要钱?” “那倒没有。” “只是叫你滚出去,真奇怪。” “依我看,八成是那个叫大泽芳男的译者干的。” “你是说对面那家的酒鬼?” “没错。只有从他家才能拍到照片。” 电话那端,高野半响没有说话。 “喂,还在吗?” “在。” “我们该怎么办?” “我正在考虑呢,”他不耐烦地说,“你让我静一下行不行?” 隔着电话,我们都缄默不语。 “好,我决定了。”经过一段漫长得难以忍受的沉默,他终于开了口。 “怎么办?” “你就照我现在讲的办。事关重大,你要给我好好记住。” “知道了。” “你听好,我们要给大泽芳男设个圈套。” “圈套?” “对。就是把大泽引诱出来,当场抓住。” “办得到吗?” “包在我身上。大泽应该一直在偷窥你的房间,我们就反过来利用这一点。你先把窗帘拉开。” “好的。” “接下来就是关键了。你躺到床上,穿得随便点儿也没所谓,装出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然后就到我登场了,我会蒙着女式 长筒袜闯进你家里,你可不要惊讶。知道了吧?” “咦,这是要干吗?” “我要假扮成劫匪。银行劫匪不是经常用丝袜套头吗?要不然假扮成路煞也成。总之,我手持菜刀闯到你家里,你装作被异 样的响动惊醒,想要呼救,却被蒙面劫匪——也就是我按倒在床上。” “这是什么圈套?” “你还没明白吗?看到这种状况,大泽自然会大吃一惊,冲到你家,等他一来,我们就合力把他擒住。” “能不能成功啊?” “不试怎么知道?一定要试一试。一切全看我们的演技了。” “我没什么信心哪。”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 “要是他不来呢?” “绝对会来的,那小子好奇心很强。” “可是……” “就算不来,那也没什么。至少能把他吓得胆战心惊,以后他就会吸取教训,不敢再偷窥了。” 他说得信心十足,可我不觉得会这么顺利。 “如果失败了,我再另外想办法,反过来恐吓他也可以。” “好吧,那就试试看。” “嗯,非得试试不可。既然敲定了,我现在就过来。你听好,我会打扮得相当怪异,你到时可别尖叫。” “我知道。户塚君回来了,你要小心行动。” 隔壁的户塚君已经结束长假旅行回到公寓,重又开始打工。我记得他总是回家很晚,但保不定会刚好打个照面,还是得留意 别弄出太大动静。 等到挂断电话,我才想起一件要紧事。 妈妈马上要过来了啊。接电话之前我还在忙着打扫房间,可高野的这个电话内容太不寻常,弄得我晕晕乎乎地忘了把这件事 告诉他。我急忙打电话过去,但他好像已经出门了,电话没人接听。 唉,算了。妈妈至少要十一点才到,顺利的话到那时一切都已经解决了,说不定还是一出相当精彩的全武行,正好可以讲给 妈妈听。 虽然有点儿紧张,不过还是得切实拿出演技,才能让恶意骚扰的大泽芳男无从狡辩。 这样一来,我和高野之间也将重修旧好。我可不想输给吉田玲子。 他很快就要来了,这本日记先藏到床底下吧。我很期待看到他头蒙长筒袜的模样,肯定会把大泽芳男吓到腿软。 将近九点时,门铃响了。我没有锁门,他应该会直接进来。 02 八点十五分 “又是路煞事件?” 王子的公寓大楼里,高野广志合上晚报,蹙起眉头。这已经是第几起了?像这样险情频发,走夜路都提心吊胆。昨天夜里一 点他去了真弓的公寓,而事件正好就发生在那个时候。现场位于王子三丁目,与他距离之近,估计连惨叫声都可以听到。他心想 ,当时没有撞到路煞,真是万幸。 这次的受害者也是位OL,幸好伤得不重,两周即可康复。这一系列案件的特征在于,受害者都是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高 野自然不会成为袭击的目标,但却有可能遭到警察盘问,被当成可疑分子拘留,这远比撞上歹徒要可怕得多。昨晚那附近必定有 警察巡逻盘查,好险没有碰上。 他正想喝点儿啤酒换换口味,门铃响了。 “谁啊,都这么晚了。” 玲子还在住院,应该不会是她…… 原来是邮递员来送快信。高野接过信件,一看背面,并没有寄信人的姓名。信上的邮戳是王子邮局,寄出日期是今天上午。 昨天看到信时,他惊慌得自己都觉得丢脸,今天则有余力冷静地拆看了。 信里只有一张纸,展开一看,是和昨天一样的照片复印件,也就是真弓的裸照,上面用红色马克笔写着“真弓留”。 高野整个人如坠五里雾中。若说是恶作剧,这也太煞费苦心了吧。昨天是“真弓的使者留”,今天又是“真弓留”,笔迹大 相径庭的两个人,却寄来一模一样的照片复印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他在衣柜里翻找长筒袜。太太应该有的,他要找来套在头上。 终于找到了合适的长筒袜,他顺手塞进衣兜,换上颜色朴素的薄夹克,穿上运动鞋。他又在胸前暗袋里藏了一把小刀,若被 警察发现当然会很不利,但他看起来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路人,想必不会被警察叫住搜查。等拐进小巷,走到公寓楼梯口时再套 上长筒袜就行了。 一切准备就绪。他觉得开车去很危险,便决定步行前往。搭公交车或出租车难保不会被别人看到,还是避而远之比较稳妥。 想到即将发生的事,高野的心里着实有些紧张。他咽了口唾沫,伸出汗涔涔的手指给真弓拨电话。他的动作十分娴熟,号码 早已牢记在心,闭着眼睛也不会拨错。 八点三十分 曾根新吉溜进大泽芳男家的院子里。 听说昨晚又发生了路煞袭击事件,夜间巡逻的警察数量骤增。由于夜深人静时反而更难行动,一到七点太阳落山,暮色四合 时,曾根便潜入了大泽家的院子。他在裤子后面口袋里塞了一小瓶威士忌,这样就算要打持久战也毫无问题。 院子里杂草肆意疯长,和菜园的界线已经不太明显了。看来那老太太身子骨不好,很少拾掇院子。不过话说回来,大泽这阵 子好像也没心思除草了。 托杂草的福,藏身之处比比皆是,给暗中监视提供了莫大的便利。只是蚊子依然猖狂,杂草梢拂在脸上,痒得难受。 昨晚曾根把真弓的裸照直接投寄到大泽和高野家,今晚他们必定会有所动作。只要躲在这里,便能对他们的行动了如指掌。 这会儿只能听到楼上的真弓家吸尘器开动的声音。虽然月亮还没露面,但她的房间开着窗,漏出的灯光隐约能照出整个庭院 。 “啊,是大泽!” 曾根不禁紧张起来。一个小时前,大泽锁好一楼的门,径直上了二楼。昨晚的信看样子颇有效果,大泽正坐在窗前直勾勾地 盯着真弓的房间,不时呷上一口酒。他当然没有发现曾根的存在。 就在曾根注意着真弓的动静之际,大泽不知何时已下了楼,从后门来到了庭院。 “终于有动作了!” 为了驱走耳鸣,曾根抿了口威士忌,全神贯注地从树丛后瞧着大泽的动静。 八点三十分(大泽芳男) 我从六点便稳坐在二楼,喝着加冰的威士忌,眼光片刻不离二〇一号室。七点过后真弓回来了,她打开窗子,拉开窗帘,开 始在厨房看信,一看完便立刻手忙脚乱地打扫起房间。 八点左右,她聊了会儿电话,接着又去换床单,用吸尘器打扫床和榻榻米。 直到昨天为止,真弓都还紧闭窗帘,拒绝我的视线,今天却又豁然敞开,显然是刻意之举。看来她是跟之前的那个男人分了 手,这次又招来了新的男人,要上演一出激情床戏给我看。 这无异于是在表示,“你的偷窥举动全被我看穿了”。 昨晚的信也是为了唤起我的注意。这是何等胆大包天的挑衅! 难道我就这样任由她摆布?趁还没到那一步,我要把她劫持到地下室,狠狠地给她点儿苦头吃,除非她跪在地上向我道歉, 发誓今后不再刺激我,不然我绝对不会原谅她。如果她肯痛改前非,我就放她一马,否则我将替天行道。至于具体要怎样做,就 无须多说了。 可是直到此刻我才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再没办法气定神闲地待在二楼了。没错,地下室里还有那个叫玲子的女人。几天 前我监禁了她,之后身边状况迭出,让我把她忘得一千二净。有玲子在地下室,那里就挤得放不下别的东西了。我得先把玲子运 到别处,才有地方监禁真弓。 想到这里,我急忙赶到库房。现在真弓正在用吸尘器打扫卫生,多半不会发觉我的行动。 刚打开锁,便从门缝飘出一股腐臭味。我暗叫不妙,恐怕玲子已经死了。在我不闻不问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咽了气。 “王八蛋!” 我骂着粗心大意的自己。 难得调教出一个温顺的女孩子,我却就这么轻易地害死了她,还有比这更失策的吗? 但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我得赶紧把腐烂的尸体埋到院子里。 想到又要下到地下室,照老样子背出尸体,在院子里挖坑掩埋,我简直腻味透了。 这一切全都怪真弓。既然她昨晚下了战书,我当然只有接招。再过几个小时,我就叫她尝尝我的厉害。 真弓房间的灯光照进庭院,为了避人耳目,我打算在树丛后面挖坑。我用床单裹起尸体,夹在左腋下,右手拿着铁锹来到院 子里。尽管晚上很凉爽,可我仍累得大汗淋漓。 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理想的埋葬地点,就是紧邻着木栅栏的灌木丛。那排罗汉柏长得枝繁叶茂,把光线遮蔽得分外幽暗,在 那里作业的话,谁也不会发现。 九点 清水美佐子按响了二〇一号室的门铃。 从浴室换气扇下方的压花玻璃透出灯光,真弓应该在家。可是没有人来应门,也没有听到她高声答应的声音。 “奇怪,难道是在洗澡?” 她又连按了两次门铃。如果真弓在家,不可能听不到。 “喂,真弓,你在吗?” 她边敲门边问道。最后实在等得不耐烦了,随手一拧门把手,竟然一转就开了。 “搞什么,这不是在家嘛。” 她迈进门里,却发现里面悄无声息,窗子敞开着,窗帘随风飘舞。 美佐子先看了看浴室,确定没人后又走进六叠大的和室,从床底到柜橱一一找了个遍,到处都不见真弓的踪影。床收拾得很 整洁,床单是全新的,上面还有鲜明的折痕。床下放着吸尘器,摸上去还很热,可见刚刚用过。 美佐子心想,真弓果然在家。因为知道她要来,刚才还在忙着打扫。她不觉心生歉意,觉得自己来得太过突然。这孩子现在 多半是出去买东西了。碰巧她到得比预计时间早许多,这样直接进来倒是很方便,可是真弓门都不锁就跑出去,未免有些欠警觉 。在东京待了半年了,却依然不改在老家时的习惯,这让美佐子很是担忧。要是被路煞趁虚而入,那可如何是好?一个姑娘家, 根本无力抵抗啊。 “真拿她没办法。” 美佐子喃喃低语着,心想干脆一边打扫,一边等真弓回来好了。她打开电源,吸尘器开始嗡嗡作响。 正在窗前打扫的美佐子无意间瞥了一眼院子,感觉院子一角有个白白的东西在动。那是什么啊?她停下手上的活儿,凝神细 看,发现原来是个人。哦,就是女儿提过的那个译者吧。都这么晚了,他还在黑灯瞎火的院子里挖坑,怎么想都不对劲儿。虽然 早就听说他是个怪人,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能适应。 “就好像是在犯罪似的。” 白色人影突然停下动作,吓得美佐子慌忙缩回头。要是跟吊诡的事扯上关系,搞不好会惹出麻烦,给真弓平添困扰。 “天哪,天哪。” 坐到床上,她突然觉得很疲劳。 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了今天。虽然是条漫漫长路,但终究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在内心感慨万千。 “是啊,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真弓也肯定会为她高兴吧。想到这里,她的心瞬间平静了下来,全身充溢着愉悦的倦怠感,有些昏昏欲睡。 在真弓回来之前,先在床上躺一躺好了。随后将要应对的局面让她略感紧张,正好趁现在休息片刻。 眼皮倦得睁不开。半梦半醒之间,她隐约听到远处飘来了门铃声。 是真弓回来了吗? 九点二十分 曾根新吉差点儿吓掉了魂。 精神狂乱的大泽从刚才起就一直在院子里挖坑,地点离他只有咫尺之遥。也就是说,大泽打算再度从库房运出东西,把它埋 在院子里。 最开始大泽手持铁锹,径直朝曾根藏身之处走来的时候,曾根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但看起来又不像是那么回事儿。大泽在 离他不到五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专注地挖起坑来。 曾根松了一口气,做了个深呼吸,肺里顿时充满强烈的恶臭。 “天哪!” 又是尸体。大泽又在掩埋死去的女人了。曾根的胃里翻江倒海,却不得不强自忍耐。哪怕一丁点儿响动都有可能落入大泽耳 中,万一暴露了踪迹,只怕当真要断送性命。 不管是上次还是这次,臭味都浓烈到简直无法忍受。要不是他立志要向大泽报仇,早就脚底抹油溜了。 不过这样一来他也就掌握了大泽掩埋尸体的证据。虽然被树丛挡住,看不清楚确切方位,但毕竟是新挖的,就算原样填回去 ,也很容易认出。为了过后向警察告密,现在就再忍忍吧。再忍耐一会儿,就能让大泽悔恨终生了。 恶臭、蚊子和快要爆炸的膀胱,曾根饱受着这三重苦楚的折磨。他很想从裤子后口袋掏出威士忌来喝,又怕会发出轻微的动 静而被大泽听到,只得咬牙苦忍。 实际上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曾根却感觉漫长得像过了整整一天。 听声音大泽已经把尸体放到了坑里,正在覆上泥土。曾根心想,还没搞定啊,快点儿好不好。之前吃下去的烤鸡肉串伴着胃 液直冲喉咙,大泽若再过一分钟还不收工,他就真要吐在当场了。 就在曾根备受煎熬的时候,大泽终于把浮土踩实,带着铁锹回到了库房。曾根终于脱离苦海,全身瞬间没了力气,汗水涔涔 而下。 “可恶,这笔账早晚要跟他彻底清算,还要附加一大笔利息!” 曾根在黑暗中哧哧窃笑,从口袋里取出小瓶威士忌,抿了一口。 不久后大泽便离开库房,从后门返回主屋。又过了片刻,二楼亮起了灯光。 九点三十分(大泽芳男) 意想不到的重体力劳动累得我筋疲力尽。我浑身沾满泥巴,内衣也早被汗水湿透,当下便去浴室冲了个澡,然后回到二楼继 续喝酒。我重又坐到窗前,窥探真弓的动静。 “哦,真弓在睡觉。” 她的脸庞朝向我这边,但被头发遮住,看不清表情。为什么她连睡衣也不换,就直接穿着白色连衣裙躺在床上?刚才打扫的 时候明明是另外一番打扮,怎么转眼又换了一身?想来想去我得出结论:在我掩埋尸体的时候她已打扫完毕,于是换上新装以迎 接相好。这个贱人!她是佯装睡觉来引诱男人吧? 我喝了一大口纯威士忌,身体深处炽热如火烧,对真弓的憎恶也再度燃起。 “我要把这女人抓起来!” 为了不暴露身份,我计划行动时用长筒袜蒙面。本来用女式长筒袜比较好,但偏巧现在我手边没有,那就用自己的黑长筒袜 算了。最要紧的是不能在现场留下指纹。我戴上劳动手套,换上一袭黑衣。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冒充快递员去按真弓家的门铃,等真弓一开门,我就立刻伸脚抵住门,强行挤进去。到时不管她怎样哭 喊都没用,我会先狠狠赏她小腹一拳,把她当场打昏。 随后的行动是我整个计划最精彩的部分,也是成功的根本,充分显示了我头脑的敏锐。我将先关掉真弓家的灯,然后脚踩在 窗外的水泥挡板上,抱起昏迷的真弓,把她放到库房顶上,再翻窗回去,把窗子从里面锁好,原路从大门逃离。这样一来,谁也 想不到真弓是从窗子被劫走的。 然后我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把真弓从库房顶上抱下来,幽禁到地下室。以后只要喂她吃安眠药就行了。就算有人向警方 提出搜查申请,谁又能料到其实她就在家对面的库房里? 一切准备停当,我决定这就出征。长筒袜等上楼时再套,这时套到头上,要是在小巷里被人撞见嚷闹起来,那就什么都完了 。 正要出发之际,真弓家忽然响起门铃声。因为她家窗户大开,我这边自然能听得到。看来是有人来访。 很意外地,真弓对门铃声竟然毫无反应,可能等情人等得不耐烦,睡着了。 为防被她察觉,我关掉电灯,静观其变。事态会如何发展,我实在很有兴趣。真弓此时虽然躺着不动,但她是风月老手,说 不定根本就是醒着的,故意吊对方胃口。就因为她是如此放荡的女人,才更有劫到地下室调教的价值。 就在我凝神注视的时候,一件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门竟然缓缓打开了,我吓了一跳。莫非真弓是特意留着门,自己躺在床 上等待?哎呀,这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然而一看到进来的那个男人,我吓得差点儿跌倒。他头上严严实实地套着长筒袜。 “他、他要干什么?” 我忍不住惊叫。男人走得很慢很轻,眼神在房间里仔细搜索,手上还握着把刀子。原来如此,他就是路煞,突然闯入民宅。 此人最近常在这一带出没,可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岂有此理,我怎能容忍真弓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杀死?真弓是我的女人,是我的祭品。 一股怒气在我的内心翻搅。我要赶在他袭击真弓之前,亲手把他解决掉。真弓对正在自己背后上演的可怕戏码浑然不觉,依 旧静静地躺着。那不是演戏,是真的在酣睡。 “对不起,真弓,刚才是我多心了。我这就去救你,你等着!” 我确认带上了刀和长筒袜后,急忙冲出家门。当时男人离真弓的床已近在咫尺,手上的刀在日光灯下闪着光芒。 “住手!”我一面放声大喊,一面飞奔下楼。 九点四十分 看到日升雅苑的标示灯时,高野广志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心里这么想,身体却像被诱虫灯吸引的昆虫一般,不由自主地迈向公寓。 这时的小巷里没有半个人影,但高野还是反复确认之后,才躲在楼梯下方,把肉色长筒袜套到头上。对着镜子一照,发现只 要蒙上长筒袜,任谁看起来都差不多,这种怪诞的装扮确实能给人以恐怖和压迫感。 他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心脏狂跳不止,连呼吸都很困难。看到眼前有台大型摩托车,他便手扶座席,用力做了个深呼吸。 既然已经来了,无论如何都要去到那个房间。就算中途被人看到,自己蒙着长筒袜,对方也很难认出,只消在逃跑途中脱下 来,随手一丢便是。 他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尽量不发出声音。 走廊尽头的二〇三号室寂无人声,住户应该已经入梦。若说有变数,就是二〇二号室了。这间住的是学生户塚健一,刚才楼 下的那台摩托车就是他的,看来他已结束长假旅行回到了公寓。要是他这会儿不在家就好了,高野一面想,一面小心窥探,里面 似乎没有人。 “太好了。” 下一间就是二〇一号室了。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内心又有个声音在低语。 二〇一号室亮着灯,但却听不见丝毫声息。 他按响门铃。他觉得门铃一响,或许就会有人来应门。屋子里空无一人,那不是太凄凉了吗?拜托,赶紧爽快地答应一声“ 来了”吧。 可是没有回应。高野宛如中了催眠术,身不由己地贴近房门。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耳边的杂音渐渐微弱,终于几不可闻。 他伸手去拧门把手。奇怪,竟然没有锁。他无声地推开门,探头进去张望,里面空无一人。这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是自己 想太多,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够不上犯罪的恶作剧而已。 看吧,真弓不可能在这里的。 他右手握刀,环顾四周,没发现任何异常。接下来是六叠大的和室。熟悉的窗帘、熟悉的双人床…… 高野双眼盯着床,脚下像生了根般动弹不得。 真弓睡在床上!她背对着自己,睡得很香,身上穿着他熟悉的白色连衣裙。 “真弓!” 他颤抖地唤了一声,但真弓没有回答。 他紧握着手中的刀,一步一步走过去。与真弓的距离在不断缩短。真弓穿着他送的连衣裙,留着她一直很喜欢的发型,头发 柔软顺滑。一切都没有改变。高野在她身前站定,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抚摸她的肩膀,手心感觉到了她的温度。 “你还活着啊?真是太好了,真弓!” 高野开口说道:“求求你,说句话吧。怀孕的事是你骗我的吧?你只是想将我一军,对吧?我到现在依然爱着你,这不是假 话,是真心的。” 他滔滔不绝起来,想收都收不住。 “真弓,刚才那只是演戏,为了教训大泽芳男而演的戏。来,看我这边。看到我的脸时别吃惊,我乔装了一下。好了,慢慢 地看过来。” 高野温柔地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的身子转成仰卧。 “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 她猛然回过头,冲高野抛出无情的话语。隔着肉色长筒袜面罩,真弓指责着高野。高野一时错愕,刀子失手落地,掉在地毯 上。 “求你了,堕胎吧。” 高野跪在地上恳求道。这件事一旦曝光,势必会断送掉他的前程。 “不行,这是我们的孩子。” 她缓缓坐起身。 “别这样,我太太还没回来呢!” “跟她离婚!” “这是不可能的。” “就算你不同意,我也要生下孩子。我妈妈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三个人好好谈谈,怎么样?” “什么?你妈妈要来的事,你一个字都没提过啊!我懂了,你是谎称自己被恐吓,把我骗过来,对吧?” 高野觉得自己被设计了。“真弓,你的做法太卑鄙了!” 他激动不已,愤怒到难以自制。必须赶在真弓母亲到来之前摆脱困境才行。原本只是演一出戏,如今却已大大偏离了剧本。 “你再胡说八道,我决不轻饶!” “住手!” 真弓尖叫起来,但高野却充耳不闻。他骑坐在真弓身上,双手勒住她的脖子。真弓在他手中艰难地喘息着。 “给我堕胎!” 就在他手上加力时,突然被人从后面抓住了双臂。 “好了,一切到此结束了,高野广志。你完了。” 这充满胁迫感的声音惊得高野全身发软。对方一把把他拖下床,老虎钳般的双手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倒在地。 高野一动也不能动,完全被那人制服。虽然看不到来人的脸孔,但应该是个孔武有力的人。蒙面的长筒袜被揭下后,高野就 像条被阉掉的公狗,毫无抵抗之力地躺在地上。这果然是个圈套。他在心里咒骂自己,为什么要贸然跑来自投罗网呢? “我不是有意要杀她的。”从高野喉间漏出呜咽声,“真的只是一时冲动。” 那人突然揪住高野的头发,要他抬头去看坐在床上的女人。那女人不是真弓,是个陌生人。她怀中抱着镶有黑框的照片,眼 中充满憎恨地瞪着他。照片里的真弓,正露出雪白的牙齿冲高野微笑着。 “真弓!” 高野大叫。 九点五十分(大泽芳男) 进入日升雅苑,我一面上楼,一面套上黑色长筒袜。 尽管心急如焚,我也只是一步三个台阶地轻声往上爬,免得惊动了其他住户。或许因为长筒袜是黑色的,眼前仿佛弥漫着浓 雾。我心想,要是有颜色浅点儿的丝袜就好了,比如路煞套的肉色…… 一想到路煞,我就怒火中烧。为什么偏在这种时候干虎口夺肉的卑劣勾当?虽说门是刚好开着没错,但他该不会本来就盯上 了真弓吧? 等等,我再想想。记得真弓是二十二三岁,之前几起路煞事件的受害者也都是二十二三岁的OL,这只是巧合吗?如果路煞是 以此为标准下手,那么真弓正好符合条件。二十二岁、OL…… 特意潜入家里,说明此人知道真弓的存在。若说他是随便挑一个公寓,只是凑巧摸到了清水真弓这儿,也未免太牵强了。真 弓和路煞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 莫非之前的案子都只是障眼法,是正剧之前的彩排?证据就是,受害者的伤势无一致命,都是两三周即可康复的轻伤。换句 话说,很可能清水真弓才是行凶者的最终目标,路煞要夺的是她的性命。 真弓有生命危险!在得出这个可怕的结论后,我立马拔出刀,摆出随时可以攻击的姿势。 门应该没有上锁。我用戴着劳动手套的手转动门把手,果然如我所料。我推开门,悄悄溜进屋子。 卧室里,蒙着肉色长筒袜的路煞正背对着我,略带激动地滔滔不绝着,感觉就像“象人”※般令人毛骨悚然。而真弓只是一 言不发地听着他诉说,她看起来很冷静,难道是我的错觉?(※象人是美国导演大卫·林奇于一九八〇年执导的影片《象人》的 主角,他天生畸形,头部看起来如同大象,因此得名。) 我本想立刻救出真弓,但眼前的情景却让我心生犹豫,决定先饶有兴味地观望事态的发展。 正如我的推测,真弓和蒙面男似乎很熟悉。在这间狭窄的公寓里,竟然挤着两个头套长筒袜的男人,还有一个和他们渊源颇 深的女人,在旁人看来肯定是怪异莫名吧。真弓和蒙面男交谈时,我就躲在门后,竖起耳朵细听。 然而他们聊的话题却让我十分意外。两个人为生不生孩子的事激烈地争吵起来,听口气真弓是怀孕了,而蒙面男就是搞大了 她肚子的人。看来,他多半就是常来这里的那个中年男人,可他为何要用长筒袜蒙面?究竟目的何在? 我的思绪纷乱如麻。 就在这时,男人勃然大怒,骑到真弓身上,双手掐住真弓的脖子。看到真弓痛苦地喘息着,我觉得该是我出马的时候了,若 不赶快施以援手,真弓就会被他杀掉。 我握紧手中的刀子,正要朝他猛扑过去,突然衣柜门砰地一声打开,有人从里面冲了出来,从背后突袭了蒙面男,眨眼间便 将他的双臂反剪住了。 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制服凶徒的人,他正是真弓所爱的中年男人。那蒙面男又是谁? “好了,一切到此结束了,高野广志。你完了。” 中年男人说着,将蒙面男按倒在地板上。高野广志被摘下头上的长筒袜后,自尊顿时崩溃,开始抽泣起来。 “我不是有意要杀她的,真的只是一时冲动。” 中年男人一把揪住呜咽着的高野广志的头发,强迫他抬起脸望向真弓。真弓坐在床上,怀抱着镶有黑框的照片,照片里的女 孩笑靥如花,看起来很眼熟。 真弓抱着更加年轻的真弓的照片。两个真弓?这是怎么回事儿? “真弓!”高野大叫。 十点 高野广志坦白一年前犯下的杀人罪行时,她感到一年来的辛苦终于获得报偿,也卸下了肩头重负。老实说,她也没想到高野 会如此容易上当,痛痛快快地一口气招认,反而觉得有些失落。 案发之后半年,她将全部精力都花在解读“日记”上,最终将凶手锁定在了高野广志和大泽芳男两个人之间。所谓小偷入室 盗窃,被发现后起意杀人云云,实在太过牵强。凶手除了这两个人不作他想。 打从一开始她就下定决心,要在真弓一周年忌日的今天,也就是九月三十日诱凶手上钩。只有在这一天将凶手捉拿归案,才 足以告慰真弓的在天之灵。 若说两个人谁的嫌疑更大,她认为高野广志的可能性占了六成,因此在昨天给他寄去了真弓照片的复印件。但对大泽芳男的 怀疑也没有完全消除,所以今天她特意把窗帘完全拉开,让房间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眼前。送偷拍照片给真弓的人非大泽莫属, 因此他绝对不会舍得放弃偷窥这个房间的机会。当高野广志中计对她进行袭击的时候,大泽会作何反应,她对此也颇感兴趣。 丈夫就躲在衣柜里静待凶手上钩,所以她并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万一身陷险境,自有丈夫相救。 回想起来,若没有丈夫的温柔体谅和倾力相助,这个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半年来夫妻俩一直过着分居生活,着实给他添了 不少麻烦。这一点,她无论如何也感谢不尽。 如今,长久的辛劳终于有了回报。凶手已经招认,一切都将就此结束。 然而…… 除了大势已去、垂头丧气的高野广志,她突然感觉房间里还有别人在。抬头一看,只见将高野广志制伏在地的丈夫背后,还 站着一个打扮怪异的男人,此人头上套着黑色长筒袜,手中握着刀子。 这个蒙面男散发出腾腾杀气。 就在高野大叫“真弓”的时候,仿佛彼此呼应般,蒙面男也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并朝她丈夫猛扑过去。 她惊呼起来,丈夫闻声一惊,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身避过。蒙面男的刀子刺入了地毯,丈夫一掌劈到他 的手腕上,刀子从他手中掉落。高野见状惊得目瞪口呆,丈夫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和蒙面男扭打在一起。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忽 上忽下地翻滚着,战场逐渐转移到了厨房。 双方实力可说不相上下。丈夫虽然身材魁梧,但毕竟上了岁数,蒙面男瘦瘦弱弱的,可比较年轻。她很想上去助拳,但两人 动作太快,委实无从插手,只能惊慌失措地呆站在一旁。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 本已认栽的高野忽然扬起头,慢慢站起身来。趁所有人都没注意的当儿,飞身跃上窗框,准备从二楼跳窗逃走。当她察觉时 ,他正跳向楼下的水泥墙。 “老公,糟了!” 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闻声停下了动作,同时望向窗子。 “高野跑了!” 蒙着黑色长筒袜的男人率先反应过来,把丈夫撞到一旁,紧随高野之后跳出了窗子,直接落到大泽家的院子里。而丈夫在错 愕之下,一时未能采取行动。黑暗中只能听到拨开杂草的沙沙声。 “老公,怎么办?” “快报警,我去追他们!”话音未落,他也跃入了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楼下突然明亮起来,她透过窗子望去,原来是从大泽家的库房蹿出了火苗,火光中映出丈夫黑色的身影。 “老公,当心啊!”她冲着丈夫喊了一声,急忙去打电话。 十点十五分 曾根新吉看到大泽芳男关掉主屋二楼的灯,走出了家门。跟着就听见他匆忙穿过外面的小巷,没过多久,真弓家突然吵闹起 来,有男人的怒吼声,还有脚跺地板的声音,但从院子里看不到室内的状况。 曾根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蹲了太久,浑身每块骨头都在造反。 他抬头望向楼上,忽见窗前现出一个人影,那人越过窗子跳上水泥墙,再飞身跃到库房顶,但因为冲劲儿太大,重心不稳, 直接滚落到了院子里。只听扑通一声闷响,随后便是咒骂的声音。 此人八成就是大泽那混账。他闯进真弓家当场被发现,于是跳窗落逃。曾根觉得这真是天赐良机,立刻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随 身携带的扳手。想必这会儿大泽正跌得七荤八素,他肯定稳占便宜。先给大泽的脑袋来记狠的,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打电话报 警,告诉警察大泽是个骇人听闻的杀人魔。 库房下方传出呻吟声。. “活该!” 曾根用扳手轻敲手掌打着拍子,向倒霉的猎物慢慢逼近。就在这时,楼上再度哗然,又有一条人影从真弓家跳到了库房房顶 。 “妈的,搞什么鬼?” 曾根收回刚刚跨出的脚步,埋头躲到草丛里。只见刚才还躺在地上呻吟的男人慌忙站起身,打开库房门闪了进去。 “站住!” 后来的人影从库房顶跳下,漂亮着地,紧随其后追进库房。曾根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生性奸诈,霎时便想到一条 妙计。 “真是天助我也,所谓自投罗网,说的就是这回事儿吧?” 他口袋里有个一百元的打火机。刚才那两个人中总归有一个是大泽芳男,只要把两个人一起烧死,就能结果大泽的性命。曾 根快步逼近库房,偷偷望去,只见里面如战场一般,两条人影在堆积如山的破烂中互相对骂、扭打成一团。 “白痴,稀里糊涂地上西天吧!” 库房里多的是易燃物,有块蔓藤花纹的包袱皮离他最近,曾根便用打火机将其点着。包袱皮里面似乎裹着旧书,转眼就燃烧 起来,越来越猛的火苗不断将附近的破烂吞没。 曾根逃到库房外,把门紧紧关上。他要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对逃出来的人施以毒手,直到火势彻底烧起来为止。 刚听到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门缝处就已钻出火苗。薄木板搭就的库房转瞬间便陷入火海,火舌从房顶直冲天空。 他们想必已经走投无路,烧成焦炭了吧。曾根心里充满成功复仇的满足感,打心底里觉得痛快。活了这么多年,他还从没这 么开怀过。 好热。火势顺着枯草蔓延,再磨蹭着不走,只怕自己也要烧进去了。 “好,该溜了。” 就在曾根回过头,准备退到木栅栏的缺口处时,冷不防被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攫住了衣领,接着被扭着胳膊按倒在地。 “干什么?” 大泽芳男明明已经丧命了呀。 “可算逮到你了,浑蛋!” 奇怪,这人是谁啊?曾根被扭得痛入骨髓,忍不住惨叫。 “你、你是谁,放开我!” “还想跑?你这纵火犯!” 声音听起来很陌生。 “你到底是谁?” “岛田宗一郎。” “岛田?” 这个名字他隐约有点儿印象。哦,想起来了,是真弓母亲的再婚对象。 “你怎么会在这里?” 岛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手上愈发加了力道。远处传来警车的警笛声,不对,应该是消防车吧? 可恶,现在还想这些干吗,老子都被逮着了。唉,库房的大火热得够戗。抬头一看,火苗已经蹿得高过公寓二楼了,真弓的 房间在火光中清晰可见。一个女人站在窗前,正神情兴奋地注视着熊熊大火。那不是真弓。虽然长得很像,但她比真弓的年纪要 大得多。 曾根假扮成NHK的收费员时,曾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她是真弓的母亲。 清水美佐子望着大火在笑。 03 九月三十日(清水美佐子的日记)真相 望着熊熊燃烧的库房,我心里充满了终于为真弓报仇的喜悦。高野广志和大泽芳男冲进库房后不久便起了火,转眼间整个库 房都被火焰包围,两个人应该已经无路可逃,烧死在了里面。火星不时飞溅到我所在的窗前,幸亏现在没风,若是赶上狂风大作 ,说不定还会殃及这间公寓。饶是如此,热浪依旧扑面而来。 火灾发生不到二十分钟,几辆消防车就已经赶到了小巷入口,周围挤满了闻风来看热闹的人群。因为消防车无法开进小巷, 便从对面街道的工厂旧址展开灭火。消防车竖起钢制云梯,站在云梯前端的消防员手持粗大的消防水带,从木栅栏上方向库房喷 水。 火势已经过了最炽烈的时期,很快就被扑灭了,烧得焦黑的木头残骸上冒出缕缕白烟。警察立刻着手勘查现场,强烈的灯光 打在库房所在的位置,消防员和警察在现场附近忙乱地来回走动。 纵火烧掉库房的是个矮小的中年男人(以前见过的NHK收费员),丈夫岛田宗一郎把他揪到警察跟前,略带亢奋地向对方讲述 起火的经过。看到这一幕,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丈夫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高野广志逃跑的时候,我一度担心会不会功 败垂成,但老天终究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好极了。 我由衷地觉得,过去一年的艰辛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事件终于了结了。 一年前的九月三十日,我原本打算去东京,不料临时来了工作,连新干线的末班车也没能赶上。结果我在第二天,也就是十 月一日,搭首班车抵达东京,马上赶去真弓的公寓看她。 到了公寓,我按响门铃,可是没有人应门。我以为她还没起,为了不惊动她,就准备用她留给我的备用钥匙开门,然而门并 没有锁。我狐疑地走进去,等待着我的,却是完全变了模样的女儿。 “真弓!” 真弓没有回答我,她静静地躺在床边的榻榻米上。我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冷若冰霜,可见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她颈上 勒着肉色的长筒袜,衣装凌乱不堪。见她神情苦楚地睁着眼睛,我便亲手替她合上。房间的窗子开着,窗帘随风飘舞。 可想而知我当时有多么慌乱和痛苦,但不知为何,我却能冷静地观察真弓的情形。我心里无声地燃烧着怒火,那是对凶手的 复仇之心。我要亲自查出害死女儿的凶手,再杀了他。 就在这时,我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白色的本子。取出一看,原来是个日记本。我想这应该是真弓的,便随手翻了一翻,日记 里断断续续地记载着从搬入公寓到昨天——也就是遇害当天的事情。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当下便开始细读。比起报警,我觉得看日记更有用。就算警察现在赶到,也不能把死去的女儿还给我了 。 真弓对东京的生活满怀憧憬,最初几篇,连我也感受到了她初到东京的快乐。但自从爱上高野广志,事态便急转直下。读到 她怀上高野孩子的时候,我第一次泪盈于睫。真弓不敢把怀孕的事告诉我,只能独自烦恼,回老家时还努力表现出开心的样子。 而我却对她的心事懵然不觉,一心陶醉在自己的婚事里。我对真弓犯下的罪孽,百死莫赎。 高野广志害真弓怀了孕又抛弃了她,大泽芳男则向真弓投寄恐吓信和照片。日记的最后,夹着一张真弓的不雅照片。 我认定杀害真弓的凶手就在这两个人之间。这是我身为女性的直觉。屋子的门窗都开着,凶手可以从任何一边逃走。 九月三十日,真弓和高野广志设计要诱出大泽芳男,但很可能从一开始,高野真正的目的就是除掉真弓。也有可能在高野到 来之前,恐吓者(大泽)先一步杀害了真弓。 如果交由警察调查,或许凶手很快就会落网。但我不愿公开会令真弓蒙羞的日记,也不想让警察看到她的裸照。我要真弓永 远美丽地活在我的记忆中,而警方的调查毫不体谅他人的感受,就好像鞋都不脱就擅自跑进别人家里一样,让我无法忍受。 万一这些内情被报道出去,周围的人八成会说真弓是个品行不端的女孩,丢了性命也是自作自受。总之,这关系到真弓的名 誉。我这种唯恐女儿丑闻外扬的父母心,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觉得难以理解呢? 正如我所料,警方的调查遇到了困难,事件成了悬案。即便我毫无保留地提供证据,只怕也是同样的结果。 我替真弓做了四十九天法事后,就和现在的丈夫岛田宗一郎结了婚。他主动表示,要和我一起寻找凶手。我觉得有他在身边 ,我就能坚强地活下去。 为了抓到凶手,我住进了真弓的公寓生活,这是我的提议。幸好真弓住的二〇一号室在发生命案后便无人问津,一直空在那 里,立刻就能入住。因为清水这个姓很普通,房东也压根儿没想到我就是真弓的母亲。与命案发生之初那个方寸大乱的母亲相比 ,当时的我已经判若两人。 在真弓住进这栋公寓的一周年,也就是今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我住进了二〇一号室,依照真弓日记的日期(以及记述的内容 )开始生活。在旁人看来或许会觉得很诡异,但借由和真弓做同样的事情,让我有和真弓生活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的感觉,也 是我对悲惨死去的真弓的一种怀念。作为母亲,这是我理所当然的责任。 真弓的衣服都原样留在公寓,我穿上她的衣服,留和她一样的发型,从远处看,俨然又是一个真弓。我本来看起来就很年轻 ,又是真弓的母亲,当然很像了。丈夫看到我的样子,也说活脱脱就是真弓。 每过完一天,我就把真弓当天的日记原封不动地抄到另外一个日记本上,心理上感觉离真弓又近了一些。抄的时候,不消说 也是模仿真弓的笔迹。我把新日记本搁在公寓,真弓的原物则随身携带。 我彻底成了“清水真弓”。为了不被房东或管理员识破,我预付了半年的房租,尽量避免和他们打交道。因为是在大城市, 邻居之间几乎没有来往,这正中我的下怀。我最怕碰到的就是隔壁二〇二号室的户塚健一,好在彼此生活作息不同,他又时常不 在家,我们几乎没打过照面,真是万幸。 如果没有丈夫的理解和精神、经济上的支持,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付诸行动。明明已经结婚,却还任性地提出分居,如今回 想起来,方感念丈夫对自己是何等地包容。本来他对能否抓到凶手持半信半疑的态度,但当我向他说,这是为了祭奠女儿时,他 就默默地接纳了我的提议。不过我也和他约定,如果这样生活半年后仍抓不到凶手,我就认命放弃。 在这期间我的生活模式是这样的:每天早上起床后,在真弓上班的时间出门去丈夫家,做些打扫、洗涤、购物这类事,到真 弓的下班时间再返回公寓。我一个人扮演两个角色,在公寓时是“清水真弓”,在夫家时则是“清水(岛田)美佐子”。日记里 真弓外出旅游的那几天,我当然是提着旅行包住到丈夫家。高野广志来公寓的时候,就请丈夫客串高野的角色。 一切都是刻意做给恐吓者看的。为了刺激恐吓者,我还故意打扮得很大胆,并敞开窗子,让房间里的情形一目了然。真弓本 是小心谨慎的性格,但我为了刺激凶手,只得觍着脸做出暴露狂般的行为。 恐吓者应该就是对面的大泽芳男没错。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偷窥这边的,但除了大泽,不可能有人办得到。另外,经过我多方 调查,确信二〇一号室之所以没有人能长住,正是因为大泽的恐吓。大泽偷窥房客的私生活,不断向对方发出“滚出去,贱女人 !”的恐吓,又寄去照片骚扰。通常房客都会觉得毛骨悚然,立刻搬走,真弓之前的那位女子甚至因此患上了神经官能症,最后 自杀身亡。 如果我过着和真弓同样的生活,必定也会受到大泽的恐吓。为此我外出时特意不锁门,把日记放在餐桌上的醒目位置。屋里 没什么怕偷的东西,所以我毫无不安。我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女儿真弓,如今,再没有值得我眷恋不合的事物了。 六月中旬时,有人掉进了陷阱。不光有进屋翻看日记、信件的痕迹,冰箱里还少了一瓶罐装啤酒。 到了七月,信箱里被人投进了“滚出去,贱女人!”的恐吓信,我知道猎物确已上钩。一切都如预期般发展着,我们也越来 越投入,继续演戏。本来就是夫妇,在别人眼皮底下做爱也无所谓。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凶手捉拿归案。 进入九月,日记里记载着真弓怀了孕,被高野逐渐疏远。想到真弓当时的心境,我就悲伤得不能自已,对高野的憎恶也愈发 强烈。若不为真弓报仇雪恨,她的在天之灵也得不到安息。 今天就是九月三十日,真弓的一周年忌日。无论如何都必须在今天动手,才能完成“仪式”。正因为今天是真弓遇害的日子 ,才格外具有复仇的意义。 但有一件事令我有些介意,那就是大泽芳男突然停止了行动。我给了他那么多拍照的机会,他却并没有像去年那样送来恐吓 照片,连恐吓信也没了下文。或许他被别的事转移了注意力,一到深夜就钻进库房,开着灯在里面活动,看得我心里有些发毛。 不过事到如今,这种事已经无关紧要了。毕竟高野广志已经中计,承认自己杀害了真弓,感觉像是大泽芳男的人也蒙着黑色 长筒袜现身,两人最终一起逃进库房,被熊熊大火烧死在里面。这样的结局对我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 现场勘查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我向窗外探出身子,察看外面的情形。库房已化为一堆瓦砾,浸在水里,四周的杂草被热气烤得发蔫,火没烧到的地方也被 一大群警察和消防员胡乱踩踏得没了样子。 “一切都结束了,真弓。” 我笑容满面地向遗照里的真弓报告,真弓也回以微笑。 “太好了,妈妈。” “是啊。” 这时窗户下面突然喧闹起来,有人在大声叫喊。出了什么事儿?我合上日记本,再度俯视窗外。 04 就在这时,忽然传出一阵叫喊声。 几名正在勘查库房的搜查员移开被烧毁的木片。 “喂,有人活着!” 一个人大叫起来,顿时引起了轰动。 “帮个忙,这里有个地下室。” 清除被水浸得湿淋淋的灰烬后,一个黑糊糊的洞穴豁然出现,有人从那里伸出手来。搜查员把他往外拉,只见他头发被烧得 打了卷,脸上沾满尘土,污秽不堪。 “救救我!” 伴随着奄奄一息的呼救声,又一个男人出现了。两个人都湿淋淋的好似落汤鸡,衣服破得七零八落。 “请把这家伙抓起来!” 岛田宗一郎走上前,指着第二个出来的高野广志大声说道。 “他是杀人犯,是杀死清水真弓的凶手!” “大哥,顺便把他也逮起来吧!”已经被铐起来的曾根新吉指着大泽芳男说,“这小子就是路煞,我亲眼看到他把女人的尸 体埋在了院子里。” 终于有机会揭发大泽的罪行,曾根高兴极了。相比之下,因为纵火当场被捕的事简直不值一提。他为报了一箭之仇而喜笑颜 开。 事态的发展出乎意料,在场的警察也紧张起来。刚刚逮捕了纵火犯,路煞悬案的凶手竟也跟着现身,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很自 然的。现场十分热闹。 根据曾根新吉的证言,天一亮警察便动手挖掘大泽家的院子。院子里的杂草被踩得乱七八糟,加上灭火时喷过水,地上全是 凌乱的脚印。但昨晚大泽挖的坑靠近树丛,勉强还可辨认出痕迹。 因为刚刚才埋下去,土质还很松软,不消片刻就挖了出来。挖到了看似尸体的东西,并飘散出尸臭的瞬间,现场顿时弥漫着 紧张感,但很快就有人发出了失望的声音。 “喂,你少信口胡说!” 刑警戳了下曾根的脑袋,把从坑里挖出来的东西拿给他看。那是用毛巾包裹的黑猫尸体,看样子死了好些天了,尸骸腐败不 堪,毛掉了一大半,露出苍白的皮肤。 “这猫已经失踪好几天了,我很担心它。” 大泽芳男流着眼泪解释道,昨晚我在库房发现小黑死了,就把它埋到了院中。“我不知道它溜进了库房,便把门上了锁,它 跑不出来,活活饿死在了里面。昨晚我把它埋下去,觉得很对不起小黑。” 大泽耷拉着肩膀,装出打心底里为爱猫的死而伤心的样子。相对地,告发大泽的曾根新吉则陷入了窘境。 “可、可是,我亲眼看到的啊,大哥!” 曾根一边辩解,一边拼命回想八月初大泽埋葬那具腐烂尸体的地点。当时他所闻到的气味,千真万确就是人类的尸臭。他记 得应该是埋在西红柿地附近,但如今早已找不到西红柿的影子了。 曾根戴着手铐在院子中央四处寻找。那晚光线昏暗,景物看起来与现在差别很大。不经意间,他看到地上扔着两根绿色的塑 料棍。这种棍子在园艺店有卖,是用来支撑植株的。这么说来,这一带的土似乎也比别处要高。 “大哥,在这里!” 事到如今只能撞大运了,他别无选择,唯有赌一把。万一搞错了,就到时再说吧。 “没错吗?要是这回再挖不到……” 五十开外的刑警怀疑地瞪着曾根。 “绝对错不了!” 曾根也豁出去了。刑警见状,转而望向大泽。 “在这里挖挖看可以吗?” 刑警心想,如果大泽不同意,除非取得搜查令,否则警方无权擅自挖掘,这一来就得大费周章。做刑警多年的直觉告诉他, 曾根很可能说的是实情。 于是刑警决定故意装作不知道这个规定,把铁锹插到了地上。铁锹头立刻没入地面,就好像地下有个洞似的。昨晚居然没有 人陷进这里,真是不可思议。 见大泽没有搭话,刑警便用铁锹连戳了好几个地方,泥土簌簌塌陷,崩塌的土下露出一个白白的东西,为了弄清那是什么, 刑警用铁锹捅了一下。 “住手!” 大泽突然叫了起来。“快停下,这是伯母的菜园,不能随便乱挖……” 但已经晚了。土里冒出一只部分腐烂到只剩白骨的人手,仿佛是在控诉大泽芳男的罪行…… 05 高野一年前杀害北区的OL。此外,自认杀妻。 去年九月三十日,北区东十条三丁目发生一起命案,公司职员清水真弓(当时二十二岁)被发现被人勒死在家中。十月一日 下午,经王子警署侦讯,清水真弓的情人、住在该区王子一丁目的公司职员高野广志(三十九岁)全盘供认,清水真弓系被自己 所杀。王子警署以涉嫌杀人罪将其逮捕。 根据高野广志的供述,去年九月三十日,清水小姐向他表示“我怀了你的孩子,且不打算堕胎”,两人由此发生口角,高野 一怒之下将其勒死。 此外高野还供称,去年七月三十一日失踪的妻子清子(当时三十二岁)也是遭他杀害,并埋在奥多摩的山中。案情的发展出 乎意料…… 06 委托鉴定书 姓名大泽芳男 该人涉嫌杀人案件,委托鉴定下列事项。 ××年十月一日 警视厅王子警署 司法警察员警视 ××大学医学系 ××教授××先生 委托事项 一、鉴定资料 女性尸体一具 住址:东京都北区东十条三丁目××番××号 大泽吉七十九岁 二、鉴定事项 对于上述尸体 (1)创伤部位及程度, (2)致伤器具的种类及致伤方法, (3)死因、自杀他杀的区别; (4)死后经过时间及死亡推定时刻; (5)血型; (6)其他可供参考的事项。 预后 01 “原来如此,真是出乎意料。”《推理月刊》副总编藤井茂夫读完年轻人带来的原稿,满足地吁了口气。“没想到院子里挖 出的竟然是大泽芳男伯母的尸体。” “是啊,一般人都会以为是被大泽芳男袭击的年轻女子的尸体吧?” 看来年轻人对他的反应颇感满意。 “那大泽伯母的死因是什么?” “病死。” “病死?” 藤井愕然惊呼,声音里充满吃惊的意味。 “是啊,她的感冒一直不愈,并发了肺炎,年纪也大了,缺乏抵抗力。” “哦,这样子啊。所以这个案子才没有上报纸?” “嗯,没错。” “大泽为什么要把伯母埋在院子里?” “七月三十一日那晚,大泽的乌龙茶里被人倒了威士忌,还硬要他喝下去,对吧?” 藤井吓了一跳,心想当时灌大泽喝酒的,不就是他藤井吗? “可我不是故意灌他喝酒的,是他自己太脆弱。” 藤井禁不住抬高了声音。 “这我明白。总之,醉醺醺的大泽回家一看,卧病在床的伯母身子已经凉了。” “死了吗?” “对。想到明明那天伯母身体状况就不乐观,自己还丢下她不管跑到新宿喝酒,大泽的良心备受谴责,以至于偏执地坚信伯 母没有死。” “偏执?你的意思是……” “大泽的精神出现了异常。” “这样啊。” “但是当时天气酷热,尸体不久便开始腐败,受不了气味的大泽把伯母转移到了库房里。这个时候,他已经错过了向警方报 告的机会,为如何处置伤透脑筋。小黑的样子变得反常,也是因为主人过世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此后大泽的手记里就再也没有伯母登场了。虽然有时提到去伯母的屋子看看,却并没有任何 能体现伯母存在感的描写,对吧?”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 藤井佩服地问:“那他绑架的女性又是怎么回事儿?” “那些女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所谓绑架云云,都是大泽的想象。” “你是说,那些全是子虚乌有?” “没错。大泽生性怯懦,绑架女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他哪有胆子去干?一切都是酒精引起的妄想。” “哦。” “七月三十一日劫来的这名‘想象中的女人’,大泽认定已被自己错手杀害,为此他必须把尸体藏匿起来。这女人的影像和 伯母腐烂的尸体重叠在一起,大泽便把伯母的尸体当成年轻女人埋在了院子里。黑猫的情况也是一样。” “而这一幕刚好被躲在院子里的曾根新吉在暗处看到了?” “是的。曾根从气味判断那是人的尸体,就错以为大泽杀了人,正在掩埋。”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 “完成这一‘仪式’后,大泽的心情逐渐恢复从容,精神也稳定了一段时间。但受到扮演‘清水真弓’的清水美佐子挑逗后 ……” “美佐子露骨的挑逗,其实是刻意做给大泽看的吧?” “是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泽也是受害者。大泽看到后兴奋不已,按捺不住跑到黄金街的‘岚’喝酒闹事,之后又丧失 了记忆,第二天便妄想自己又一次劫持了年轻女孩。如此这般,他的精神又会稳定上一阵子。” “原来如此,不断重复这样的状态。” 藤井茂夫笑了起来,但笑声有点儿心虚。大泽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自己也难辞其咎,想到这里,他就多少觉得有些内疚。“ 那么,路煞又是谁?这是真实发生的案子吧?” “对。附近正巧连续发生路煞事件,为了增强悬疑性,我就也写进了小说里。” 年轻人说得很是自得,藤井听罢问道:“也就是说路煞还没落网?如果是大泽就精彩了。” “现实中破案可不像小说里那么顺当啊。”年轻人苦笑道。 “大泽现在情况如何?”藤井问。 “已经获释了。他毕竟并没有杀人,只是把病死的伯母埋在院子里而已。” “可是把死人埋在院子里这种举动,本身就够疯疯癫癫的,不是吗?他做过精神鉴定没有?” “做了,精神没有异常。” “真可怕,这么危险的疯子居然没人管。” 藤井对大泽已经不抱任何好感,所以脱口说出这种感想。 “疯归疯,他对别人并没有危害性。” “寄送恐吓信、偷拍照片的不也是大泽?这本身就是严重的犯罪行为,实际上还有人因此而自杀。”.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警察并不知道这一事实。清水美佐子没有提供照片作证。” “这样吗?” 藤井双臂抱胸,闭目沉思片刻,说道:“不过单就小说而言,着实有趣得很。一年前真弓的日记与现在发生的故事同时进行 ,却丝毫没有不协调的感觉,最后还来了一个大逆转。从头再读一遍时,就会发现许多伏笔。我觉得你的构思很好,日记部分也 是你创作的吗?” “不是,是我机缘巧合拿到了大泽芳男和清水真弓的日记,然后按照自己的思路重新组织编排的。改编到现在的程度,前后 花了我半年的时间。” “原来如此。小说里出现了一个患有酒精中毒症的小偷曾根新吉,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吧?” “是的,不过他的行动一半是出自于我的创作。” “什么意思?” “曾根新吉是酒精中毒症患者,在戒酒中心与大泽相识,但由于某种原因,他对大泽心生怨恨,并决心出院后伺机报复。他 潜入大泽家院子时偶然看到了大泽埋葬伯母的场景,还有他纵火烧掉库房是事实,其余都是我的想象。” “那他偷跑进真弓家看日记的情节也是虚构的?” “偷跑进真弓家看起来像是事实,但其实是我依照想象进行的创作。” “是吗……可是曾根擅入真弓公寓的那部分就像你亲眼看到的一样,很有现场感。” “如果小说纯由大泽和真弓的日记组成,未免显得单调,所以用曾根新吉这个角色来丰富情节。说白了,他就像是故事的润 滑油。” “高野广志竟然还是杀妻凶手,这也很令人惊异。” “高野的妻子去真弓的公寓大吵大闹一番后,归途中正好遇到赶过来的高野,两人在路上发生了争吵,高野挥拳作势要打, 妻子马上尖叫起来,高野一怒之下就把她杀了。” “原来是这样。”藤井茂夫钦佩地说,“我了解得很清楚了。那你为什么要把原稿送到我们这里呢?” “您的大名屡次出现在大泽芳男的日记里,我想基于礼貌,应该先来向您打个招呼。”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由敝社出版也无妨,不过公司名和人名得改过来,不然会有不便。”藤井说道。 “这当然没问题。” “什么时候能够完稿?” “这个嘛,补完结局、再从头到尾修改校对一遍,有一个月应该够了。” “说到结局,是以大泽芳男被警方释放而告终吗?” “是的,另外附上大泽芳男和清水美佐子的后话作为尾声。” 年轻人很宝贝地抱起装有厚厚原稿的牛皮信封,拿起摩托车头盔,一脸轻松地转身离去。他自称户塚健一,是个尚未谋到职 业的学生。 藤井沉浸在小说令人震惊的结局中,直到户塚健一的身影消失在会客室门外,他才终于回过神来。虽然对大泽芳男被无罪释 放的结局心有不满,但恐怕也只能如此。 他有种预感,只要稍加修改,这将是部惊人的杰作。 “这绝对会是继白鸟翔的《幻影女郎》之后的又一本畅销书!” 02 户塚健一把七半※摩托车停到一楼台阶下,意气风发地走进二〇二号室。小说被《推理月刊》采用,让他的心情灿烂之极。 等拿到版税,如果还算丰厚,就又能骑摩托车远游了。(※对排气量750cc摩托车的通称。) 他把音响开得很大,躺在床上喝着罐装啤酒,真爽口。对面楼上,大泽芳男依旧以手支颐坐在窗前,一脸空虚地俯视着院子 。 三月即将过去,天气却还是凉丝丝的,院子里的桔草在风中摇曳。库房已经清理过了,只剩下几块炭化的木片还留在原地。 “哼,蠢材!” 户塚从床底下取出大泽芳男和清水真弓的日记,哗哗地随手翻看着。刚才他对《推理月刊》的藤井茂夫说,他是偶然得到两 人的日记,实际上是他偷出来的,不过这话当然说不得。 小说里曾根新吉三番五次溜进清水真弓的公寓,其实这也是户塚自己干的好事,只是安到曾根头上罢了。户塚就住在清水真 弓隔壁,自然有能力时常留意真弓的行动。而曾根一个外人,如何能那么轻巧地看准时机溜进来?也就是在小说里才办得到。 户塚为何要潜入隔壁二〇一号室呢?起初是因为好奇。清水真弓被杀半年后,又一个姓清水的女子住了进去。她门前的名牌 上只有“清水”两个字,如果仅仅如此,倒也没什么问题。清水这个姓氏很常见,多半只是巧合。 但令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位女子除了四月十三日来拜访邻居时惊鸿一瞥外,其他时间户塚一次也没见过她,就好像刻意过着 避人耳目的生活一样。而那一面之缘给户塚的印象是,她很像清水真弓,样貌、发型,甚至连服装都一模一样,只是年纪看起来 要大一些,对此她用化妆加以掩盖。 这个谜团一直横亘在户塚心头,有一天在确认她已出门(她每天早上必定外出)之后,户塚便尝试着进入二〇一号室。很意 外地,门竟然没有上锁,进去一看,餐桌上放着“清水真弓”的日记。翻开一看,就如本应死去的清水真弓仍健在一般写的日记 。 户塚(就如同小说中的曾根)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怖感,开始定期来到“真弓”家中阅读日记。不知为何,日记的内容与一年 前发生的事别无二致。因为门总是不锁,他尽可以自由出入。 之后就是九月三十日这至关重要的一天。那天户塚躲在自己的屋里,趁着库房起火乱成一团之际,从二〇一号室偷出了这本 日记,结合清水美佐子(真弓母亲)坦白的真相,洞悉了所有的奥妙。 大泽芳男被捕后,他又潜入无人的大泽家,找到了大泽的日记。将两本日记对照着来看,他觉得大有利用价值,于是花了半 年时间写了这部小说,今天带着接近完成的作品去拜访了《推理月刊》编辑部。 半年来他一心一意地创作,为此甚至放弃了求职,如今长久的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他自然是兴高采烈。 “唉,该接着写了。” 就在这时,从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打断了他愉快的思绪。听起来二〇一号室又有房客入住了,户塚把音响的 音量调小,侧耳倾听。隔壁传来女人哼歌的声音,他啪地打了个响指,暗呼走运。 抬眼望去,对面的大泽芳男打开了窗子,正出神地盯着二〇一号室,看起来很是震惊。 “他那偷窥的毛病还没改啊,真让人头疼。” 户塚伸了个懒腰,起身去看隔壁的动静。转眼就快四月了,正是学校和公司新年度的开始,说不定搬来的是女大学生或OL。 若是个年轻女孩儿,他倒很乐于结识,可千万别像去年那样,来个让人心里发毛的大妈。 正要按下二〇一号室的门铃,户琢一抬头看到了名牌,登时就如被施了定身法般,全身僵硬。 “怎么可能……” 一阵寒意从他背上掠过。“太离谱了!” 名牌上用秀丽的女性字迹写着“清水真弓”。 他这才想起,今天正是三月二十八日,两年前真弓入住的日子。去年的今天,她的母亲搬了进来,而今年…… 啊啊—— 03 “又过来了。” 来到日升雅苑的二〇一号室前,清水美佐子喃喃自语。 去年九月三十日命案告破后,她便回到夫家,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但随着三月二十八日再度临近,她又开始坐立不安。到 了今天,三月二十八日,送丈夫出门上班后,她便不由自主地迈向这栋公寓。等回过神来,人已站在二〇一号室门前了。 不知为何,房间依然空置着。 “这也算是命中注定吧,冥冥中自有天意。” 她确实能听到天国的真弓在她耳边低语:“好寂寞啊,妈妈今年也在这里生活吧。” “真拿这孩子没办法,不管什么时候都这么爱撒娇。不过,今年过完就结束。 下定决心入住后,美佐子内心的愁闷顿时一扫而空,再无心事叨扰。 她立刻去找房东,提出租房的要求。那老太太不愧是房东,竟然认出了美佐子的身份。起初她有些不乐意,但当美佐子告诉 她,想要住到女儿三周年忌日的九月三十日,慰藉女儿的在天之灵时,她便立刻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同意美佐子住进来。 美佐子走进房间,取出带来的真弓的日记本,翻到三月二十八日那页。日记的字里行间,宛然浮现出真弓那烂漫的笑颜,美 佐子忍不住呜咽出声。 房间里当然空无一物。就像真弓住进来的那天一样,她得先去买卧具之类的基本必需品。真弓的衣服都收在丈夫家,现在就 去拿过来吧。她准备从今晚起就住在这里,只要向丈夫解释说”想和真弓再一起生活一年“,他应该也会同意的,去年他就答应 了。 过了午后,美佐子提着装有衣物的旅行包回到公寓,换上真弓的衣服,彻底化身为”清水真弓“。她铺上刚买的床垫,仿照 真弓的样子躺到床上午睡。这里是只属于她的空间,她一个人的世界—— 今天天气很好,一如两年前的那天。阳光洒进屋里,照得她暖洋洋的,好舒服。 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慢慢沉落的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得红彤彤的,漂亮极了! 她站在窗前正看得出神,突然感受到一股几乎刺破皮肤的强烈视线。她吃了一惊,定睛望去,视线来自对面那幢给人以阴森 之感的木造小楼,一个男人正站在二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们相距约二十米,气氛瞬间僵了起来。 想到刚刚搬来这里,她觉得还是跟邻居打个招呼比较好,于是努力挤出礼貌的笑容,向他点头致意。 “我叫清水真弓,你是译者大泽芳男吧?” 完全进入真弓角色的美佐子,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依照日记的记述,真弓说完便关上了窗子,当下她也依样而行。 晚饭前先写好今天的日记吧。她开始把真弓的日记原样抄写到新日记本上,去年写的日记在那天的混乱中遗失了,她又怀着 新的心情重新写过。 “我打开刚买的崭新日记本,躺在榻榻米上沉吟着该写点儿什么。既然是随心所欲的日记,从哪天写起都无所谓……” 她一字不差地抄写着真弓三月二十八日的日记。等日记写完,就该给妈妈写信了。信的内容她也已全都熟记于心。 “妈妈,您最近可好?那天匆匆忙忙的,没能单独和您说说话,让我觉得很遗憾。真没想到竟有那么多朋友来为我送行…… ” 写完信,她将其装入信封。寄快信的话,应该明天就能到。信封上的邮寄地址是“新泻县长冈市清水美佐子女士谨启”,寄 信人当然是清水真弓。 天已经黑了,去把信投到邮筒吧,去年她曾经这样寄过无数次。没错,天已经黑了,不用慌张。 04 大泽芳男因为私埋伯母的尸体,被警方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还被迫接受了屈辱的精神鉴定。但大泽只要不沾酒,就和正常人 一般无二,所有测试结果也都表明他的精神没有异常。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种种检查让大泽怒不可遏,这几个月一直坐在二楼的书房借酒浇愁。他不在家的期间日记本丢了,他也懒得再记日记,每天 无所事事地混日子,感觉反倒舒坦得多。要是日记本还在,他就会一根筋地觉得非写点儿什么不可。 最近再没有人找他翻译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因为经济上毫无后顾之忧。他在伯母的屋里找到了两千万现金。伯母信不过银 行,平时养老金也用得很节省,钱都收在家中的某个地方,但伯母生前他一直无从知晓。 大泽被警察释放,回家整理伯母遗物时,发现衣柜的底部其实有两层。他在中间的隐秘空间找到了好几捆用报纸包着的钞票 ,准确的数字是二千二百六十二万。这真是名副其实的衣柜存款,两层底的设计看来是出自心灵手巧的伯父之手。这笔钱和税务 署没有任何瓜葛,不需要支付继承税。 此外他还找出很大一笔伯父名下的股票,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购买的,换算成时价值多少钱,他也委实估计不出。 这样一来即使好多年不工作也衣食无忧了。伯母看似冷漠,心地却是意外地善良。大泽怀念地回忆着伯母,重又喝起酒来。 得知土地原来只是租用,令大泽有些沮丧。但他转念一想,与其为了支付巨额继承税而不得不卖掉地皮,倒不如现在这样更 划算,反正租地权可以继承。 院子里焚毁的库房已经打扫得很干净,等天气回暧,就来盖个新的,地下室也要弄得更光鲜……他开始无限憧憬地幻想开去 。 不经意间,他发现二〇一号室的窗子打开了。 他顿时心脏狂跳,就像被猛地攫住了一般,尽管不想看,视线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被那个房间吸引。 房间里面,是重新粉刷过的雪白墙壁,看起来很干净的榻榻米……还有,一双白净的脚。 “真、真弓……” 真弓一动不动地躺在浅绿色床垫上,夕阳正映在她的脸际,将她的脸染得鲜红如血。 “你回来了吗,真弓!” 这时,真弓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身子颤动了一下,起身下床。隔着二十米的空间,两个人彼此对望。 真弓微微一笑,向他点了点头,旋即砰地一声关上了窗子。 “怎么会这样!” 她又回来了。啊,噩梦般的日子又来了。两人间新一轮的游戏即将开始,第三年的…… 05 三天后,“清水真弓”在二〇一号室收到快信。 “谁寄的啊?” 寄信人是清水真弓,收信人是清水美佐子。但她并未留意信封上贴的签条。签条上注有一行字“收信人迁移,新址不明,无 法投递”,还盖着长冈邮局的红色邮戳。 这封信是她三天前从东京寄出的,因为收信人地址不明而从长冈邮局退回,再度回到了她的手上。仔细察看的话,可以看出 邮戳是东京的王子邮局。 长冈市如今已没有“清水美佐子”这个人了,寄给她的邮件当然会因迁移新址不明而被退回。但她就是想不透这其中的缘由 。 成为“清水真弓”的她给妈妈写信,不久信又被原样退回,收信人自然是“清水美佐子”。 收到信的瞬间,她就从“清水真弓”变身为“清水美佐子”。去年她也一直同时扮演母亲和女儿两个角色,寄信的时候扮演 女儿,收到后写回信时扮演母亲。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忠实地依照日记来演绎。 今天女儿的信上写了些什么呢? 清水美佐子迫不及待地打开女儿真弓寄来的信。信封上的邮戳是王子邮局。看完女儿的来信,她总算放了心。透过信笺,她 仿佛看到了满怀憧憬的女儿那灿烂的笑容。 美佐子心想,等过一阵工作告一段落了,一定要请假去一趟东京。然后她立刻给女儿写了封勉励的回信。 晚上十一点多,美佐子拿着写有“东京都北区东十条三丁目清水真弓小姐亲启”的信封离开了公寓。现下她已化身为“美佐 子”,明明人在东十条,却错以为自己身处新泻县长冈市。 此时此刻,真弓正在做什么呢?想到这里,美佐子油然而生思念之情,胸口涌起一股热流。 “真弓……” 她选了个偏僻的邮筒,这次就去那边投吧。 正走在冷清的夜路上,前方一个年轻女孩儿映入了她的眼帘。看到与真弓年龄相仿的少女,她的心里就生出敌意。真弓孤零 零地待在寂寞的天国,她们却在尽情挥洒青春,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 每次深夜出门寄信,总能遇到年轻的女孩儿。至今已经遇到几个了?一个、两个、三个……她屈指数着。这些人全都是去年 报纸上登过的路煞事件受害者。 最后遇到的是吉田玲子。她是真弓的朋友,却从真弓那里抢走了高野广志。美佐子觉得她格外不能饶恕,便特地去了一趟她 家。真弓的通讯录里记有她的地址,很容易就能找到。她在九月二十七日袭击了吉田玲子。 回想着去年的事,不知不觉就和女孩儿的距离拉远了,美佐子急忙加快脚步。 “真弓好可怜……” 美佐子离猎物越来越近,她的手中紧握着刀子…… “真弓!”她热泪盈眶。 尾声 完稿后 “又发生路煞事件了啊?” 读着报纸的大泽芳男叹了口气。路煞销声匿迹了半年光景,现在又卷土重来了。这次的事件发生在神谷三丁目,离他只有咫 尺之遥。 路煞是从背后欺近年轻女孩儿将其刺伤的,从作案手段来看,应该与去年的系列案件是同一人所为。被害者山口佳织是名二 十四岁的OL,幸好只是受了轻伤,一周时间就能治好。 “真不像话。” 女孩子三更半夜的孤身赶路,这不等于是在邀请路煞“快来袭击我”吗?大泽心想,年轻女孩儿自己也有责任。 现在他已没有任何顾忌,可以随时登上阁楼了。地下室已经不堪使用,如今阁楼是他唯一的圣域。 她就在阁楼里。那个名叫山口佳织的女人。昨晚为了平息看到真弓后的兴奋,他便跑到新宿喝酒,借着酒劲儿把她带了回来 。因为是卖淫女,就算人间蒸发也激不起半点波澜。她很老实,被大泽拉进出租车时一声也不吭。是的,她是个充气娃娃,一直 以来都是如此。所以她也没有名字。 每次发生路煞事件,他就给“她”取上被害者的名字。去年路煞在他家附近频繁作案,他就把那些被害者的名字拿来用过, 前年他则是在报纸上寻找“被害者”的名字,然后把报道剪下来备用。 所以今天也是老样子,他用昨天路煞事件被害者的名字来唤她。 “佳织。” 没有回应。她姿态淫靡地躺在地板上诱惑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红得刺眼的嘴唇在笑。 “不准笑!你们老是瞧不起我!” 他跨坐在她腰上,勒住她的脖子。手中的脖颈被勒得咯咯作响,但她依然笑容不减,让他的最后一丝理智也化为乌有。 口袋里有把瑞士军刀,他拔出锯子,对准她的脖颈用力拉了一刀。伤口呈锯齿状绽裂,比利刃划伤来得更严重。 他以为肯定会当场鲜血四溅,慌忙从床前退开,不料却只听到“噗哧”一声,发出类似漏气的声音。 “啊啊,又干出这种事了。” 他陷入深刻的自我厌恶。今晚又得把她埋进院子了,庭院里已经到处都是“她们”了。 * 四月十三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以为发生了地震,慌忙坐起身来。侧耳细听,地面又开始震动了,好像是从隔壁屋子传来的。我看了眼时钟,才刚过十点 。 我感觉肩膀酸酸的,还没睡够。原本定的是十一点的闹钟,没想到…… 我揉了揉眼睛,这回又换成有节奏的打鼓声,好似地震前的隆隆声。原来是邻居在放音乐。搞什么嘛,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 ,走出房间。 “震源”来自二〇二号室,门前挂的名牌上写着“户塚健一”,站在门外也听得到那震耳欲聋的音乐。我怀着悲壮的心情按 响门铃,只盼着别出来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 里面的人可能是没听到,丝毫没有出来应门的迹象。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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