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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尼亚之谜》 【日】恩田陸 译者: 張秋明 又名: ユージニア ISBN: 9789573323877 页数: 312 定价: NT$300 出版社: 皇冠文化 丛书: 皇冠叢書·推理謎 出版年: 2008 —————————————————— 书源:妖尾之铃 拍照:斯塔曼姆 OCR:斯塔曼姆 校对:斯塔曼姆 精校:欧阳杼 【2010年5月 于济南】 —————————————————— **第五十九届的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 【导读】 献给那名为“真相”的海市蜃楼 ——【挑战者月刊总编辑】林依俐 “真相是什么?” 在遇上难以理解的谜题之时,我们总是在脑中不断地重复这个疑问。我们往往相信,真实只有一个,真相也是唯一的——尤其是在阅读推理小说的时候。 我们追着纸上的一字一句,接收着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讯息,并且衷心希望看到最后,一切都能有个圆满的解释。透过剧中人所经历的现实,拨开事实的重重迷雾,告诉我们背后的真实,唯一的真相。 然而,如果追求所谓“唯一的真相”是你阅读小说时唯一的欲求,那我想你必须有些心理准备之后再来翻阅《尤金尼亚之谜》。 因为这本小说里,唯一的真相并不存在。 中大垣事件。是指三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天,在地方仕绅家中举办寿宴时所发生的惨剧。十八个人同时遭到毒杀,只有一人侥幸生还。而留在案发现场的,仅有一首写在纸上的奇妙诗歌,与一名盲目的美少女。虽然整个事件早已在当年,便以凶手自杀作为结案—— 现在你手上的这本《尤金尼亚之谜》,从一开始便不断地围绕在这虚构的“中大垣事件”,以访谈纪录的形式,让案发当时在场或不在场者的叙述,带领读者走进一个看似结构简单,实际上却是错综复杂,让人踏入之后就难以脱身的迷宫。 《尤金尼亚之谜》是恩田陆于二〇〇二年八月起,在日本角川书店所发行,以刊载较为广义的推理小说为主的文艺杂志《KADOKAWAミステリ》(角川推理)上开始连载的作品。途中在二〇〇三年四月遇上该杂志休刊,六月起转移至同出版社的《本の旅人》(书之旅人)杂志上继续刊载,在约一年后连载结束,后于二〇〇五年二月结集发行。虽然随即在同年入围了日本大众文学奖的直木赏,但是并没有获奖。不过在之后的二〇〇六年七月,《尤金尼亚之谜》还是获得了第五十九届的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长篇暨短篇连作部门)。 出生于一九六四年的恩田陆,在一九九一年以《第六个小夜子》(六番目の小夜子)一作参加由日本读卖新闻社、清水建设所主办的日本幻想小说大赏,当时虽然并未获奖,但却得到协办单位新潮社的赏识,直接以单行本形式出版发行。有趣的是,之后她又在一九九三年以《球形的季节》(球形の季節)再度挑战参加第五届日本幻想小说大赏,仍然是差了临门一脚未获奖,不过还是出了书。后来恩田陆持续发表许多长篇与短篇作品,并在读者之中建立起口碑,在销售上也有相当优秀的成绩,然而这些作品,却仍然是又陆续入围文学奖再落选。直到二〇〇五年,在恩田陆出道十三年后,终于以《夜间远足》(夜夜のピクニック)获得第二十六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赏,受到文坛的肯定。是个经历可说是顺遂,但也可说是十分曲折的作家。 从十几年前恩田陆写下自己的作品后,选择了参加日本“幻想”小说大赏这件事,我们便能窥见到恩田在初期对于自己小说风格的定位。实际上,恩田的作风也的确总是充满着幻想的美感。尤其在她的作家之路开始稳定,跨界至推理、科幻等分野发表作品时,这样带有幻想风味,简洁而幽雅的文笔,还有在结局里嗜好以留白制造余韵的故事风格,更是在以白描叙述为主流的推理或科幻文学之中,成了十分特别的存在。 被日本的书籍情报志《ダ.ゥィンチ》(达文西)用“被故事之神眷顾的小女儿”来称呼的恩田陆,却在同杂志的对谈里明言:“我认为故事是没有完全原创的。也就是说,会让人们听来觉得有趣的故事,从远古以来就那么几种,后人只是在变换它的演出方式罢了。过去听来觉得有趣的故事,现在听来还是有趣。”这样的恩田从不讳言她所受到其他作品的影响,甚至还自行监修二〇〇五年十月号《达文西》的“让阅读恩田陆时趣味倍增的致敬作”特集,主动揭露自己的作品是受到哪些经典名作影响。其中包括了漫画、小说、诗歌乃至于电影与音乐,而我们也透过恩田这样主动的提示,得以再度确认这些作品的精神在恩田作品当中,总是有着更令人惊喜的变貌。 在这之中,由于《尤金尼亚之谜》是与恩田自己在之前所发表的《Q&A》一书成对的作品,所以与《Q&A》同样,使用了芥川龙之介的短篇〈薮?中〉(草丛中,改编为电影时被更名为“罗生门”,是一般台湾媒体在提及各说各话、真相不明时所用的“罗生门”一词的语源)里让剧中人各自陈述的叙事方式。除此之外,恩田也提示了《尤金尼亚之谜》的故事,则是受到被视为警察小说先驱者的作家瓦渥(Hillary Waugh,一九二〇——)发表于一九八八年,描述发生在一个小镇上的高中女生命案之侦办过程的《A DEATH IN A TOWN》的启发,有兴趣的人不妨去找来两相比较看看,应该是会更能充分品尝《尤金尼亚之谜》的趣味。 至于“尤金尼亚”这个十分具有神秘感的题名,则是来自早逝于一九九九年的法国爵士钢琴家米谢·派卓契亚尼(Michel Petrucciani,一九六二——一九九九)发表于一九八四年的专辑“Note'n notes”里所收录的曲目〈Eugenia〉,是派卓契亚尼特别写给他当时的女友尤金妮亚·摩里森(Eugenia Morrison)并以其名为名的曲子。 另外,位于《尤金尼亚之谜》中心的“中大垣事件”,就如故事中所提及,是个与实际发生在一九四八年日本东京的“帝银事件”类似的无差别大量毒杀事件。当时震惊日本全国的帝银事件,虽然在发生不到一年后便将“凶手”逮捕,但由于逮捕过程与搜证上有许多瑕疵,所以也引起了“警方只是想要平息骚动所以冤枉无辜”的疑虑,而由律师发起的反冤狱活动,推理作家松本清张也参与其中。 所以“帝银事件”除了是日本史上最具代表性的无差别大量毒杀事件之外,也是著名的冤狱事件。而《尤金尼亚之谜》的“中大垣事件”,虽然在一开始便说明那已是“以凶手自杀结案”的事件,但却又轻描淡写地提及与帝银事件的相似,企图以广为人所知的帝银事件在侦办与结案正当性的暧昧,暗示着真相或许并不如表面所见,而这也让《尤金尼亚之谜》故事里的谜团,有了更立体的发展空间。 面对越是令人错愕震惊的事件,人们越是希望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或是说,自己能接受的解释。所以无论是法治多么进步国家,总还是会有着冤狱事件——为了平抚被害者的悲伤、解除警方的焦虑,给不安的社会大众一个“喔喔,原来如此”的安心,这样的欲望超越了重视证据与冷静时,就总是会不幸地波及无辜。 而这样企求一个“原来如此”,企求一个“理由”的欲求反映在文学上,应该就是人们渴望阅读推理小说的原点。然而,发生在创作文学里的故事往往都能找到的理由,在现实世界中的意外里,有时并不能够真的得到合理(能被接受)的解释。 虽然确实是在同时遭遇了同一状况,但被害者的体验、加害者的体验、目击者的体验、旁观者的体验,往往是各自独立的。有的时候,这些体验可能会如故事般出现完全的交集,但更多的时候,这些交集常是零散的,就像是具有多面的空中虚像,虽是可见的存在,可是那存在本身,却是无法用理由说明。 沿着一个早已不可改变推翻的“事实”(fact),用剧中人注视着的唯一生存者——那名当时盲目的少女所带出的多重“现实”(reality)所建构成的《尤金尼亚之谜》,或许是恩田陆尝试着解释这现象的一个大实验也说不定。如何能付出一切地去找寻一个找不到的理由?而如果真的能找到的话,那又是什么?——的实验。 发生在当下的“事实”是唯一的,但藉由人们的眼所投影出的“现实”总是无数。藉由这样的“事实”与“现实”所堆叠出的“真相”,只不过是偶然现身我们眼前的海市蜃楼——看得见却无法触及,而在每个人的眼底,又总是不同的样相。 这可能就是我们所追寻的“真实”(truth)吧。 抛开你对于小说的既成印象,试着跟着恩田的美丽文笔,去凝视《尤金尼亚之谜》里那惨白的夏日——只要你够细心,相信你也将会在那潮声的彼端,发现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模糊而凄美的真相。 【Eugenia】 尤金尼亚,我的尤金尼亚。 为了与你相逢, 我独自行旅至今。 因遥不可及的黎明而颤抖的日子, 终将在今天结束。 今后,我们将会永远相守。 我唇边漾起的诗歌、 我在清晨林中踩扁的虫子、 我那不断输送血液的小小心脏、 全都要奉献给你。 序章 ——想起来什么了吗? “我在一个破旧阴暗的蓝色房间前面。” ——是哪里的房间?还是谁的家呢? “我不知道。” ——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房间吗? “不。只不过我旁边站着一个大人,牵我的手。我想一定是那个人带我去那个房间的。” ——那个大人是谁? “我不知道。” ——告诉我那是个什么样的房间?蓝色房间是指哪一部分是蓝色的呢? “墙壁涂成了蓝色。很浓、很鲜明、感觉很冷的蓝色。那是和室,是一间收拾得很整齐的房间。有两边面对着走廊,房间造型有些奇怪。有很多地方涂上了紫红色。我记得当时自己心里还想说,要是这是自己的房间,我才不想被这种墙壁包围着吃饭呢!” ——结果你就走进了房间里面吗? “不,我想我只是一直站在外面看。至少我没有踏进房间的印象。” ——之后呢? “我不记得了。” ——其他还有什么吗?什么事情都好,再怎么无聊的小事也没关系。 “百日红……” ——你是说百日红的树吗?就是树干滑溜溜的那个。 “不,我说的是花。白色的百日红开花了。” ——白色?不应该是红色的吗? “没错,我记得是纯白色的百日红开花了,而且是盛开。” ——你试着慢慢回想。看着白色百日红花的你,当时在想些什么?你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看花呢? “我觉得好美。纯白无瑕的花开得好漂亮。很漂亮,也很可怕。”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觉得可怕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就是觉得那些白色的花很可怕。” 【献给无法看见二十一世纪的P·M】 第一章 来自海上的东西 1 新的季节总是会带来雨水。 不,不对。“新”这个字眼还不够贴切。 应该说是下一个季节。下一个季节总是会带来雨水。这个城镇让我有这种感觉。 而且绝非戏剧性的变化,每当雨水随性落下时,季节便如同界线缓慢地被侵蚀一般变换。季节踩着暧昧、充满依恋、拖拖拉拉的脚步移动。 雨水来自海上。 孩提时代的我,总是这么认为。 虽然现今高楼林立,但是以前只要随便爬上高处,无论从哪里都能看得到海。翻腾不安、蕴藏闷热湿气的乌云,总是卑屈地从海上悄悄逼近,然后沉甸甸地将整个身体罩在城市上。 去到关东让我惊讶的,是风居然是从陆地吹向海洋的呢。 那里不会有海水涌上来的感觉。就算靠得再近,也感受不到海的存在。陆地散发出来的热气、恶臭逼走了海洋。城市面对着海洋开展。水平线在远方,就好像看着一幅画框里的画一样。 这里的海没有那种心旷神怡的开阔感。城市离水平线很近。海水总是在窥探着登陆的机会。自己好像被监视着似的,只要稍微一不注意,来自海上的湿气感觉就会扑上来。 好热呀! 整个城镇就像被放进蒸笼一样,散发着一种伴随着水气的闷热。这闷热残酷地夺走人们的体力,令人超乎想像。 小时候,夏天真是让人难受得要命。完全没有食欲,吃不下任何东西。到了暑假的后半段,能下口的几乎只剩麦茶和凉面了。拿出当年的暑假照片一看,就可以看到我瘦削憔悴的模样,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咕溜地转。然而即便是现在,我只要稍微在马路上走几步路,便觉得快热昏了头。话说回来,与其说是现在的夏天热,应该说是室内冷气和室外温度的落差太大吧!或许是因为地球暖化的缘故,你不觉得每年的夏天似乎有越来越长的趋势吗? 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嗯,其实我只有小学时期的四年住在这里。小学二年级的春天来这里,六年级的春天又去了长野。 是呀,当然,只不过我当时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是往返于东京的啦。 你有带伞吧?旅游指南不是写得很清楚吗?千万不要忘记带伞。不过现在是晴天,有点不太准就是了。 瞧这天气闷热的,简直就像是要榨干生物的能量一样,甚至有种杀气腾腾的感觉。天空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似的,云朵外围亮着柔和的光圈,天空呈现出暧昧的蓝。通常这种时候,下午会来场骤雨。一下子低矮的云层会覆盖整个天空,然后鸣金击鼓地敲打着街头。就算撑着雨伞,脚踝、肩头还是一样淋湿,让人心情跌到谷底。 近来倒是不太看得到雨鞋了呢。小时候并不讨厌在雨天穿雨鞋。不是还故意把双脚并拢跳进水洼里,让水花高高地溅起来,或是轻轻跳过水洼玩耍吗? 雪已经没下得那么凶了。来此之前,我在富山也住过一阵子;尽管距离不是很远,那里却老是下雪。饱含水分、湿重的雪。不仅被雪花打到会很痛,大门也动不动就卡住了。这里下的雪就不会那样。 不过人还真是奇妙!俗话说:事过境迁,可是在这闷热的气候中,却让我怀念起雪花的触感,我甚至不敢相信几个月之前,大雪曾覆盖整个城镇。 天气真的好热呀! 2 这个城镇的格局有些奇怪吧? 你不觉得吗?大部分的城镇,都在车站周遭或是商店街等闹区。那些新干线沿线新设的车站、或是为了连接机场而在后来经过计划兴建城镇且另当别论,一般古老的城镇大多是以车站为中心发展的。然而,这里却不一样。车站前面只有几间饭店,城镇的闹区和商店街则是在较远的地方。 我看过许多地方县政府的所在地,到处都是大同小异。车站前围绕着圆环、百货公司和饭店,从站前延伸出来的主街道两旁商店林立,和商店街平行的则是闹区。距离闹区不远的地方,还有办公大楼区和政府机关。车站的另一边通常则是重新开发的新兴区域,没有生命的新大楼森然并列。 然而,我从小就不太能掌握这个城市的空间感觉,只记得每个巴士站和其周围的气氛,却搞不清楚建筑物是如何配置的。 或许我算是漫不经心的那种人吧? 其他城镇都会有很清楚的“到此为止”的地点。比方说再前面就是住宅区、再前面就是农地。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界线在哪里。 可是这个城镇却没有尽头的感觉。走几步路就会看到一条饮食街、再走两三步寺庙神社区、继续走下去是以前的武士老街、再下去是公家机关区、然后是闹区。到处散置着不同性质的小集落。像现在这样走在这个城镇里之后,我觉得这里就像是突触一样。没有中心点,只见许多小共同体悠然地联系在一起。所以再怎么逛,也不会有走到尽头的感觉,仿佛在跳棋盘上移动一样。 我很喜欢逛古老的城镇喔!看陌生的街景、陌生人的生活。我喜欢欣赏挂在老房子前的牛奶配送箱、钉在小型店家墙上的珐琅质招牌。走在古老的城镇里,就能进入古老的时间旅行。 因为这个城镇可以四处游走,所以我很喜欢。假如是京都那种条理井然的大城市,会让我有种在电动游戏里爬格子似的无力感。或许是因为京都的闹区没有坡道的关系吧!不能调整走路速度和呼吸节奏,有时反而更令人觉得疲惫。就各种意义而言,都让人感受到大都市的沉重。 是呀,这个城镇会有如此的格局,其实是有其防卫上的需求和历史因素吧。 一如地图上所显示,两条河川环抱的丘陵成为城镇的中心。城镇的三面是丘陵,一面临海,可说是天然的要塞呢。城堡建筑在丘陵之上,底下市区的小巷和坡道据说还发挥了易守难攻的功效。由于这个城镇没有烧毁,所以从前都市计划的原貌仍然保留至今。 我总觉得“没有烧毁”是一句怀念的话。印象中小时候,大人们一见面总是会说“那里烧毁了吗”、“那里没有烧毁”之类的话。年纪小的我不懂,不过大概就是在说有没有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袭击吧。仔细想想,各个地方曾经那么频繁地遭到战火洗礼这个事实的确够呛,“烧毁了”、“没有烧毁”成为日常会话,也真的很恐怖呢。 3 好久没到这里了。自从小学的远足以来,我就没来过了。这种有名的观光胜地,往往是住在当地的时候反而没有机会造访。不过你看,盛夏刚过、如此闷热的大白天,却连一个团体游客都没有,真是不受欢迎呢。或许我们能幸运地悠闲参观吧。倒是冬天,电视新闻总喜欢拿这里保护树木不被积雪压坏的传统习俗作文章,所以观光客还是满多的。 毕竟是号称日本的三大庭园之一,果然面积宽阔、规模宏大、管理完善、内部变化丰饶。尤其是蓊然的绿意,甚至给人勇猛的气势。 权力真是可怕的东西!这么厉害的景观,如今已没有人能建造了吧?当然很棒啊。不但漂亮,也是值得夸耀的文化遗产;作为日本人的精神支柱,我认为有其必要。可是它终究只是个庭园,而不是农地、学校或是渠道。能够建造这种东西的权力,以及维持它好几百年的执着,这似乎已经超越了我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没错,我们常常会遇到和自己的世界不同次元、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它们伪装成偶然的姿态,在某一天突如其来地出现。遇到这种事情时,没有人会告诉我们就是那种东西的性质就是这样。这是理所当然的嘛。 你认为人类遇到无法理解或超越理解范畴的东西时,该怎么处理才对呢? 是要拒绝,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呢?是该生气、怨恨、哀伤、叹息,还是当场愣在那里呢?能够想到的反应大概就是这些吧。 我在那之后,便立刻搬到长野了。毕竟我还只个小孩,只要环境改变,好像就能重新开始。事实上,我也马上就忘记有过那么一回事了。 不过奇妙的是,它却如同杂质一样,沉淀在内心的某处。 试着去回想的时候,我也不会产生特别嫌恶的心情——反正我也不是直接的关系人。只是在成长过程中,遇到其他莫名其妙或无法理解的事情时,我总觉得仿佛有人会悄悄地搅动我肉体深处,让沉淀的杂质慢慢浮上来。这个时候的不愉快感觉,便一点一点地留存在我的身体中。 我已经不记得起因是什么了。只是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得把积存在身体里的东西处理一下才行——如果不将身体里的东西给挖出来,我闷得无法继续生活下去了。 所以,我想过该怎么做才能一吐为快了喔。 我想过了。尽管心中无法理解,我依然不断地努力思考了。 而且我也做了一些调查——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 这就是我所采取的对策,我唯一所能选择的方法。 结果,呈现出来的就是《被遗忘的祭典》。 4 来到这里,我总算不会听见汽车的声音了。 不管往哪里去,到处都是车子、车子、车子。为什么路上会有那么多的车子呢?大家是开往哪里呢?有时我会觉得很奇妙。交通量为什么这么大?这里一如我刚才提到的,是一个古老的城镇,道路也很狭窄。可是县政府前这一带却老是壅塞得很厉害。 高大的杉树、松树,颜色都很深浓。与其说是绿色,更接近黑色。绿色是十分接近黑暗的。 池塘里的水也是。即便在如此闷热的天候下,看起来还是沉重浓浊。 这里的地势不是很高吗?从前的人引水至此应该吃了不少苦头吧。利用虹管原理从河川上游引水的故事固然有名,然而每次一看到池水,却总让我想起负责引水的工匠为了守住这项技术和秘密而被灭口的传说。虽然不知道传说的真假如何,不过就是因为听起来煞有介事,所以才如此引人入胜吧! 恐惧是增加可信度的香料。只要适度撒上一点,就能让故事更具可看性。 我还想起了一件事。 发生该事件的当时,班上女生之间流行一种奇妙的行为。你猜是什么? 压花呀。那时候流行将鸭拓草做成压花。 那天,用来压住信纸的就是插在杯子里养的鸭拓草。遗留在现场的鸭拓草是少女们的护身符。当时有个奇妙的传言,说是将鸭拓草做成压花书签带在身上,就不会成为杀人魔的猎物。所以大家才会跑去找鸭拓草做成压花——明明无凭无据嘛。还流传着很多奇怪的谣言喔,像是什么一定要用电话簿压花啦、必须偷偷在别人的床垫底下塞报纸压花啦、鸭拓草书签只能夹在理科教科书里才有效等等。那个时候,还有一个跟我很要好的女生一脸认真地做了书签给我呢。她说:只要有这个,就不会有事啰! 是呀,她们的确玩得很高兴。不只是她们,就连大人也是。 当然大家都很害怕。毕竟在自己所住的城镇上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嘛。不仅引起骚动,大家也都变得疑神疑鬼的。恐惧心像星星之火一样,形成了异样的警张状态。可是换个说法,大家也像是着了魔一样地陷入兴奋状态,每天过着一种异于平常的高度紧张感生活。回忆起当时肌肤所感受到的空气,大家仿佛像是参加了一场大型活动似的。 所以我才会用“祭典”来形容,这是我真实的感想。 当然,我也知道《被遗忘的祭典》这个标题会引起你的不快。可是虽说是基于事实和采访,但终究是我的创作呀。我觉得那就像是一种祭典。 非创作文学?我不喜欢这个词。即便是根据事实,但因为是人所写的,所以非创作文学根本就不存在。这不过就是眼睛看得见的创作而已。即便是眼睛看见的东西也可能会说谎呀。耳朵所听、或是亲手触及的任何一切也一样。我觉得唯一的差别只不过在于其为存在的虚构、或是不存在的虚构罢了。 好热呀。 汗水都滴进眼睛里了。衬衫好像抹了一层盐巴似的,真是难看! 这一带属于樱花区,不过现在的季节当然是看不出来的。 樱花树真是奇妙呢。换作是其他树木的话,一年到头都能认得出来吧?比方说银杏、山茶花、枫树还是柳树。偏偏只有樱花树,平常总让人忘记它的存在。仿佛不是花开时节,这种树就没有名字似的。只是一到了赏花季节,大家又都会想起这里有樱花的事。平日却被人遗忘忘记了。我这么觉得。 这个庭园分为不同的区域,而且各自拥有其主题。据说从前这里就像是迪士尼世界一样的主题乐园! 因为庭园的面积这么广阔,因此似乎也有人打算拿来收藏奇怪的东西。 我说的是把造型奇特的树木、石头收集在同一区域啦。到了该区域,总让我联想到“奇”这个字。 没错,就是奇门遁甲的“奇”、幻想和奇言怪谈的“奇”。 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不过我认为“奇”可说是日本文化中很重要的一剂调味料。退一步品味那些怪异、恶心之物。摒除“啊啊讨厌、好恶心”的眼光,冷静地观察,当作一种美来加以监赏、玩味。我认为这是一种耐人寻味的心理。“奇”这个字有着奇怪、罕见等意思;于我则充满了黑色幽默的趣味。是一种自虐性的诙谐、一种仿佛极其清醒又肆无忌惮的视线。 我企图用那种“奇”的观点来写那本书,但成功与否,至今我也搞不清楚。 是呀,我已经不想再写书了。也许有人会说我是“一书作家”,但我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只写那一本的。当时就像是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样。不过只要始终低着头保持沉默,大家很快就会忘了那本书的存在。毕竟那个时代不像现在,网路这么普及、个人资讯也很容易取得,媒体也不会紧迫盯人。度过困境的方法其实很多。 我很满意自己曾经写过那本书。所谓的真相,谁也不知道。我压根也没想过自己写的就是真相。 5 现在?没有特别在做什么呀。当个家庭主妇,正在养儿育女。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刚上小学。我是觉得自己也该出去工作了,可是现在这种时局,没有一技之长的我根本找不到工作。我老公是完全不碰书本的人,他肯读的印刷字体,顶多就是报纸。出书之后一阵子,风头已过,我们俩才认识,所以他连我写过那种东西也不知道。无所谓啦。我在想他应该也没注意到我的书架上有那本书吧。 你看,站在这里就很有山丘上的感觉吧?因为原本这个庭园就属于城池的一部分。那边是卯辰山、山脚下是茶屋街。 我人生的目标吗?大概是孩子的成长吧。 我并不希冀什么大愿,只要一家三口平安过日子就心满意足了。平稳最好。如今,我深深感受到这种要求似乎也变得困难了。即便安分守己的过着一般生活,也可能被卷入犯罪事件、或是因为食物的添加物而生病。随着社会结构和商业内容的转变,过去认为可以的事情都被时代的大浪给吞没了。以为自己跟那种时代巨浪没有瓜葛的人,在随波逐流后才真是凄惨!所有东西都被巨浪卷走,只留下浑身的伤痛,身边别无一物。 我是没有被巨浪卷走啦,浪花只冲过我的脚边而已。然而光是这样,在写《被遗忘的祭典》之前,我就已经被黑夜某处传来的碎浪声搞得不得安宁了。 出书之后,收到了许多来信。 当然其中也包含了谩骂或是语带威胁的来函,但大部分都是对那些被时代巨浪吞没的事物表示看破与同感的信件。字里行间充满了不知道如何看待巨浪来袭的困惑与怀疑。读了那些来信,我终于确信写完这本书,我的任务也到此结束。 不,不对,才没有结束呢。我想,即便只是承受着那些信件所蕴涵的重量,我的一生恐怕都不足以负荷吧? 6 那就是有名的石灯笼,做成了古琴弦柱的形状。它的汉字很难写。这里是风景明信片和旅游书中常见的景点。 一到冬天,周边的松树都会缠上绳子固定,叫做“雪吊”。绳子在天空呈现出放射线的几何学美感。 这一带有许多高大的松树和奇木,很壮观的。 与其说是主题乐园,更像是在走升官图的游戏吧。出发点是真弓坂,这里有樱树园、有弯弯曲曲的流水、有小桥。终点是哪里呢?你也真是好事,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我所查到的东西全部都已经写在那本书里了。你居然会被那本跟标题一样“被遗忘”的书所吸引,老实说我觉得你太闲了——虽然我是那本书的作者。 基本上,那是个已经结束的事件。嫌犯是呈现死亡状态直接送检的嘛。固然有很多疑点没有厘清,不过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件了,警方也早就没在调查了。 说是调查,其实也只是一味地听事件关系人说话罢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我的能耐大概也就只有到这种程度而已。 如今想想,我还真是莽撞、粗神经又横冲直撞。 因为我当时还是个愚蠢、时间很多的大学生嘛。而且大家都还记得我和哥哥,我看起来老实、不善言词的样子也反而占了优势。 事情已经过了十年之久,那些人已经或许能够站在不同的距离重新审视那个事件了。说不定他们好不容易才得到回忆那段往事的从容吧。 许多人告诉我他们其实很受不了媒体和好事者们的穷追猛问。虽然当时他们强硬地做出“不要再烦我们了”的要求,但是过了一阵子,他们最后却还是回过头去检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随着时间的过去,反而有人表示希望能说出来、留下自己的意见。由于事件马上就要随风而逝了,也有的人极欲忘记却又害怕记忆的消逝。 总之我开始采访的时机是对的,能写出那本书也全是因为这些好运。 当时我的确是太幸运了呢。如果真有所谓的时来运转,我大学四年级的夏天就是那种情形。 是呀,一开始我是打算以此当作毕业论文交差的。因为我学的是市场行销,所以我只是单纯想透过街头访谈和问卷调查等不同方法,分别看看各能收集多少资讯、内容会有什么样的不同。为什么会想到调查童年时代发生的事件呢——明明跟市场行销一点关系都没有啊。我现在甚至也记不得起因是什么了。 不过一旦下定决心调查,我可从来没有后悔过。在朋友的帮忙下,写信、打电话给相关人士。从五月到九月,每个月一次造访四次相关人士。有的人每次都肯接见、有的人则是只见一面就不再出现。 没想到间隔一段时间的定期会面颇具效果。许多人只要在我面前便不由自主地紧张而说不话来;但当我一离开,却又滔滔不绝地“话说当年”。也有人会随着见面次处的增加而唤回记忆。有些人在和我面对面的时候几乎没有话说,可是一回到家后则是一定会写信给我。那年夏天是个很特别的夏天。 发生那个事件的夏天,以及我在这个城镇里采访相关人士的夏天,在我心中是成对的。 两者都是白色的夏天。白色的日子。对我而言,那两个夏天我肯定是热昏了头,处于异常状态。 所有的访谈都结束时,我的头脑里面塞满了每个人的说法,我已经无暇顾及毕业论文了。总之,我像是着了魔一样拼命写出来,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写的是小说还是什么。 反而是写好的成品让我有些困扰——我居然写出了一个完全不像是毕业论文的怪东西,而且还大费周章地折腾了一个夏天。当我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状况时,脸都绿了。我已经没有时间和气力重写另一篇论文了。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读书会的同学们都知道我曾经灰头土脸地埋首写了奇怪的东西。教授也要求要看,还要我当作毕业论文交出。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教授在出版社工作的学生看到了那东西。于是,它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印刷成书了。 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假如没有那回事,或许现在我就不可能像这样和你在此见面了。这果然是命运使然。 7 事件发生时,我唯一留下印象的,是周遭的大人都说:“简直就像帝银事件一样。” 小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大人们在说什么。好不容易知道是怎么回事,则是在高中的历史课时。本来高中所教的日本史,能撑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很不容易了,战后史根本都是盲点。偏偏我对战后史特别有兴趣,私下还看了不少书。 说是很像,其实也没有什么共通点。 唯一扯得上的,就是有一天一个陌生的男人来访,让一大堆人喝下毒药这点。 帝银事件发生在战后不久的美军进驻时代,所以比那个事件还要早二十多年。 一名持有医学博士名片的男子来到帝国银行分店,宣称由于赤痢传染病开始流行,基于美军的命令,男子必须让所有银行职员喝下了他所带来的药。 光是听到赤痢的病名,就很有旧时代的味道。结果男子带来的药是剧毒,正当所有人感觉不适之际,男子抢走了银行的钱。当时喝下药的十六人之中,有十二人死亡。 一次毒杀了许多人这种情形,看在老一辈的人眼中,或许大同小异吧。小时候,周遭的大人们还是沉浸在战后情怀里。 那个事件也是使用相同的作案手法。那一天既是男主人的花甲之寿,也是老太太的八十八岁米寿之庆。他们家祖孙三代都是同一天生日,在我们那附近可说是众所皆知的。所以就算有人以祝贺名义送酒过来,也不会有人生疑。何况对方还报上了男主人远方的朋友姓名,甚至还帮小朋友准备了果汁,大家只觉得他的细心周到,做梦也没想到里面全都下了毒。饮料分配给所有人之后,大家就干杯了。 结果当然是很凄惨。包含正好来送货的业者、到此一起祝贺的邻居们都遭殃了。合起来共有十七人死亡,其中小孩子就有六人。除了男主人家的三个小孩外,到他们家玩的邻居小孩也罹难了。 二哥也差点命丧黄泉。或许是因为他生性活泼好动,反而躲过一劫。哥哥虽然拿到了一杯果汁,不过因为受到祝贺气氛的感染,他想让我和大哥一起分享,便跑回家叫我们过来。 当我们三人回到现场时,只见一屋子的人痛苦得呼天抢地。起初我们并不知道大家是因为痛苦而东倒西歪,还以为是在跳什么祝贺的舞蹈,不禁看得目瞪口呆。大家吐出来的秽物散发出酸腐的臭味,连门口都闻得到。 那股臭味萦绕在我和二哥的鼻头,久久无法散去。后来一看到果汁,二哥就会自然反应“有臭味”,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再喝果汁。 大哥最早发现情况不太对劲,立刻冲往派出所报案。我和二哥则是害怕地跑回家告诉妈妈。 立刻引起一阵骚动。 救护车和警车挤进了狭小了巷道,看热闹的民众也不遑多让,简直就像是参加庙会的人群一样。当我躲在家中母亲的怀里时,心想整个城镇嘈杂得就像是在惊涛骇浪中,我们家则像是一条船。甚至有种错觉,不知道小船随波逐流将漂往何处。人陷入异常状态时,感觉空气的颜色也会改变耶。 觉得空气好像会上下分离。厚重浓浊的空气停留在地板上,而天花板上的空气则是僵直透明、闪闪发亮。明明感觉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却又觉得高处有人拼命将空气往上吸,嗯……我也说不清楚啦。 那是个夏日即将结束的一天,就像今天一样,天气闷热,没有一丝的风。 可是那年的夏天,在之后仍然继续延长。因为那一天的关系,我们和整个城镇的人,都不太愿意让夏天就那么地结束。 8 啊,小心!你仔细看清楚,那边不是张着像棋盘一样的天蚕丝? 那是为了保护青苔用的。底下不是杂草喔,是很漂亮的青苔。一定也有防鸟的作用吧。可以不让大鸟停留在青苔上面。 那栋大型的木造建筑是成巽阁,那可是古迹哟。是不知道第几代的藩主为了他母亲养老所盖的。里面还满有意思的,要不要进去看看? 日本房屋真的很阴暗呢。我小时候的家里,就是乌漆抹黑的。我还记得大白天去奶奶家玩时,因为黑暗而吓得半死的感觉。空气中夹杂着烧香味、药布味、大灶煮饭等味道,一种令人气噎的甘甜气息,让人很没来由地感觉忧郁。 里面倒是很凉爽。汗很快就不流了,感觉很舒服。不过冬天却很冷,而且是打从脚底冷起的寒意。以前的人应该更觉得寒冷吧。 听说为了调查那个事件,县警局投注了上百名的警力喔。这也是当然的,毕竟人民都陷入混乱状态了嘛。附近的人不断被重复传讯,搞到最后大家都累坏了。我妈妈有一阵子也变得很神经质,不准我们在外面乱买东西吃,也不让我们喝冷饮,只准喝家里烧开的茶水。我想每一个有小孩子的家庭,应该也都差不多是这种情形吧? 当时我读小学五年级。两个哥哥只差一岁,大哥念国中三年级,二哥念国二中年级。我们也被传唤了好几次。刑警先生和女警们每次来问的都是同样的问题。尤其是人在现场的二哥被问得最多。一向喜欢和人接触的二哥,被问得人都憔悴了。可是我也很能理解警方的立场,毕竟当时在现场的人几乎都罹难了,获救的人则是处于暂时无法接受讯问的状态。 因为没有东西失窃,所以警方先是从寻仇的方向调查?可是那户人家历代都是当医生的,做人很殷实,颇受到地方上的敬重,根本找不到有什么仇家。调查立刻就陷入瓶颈。 调查陷入瓶颈的气氛的确令人很讨厌呢。 投注了那么多的警力,大家也被问得烦透了,却没有任何效果,凶手的形象始终浮现不出来。不论是警方还是人民,全都充满了压力。 大家的心情都很烦躁。明明有个凶手杀了许多人,却不见踪影。可是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凶手就在身边。 当然,的确是有个凶手的。 一个头戴黑色棒球帽、身穿黄色雨衣的男人。 凶手一举成名了,却没有任何人看过他的脸。尽管根据附近人们提供的证词制作模拟影像,但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男人骑着机车,载着好几箱的酒到现场。 虽然不是经常进出的小店伙计,不过感觉很像是帮忙送货的人。一如前面我也说过,男主人有个医学院时代的好朋友在山形开诊所,由于男人报上了那位医生的名字,男主人也就不疑有他。 对了,那个时候下起了雨。因为低气压的接近,几乎是风吹雨打的状态,所以即便那个男人全副武装看不清长相,也没有任何人怀疑他。 那件黄色雨衣隔天在河川下游被找到了。男人一送完酒便立刻脱下丢掉。凶手留下的东西除了一封奇怪的信之外,就只有那件黄色雨衣了。 9 停滞不前的白色夏天。奔波游走在残暑街头的刑警们。 调查行动越是延宕,人们的忧郁和疲劳只有与日俱增。 一天之间,几乎全家族的人都命丧黄泉的青泽家,似乎也跟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没落。 我经过他们家门前好几次,那里总是安静无声。据说住在福井和大阪的亲戚有来收拾善后,但几乎感觉不到有人的存在。 事件之后,青泽家就被当作鬼屋看待,大家已不再靠近。 当然,也不是从此就无人居住。 她就还住在那里。还有照顾她的人。 我曾经数度看见她在窗边的身影。不过她是不可能注意到我的,我总是悄悄地转身离去。 青泽家的大门前,种了一棵很大的百日红。每到夏天,就会开满美丽的白色花朵。提到百日红,大家脑海中难免会浮现小时候在运动会用皱纹纸做的红色纸花,可是他们家的百日红却是纯白的。 我想起了走到他们家门口欣赏那棵百日红的情景。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特别觉得那是个白色的夏天。 10 在十月底的时候,情况有了戏剧性的转变。 起因是一个男人的自杀。 他在租来的房子里上吊。 发现尸体的人是房东,他看了遗书后便立即报警。 遗书上写着他就是青泽家毒杀事件的凶手。由于长年为原因不明的头痛毛病所恼,他陷入了失眠和妄想的痛苦之中,也曾经长期看过精神科。他自白神明指示他必须去杀死青泽一家人,所以他便送了有毒的饮料过去。 一开始警方并不以为意——因为说了类似供词的人,到目前为止出现过好几个。可是当警方从衣橱里找到和接在酒里同一种类的剩余农药、黑色棒球帽和机车钥匙后,情况便完全不同了。 最具决定性的证据,则是留在现场那封信和杯子上的指纹和那个男人的指纹一致。警方和媒体立刻喜形于色,日本社会也为发现凶手而闹得沸沸扬扬。但因为凶手已经身亡,这个新闻并没有炒得太久。 长期停滞之后的戛然落幕。 所有人都觉得放下一颗心,同时也觉得有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心情很复杂。 另一方面,每个人都有被狠狠摆了一道的空虚感。 一种知道附近和认识的人之中并无凶手存在的喜悦心情,以及确定青泽家果然不是遭人忌恨的安心感。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被杀害呢?只因某个人的幻觉,就害得一群无辜的人在同一时间丧失性命这种不合逻辑的感觉,却反而让许多人在事件解决之后,更觉得失落。甚至有人表示,与其如此,还不如有个动机强烈的凶手要好得多。 尽管事件结束了,许多人还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受。 是呀,的确是有很多人怀疑:自杀的男人真的是凶手吗? 最大的问题点在于,他和青泽家的交集点是什么?他的住处并非在青泽家附近,所以也不清楚他是如何认识青泽家的人。不过因为青泽家是间大医院,或许他们之间有间接认识的人,也可能凶手是经由广告或什么管道得知对方的吧。 关于他是如何获知男主人住在山形的朋友姓名,也是一个不解之谜。目前已经确知被冒用姓名的朋友跟这个事件毫无关系,也找不出他和凶手之间有何关联。 他将酒送到青泽家应是事实吧?关于这一点,大伙儿的看法都一样。但也有人说实际将毒药掺进酒里的,可能另有其人。 长年的看病生活让他缺乏自信,经常闷闷不乐,处于容易接受暗示的状态,这从周遭人们的证词中也不难得知。因此有人认为他是不是受到别人的唆使,以为自己就是凶手;农药和棒球帽搞不好也是别人为了栽赃,带到他的房间里去的。 然而这都只是猜测,无法获得证明。最后,凶手还是那个自杀的男人。 11 这个建筑物很棒吧?像这种样式的日本房屋,天花板通常都很高,楼梯也很宽阔。 庭院也很漂亮。 这个宽大的边廊屋檐是用杠杆原理支撑的。好想躺在这个凉爽的边廊上睡午觉喔。 我?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啦。我也搞不清楚那个自杀的男人是否就是凶手。只是觉得,他透过某种形式和这个事件扯上关系是不争的事实。 《被遗忘的祭典》里面也没有写下任何堪称结论的东西吧。我只是听到什么就写出什么。没有下任何结论,也不认为会有结论。 像那种超越我们理解能力的事件,说玄一点,几乎就像是意外事故一样吧。 因为某种缘故,雪球开始从山坡上滚落,越滚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眼看着逐渐变大的雪球就要压过正在山脚下工作的人们。无庸置疑地,雪球的中心应该有着人为的企图、充满了压抑的情感吧。但是因为某些缘故和一连串巧合纠缠在一起,遂演变成超越人为事件的结局。一如嘲笑人类微不足道的恶念一般,大自然用巨大灾变作为报复。 我总觉得那个事件也是一样。 12 你看这个房间。房间虽然不大,却很精致。 “群青之间”。墙壁全都涂成了宝蓝色呢。Lapis lazuli。古埃及也常用这种颜色喔。那是从矿石研磨而来的颜色,据说十分贵重。 吉田健一(注:一九一二——一九七七,小说家。父亲为当过日本首相的吉田茂。他所写的书和该城镇,指的就是金泽,该庭园则是兼六园。)写到城镇时,也曾提过这个房间。他说爬上二楼,穿越走廊经过几个房间,来到这个位于角落的房间时,他感觉从外面照射进来的光线或许有突显蓝色墙壁亮度的功效。 我不知道古人是否算计得那么精确,但由于这城镇的老房子墙壁大多涂成暗红色,所以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太阳要照到那面墙壁,应该是冬天吧。虽然是个很特别的房间,但身处其中却总让人觉得静不下心来。 据说她——绯纱子在接受讯问时,一开始精神很混乱,劈头就提起了这个房间。不管女警问她什么,她只是不断提起小时候看到的东西。 那也难怪嘛。家人遭杀人魔毒害的声音在身边此起彼落地响着,却没有人她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在踏上黄泉路的同时,只有她一个人竖起了耳朵。 住在那个屋子里的所有人都遇害了,只有她存活下来。那是多么可怕的情况呀。 青泽绯纱子。当时她是国中一年级的学生。 她是个很漂亮的孩子。一直都留着一头长发的她,进了国中后才剪成清汤挂面头。不过还是很适合她,就像个日本娃娃似的。乌黑的秀发、雪白细腻的肌肤,给人一种惊艳的对比。 她的头脑很好,个性沉稳,附近的小朋友都很崇拜她,我的两个哥哥也很喜欢她。 可是她却有自家中毒症的毛病,动不动就一脸发青地躺在床上,学校也经常请假。还好她的成绩不错,老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自家中毒症,似乎多半发生在自律神经不协调的小孩身上。据说会像怀孕中毒症一样,身体自行制造出有害物质。那一天,她也是病恹恹坐在她的专属座位——扶手椅上。人生的幸与不幸实在很难分说。因为那个一向让她病苦的自家中毒症,却让她吃不下任何东西而逃过一劫。 我这样说也许很不应该,不过这一点跟她本人倒是很像。虽然身受其害,可是体弱多病却很符合她的形象,形塑出更加特殊的气氛。住在豪宅里的千金小姐——她就是适合这样的说法。 真的,真是既八卦又粗神经的感想,然而我确实觉得惨剧之后的她更适合这种说法了。悲剧下的生还者。非常适合她扮演的角色。尽管大家都没有明说,我想附近的小朋友心中都是这么想的。众人所憧憬的她,绝对是悲剧女主角的不二人选。或许那个事件就因为有了她的存在,才会成为我们心目中的永恒吧。 13 写《被遗忘的祭典》时,我只有一次见到绯纱子的机会。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住在家里,我是在她整理家里的时期见到她的。 她要结婚了。跟在研究所认识的德国人结婚,然后打算一起移居到男方工作的美国。听说会去美国,也是因为她先生有意思让美国的医院重新诊治她的眼睛。 她很高兴能跟我见面,整整跟我聊了一天。 和她共处的一天,成为了《被遗忘的祭典》的重点。 绯纱子的记忆力惊人。只要是她手触摸过的、耳朵听到的东西,她就绝对不会忘记。尽管事件已经过了十年之久,她的记忆依然鲜明得令人讶异,仿佛她的经验在我的体内重现一样。 我想,如果绯纱子的眼睛能看得到,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她能看到凶手,事件应该就能更早破案。她听到了有人走向厨房的声音。听到了有人将信放在桌上、并用茶杯压着的声音。既然能注意到这些,就应该能够看见凶手的长相。 如果她的眼睛看得到的话。 绯纱子也表示了和我同样的看法。 也许就无法忍受到今天了吧。如果看到家人痛苦死去的样子,她就会被那悲惨的画面压垮,无法承受至今了吧,她说。 她这么说。那种或许能抓到凶手的不甘心,和自己因此才能存活的确信,在自己心中是同等的重量。 我甚至还这么想过:如果她的眼睛看得见,当时恐怕也会惨遭毒手吧?她可能也会被下毒,或是被凶手杀害吧? 结果怎样,谁也不知道。 这就是命运的作弄吧。 14 绯纱子失去视力是在上小学前。 详细情形怎么样,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从秋千上跌落,撞伤了后脑勺,发过高烧后,视力便渐渐减弱。 她的父母跑遍了东京好几家医院求治,然而大家都说没有治愈的可能性。 所幸绯纱子年纪还小,脑筋和触感都很敏锐,因此还来不及对人生产生绝望,她就已经适应现状了,听说在生活上丝毫没有不便的感觉呢。只要跟她相处过,我想你就能了解。眼睛看得到的我们甚至还不如她的自由呢。 她没有上启明学校。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父母的努力打点,让她能进普通学校就读,而事实上她也能完全记住学校里和通学路上的一切细节,自己一个人上学。她会打算盘,可以运用手指计算。大家都说如果她眼睛看得见的话,不知道会是多么厉害的人。 她真的很不可思议。 好几次我都不禁怀疑,她的眼睛应该是看得见吧? 一起坐在房间里,她总能说出我的表情变化、周遭发生了什么状况。明明眼睛看不见,却好像能洞悉一切似的。 周遭的大人们也经常说起这一点。 她常常会说些奇怪的话。 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反而看得更清楚。 她常常这么说。 仿佛自己的手、耳朵和额头也能看见东西一样。 她不当一回事似的,说得很自然。 听到她这么说时,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因此出事之后,我之所以好几次想造访她家,就是因为想悄悄地问她: 当时的她,是否真的看到了所有发生的事? 她其实早已知道凶手是谁吧? 15 我不知道绯纱子如今人在哪里,大概还是国外吧。 《被遗忘的祭典》出书时,我们还通了好几封信,之后便音讯杳然。聪明如她,相信走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吧。说不定她已经恢复了视力。想像她眼睛复明的情况,让我感觉很愉快。所以我一点也不会想要探询她的现况。 外面还是很热吧。都已经快到闭园的时间了,怎么热度一点都不减呢?手帕都已经湿了。 信?噢,你是说那封信呀。 结果那是个找不出答案的谜题。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收信对象是何人、那封信代表什么意义、尤金尼亚指的又是谁呢? 本来那封信是否是那个人写的,就不很明确。虽然做了笔迹鉴定,但因为当时他惯用的那只手受伤了,所以也无法判定是否为他所写的字。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碰过那封信,但不清楚是他拿过去的?还是送酒过去时刚好触碰到的? 结果那封信也被当成证据,用来佐证他意义不明的妄想。 尤金尼亚。 这不是个常见的名字,所以我想可能是从哪里引用的,做了仔细的调查,不过却找不到是任何特定人物的线索。 那封信到底是送到了吗?还是没有送出去呢? 答案永远是个谜。 16 这雨真是来势汹汹,才看到一阵乌云密布,雨水居然就落下来了。 找个地方避雨吧。 雨滴很大颗。我想应该不会下太久的。 命运的作弄。在这个世界上处处可见命运的作弄。 今天我有了很棒的巧遇。 一到车站,我就遇见一张记不得在哪里见过的熟悉脸孔。彼此都知道认识对方,却想不起彼此的姓名。 我们当场呆立了一下相互观察,然后同时想起了对方。 她就是协助调查该事件的女警,主要负责对小孩子和妇女们的讯问。 好怀念呀。只不过她现在已经退休了。 我们站着聊了一下,接着她突然提起了对青泽绯纱子的讯问。 那是在我写《被遗忘的祭典》之前所没有听说过的。 刚才我有稍微提到过了嘛,就是关于蓝色房间的事。 她大概是因为受到惊吓的关系,一开始说的竟是小时候她还看得见东西时的记忆。 当时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就是那个成巽阁的“群青之间”。 然后,还有一点,她提到了白色的百日红。 的确很令人震惊——不,我是说自己啦。听到她在出事之后,居然首先提起“群青之间”和白色百日红的事,让我十分惊讶。 如果,我是在撰写《被遗忘的祭典》之前就知道这个事实的话,那本书的内容将会完全不同。 17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难道是想利用我的《被遗忘的祭典》来写出你自己的《被遗忘的祭典》? 写出一本新的《被遗忘的祭典》? 嗯,或许可以写出另一个新的祭典。 只不过,那是我的祭典,不是你的。另一个新的祭典是绝对不会被写出来的。 真凶?不,不是那样的……不,也许是吧。我也搞不清楚。 总之,那是个很单纯的事件喔。 十个人住的一户人家里,有九个人被杀死了。凶手是谁? 又不是推理小说,答案很简单呀,凶手一定就是剩下来的那个人嘛。 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是绯纱子?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不能肯定,也无法否定。毕竟没凭没据的。只不过我是今天来到这里,才知道剩下来的那个人就是凶手的。就只是这样子而已。 唉,好热呀。大雨好像也没有要停的样子,只是搅动了城镇的热气。 怎么会这么闷热呢? 这炎热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第二章 两条河川和一座山丘 1 好久没有来这条河边散步了吧。 这里的湿气果然还是很重。 今天真的也很闷热呢,让人真实地回想起那种洗三温暖时的肌肤触感。 看着城镇的街景,感觉跟当时完全没有两样,另一方面却又改变了许多。说实在的,我根本也不太记得了。当时的我只是个脑筋一片空白、生活单纯的学生嘛。 是从几岁开始的?旅行这种东西的目的开始有了转变。 年轻的时候,旅行的目的不都是为了看没有看过的东西吗?不是有句话说:“只要是新的、厉害的、珍奇的,什么东西都想见识一番。” 可是步入社会后,整天被工作追着跑,就不想再看什么东西了。出门旅行的目的反而成了不想多看什么,成为一种对日常生活的逃避。 然后再经过一段时日,旅行又变成了看自己想看的东西。自己想看的东西,可不是只局限于在真实世界中存在的东西喔。而是会想要把自己记忆之中的东西、过去曾经见过的东西重新找出来。例如:童年时候的景象、怀念的事物等等。 这一次也许就是如此。明明不是为了工作,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回到这个城镇——只为了探访记忆中怀念的东西。 天空好低呀。这是否就是所谓“泫然欲泣的天空”呢? 又要下雨了。 2 杂贺满喜子吗?好怀念的名字呀。 她是高我一届的大学学姐。我们是同一个社团的。没有啦,也不是什么很大的社团,是一个叫做旅行俱乐部的社团。可和网球社或滑雪社一起到各地旅行,一种很常见的泡妞社团。只不过仅有十几名的团员之中,还分有全体旅行和团体旅行。有五、六名团员会经常参加具有某种特定目的的小旅行。比方说走访古迹啦,或是欣赏昭和时代的建筑等等。我喜欢这种随意漫步的旅行方式,所以才会加入这个小团体。杂贺学姐也是其中的一人。 对她的印象吗?感觉很成熟吧。还是应该说很文静呢?不过倒也不是乖乖牌的那种。印象中,她总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大家。由于她不是那种喜欢主动说话和控制场面的人,一开始我以为她很不好亲近。可是一旦说起话来,她却意外地毫不矫情,干脆直爽,有时兴奋起来就会一反常态,说话跟机关枪一样快,平常安静的态度就像假的一样。我常常被她这种极端的差异而吓到。 她人在东京吗?什么?生了一个女孩呀?原来如此。她先生是哪里人呢?噢,那不就她学生时代交往的男朋友吗? 她学生时代交往的男朋友吗? 我是没有看过对方啦,不过当时的她应该有个同校的男朋友才对。他们好像也是同一个读书会吧。嗯,大概是从大二时开始交往,听说一毕业两人就订婚了,但可能也只是个谣传吧。这种事常常只是口耳相传的谣言满天飞而已。 为什么当时我会被她选为助手吗? 这个嘛,到现在我也不是很清楚耶。 因为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忙啊。我不认为这项工作非我不可。或许是因为我看起来很闲吧。也可能是因为我来自新泻,她觉得很近的关系吧。实际上在那之前,我根本就没去过K市。 主要的工作就是帮忙搬运器材——所谓的器材,不过只是拿着录音机和资料跟着走喔。当时已经有可录音的随身听了,所以并不辛苦——还有帮忙听录音带吧。 那才是真的很累人的工作。总之,她说要一字一句都照着听写出来,可是那些录音带不是很容易听清楚。尤其是年长人士的谈话,在听习惯之前,根本就不知道里面在说什么,辛苦极了。虽说同样都是北陆,但是地方稍有不同,口音和用词就天差地别。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这种情形更加明显。 辛苦是辛苦,但工作本身却是饶富趣味。 说是当时,其实已经是十年前发生的事件了。经过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该怎么说呢——都已经变得有点像是乡野传奇了。 对不起,当然那是个很悲惨的事件,我这么说也许很不适当。而且生还者和附近居民们也都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然而经过那么长的时间,接受访谈的人也能和事件保持距离重新审视。大概也说过许多次了,事件在他们心中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消化。那恐怕是一点一滴在自己的记忆中转化而成的吧。换句话说,他们将事件转化成了故事,所以听的人会觉得很有意思。 同一个事件经由许多人的口中说出,其实是很有趣的。 我反而常常会思索:到底什么才是真相?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说的就是事实,可是真的要如实报导眼见的情况,却不是那么容易的——甚至应该说是不可能的吧。因为说者先入为主的想法、看错、记错等因素,因此在听了许多人对同一事件的描述后,结果多少会产生一些出入。有时也可能因为口述者的知识、教育程度和性格等,使得看法也南辕北辙吧。 所以我认为要想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绝对是很困难的。基于同样的观点继续思考下去,就会觉得报纸上的报导、教科书上所写的历史等真相,充其量只是最大公约数的资讯而已吧。谁杀了谁或许是事实,可是当时的情况、一路发展而来的经过,大概连当事者双方也搞不清楚吧。究竟真相何在,恐怕只有万能的神才知道——假如真有神的存在的话。 我还记得当时因为想到这种事,心情变得很绝望。毕竟我是法学院的学生,曾经天真地认为人可以根据某些事实来裁定别人的过错。 我还记得那个事件。只不过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所以只记得有过那么一个事件,大人们曾经热烈讨论过而已。 答应杂贺学姐进行访谈调查后,我才开始翻阅当时的旧报纸,想先了解整个案情。可是杂贺学姐要我不用那么认真调查,希望我能够不要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我当然也没有对这差事充满热诚,只不过因为杂贺学姐不但帮我出交通费和住宿费,每天还给我日薪,所以我只当作那是打工兼小旅行的差事。 杂贺学姐平常有在做函授教学的批改工作以及便当店的打工,她将所有工资都投注在那项调查上面。一旦决定好目标就开始行动的她,真是了不起。听说她是先算好调查所需要的预定金额,再决定打工多少时间的。 我们住的都是民宿。当然,房间是分开的啦。我们去过几次K市,每次都是住在车站附近的同一家民宿。不过晚上两人几乎都在忙着听写录音带。民宿里的人似乎认为我们是研究民俗学的学生吧。 嗯,听写录音带真的是很辛苦。 听的时候得不停地倒带写字,一、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反复重听那些录音带很累人。一天只要访谈几个人,马上就录满了一堆录音带。当天如果不先将零零碎碎的内容记录下来,日后要挑出重点就麻烦了。我们俩就像是参加联考的学生一样。没错,当时我还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到东京来参加联考一样。仿佛从乡下来到东京后,还得抓紧考试前的时间猛K书似的。 杂贺学姐做事情一向很认真,我不记得她有跟我闲扯过什么。每天做完当天的工作,我们会开啤酒喝,然后稍微聊一下天便各自就寝。每次都是这样。 3 是的,我承认啊。当时我的确对她有些心动。 不是那种很明确的恋爱情感,就只是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想多亲近她一点好了解她的程度罢了。 她并非什么大美人,只是让人容易注意到她的存在。她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我认为对她有意思的男生应该不少。 女性朋友——她好像没有耶。就女性的眼光来看,她给人很有个性、像烟雾一样的感觉。她自己似乎也不太瞧得起其他女生。有事情要拜托别人时,她一定找男同学帮忙。她说因为男生比较容易说话,不用拖泥带水。 可是她也不是那种爱跟男生在一起玩的女生,不是那种随时都要有男生在身边哄她开心的类型。 要不然就是……不是常有那种人吗?就是那种从小到大,朋友都是男生的活泼女孩。那种女孩总是嫌女生很无聊、做事扭扭捏捏的,不如男生来得干脆,容易交往。事实上,那种女生骨子里要比其他女生还更女孩子气的。 她也不是那种类型的女生。感觉还要更冷感一些。所以周遭的女生也不会认为她只喜欢跟男生在一起,反而是把她当成男性化的女生、价值观有些不太一样的人看待吧。 我对她的印象吗? 她大概是那种对谁都不太信任的人吧。 她觉得女生之间那种细琐的往来、随时得陪小心的举止很麻烦。她很不喜欢做什么事都得大家一起来的感觉。就我所见,她虽然不是很相信别人,但为了尽量减少那种人际关系附属的仪式,在有选择伙伴的必要时,通常她会先选择男性。这就是我对她的印象。她拜托我做事时,绝对不会用撒娇的语气,而是give and take,公平交易的形式。 所以对她而言,我应该是还算好用,也能相处融洽,但是又不会有进一步发展的安全牌吧。 听写录音带时,我老是想着和她交往的都是什么样的男生啦、为什么她不找自己的男朋友帮忙等等问题。很可能只是因为时间凑不拢,也可能是不想让私人情感和毕业论文扯上关系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几乎完全无法想像她私下的模样。或许应该说,我完全看不出来她对谁倾心过。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帮忙她的事,我想她应该也没有说。她不是那种会将个人行动公诸于世的人,加上当时她是大四学生,已不常到社团露脸,所以周遭的人才没有发现她和我在一段时间不在东京吧。 那篇毕业论文印成书时,她跟我说要将我的名字列在协助者名单上,我拒绝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帮她。可以的话,我希望那是留给自己独享的甜美回忆。结果,她在结语的部分用英文缩写列出了我的名字,可是我身边的人都没有发现那就是我。 4 知道她是该事件的关系人、以及案发当天她也在现场,则是在开始进行调查之后的事了。因为她完全不露痕迹,所以在进行访谈的过程中,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我拼命地想掩饰住吃惊的表情。 我从报章上得知有邻居小孩刚好人在现场,因为没有喝下掺毒的饮料而逃过一劫,不过却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她。因为我一直以为她是东京人,不知道她小时候住过这里。事实上在学生时代,她的老家也是在东京。 其实我曾偷偷为她担心过。突然有个来自东京的学生说要采访以前的大量杀人事件,恐怕不会有人愿意轻易打开话匣子吧。可是当她一开口,大家却都提高音调发出“啊”、“嗯”的声音。因为她的姓氏很少见,大部分的人都还记得她。我本来还以为他们彼此认识,仔细一听下去,才知道她当年也在现场。原本只是抱着单纯打工心态的我,顿时眼睛都亮了起来。突然间好像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吧。那个看起来枯燥无味的她,居然在调查童年时期发生的事件,这让我十分意外。搞不好她会有这样的个性,也是因为这个事件所造成。说不定她一直都受到这个事件的影响。 发生事件的那栋房子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应该就在沿着小河的路上。 我只和她去过一次那栋房子。没错,就只有一次。我想她自己应该去过好几次了吧。 那是一栋石砌、看起来很有历史的房子。已经老朽得很严重了喔。玄关上有着一个圆形的镶嵌彩绘玻璃窗。在我看到的时候,感觉那里已经被世人遗忘了。老实说,非常荒凉。尽管我对该事件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对那栋房子倒是没有忌讳的感觉。 百日红的树?在玄关附近? 这个嘛,有吗?我不记得了耶。白色的花?我完全没有印象。我看到那栋房子是在八月,不记得有什么花开了喔。可能只是我忘记了吧。 几乎所有的访谈调查,我都陪着一起去。 唯一没有同行的,就只有那栋房子。只有杂贺学姐去见青泽绯纱子的时候,我没有同行。因为杂贺学姐说那里没关系,所以我只看过那房子一次——而且还是在所有调查结束,即将回去的那一天。我们最后造访的就是那栋房子。杂贺学姐一直看着那栋房子,直到最后关头才赶上电车。 5 哇,吹起了河风。这风还真是随兴呢。 因为有山丘,河风常常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吹来。 流经城镇中心的河川并不罕见,但是被两条河川环抱的丘陵地竟成为闹区应该很少见吧?因为这城镇基本上是以防守为目的才兴建的嘛。 前面还可以继续直直走下去的喔。那是一条没有车子、很适合散步的河边小路。或许就是这种地方,才能够造就出许多世界级的哲学家吧。京都不也是一样吗?所谓的散步,其实就是灵感的来源。 像这样随意漫步,有时会很意外地想起什么。 我回想起她在许多人阴暗的家中,保持距离地坐在角落操作着录音机。 人真的是很奇妙呢。会因为地点和对象的不同,而改变自己的看法。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倾向。 我暗自对进行访谈调查的杂贺学姐感到十分惊讶。 因为那是和我过去所认识的她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虽然我一向认为她的头脑很好,但没想到她那么有才华。 从她来找我帮忙开始,我就对她要如何采访大感兴趣——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她鼓动别人说话,而通常这种时候,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 在我个人的想像中,她提问时不是语气淡然,就是条理井然、态度冷静。 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会因对象而有所不同。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对,仿佛她会成为对方期待的采访者一样。 一瞬间,她就能配合对方改变人格,连遣词用字也跟着改变。有时她像个不善言词的清纯学生,有时却又像时下常见的大学女生一样口无遮拦、活泼调皮。究竟身为一个采访者该不该这么做?我不知道。也许不变比较好吧。 可是我没有看过她将精力投注在别人身上的样子,所以会觉得很讶异:原来她将精力投注在别人身上是这个样子呀。感觉有点可怕。关于这一点,她本人似乎毫无自觉。在归途中,我曾经问她为什么可以做到那种改变。 大概一开始的时候吧。你会因为访谈对象而完全变了一个人,简直令我叹为观止。 她听了目瞪口呆,反问:你在说些什么? 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于是又笑着问道: 很厉害耶,你是在什么时候判断该如何跟对方访谈的呢? 她更是一脸的茫然,反问: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因为你的访谈方式跟访问上一个人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呀。不论是说话还是表情,简直就像个演员一样。 她面无表情,呆呆地看着我。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她毫无自觉。 这不由得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同时,我也对她如此集中心力从事访谈调查而感到惊讶。 为什么我会觉得毛骨悚然吗?这个嘛……大概是因为我感觉到……在那个时间点,这个人如果下定决心达到什么目的,就会不择手段。不管要做什么,她一定会达成目的吧。 我还有种奇怪的感觉,纳闷过她付出这么多,到底是为了知道什么。 小时候凑巧遇上的杀人事件。可是凶手已经找到,事件也已经破案了。为什么这事件还能让她如此全力以赴呢?我甚至怀疑自己该不会帮她做了什么要命的事呢。呃,不过我应该多虑了。 不,请别误会。我绝没责怪她的意思。直到现在,我心中某部分仍然残留着对她的憧憬。 只不过在我的印象中,还是强烈地认为她是个不可思议的人,自己这一生大概永远无法理解她吧。有点像是挫折感吧。 所以我反而对那本书的内容没有太大兴趣——虽然那本书曾经获得极大的回响,也在一时之间成为认识她的人之间的热门话题。 不论是书名还是题材本身,都受到了强烈的抨击,但她不是那种会因此而退缩的人,所以我并不担心她。 只是我直觉认为,那本书的出版,意味着她达成了某种目的。 书出之际,她的目的便结束了。因此出书之后,她自己也失去了兴趣。这就是我的感觉。 什么时候结束的吗?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倒是认为只有在出书之前的过程,对她才是有意义的,不是吗? 6 青泽绯纱子吗?……我没有见过她。 杂贺学姐也几乎没有提起过她。我想是因为杂贺学姐不想告诉我任何有关她的讯息吧。她对杂贺学姐而言,是很特别的存在。 绯纱子好像也是个怪人嘛。 进行访谈调查时,任何人只要一提到她的名字,总是会精神一振,态度显得不太一样。对每个人而言,她都是特殊的存在吧。崇拜的人、尊敬的人、害怕的人。每个人对她都有着特殊的情感。听说案发当时,她的年纪还小。 嗄? 哈哈,果然被你看穿了。 败给你了。没想到我是那么不会说谎的人呀… 是的,老实说,我曾经从远处看见过她。不可以告诉别人喔。 听了许多人的访谈之后,难免会想亲眼见她一面吧?听说她长得很漂亮,又是悲剧中的女主角、传说中的女主角。我想只要是年轻男人,会想看她一眼也是理所当然的。就算不是年轻男人,大家也会有同样想法吧? 在知道杂贺学姐没有意思让我跟她见面之后,我就更想看看对方了。 于是我决定趁着杂贺学姐一个人出去的时候跟踪她。她常常会一个人行动。这种时候,我不是在房间听写录音带,就是到城镇里散步观光。那个时候,我就是假装出门观光。 因为我早已知道青泽家的位置,所以跟踪得很顺利。 我看见杂贺学姐直接走进了门内。 然后在她按下门铃之前,大门仿佛等候已久似的自动打开了。 同时门口站着一位短发女子。 她的个子不是很高,体态匀称而苗条。看不出来年纪,感觉岁数不大。这就是我对她的印象。 在这之前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一开始并没有看出来这一点。如果她的眼睛闭着,一定马上就能看出来吧。可是我看到她时,她的眼睛是睁开的。乍看之下,就像是看得见的人一样。 为什么又能看得出她的眼睛失明呢?说来也真是奇妙。 总之,当她对着杂贺学姐微微一笑时,我就看出来了。 啊,原来就是她。 就是这样。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青泽绯纱子的瞬间。 感想吗?感觉上的确她是个特别的人…… 为什么吗? 那是因为啊,嗯……从刚刚起就老是提到我的印象,真是不好意思。刚刚我曾说过感觉杂贺学姐有些可怕,其实我对那种说法也觉得不妥。但是请你了解,所谓的事实不过就是从某一方面的主观看法而已。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 可是在门打开的瞬间,她看了我一眼。 没错,很明确地对着我所在的位置喔。 当然,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很矛盾。照理说她应该看不见我才对。可是那时我真的意识到,她很清楚我的存在。 或许只是巧合。大概只是她刚好看着我所在的位置而已吧。其实我也认为事实就仅只如此。 可是我却感觉到,青泽绯纱子她知道我在那里,她正在看着我。 我所在的位置吗?隔着一条狭窄马路的对侧路树树荫下。 因为当时是夏天,树叶长得很茂密。又是在树荫下,从马路的对面应该不太容易看见我。 所以我不是说过吗?所谓的事实不过就是从某一方面的主观看法而已。可是当时我却十分确定,她正在看着我。 百日红的树?房子前面?那个时候吗?嗯……我还是没有印象。那很重要吗? 之后?我一直觉得心情不是很平静,就赶紧回民宿了,感觉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当然,这件事我没有跟杂贺学姐说。 7 刚刚我也说过,来K市的时候,我们总是住在同一家民宿。 杂贺学姐也总是选择住在同一个房间。 那是位于二楼尽头的边间。我的房间倒是经常更换,她则是都在同一间。 我们总是在她的房间里听写录音带。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老是住这个房间?她说:“住在同一个房间,心情比较容易平静。”可是,我觉得还有其他原因。 我们各自默默地听写录音带,到了十二点,总是会花一小时喝着买来的啤酒、吃着零食,感觉就好像当天的反省会,以及喘一口气的空档。 刚刚我也说过,这种时候我们也不太说话,不过我记忆中还留存某些交谈。 其中之一,是关于这个房间的。 她在想事情的时候,习惯看着天花板上的一点。在想下一句要说什么,或在听写录音带的时候,她就会突然看着那里。 民宿是传统的日式旧房屋,所以天花板上有水渍。就像小时候啊,我们有时不是会看着天花板的水渍,把它幻想成奇怪的东西,然后觉得很可怕吗?现在的公寓已经没有那种现象了,就连害怕天花板水渍的小孩子也没有了。 我一边心想着她在看着什么东西,一边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天花板,结果看到了一个模糊的椭圆形水渍。 杂贺学姐发现我也在看着水渍之后,便问说:“那个看起来像是什么?” 我回答:“阿米巴原虫。”接着又问:“杂贺学姐觉得像是什么呢?” 她回答:“像什么呢……水壶吧。”然后她又说:“我以前的家也有那种水渍。” 当时我突然觉得,她选择这个房间的理由或许就是因为那个水渍吧?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足以佐证自己猜测的凭据。 之后她曾经问我一个问题:“假如要传递一个所有人都看得到、但只有特定人才理解的讯息,你会怎么做?”我虽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还是回答:“不就像是登在报纸上面的启事一样吗?”所有人都看得见,但针对特定对象的讯息只有当事人才懂得其中涵义。 她点头说:“嗯,你说得对。” 然后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比方说,你在社团或家里的桌上留一封信给社团,但只是想对其中某一人发出讯息时,你会怎么做?”她还说:“当然,前提是你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那个人是谁。这时你会怎么做?” 我想了一下回答:“如果事前可以和对方商量的话,只要是事先定出暗号或是其他代表联络事项的用语,不就结了吗?” 于是她又接着问:“那如果事先无法商量呢?” 我又想了一下才回答:“那就写下只有对方才知道的内容啰。”虽然不能算是什么好答案。 可是她却重复低喃:“只有对方才知道的内容吗?”然后一脸严肃地思考了许久。由于我又继续回到听写录音带的作业,所以没有追究她陷入沉思的意义何在。直到现在我仍搞不清楚她为什么会陷入沉思。 8 我知道案发现场留有一封奇特的信,但不清楚内容为何。杂贺学姐好像知道信中写了些什么。 自从她问我有关“留言”的问题后,我就在想两者是否有关,于是便开始加以调查,不过报章杂志上都没有刊登信的内容。站在警方的立场,他们大概是将它作为特定凶嫌的线索。然而,虽然凶手已经抓到了,警方最后仍然无法确知那封信是否就是凶手写的。 的确,这是一个令人觉得十分奇特的事件,不知道该说是支离破碎,还是轮廓模糊。总之,似乎感觉不到人类的意志存在。 9 我们该往上走了吧?果然雨又开始下了。 城镇中心所在的山丘,为两条河川所环抱。河川的大小相差不多,可是却一如男川、女川的名称不同,两条河川的表情也大相迳庭呢。女川总有种温柔婉约的风情,而这条男川则是充满了野性。同样都是河川,没想到却能透露出不同的性格呀。 真是有趣。偶尔像这样绕远路走走倒也不错。 这次的旅行属于什么样的旅行?唯一能确定的应该属于非日常性的旅行吧。 因为旅行的目的不是看想看的东西,而是看记忆中的事物。不,我现在并不会想和杂贺学姐见面。记忆中的她就已经足够了。 而且我手边也还有那本《被遗忘的祭典》。 是的,我读过了喔,一开始拿到书的时候就读了——因为我想知道杂贺学姐是对凶手有兴趣,还是对事件本身有兴趣。 结果我还是不知道。一如刚才所言说,我仍然一心觉得:这本书出版之前的历程,才是她的目的所在吧。 嗄?你说什么? 你说她怀疑真凶另有其人? 那是最近的事?还是她以前就这么认为的啊? 你也不清楚吗? 嗯……我有点惊讶。搞不好她从以前就那么认为了吧?所以才会那么热心地调查呀…… 假如真是如此,那个就别具意义了啰——我说的那个,就是《被遗忘的祭典》。 10 我之所以拒绝杂贺学姐将我的名字列在协助者名单上,其实另有理由。 这个理由,我想当作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因为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嘛。 可是听到你刚才说的话,我突然觉得杂贺学姐或许知道什么内情,可能是为了某种目的…… 没有啦,其实只是一件小事。 我想并不是很重要的。 可是搞不好…… 杂贺学姐在听写录音带时,我几乎都陪在旁边,也跟着一起听写录音带,所以大部分的内容,在听写之际都已经记在脑子里了。 所以当我阅读送来的《被遗忘的祭典》草样时,曾经好几次觉得有异。 有些小地方跟证词说的不同。 真的,都是一些跟主要案情无关紧要的小地方。可是只要跟证词两相比对,就能发觉确实有所差异。反过来说,就是不像是作业上的疏忽。 所以在看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起初我以为是误植,但错误的地方不断出现。 杂贺学姐做事很专心,也很认真检查文章内容,因此在重复阅读、校正之际,她不可能没有发现错处的。我那时候还在纳闷她为什么会出这种错呢?不过因为对内容没有直接影响,我就没有深究了。 搞不好她是故意的吧? 她是故意在证词写成文稿时做了改变吧? 她不是说过,这本书既不是创作文学,也不是非创作文学吗? 那本书发表时,她还是维持那个论调。什么都不是,随便你们要当作是创作文学或非创作文学都好,所以更引起媒体的不满——因为媒体就是喜欢黑白分明。他们对于那种我不知道啦、随便都好等灰色论调,总是视如寇雠。 在以真实人物为题材写作小说时,为了避免对号入座,作者常会重新设定或改变主角的容貌,但这本书的情况却不一样。书中人物都能对号入座,而且刻意改变的部分对案情也没有太大影响。真的,改变的部分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地方。 对她而言,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她说的话也别有涵义。 “假如要传递一个所有人都看得到、但只有特定人才理解的讯息,你会怎么做?” 就是这句问话。 当时我还以为指的是案发当时留在桌上的那封信。甚至在刚才之前,我都还那么认为。 不过,是这样吗?她在进行调查时,说不定已经想好要写那本书了。 那本《被遗忘的祭典》。 怎么样?这种想法说得通吗? 所有人都看得到、但只有对特定的人所传递的讯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 成为畅销书的那本书,是不是很符合这个说法呢? 特定的人。拿起那本书来读,案发当时的关系人。 事先无法作好商量、无法使用暗号的人? 只有写下对方才知道的内容。 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她在听了我说的话之后,会陷入沉思了吧? 那些被刻意修改的地方,有没有可能就是她要传递给特定对方的讯息呢?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有一地方让我却觉得很纳闷。 那就是出书后她的态度。出书之后,她的态度看起来已然对那本书毫无兴趣。如果那本书是她对某人传递的讯息,照理说她应该很关心后续反应才对。可是她却完全兴趣索然,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还是说她只要做到举发、发出讯息的动作,就已经获得满足了呢?然后所有的解释和行动就全权交由收到讯息的那一方自行处理? 11 天色快暗了。 我还要赶电车,所以得离开了。 是的,我回到故乡继承了父亲的料理旅馆。那种生意只要有个像样的老板娘在,就能做得下去,所以我今天才能这样跑出来混。 是呀,我在老婆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 回顾记忆中的事物之旅。 我就是心想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所以今天才会到此一游的。不过已经不行了。 我在记忆中找到了别的东西。那是不可以看、我原先也没有意愿看的东西。如今我终于明白,比起踏上旅程前去看想看的东西,去看不可以看的东西带来的诱惑更大。 仿佛守护着城镇中心一般,男川和女川流经这个城镇。 两条河川究竟在守护着什么呢?说不定两条河川共谋着什么企图吧。 我不禁有这种感觉。 一开始为什么杂贺学姐要选我当她的助手呢? 没有我,她一个人也能完成采访呀。说什么帮忙拿录音随身听、小礼物等东西,数量又不是很多。 可是她却故意带着我过来。 她一定要我陪同采访,晚上也一起听写录音带,让我记住证词的内容。 只靠一条河川是不够的,为了守护什么,必须要有另一条河川才行……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帮忙了她什么呢? 也许我成为了她的证人也说不定。可能为了某种目的,我成了她必要的目击者吧。我是否确实完成了她所希望的任务呢?还是我的表现令她大失所望? 我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在河边小路。 上了年纪,旅馆也交给儿子继承后,我经常来此造访。 年老的我来到河边,试图寻找一些记忆中不该看的东西。迎着舒缓的河风,逍遥在夕阳西下的散步道上…… 而今,我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她刻意修改证词,传递给特定某人的讯息。 搞不好那是传递给我的讯息吧? 因为读了那本书之后,最觉得奇怪的人不就是我吗? 能够发现完成的文章和我们每晚面对面所整理的证词内容有所出入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是这世界上的唯一一个人,除了她之外,只有我知道。难怪书出版之后,她看起来像是完全失去了兴趣。 她的目的就是要将印好的书送给我,要我阅读其中内容。那是针对我这个唯一读者所写的书,里面隐藏了某些讯息。她在我收下书、阅读过后,便达成了目的,所以之后如何,她根本无所谓。 是的,我很清楚这只不过是我的妄想罢了。 事实不过是单方面的主观看法而已。 这一点我心里明白。 而且她是那种一旦决定达到某种目的,就一定会成功的人。 恐怕,她已经达成那个目的了。 第三章 来自深邃遥远国度的使者 长久以来,少女一直不知道那花的名字。 虽然看过汉字写成百日红,她却从来不知道怎么念。而且随着年纪增长,她的兴趣也开始由地面近处转往其他方向。过去在季节变化时盛开的鲜艳花朵,她只当作刻饰在世界边缘的图案看待。 仔细想想,以前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贴近地面呢?每个人一出生都是双手撑着地面努力的往前爬,然后双手离开土地,站了起来,渐渐的离地面越来越远。人们也日渐疏远过去曾带来新鲜惊奇经验的松叶牡丹、蒲公英、蚂蚁和独角仙,只对和眼睛同样高度,甚至更高位置的东西感到兴趣。 就只有那一天,她瞧见了开成乱红一片的那花朵,觉得好像皱纹纸扎的红花一样。 那棵开满鲜艳统一色彩花朵的树,简直就跟装饰在新生教室黑板上的红白纸花一模一样。少女也曾做过那种纸花——将重叠的粉红色皱纹纸折成手风琴一样的绉褶,中间用橡皮筋固定住,然后将纸张摊开成花朵的形状。做好的纸花不断被丢进纸箱里。做腻了,就将摊开的花朵当成排球玩。轻飘欢的纸花飞过半空中,落在地上。 不对,与其说是像皱纹纸,应该说是像纸气球的红色。 少女一边看着那花一边思考着。就像那种一碰就沙沙作响,放在手掌心会发出漏气声音的玩具的颜色。 可是那一天从早上起,天空就阴霾不开,满布着看起来不太高兴的云朵。起床的时候就没有任何阳光照射进来,所有东西都失去了颜色,那花朵也显得比平常都要混浊。最难受的就是天气的闷热。少女一向不耐暑热,只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无言的恶意。 夏天的早晨感觉很沉重。 或许因为气温到了晚上也居高不下的关系吧,名为世界的机器整天动个不停,热气覆盖住整座城市。到公园做早操时,一早就吵闹不休的蝉鸣,就像启动的马达一样发出嗡嗡声响,仿佛置身在空调失灵的工厂里面。 这个工厂从不休息。不断散发着令人不快的热气,从劳工身上榨干水分,让他们一直工作到筋疲力竭。 暑假即将接近尾声,看来不停劳动的工厂也开始千疮百孔地出现了问题。预告台风季节即将到来的低气压,也悄悄成形了。 那天早晨和平常不太一样,并非只是因为山雨欲来而已。 少女的眼中也能看出那种只有在特殊活动才有的跳跃空气,充满了整个城镇。平常那些空气都各自封锁在每户人家里,然而今天一早起来,所有空气都连结在一起了。马路上匆忙交错的大人们,动作也显得比平常热闹而急促。 今天在“船窗之家”好像有什么事。 少女在阴暗的家里望着庭院思考。剩下的暑假作业必须写完才行,偏偏剩下的都是自己最不擅长,也最不想写的部分。虽然时间不是很紧迫,她却也没有太多的空闲。心情烦闷、无所事事地看着毫无作为的日子一天一天减少,这是她每年暑假之中总是会面临的熟悉时期。 她和大她三岁的哥哥住在同一个房间,房间面对着东侧的小庭院。 那个一坪不到的小庭院,种着一棵古老的无花果树。形状如同阿米巴原虫的树叶生长茂密,每到黄昏就会形成吓人的阴影。刚搬来的时候,哥哥常常会突然装模作样地吓她:“你看!树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少女每次都会被吓哭。其实树龄颇高的这棵树也会结许多果实,成熟之后纷纷落地,会引来小鸟的啄食。收成季节算是有许多的访客。 除此之外,这栋跟父亲公司租借来的木造老房子真可说是阴森森的。 天花板角落上的水渍看起来好像人的脸。哥哥去参加夏令营不在家时,少女甚至害怕得不敢一个人睡在这个房间里。 少女并非很神经质的小孩,只是想像力十分丰富。加上走廊、楼梯和橱柜里总是暗得吓人,连用来遮掩墙上污痕和残破遮雨板的千代纸图案,有时也会成为少女做恶梦的种子。 所以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那种恶梦。 那天早上,做完早操回家的少女,因为低气压接近前的不稳定气候而热坏了。随便吃过早餐后,她便倒在双层床的下铺,暂时游离在现实与梦境的界线之间。大概身体是睡着了,一部分的头脑还是清醒的状态。 突然间她觉得头上有什么动静。 所谓的头上,当然指的是有无花果树的庭院。面对庭院的部分,是两扇拉门。拉门用木条分隔成四块,嵌着玻璃。底下的两片是毛玻璃。从里面看不清楚外面,只能看到无花果树模糊的树叶映照出来的阴影。 现在,在毛玻璃的另一边好像有人。 不对,说得正确点,不是有人,而是有什么“东西”。 少女心中十分笃定。 越来越紧张了。 害怕的心情和想睡的心情在体内搏斗。少女也很清楚头上的某个东西让自己害怕得全身紧绷。可是她动不了。并不是鬼压床,而是浑身使不出力气。 然而,她知道自己必须看着那东西才行。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看到那东西。想看——不想看——非看不可。 突然间,她的头动了。不是她转动的,正确说法应该是头自己的动作。 头转成了仰望的角度,让少女可以躺着直接看见玻璃门。 毛玻璃的后面有一道白影。 像白色的茧,少女觉得。一个很大的白茧就在毛玻璃的后面。究竟是什么呢?会是猫吗? 只要穿过玄关,要想进入这个庭院并非不可能。有时候她会看见附近的猫沿着围墙散步走来,也常看到猫跑进家里的庭院。可是就猫而言,那个茧也未免太大了,而且看起来不像是在走廊下面而是在上面。 白色的茧震动着,飘浮在庭院里。 这就是她所想像的景象。至于是否真实就另当别论了。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她才突然回过神来。茧消失了,那种痛苦时感觉也跟着消失无踪。 少女感觉有些混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下去。等下一次醒来时,她已经忘了这事,只觉得又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上午。一直要到很久以后,她才想起刚才发生的事。 印象中,那一天玄关的门整天都开着。因为她记得自己坐在玄关里,看着门边的百日红树和四方门框中来来往往的行人景色。 哥哥他们在干什么呢?顺二小哥大概跑出去串门子,肯定早就去过“船窗之家”了。他生性好动、不怕生,随便就能跑进别人家里,别人也不会怪罪他。 诚一的怒吼声还停留在耳边。大哥正在准备高中联考,大概是因为暑假后半段的读书进度不如预期,所以心情不太好。他在二楼有自己的房间,好像是因为无聊的弟弟跑去惹他,楼梯上传来他神经质的怒吼声。 踩扁了全家人放在玄关前的帆布鞋之后,顺二像脱逃的兔子冲往门外的背影,还深深地留在少女的脑海中。 妈妈不在家。不然诚一那样骂人,妈妈早就斥责他了,但记忆中没有妈妈的声音。大概是去哪里打招呼了吧。位于城镇中心的哪户人家有喜事,就连身为外人的我们都必须前去问候祝贺。 少女坐在玄关百无聊赖地读着伟人传记。 那是家中买给小孩子读的传记全集中的一册,贝多芬传。 她之所以反复阅读那本书是有理由的——里面有一个令她在意的小故事。不是贝多芬创造出伟大乐曲的心路历程,也不是音乐家失聪后继续作曲的毅力,而是他过世前的一段小插曲。 在他死前的某一天,突然有陌生男子来访。一个身穿黑色服装的年轻男子,他们简短地交谈了一下。过后不久,贝多芬便与世长辞。 死神的使者。来迎接他的男人。他们之间究竟聊了些什么? 少女很喜欢思考那个男人究竟跟贝多芬说了些什么话。大概不是直截了当的话语,而是一种谜语吧。听的时候觉得不知所云,临死之前才会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的一句话吧?(十年之后,她才有机会看到电影“大国民”〔Citizen Kane〕。) 她试图在脑海中建构那个身穿黑色服装的男人面容。应该不会长得一副很不祥或令人害怕的样子吧。应该是一个气质高雅、五官端正的年轻男子才对。他脸上肯定会浮现对传话对象的敬意,以及对自身任务的达观。 完成使命的男子静静地踏上归途。 回到深邃而遥远国度——地底黄泉。 少女沉迷于想像的画面。荒郊野外的山里有一个古老的洞窟,里面是一条通往地下长梯,男子骑着马消失在洞窟中。 虽然少女马上就会看到真正的死神死者,不过当时她仍沉迷于幻想中,想像着回到地下的男子身影。 少女甚至没有发觉风逐渐变大了,外面的天色也变暗了。 这时,从外面传来“喀、喀、喀”的声音。 少女立刻就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猛然一抬头。 四方形的空间出现了一根探索地面的手杖。 “阿久!” 少女将书丢到一边,冲出门外。 “小满?” 她回过头来看着少女。不对,她没有看着少女,可是感觉就像她在盯着少女。每一次,少女都会在这一瞬间被吓到。她清汤挂面的直发微微摆动,身穿白底水蓝色圆点的洋装,显得清新动人。 “阿久,你要去哪里?” “帮家里拿东西呀。我要去拿祝贺奶奶米寿的甜点。” “什么是米寿?” “就是虚岁八十八岁生日呀,那是很大的喜事哟。” 所谓的虚岁,这种大人常用的说法,少女根本听不懂。不知道久代是不是感受到少女的疑问了,她说:“我可以到你家坐一下吗?” 少女很高兴地牵着她的手,一起坐在玄关前。白色的手杖就靠在门框上。 感觉好像久代一坐下来,闷热的玄关就有一阵凉风吹来。 她开口问道: “满喜子,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七月十四日。” “哎呀,不就是巴黎节吗?” 久代感慨地喃喃低语。 “——人生出来的时候是零岁,经过一年就满一岁。这个你应该知道吧?所以小满每年一到七月十四日就多了一岁。可是虚岁呢?则是将出生那一年算一岁,然后每过一次新年就多一岁。” 少女觉得头脑有些混乱。 “为什么要那么算呢?” 久代微微笑了一下。 “以前的人呀,觉得能够活着过新年是很有意义的事。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都很重视长寿,觉得长寿很好,所以增加岁数、增加年龄是很值得庆贺的喜事,因此才会用这种多算一岁的计算年龄方法吧。其实前不久的时代,刚出生的小孩死亡的比例都还很高呢,甚至在上小学前也有很多小孩子会病死喔。” “今天是要庆祝米寿吗?” “是呀。一早家里就来了许多人,乱哄哄的,光是忙着打招呼就烦死人了,所以我跑出来散一下步。” 久代伸了一下舌头。她的舌头像猫舌一样,是淡淡的粉红色。 少女觉得很兴奋。能像这样和久代坐在一起,只有她们两个人聊天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要是让诚一和顺二知道了,他们一定会很懊恼。因为她是附近小孩子所憧憬的对象。 “不过天气真的好闷热呀,有快要下雨的味道,感觉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久代从钱包形状的蕾丝手提包里取出棉布手帕扇风。一股芳香的气息飘散出来。 “下雨的味道?” “嗯……我也说不清楚耶。就是从远方逐渐靠近的乌云味道喔。” 久代微微侧着头。为了弥补她从小失去的视觉,她的感官十分敏锐。味道、声音、手的触觉。平常看似无所谓的东西,经她口中一说便有了新鲜的感觉。 “你妈妈不在家呀?” 久代竖起了耳朵,看着少女的脸问。 “嗯,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没有女人在家的声音呀——一种忙东忙西的声音。我没听见女人在家里四处走动时发出的那种令人安心的节奏。” 少女听着她如音乐般美妙的说话声。 曾经有人说过她是用手和脸在看东西。 听说国外有人可以用手指认字。不是点字,而是真的手指头有类似视神经的细胞。会不会她的身体也有类似的细胞存在呢?少女有个同学曾经很认真地这么说过。 曾经有一次,少女还看过她和诚一下象棋。 很简单呀,只要记住棋盘上棋子的位置就好了。用摸的,自然就能认出象棋的棋子。西洋棋也是,只要一摸就知道了,很容易的。 虽然她那么说,可是看在旁人的眼中,只能佩服她卓越的记忆力,和仅凭一些线索就能在脑海中重现三次方世界的非凡能力了。 那次或许是因为诚一太在意和她之间的胜负,他落败了。 好想看看她的头脑里面哟,少女想着。 她是怎么“看”这个世界的呢?其他人和城镇的景象,又是以什么方式在她的脑海中出现的呢? 那一定是个无法想像、也无法跟其他人共享、辽阔而不可思议的世界。 少女直盯着久代小小的头颅。那么小的头颅里,装满了所有的东西。 久代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开口说道。 “对了,刚刚阿顺好像也有来过我家,我听见厨房门口那儿有他的声音。” “果然!” 少女发出怨恨的声音。她也希望哥哥能带她去“船窗之家”。可是每次哥哥都动不动自己一个人跑去好玩的地方,老是丢下妹妹,让妹妹在后面哭着大喊:“带我去嘛!” 这时,久代的表情似乎变了。 少女感觉皮肤起了一些鸡皮疙瘩。 不知道是因为气温降低了,还是紧张的关系,少女也分不清楚,她只觉得久代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阿满,今天最好不要来我家。” “?” 少女抬头看着久代的脸。久代面对着前方,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玄关外面。她的侧脸就像大理石雕像一样。 “为什么?” 少女问。久代头一次在少女面前摆出如此严肃的表情。 “我就是这么觉得嘛。” 久代的语气平淡,一如刚刚提到有下雨的味道一样。 “记得也跟阿顺他们说一声。今天家里来了很多板着脸的大人,你们小孩子来也不好玩呀。下一次找别的日子,你们三个一起来我家玩吧!到时候我会先准备好树干蛋糕的。” 树干蛋糕是附近西点面包店做成树干形状的巧克力蛋糕,味道不错,又能切着玩,很受大家喜欢。 “嗯。”少女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今天不要来我家,我们说好了哟。” 久代一边拿起手杖、一边叮咛着。 “为什么?” 少女还是不死心,又问了一次。 久代忽然停下脚步,露出一脸在思考的样子。 “这个嘛……我也说不上来,就好像蝙蝠会飞来的感觉。” 久代留下谜一般的话语,静静地走出了玄关。 这时,她突然做了一个抬头仰望盛开的红色百日红的动作,似乎知道花开了。要不是拿着手杖,大概不太有人会注意到她的眼睛看不见吧?她的感觉就是那么敏锐。 就好像蝙蝠会飞来的感觉。 那是她常会说的话。她有一些独特的惯用句。“蝙蝠会飞来”好像是代表不吉利的意思。 她从不说明自己的惯用句。大概是知道即便说明了,大家还是无法理解吧。头一次听到的人会很困惑,听久了也就习惯。虽然有点摸不着头绪,可是却又好像可以想像她想表达的意思。但那也只是想像,和她心中的意象还是有所差距吧?无庸置疑地,这样反而更增添了她神秘的魅力。 从小失去视觉的她,是否看过蝙蝠呢? 少女想起了蝙蝠如黑色雨伞般的翅膀。 天色一暗,这附近常能看到舞动翅膀到处飞来飞去的蝙蝠。看着蝙蝠的飞翔,不知道为什么总会联想起星座的图画书。也许是因为蝙蝠曲折直线的飞行轨迹,令人联想到星星与星星之间直线连接的星座吧。 少女茫然地坐在玄关前反刍着久代离去的背影、刚才坐在身旁久代的存在感和她所留下的话语。 像是带着清香轻抚脸颊的凉风似的感觉。 “哎呀,阿满,你怎么坐在这么暗的地方看书,眼睛会坏掉的。” 妈妈手上拿着纸盒回来了。看到上面贴着的礼签,少女知道妈妈果然是去久代家的米寿庆祝会了。妈妈穿着白衬衫和蓝色窄裙,这意味着她的打扮比平常要慎重许多。 妈妈一回到家,家里便充满了妈妈的节奏。 少女已无心在玄关读书了,她走进屋里。 看着妈妈正在烧开水的背影,少女打开了桌上的纸盒。 里面放着造型精巧的红白馒头。 “阿满,不可以吃哟。那是相泽医生家的回礼,得让你爸爸看过才行。像这种时候,没有佛龛可以先放着还真是麻烦呢。” 妈妈回头,看到少女正在打开盒盖时不禁大叫道: “不可以吃!” 少女盖上盒盖。她只是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而已。 这时顺二劈哩啪啦地冲进了玄关。 “哇,好棒哟,那里有好多点心耶。” 他亮着眼睛,语气兴奋地看着少女说。 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哪里。 “他们叫我们待会儿一起去。厨房那里准备有点心和茶水,他们要我把大家都带过去!” “阿顺,不可以跑去麻烦人家喔。今天大家都很忙的。” “没关系啦。虽然前面是些叔叔伯伯,可是在里面,附近的小孩子都到了呢。小佑也叫我再回去。他说家里都是大人,很无聊。” 顺二说得很起劲。他本来就爱凑热闹,尤其喜欢人多的地方。小佑是相泽家年纪最小的男孩子。 少女感觉好像喝了苦水一样。 今天不要来我家,我们说好了哟。 久代说的话卡在少女的胸口。 少女不知道该不该将久代的话告诉顺二。她很想将自己和久代聊天的事拿出来炫耀,也很想守住和久代之间的约定。然而另一方面,想去久代家的念头又蠢蠢欲动。 顺二兴奋地说话之际,少女已不知不觉走向玄关、不知不觉穿上凉鞋、不知不觉地来到外面。 我们说好了哟。 久代的声音在心里不断回荡,少女的脚步却直往久代家迈进。 冷汗不断地沁了出来。 我只是要站在远远地看,不进去里面。这样不算打破和久代的约定。少女告诉自己。 擦身而过的老人家手上都拿着那个小纸盒。大家都去过那里了,只有自己还没有去。少女感觉自己好像被孤立了似的。 风越来越大了。强风吹得路树像波浪般起伏,有时还夹杂着雨滴。 每个人都捧着馒头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有少女逆流而上地穿越过他们。 “船窗之家”聚集了许多人。医院前面的白色百日红十分醒目。折椅也搬出来了,上面坐着闲话家常的老人家们。 热闹的气氛振奋了少女的心情,同时也让她感到内疚。 也有西装笔挺的男人和穿着外出服的女人前来。医院门口完全是大人的世界。 少女提心吊胆地绕到了后门口。 有着小屋顶的木门敞开着,里面传出了小孩子笑闹的声音。 巷子里的地面上有粉笔画的线条,有小朋友正在玩跳房子。 少女躲在巷子口偷看其他小朋友的行动。 后门一直开着,可以看见穿着围裙的女人们站在那里聊天。装啤酒的箱子堆积如山,厨房门和后门之间摆了一张铺着塑胶布的桌子,上面有装了香蕉、红豆麻糬等甜食的小纸袋。这应该就是顺二说的点心吧。我们说好了哟。 久代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万一被她看自己站在这里,那可怎么办才好?少女心中十分紧张。 突然,一名皮肤白皙的少年从后门露出脸来,他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少女。少女吃惊地转身就想夺门而出。 “阿满,过来呀,这里有点心。” 少年笑着对少女招手。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灰色吊带裤,是相泽家的老么小佑。相泽家的小孩每个都长得白白净净,很有气质。小佑总是面带笑容,显露出良好的家教,很明显的和附近小孩子们不同。 “嗯……可是……”少女支支吾吾的。 “他们说这种好日子,要多送出点心才好。”少年学着大人说话。大概是听周遭大人们说的,现学现卖吧。 “那我吃一点吧。” 少女怯生生地躲在少年身后一起走进去。 跨过门槛时,感觉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地上掉落了一辆破旧的红色迷你玩具车。大概谁忘了带走吧。 “小佑,这是你的吗?” 少女捡起沾了泥土的玩具车问小佑。 “那不是我的。是谁掉了吧。这个是谁的?” 小佑放声询问。 厨房后门站着四、五个小朋友,大家看着玩具车都摇摇头。 “不是我的。” “我没有那种车。” “那就放在我家吧。如果知道是谁掉的,就跟他说我先收着了。” 小佑拍掉玩具车上的泥土,放进了裤子口袋。像这种处理态度,也显得很有大人样。 “哎呀,小满,你好呀。刚刚你们家的阿顺也来了耶。” 一名正在跟别人聊天的五十来岁妇人看见少女来了便跟她说话。她是阿君婶,长期以来都在相泽家帮佣。肥胖亲切的身影,颇受到附近小孩子的喜欢。 “哥哥现在在家里。” “阿顺很好玩耶,刚刚还在这里不停地说话,兴奋得不得了,真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 阿君婶说完大笑。然后从围裙口袋抓出一把包着玻璃纸的汽水糖放在少女手上。 “我也要,汽水糖。” 小佑伸出手来。 阿君婶瞪着他说:“少爷不是已经吃了很多吗?” “点心要多给人才好呀!” 看着小佑耍赖,阿君婶只好说:“只能再吃一颗喔!”接着也在他手上了放了一颗汽水糖。看来阿君婶似乎非常疼爱小佑的样子。小佑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这样撒娇。 “阿满,我们一起吃吧。” “嗯。” 两人蹲在厨房门边,扯开玻璃纸。 一口气将几颗颜色轻淡的小汽水糖放进嘴里之后,汽水糖立刻就酸酸甜甜地溶化在喉咙里,舌头上只剩下细微的颗粒。 “来了好多人哟。” “对呀,刚刚市议会的议员也来了,还拼命跟爷爷鞠躬行礼呢。” “阿久呢?” “刚刚出门了,还没回来。” 少女这才松了一口气。待会儿回家路上可千万不能遇到她才行,她心想。 忽然间吹起了一阵强风,把少女手上的玻璃纸给吹飞了。 “啊!” 少女赶紧起身要追,只见玻璃纸飞起,很快就消失在围墙那一头不见了,“真讨厌,他们说马上要下大雨了。” “难得办喜事呢。” 少年和少女抬起头看着天空,就好像目送着消失在空中的玻璃纸一样。 云朵移动的速度很快。泼墨般的漩涡飘过天空,不断地变化出各种图形。 “麻烦一下,送花来了。” 巷口响起了尖锐的脚踏车声,然后是刹车声。一个汗流浃背的中年男子,拿着白色纸包的花束走下脚踏车说道。 “这是市民医院的门田院长送给老爷的。” “辛苦你了。” 阿君婶穿着脱鞋出来迎接。男人脱下安全帽点头致意。 “今天真是恭喜呀。” “谢谢你。” “一早就很热闹吧?” “嗯,就是说嘛。我们可是忙翻了。” “这次老爷家有了新生命,真是可喜可贺呀。而且老爷的母亲还得以共同庆祝米寿,果然是德高望重呀。光是能够和儿子、孙子一起庆祝生日,这就已经不同于凡人了呢。” “你妈妈的情形还好吗?” “唉,时好时坏的。只是天气再这样子热下去,老人家也吃不消呀。” “记得帮我跟你太太问声好呀,谢谢你了。” “那我先告辞了。” 脚踏车诱发出尖锐的声音渐行渐远。 “一早起来就是这样,大家不是送花来,就是送酒来。” 小佑低声说,他的语气多少显得有些炫耀。 “是哟。” 相泽家非同小可的权力和存在感,就连少女的童稚心灵也能感受得到。 少女当然也能意识到相泽家的小佑和身为外人的自己之间的距离。 留存在舌头上的汽水糖味道变得苦涩。 阿君婶在水龙头下剪去多余的花束茎干,然后插进了放在厨房门口的水桶里。那里已经摆了三个水桶的花束了。 “阿满,待会儿拿点花回去吧,不然这屋子都要挤满花了。” 阿君婶一边用炉火烤着百合花茎,一边对少女说。 “花也要用火烤吗?” 少女惊讶地询问。 阿君婶有些错愕,但还是微笑回答。 “不是啦。而是切下来的花,切口用火烤过才能放得久。” “是哟。” 少女探头看着厨房里面,只见几名穿着围裙、罩袍的妇女忙着工作,成排成串的酒瓶意味着造访客人的众多。 桌上摆着一些小花瓶,还没有插上鲜花。 少女的目光被漂亮的蓝色玻璃花瓶所吸引。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显得花瓶一枝独秀地闪闪发亮。好想要哟。 她突然拥起了一股强烈的占有欲。 “啊,是姐姐。” 听见小佑说的话,少女大吃一惊。 回头一看,只见小佑伸长脖子看着马路的方向。 少女来到小佑身边,看见了走进医院玄关的久代身影。她正微笑地和访客打招呼。大家都满面春风地围在久代身边。虽然才十来岁,久代已经能态度大方地和每个人平起平坐。她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从这里看过去,感觉大家好像把这个和自己孙女一样年纪的少女当作女巫在供奉。而她也当之无愧,散发出如女神般的威严。 少女发现她的手上没有东西。那个蕾丝的手提包不见了。 咦?她不是说要去拿和菓子来吗?还是说那是她随便编的借口呢? “小佑,我要回家了。” “什么,你现在就要走啦?” “不要跟阿久说我来过这里喔。” “为什么?” “拜托啦。” 顾不得小佑脸上不满的表情,少女连忙走了出去。 明知道距离这么远,久代不可能知道少女人在这里,少女还是感到很不安心。 久代那么敏感,该不会已经发现了吧?会不会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她依然能够感受到少女已经来到自己家中呢?不知道为什么,少女就是很担心。 少女几乎像逃跑般地走在回家路上。 不知道为什么,一逃离相泽家的热闹气氛,少女自然就发出安心的叹息。 突然下起了大雨。 才刚想着风中夹杂着一些雨滴,雨水马上就迎面扑来。 少女赶紧用跑的。运动鞋立刻被雨水给打湿了。 周围的风景变了。所有人都弯着身体,加快了脚步。 店家忙着用塑胶布盖住商品,也有人忙着将脚踏车移动位置。 少女拼命向前跑,周遭的风景只剩下黑白两色。 “阿满!” 有人叫住了她。少女抬起头来,雨水立刻淋湿了脸。 一看,原来是撑着雨伞的顺二。 “你去哪了?妈妈找你好久了。” “那哥哥你要去哪里?” “去相泽医生家呀。” “还去呀?” “是他们叫我再去的。” 少女拔腿就跑。顺二是撑着伞,不过我可没有那个闲工夫陪他聊天哩。 哼,真有够随便的。 不知道为什么,少女突然觉得很生气。她怒气冲冲地跑回家。虽然离家不是很远,但一路上的积水影响了脚步,让她气喘如牛。 在每个人都急着赶路的风景中,少女的视线突然注意到某个景象。 一个年轻男子表情困惑地站在路口。 他戴着黑色棒球帽、身穿鲜艳的黄色雨衣。雨水不停地从帽檐滴落。 男子手上好像拿着地图,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路肩停着一辆机车,后座绑着装酒的箱子。看来应该是他的机车吧。 男子在找有标示住址的东西。一看到附近有块标示住所的看板,他便立刻冲上前去。比对完地图和看板后,年轻男子露出了明白的神色。 他抓了一下后脑勺,然后好像这才想起有雨帽可用似的,拉起雨帽盖在棒球帽上。 为什么那名男子会引起少女的注意呢?少女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是因为街头行人都赶着跑回去时,就他一个人站在路上吗?还是在色彩消失的风景中,他身上的黄色雨衣特别显眼呢? 事后,少女经常回想起当时的情况。 男子侧着头,正准备跨上机车。从他后座的箱子里传出玻璃瓶碰撞的声音。里面有果汁、啤酒和一公升大瓶装的清酒。 正要启动油门的男孩突然发现了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少女。 男子停止动作,也看了少女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少女感觉到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沉默了。 男子停止骑车的动作,迅速地往少女身边走来。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一间相泽医院?” 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安稳。 帽檐压得很深的棒球帽下,可以清楚看见刚刮过胡须的痕迹。 突然,少女想起了之前在玄关前翻阅的贝多芬传记。 “你是要去送贺礼的吗?” 少女问。 男子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嗯,应该是吧。这附近我头一次来,是人家要我送东西来的。” 男子轻轻点头,然后转头看了左右一下。少女看见他有着轮廓很深的侧脸。 “就在那边喔。从这里直直走下去,到了那个红绿灯转弯,走到最里面就会看到招牌和一栋石砌的房子,那里就是了。” 少女回过头指示方向。 “在那个红绿灯转弯吗?我知道了,谢谢你。” 男子点头致谢,脸上浮现笑容。 轻轻地挥手之后,他跨上了机车。 然后启动油门,留下一阵玻璃瓶碰撞的声音扬长而去。 少女浑身湿淋淋地目送着男子的背影,看着黄色雨衣消失在转角。 黄色的点一消失在这如水墨画般的风景后,周遭又再度变回天候恶劣的街头。 男子的身影消失——少女回到家门口时,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路边看着那名男子了。 贝多芬传记。 死前上门造访的男人。 刚刚看到的那名男子,就是她方才坐在玄关前想像的死神使者。 年轻、态度从容、五官端正的男人。来自深邃遥远地下国度的使者。少女觉得那个男人似乎戴着黑色棒球帽、身穿黄色雨衣,出现在这现代的城市里。 怎么可能?应该只是凑巧吧。 少女让母亲用毛巾擦干头发时,茫然地想着这些事。 然后,她马上就忘了刚刚那名男子。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甚至连后来顺二回来邀她一起去喝果汁之际,她一直都在想着那些还没写完的暑假作业。 第四章 电话和玩具 1 是的,家母过世了。已经三年了。 轻微脑中风曾经发作过好几次,到最后住院时,她几乎有两个月是没有意识的。 我记得她有时候会喃喃自语。每次都是重复同样的话语,拼命呼唤某个人。“妈,是谁呢?你想说什么?”尽管家人不断询问对方是谁,终究还是不知道答案。 母亲睡着的时候表情很平静,不过有时会突然浮现意识,然后转变为痛苦的表情。看到母亲那样的表情,我也会跟着难受。每当我屏住呼吸注视着母亲的脸时,总觉得母亲的脸上好像会浮现别人的脸孔似的。由于病情已经稳定,所以母亲的痛苦并非来自生病,而是回想起过去让她表情扭曲的。 我想,她一定是经常想起那个事件吧。一想到母亲临死之前还会被过往的记忆迷失心绪,我就感到悔恨悲伤不已。最终,母亲身体里面的时钟就一直停止在那个时刻,她被囚禁在那个事件的记忆中,离开了人世。 2 的确,都已经成了陈年往事了呢。 家母也已经不在了。事情真的过好久了呀。但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再提起那个事件。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我的喉咙还是会沉重得直往下坠。厌恶的心情就像是拔不掉刺一样,始终插在身体的某处。仿佛只有那段时间,被黑色寒天凝固住一样,污浊的硬块始终残留在身体的某处。我不愿意打开如同果冻般浓浊的皮膜内侧,翻开污秽的过往。尽管想要永远封印住,可是偏偏一有机会,我又会用手挤压,让当年领教过的恶意继续发出臭气。恶意从那时候起就到处散落,至今仍污染了生活的周遭。 尽管心里明白大家都变得疑心生暗鬼,可是没想到那个时候居然真的有人能恶毒地说出那种令人难以相信的话呢。 家母也喝到了毒药呀!花了将近一个礼拜她才恢复意识,三个月之后才能出院。她只是凑巧只喝了一点,居然有恶毒的谣言说她是不是事先知道有下毒,所以才只喝一点?凶手该不会就是她吧?还是共犯?搞得有段期间,连家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我真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登堂入室”。报章杂志的记者不断拥上门来;至今我仍记得听到他们问话的论调时,我气得脑筋一片空白。还有人打无声电话,或用石头包着匿名的中伤信件扔进家里来。明明是我们家遭遇到那有如狂风暴雨般的悲惨事件,可是感觉上,大家却仍不断地在我们的伤口上撒盐。 我想起了父亲在玄关说话的声音。当时我抱着小孩,屏住呼吸,躲在走廊后面偷偷看着父亲的背影。 出门应对的父亲语气很平静。可是当我不经意地看向父亲的手时,却发现颤动得很厉害。相信父亲也是气得火冒三丈吧。 不过话说回来,以前的情形还算是好的吧。换作是现在,恐怕就没有那么好过了。媒体排山倒海地杀过来,全家人的照片马上就到处流传,连大门都没办法走出一步了。如今不管是被害人还是加害人,在真相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几乎都在受私刑虐待一样,不是吗?能够责怪做坏事的人的,只有那些被害的当事人而已。但为什么连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也都认为“我自己来批判又有何不可”呢?我真的无法理解。 3 出事那天,我刚生下二儿子,身体无法活动。其实生大儿子的时候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次却难产,产后也一直无法调理好身体。我自己什么都不想吃,足足有两个礼拜不能下床,黑眼圈也一直无法消除。甚至严重到大儿子一看到我的脸就嚎啕大哭的程度,可见我的容貌变得多恐怖。 是的,我们家做的是金属零件批发。我先生原本就在我们家工作,因为他是出身在石匠家的老三,一开始来我们家工作就是为了将来能继承我父亲的事业。所以我父母、我们夫妻俩和小孩子都住在这里。 由于我不能动,只好请刚结婚的妹妹每天到医院照顾母亲。我还记得她回家前常会来我这里哭诉:“姐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妹妹个性容易激动,从小时候开始,一生气就会愤慨地大哭。她的泪水是不甘心的泪水。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烦闷焦躁情感一旦溃堤,泪水便扑簌簌地落下。那个时候几乎每天都是这种情况。 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周遭如针刺般的目光里,稍有不慎,整个家庭很可能就分崩离析。 父亲的态度坚决,我觉得他很伟大。他要我们抬头挺胸地面对,千万不可以让周遭的人有机可乘。我还记得他说过,肯定有人正虎视眈眈地等着这个机会,以我们为诱饵好达到让他们泄愤的目的。我们也很努力地做到父亲的期望,尽可能平静朴实地过日子。所以尽管我们注意到有人在暗地里议论纷纷,不过却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说过什么。 抓到凶手后——虽然是那么说,但当时凶手已经死了——或许是因为心虚的关系吧,大家反而对我们家变得亲切有礼。转瞬间,许多慰问的礼品送到家里来了。我还记得当时自己看着那堆成山的点心、水果,内心却是很感慨的想着:事到如今还做这些事情干嘛呢?我们很清楚谁的态度前后不一,因此完全没碰那种人送来的东西,就直接转送给在医院认识的其他病友家属。就算是一种小小的报复吧!至少这么做之后,我们的心情舒畅许多。当然对于那种人,我们家还是会好好地回礼。 家母一向做事勤快,很不喜欢闲着。然而当时母亲的模样,实在跟我们所知道的她相去甚远,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似的,一开始在医院探望母亲时,全家人都不敢提起这明显的落差。中毒的后遗症再加上受到事件本身的惊吓,母亲已失去恢复健康的气力。整个事件都令人震惊,当中尤其让母亲无法忘怀的,似乎是看着她视如自己孙子的小少爷在痛苦中死去。多么残忍的画面呀。母亲自己也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痛苦,眼前却发生这一幕,叫她情何以堪。 即便是现在,我都想亲手杀死凶手。居然自杀?我绝对无法原谅。未免太卑鄙了,太狡猾了。让他那么早死,简直太好过了!最好慢慢喂他毒,让他不停地呕吐,在自己吐出来的秽物中痛苦翻滚。要让他尝尝大家所承受过的痛苦,而且是延长时日地好好品味。这就是我的想法。 4 家母从什么时候开始到青泽家帮佣的吗? 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就已经去帮忙了。 本来家母的娘家历代以来都是园艺师傅,开了一间不大的造园公司,从母亲祖父的那一代起就开始照顾青泽家的庭院,因此母亲小时候经常跟着祖父和父亲进出青泽家。青泽家的人也很疼母亲。听说母亲出嫁时,还送了很大的礼。 那里的夫人是基督徒,平常总是表现得很稳重,从来没有看过她生气或是大声骂人。母亲常说夫人很有教养。那时候青泽家小姐丧失视力,尽管到处想方设法还是束手无策时,青泽老爷心情十分低落,据说夫人还安慰他说:“这也是上帝的旨意。” 然后,在夫人正要开始热心地从事福利活动,说要找人来家里帮佣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家母。母亲也因为从小就跟她们家很熟,既然能够帮得上忙,她也就二话不说地答应了。所以到事件发生时,母亲已经在她们家服务了将近二十年的时光吧?身为女儿的我这么说,或许有些大言不惭,但是母亲个性开朗、做事认真勤奋,自然很受到青泽家的重用。他们家的小孩也跟母亲很亲近,尤其是小少爷,经常跟母亲撒娇,有时连我这个年纪比较大的姐姐都会忍不住嫉妒他呢。她可是我妈妈耶——就像这样。母亲真的也很疼爱小少爷。母亲跟青泽家的关系就是如此密切。大小姐绯纱子和大少爷望都是那种凡事不用别人操心的好孩子,年纪轻轻却个性稳重,所以也难怪母亲会那么疼爱调皮的小少爷了。 5 总之,那是一户气氛很特殊的人家。 从前的好人家应该都是那个样子吧。 他们家的天花板很高,东西合并的装潢十分协调,三件式沙发套着蕾丝椅套,窗上挂着厚重的布幔窗帘,好像电影中的房子一样。 房子里里总是流泄着音乐声。不是古典音乐,就是英文歌曲等华丽而高雅的乐曲。一方面是因为老爷喜欢音乐,不过据说也是为了绯纱子小姐,才整天开着收音机——好让她可以根据声音的方向确认房间的方位。 从小为了帮母亲送东西过去或是叫母亲回家,我在一年之中也会上他们家几次。可是和母亲、妹妹不同的是,我始终无法融入他们家的气氛。 大概是觉得天差地别吧?感觉上,那是戏剧中才会出现的房子。 他们家经常有访客,到处都有说话声。每个人都像在说舞台剧的台词一样,用词高雅,让我觉得很奇妙。妹妹老想留在那里越久越好,我却一刻也待不住。因为他们家满摆了舶来品时钟、音乐盒、没看过的洋娃娃等高级漂亮的新奇玩意儿,妹妹常用着贪婪羡慕的目光直盯着那些东西看。 我就不行了。只要一站在里面,我就会被那种独特的气氛给压倒,根本无法安然以对。所以我总是站在后门口喊母亲出来,将东西交给她之后就转身离去。见到青泽家人时,也只是点头致意便回家。我就是这样。经常有人说我不像父母,是个怕生的小孩。母亲也知道妹妹喜欢帮忙送东西过去,而且只要一上青泽家就会待很久,所以她总是偷偷地叫我做——因为我不会多说什么,办完事就马上回家。 我总觉得他们家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一种类似消毒水的味道。我想是因为他们家是医院的关系。 可是母亲和妹妹都说:没有什么消毒药水的味道呀。母亲还说,他们家的住处和医院是完全分隔开来的,所以家里没有放什么消毒药水,一定是我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们家是医院,所以才有那种错觉的。 但是,我每次都一定会闻到。只要厨房后门一开,那股味道就扑鼻而来。该怎么形容呢?那是一种冰凉、刺激的味道,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换句话说,我可能是不喜欢那股味道吧。就好像医院的装潢再怎么讲究、护士小姐们再怎么亲切,只要一闻到那股味道,我就会觉得这里就是医院,是生与死交界的场所,不是吗?每次去他们家,我就有那种感觉,感觉在那里不能太放肆,得规规矩矩的,凡事都得小心翼翼才行,因此自然便急着想早点离开那里。 当然,我这种感觉算是少数派,所以请你千万别误会。 青泽家自古就是积善人家,受到地方上的尊敬。不论是小孩子还是年轻人都很向往他们家。 据说从前流行霍乱等传染病的时候,他们曾经全家出动、不眠不休、不求报酬地照顾许多病人。虽然是战前的往事,在我小时候仍有许多人感怀当年的恩情。我无法清楚说明那种感觉,总之他们家就是很特别。 比方说,我现在是因为说话方便,所以用“青泽家”来称呼他们,但其实我们通常是不会提起他们家的姓的。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连他们家姓“青泽”都不知道。 那大家都是如何称呼他们家呢?我们都说他们是“圆窗户那家”,总是说“圆窗户那家怎么样怎么样”、“圆窗户那家发生了什么什么事”。 圆窗户,没错,顾名思义就是圆形的窗户。 石头盖的墙壁上面,并列着三个好像以前潜水艇上面才有的圆形窗户,令人印象深刻。大概是以前的主人到国外学医时,认识的留学德国建筑师所设计的吧。可是因为盖房子的是日本的师傅,所以窗户贴着蓝色的瓷砖,让人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日本传统工匠尝试错误的结果,总有种日式风味。嵌死的窗户装上了墨绿色的毛玻璃。 我曾经从里面看过,那三个并列的窗户分属于三个不同的小房间。每个房间的大小顶多只有四分之一坪大吧。中间的是洗手间,设有一个很深的洗手槽。用水桶取水过来后,直接倒进洗手槽里就能清洗。左右两边的小房间都装有木门,右手边的是电话室。左手边的房间里面,除了一个柜子外什么都没放。我看到的时候,上面只摆了一个插着鲜花的花瓶。我觉得很奇怪,便问母亲那个房间是干嘛用的,结果母亲却只是含糊其词说是“夫人的”。 我没有仔细追问过,只是觉得应该是夫人一个人祈祷时用的房间。起初我并不知道是否有那种用途,因为看西洋电影时,常会看到神父走进类似电话亭的小房间,为了不让来访的信徒看到自己的脸,好听取他们的忏悔,因此自然在心中便认定是这个答案了。 常常从远方就能看到青泽家那三个小房间的灯亮着。 冬天的放学路上,我常常和同学打赌,猜经过青泽家时,窗户上会亮着几盏灯光。一旦下起了雪,即便是大白天天色依然很暗,所以青泽家看起来像是漂浮雪海上的船只一样。 大家都知道他们家的存在,青泽家是地方的中心。 6 是呀,绯纱子小姐和望少爷可说是青泽家的公主和王子。 他们的皮肤白皙、身材高瘦,而且面貌姣好,不管走到哪里都很醒目。与其说是醒目,或者应该说是在不知不觉之间目光就会被他们所吸引吧。仿佛他们就像是图画书里所描绘的童话故事一样,看起来是那么的完美。每次见到他们,都让我觉得我们身处在不同的世界。 很不可思议的两个人。 我也见过许多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和少爷,可是总觉得他们两人有些地方是拒绝让别人理解的。也许是任性、天真无邪,或是完美无缺、个性反叛,总之,好人家的小孩不都是那样子吗?原来如此,这就是用心教养的结果呀——人们便会这么认为。他们两人同样都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只是那种与世隔绝的方式…… 我也说不上来。他们的确是完美得无可厚非。美丽、冷静、头脑好,总是面带笑容,很有礼貌,绝对不会有躁进或傲慢的表现,也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 那种自然而然接受众人的憧憬与崇拜时,所要承受的压力之重,我多少可以理解喔。 始终想保持明星的地位是很辛苦的事。因为大家都在盯着你看,稍微表现得不如理想,责难马上就排山倒海而来,巴不得立刻将你拉下明星的宝座。当个明星还能选择退居幕后,可是他们那种人家却是延续好几代,算是世袭制的明星。所以,在有生之年是无法引退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那两人似乎也看破了,一种对自己立场的认分——不,也许你会觉得很夸张,但我真的觉得他们对自己所处的世界已经彻底死心了。或许说成绝望也不过分。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两人已经彻底绝望了,所以才能表现得那么温柔、尽善尽美——这是我的感觉。 尤其是绯纱子小姐。 7 有关事发当天的情形,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事实上我所知道的内容跟报章杂志写的差不多。 我从来都没想过直接问母亲那天的事。假如母亲愿意说,我当然是洗耳恭听。但我知道母亲不想说,甚至想忘了一切,所以我也犯不着硬要问她吧。结果,我始终没有机会透过母亲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来找母亲讯问的刑警倒是很有耐心,感觉人很不错。一位是年约五十的中年男子,一位是身材丰满的女警。每次都是他们两个过来。男方乍看之下不像刑警,比较像是学校的老师。动作有些粗鲁,可是却是个沉稳而老实的好人。 他的手很巧喔。我看他在医院的走廊上不晓得在做什么,结果竟然是在折一只迷你纸鹤。看到我一脸讶异时,他害羞地笑了。其实他是个老烟枪,起初因为医生禁止他吸烟,所以只要烟瘾一犯他就开始折纸鹤。他羞赧地笑着解释说:现在则是心里想事情时,手上就习惯折纸鹤。 我不知道原来还有一种叫做连鹤的折纸法,而且自古以来纸鹤的折法也很多种。据说江户时代伊势地方的一名和尚写了一本有关折纸鹤的“秘笈”。那名刑警在我面前亲自示范了其中的几种折法。有的是大鹤身上坐着小鹤、有的是许多只鹤翅膀相连形成一个圆圈、也有模拟映在水面上的鹤,两只鹤的肚子连结在一起。只要用小剪刀轻轻划几下,就能像变魔术般折出不同花样。每种折法都有一个风雅的名字。我的身体一向不好,常常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甚至会有护士以为我才是病人,可见得我的样子有多憔悴。刑警先生对我很亲切。对了、对了,我只记得那种好像映在水面上的纸鹤名称,据说叫做“通往梦境的路”喔。很漂亮的名字吧。 他们两人获得了医生的许可,每天都会很勤劳地来医院一下。 我记得母亲一开始毫无反应,不过慢慢地,她也接受了他们两人,逐渐拉长了说话的时间。然而从母亲的话中,找不到凶手的线索。尽管关系变得亲近了,离去时的刑警脸上却有着不满意的神情。 阅读报章杂志上的报导,令我心情难受。一开始是为了想知道发生什么事,才买了各家的报纸回来看,之后竟然有了怀疑母亲的谣言,吓得我从此不敢再碰报纸。因为一打开报纸,相关的报导就会浮现眼前,一如尖刺般刺激我的胸口。有时我甚至会摊开报纸,一动也不动地呆住好几十分钟。要等我先生看过报纸说“没有问题”后,我才敢拿起来看。 这种情形持续了两个月左右。由于调查工作几乎可说是完全触礁,那一阵子不太露脸的刑警们偶尔过来时,脸色都因为疲劳和苦恼显得相当难看。一看到他们的神情,愤怒和绝望不禁再度涌上心头。到底我们还要忍受这种日子多久?这些人那么认真办案,而且用的是大家所缴纳的税金,究竟我们还要受苦到什么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该怨恨谁、该抱怨谁?只能这样无可奈何地过日子。 8 看到新闻报导凶手死亡的消息,简直是青天霹雳。 一个听都没听过、看也没看过的名字。媒体像被点燃似的疯狂报导,我们却被完全弃之一旁。身处该事件中心位置的人们,就这么被遗忘了。 很快地,报章杂志的消息全都绕着这个据说是凶手的男人他过去的人生打转。而看在我们眼中,只能说是遥远的世界。总之我们已经累了,就连母亲看到破获凶手的报导也几乎毫无反应。 大家心中都充满了疑虑和不安。 这样就算结束了吗? 这算哪门子的结束呢? 所以我们今后也只能这样子继续活下去吗? 出人意表的落幕,让大家感受到近似恐惧的绝望。因为凶手已经死了,媒体的狂热比起事发的当时,很快就降温了。没过多久,这已然结束的事件,也就这么被人淡忘了。 我们被“世人”给弃置一旁。 然而奇妙的是,从破获凶手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害怕报章杂志了。仿佛曾经附身的妖魔鬼怪走了,我不再害怕任何东西了。就算阅读该事件的相关报导,我也已经毫无感觉了。 那名刑警先还特地跑来家里报告破案的消息。看见他身上的暗灰色西装,我心里想着:喔,原来已经是秋天了。 基本上,刑警先生还是表现出平稳的态度,但神色之间难掩无法认同的情绪。这一点我们也一样。所以有好长一段时间,大家只是尴尬地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刑警先生说:确定是凶手送来了下毒的酒。 言外之意,表示警方怀疑另有真凶的存在;但他没有多说。 我正在追踪另一条线索。 回去之际,他在玄关穿鞋时,喃喃自语般低声说道。 那是谁呢? 我不禁开口问。刑警先生只是笑笑说:“没什么啦!”没有多做回答。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一样,从口袋掏出“通往梦境的路”的纸鹤交给了母亲。 纸张不像平常所用的便宜折纸,而是撒有金箔的漂亮和纸。 打起精神来,你不用感到愧疚的,加油!刑警先生如唱佛般安慰母亲。 母亲一接下纸鹤,便情绪崩溃放声大哭,吓坏了所有人。我和刑警先生虽然扶着母亲,但母亲仍然痛哭不已。 不是的,刑警先生,不是那样的。我不应该活下来的。母亲断断续续地哭喊着。妈,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我也边哭边叫。可是母亲只是不断摇头哭喊: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刑警先生默默地回去了。 我和母亲送他到门口,然后两人又继续痛哭了一阵子。 母亲说的“不是那样的”,究竟指的是什么?终其一生她都没有再提起过。 那只纸鹤,至今仍供奉在母亲的灵位前。 9 我其实很怕绯纱子小姐。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很难用言语说明。 简单来说,大概是我很嫉妒她吧。她虽然眼睛看不见,却拥有了一切。不,应该说就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才能拥有一切吧。我想这么说一定会让眼睛看不见的人很生气。可是绯纱子小姐并非一般人。别人的标准和我们的标准是不能比较的。 她用自己的眼睛交换了全世界。而且她的世界,和我们知道的世界不一样。我就是觉得她和某人交涉,换取了全世界。仿佛她说了:当我出生在这个人世时,我愿意用双眼交换全世界。所以我很怕她。 我曾经看过她荡秋千的模样。 是在附近公园里的小秋千。 尽管她小时候是从秋千上跌下来才失去视力的,她却始终很喜欢荡秋千。 日暮时分,我看见她在荡秋千的时候,不禁心头一惊。 总之,她可说是拼了命地荡得好高,连旁观的人都直问:这样好吗?为她捏一把冷汗。 还有,她荡秋千时的表情也很吓人。 满脸的笑容。 怡然自得,一副拥有了全世界的喜悦表情。 我从来没在其他的时候看过她露出那种表情,也没在任何人的脸上看过。看到那副表情时,我有种内疚和罪恶感,感觉好像看到了凡人所不该目睹的景象。 忽然间,我的脚底一沉。 我心中起了一阵错觉,好像在瞬间看到了她在秋千上所感受的世界。 那是一个纯白的世界。上下左右,什么都没有,就是纯白虚无的世界。在漫无边际的宇宙之中,只有她乘坐的秋千在摇荡。 啊,我知道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 她小时候,就是坐在这秋千上和某人进行交易。那个人对着正在荡秋千的她说:“你要拿什么东西跟我交换全世界呢?” 然后她允诺了这项交易,下一个瞬间,便放开了自己的双手。 10 关于杂贺小姐的事,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顶多只是小时候在家里见过几次而已。印象中她是个乖巧又机伶、很有原则的小孩。就好像大家都在嬉闹时,她总是一个人看着周遭的那种感觉。我妹妹也是充满好奇心,喜欢东看西看,可是她却不太一样。满喜子显得意志坚决,不太动摇。从小就能看出她的个性,长大后也没有改变。她就是那样的小孩。 她来看我母亲时,我还没有认出来她就是那个满喜子。 虽然我知道她有和母亲通信,说想采访当年的事件,可是直到母亲说出她就是当时住在附近的小孩子之后,我才恍然大悟。 母亲很怀念当时的情景。 在那段时期,母亲总算是逐渐脱离了那个事件的束缚。或许是因为她的要求,母亲才想要说出心中的话吧。 我个人倒是觉得那是一件好事。我认为母亲应该做个了断,重新整理整理心事应该也不坏。不过父亲一开始则是持反对态度。在母亲说“我没事的,我不会后悔的”之后,他才让步。 之后每个月一次,她都会来家里和母亲聊好几个小时。 杂贺小姐个性很认真,表现得很有教养。每当她来拜访的时候,我只要一想到她是那个女孩,就越来越觉得她好像是那么直接长大成人的。 不,每次她都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别人跟她一起来呀。 有时候我会听见母亲啜泣的声音,虽然有些担心,但因为她来了之后,母亲总是露出神清气爽的表情,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回想起来,说出这些无法跟别人说的话、过去的往事,或许产生了“心理咨商”的疗效吧。连父亲也说:“我其实很担心,但好像结果还不错。” 可是出书之后的骚动,又让母亲关在家里了。 又来了,又开始有人想要挖掘当年的事件了,搞得我们一家人神经紧绷。当时我真的很气杂贺小姐。一开始她并没有说要出书呀?不是说只是要当作毕业论文而已吗?父亲也气坏了。 可是看到我们准备找她抗议时,母亲却不答应。 算了,就到此为止吧。 母亲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似的不断重复这句话。既然母亲都那么说了,父亲也就不再坚持。 的确,引起骚动的当时,母亲整天足不出户地躲在家里。可是不同于出事当时的垂头丧气与失魂落魄,她反而是一个人长时间陷入沉思。她的神情很安稳,不断地翻阅着她和杂贺小姐聊天时所整理出来的相簿和信件,让人觉得她整天陷入沉思是一种正确的状况。家里甚至出现了一种将错就错的氛围。我们以为这样子,母亲或许就听不见周遭的杂音了,于是决定放任母亲的行为,不予理会。就像上次一样,只要装作听不见,假以时日,社会就会将注意力转向其他话题的。不管是那本书还是母亲的沉思,都在我们有意漠视下被搁置一旁。 只不过,母亲放下那本书,坐在和室书桌前认真翻阅照片的影像,还是深深留在我的脑海中。 在那之后,我们就没有再看到过杂贺小姐了。 如今她在做什么呢?好像之后也没听说她再出版其他着作了。 11 我没有读过那本书。 这一次是因为你的要求,我才随手翻了一下。对我们家人而言,那是本禁忌之书,然而我们却又无法丢掉那本书。 刚刚我也说过了,母亲终其一生都没有跟家人说起那个事件。 我也不知道刑警来家里通知破案时,母亲为什么会说“不是的”。 不过读着那本书的时候,我的记忆一点一滴地回来了。 母亲虽然没有说过那个事件,不过有时候会因为某些因素而提起当时的情况。 像是杂贺小姐来家里的时候、或是杂贺小姐回去后,母亲的情绪还很激动时,她会突然自言自语地说出来。 对了,有人打电话来。 什么电话?我随意地反问之后,母亲又说:就是那天呀。 母亲的眼睛看着远方,闪闪发亮。 是啊,有人打电话来喔,刚好就在大家正要干杯的瞬间。我抿了一小口,还在想说这酒的味道怎么有点怪?不过因为听到电话铃声响,我便立刻放下了酒杯。在青泽家,接电话是我的工作之一啊。最重要的是电话响的不是时候,继续吵下去会坏了大家祝贺的兴致,所以我连忙跑去接电话。 电话这种东西,通常在响之前,多少会有感觉,不是吗?电话在响之前不是会发出一个喀嚓的声音吗?我的耳朵很灵,在拿起杯子要喝酒之前就已经听到那个声音了。所以我才会分心,没有喝下太多的酒。 那是谁打来的电话呢?我很有兴趣地反问——因为难得看见母亲愿意说出当年的事。 一个女人,年轻的女人。她没有报上名字。好像说了些奇怪的话,是什么呢?呃,大家都还好吗、没出什么事吧之类的,她说话的语气有些紧张。我一问你哪里找?有什么贵事?她居然天马行空地问说有没有看见瘦狗。我心想大概是恶作剧电话吧,结果突然觉得很难受,头部一阵晕眩,感觉屋子里一下子变暗了。我才在想出了什么事,电话那头就传来了一声“啊”,然后就用力挂断了。可是那个时候我的眼前越来越暗,而且感觉非常想吐。听见电话挂断声音的同时,我也挂上了话筒。 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跟刑警说过那通电话的事。 因为当时她的语气好像临时突然想起一样,所以我想搞不好在出事的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忘记了,假如真是如此,那会怎么样呢?大家都还好吗、没出什么事吧?居然有人会这么问,岂不是仿佛已经知道会出事一样吗?那是一通打来确认大家是否已经中毒的电话。所谓的瘦狗,或许指的就是送酒来的男人吧。 搞不好真的有共犯耶。说不定那个打电话来的女人才是真凶。半夜躺在被窝里想着这件事,让我辗转难眠。我想告诉那名刑警,但人家早就退休了吧?而且事件也已经宣告破案了,于是我转念一想:不如等到白天再说,大半夜的又能怎么办。 我还记得母亲提起的另一件事。 出事当天,来青泽家帮忙的一名妇人在男人送酒和果汁进屋时,踩到某个东西差点跌倒。 好危险呀!低头一看,地板上有辆红色的迷你玩具车。 母亲这么说: 那不是小少爷的。因为小少爷不喜欢玩具弄脏,所以他的大量迷你车,都放在专门的盒子里;他也只在家里面玩。可是,那辆迷你车上沾满了泥巴。虽然已经干掉了,不过应该是放在外面很久了吧。是谁拿进来的啊?会是小少爷吗?到底谁掉的东西呢?现在是已经无所谓了啦。可是当时为什么会放在那里呢? 不过要是跌倒就好了。这么一来,就可以少个人喝到那些酒和果汁了。 母亲很不甘心地这么说。 现在听来,我总觉得这些话似乎另有文章。 说不定在青泽家中,早就有人知道会出事吧? 只是不知道是哪个人、知道多少、是否有参与该事件?但我想那个人应该知道下毒的事,而且试图不要让大家喝下。当然,只是留下一辆迷你玩具车应该起不了什么作用,可是如果手上捧着大盆钵走动时,不小心踩到了轮胎会滑动的迷你车,应该不难想像后果如何吧?走廊上架着木板,平常光是穿脱鞋就已经很不好走了,所以是很危险的。 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 最近我常常会这样想东想西的。 好像活到这个岁数了,母亲还留下习题给我解一样。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近来,我常常到了黎明就会做同样的梦。 我走在白色的湖面上。像个忍者一样,劈哩啪啦地走上水面上。母亲就在前方等着我。眼前就是“通往梦境的路”,梦中的我知道走过那里就能见到母亲。 我只管不断地在水面上行走。周遭开始起雾了,我虽然看不见,但心里很确定母亲就在前方。 我的脚步很急。突然间,我低头一看,见到自己走路的姿态映照在水面上。 我的下面有一个倒立的我,也在走路。 我看着自己的脸。 然而仔细一看,我才知道那并不是我。 而是绯纱子小姐。 就在我的正下方,倒立的绯纱子也在走路。 我大声尖叫,为了想脱离她而拼命快跑。 可是我脚底下的绯纱子小姐也同样地使劲快跑。不管我怎么加快脚步,她总是以同样的速度赶上我。 我害怕得不得了。 我不停地跑呀跑。啊,再这样子跑下去,我的心脏会爆炸的。 一想到这里,我便醒来了。 12 母亲每年在出事那天,都会去青泽家扫墓。她总是一个人去,我们家人都没有人想陪着她去。 母亲过世后,就没有人去扫墓了。 今年,我想代替母亲去。在出事的那一天,跟母亲一样。 母亲交代要将她的一部分骨灰撒在海上——因为母亲生长在看得见海洋的家里。她就读的小学跟海洋也只隔着一条马路,随时都能感受到浪花的气息。为了撒骨灰,我们有去捡骨,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将她的骨灰撒向海洋,所以现在还放在家里。 可是,今年扫完青泽家的墓后,我打算去母亲就读的小学将骨灰撒向海洋,然后好好地从头读起这本书。 我想这么一来,心情应该会舒坦许多。 今年的复天也好热喔。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夏天。 我觉得在这样的夏日尽头,很适合将母亲的骨灰撒向海洋。 最近一看到海洋,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奇怪的画面。 海洋上面的天空垂挂着一个秋千。 我看不见秋千铁链的尽头,因为从高处的云端里穿射出万丈光芒。 秋千慢慢地在海上摇荡。 当然,是她在荡着秋千。 就像那一天,我所看到的她。 正在荡秋千的她,脸上浮现了喜悦不似人间所有的笑容。 我眯起眼睛,不断凝视着摇荡在水平线上的她。 其他人都看不到,只有我看得到那座秋千。 我看到她的那一天。你说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看见黄昏之中满脸笑容的她正在荡秋千,是在那个事件因为凶手自杀而破案,我参加完聚集了数百人的联合公祭之后的回家的路上。 第五章 通往梦境的路(1) 1 他之所以选择那项职业,都是因为蚂蚁的关系。 红豆冰棒掉落在马路旁的水沟里,逐渐融化的淡紫色液体上爬满了蚂蚁。看到那光景时,他发觉那正是最适合自己的地方。 由于从小他就很乖,功课也很好,因此母亲似乎希望他能成为银行职员或是到贸易公司上班。他底下还有三个弟弟,一家人靠着父亲当木匠的收入生活,绝对不轻松。因此母亲最大的希望,就是他能从事每个月都有薪水可领的工作。既然表现优秀的长子是他们家未来的希望,父母再怎么勉强也要供他上高中。他自己也想回报父母的期待,早日独立帮助家计是他从小就立定的志向。 高三那年春天,他决定尽可能多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当然,他的第一志愿还是父母期望的上班族。 可是当朋友春风满面地介绍他到自己所任职的中小公司参观时,他觉得有些难以适应。 起初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不适应。因为头一次看到公司、看到办公室,他以为自己只是有点吓到而已。 干练地说着电话的男人们、白色衬衫耀眼夺目的女职员们。职场里到处显得活力、时髦,充满了光明的未来。 想到自己将是这里的一分子时,大概和他同年纪的青年都会兴奋地满怀希望吧。想像着不久之后自己也能那样子讲电话、整理文件、和年轻女孩打情骂俏。 可是,他心头涌现的就只有无法适应的感觉。 他完全无法想像和那些人一起上班的情景。 他为自己的不适应感到困惑。怎么会这样子呢?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不适合在那里工作呢? 走出公司后,他将困惑告诉朋友。朋友似乎认为他只是对就职有些不安而已,于是很乐观地安慰他说:没问题的,每个人刚进公司时都会觉得不安。阿照你这么优秀,只要一年的时间,相信你一定也能干得有声有色。你对数字不是很拿手吗?只要公司让你管账,将来肯定会出人头的。 他暧昧地点点头,心中的困惑却继续扩大。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以前也做过送报纸、修建河堤、整理传票等工作。他既不讨厌工作,对于上班族的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好不安的,但他就是觉得那里不是自己的安身之处…… 他偏着头思索。难道是因为人生经验不足,才会想太多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又透过老师参观了几家毕业学长任职的公司。 可是不管到什么公司,他都觉得难以适应。 说得正确一点,应该可说是“很虚伪”吧。 办公室这种地方十分表面化,他觉得那是一种欺瞒。仿佛比起他所感受到的世界、比起他所经历过的人生,这里就像是沉淀过的清水一样。 仔细想想,从小时候起生活环境就不太好的他,常常被周遭的人说是“装成好孩子的样子”、“装腔作势”、“根本瞧不起我们”。他也不否认自己自以为不同于他人,一心想脱离现况给家人过好日子。他实在受不了这种肮脏杂乱、没有隐私的生活。可是真有机会可以脱离时,他却又难以适应未来的世界,甚至也感觉不出未来的世界有什么魅力。 就这样,他抱着一肚子无法找人倾吐的想法迎接着暑假的到来。他每天做着送冰块的工作。在烈日骄阳下挥汗如雨地搬运冷硬的冰块,不禁让他感慨起人生的不公平。 结束劳力工作回到制冰厂时,他发现工厂角落笼罩着一股兴奋的气氛。警察忙着跑来跑去,驱赶看热闹的民众。 “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老婆杀了老公。” “听说被砍得浑身是血呢。” “他们家老是听见夫妻吵架呀。都怪老公喜欢拈花惹草啦,他老婆不是常常大喊我要杀了吗?” “好像是大白天就背着老婆带女人回家哩。” “结果老婆回家一看就火冒三丈。” “没想到她还真的下手了耶。” 远远就听见围成一圈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人墙之间,可以看见一名表情呆滞的中年妇女站在工厂门口。警察跟她说话,她却毫无反应。仔细一看,她的手上、紫色罩衫都全染上了暗红的血迹,和路旁整齐并列的牵牛花盆栽形成奇妙的对比。 一名年轻女子靠在住处门框上哭。她身穿白色浴衣,膝盖以下赤裸,小腿腹显得特别醒目。仿佛临死的青蛙脚一般,女子的小腿腹微微地颤动着。 他当场呆住了,浑身起了一阵战栗和哆嗦。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真实感受,突然猛烈地贯穿整个身体。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厉害。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感到头脑很混乱,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 突然,视线的一角出现了一团黑色的东西。 于是他弯下腰定睛一看,原来是无数的蚂蚁在某个东西上钻动。 他反射性地向后一退,待精神稳定些后又再看一次。 低浅的排水沟里掉落着一只白纸袋,装在里面的两根红豆冰棒已经融化,湿答答地黏在纸袋上。淡紫色的冰棒已经看不出原形,裸露出一颗颗的红豆,上面聚集了来去匆匆的蚂蚁大军。 他直觉认为那个纸袋应该是站在那里的女人带回来的。 那是个异常炎热的黄昏。上完工的女人为了追求一丝的清凉,很自然地连丈夫的红豆冰棒也一起买回家。可是才要进家门,却发现身穿浴衣的年轻女子从屋里走出来……她的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应声断裂。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为什么会跑出来、冰棒又如何会掉落在那里。 这时候,他看到了。 倒在榻榻米上浑身是血的男人、小腿抖动的哭泣女人、罩衫上满是血迹,杵在那里的妇人、一旁群集围观的群众,以及人墙之外茫然伫立的少年。 这就是刚才他俯瞰的水沟里头那些东西的真实面目。 这就是我今后的容身之处。 他做出了决定,不再迷惘。 隔年,高中毕业的他便当上了警察。 2 如愿当上刑警后,他还是无法跟周遭打成一片。 换句话说,他无法融入所谓的组织的色彩。他不知道是因为个人资质使然,还是下意识拒绝融入。来到这里之后,他还是被说“谁叫那家伙是知识份子呢”、“他和咱们不一样啦”,受到同事们冷淡的对待。还好因为他的个性敦厚冷静、做事脚踏实地。不是那种急功好利的类型,所以还不至于受到排挤。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很喜欢这项工作,也没打算当作天职来看待。 可是这里的确是他的容身之处,抛开组织的问题不谈,工作本身倒是满适合他的。 虽然他喜欢喝酒,可是除了跟少数特定的同事外,他几乎都是一个人喝。常去的小酒馆还以为他是老师或是从事研究工作的人。他不太提起自己的事,只选择能够让他安静喝酒的酒馆。 经由高中同学的介绍,以相亲形式娶到老婆,是在他三十二岁那年。当时父亲已经过世,弟弟们也都长大独立,刚好是他放下生活重担的时候。 他和没有物欲、个性稳重、单纯有如少女的妻子一开始就很契合。事实上,妻子比他想像中还要坚强,不但任劳任怨地照顾长期患病的母亲,还帮他生了两个儿子。他个人认为自己拥有一个很美好的家庭。 他的工作很忙,他也很享受这项工作。 不管到什么现场,他都能像那年夏天看见蚂蚁一样,有着奇妙而真实的临场感。当身上起了战栗的感觉时,他总是愧疚地觉得自己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 归根究底,我可能只是想了解人的真面目。说穿了,大概是想看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吧。 坐在小酒馆的吧台前吞云吐雾时,他心里总是想着这些。 我也是那样子吗?万一被逼急了,身处极限的状况时,我也会想杀人吗?是不是大家都一样呢?其实所谓的理性,根本什么也控制不住吗? 满四十二岁的那个周末,像往常样坐在吧台喝酒的他,胸口出现不太寻常的疼痛。老板看他情形不太对劲,立刻叫救护车送往医院。 停止抽烟吧,否则很难担保剩下的人生。 在医生如此宣告之下,他只好遵从指示。从开始工作起,他的烟瘾便愈趋严重,当时一天要抽将近两包。 然而要戒掉人生第二伴侣的香烟,着实比他想像要困难许多。 虽然用糖果或是牛奶糖来取代了,可是他本来就不爱吃甜食,尤其嘴里那种黏稠、容易口渴的感觉,更是让他不舒服。 有一天,他和好久不见的高中时代的朋友碰面时,正是他烟瘾又犯、情绪最焦躁的时期。不过那也和他刚好遇到棘手的事件,案情胶着不前有关。他无法和朋友专心聊天,下意识地找起了香烟。发觉自己的行为之后,他只好假装拿起酒杯企图掩饰。 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吧。朋友撕开桌上的免洗筷纸套,并开始折起那张长条形的纸套。 他专心看着这出人意表的动作,只见朋友立刻折出了一个立体的纸弹簧。 他对朋友的手艺大感惊叹,甚至忘了想抽烟一事。 “哇,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折纸是很数学的艺术喔。你不是数学很厉害吗?” 朋友高中毕业后曾经先就业过,后来半工半读辛苦读完大学,进入了某个研究室。这么说起来,他记得朋友以前就有一双巧手,虽是个大男生却很会折纸。而且还不是折很通俗的纸鹤或是头盔,而是自己设计的创意折纸。 从那次之后,陪伴他思索和喝酒的,就是随身携带的几张纸片了。 通常放在他口袋里的,是用广告传单折成四折的十五公分见方纸片。因为这便于他随时随地可以拿出来摊开折叠。只要觉得瘾头犯了、或是喝酒之间空档,他就会掏出来折纸。 折纸这种东西,如果不是用四边等长的纸,折起来就很不痛快。 起初他会买市面上卖的纸来用,不过没想到竟然长度不一,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省钱,于是他便开始自己裁纸。每到假日,他便习惯拿出尺来量好长度,将夹在报纸里的广告传单裁成纸片。妻子也会特意帮他留下广告传单和饼干糖果盒的包装纸。 他折纸的功夫日益进步,开始可以折比较精巧的东西了。 创作折纸、几何学模样的立体折纸等固然有趣,但他最后还是会回归原点——研究折纸的基本和极致:纸鹤。 鹤本来就是吉祥的动物,纸鹤在一开始的时候似乎也是用在祭神的仪式上。古文献上甚至记载:纸能通天神,每只纸鹤都必须用心去折。或许因为传说第一只纸鹤出现于伊势神宫,所以到了江户时代,将各种纸鹤折法写成书的也是伊势地方的和尚。 他找到了古书的拷贝,并且喜欢不看图解,只靠完成图自行思考折法。 要折出好几只大小不同的纸鹤连在一起的连鹤,必须用到剪刀。思索该如何下刀让他觉得很有挑战性。只要理解一定的原理就能广为应用;局限于原理就无法创新。 他的工作也是一样。固然人类的行动到了某种程度容易制式化,很容易被看出情感。但如果抱持那样先入为主的想法,就难以理解其他的真相。 从他将折纸用的纸片随身放在西装口袋里开始,经过了三年,他四十六岁了。 然后,他终于遇到了根据过去经验也始终无法理解、让他终身难忘的大量毒杀事件。 3 人其实是有直觉的。 也有根据经验和职业而来的直觉。 他发觉这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虽然他从没想过要把这种说法挂在嘴上,可是却常常不得不用这个方式自我解释。 当时NHK曾经播映过美国的电视影集,内容是关于一名刑警的故事。 就是所谓的倒叙式的推理剧——一开始就让观众看到凶手犯案的情况。凶手多半是社会上有头有脸、脑筋很好的人,犯下乍看之下毫无破绽的杀人事件。然后来办案的,是一个穿着破风衣、看起来不怎么有才干的重案组刑警,让凶手卸下心防。 事实上,他是一名观察力敏锐、能力超强的刑警,老是跟在凶手旁边让凶手紧张不安,逼得凶手无所遁形。 同事之中有人觉得剧情太过脱离现实而不爱看,他却觉得这种犯案动机简单明了,又能在一个小时里结束的警察推理剧还不错。 和妻子一起收看那出美国电视影集的时候,妻子曾经开口问过他一次。“欸,你也是第一眼就能看出凶手是谁吗?” 影集中,男主角刑警经常这么说。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凶手是你。绝对相信凶手就是你。我打从心底怀疑你。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绝大部分他受理的杀人事件,都是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谁。因为凶手不是呆立在被害者身边,就是害怕自己犯下的恐怖罪行而脱逃,然后立即在潜藏的地方被捕获。 像眼前的电视影集那样,在那种适合穿着晚礼服、拿着香槟酒、还有游泳池的豪宅中,有着复杂的利害关系,犯案计划完美周全,做好了不在场证明,也进行了伪装,甚至还会说“请我的律师来”的凶手,他从来没有碰过,今后也不太可能会碰上吧。 “不,我完全都看不出来。” 结果他只好这么回答。然而他的心中某处,则有另外一个自己回答:“那种情形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那种情形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他的确是那么认为,只不过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得以证明。 他不知道就在不远的将来,那机会上门了。 4 那一天,夏季已即将进入尾声,一早开始天气就十分闷热。他知道台风快要登陆了,下午开始就会下大雨。 离开家门时,他不安地摸了一下胸口的口袋。和平常一样,那里放着折成四折的广告传单,不过夏天容易流汗,纸张濡湿的话就真变成废纸了。再者,现在这种天气也不太可能“折纸”吧。以前遭逢大雨的时候,口袋里的纸张都给淋湿了,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支离破碎的碎纸片扣出来,也许今天应该先把纸张抽出来比较好吧。 令人浑身发烫的热浪持续不断,偏偏今天还得将拖了不能再拖的书面作业给完成才行。热爱工作的他,也热得提不起迈开前往警署的脚步。 另外还有一个让他不想上班的理由。 会发生不好的事。 一早起来他就有这种预感。 起初他不知道那是一种预感,还以为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天气不好的关系。可是一走出家门,他就确信那是不好的预感了。 今天肯定会发生不好的事。 他按着胸前的口袋,考虑着要不要将广告传单拿出来。不过他认为这种日子还是不要改变比较好,于是还是带着纸张出门了。 大概是天气热的关系吧,警署里的人比平常要多,大家都埋头整理书面资料。下午开始下起了雨,猛烈的风雨有时会拍打着窗户,可是办公室里反而显得异常安静。 “唉,精神根本都没办法集中。” “连香烟都湿了。” 到处都可听见同事抱怨的声音。 泡了淡而无味的茶水之后,他在回自己座位的途中掏出了那些纸张。果不其然,有些就会受潮,连想要摊开纸张都有些困难了。 老是喝冰凉的东西伤身体,所以他决定尽量多喝温热的饮料。可是拿回座位后,他又发现茶水热得难以入口。 他很自然地将折成四折的纸张当作杯垫放在茶杯下面。 一边等着茶水变凉、一边默默地整理书面资料。可是偏偏茶水就是凉不下来,他真的很渴。 他焦躁地振笔疾书,烦闷的情绪几乎快要冲出嘴巴了。好热!这些资料真是烦人!今天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他根本无法专心看着资料上的文字。 叹了一口气之后,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一下胸前口袋,然后才想起口袋里的纸张早已被他当作杯垫使用了。 咕噜咕噜地大口喝下好不容易变凉的茶水。 温热的茶水淡而无味,难喝得让他皱起了眉头。早知道这样就喝白开水了。 就在他心情疲惫地准备放下茶杯时,突然发现用来垫茶杯的纸张上,很明显地浮现一些文字。 接触到茶杯底缘的部分湿成了一个圆圈状,使得印刷在纸张上的文字突显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凑巧,浮现出来的文字刚好只有两个。 在圆形的水渍之中,一个字在左上方,一个字在左下方。 女 恼 他吓了一跳,眼光被那两个文字吸引过去。天气依然闷热难耐,汗流浃背的他,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为什么广告上会有那些字? 他战战兢兢地拿起纸张,才发现那原来是药局的广告。 *头晕目眩、四肢发冷等女性特有症状 因为腰、膝盖、关节等疼痛而烦恼者* 他不禁苦笑。 什么跟什么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只是其中的两个字刚好浮出来而已啊。 真是可笑。他虽然放心了,可是背后起的那股凉意仍然没有消退。 今天一定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 当那篇广告文字再度浮现脑海时,办公室的电话发出了异常尖锐的响声。 5 狂风暴雨中,接获第一通报案电话赶往现场的每个人都还是半信半疑。 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中,真有可能发生那种事吗? 风势越来越大,雨水的威力也增强到如同打翻了水桶一样。一停在红灯前,猛烈的风雨几乎撼动整个车身。 难道是故意挑在这种日子的吗?他暗自心想。 没有人出门、家家户户也都拉上了遮雨棚。这种天气就连撑伞也不管用,雨大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理所当然的,目击者会跟着减少,也听不到犯案的声音。甚至连足迹等证据都会消弭于无形。 不,应该不可能。 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么恶劣的天候下来看热闹的人群还是很多。穿着雨衣的群众,在雨中形成了挤得水泄不通的人墙。 人墙里面,已经赶到的警方正在管制交通。他们身上也穿着大雨衣,每个人身上都像包着一层白色胶膜似的遮风避雨。他们嘴里好像在嚷嚷着什么,不过在这种风雨中,看起来就像是默剧一样。 直到看见仿佛要塞满马路一般的警车和救护车之后,他才有回归现实的感觉。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打开车门,风雨便劈哩啪啦地扑身而来。 他小跑步加入警方队伍。在进屋之前,他身上就已经湿得像是在游泳池里游过一圈一样了。 好不容易进入玄关后,他才发现这是栋豪宅。因为风雨太大影响了视线,所以在警官引领他进屋以前,他根本没有办法仔细观察房屋全貌。 好大的屋子,看来是有钱人。忽然,那句“适合晚礼服和香槟酒的凶手”这句话在他脑海中现。 不过,他的观察却因为一股刺鼻的臭气而中断。 “唔!” 一踏进屋里的其他警察也跟着掩住鼻子。 一种酸苦、带有金属气味的恶臭弥漫在整个屋里。 他不经意地注意到倒在走廊上的女人。她全身扭曲成很不自然的姿势。 扭曲成那种姿势,应该很痛苦吧,他想。 “味道好臭呀!” 戴着口罩的救难人员一边挥手、一边从里面走出来。 “你们不能进来!呕吐物中可能还存有有害物质。我们想让空气流通一下,可是这种天气根本没办法开窗户。” 杀气腾腾的语气。 “我们是警察。死了人吗?” “还有气的人都已经送去医院了。剩下的都不行了。” “送去了几个人?” “五个人。” “医生呢?” “还没到。” “是中毒吗?” “十之八九错不了的。大家一起干杯之后喝下饮料,所以好像是同时中毒的。到处都是散落的杯子。连青泽医生都……可以的话,请直接封锁现场。” 大叫的救难人员脸色也很难看铁青。 “喂!你还好吧?身体不舒服吗?你该不会也中毒了吧?” “不,我还好、我还好……” 尽管嘴里这么说,他的身体却摇晃不稳,警察们赶忙扶住他。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警察们便发觉他好像也要吐了,于是赶紧搀扶着他往外面走。 “喂,不要吐在这里。谁来帮忙一下。” 看着救难人员被抬出去后,他默默地回头望着走廊。里面倒卧着两个人,而且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已成为冰凉的尸体。 他吞了一下口水,拿出手帕掩住嘴巴,慢慢地踏进了走廊。散落一地的杯子里所流淌出来的液体将走廊给打湿了。 他下定决心将所见景象全都烙印在脑海里,慎重地在走廊上移动,并留意不要触碰到任何东西。 外面风雨声大作,屋子里面则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如同字面一般,是一片死亡的寂静。里面的房间透出灯光,显得屋里更阴暗。 倒在走廊上的女人似乎都是来帮佣的。一个年约四十多岁,另一个则是六十岁左右吧。两人都穿着围裙,扭曲着身体命丧黄泉。她们是挣扎地爬行到这里的吗?脖子上有明显的抓痕,头发上的发夹也脱落了。酸腐的呕吐物和尿失禁的臭味夹杂在空气中。 他不禁用力按着覆盖在嘴巴上的手帕。太阳穴一带泛起了滴滴的冷汗。 这时,他突然发觉脚底下有一辆红色的迷你玩具车。 他倒抽了一口气。这户人家有小孩。 正在往里面房间张望的他,仿佛脸上挨了一拳似的全身僵硬。 那是一个天花板挑高的大房间。 里面的人数多得超乎想像。 他大致目测一下人数。十二个人。 首先浮现脑海的感想,是这群人在睡觉。 令人联想到剑道部的集训,一群人睡在大通铺的样子。 然而这种想法也只是一瞬间,下一个瞬间,他立刻就为眼前的惨状而浑身发冷僵直。 每一具尸体都是在痛苦蔓延全身的情况下断气的。 简直就像跳探戈的姿势一样,死者衣衫不整、表情痛苦、踢乱了桌椅、倒卧在自己的排泄物中。 穿着和服的女人、穿着西装的老人、中年福态的五十来岁男人们则是倒卧在沙发椅上或是后面。也有蹲在地上抱着腿缩成一团死去的老年人。 每个人都因为不期而来的生命尽头而留下无限遗憾的挫败感。 看见扭曲倒卧在桌子下面的少年们时,他觉得心脏好像被揪住一般,浑身颤抖。他们的年龄正好和他的小儿子相仿。面无血色的少年们毫无防备地面对着天花板、张开无力的嘴、如同洋娃娃般伸出四肢。 太凄惨了。他们的家长也在这群人当中吗? 也有穿着学生制服的青年,再度令他怵目惊心。该不会是我们家的幸雄——可怕的想法涌上心头,他反射性地看向死者的脸。死者有着一头柔软的棕色发丝,皮肤白皙,确实不是我们家老大。在可笑的安心感之后,他的心情完全动摇了。 突然有了和大量死者共处一室的真实感觉之后,他不禁想放声大叫。 他明白刚刚的救难人员并不是因为吸进了太多的毒气,而是因为目睹了这么多的死者,才会感到身体不适。 某个东西破裂了,一种过去曾感受过的鲜烈、空前绝后的不祥现实感活生生地向他袭来。爬行在红豆冰棒上的蚁群,密布在散满地毯上的呕吐物中,爬满了整个房间。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蚂蚁在皮肤上爬行的不快感触。 冰冷、不属于这个人世间的恶意弥漫着。 一种仿佛要击溃渺小的他一般、无法撼动的巨大恶意。 瞬间,他有种即将被恐惧吞没的感觉。 快跑!赶快逃走吧!尽快离开这里! 看清楚!用力记在脑海里!不要放过案发现场的每一个角落。 两种声音同时在脑海中响着。 他努力保持意志,用力在手帕内侧叹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企图拦阻自己的是什么。但他还是努力留在屋子里,一脸苍白地到处观察。 几乎没有人动过手的丰盛佳肴。到处散落的杯子。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很自然地转过头去。 他心头一震,身体也跟着抽动了一下。 然而,在那里的只张空的藤椅罢了。 一张看起来很舒适、焦糖色的单人坐藤椅,上面放着一个蓝染棉布的椅垫。 到底是哪里不太对劲呢? 他恢复冷静,开始思索。不消片刻,他便知道原因何在了。 其他家具都被痛苦的人们移动了位置,只有那张椅子还保持在原位。 仿佛脱序的房间里面,只有那张椅子维持了惯有的平静。 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人没事吗?既然有这么多人同处于一室,肯定是有人坐在这里的。难道是因为坐着的人立刻站起来离去了吗? 这时他的脑海中莫名地浮现了两个清楚的字。 女 恼 他吓了一跳。 那是刚刚在茶杯下的广告文字。 看来在潜意识当中,他似乎认为坐在那张藤椅上的是个女人。 他再度环视整个房间,接着静静走出去。 踏上阴暗的走廊时,他几乎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房子里面,看见一个应该是厨房的房间。 桌上整齐摆着包覆着保鲜膜的菜肴、叠在一起的寿司餐盒、啤酒和果汁瓶、酒瓶等东西。是先在这里准备好,然后再送过去的吗? 他突然发现了放在桌上的纸张。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白色信纸,上面压着一个小花瓶。 花瓶里插着一枝枯萎的鸭拓草。 不太具有什么特征的笔迹写着一些字。 读完之后,他不禁喃喃自语: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6 医生和监识人员似乎已经到了,外面显得更加嘈杂。大概是因为人数增加的关系吧,感觉人声压过了雨声。 媒体也来了呢,他直觉认为。 这下可麻烦了。 工作人员蜂拥而至,一起进来的同事们正在咬着耳朵说话。他们也是淋得浑身湿透。 “没办法。送到医院之前,已经死了三个人。” “生还者呢?” “有一个好像还有救,但目前还没有意识。” “那么应该是无法接受讯问啰。最早报案的人是谁?” “是附近的派出所。因为今天这里有喜事,附近来了很多小孩子。那个小孩来得比较晚,发现后便立即冲去派出所报案。” 附近的小孩。他感觉到胸口一阵揪心。里面已经死了好几个小孩呀。 “有没有可疑的人呢?” “就今天调查的结果,好像有一个送酒和果汁来的年轻男人最可疑。有人看见他穿着黄色雨衣送货过来。平常都是认识的杂货店老板会送来。” 年纪比他小的同事一脸困惑地压低声音说道: “这下子肯定会引起骚动的。” “应该是吧。” “因为这里是青泽医院呀。” “青泽医院?” 他倒是对这个名字没有太过留意,同事接着说道: “这里的主人是第四高和东大毕业,也是县医师公会的老大。听说儿子很早以前就继承家业了。” “是吗?该不会全家人都……” “是呀,他太太、儿子夫妇和孙子都死了。全家人都遇害了哩。救难人员也认得他们一家。” 他不禁皱起了脸。原来是有社会地位的人家。他可以预知今后的调查工作会很困难。一想到不同于刚才在里面房间所感受到的、另一种繁杂、耗损神经、不顾现实情况如何的庞大工作量,他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了。 不过这时有个想法闪过他的脑海。 “喂!”他抬起头看着同事。 “嘎?” “你刚刚说死了三人,一个意识不明但可能有救?” “对呀。” “那还有一个人怎么了?” “还有一个人?” “送去医院的应该有五个人才对呀。” “噢,是吗?我倒是没听说。” 又走进来一名年长的老鸟刑警。他也是一身湿答答,头上那几根好不容易才梳服帖的头发更是惨不忍睹。 “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已经来了,真是烦死人了。”他用抱怨取代打招呼。 “太郎,你有听说送到医院的是几个人吗?” 同事问。太郎并非老鸟刑警的名字,他的姓是太郎丸。 “有呀。三人死亡,两人无法会客。” “两人?所以有两个生还者啰?两个都意识不明吗?” 他赶紧把握机会询问。 太郎丸神情黯然地看着他。 “一个意识不明,另外一个身体没有大碍,不过因为受到严重的惊吓,好像打了镇静剂正在休息。” 他的心情为之一振。生还者。有个从头到尾目击事件发生的生还者。 可是太郎丸好感受到他的期待,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为何变得满是同情。 “是这里的孙女喔,青泽绯纱子。我想她应该是中学生吧。” “青泽?这里的孙女吗?她还活着呀?” 他的胸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她的祖父母、双亲和兄弟都一起过世了。 “还不知道能不能提供证词呢。” 太郎愁眉苦脸地看着他说。 “为什么?她不是一直在这里、目击了整个事件吗?” 他不解地反问。太郎丸轻轻地摇头。 “青泽绯纱子的眼睛看不见呀” 7 台风虽然离去了,黎明过后的城市又被不同的风雨所包围。 来自东京的媒体蜂拥而至,城市里弥漫着异样的气氛。 由于一开始的资讯错综复杂,所以直到昨天深夜才理出了整个事件的大概。 住在K市的医生——青泽家的三代庆生会上,发生了大量毒杀的事件。警方认为当天下午一点左右,一名载着啤酒和果汁、三十岁左右、头戴黑色棒球帽、身穿黄色雨衣的年轻男子涉嫌重大,开始了搜索的工作。 研判毒药是氰化物,造成了那一天在家的十七个人遇害身故;其中一人意识不明、情况危急。 被害人包含青泽家的一家六口和四名亲戚,其他则是附近的邻居。 这是史上少见的重大凶恶事件,县警本部很快就宣布要将凶手绳之以法,设置了调查本部。编制五十人的调查工作就此展开。 身为地方名士的被害人一家遇害,不仅带给县医疗界很大的冲击,也引发了种种的揣测——根据各家报导所整理出的概要大致上是这样。 在狂风暴雨中,他和同事满怀期待地前往医院。 他无言地随着车身晃动,不安和压力也在心中晃动不已。 县医师公会发出声明,要求警方尽快查明这个事件。 来自市民的电话,固然有许多是提供资讯,但大部分则是诉说对看不见杀人魔的不安。 他和同事都双手抱胸,不想说话。 然而,同事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茫茫然地开口: “那些人的生日都成了祭日了呢。” “是啊。” “一家三代生日都在同一天,这种机率会有多少呢?” “我和我弟弟、还有堂弟也是同一天生日啊。那种事应该不算很稀奇吧。” “可是是一家三代耶,应该算是很难得吧?” 两个人看着车窗外,继续着无聊的交谈。 案发之后过了整整一天。青泽绯纱子已经醒了,因为精神状况稳定,所以医生答应让她接受讯问。 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之后有些失望,但毕竟人还是在案发现场的。 得问出线索才行——而且是要能够逮捕到凶手的线索。 “阿照,如果除了自己以外的家人同时都死了,你会怎么样?” 同事依然没有看着他的脸。 “嗯……我会怎么样呢……” 他含糊其词。他根本不愿意思考这种问题。 “我应该不行吧。我才不想要自己一个人活下来,我会跟在他们后面一起死的。”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隔壁座位。看不见同事的表情。他不知道同事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为了打破车内的沉默而随口说说的。 走在医院的走廊时,护士小姐不断地提醒他们。 “她看起来好像情绪很稳定,请不要信以为真。” 她语气凝重地表示。 “千万别忘了病患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喔。那孩子一直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从头到尾听着家人痛苦地死去。请你们别忘了那是多么可怕的经验,要斟酌一下喔。” 她不断提醒刑警们。 白色冰冷的走廊。他和同事的心情越来越紧张。 同时,他也感到十分不安。昨天在那个房间里所感受到的巨大冰冷恶意。当时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种以前从未体验、超乎想像的未知物。 没错,超越人类的智慧,就是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很愚蠢,于是便不再去想了。 他们站在走廊上的一扇白色房门前。 喀嚓一声,房门开了。 他和同事一边点头示意,一边跟着护士走进病房里。 一抬头看见坐在病床上的少女时,他的脑海中响起了妻子曾经问过的话。 你也是第一眼就能看出凶手是谁吗? 他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他确信少女就坐在那个房间里没有移动过的藤椅上。 然后,他在心中回答了妻子的问题。 是的,我看得出来。虽然这是我的第一次经验,可是现在,我的确第一眼就看出那个事件的凶手是谁了。 他慢慢地坐在少女床边的椅子上。 就是现在在我眼前的这个女孩。 第六章 看不见的人 1 别客气,我已经自己喝起来了。你也一起来嘛!天气这么热,还麻烦你大老远地跑来。 是呀,这样我也能喝得比较自在,别客气嘛。 杯子呀?这样好吗?那就容我喝相难看,直接就这么干了。 家里面随时都有罐装啤酒,这是我唯一的嗜好呀。放假日的白天,我可以一人慢慢喝个痛快。 我老婆去朋友家了。她知道假日丢下我一个人,我还乐得轻松,所以就和朋友聚集在某人家,一起搞搞拼布什么的。至于某人是谁,好像是个手工艺作家吧。有一次我跟着老婆去参观过她的个展,说到那些作品啊,还真是费工夫得吓人。我还回想起以前高中时代,有个我没感觉的女生织毛衣送我的事呢。假如是喜欢的女生送的,想到对方为自己花费那么多时间我可能还会心存感激。可是一想到不喜欢的人为自己下这么多工夫,就只让人觉得恐怖了吧。 我曾经看过做拼布的过程,那还真是麻烦得累人呢。不过假日我喜欢一个人在家里发呆,所以说真的,我很感谢老婆的出门。是呀,我的小孩也都长大了。 老实说啊,我是不在外面喝酒的喔。在公司里,大家也都认为我酒量不好。其实我最喜欢喝酒了呢。要在外面喝酒的话,我只和跟公司无关、十分要好的一些朋友喝。 我也不喜欢上咖啡厅。学生时代起,遇到无论如何都得进去的时候,我会点好饮料,但一口也不碰地放在桌上。当然,我彻底地被店里的人讨厌了喔。朋友们也觉得奇怪。现在的话,因为多半是自助式服务,所以可以亲眼看见饮料倒进杯子里的状况,我才觉得比较放心。 你问我为什么? 也许听起来很可笑,不过我总是担心咖啡厅和餐饮店会不会在送东西上来的途中下毒。原因就是这个。 2 嗯……该怎么说呢?你问我是不是受到那个事件的影响,我也搞不清楚哩。我这个人本来就有洁癖,所以不管有没有发生那件事,结果仍然会是这样吧。从小时候开始,凡是别人碰过的煎饼、馒头,我是绝对不吃的。我也没有办法和朋友轮流分着果汁喝,甚至于我还记得小时候最受不了一家人共用洗手台上的一条毛巾。 实际上在那段时期,我弟弟连果汁都不敢喝,可是搬离开那里后就无所谓了。只要是好吃的东西,管它是谁给的,他都毫无警戒心地拿来就塞进嘴里。所以我并不认为是受到那个事件的影响。 现在回过头想想,我反而觉得那是一种正当的自我防卫。 社会上不是很流行下毒吗?办公室里的茶水间,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你既不知道有谁会恨你,也不知道头脑不正常的人会躲在哪里。 尤其是男人最危险了呢。因为小时候凡事都有母亲帮忙做得好好的,所以都会误以为饮料和食物是自然出现在眼前的。完全不知道东西在入口之前,有多少不特定的人经手过。唉,不过最近连女人也差不多了。 我在工作上认识了一些外商公司的高级主管。那些人呀,身边有好多看不见的人存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居然可以平心静气地让管理公司的业者或是女佣进家里去。 不,倒不是因为信任他们才那么做的。就好像国王身边也有伺候他穿衣服的人一样吧。国王让那些下人看到自己的裸身并不觉得羞耻,道理是一样的。对他们而言,那些人就是看不见的透明人。 3 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个事件了哩。 当时我的心思都放在升学考试上面,会上他们家也是因为弟弟吵着要去,我才勉为其难跟去的。好像家里的人也叫我也去打声招呼吧。那一天天气很糟,热得我完全读不下书,心情荡到谷底。 那天的天气真的是既闷热又诡异呢。 我记得好像有什么钥匙转不开的样子。 就是公寓的钥匙啊,遇到湿度很高的时候,就不容易插进钥匙孔吧?因为金属产生了热胀冷缩的现象嘛。我想那天的湿度应该相当高吧?气温也很高,那一带还起了焚风还是什么的呢。 对了,我想起来了,是学生书包的钥匙。刚才我也说过,我这个人很敏感,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所以我在离开自己的房间时,总是会到处上锁。我只是个中学生,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啦,顶多就是玩具存钱筒和学生书包吧。 学生书包不都有附一个很小的钥匙吗?当时那把钥匙就是塞不进钥匙孔,转不动,害得我心情更加烦躁,最后有没有锁上书包我也不记得了。 我就是带着这种烦闷的心情前往他们家的。 一到那里,我就发觉屋子里面好像有什么不太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没错,我只能用不太寻常来形容。 呼天抢地?没有,我没有那种印象。现在回想起来,倒在里面的人们在我的记忆中,就像是黑色的阿米巴原虫一样。我不记得他们的脸或表情,只有一群黑色的阿米巴原虫在地上蠕动的印象。 而且,我也不记得有听到任何哀嚎或是呻吟的声音。那感觉上不是人的叫声,而是来自房子的声音。虽说是房子的声音,但其实我也无法解释清楚,就好像整个房子震动时发出的森隆声响。我不知道记忆的结构是什么样子,总之,在我脑海里就是那样。轰隆隆的声音在我身体里面响起,我心想不得了,出事了。 不要动,你们留在这里——我记得自己对着弟弟和妹妹这么大喊。 我赶紧跑离现场,一心只想着得叫人过来才行。 跑到最近的派出所时,大概花了十分钟吧。 不过老实说,我只想赶紧跑离开那里。连弟弟、妹妹都丢着不管,只想一个人尽快逃离那里。 到了派出所,我记得自己好像说了:青泽家出事了,大家都痛苦地倒在地上。起初警官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直到我反复再三诉说之后,他才脸色一变开始行动。他到处打电话,叫来许多人,搞得一片闹哄哄的。 那种……自己所处的世界突然间加快速度运转时,随之而来的莫名恐慌让我印象深刻。比起进入他们家的那个时候,我这时的心情反而更害怕——就是意识到发生在他们家的事情被周遭的世界承认、成为不可抹灭的事实的当下啦。尤其可怕的是,按下那个开关的人就是自己。那种感觉就像是我按下了旋转木马的开关、正准备骑上去时,木马已然开始转动,速度还越来越快。最早按下开关的人明明是我,可是转瞬间大家却都忘了我的存在,把我丢在一边。我生性就不是主动的人,甚至可说是骑墙派,总是观察过周遭人脸色才行动的类型。因为生性使然,所以在冲向派出所报案时,我还一直在担心这样做到底好不好。 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派出所里的年经警官在喝即溶咖啡,可是汤匙却直接放在杯子里没有拿出来。我无法忍受汤匙放在杯子里不拿出来的习惯。不过因为事情一下子就闹大了,他也无暇继续喝那杯咖啡。 那个插着汤匙的杯子就这样一直放在桌子上。 我总觉得杯子就跟自己一样。周遭正在以超级猛烈的速度变动,然而却只有我和那个杯子是静止的。 当然警方也问过我好几次话,但是因为我在冲过来报案之前只在他们家停留一下子,能够说的东西也不多。倒是那一天出入过好几次的弟弟、妹妹一其是弟弟——被问得特别仔细。但我想他们说的都不足以成为证词吧。看着他们,我记得当时自己还在想:同样的问题也问太多次了吧? 是的,关于那个事件我只记得这些了。 4 说得也是。那是个不得了的事件,周遭的人也都吓坏了。可是当时的我倒是很清醒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所谓的青春期,不都有一段期间会斜眼看世界吗?——觉得这个世界容不下自己、跟自己是敌对的、总是瞧不起大人的作为。我刚好就处于那种时期。老是觉得社会上发生的事跟我无关,我管好我自己都来不及了。 可是只有一点,是我从那个事件感受到的。 没办法。 关于那个事件,我就只有这个感想。 没有办法。 当时我的心中一直回荡着那句话。我觉得自己在案发之后,看到他们家里面的情形,然后冲往派出所报案时,心中搞不好就是这么想的。 我不知道啊。该怎么说明才好呢? 我从小就对人世间的较量关系很敏感。或许是因为转学太多次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底下有两个弟弟、妹妹的缘故。从小我就知道关系的复杂程度是两个人大过一个人、三个人大过两个人的。 班级里面的较量关系也很重要。看清楚谁是必须亲切以待、谁是不能得罪的,可说是在学校里求生存的重要技术。因为经验丰富,所以我很快就能窥见端倪。人世间存在着牢不可破的阶级制度,因此必须识相地坚守本分才行。要想往上爬,就得走过一定的步骤,而且爬的时候还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很早就学会了这种处世之道了。 至于这和“没有办法”要如何连结,我就必须回头说说刚才提过的看不见的人。 我们为了求生存,本能上知道最好能让别人“看不见”。转学生不可以太醒目,不要引人侧目、不可以摆出一副好像在这个学校待了很久的样子。容易被“看得见”的人所背负的风险是可怕的。所以相反的,想要制造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就只好祈求自己在别人的眼中变成“看得见”的人。 他们家就是那种容易被“看得见”的人家,包含里面住的人也是。 他们家拥有很大的权力,而且渗透地方上的每个角落,根深蒂固。无庸置疑地,他们也拥有“贵族义务”般的美德,施恩给地方上的民众,受到大家的尊敬。 可是尊敬和轻蔑、憧憬和嫉妒,往往只是一纸之隔。 长期以来,他们恐怕只是不断为自己增加“看不见的人”吧? 他们恐怕认为“看不见的人”的奉献和忠诚是理所当然的吧? “看不见的人”心里在想什么?有多少人存在?他们恐怕想都没有想过吧? 我认为其中最为象征性的存在,就是那个青泽绯纱子啊。 事实上,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我却觉得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讽刺。 她的行为举止就像女王一样,周遭的人也那么对待她。当然,她必须靠着别人的力量才能活下去,她也认为人们帮助眼睛看不见的自己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一如失明的她“看不见”为她服务的人们,我总觉得这就代表了当时的他们家。 我自觉这种看法很犀利,不过我也知道很偏激啦。 可是怎么样呢?你不觉得那个事件的把手,不就是“看不见的人”吗?一个几近于匿名、活在社会边缘的“看不见的人”。站在青泽家的立场来看,那是一个毫无关系,甚至连存在都不被认可的人呀。 那种人会遭遇到那种事,你不觉得是奇妙的吻合吗?我甚至有种错觉,觉得他们是遭到了那种存在的复仇。 我曾经和青泽绯纱子下过西洋棋。 当然我也崇拜过她。我想如果你有机会和她一起下棋,心情肯定也会飞上天的。那聪明、美丽、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光是坐在那里,就足以令人倾倒、为之着迷了。在她面前,任何人都愿意做为她的仆人吧。人们不禁要惊叹,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人?我和她面对面坐着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觉。 然而另一方面,我又沉浸于一种奇妙的感慨。在受人奉献、受人服侍的过程中,权力、财富和才能就越发集中在这些人身上。结果,又会使得奉献服侍的人增加,身上微薄的养分都被吸走,供养如同她这种极其少数的人上人,让他们开出更大朵的鲜花。 我知道。人们喜欢被压榨、希望奉献自我。因为那是青泽家制造出来的“看不见的人”,他们全都仰望着青泽家。 所以我才会说没有办法,这个世界总是无法尽如人意的嘛。 5 手足之间的关系真是不可思议呢。 小时候,彼此共有着很长一段时间;长大之后,却变得疏远。就好像豆子一样,身为父母的豆荚依然健在,一起成长其中的豆子则是东飞西散、不再回头。 我想,我们家的兄弟姐妹的感情并不是很好。不过这应该也没什么吧?虽是从懂事开始就在同一个家庭里的情分,不过分散后,感觉似乎也没有继续和彼此来往的必要。 朋友之中也有兄弟姐妹感情好的,让我看了总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兄弟姐妹老是要一起行动?跟外人在一起不是比较好玩吗?我觉得很奇怪。 我们家三个小孩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也许有些人会因为个性不同而感情好,我们家则不然。彼此无法理解,所以各自为政。母亲应该很辛苦吧,因为我们家的小孩从来不会有团结一致、同心协力之类的一体感。 弟弟很懂得讨人们欢心,但在我看来,只觉得那是一种强迫症。别人不认同自己的存在就无法安心,所以他的心性不稳定,常常要找寻新的目标,到最后没有一个能维持长久。乍看之下,他似乎有很多朋友,但关系都不深厚,感觉起来好像没有一个朋友能和他长期交往。也难怪弟弟会经常上青泽家嘛。只要在那里获得认同,他就能保证拥有心安。他就是这么擅长找寻最适合认同他的对象。同时,他也会进而想成为对方的手下,或许是因为身为次男的立场所致吧。 妹妹——老实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了解她。 从小我就不怎么懂她。印象中都是透过弟弟和她接触,我好像没有什么和她直接相处的相关记忆,从以前我就依稀觉得她是个难以捉摸的小孩。 基本上我完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甚至觉得班上的女生或是公司里的女孩都比她还容易了解。 印象中她的情绪稳定,喜欢自己一个人玩,却也经常观察别人。我和弟弟在家里做劳作作业时,她会远远站在旁边看着我们,然后偷偷地跟着做。她不会跑来问我们怎么做,结果却做得比我和弟弟要好。有时候弟弟甚至会告诉她做法,让她去做,最后再当成自己的作品交给老师。 百货公司里不是常有手工师傅当场表演的促销活动吗?妹妹可以毫不厌倦地看上好几十分钟,连手工师傅都开口称赞她是个“很有毅力”的孩子。 那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她高中的时候吧。有一次我还半开玩笑地跟她说:你干脆去学做工匠算了。 反正你那么有耐性,正好可以偷学师傅的技术呀! 结果她听了摇头说:才不呢,我根本不适合当工匠。 因为她的表情很认真,我便说:不会呀。我还以为她只是谦虚。 可是她依然一脸正经地不断摇头。 我只会模仿,缺乏原创性——她这么说。 每个人都是从模仿开始的啊,连模仿都做不好的人,当然也不可能做出具有原创性的作品,说什么自己只会模仿,你为免也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吧——我大概说了类似这样的话。 可是她依然摇着头。 不是的,哥哥误会了。我所模仿的不是技术,而是人。我只是模仿对方的动作而已,而不是只模仿对方的技术。我真正想模仿的,是对方本人呀——她一脸认真地说。 由于我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她便继续补充。 难道你没有想过变成别人吗? 她这么问我,而我的反应则是一声“嗄?”因为她的问题太突然了。 我这一生就会只是我吧?大哥也不可能变成妈妈。不仅如此,就连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我们一辈子也无法知道,永远只能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这样不是很无趣吗? 妹妹认真地这么说着,我听了更是诧异。 你说得没错,但那也是当然的呀。反过来说,我可一点都不认为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有什么好的——我回答。 妹妹稍微想了一下。 是呀,也许大哥说得对吧。 她如此说完之后,这段谈话就到此结束。 然后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她身上又发生了令我吃惊的事。 不过在那之前,我也早有耳闻了。 有一次妹妹带朋友回家,因为某种机缘我们在一起聊天。她的朋友说:“阿满模仿人很厉害哟。”我心想:“我那个妹妹?怎么可能?”因为她在家中很沉默、不爱理人也不爱说闲话。一起看电视时,也不太笑。所以我不是不相信,只是想像不到她会做那种事。 该怎么说呢?她高中毕业那年的春天曾去打工。就是那种打电话卖东西的工作。有一天,她因为某种原因早退,但公司要求的每日定额电话没有打完,于是她便跟家人宣布:我还有名单上的十个电话要打,现在家里的电话我要用。说完便开始打电话。 真是吓了我一跳。 那声音根本不是我所知道的妹妹耶。当然,人在家里和外面会有所不同,在职场上也是另一种样子。可是并非这么单纯,她简直变了一个人,而且会因为接电话的对方而转变。 听起来对方好像不是头一次接触的客人,而是以前买过她们公司商品的特定对象。所以不会像一般的推销人员一样,马上就被拒绝,甚至有点像是对有意购买者的产品说明吧。他们似乎已经事先调查过对方的背景,名单上也列有顾客资料。 妹妹在打电话前会先看着名单上的顾客资料,思考一下,然后才拿起电话。很明显地,她会因对象不同而改变行销话术,一下子好像脸皮很厚的欧巴桑、一下子又显得个性怯懦但人很好,或是理性地条列式说明产品好处。听起来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人在讲电话一样。 当时在家的只有我和母亲。我们两人目瞪口呆地听着妹妹打电话。母亲似乎也是头一次听到妹妹用那种方式说话,我还记得她看着我脸说:“真叫人惊讶呀!” 等妹妹挂上电话,我便说:“哇,好厉害喔!你怎么可以发出那种声音?” 她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解。当我说:每一个的声音和性格都不一样耶。她只低声回答:“嗯。” 这个是我试着去回想高崎的阿姨、这个是附近蛋糕店的店员小姐、那个是高中时的女行政人员。 这个时候,我总算有点明白了。 过去妹妹所说过的话。 妹妹想真的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像现在,她并不只是改变行销话术而已,而是化身成那个人。 母亲天真地拍手说:“哎呀,果然是耶。刚刚我还在想好像谁呢,不就是我姐姐吗?真的一模一样耶。”说完又笑了出来。 的确,经她这么一说还真是很像。住在高崎的阿姨长期从事保险业务员的工作,个性很会强迫人。 听到妹妹讲电话让我心头一惊的是:她的声音真的就跟我所知道的阿姨没有两样。 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母亲觉得很有趣,我却完全笑不出来。 从此以后,我便刻意记住妹妹有个奇怪的愿望。 也许并不奇怪。想变成别人,其实本来就是潜藏在每个人心中的愿望。所谓的演员,或许就是表现出人类这种愿望的职业也说不定。 可是妹妹的情形却不太一样。 她想变成别人,对她而言,就是真正地变成别人。这一点让我觉得很难接受。 6 那本书出版的时候吗? 我吓了一跳啊。就只有这样。 因为我没想到妹妹会那么在意当年的事件。我们老早就忘记了。而且我和弟弟各自独立,住在不同地方,三兄妹也没有碰面,所以不太能实际感受到那是自己家人写的书。 内容也是。嗯……一旦想到是家人所写的——就无法冷静地阅读啊。不知怎么的,我脑海中老是会浮现那家伙的脸。 再者,自从妹妹上大学后,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疏远。不只是妹妹,弟弟也是一样。我已经就业了,社会人士和学生的作息时间本来就完全不同。 那本书大卖时,我没有跟周遭人提过那是我妹妹写的书。弟弟虽然有跟要好的朋友提过“里面写的就是我”,但因为心情上多少不想再跟那个事件扯上关系,所以就他的个性而言,那已经算是很节制了。我想应该说,是因为“这本书是否真的是妹妹写的?”这种半信半疑的心情无法消去的关系。 老实说,我比较关心的是那本书可以获得多少收入?之后听母亲说,扣除掉给受访者的谢礼和税金后,妹妹把剩下的钱全都给了母亲。因为我们两兄弟也算有演出书中角色,所以她也汇了一些钱给我们。 听到她将剩下收入全部交给母亲时,我和弟弟都觉得很好。 因为母亲和父亲分开后,过得真的很辛苦。 是呀,那个事件之后,我们随着父亲的工作搬到长野,不久父母就离婚了。 7 在那个事件发生前一阵子,父母之间的关系就不是很好。 原因很普通,就是女人。搬去那里住之前,这种状况就偶有发生,不过调职到那里去,对我们家人而言应该是种转机。父亲宣称要乘这个机会断绝一切女性关系。实际上我也认为父亲在一开始的时候真的是那么打算的。 搬到那里时,感觉真的不错。我记得自己还很安心地说:“这下可好了,住在这里家里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父亲的女性关系还是断不了。 事情就在那个事件发生前不久曝光的。那个女人经常过来,好像是住在饭店。因为毕竟那个城镇也不大,总是会被人看到,最后就传进母亲耳里。 从此,家中变得天昏地暗。本来旧式的日本房屋采光就不是很好,这下又更增添了阴湿的气氛。 前面说过,我总是斜眼看着这个世界嘛。我想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父母之间的关系占了绝大部分。或许我就是想从他们的不协调中逃离,才会埋首准备升学考试的吧。 那天家里之所以要我跟着弟弟、妹妹去青泽家,也是因为父亲预定提早回家的关系。我隐约知道父母要在那一天商量重要的事情。虽然不见得是马上要做的动作,但为了因应最终结果,两人还是得事先商量该做好哪些准备。 父亲平常工作很忙,加上那个女人来之后他就只往那边跑,因此经常不在家。那一天也是在母亲多次要求下,两人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所以当母亲要我跟着弟弟、妹妹去青泽家时,我无法坚持己见拒绝她。结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件,我也不知道他们的谈判进行得如何。 我曾暗自期待那个事件能成为两人重修旧好的契机。他们或许会觉得比起因为找不到动机的犯罪事件而失去家人,一家人能够在一起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吧。 然而,我视为可能加深一家人感情牵系的那个事件,如今想来其实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发生什么事的时候,父亲并不是想跟母亲,而是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最终他还是只想跟那个女人一起过。 奇妙的是,一直期盼能夫妻和好如初的母亲,似乎也随着破案而死心了。听到凶手自杀的消息时,母亲幽幽地说了一句“已经没办法了吧”。究竟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至今我仍想不透。 父亲虽然汇了生活费和我们的学费过来,站在母亲的立场看来,她一定会觉得没有保障吧。事实上身边也有人为了养育费而发愁,所以她便开始工作了。由于母亲一直都是家庭主妇,所以我想她应该非常辛苦。有三个小孩的话,生活上也会有各式各样的固定支出。这种事似乎不能拜托父亲帮忙,所以母亲总是在量入为出上大伤脑筋。因为我们都是看着母亲的烦恼表情长大的,因此听到妹妹将钱全交给母亲时,自然感觉很窝心。这一点我真的很感谢妹妹。 8 不好意思,说了一些拉拉杂杂的废话。 之后我和弟弟、妹妹都没有联络,时光飞逝。如今回想起来,我会觉得出事那天好像是我们三兄妹最后一次在一起玩一样。尽管事实并非如此,但我现在只能想起三个人一起走向青泽家的画面了。真的,手足之情真是不可思议呀。 怎么样,再来一罐吧?我可是还要再喝喔。放假日的白天能够像这样子畅饮,真是最棒的事了。的确白天喝很容易酒醉,为什么呢?是因为白天的新陈代谢比较快吗?不是说晚上的代谢比较慢,所以需要时间来突显药效的药就得在傍晚喝吗? 我常常会想啊。 不能理解算是一种罪吗? 不管是父母、小孩还是兄弟姐妹,不能理解就是不能理解。这样难道不行吗?不能理解就是不能理解,抱着看开的想法不也算是一种理解吗?我常想着这个问题。 然而当今这个世界,是无法接受“不能理解”的吧。说不知道就会被欺负、说了不明不白、无法说服人的理由就会被攻击。凡事都迈向简略化、制式化。人类之所以会生气,很多时候都是因为无法理解的关系。 其实能够理解的东西才是属于少数派嘛,又不是因为能理解就能解决什么问题。所以思考如何存活在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上,不是比较合乎现实吗?这么想难道错了吗? 我常常会想喔。 妹妹拼到那种地步,究竟是想理解什么? 为什么她会那么想成为别人呢? 我想起了一家人最后一次用餐的情景。说是说一家人,不过其实父母已经离婚,那是父亲要离开家的时候。 我认为父亲不过也只是个平凡的人。做事认真、个性善良、很疼爱小孩。所以听到父亲即将离去,我们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应该说我们心中只有看开了和难过的心情。当然,有时也会有被父亲抛弃的悲惨心情。该怎么说呢?看到即将离去的父亲比我们还沮丧,我们的心情也十分复杂。父亲还是父亲,似乎对我们抱有强烈的罪恶感,只不过我们仍然不足以成为牵绊住他的阻力。 那一天的天气日暖晴好。 表面上,我们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和乐家庭。我们也试着故作活泼——总觉得非得那么做不可。 母亲和妹妹煮了炖牛肉。她们从一大早就开始花时间用心熬煮,味道好吃极了。 我们每个人都多添了饭,闲话家常了。 然而时间一久,身体开始觉得不太对劲,恶心、浑身发冷等症状开始出现,而且不是只有我,就连父亲、母亲和弟弟也都一脸惨白。大家露出诡异的表情,窥视着彼此的脸。 “有没有感觉不太舒服?” “你也是吗?” 我想起了父母彼此对望的情景。 之后家里便一团乱。大家此起彼落地跑去呕吐。等不及去厕所的,就直接吐在纸袋或塑胶袋里,结果搞得整个屋里臭气四溢,臭得不得了。 “是食物中毒吗?” “可是我又没有放进什么容易坏的东西呀,何况又炖了好个几小时。” 大家都忙着呕吐,忘了要叫救护车。哎呀,那真的是很痛苦的经验。 可是将胃里的东西都吐完后就没事了,大家也都露出安心的表情,没有麻痹或发烧等症状。喝下大量的水后,就恢复正常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还是应该去医院看一下比较好吧。”父亲提议。 “是呀,不知道原因感觉就是不放心。” 母亲也跟着附议。他们两人看起来还是像一对夫妻。从一早起,大家便都表现得很不自在,这场意外反而让大家卸下了心防。 就在那个时候,所有人突然同时沉默了。 真的,就在同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看着同一个方向。 妹妹一个人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之前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只有妹妹一个人完全没事,只有她始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我们来来去去忙着呕吐。 发现这一点之后,大家都很惊讶地看着妹妹。 妹妹还是妹妹,表情很认真地看着我们。 仔细一看,她几乎没有动过盘子里的食物。 “怎么了?为什么不吃呢?”母亲询问妹妹。 “这个。” 妹妹伸出了手上握着的东西。 那是锯齿状的青草。 “那是什么?” 母亲一脸吃惊地询问。 “上次去远足的时候摘的。” 妹妹语气平淡地回答。 母亲的脸色变了。 “阿满,你该不会把那个……” “我刚刚放进去了。” “放进锅子里?炖牛肉的锅子里吗?” 听见母亲高八度的声音,妹妹依然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那是什么?” 母亲站起来,一把将妹妹手上的草给抢了过去。 妹妹做出了“啊”的嘴型,企图拿回那些草。但母亲的手高举着,就是不肯还给她。 “嗯……老师说吃了会吐。” 母亲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她像是凶神恶煞一般瞪着妹妹的脸。 “这是毒草吗?” 妹妹摇摇头。 “不是,老师说只会让人想吐而已。动物如果吃了不好的东西,就会找这种草吃,把胃里的东西给吐出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放进牛肉里?” 母亲发出近似尖叫的声音。 这时,妹妹脸上才浮现出困惑的神情,仿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似的。 “别说了。” 父亲压低声音按着母亲的肩膀。 “都是我的错。” 父亲的神情十分哀伤。父亲认为那是对自己的报复。一句话都没有说的孩子们,面对即将抛弃他们而去的父亲所做的小小反抗。 可是父亲他根本什么也没搞清楚。父亲一点也不了解我们,不了解妹妹——一如我不了解妹妹一样。 餐桌上的气氛归于平静。我知道母亲也和父亲有着同样的想法。我很想大声高喊不是那样的,但我不能。 妹妹悄悄地瞄了父亲一眼开口说道:“我只是想知道。” “知道什么?” 父亲战战兢兢地问。 妹妹微微侧着头。 “我想知道下毒给别人吃,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妹妹,就连父亲也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女儿的脸。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眼睛都盯着妹妹的脸。 “结果你知道了吗?” 我开口问。我觉得自己纯粹是出自好奇。 妹妹的头歪得更斜了。 她脸上挂着一副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困惑的复杂表情。 “没有,我还是不知道。” 她这么说完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9 罐装啤酒还好喝吗? 像这样一个人喝着啤酒,最让我感觉到心神安宁了。因为罐装啤酒不容易动手脚,万一被动了手脚,也很容易看出来。 人世间到处充满了难以理解的事和难以理解的人。 可是有的人希望理解一切,有的人只想理解某些事。 妹妹想要理解的人只有一个。她说想要变成别人,其实是指某个特定人物。她只想变成那个人。 那个人当然也就是那个事件的凶手。送上下了毒的饮料,不管三七二十一,杀了一大堆人的凶手。 她理解了那个凶手了吗?她可以变成那个人了吗?即便读完那本书,我仍不知道答案。 第七章 鬼画 1 挂在荞麦面店门口上面的挂轴,据说是幅鬼画。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说法的,现在已不可考。不过常来这附近走动的人都知道这个传说。 因为旁边的巷子是通往附近那所小学的必经之路,所以也成了高年级告诉低年级的主要话题。到了夏天流行鬼故事的季节,还有小朋友胆战心惊地跑来看呢。 那是一间四处可见的普通荞麦面店,位于商店街中间的某个转角。唯一和其他荞麦面店不同的地方,就是别的店门口橱窗会摆设用树脂等塑料做成的食物标本,这里则是吊着挂轴和花器。说风雅是很风雅,但因为店家只有在中元节和除夕的时候会拂去尘埃,平常都是放着不管,所以挂轴显得有些脏了,仿佛保护色似的,几乎要同化成墙壁的颜色了。挂轴前面摆着一个插有桔梗假花的竹编花器,桔梗花瓣也都褪色了。因此,大部分的人都是看都不看橱窗一眼,就直接掀开门帘走进店内。 老客人有时会突然想起问那挂轴的来由。平常就不爱说话的老板,只会很不耐烦地回答“那是我老爸要我挂上的”,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不过在好事的客人花了好几年很有耐性打听拼凑之下,才知道那原来是老板祖父出外旅行时偶然买到的挂轴。由于在买了挂轴的那段期间,家里喜事不断,所以祖父便认为挂轴是个吉祥物,严格命令老板的父亲一定要挂在做生意的地方,现任老板也跟着继承了这项遗命。 “可是那么可怕的画居然是吉祥物,真叫人不敢相信呢。” 老客户们在背地里议论纷纷。 “但是事实上,人家店里生意也很兴隆呀。” “荞麦面和小菜的味道都不错。” “自古以来,所谓的吉祥物都是奇怪的东西哩。” “惠比寿(注:日本七福神之一,是保佑生意兴隆与旅途平安的守护神。形象是钓着一条大鱼的老人。)仔细看看也很吓人啊。” “搞不好还是颇有来头的值钱货呢?” “不可能吧,连个落款也没有耶。” 只见嗜好写书法的文具店小老板——说是小老板,其实都已经四十过半了——猛摇头。他在老板清洁画轴时刚好在场,所以才有机会仔细欣赏从橱窗里拿出来的挂轴。 越看就越觉得那是幅破旧的挂轴。经年累月地挂在橱窗里,完全没有做好湿度和温度管理,难怪会变成那样。上面布满了类似雀斑的褐色污渍,画的线条晕开,早看不出来原来的设色了。假设真是一幅颇有来头的古画,现在这个样子也卖不到什么好价钱了。 不过究竟这是一幅为了什么而画的挂轴呢? 文具店小老板偏着头想。 画中央只站了一个茫然的男人,就构图来说很不协调。找不到落款或是署名,说不定是从屏风还是其他画割下一部分加以裱装的吧?看来裱装的人美学素养也不是很够,完全感受不出来有衬托画作的效果。 还有,这个男人是什么东西啊? 如果画的是神仙或是老人也就算了,偏偏却是一个年龄不详的男人。长着一张光滑的脸,感觉却很老气,没有一么特征,就是表情耐人寻味——还不是好的感觉,而是让人意识深处觉得不太对劲、心情很不舒服的表情。大概就是因为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才会有人说是鬼画吧?的确,那张脸很诡异,不像是人的脸。 而最诡异的地方,要算是画在男人额头上的东西了。 虽然画得不是很清楚,但男人的额头上多了一只眼睛。尽管很小,不过在正中央确实画着一只黑色眼睛。画中男人拥有三只眼睛。如果是佛像也就算了,可是却长在那个丝毫没有一点福相的男人脸上。那会让看到的人心头一阵惊恐。好像在小孩子之间也流传着“如果一个人经过时,目光和这只眼睛对上会如何如何”、“半夜这只眼睛会发亮”等怪谈。 那是一幅奇怪的画。乍看之下,第三只眼不过像是个污渍一样。既看不出那幅画想要表达什么重点、线条也不具可看性,甚至连作为装饰都令人怀疑够不够格,是幅泛泛之作。只要再放上十年,恐怕整幅画的内容都会被阳光晒到消失吧。 其实文具店小老板在意的不是画的本身,而是近来常有人注视着这幅画看。 说是最近,其实也不过是这几个月来看到两、三次吧。 那个男人和这幅画恰成对比,给人印象深刻。 穿着白色短袖开襟衬衫、灰色休闲裤,很平常的打扮。衬衫虽然是穿旧的,却有着熨斗烫过的痕迹,一看就是非常干净的年轻男子。 由于他的头发理得很短,更加凸显了干净俐落的脸部线条。身上也不见一丝赘肉,令人联想到刚完成的雕像。 五官端正,脸色却很差。脸上毫无血色,所以更加深了脸部的轮廓。在他高高凸起的额头下面,有着一双深邃而幽暗的眼睛。 闷热的梅雨下个不停,浸泡在雨水中都快发烂的城镇里,只有那名青年身上透露出一股寂静的氛围。 他是多大年纪的人呢? 这是小老板最先想到的疑问。乍看之下大约是二十五、六岁吧,可是他的目光和神情却显现出老成的味道。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张脸。很久以前,小时候在亮得发白的路上…… 突然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头上戴着有星星的帽子的侧脸。 对了,是阿登。 一下子就想起来的名字,让他觉得心情很畅快。 因为他幼小的心灵始终记得登志夫在上战场前、返乡走在路上的身影。帽子下面有着一张俊美的侧脸。 登至夫叔叔是地方上的菁英,从名古屋陆军幼年学校直接升上陆军士官学校。一看就是个俊俏的美男子,男生、女生都很喜欢他。他的个性安静,却很喜欢孩子,也知道如何跟小孩子相处。所以小孩子们一看到他来都会“阿登!阿登!”地喊着,然后像小狗一样地跟在他身边打转。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小孩。 没错,那个叔叔的眼睛也是这个样子。明明很年轻,却显得老成,仿佛一个人背负了全世界的责任似的,安静的目光里透露着苦闷和焦躁。 叔叔在战争结束后,也没有回来这里。小老板只知道他好像命丧于中国大陆,至今尸骨仍未送返故乡。 所以在他心中的叔叔,始终都是年轻俊美的模样。或许是那个叔叔以过去的形象,附身在那名注视着荞麦面店前挂轴的年轻男子身上也说不定。 男子每次都会注视那幅挂轴很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像是兴趣消失一样地转身就走。 小老板倒也不是多想探听那名男子的究竟,只是常常有机会看到那名引他注意的男子罢了。 然而某一天,再次遇见那名男子的机会在偶然的情况下降临了。 那是他到郊外的寺庙参加恩师的法会兼同学会的时候。 咦? 他看见那个熟悉的衬衫身影,出现在梅雨暂歇时、温和的阳光洒在寺庙角落绣球花上的那个地方。 周遭有小朋友嬉闹的声音。 这间寺庙在旁边经营了一家幼稚园。在小巧精致的庭院中,那名男子坐着,身边围绕着一群小朋友。 小老板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名小朋友——那个阳光柔和的小庭院就像是天堂某处,自己则和叔叔正在玩耍。就是这种奇妙的感觉。 只是男子和叔叔不同的是,他并不像是在跟小朋友一起玩耍,只是安静地看着小朋友们,任凭朋友们围绕在自己身边嬉闹说话。感觉就是那样。他的表情看似充满了慈爱,又像是充满了痛苦。小老板毫无来由地想起了“圣人”这个名词。 “怎么了吗?” 看见小老板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中年住持便开口问道。 “那位先生跟这里……” 有什么关系吗——住持听出小老板意在言外的问话之后,看了一眼男子,接着发出了“啊”的一声点头。 “那是这里拜佛的施主。回去之前会那样子陪小朋友玩。虽然还很年轻,却遭遇过许多不幸……你们认识吗?” 住持回答的语气很柔和。 小老板一时有点结巴。 “没有,只是在我们家附近常常看见他。因为长得一表人才,所以我自然就记住他的脸了。” “噢,原来如此。是在府上附近呀。请问府上是在哪里呢?” 报上住址后,住持似乎心有所悟,一个人猛点头。 “他现在还在继续看医生呀。” “看医生?” 他一反问,住持仿佛想要避开他的视线一样望着庭院回答: “大约是三年前吧,在浅野川边,发生了情侣被杀的事件吧。” “是呀,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事件。印象中那群凶手也被逮捕了嘛。” “那是一对即将结婚的情侣,和那群凶手完全不认识,却遭到残忍的杀害——遇害的就是那位施主的妹妹。” “什么?” 小老板的心脏仿佛被用力揪了一下。 “从小相继失去双亲后,他们兄妹俩彼此相依为命。他辛苦念完大学,工作存钱,终于能让妹妹嫁出去、对得起早逝的父母,就在这时候竟然发生了那种不幸,害得他失魂落魄、精神恍惚,最后听说染上了疾病,长期住院。”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小老板觉得十分心痛。原来那老成的容貌是因为这样而来的呀。 “他是那种容易想不开、个性很细腻的人。曾经很刻意地压抑自我,为了妹妹而努力工作。仔细了解之后,我才知道他的父母也是那种个性,听说是在个性使然下,以近乎自残的方式过世的。” 住持的口气平淡。 如此牵涉个人隐私的话题,自己方便继续听下去吗?小老板心想,不过仍然敌不过好奇心的驱使。 住持说话有着很浓的关西腔调,大概是在京都或是奈良生活过一段时间吧?小老板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听着住持说话。 “据说以前躺在他隔壁病床的病患,是在专科学校教佛教艺术的老师。因此他开始对佛教教义有了兴趣。” “如果佛教教义能帮助他,倒也是一件好事呀。” “比起佛教教义,那个人似乎对佛像本身更有兴趣,尤其是对白毫,你知道吗?就是佛陀额头正央那个很像眼睛的部分。他好像对那个满有兴趣的。” 小老板恍然大悟。额头正中央的眼睛。 男人专心一意地在荞麦面店门口看着挂轴的身姿,在眼前浮现。 住持不改温和的语气,一一重现他和男子之间的对话。 ——这眼睛有什么意义吗?不对,归根究底,这真的是一只眼睛吗? ——不,跟眼睛有点不太一样。这是长在菩萨眉间的毛。因为自然向右旋转,所以看起来会有点像圆形眼睛,只不过是雕刻佛像的师傅用圆形颗粒将它表现出来罢了;也有嵌入水晶球的表现方式。这里会放出尊荣的光芒。 ——所以跟眼睛不一样啰? ——不一样。不过也有种人称三眼、真的在眉心有眼睛的佛菩萨,例如:马头观音和不动明王,两者都是以怒相呈现的佛菩萨,所以才会加上第三只眼。 ——怒相? ——是的。从远古以来,世界上无论什么文化或宗教,都有额头有第三只眼的神像。很不可思议吧。但是不论东方、西方文化,都常有人说——实际累积修行后,就会感觉到这里好像有眼睛一样,有发热的感觉。我不知道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对了,就像在教科书上看到圣方济,撒威(注:Francisco de Xavier,一五〇六—五五二,第一位到日本传教的西方教士。)那种西方和尚的头顶不都是秃的吗?根据某种说法,那是因为修行到一定境界,精神力会提升,身体会自然调节绕行在体内的能量,从头顶散发出高热,于是自然就变成了秃头。因此,有德行的高僧才可以变成那种发型。可是本来男性就比较容易秃头,所以我觉得那是一种自我圆说的蒙混说法吧。 ——累积功德吗?究竟从第三只眼会看到什么样的世界呢? ——唔,以我现在的程度是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完全不同境界的世界吧。 小老板想起了同学会中有人提到这位住持好像是最近才继承父亲的寺庙的。在这之前他是个爱玩的人,曾经周游世界,甚至还到过美国研究嬉皮文化。确实,跟他聊过天以后,小老板也觉得他是个风格独特的寺庙住持。 住持仍继续诉说他和男子的对话。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要做些什么呢? ——明知道应该回答,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对。 ——要回答谁呢? ——我说不上来,大概是对这个世界吧。 ——不可以复仇喔。复仇之后必得报应,那是一种负面的连锁。而且做那种事一点好处也没有,就是令妹在天之灵也不会高兴的。 ——啊,住持你误会了。我很遗憾你会认为我因为妹妹的事对这个人世心怀怨恨,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世界正丢给我一个问题。针对如此渺小的我,世界竟丢给我那么大的问题,而我却沉默以对。这件事让我无法接受。我该给世界什么样的答案呢?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现在的自己背负着重大责任。 ——责任?你说的责任是什么?发生那个事件并非你的错。很多人被不幸事件卷入,然后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罪恶感,但其实并不是他们的错呀。你完全没有必要感受到任何责任的。 ——也许是吧。可是实际上,被卷入的人是我,不是别人,被选中的人是我呀。所以应该有什么理由吧?所以世界才要求我的回答吧? ——哈哈哈,这么说来,我也明白了喔。 ——嗄? ——托你的福。 ——什么意思? ——大概是因为你的关系,我才会回到这里来吧。 ——因为我的关系? ——比起你所遭遇的苦痛,我的经历就跟屁一样不足挂齿。但我对世界所抱持的疑问,和你是一样的。我生于寺庙,身边就有佛教教义的存在,可是我却心生反抗,年轻时到处流浪,企图寻找答案。虽然我后来对流浪感到疲惫,于是回来乖乖地继承父亲的工作,就像这样,气定神闲地与人说教,不过也是因为这样才能和你相见。那就是因为你应该接受佛教教义的关系。 ——我? ——没错。躺在你隔壁的是教佛教艺术的老师,想来也是佛陀的指引吧?就因为你是需要佛教教义的人,所以才会那样。你出现在我面前也是这个缘故吧。 ——是吗?我不相信命运这个字,也不相信有什么佛陀的指引。 ——要用什么样的字眼是你的自由,只不过我碰巧应该待在这里,你也刚好该在这里接受佛教教义。 ——既然住持这么说,也许是真的吧。总之,我现在感觉到有责任,我希望有这只眼睛,这个第三只眼。为了不再有这种痛苦感受,我希望自己能从不同的境界、从更高处,看着这个世界。我只是这么希望而已。 “你的朋友们应该已经聚集在一起了喔。” 住持很唐突地结束话题,催促小老板留意正在走廊那头呼唤他的同学。大伙儿正要往附近的外送饭馆移动。虽然同学会吃素菜有些奇怪,但彼此都到了顾忌成人病的年纪,这种聚会方式倒也是不错。 忽然间,小老板的目光被贴在走廊柱子上的一张照片所吸引。 那是身穿鲜黄色袈裟的僧侣正在走路的照片。 “这是什么地方?” “嗯……应该是斯里兰卡吧?我已经搞不清楚了。说来丢脸,我年轻时曾经盲目地到处闲晃游荡。” 看来那是住持自己拍的照片。 “刚刚我所说的话,无论如何都请保密。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发现你对那位施主似乎很有兴趣。请你千万不要打扰他,也不要将他的事告诉别人,拜托你了。” 住持神情严肃地低头致意。 不用说,小老板丝毫也没有想跟男子直接说话、或将他的事告诉别人的念头。 他若无其事地回头看着绣球花,幼稚园的庭院里已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阳光消失了,听不见小朋友的嬉闹声,白衬衫的男子身影也消失无踪。 2 住持那番令他心情沉重的话语,随着时间经过逐渐淡忘。但是小老板和那名男子的缘分却还没有断绝。 第三次遇见那男子是在梅雨季节即将结束的一场大雨中。 说得正确点,他们并没有直接相遇。 参加业界聚会的回程上,雨势突然变大,小老板手上的纸袋底下破了一个大洞,所以只好跑到认识的香烟铺避一下雨。 要来一个新纸袋将东西放进去时,大雨依然淅沥哗啦地下个不停。 忽然,他感觉附近有人走过。 抬头。透过毛玻璃拉门,可以看见区隔着店面和住家之间的小路上有人走动的身影。是个年轻男子。小路似乎通往很里面,人影慢慢地消失了。 看见小老板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送上茶水出来的香烟铺老板娘低声说:“那是住在后面的房客啦。” “原来如此,后面有公寓出租呀?” “隔壁的五金行是房东。” 老板娘面有难色地看着拉门。 “还很年轻却没有做事,好像是身体不太好的关系。” “噢。” “情况好的时候,他也会到公车路上的超市帮忙送货。最近则是整天窝在屋里,很少看他出门。感觉有些怪怪的。” 老板娘用手遮着嘴巴。 “噢。” “也不是啦,他其实外观看起来是个很规矩、很老实、很有礼貌的人,长得又很英俊,总是打扮得干干净净的。” 老板娘好像怕被误会是在说人闲话似的,赶紧加上这些话。 听完这些特征,小老板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记忆中那名男子的身影。 该不会是他吧? “奇妙的是他很有小孩子缘喔。我的孙子也常跟他说话,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小老板确定了。一定是那名男子。眼前浮现他在寺庙庭院里被小朋友围绕的情景。 果然他还是没有从痛苦中站出来。 小老板不禁感觉心痛。住持说的那些话鲜明地在耳边响起。竟然发生了那种不幸,使得他失魂落魄、精神恍惚,终至生病…… “奶奶,后面的哥哥是不是刚刚回来了?” 只见一名健康活泼、穿着雨鞋的小男孩跑进来,大约是小学三年级生吧?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大概打从老远便看见那名男子走进小路时的身影了吧。 老板娘板起了脸孔告诫小男孩。 “人家才刚回来,身体好像不太舒服喔。不可以去打扰病人。” “可是哥哥说好要教我怎么组装收音机的呀!” “那就等人家身体好的时候再去。而且今天雨又下得那么大。” “就是因为下大雨,所以才要在屋子里面组装收音机啊。” 这种年纪的小孩,说起道理来还真不输给一般大人。 小老板微笑地看着老板娘招架不住的样子。 “而且哥哥最近都不陪我玩,不是在房间里读经书,就是出门寻找莫名其妙的东西。今天总算是被我给逮到机会了。” 你应该接受佛教教义——小老板想起了住持说的话。至少他还有心向佛——老板感到安心许多。 向还在跟孙子争论的老板娘道过谢后,小老板走出了香烟铺。 大雨还是猛烈地下个不停。 人的缘分还真是奇妙,但不知这到底能不能算是一种缘分呢?然而住在同一个城镇,有那么多终生不曾交谈过、甚至连其存在都未曾留意过的人们;却有也为某些小事而发现其存在、进而开始在意对方的人。 该如何形容他的存在呢?明明平常完全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或意识之中,偶尔又会因某种因素突然浮现心头,扰乱自己心思的那名男子。 梅雨季节已经结束,天候转为酷暑。 每年都是一样,天气热得就像是置身于蒸气浴室一样,路上行人为了避开阳光直射,都尽量走在阴影下。 小老板今天出门商量事务用品的进货事项,归途中也是受不了太热,一看见前面挂着“冰”的旗子,赶紧冲进了冰果室里。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草莓冰,然后摘下眼镜擦汗。 完全敞开的窗户外面吹来一阵凉风,令他不禁吸了一口气。 这时,窗外传来小学生的对话。 “——他最近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他的头脑有问题吧?那个哥哥。” 咦?小老板连忙转过头去,看见两名少年走了过去。 那声音他有印象,就是那个时候的…… “看起来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教我算术的时候也很正常呀。哥哥的自然和数学教得比老师还要好耶。” “那……那个什么呢?就是他说的第三只眼。” “不知道呀。他从以前就说要去找第三只眼。说是谁告诉他的,还一个人嘴里不断重复说他找到了有第三只眼的地方了。我觉得很无聊,就回家了。” “好奇怪哟。” “就是说嘛。” “对了,二班的那个……” 声音逐渐远去了。 心情有些奇妙。 很明显地,他们说的就是那名男子。 他找到了有第三只眼的地方。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简直就像是街头算命——小老板按着因为吃草莓冰而隐隐作疼的太阳穴思索着。 遇到困扰时,站在人多的路上或街头转角等待突然听到的话语,就叫做街头算命。 刚才两名少年说的话能带给我什么指示吗?为什么有关那名男子的事总是会传进我耳里呢? 这时他才发觉,是因为自己很想知道有关那名男子的事情所致。一个连姓名都不清楚的男子。不,名字是什么不重要,他想知道的是那个很像叔叔的男子心里在想什么?背负许多不幸的男子今后将如何度过人生? 吃完草莓冰,滚烫的身体总算降温了。 确定太阳已经逐渐西下后,小老板决定去一个之前没有打算去的地方。 就是让他换新纸袋的香烟铺。 那名男子就住在店后面。连名字是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交谈过,只是几度偶然见到面的男子。 世界静寂无声,暴露在阳光下。尽管已经爬过天顶,火热的阳光依然持续不断地烤焦世界。 小老板站在熟悉的香烟铺前。 路上安静无声。店头没有人,大概因为太热而躲到店里面了吧?不,别说是店头了,感觉整条街上都不见人影。 小老板暂时停留在香烟铺前。 旁边就是那条小路。走入里面,弯进后面的转角,就能见到那名男子。年轻却老成的那名男子。好像圣人的那名男子。 我究竟站在这里要干什么呢? 尽管感觉汗如雨下,小老板依然站在那里。 不过,他终究没有移动脚步。他没有走进狭隘的小路里,而是死心断念转过头,找寻离他最近的公车站牌。 夏天移动着沉重的脚步。 看着毛豆荚、玉米芯、西瓜皮、冰棒枝的数目增加,听着杂货店老板搬运空啤酒瓶时碰撞的声音,夏天慢慢地走过。无视于因为喝太多冷饮而搞坏肚子、一边挨大人骂一边吃正露丸的孩子们,夏天离去了。 夏天感觉就像是永远不会结束似的;真正发觉下一个季节已经悄悄走近,是在听见收音机播报台风来袭的消息的时候。 那天,一早起来就觉得家里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湿气。 不用说,虽然连续好几天的最低气温都超过了二十度,但这很明显就是低气压逐渐靠近的征兆。刚起床的瞬间就发觉自己浑身是汗,着实不是件愉快的事。那一天是小学生的返校日,孩子们和整个屋里都显得闹哄哄的。 一开店门,闷热湿黏的空气就扑鼻而上,令人心情忧郁。 看来今天的天气很快就会变坏。 到附近诊所拿药的母亲,口中念念有词地回到家。 “居然临时休息!” “哇?高野医生他出了什么事吗?” “是我给忘了呀。上次去的时候医生有说什么今天是以前照顾过高野医生的大人物家中喜事。走到医院门口我才想起来,真是气人呀。要是能早点想起来就好了。” 原来母亲口中抱怨的不是医院没开,而是自己的记忆力不好。 “风变大了,我看你还是早点去送货比较好吧。” 母亲一边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对小老板说。 他也有同感。于是便放下习惯在早上理货的工作,决定先出门。 路上吹着讨厌的强风。还只是上午,天空已经变得暗沉。不受控制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打在骑着机车的身体上,似乎还没有夹杂着雨丝,但他的身体已经又湿又黏了。 人们忙着做好下午的防台准备。尽管吹着强风,闷热的气温却变本加厉。出门前换穿的衬衫,早已经因为流汗而贴在皮肤上。 在心中口出恶言的他,突然因为什么而停下了。 不对,是他眼睛看到了什么。 黄色的袈裟。 脑海中清楚地浮现在寺庙中所看到那张照片。 僧侣从正面走来。 是那名男子。那名男子身上披着袈裟。 不知不觉间他放慢了速度,但男子的身影依然在眼前越变越大。当然男子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着他。 他误以为是袈裟的,其实是黄色的雨衣。男子头戴黑色棒球帽,低着头快步走来。 依然是脸色不好、五官端正。脸上的肉又少了一些,露出线条锐利的轮廓。 因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而显得惊慌失措的街头上,只有他还是散发出冰冷的寂静。年轻和老成已融为一体,令人难以判断他是年轻还是年老。果然看起来还是像个身披黄色袈裟的僧侣。 这样子观察他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地,男子的身影便消失在后。 照后镜中的黄色身影逐渐远去。 他要去哪里呢? 看着镜中背影,小老板心想。 他想回头去追,可是现在是绿灯,车又很多。尽管牵肠挂肚,他还是奔往送货的地点。 到了下午,风势更加强烈,雨水也开始跟着进来了。 “还是先把遮雨棚拉上比较好吧?” “可是天气这么闷热,屋里又会变暗。” 妻子和母亲看着屋檐叽叽咕咕地说话。 他将收音机开着,好收听台风的消息。 几乎没有客人上门,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也有些店家提早打烊了。 一边整理进货清单,小老板的脑海中依然有着那个黄色雨衣的画面。不对,在他脑海中,那名男子身上披的是袈裟。 他去哪里了呢?已经回到住处了吗?也许现在正在读经书也说不定吧? “啊!下雨了。” 听见妻子的说话声之后他抬头一看,店门口的柏油路变成白色一片。 大颗雨滴猛烈地敲击在地面上。 “哇!家里的窗户应该都没有开着吧?讨厌,我好像忘了关浴室的窗户。” 妻子自问自答地跳起来,冲回家里。母亲也跟上去看。 父亲和里民会的老朋友们一起去山中洗温泉了。这种天气应该也没办法泡露天温泉吧?小老板悠闲地想着。 下雨的声音越来越大,连放在收银机旁的收音机声音都听不见了。 可是那名男子的脑子里却一片静谧,散发冰冷寂静的氛围独自走着。 男子不断地走着,在雨丝飘摇中,一个人走着。 发呆了一阵子,小老板才回过神听见了收音机的声音,雨势变小了。接下来雨势肯定会忽大忽小地下着。 妻子回来了。 “哎呀,吓死我了,还好雨水没有喷进来。对了,手电筒,被我放到哪儿去了?” “楼梯下面的柜子里吧?” “那是坏掉的啦。就算换新电池也不会亮。上次打雷停电的时候,不是搞得家里一团乱吗?” “是吗?我都忘了。好吧,趁现在我去买个新的吧。” “可以吗?雨很大耶。” “现在变小了,没问题的。我顺便出去吃午饭。上午忙东忙西的,想来,我竟然还没有吃午饭呢。” “那你早点回来。” “嗯。” 小老板这么说完走出门口,才发现雨伞根本不管用。他扶着眼镜,往最近的电器行跑去,接着手里抱着包好的手电筒,盘算接下来要去哪里。他决定去荞麦面店,随便吃盘凉面,就赶紧回家吧。 夹杂着雨水的强风,真是令人感觉很不愉快。 街上已失去颜色,所有人都赶着回家。 远处有警报声响着,是消防车吗? 一冲进荞麦面店,里面居然没有半个客人。这家店中午过后也不休息,一直从中午营业到晚上。 “欢迎光临。真是要命的天气呀。” 不爱招呼客人的老爹,今天倒是难得开了口。 “这风呀,稍微走个一、两步,身上全都湿了。” “这个拿去用吧。” 老爹丢来一块毛巾,小老板感激地用来擦拭头和肩膀。 “凉面一盘,还有啤酒。” “这样好吗?” “今天已经打烊了。天气只会越来越坏啊,哪有生意做嘛?” 看见老爹打开啤酒瓶盖时,小老板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原来是少了平常开瓶时的爽快声音。雨又开始变大了。 雨水打在附近铁皮屋顶上的杂音,让他听不见其他声音。 “啊!” 两人看着天花板大叫。因为太吵了,吵得人心情烦闷。 吃着鱼板配啤酒时,他又听见警报声呼啸而过。 “怎么好像从刚刚开始,就老是听到有消防车还是警车经过?” “是火灾吗?” “这么大的雨还有办法洒水吗?” 他竖起耳朵听着夹杂在雨声中刺耳的警报声。 那声音带给人不安、不幸的感觉。 警报声连绵不绝。才觉得已经远去了,又有新的过来。 看样子出动的车子数目还真不少呢。 “出了什么事吗?” “真是奇怪呀。” 老爹打开了靠近天花板上的电视机。可是里面只是重播着无聊的连续剧,没有什么新闻快报。 吃完一盘凉面,喝过荞麦面的下面水后他抽了一根烟,雨声再度变小了。 “好像雨小了些。我吃饱了,趁现在赶紧回去吧。” “说得也是,谢谢光临。” 听见背后老爹这么说,小老板留下了买单钱。 走到风强雨急的户外时,小老板不禁皱起了眉头。 雨是小了一些,但还是直接打在脸上。 然而接下来的瞬间,他却惊讶地当场愣住。 店前的人影。 那名男子就在他眼前。 仿佛脑海中的情景被人窃取出来,放在现实的人生中一样。 灰色,但轮廓鲜明的剪影。 他无视于全身被雨水淋湿,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橱窗中的那幅挂轴。 他是从什么开始站在这里的呢? 身上没有穿着刚刚的那件雨衣。 白衬衫已完全淋湿了,底下的背心线条清楚的浮现上来。休闲裤被雨水淋成了黑色。头上的棒球帽也湿淋淋的,雨水顺着帽檐不断滴落。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着自己。 一向都是这样,我只是个旁观者,总是走不进他的世界。 忽然间,这种痛苦的感慨袭上小老板的心头。 男子一动也不动地专心注视着挂轴。 小老板也静静地看着男子的侧脸。 仔细一看,男子的嘴唇在动。他一直在喃喃自语。 脸上有着过去从未见过的表情。 有点像是很放心、很无力、又很充实的满足感。 来到这里之前,他去了哪里呢?刚刚走进店里时,并没有看到他呀。在这之前他做了什么事?做了什么让他在这滂沱大雨中那么满足的事?他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小老板不断想着这些。 结果,他始终没有听出男子喃喃自语的内容。 没有听出男子不断地低语着。 我终于可以回答了。 这就是我的答案。 第八章 花的声音 1 Familes(注:Family-restaurant的日式简称,适合全家人用餐的餐厅。),真是个奇怪的字眼呢。 你不觉得吗?每次听到都让我感觉怪怪的。 虽然心里明白它是Family-restaurant的简称,我却总是联想到family-less,没有家人的字去。没错,就跟sex-less的用法一样。 因为那种家庭餐厅的灯光明亮、桌面很大,很多人喜欢坐在里面办公、洽谈业务,或是点份商业午餐来吃。 在我的印象之中,好像没有在这种店里看过真正的家庭聚餐画面耶。大概一般家庭来的时间,都是限定在某个特定的时段吧。像我一向会来的深夜时间,几乎看到的都是货真价实的family-less——一个人、有什么问题的亲子和学生之类的,都是些家庭有缺陷的人们。这些人们就像一根又一根的幽暗烛火一般,散落在灯光明亮的店内。 这种family-less的客人,脸上都没有笑容呢。 最近我发现了一些事。例如:员工的笑脸并非为了客人,而是为了作业手册;客人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看笑容,只是想打发时间、讨厌一个人待在家里,或是转换心情而已。虽然不是最棒的,不过感觉这里还算是个可以待的地方啦。似乎店员和客人到此都抱持着这种了然的心态。所以大家都素着一张脸,不笑也不装出任何表情,各自将自己房间里的日常样貌带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么一想,family-less的字眼倒也满贴切的嘛。 2 嗯……我是结过一次婚啦。 老实说,我不觉得那是必要的。 不,不是对方的问题。我的前妻并没有错,她真的是个好人,尽管是我单方面提出要离婚的,她却没有吵着要赡养费。我不是不喜欢她了,我想她应该也是一样吧。 可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找不到继续在一起生活下去的理由。 为了生活、为了这个家、为了老后、为了面子、害怕寂寞、拥有婚姻比较有助于出人头地。人们提出各种的理由,但看在我眼里却都不是那么的重要。 这个女人怎么会在这里? 结果我每次看到前妻时,心里都会这么想。倒也不是变得生疏或是讨厌她了,就只是很单纯的疑问句吧。Why?为什么这个女人现在和我会存在于同一空间呢? 我想她大概也意识到我怀疑的视线吧。 我受不了你那种奇异的视线。你好像没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有多残酷,可是那仿佛否定了我的存在似的,我真的觉得很痛苦。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所以就更觉得残酷了。 分手的时候,她这么对我说。我想分手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唉,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会结婚呢?因为周遭的人都结婚了嘛。因为我根深蒂固地认为应该结一次婚看看。因为有朋友结婚后看起来很快乐。当身边的人都结婚了,人们不都有一种焦虑感,觉得自己好像被丢在一边了吗? 嗯,对于家事我并不以为苦,甚至对自己的做法还满自得其乐的。 我觉得其实女人的本质是很笨,笨手笨脚、粗枝大叶的。我没有蔑视女性的意思。因为生儿育女本来就是很辛苦的,所以上帝创造女人在这方面也就随便一点、得过且过。我真的觉得男人比较神经质。 我干嘛说这些呢?算了,不提也罢。反正这也不是你想要听的吧? 是呀,很遗憾我没有成为工程师。我虽然喜欢玩机械、做东西,不过却完全没有发明创意、坚持到底的耐性和想成为工程师的野心。现在的工作是业务、企划一把抓,我觉得还满适合自己的。 我常被别人说没有什么欲望。 也常被说是没有情感、个性纤细。 对于没有欲望成为工程师、对于事业没有野心等,有时候我自己也会觉得很遗憾。说实在的,现在的我对于那些仍抱有一些憧憬。 可是提到对于生活的欲望,至今我仍搞不清楚。 为什么住在上亿的豪华公寓、拥有好几辆进口车、盖了别墅就叫做成功呢?我不明白。那些东西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对于住家的需求,基本上每个人不都一样吗?浴室、厕所、睡觉的地方和休闲的地方。就算可能因为有书房、庭院等空间增减,但再怎么大的豪宅,构成要素还是一样的呀。尽管大小不同,但我仍无法理解为什么豪华公寓和国民住宅的价格差异会那么悬殊?说到无法理解,我觉得美国人也是一样。他们的成功也是附设游泳池的豪宅、名车、美女、香槟酒和家庭宴会。真是无聊。看来他们根本没什么想像力嘛。 常有人说我很冷淡,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冷淡。如果知道的话,或许会改善一些也说不定。 那些长期和我在一起相处的人都死了。到了最近,我有时候会想:该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吧?该不会是我的冷淡薄情逐渐转移到相处的人身上,经年累月慢慢累积,终于使得他们无法承受了呢? 离婚的前妻也在分手不到半年就死了。虽然是出车祸,但也有人怀疑说是自杀,至今我仍不知道真相为何。 学生时代的朋友也是一样。四年来我们在社团里一直都很好,就业后,他在分发的部门因为人际关系问题而自杀了。 不过仔细想想,在我身边最早死去的,应该是那个小哥吧。 在你来之前,我老早就忘记这件事了。 3 嗯……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认同那个事件的凶手竟是小哥。 毕竟那个时候我还小,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敢自夸自己对别人的观察很敏锐。 可是社会说他是史上少见的杀人魔、异常的恶魔什么的,我还是觉得无法认同。因为他跟我所认识的哥哥形象完全兜不拢。 嗄?我为什么叫他“哥哥”吗? 这问题我倒是想都没有想过。在我心中,他就是“小哥”呀。我有个大我四岁的亲哥哥,我叫他“哥”,而那个人是“小哥”。不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知道他是那个事件的凶手时,我妈几乎要疯了。或者应该说,就像取下妖魔鬼怪的首级一样,她乐得快发疯了,整天不知羞耻地对着来香烟铺采访的媒体和邻居们吹嘘。我的眼睛没有看错吧,我就觉得那个男人不太对劲,他绝对会搞出什么问题的。 另一方面,她又很怕让媒体知道我和小哥很熟的事,只要看到有人上门采访,就赶紧把我支开来。因为我也不喜欢看到别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挖掘小哥的事,所以只要看到记者来了,我就假装出去玩,顺势逃走。 不过因为看到妈妈太过得意地每天跟客人吹嘘,有一次吃晚饭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她几句。 妈,你好像很乐呢。你那么高兴隔壁住了一个杀人魔吗?还每天口沬横飞地到处宣传? 哎呀,说起那个时候的我妈,还真是可怕!在那之前和以后,我都没有看过她那么生气。顺带一提,被那么狠狠地刮耳光,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不过也许是被我说中的关系吧。事实上从隔天起,我妈便不再说东道西,也开始回避起媒体了。 是呀,小时候我的好朋友是从大阪船场过来的转学生,受到他的影响,我那时说话的关西口音比现在还严重。的确,如果我现在被小孩用那种语气讽刺,不杀了他才怪呢!那个年纪的小孩说话真的很有道理,很正确,也很残酷。 嗯,事到如今,我不禁有些同情我妈了。 自己的小孩和住在附近来路不明的男人很亲近,却对自己说的话充耳不闻,甚至还有一大堆歪理。虽然担心,却不能做什么。身为母亲遇到这种状况,当然会既不安又一肚子气吧。 那个年轻男子虽然没有工作,但他的行为举止、外观打扮又没有问题,根本没有毛病好挑。我妈应该一直很想找到借口让自己的小孩和男子脱离关系吧? 结果找到了,就是那个事件。而且那个人还因为自杀离开人世了。 我妈安心了。那名男子已经和自己儿子毫无瓜葛了,而且还证明了自己的眼睛没看错。难怪她会那么兴奋。 话说回来,所谓的社会共同体从过去以来,对于独自一人生活的男性就都很冷酷。比方说那个小哥,他是因为家人被杀而长期生病,精神状况不适合工作的,却被说是“游手好闲的年轻人”。 像我,是因为大家知道我离过婚,所以还好。不然一有什么状况,首先就会被当成可疑人物处理。实际上许多事件的发生,也都是因为无业的年轻男子所起。 最近社会对于有家庭的单身者,也是憎恶得很厉害。那种厌恶的情感是怎么回事啊?我们既不羡慕别人有家有室,却也不曾否定呀。我们也希望他们能过得幸福,完全没有妨碍他们的意思。可是他们不但不同情我们,居然还嫉妒我们。以前的人,就只会一味的同情吧——独自生活,真是可怜、悲惨的人呀。可是现在,同情之余却还夹杂着嫉妒,认为都是我们这群人在享乐。 即便迟钝如我,也能强烈感受到那种恶意。 可是比起过去,现在的社会已经比较能接受各种的家庭型态了。 想来,那个时候的小哥,应该真的很孤单吧。 4 他是个安静的人。我觉得他的头脑真的很好。 他教我自然和算数时的明快俐落,至今我仍印象鲜明。我现在能身为一介小工程师,都是小哥的指导有方。 能把简单的事说得很复杂,这种人到处都有。能够深入浅出说明困难的事,却是少数。 小哥在提到学问相关的话题时……该怎么说呢?感觉小哥好像能在脑子里建筑立体的理论架构,缜密细致,自成体系。因为任何细节都很完备,所以不管从哪个方向提问,都有其一贯性,容易形成概念。 而且小哥不会因为对方是小孩子就改变态度。小哥知道小孩子会本能性地察觉自己是否受到平等的对待啊。所以,小哥很受到小朋友的喜欢。 所谓的大人,其实给予小孩子的时间是很吝啬的。 假如自己能够运用的时间是一百,那么用在小孩子身上的只有十吧。邻居大人们用在别人家小孩子身上顶多只有二或三吧?开口召唤时,也能很明显地看得出来对方大概只打算用一的时间。所以只要他们说了什么让小孩子紧咬着不放的东西,感觉自己要花的时间得从一变成三的时候,他们就会赶紧丢下小孩子逃跑。 小孩子对于大人不愿意将时间花在他们身上,是很敏感的。对方越是吝啬,小孩子就越想要索取,拼命地想从大人身上夺取时间。但大部分获得的都是反效果,终归失败,于是小孩子便越来越不相信大人。 明明平常对于时间吝啬得要命,可是一旦发生什么事情,父母亲和老师们就会说:“来,什么都别隐瞒,全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吧。” 不给小孩子自己的时间,可是却要求小孩子把时间完全贡献在他们身上?小孩子当然会反抗啊。 然而小哥却不吝于给小朋友时间。当然,可能是因为实际上他并没有在工作的关系吧。 小哥人很好。 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呀。 只是他有时候会说些奇怪的话,可是并不会让人觉得可怕或是异于常态,反而有种飘飘然、遗世独立的感觉。与其说伤害人,他应该更像是容易受伤的类型吧。他不会欺负人,而是被欺负的那一方。 说到读书的事时,他头脑清晰绵密得吓人。可是说到其他话题时,他的眼光就会立刻变得涣散,仿佛身处在梦境一般。 他几乎从来不提自己的事,问他也是被岔开。 的确,在出事之前的几个礼拜,他老是读经书,根本不理我。 我还是无所谓,常常去找他,因为我已经习惯放学回家后跑去跟他打声招呼了。 但是不管我怎么找他、麻烦他、哀求他,他也只是一脸悲伤地看着我。看到他那种目光,我便说不出话来,只好乖乖地回家了。 啊,对了,他常提到第三只眼的话题。 他常常喃喃自语说:只要修行,就能突破获得吧。 我对那个话题毫无兴趣,只要他一提起,我心里就想小哥又开始说梦话了,从没仔细听,所以也就没有记住什么了。 我比较有印象的,倒是声音的部分。 嗯,小哥说话的时候,常常会有突然看着天花板或是窗户外面的瞬间。 问他怎么了吗?他说有声音。 我说你是不是听错了?他却摇摇头。 小哥每次都很认真地说。 我听见了花的声音。 5 的确,像这样说出来,听起来是很荒唐无稽,可是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从小哥嘴里说出来,感觉却一点也不可笑。 因为在条理井然地讲解三角函数、方程式时,他也会“啊”地抬头看着各种方向。 又听见了吗?我也习以为常了。 当然,我是完全听不见的。 花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什么花?我也问过他:是什么样的花呢?是樱花还是郁金香呢?还是说只要是花都可以? 小哥听了只是暧昧地摇摇头。 他回答说是白色的花。漂亮的白花,盛开的花,开得很多的白花。 只要我一问,他就会那么回答。 白色的花也有很多种呀。像是百合、菊花、木莲呀?我举出许多花的名字,哥哥只是摇摇头。 小哥说那是很好听的声音。 听到那个声音说话时,小哥似乎很高兴。 嗯,小哥的五官长得很端正。平常他总是低着头,感觉有些寂寞的样子。可是偶尔笑了的时候,却很俊美喔。小哥听到花的声音时,总是显得很高兴又英俊,看到那样子的小哥,我自然也觉得很高兴。 当然,他到底有没有听见我不知道。不管他有没有听见,我都无所谓。因为即便是身为小孩子的我,也知道小哥精神上有其脆弱的部分,只要小哥的心情能变好,我觉得也不错呀。 嗯,关于声音的事,在事件公诸于世后,的确被写成许多可笑和奇怪的说法。说什么他是听到上天的声音,指引他去杀死那一家人的啦,或是因为他受不了每天听的声音之类的。我也读过几篇周刊杂志的报导,那种写法岂不是把小哥完全当成变态看待吗? 是呀,遗书上也有写着类似的内容,但我不认为是像报导写的那样子。 问题是,那个声音真的存在吗? 嗄?我有跟警方说呀,不过最终他们还是不相信我吧。因为看见那张纸片的人好像只有我嘛。 那是发生在事件之前的前几天吧。 我看见小哥很慎重地拿着那张纸片。 下课后,我在去朋友家的路上,正好遇见了正在走路的小哥。 小哥,那是什么? 小哥很高兴地捧着那张纸。因为他很慎重地用双手捧着,所以我不禁好奇他手上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是声音给我的。 哥哥如此回答。 我听了大吃一惊。当然我知道那是小哥经常提到的那个声音,只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想过那个声音真的存在。 给了你什么呢? 我看着小哥的手里。本来以为他的手上应该什么东西都没有,但令人惊课的是,上面有着一张类似草纸的纸片。有折叠过的痕迹,一眼就能看得出上面用工整的文字写着两个住址。在这一瞬间,我觉得那应该是女人的笔迹。 我无法完整看到上面的住址,只知道其中一个写着“山形县”。 小哥像少女般露齿一笑后,走回住处。 当时我也没有很留意那件事,只是脑海中不免想着小哥所说的“声音”,或许真的存在吧。 想起这张纸片的存在,是在小哥自杀、警方大批蜂拥而至、媒体穷追不舍这些风波平息很久之后的事了。老实说,在那之前我真的忘了。 最初的波涛过去后,刑警又来过一次,我说出了小哥的事。由于刚开始的刑警们都显得杀气腾腾,我妈也不太愿意让我说出有关小哥的事,所以实际上,那是我头一次能够好好跟警方谈谈。 那名刑警先生好像学校的老师一样,态度平稳,看起来很老实。同行的还有一名胖胖的女警,两个人都是很好的听众,很容易在他们面前说话。 刑警先生听到我说小哥手上拿着那张纸片时,显得很有兴趣。 直到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其理由何在。 因为纸片上所写的很有可能是订购那些下了毒的啤酒、果汁的委托人位于山形的医院住址,和有许多人遇害的送货地点——那间医院的住址。 6 换句话说,小哥从某人手上接过纸片,要他根据上面的地址开立单据。只要稍微一想,就会知道这多么重要的事实。 意味着有另外一个人和这个事件有关。 在小哥被断定是凶手后,教唆杀人的可能性依然甚嚣尘上。警方很清楚哥哥的精神状态,但又查不出来他有任何动机。 小哥的交友关系也被彻底调查过了。听说只要是看过他的人,也都遭到详细的讯问。连小哥经常去看佛像的那间寺庙住持也接受好几天的讯问,气得抗议自己简直遭到如同了嫌犯一般的待遇。 最大的问题是他和委托人的山形医院,以及被下了毒的青泽医院之间有何关联。同住在一个城市,他知道遇害的医院也是理所当然。至于他怎么会知道被害人朋友的山形医院住址,则是该事件之中最大的谜题。 结果似乎教唆杀人的可能性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一组男女的刑警之后也常来。尽管我提过很多次那张纸片的事,但因为始终没有找到那张纸片,刑警先生的表情也越来越紧绷。我知道刑警先生相信我所说的,只是从他说话的语气听来,警方对外的说法似乎已偏向是小哥一个人犯案的结论。 可是我看到那张纸片是事实呀。也确定那不是小哥的笔迹。因为小哥在教我功课时,我常看到他的笔迹。 哥哥的字很有个性,笔压得很用力,写出来字却很小。那张纸片上的字,根本就不一样,漂亮的笔迹显得十分流畅。 我觉得很不甘心,想不透为什么是那样,但当时的我根本无能为力。比起事件的真相,我更不满的是没有人肯相信我看到了那张纸片。我甚至没想到那张纸片能够证明哥哥的清白。 不过事到如今,我更加相信他的清白了。 果然小哥还是被陷害的。 真凶?肯定是个女的。 7 不,我不认为小哥有女朋友。 事实上他几乎不做任何的人际往来。他虽然很容易跟小孩子亲近,却很不擅长跟大人来往。 而且附近的大人们也都瞧他不太顺眼。 光是他没有工作在家闲着,已经很惹人嫌了,偏偏小哥住处的房东——那对五金行老板夫妇,又是附近最难相处的人。 总之,他们夫妻俩的脾气都很怪。不管是丢垃圾的规定、里民会的工作分摊,他们总是会和邻居起纠纷。就连那栋公寓,他们也没先告知周遭一声就盖了起来。一下子来了许多新房客,每天在私人巷道进进出出,引起附近邻居怨声载道。 由于房客多半是工匠或是餐饮店的老板,几乎很少跟邻居们碰面,大白天就只有小哥一个人最醒目。于是他们对于五金行的反感和对公寓住户的偏见等,全都由小哥一个人承担了。不知道该说是运气不好,还是他就是属于那种容易被人欺负的类型,老是低着头,一副很对不起人的样子,就更招人怨了。 可是女人家的眼睛倒是很尖。 谁叫小哥长得那么帅。虽然憔悴却很有气质。弱不禁风的样子,看在女人眼里反而更添一种男性魅力。 小哥在我妈这种良家妇女之中也许风评不好,但我却看到许多年轻女孩总是偷偷地打量他。还有,从事特种营业的小姐也常露骨地跟他搭讪。 当然小哥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事,常常被调侃得很惨,才面红耳赤地逃开。 我记得有一次他被批评:一个大男人,干嘛装成柳下惠的样子?我不知道谁是柳下惠,回去问我妈后,还被着实教训了一顿。 好像有一个经常缠着小哥的女人,是卖猪排饭的女孩还是咖啡厅的女服务生,我忘了。我曾经看到她很认真地对小哥说:你生病了,我可以好好照顾你。你必须要找个人定下来才行……那是个看起来浑身肥油、身材胖大、土里土气的女孩。小哥觉得很困扰,拼命想躲开她,却反而造成了女追男的画面。 大家躲在背后取笑他们俩,那些曾经调侃过小哥的姐姐们更是瞧不起那个胖女孩。女人对于长得比自己丑的同性,怎么会那么残酷呢? 说什么乳臭味干的小女生真是不要脸啦、长得那副德行还想叫别人定下来、大概只能够撑个三天就不得了云云。那个胖女孩被说得这么难听,居然无动于衷。其实两边都是可怕的女人哩。 不过从那个时候起,女孩就不见人影了。听说是跟着父母把店给收了,回去乡下老家。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总之,我还记得小哥一脸安心的表情。 除此之外,就没有听说他和女人有什么瓜葛了。 至于那个“花的声音”,我绝对相信是女人。什么白色的花、好听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女人,没错吧? 刚刚我也说过哥哥每次提到那个“声音”,就显得心情很好。我还注意到小哥自从提起这件事开始,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刚好跟读经书的时期重叠。该怎么说才好呢,我也说不清楚。好像是找到了目标吧。听起来也许很老生常谈,不过应该就是他找到了心灵寄托吧。 至于是不是就是那个“声音”,我很难说是或不是。 在那之前的小哥,感觉上有些不安。好像不知道生活的重心该放在哪里,像在树叶上打转的水滴一样,遭受风吹雨打早已经让他遍体鳞伤了。然而在那事件发生之前的小哥,却仿佛有了信念一般。 他还是一样看起来很哀伤,但有一种接受命运的达观。 小哥究竟是找到了什么呢? 小心翼翼打开瓶盖下毒时,小哥的眼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小哥手很巧,做事很认真。他一定很慎重其事地进行作业吧?在自己房间一瓶又一瓶地重新盖好瓶盖,注意不要有盖歪的瓶盖或是泄了气的啤酒,免得让别人看出有打开过的迹象。 去快递死亡的小哥。 小哥一向吃得很少。没有好好进过餐的他,体力当然很差。可是跑去送啤酒和果汁的小哥却显得神采奕奕,一点都没有可疑之处。究竟是什么驱使小哥变成那样的呢? 在那么恶劣的天候下,运着下了毒的饮料,小哥眼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8 自从那个事件引起社会轩然大波开始,小哥就因身体不适而躺在屋里休息。 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几乎已忘记了小哥的存在。 连我也跟着身边的大人们一起兴奋。当时整个城市都陷入异样的气氛,到处都看得到警察。 调查继续进行的过程中,夏天过去了,小哥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日渐衰弱。 我也几乎都没去找他了。 一方面是因为他从前一段时间起就不陪我玩了,而且当时我也正好迷上了棒球。 直到新学期开始不久后,有一天我才灵机一动,想到去看看小哥怎么了。 站在小哥的房门前,我心中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过去不知道已经进去过多少次了,当时我却有种很强烈的抗拒感,不想走进他房间。 我在门口磨磨蹭蹭的。想进去,又觉得不可以进去。 这时走廊上,出现一个剃着五分头的男子,吓得我几乎要跳起来。 男人问我是不是要找那个房间里的人?听他的口气,应该是工匠之类的人吧。 看我点头,他叫我回去。赶快回家比较好,住在里面的男人生病了,好像是肺部有问题,搞不好那种病会传染给小子你,他一直都是长病不起的样子——男人这么说。当时我很害怕,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对方人很亲切。如果真是肺结核,那可就麻烦了。 我赶紧夹着尾巴逃跑,但始终忘不了站在小哥房门前感受到的异样气氛。我总觉得房间里面的男人,已经不再是我所认识的小哥了。 9 我最后一次看到小哥,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 在前往公园集体上学的集合地点时,突然和一个白色身影擦身而过。 觉得纳闷的我回头一看,对方竟是小哥。 也难怪我会觉得是个人影。小哥消瘦得很厉害,一头蓬乱的头发,简直就像老人一般憔悴。他的肩膀下垂,很明显地已经瘦得前胸贴后背了。 我叫了一声“小哥”,他停顿了一下才过头来。 “嗨。”微笑的小哥果然还是小哥,但他衰弱的样子实在非同小可。就像枯木一样,皮包着骨头、眼眶也深陷。 看到他变成这样,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要去听声音说话。 小哥不待我问,便自行回答,然后转身迈步离去。看他连走路都有问题,脚步踉踉跄跄,直教人担心他会不会在半路上倒了下来。 我站在那里望着小哥的背影良久,直到发觉该去上学了,才连忙跑开。 房东发现小哥,应该是在那之后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内吧。 大概是因为连日来的好天气,气温也升高的关系。 住在两边的房客都抱怨小哥的房间里传出了异臭。 附近的人都谣传说:要是在冬天,房东一定放着不管。之所以报警,也是因为其他房客已经知道了。如果不知道的话,房东一定会自行处理掉遗体,然后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寻找下一名房客。还说因为小哥早已付清了这半年的房租,所以房东根本没有损失。 房东没有销毁遗书真是奇迹——大家在背后议论纷纷。大概是因为两边的房客一起跟房东进去里面,所以他才没有机会丢掉吧。 小哥没有亲人,如果当初是被当作不耐病痛而自杀,遗书和所有物品都被销毁的话,那个事件搞不好就会永远陷入迷宫里。 可是遗书被发现了。而且人们也发现了内容的严重性。 于是揭开了那个可怕事件的第二幕。 10 事件的影响吗? 我不知道耶。我倒是有受到小哥的影响,比方说成为一名工程师。 而且我也不认为小哥是凶手。 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一定是有人利用了小哥的精神脆弱,现在正逍遥法外。做得还真高明!把所有的罪都推到小哥一个人身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书?我不知道欸。写了那个事件的书?我没听说呀。噢,还很畅销吗?真是好管闲事的女人。那结果凶手是谁?书里面没写?那也难怪,因为不是小哥做的嘛。 说完话之后肚子就饿了。我可以点份明太子意大利面吗? 自己做的话,还要剥鳕鱼卵的皮膜,麻烦得很呢。 前妻讨厌鱼卵类的东西,说什么痛风很可怕。可是因为体质的关系,痛风多半是男人才有的毛病。她真是个爱为奇怪事情担心的胆小女人。 她还很害怕下水道的洞口,绝对不敢把脚跨过去。理由是因为小时候淹大水,听说有小朋友跌进了盖子脱落的下水道里淹死了。 每次都踩在下水道的盖子上,你绝对不会掉下去吧。 我还记得她这么说过呢。 看你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站在旁边的人家可是都快吓死了。这个人总有一天会掉进洞里吧?是今天吧?还是明天呢?每次我都想着这些,心里七上八下的。可是你完全都没有发觉到。 你不觉得莫名其妙吗? 哈哈!所以大家才都会死掉嘛。因为他们连我的压力都帮我承担了。 就像小哥一样,一个人承受着所有人的压力死去了。 小哥是牺牲者呀! 小哥常去看佛像的那间寺庙接管了小哥的骨灰。那里的住持是个有些奇怪、很有意思的人。当然,小哥并没有举行像样的丧礼。我很想去跟他告别,却没有机会。听说那两名刑警有参加小哥的秘葬,我想那是因为他们也不认为小哥就是凶手的关系吧。 11 高中时期,我曾经想起小哥一次。 那是在炎热的夏天。 我刚参加完棒球的比赛回家。很凑巧地。一个人走在一条从没走过的路上。 没有风,整个城市显得有气无力。 很热。因为球赛打输了,我又很累,心情简直是荡到谷底。当时还是强调精神主义的时代,根本没有补充水分的想法。因为太累了,我连喝水的气力都没有。 大概是陷入一种热坏了的精神状态吧。 快死了,我边走边想。感觉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 “那你就去死呀。” 突然,我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那声音鲜明得令人心头一惊。 我停下脚步看着四周。 柏油路上冒出了热气使得周遭景物有些模糊扭曲,路上没有其他行人。 我有些错乱了,还以为是自己的头脑有问题。如果说是幻听,未免也太清楚了。 可是周遭没有任何人在。 那声音像银铃似的——我脑海中浮现这样的形容词。非常明亮、清脆,是一种很怡然自得的声音。年轻女孩的声音。那个声音就是这样。 我猛然一抬起头,看见眼前开满了纯白色的花朵。 是百日红的花。 排山倒海的白。盛开的花朵几乎让整个树看起来像是全白的一样,甚至令观者心想:这花绽放得非常灿烂。 我觉得十分恐怖,恐怖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吸干了一样。实际上,我很担心自己的体温是否正在下降,那种发冷的程度至今仍让我记忆犹新。 对,这就是小哥听到的声音,我心想。 真是不可思议。长年以来,我一直都忘了小哥的存在。不论是那个事件,还是小哥的死,我早就已经忘光了,过着自己的生活。可是在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小哥。 还记得“该怎么办才好”和“原来如此”这两种恐怖和理解的心情,同时在心头交错。 我茫然地呆立在那里,接着突然间,我终于发觉这不是我的幻听,而是真的听见了说话声。 百日红树的后面有个窗子,里面传来好几个女人的谈笑声。窗子好像是打开的。 我的心情有些平稳了。什么跟什么嘛,原来我把树后面窗子里的说话声当成了花的声音。仔细想想,这种情形不也很稀松平常吗? 那是一栋古老的豪宅。感觉有些荒凉寂寥。西式的建筑风格,墙上有着三扇圆形窗户。 原来好像是开医院的,招牌有被涂过的痕迹。 我调整好心情,继续往回家的路走。可能是自己觉得“天气快热死人了”的时候,刚好听见窗子里的人说出“那你就去死呀”的句子。我如此自圆其说,让自己回复到平常心。 可是我想:小哥应该是听到了那个声音吧。 那你就去死呀。 那天早上,小哥也听到了这句话。 语声是那么明快、清脆。 被那个声音毫不在乎地那么一说,似乎任何人也不得不照做吧。 所以哥哥说了声“是”,就回到房间,亲自在脖子上套上了绳圈。 第九章 一些片段 1 “世界消失了耶。” “嗯,真是不可思议。有时候,海浪声也会有消失的瞬间。” “真的耶——真的变得好安静喔。我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一样。啊,还在继续耶。” “嗯。” “好像这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样。” “对啊。” “哎呀,还在继续耶。很难得会持续这么久耶。” “西班牙人称呼这种情形是‘天使经过’。” “是吗?好美丽的说法。指的是这种安静的瞬间吗?” “嗯。应该说,那种说法指的是好几个人在聊天,突然间所有人都同时变得安静的瞬间。大概他们那里的人比日本人爱说话,所以才会觉得那种瞬间很稀奇吧。” “哦?是吗?” “好像是基督教派的说法。” “可是我们家也很热闹呀。” “说得也是,因为是大家族嘛。” “随时都有人在、电视整天都开着,吵死人了,根本没有天使经过的时间。” “那不是很棒吗?随时都有很多家人在你身边。” “才不好呢,我们家是天使不会经过的家耶,所以才会那么……” “才会那么?” “没有啦。我们家是连给天使经过的缝隙都没有的家啦。” “家人都在的家,比起一个人的家要好多了。” “好想只有一个人哟。” “嘎?” “我想变成一个人。” “为什么呢?” “如果不行的话,至少不要跟那种不在一起就不行的人,或是自以为非得跟我在一起的人,而是跟我想和对方在一起的人共处。” “大家都很以你为重呀。” “是我太不懂得珍惜了吗?居然想自己一个人独处。可是我很想去只有我一个人的国家,要不然只要两个人的国家也好。” “啊,又来了。” “有许多天使正在经过吧?他们一定是在听我们说话吧——就像我妈一样。” 2 人类的罪孽深重,有许多一出生都有的原罪。会出生在这个人世间,就是最好的证明。人类必须在罪过中忏悔地生存下去。不信你看,这世界上充满了多少的苦恼?充满了多少的血腥和暴力呢?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是一种罪过,还能是什么呢?这就是人类罪孽深重的最佳明证。欢乐非常短暂,比起深深苦海,不过就像是射进苦海中的一小束微弱光线罢了。 赶快悔改吧。从孤独的呱呱坠地那一瞬间起,罪过就是罪过。自觉个人所背负的罪孽是很重要的喔。祈祷吧。一定会有人看着你的。绝对会有某个人看见你的犯罪的。 你那罪孽深重的堕落、你那邪恶的意志。 一定会有人看着那样的你。 3 “知道乌托邦吗?” “嗯。” “就像中国的桃花源一样,那是一个梦想的国度。意思是每个人都很向往的理想国。” “对呀。那是汤玛斯·摩尔(Thomas More)的小说。” “汤玛斯·摩尔?他是谁呀?” “他是十六世纪英国的思想家,也是政治家。因为反对亨利八世的离婚问题,被判为反叛罪处以死刑。受到了文艺复兴的影响,他将没有宗教和王权等障碍物的平等社会称为乌托邦,视为一种理想。” “哦。” “当时被认为是一种空想,就像是当成科幻小说一样看待。” “哎呀,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我还以为是更漂亮、像天堂一样的地方呢!” “嗯,因为在西方世界,宗教问题一向占了很大的比例。” “本来还很想去的,那就算了。去别的国家吧。” “别的国家?” “我连名字都已经想好了,就叫我们的国家。只属于我们两人。啊!有人来了。” “是一些小朋友啦。” “皮皮!皮皮!” “皮皮?这个人是谁?” “他是谁呀?” “这个人是我的‘友人’呀。” “尤金(注:“友人”的日文发音同“尤金”,这里指小朋友会错了意。)?” “他的名字叫尤金吗?” “尤金?” “对呀。” “尤金、尤金。尤金,我们一起玩吧?” “一起玩吧,尤金。” “好吧。那我们去那边,在教会的庭院里玩吧。” 4 有一个寂寞的爷爷。 长久以来,爷爷都是一个人生活。因为他的身体虚弱,常常昏昏沉沉地梦见小时候。 真是不可思议呀。过了好几十年的独居生活后,渐渐地,童年往事就能像是昨天才刚发生似的回想起来。比方说,对了,你们还记得去年妈妈发给大家的饼干吗?就是那种味道好香、掺了红茶叶、做成小熊形状的饼干呀。我这么一说,你们应该就能想起来吧?那种好棒的香味,很有圣诞节的欢乐气氛,感觉就好像是昨天的事一样。 像这样,爷爷的童年往事——戴着草帽在河边抓鱼啦、在海边玩仙女棒啦——他可以清楚地回想起来。因为这些美好的回忆,比起自己长期受到病痛的事要重要、美丽多了。 爷爷最喜欢玩仙女棒了。一到暑假,就会和亲戚的大人们和邻居的朋友们一起玩仙女棒。他也喜欢看烟火,只要一有烟火大会,就算有点距离,他也会一马当先跑去占位置。抬头仰望点缀着夜空五彩缤纷的大型烟火,总是令他百看不厌。一边听着引起肚子共鸣的“砰!砰!”声音,一边看着在夜空中散落的烟火。他最喜欢烟火的亮光映照在自己脸颊的那种感觉了。你们大家不也看过烟火大会吗?看着烟火的朋友的脸,也会变得好像只有黑、白两色一样。 可是爷爷是很寂寞的,就好像你们一样,没有可以跟他一起玩的朋友。他只能每天昏昏沉沉地回忆着小时候看过的烟火。你们说爷爷是不是好可怜?因为你们随时都有一起玩的朋友,爷爷却没有。 这是个秘密喔,大家要不要一起去爷爷那里陪他玩呢?我们带着爷爷喜欢的仙女棒,跟他一起快乐地玩吧。你们说这个主意好不好?不可以跟其他人说哟。我们偷偷去,让爷爷吓一跳。他会有多惊讶呢?他会有多高兴呢?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第十章 下午的旧书店街 1 八月二日(星期六) 雨天。突然变得闷热,好难受。我赶紧买了帽子。 一口气访问了2、3、5。K君很快便适应了,一切很顺利。真好。每个人平均约花费一个半小时,几乎都是在回忆往事。没有值得一见的内容。不过大家对于当时的事都记得很清楚。每个人的眼光都显得很怀念,很有意思。 民宿里没有冷气,好热。录音带好像都快听坏了。挥汗如雨地听写。 傍晚,一个人去了M,没开。门口有张纸,好像是临时休息。 八月三日(星期日) 很暧昧的天气。还是一样闷热,无法成眠。 今天访问1、7、8。1已经过世,7也住院了。取得到医院采访的许可,要先和对方联络好采访事宜。8不到二十分钟便结束采访。不过因为听写录音带很辛苦,决定今天要专心听写才行。 傍晚,雷雨。雨停后,稍微凉快了些。 八月四日(星期一) 突然放晴,炎热一如真正的夏天,连走路都很难受。忍不住一直猛喝可乐,该反省。 于K市综合医院访问7。好怀念,对方还记得我,还介绍了21给我,太好了,对方选说要帮我联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又去M看了一下,还是没开。问附近的人,据说是亲戚家发生了不幸。 去看了S和T。发现了好几册G过期杂志。 晚上听写录音带,一点进度都没有。说话的时间只有五分钟,听写出来却很费工夫。早知道就该练习速记。 八月五日(星期二) 晴天。无情的酷暑。K君好像也热坏了,所以今天是观光日。看了庭园、吃了中华凉面。K君对“群青之间”很有兴趣。 让K君回民宿,我去访问4。气氛有点危险,对方似乎怀疑我的动机。中间有彼此安静无语的场面,感觉有点累。 看了一下Y、A、H。店很小,不好找。感觉不像有G那种过期杂志。回到宿舍,两人小酌了一下。K君一个人猛说话,我觉得好累,对他有点不好意思。那就多给他一点工资吧。 八月六日(星期三) 晴时多云。9和12一直都不在家。10、11、15、16拒绝受访。11说提早过暑假不在家,大概是借口吧?K君好像宿醉,精神不好,我让他休息(希望他能专心地听写录音带),自己去访问13、14。原不抱任何期待,意外的是收获不少。从外表看来,恐怕很难理解如何联系在一起吧。 绕去M看,开店了。因为很疲倦,所以只稍微逛了一下,确认书架的位置。 八月七日(星期四) 晴天。K君好像热感冒了,身体不适。因为只要不走在大太阳底下就没事,所以他一直在听写录音带。不过房间里面也跟地狱一样,我忍不住买了果汁喝。光是果汁费就用了不少。录音带也是很快就用完了,整打买也很贵。9已经过世了。12还是不在家。17、18只接受电话采访。 八月八日(星期五) 晴时多云。K君恢复健康,专心帮我听写录音带。 访问21。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很有意义。 乘势访问20,不得要领,浪费时间。 去M,跟老板聊天。 八月九日(星期六) K君回东京。带走一部分录音带要在家里听写。感谢。 上午访问19。 去M,听老板说话,马上帮我留了好几册的G过期杂志。 晚上难得一个人发呆。 21想起某些事来电。 打算明天再去采访。 八月十日(星期日) 再度采访21,有点受到冲击。既是预想得到的,也很意外。 先回民宿整理资讯。下次何时能来?应该是大家都回来的中元节吧。 去M和老板聊天。两人一起找书,买了几本。 晚上一个人听写录音带。剩下的是习题。真希望有人帮忙,但无法增加人手了,看来只好自己动手。 2 没错,就是这个笔迹。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种字。 方方正正、很冷淡、看不出感情的一致笔触。 我几乎都忘记了,曾经做过这本书。尤其是已经离开出版界多年了,更是忘得快呢。 老实说,我是很想永远都能做新书,可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呀,结果就成了无趣的管理阶层了。 当然只要一听到书的书名,我的记忆就都回来了。自己做过的书我都记得,毕竟每一本都是我所爱过的呀——不论畅销还是不畅销。 接到来电的时候,我也很惊讶呀。没想到过这么多年了,还能听到这本书的名字。可是说来也很奇妙,一听到书名时,好像当时的事都在身体里面醒过来了。 当时卖得很好呀。 也成为一时的话题呢。读者的回响很大,他们说当时有看到该事件的报导,但不知道竟是这么严重的事件。 不过打来责备的电话也不少。 首先,对书名表示不满的就占了大多数。大部分读者都骂说:对于那么悲惨的重大事件,居然用“祭典”两个字,算什么嘛!可是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书名呀,也很符合内容。虽然说是“祭典”,但也有对神明祈祷的意思,同时也能传达出对作者而言,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主题。所以当初就直接通过了。 没有出文库本。因为没有得到作者本人的许可,而且这种以时事为题材的作品,通常也不方便出文库本。 那位女作者吗? 她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个人。当时还只是个大学生,态度却显得很沉稳。 说到要出书,大部分的人多少都会很兴奋,她虽然有些惊讶,却没有那种喜出望外的感觉。 她甚至觉得很麻烦,一开始还拒绝了我们。 不过几经说服,她才莫可奈何地答应,但感觉做这种事将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所谓的“做这种事”,是指她为别人的事进行采访写作。 她好几次提到,出书完全是出乎预料之外。 当初是打算用来当作资料,并没有要给外人看的意思。 我想那些应该不是她的谦虚,而是真心话。 我多少能听得出来。在谈话之间,有些人今后会继续写作、踏上作家的路;有些人则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她就是那种仅此一次的感觉——因为本人也很强烈的要求这一点。 事实上,这本书出版之后,我就几乎没有再见过她。交给她打样之后,见面的次数便屈指可数。上市之后,有许多采访的邀约,她都表示无意接受访问,要我们全部加以拒绝,搞得宣传部很困扰。因为有关作者的背景资料,只有我们提供的那一小部分而已。她说了一个很勉强的理由:因为自己也是事件的关系人,不想表现得太过招摇。 社会还以为是我们出版社把作者给藏了起来。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呀。 她好像对于书卖得好不好、评价如何一点兴趣都没有。感觉好像出书之后,书就已经离开自己的手一样。 3 一开始读到时,我很兴奋。 感觉不像是一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女生写的。构思缜密、叙事冷静、文笔也很稳定。如果不是因为先知道她是大学生,我还真猜不出来是几岁的人写的。 还有……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这样的用词恰当与否?我有一种不吉祥的异样感觉。 嗯……我也说不清楚。不只是作者写的东西,还包含了只存在于书中的冷酷视线,好像奇妙的磁场一样。书中给人那种感觉。 我想你也知道,这世界上就是有所谓的fluke (偶然的幸运)。 所谓的侥幸或是新手的好运道,的确是存在的。 人在创作某些东西的时候,无关于作者的企图,刚好会有什么东西附在身上。因为作者没有写下一本书,所以这本书是否只是侥幸就不得而知了。但总之,其中是含有这种成分的。这个真实的事件和帝银事件并称是耐人寻味的事件,结局也都是充满了疑点。因此我早就算准了应该会形成话题吧。 我不知道这本书到底写出了真相没有?大概对这个作品而言,那不是问题所在。硬要说的话,倒是跟卡波提的《冷血》的感觉相近吧。无法归类是创作文学或非创作文学,很难贴上标签,又不能说是文艺作品。整本书的内容令人有些不安,但那就是这个作品的魅力所在吧。 在我过去所做过的书当中,这算是一本风格和性质都相当特异的作品吧。跟其他书都不太一样,就是有其特色,仿佛存在的世界很不同。感觉就是这些吧。 4 是呀,她最初开出来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我们接收这个纸箱。 是的,这是她写稿时所采用的所有资料。 现在她手边应该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吧。因为全部都在这里了。 里面有很多录音带喔,不过不知道那些带子现在还可不可以听。我想是不行吧。我一直都当成是私人的东西放在公司的架子上。要说是我的保存方式太糟糕,那我也没有话说。她倒是很干脆地表示要丢要烧,随便我处理,总之她就是不想留。所以一校对完,她就毫不留恋地整箱寄过来。 没有,我只是稍微过目一下,没有仔细地看完全部。对我而言,只要确定是她自己调查、自己完成的作品就好了,没有必要翻箱倒柜地查看内容物。 可是就算她要我自行处理,我也办不到。 那本笔记是她的采访日志。 内容很平淡,就像她的人一样,平平淡淡的。 里面所写的数字指的是受访对象,在书后面有做成名单。最后一共有将近四十个人。有的人不知去处、有的人不肯接受采访,并非名单上所有的人都有接触过。 所谓的K君,就是协助她采访调查的大学学弟。北陆夏天的酷热似乎让他有点吃不消。 嗄?这些英文字母代表什么意思吗? 那是旧书店啦。 5 她好像是将市内的旧书店以店名罗马拼音的第一个字母来称呼。 是呀,在《被遗忘的祭典》书中,倒是没有提到她进出旧书店的事。 虽然说这是一本报导文学、创作文学、过去、还有现在混成一体的作品,可是就算她做了采访,恐怕也得将进出旧书店的部分割爱吧。 这个嘛,我想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单纯就作品的效果来说,可能只是想更简单、明确化吧。实际上,我也觉得现在的形式比较好。 啊,日记中出现的“G”就是那个呀,那本薄薄的杂志。 箱子里面不是有整捆的过期杂志吗? 好像是同人志还是迷你通讯之类的小众杂志吧。也就是所谓的八卦杂志。内容通常是限定区域、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八卦、爆料报导,一种很具地方色彩的杂志。她想找事件当时所发行的那本杂志。 她好像在调查当时流传的谣言、办案情况的漏网消息、来自医院方面的被害人等传闻。那种局限在当地小范围的流行话题,往往是外界很难窥探到的部分。尤其被害人又是地方上的有力人士,就更具可看性了。她大概是想了解被害人一家的过往和评价吧。只是她当初所怀疑的一些事项,似乎也都没有找到可以佐证的线索。 虽然有点寒酸,不过也算是引人在意的杂志啦。 内容都还满无聊的吧。 内容几乎都是像小孩子说人坏话一样,充满了手工的朴拙感。 广告也多半是情色行业。不过如果这种杂志发行成一般商业杂志,内容就会很生猛,感觉血淋淋地很吓人。 仿佛可以看见媒体这种行业的原点。 现在的媒体,就好像住家附近变漂亮的公布栏。翻阅这种杂志,就会深深感受到一开始大家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什么市民运动啦、报社之类的,真是令人感慨良多。 我因为对这种杂志很有兴趣,所以每一本都彻头彻尾读过了,可是没有看到有关被害医院的报导。不过不是所有的过期杂志都搜集全了,因此我也不能断言都没有。 嗯,照这样看来,她是花了很多时间逛旧书店。 K市是个古老的城镇,又有旧制高中和几所大学,所以有很多学生街,自然旧书店也不少。的确,旧书店也都集中在某些区域,逛起来说不定很轻松。古城和旧书店果然是很相配的。 是呀,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堪称是世界最大的旧书店街。说真的,这几年来这条路的样子也改变了很多。 现在年轻人之间也开始流行逛旧书店,真是不可思议呢。 那是因为世界上的人,可分为会进旧书店的人和不进去的人两种。 嗄? 那本笔记怎么样了吗? 采访对象中,独独少了6号? 哇,你还满厉害的嘛。 竟然还注意到这一点。没有啦,我没有要试探你的意思。 事实上我一开始读那本笔记时也注意到了。下意识在脑海里中用消去法将出现过的号码一一消掉,结果就只有6号,始终没有出现过。你是同业的吗?不是?我也问过她了喔。6号是谁?书后面的名单上也没有提到。 然后她说是在事件中逃过一劫的女性。 她人已经去了国外,结果最想采访的对象却没有机会碰面,让她觉得很遗憾。 6 说到一书作家,大家第一个想到还是玛格丽特·密契尔(Margaret Mitchell)吧。玛格丽特·密契尔将一皮箱的原稿寄给了某编辑,还不断打电报询问结果。拗不过她的热情,编辑只好在火车中开始翻阅那本小说《飘》(Gone With The Wind)。好羡慕可以最早读到那本小说的编辑呀。 你能够想像吗?那种世界上最早让到的幸运。相反地,胆小如我,只要一想像就觉得十分惊恐。万一出了什么错将原稿给弄丢了、要是坏了作品问市的机会;或是把它当成其他劣作,随手将原稿交给其他编辑处理…… 不管是哪一种情形,想来都令我惊恐不已。 另外,自称已将毕身精力投注在《飘》上,从此不再写小说的密契尔也很棒。的确,那本书也成了她投注毕身精力的one and only的作品了。 不,不是的,我不是在说这本书是可以跟《飘》相提并论的作品啦。只是提到所谓编辑的工作是怎么一回事罢了。 因为可能发生像《飘》那种情形,所以编辑的工作,可说是既有趣又可怕。 平常总是心怀期待,也许就是它了、搞不好就是这封了!这样翻阅案头上堆积如山的稿件,却几乎都是宿愿难偿。偏偏心里不那么想时,就会从意想不到的方向飞来佳作。这时又会像一开始就预定好的一样,很快就付梓上市。 一开始我就觉得她对这项工作所抱持的态度是仅此一次。我曾问过她:那你打算从事哪一行呢? 她只是回答:“不知道。” 她本来就是不爱笑的人,此时更是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但我确定应该不是这一行。 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这么问完之后,她想了一下,仅仅回答:是有想知道的事情。然后仿佛想起什么似地接着说道: 老实说,刚开始对于这本书要出版一事,我觉得不太好,可是现在我却心怀感激。为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我想出书应该会有帮助。 正当我要追问她想知道的是什么时,她只是不断重复:这是我个人的事。终究没有告诉我答案。 7 这么说来,书出版约一年后,这里曾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 出版社接到奇怪电话是很稀松平常的。说什么那本书是我写的,请将版税汇到这个银行账户啦、那本书根本就是抄袭我的作品啦,还有书上写的是我的故事,作者怎么会那么清楚等等。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不,那通电话并非我刚刚所举例的那种奇怪法,也因此让我印象深刻。 打来的是一个稳重大方、气质典雅的中年妇女。 电话的内容大概是:我拜读过贵出版社的书,心想会不会是杂贺满喜子小姐的著作。因为我和她是旧识,很想跟她取得联系。 倒是没有任何特殊奇怪的举动。 因为这本书用的是笔名,也没有附作者照片,所以我认为对方应该是作者的旧识没错。 但因为作者事前就有交代过,如果有人想跟她联系,尤其是当时认识的人,请我们留下对方联络方式,她会再跟对方联络的。于是我回复:我们会将你的联络方式通知作者的。 结果对方听完沉默了一下。 当时,我发觉对方背后好像响起了什么声音。 交谈之际,我也一直觉得她的背后有什么声音,大概是在外面打电话的吧。但我始终听不出来是什么声音。 然而就在对方短暂沉默的瞬间,我突然知道那是什么了。 是海浪声。 她在某个海边打电话。而且听得出来离海很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心中立即浮现出北陆的海边。 她又开始继续说话了。 杂贺小姐应该跟许多当时的朋友聊了很多吧?她应该常去K市进行采访吧?要完成这样的调查,应该很辛苦吧?她好棒呀,可以如此条理井然地写下过去的事。 忽然间,她的语调起了变化。一种近似谄媚的声音,令人感觉她好像想问出什么东西似的,于是我心生警戒。这个人,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是呀,她很认真地进行采访。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那么,请问你的大名和联络方式是?当我用事务性的口吻这么询问时,她又沉默了一下,然后电话就突然挂断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里毛毛的。 电话挂断前的沉默让我知道了一件事。 在打电话来的妇女旁边,还有另外一名女性。我觉得她比打电话来的妇女要年轻。在一瞬间,我听到了她声音尖锐地说了什么话。 我的直觉认为,是她要那名妇女打电话过来的。 我认为其实作者的旧识应该是那名女性,而非打电话来的妇女。 我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 既然是旧识,为什么那个女人不直接自己打电话呢?为什么不肯报上姓名呢? 放回话筒后,我仍继续思考这些问题。 还有,她究竟想知道什么? 8 你也有写东西吗? 该不会是要重新验证那个事件吧? 非创作文学中的非创作文学吗?噢,听起来很有趣嘛,刚好验证昭和史现在正要开始流行了。或许是因为经历过战争的最后一代已经高龄,所以有了危机感吧?我个人认为,具有国际经验的年轻人也许能够提出崭新且客观的论证吧。 没关系的,你可以不必回答。 在完成前,不可以给别人看或说出来,必须将野心藏起来。一旦说出口,魔法就失灵了。不能告诉别人,得慢慢在自己心中孕育成熟。 你看,到了下午,人们就渐渐走上街头了。 有学生,也有打发时间的上班族,有学术关系的人,也有外国人。 就像那样,每个人都在进行各自的精神活动、知性活动。其中应该也有编辑、文字工作者和从事研究的人吧?应该有人心中藏着野心,把目标定在几年后,认真地工作着。进行调查、思考、写作。 肯定也有人中途遇到挫折吧?也有许多稿子不被任何人青睐、终成废纸吧?但其中也有人开花结果,留下灿烂的成绩吧?街头上有许多只知道在脑海中构思的人,也有许多根本不知道今后要写些什么东西的人。 像这样,从这里俯瞰整条旧书店街,会感觉心情很平静。 这个世界就像是塞满书的图书馆一样,可以想见都是靠着大家一心想读书的努力才能筑梦踏实的。不管资讯再怎么泛滥、再怎么容易取得,最后还是得靠自己一个人很有耐性地逐字逐句阅读呀。 有句话说:一个老人的死去,相当于一个图书馆的消失。 我觉得这句话用在这街上的每一家书店都很贴切。 我从学生时代起就浸淫在这里,一开始连走进书店都会紧张,感觉老板好像看透了我的知性程度。要从书架上取出什么书,我都得认真想过才行。 好不容易去熟了,又开始为老板的知识广博而倾倒。 有时去找资料,找某本翻译小说,才说出书名,老板便能随口答出:那本书在战前战后共有三次由不同的出版社翻译过,三本都绝版了,倒是昭和十九年版的那架子上有。最新的版本放了好一阵子,最近又开始有销路了。 听得我目瞪口呆。 同样的经验,之后我遇过好多次,到其他的店也是一样。我着实学到了不少,就业之后,也经常受到他们的帮忙。每一次都让我为他们所累积的知识、从每日生意中培养的知识而敬畏不已。 所以我才会希望一直留在这里。但愿不要因为地震或火灾让这些贵重的知识毁损。真的,我是打从心里这么希望的。 嗄?我说得有点感伤吗? 我想你可能知道吧?那本采访笔记中所常提到的从书店,如今已经不存在了。 已经烧掉了。 9 我本来也不知道的。 上个礼拜,我刚好到K市出差。由于之前你的联络,我也觉得有些怀念,就将那本书放在公事包里,在电车上东挑一点、西挑一点地翻阅,也很感慨地想起了那本采访笔记。 因为还有时间,所以我就到旧书店聚集的区域逛了一下。 从书店是一定要去走走的。 可是不管怎么绕,我就是找不到M书店。 我觉得很纳闷,便问了附近的人,结果说是很久以前便遭遇火灾了。书店后面住着一个老人家,火源从那里出来,延烧到书店。听说老人家被烧死了。 经营旧书店的夫妻,因为住在别处没有受伤,珍贵的善本书也都收放在家中的保险柜里。由于店里放的都是易燃的纸类,短时间内,店里的书就烧得一干二净了。 虽然有保险理赔,但同样的书已无法再取得,据说那对夫妻已无心再重新开店了。 出外旅行或出差时,我很喜欢到各地的旧书店逛逛。尤其M书店又跟自己做的书有所关联,所以我总觉得十分懊恼与遗憾。 火灾是哪一年发生的吗? 这个嘛,那本书出版约一年后……嗯,被你这么一问,我倒想起来应该跟那通奇怪电话打来的时候前后相差不远,至于谁先谁后,我现在就想不起来了。 10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杂贺小姐,只有互寄贺年片,不过她也不太会另外添上几笔,而是寄来印刷好的明信片通知她在制药公司上班了、结婚了等消息。因为感觉上她已经走在自己人生的道路上,我也就没有特别想跟她接触了。 倒是有一次,她突然寄来一张明信片。 那是出书之后,大概经过六年了吧? 信的内容很简单。 我记得是她说有事到K市去、今年的百日红也是开得十分灿烂等等平淡的内容。 是的,那张明信片应该没有收在那个纸箱里才对。你想看的话,下次我再带来。不过内容真的就只是那样子而已。 诗? 啊,你是说遗留在案发现场的那首诗吗? 她在书中并没有刊载诗的内容,但她好像知道内容写了什么。在说好不对外透露的条件下,她让我看了诗的内容。 果然你也知道吗? 当时的报纸只提到诗中有西方名字,结果至今仍不知道其意义,也搞不清楚是否真为凶手所写的。 很奇怪的一首诗。不知道是诗还是信? 警方似乎彻底调查过是否引用自何处,结果断定是写信的人的创作。那个名字是否有意义?还是谁的昵称?警方也详细问过事件关系人,但始终找不到那个名字的线索,那不是常见的名字。 根据字面的意义,可以判读出:写信的人原本就知道名为尤金尼亚的那一家人,他是来复仇的,可是好像一直都无法找出凶手和被害人一家的接点。 笔迹或许是故意还是因为某种理由,显得很笨拙,让人很难判断出性别和年龄。 由于那封信是压在桌上的花瓶下,只能说是故意要让别人看见的吧。 我和杂贺小姐一边看着信的内容、一边讨论过究竟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写的呢? 你怎么认为?杂贺小姐问我。 原则上,因为职业的关系我很习惯看文稿和别人的字,但当时我仍感觉有些迷惑。我很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这是女性写的信。不论是文章的气氛、遣词用字,都不像是男性所为——我记得我是这么说的。那是我很真实的第一印象。 有没有可能是情书呢?她轻声地提问。 我回答:嗯,的确也能那么解读。 只是,我觉得那是一封有些语带威胁的情书。收到的人应该会觉得害怕吧? 我还如此回答。以现在的说法,应该会说那是一个有点跟踪狂、有点变态倾向的女性吧。只是当时并没有跟踪狂这个新名词。 这应该是写给某人的信吧?我问。 应该是写给那一家人的吧。 她相当直接地回答。 所以说,写这封信的人果然是对那一家人怀有恨意啰? 我反问。她听了摇摇头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因为她的语气十分平淡,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当时我甚至心想:说不定她心中已经有底,知道凶手是谁了。 她稍微沉思了一下,然后想起什么似地开口说道: 写这封信的人,应该是在黑暗之中。 黑暗中? 我反问。 是的。我感觉到这个人身处于暗处。 她重复说着。 暗处?那是指外在环境还是精神层面呢? 听到我的问题,她又稍微侧着一下头思考。 我不知道,感觉好像两方面都有。 说完她指着信的内容说: 就在这后半段的部分,不是连续写着我唇边漾起的诗歌、我在清晨林中踩扁的虫子、我那不断输送血液的小小心脏吗?我觉得这好像是在听着声音。 听声音? 于是我也跟着重读那首诗。 她接着说道: 你不觉得写的人所列出的,并非看到的东西,而是听到的东西吗?写的人听着唱歌、听着踩扁虫子的声音、听着自己心脏的声音。不是看的,而是听的。所以我从这首诗感受到了黑暗。 原来如此啊,我点点头。 可是前半段遥望黎明的句子却有视觉性的感觉呀。 听到我这么说,她还是摇摇头。 后面接的却是颤抖二字,表示写的人是用气温的变化来捕捉时间的变化和黎明的接近。所以还是处于黑暗之中,而且是用肌肤来感觉时间的变化。 说到这里,就连我都知道她在怀疑谁了。 唯一幸存的女性,失去光明的女性。 我很慎重地问她。 你认为是那位女性写了这封信吗? 瞬间她沉默了。 我不知道。 然后面无表情地低喃。看起来不像是用故意否认来掩饰自己不愿吐露的心声,而是她真的不知道。 她就是有那种特质。说话条理井然、十分率直,但令人摸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好像总有着什么巨大的灰色迷雾罩在她身上,拒绝让和她面对面的人深入一样。她就是存在着那种氛围。所以和她一起说话,心情会变得不安。 可是她对那首诗的解释方式令我佩服。我觉得她很适合从事复杂的调查。换句话说,那本书将她的资质做了最好的发挥。 11 所谓的事实是什么呢? 该如何证明某一天在某个场所发生了什么事呢? 山里面的一户人家起了杀人事件。 里面有四个人,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让他们彼此互相杀害。 当事人全都断气了,死亡时间超过好几个月。本来那户人家就几乎不与人接触。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个房子里面住有四个人,甚至也没人知道那里有栋房子。后来因为暴风雨,整栋房子被山崩给压垮了,不久那里便成了一片荒野。终究没人发现那栋房子和尸体的存在。 这样也算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当然,对他们本人而言是个悲剧,可是对我们呢?对这个世界呢?说来很笼统粗略,但没有人知道的话,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某个意义来说,因为记录,所以人们才会认定发生过什么。 她说是为了留作资料而写的。 出事当时,她还只是个小学生。恐怕她是透过写的动作,来认定那个事件的存在吧。终于可以认定那个和自己有关的事件了。无庸置疑地,那本书是她为了自己而写的。透过写,她“发现”了那个事件。 而且在过程中,她也发现了凶手吧——她猜测是凶手的那个人。 我记得她还查过犯罪时效的问题。 她尤其感兴趣的是时效的中断。例如:她调查过凶嫌在海外住过时,可延长该居住时间的时效等案例。 那是什么意思?我想你应该懂吧。 她怀疑某个人。 因为那封信的关系,似乎她从很早以前就怀疑过那个人。这是我的直觉啦。 我认为她现在还在继续追踪那个人。但奇妙的是,我觉得那跟她要逮捕凶手或检举对方却又不太一样。或许追踪那个人可说是她的一生志业吧?就跟她写那本书一样,从头到尾就只是为了她自己吧?我想。 就算她找到了真相,这一次她应该不会再写成书了吧?因为只要她自己认同,她就得到满足了。我倒是觉得很遗憾呢——虽然知道这是编辑的可笑习性。就这样,一个事实又被掩埋了。如果没有留下纪录,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所以如果你要写她和那个事件的话,请千万要告诉我一声,也别忘了给我一份拷贝的磁碟片。还有,记得常打电话给我。 可以吗?我们说好了哟。 第十一章 通往梦境的路(2) 1 因为我小儿子的孙子们刚好过来,刚刚吵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家都是生男的,大儿子家也是生了两个男孩。 当然很可爱呀,但现在正是最调皮的时候。如果是讯问的话,就算是现在我也能撑上好几小时,可是跟孙子玩的话,三十分钟我就投降了。他们每一次来,我的身体就又重了许多。 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也有抱孙子的一天。 蓦然回首,眼前居然有个小孩喊我“爷爷”,我当然会很错愕,感叹时间过得好快啊。 不会,这样比较轻松,一边走路也比较好说话。 面对面隔着桌子坐着,会让我想起以前的工作,反而心情不那么平静了。 不,我没有继续工作,只有每个礼拜教小朋友几次剑道,就跟随处可见的退休老人没什么两样。 嗯,傍晚的风吹得人很舒服。怎么样呀,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带你去我常去的店吧,不过当然是各自买单啰。便宜、好吃又安静,这就是我喜欢的店,可是很难找得到了。以前上班常去的店几乎都不在了,我又不喜欢去新的店,只好祈祷现在这家店千万别收了。 你常来这里吗? 原来如此,常来呀。那应该多少能够掌握市内的地理状况啰。有用走的吗?噢,是吗?我不喜欢走太肮脏的路,所以请让我走常走的路线吧。 折纸吗? 现在几乎都不玩了。不可思议的是,辞去工作之后有了空闲时间,我就完全失去兴趣了,一定是因为用的是紧张忙碌的工作空档,我才会那么热衷吧。 2 近来我常常会想。 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期,突然发觉自己回到了人生中的某个阶段。可能是那个人最辉煌的时期,或是难忘的时期。但也未必都是好的时期,也有可能郁闷的时期,或是自闭的时期。不论好、坏,总之,就是那个人很重要的一段时期。 也有的人是小时候吧,或是学生时期。有的人是功成名就以后的时期。时期各式各样,常常只要一触碰到开关,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个时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总在想着那个时期的往事。 你有没有那种时期呢? 以我来说,就是那个事件。追查那个事件时,正是我人生的高潮。做什么事的时候,突然会有忘记自己置身何处的瞬间不是吗?那个时候不断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就是正在查办那个事件的自己。 说得正确点,是我在医院和她面对面的那个瞬间。 那是我归零的时间。 很难理解吗? 假设我的人生写成了一本书好了。书中最常被翻阅的那一页,而且是事后最常翻阅的那一页,就是那个事件。因为翻过太多次了,书本身都有记忆了,只要一放手,自然就会翻到那一页。就是那样子的感觉吧。 3 至今我仍相信自己的看法。 就算被说是个人的偏见也无所谓,我不否认。 不过我还是老实说吧。 当时我并不是在调查那个事件的凶手。我每天东奔西跑,是为了证明她就是凶手。这一点我可以断言。 是的,身为刑警有先入为主的偏见是很要不得的行为,尤其是毫无根据,有的只是我个人的直觉。站在被怀疑者的立场,肯定会抗议这太过分了。 平常的我也那么认为。 偏偏只有那个事件。 只有她,会让我那么做。我只能这么说。 我的想法依然很坚定。当然到了这个岁数,只有更加强烈而已。平常时候是忘记的,偶尔会因某些理由而不甘心地夜不成眠。至今还是一样。 我们都输给了她。 我被她打败了。 当时周遭的人都说我像“着了魔”似的努力办案,甚至还传为美谈,以为我打从心底憎恨那个大量杀人的凶手。可是我真实的心意却非那样——因为我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谁。没有要缉凶的想法,我只是不想输给她,我不想让她得胜,我是基于那样的想法而努力工作。 是什么让我那么坚持自己的想法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想过很多次。 老实说,至今我仍没有答案。总之我只能说,第一眼看到她的瞬间,我就知道了。只能说,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和在事件现场所感受到那种巨大恶意相同的东西。 哈,你是说跟一见钟情类似吗? 说得也是,经你这么一说,或许一样吧。差别只在于反映出她主要的优点还是优点背后的短处吧。优点和短处往往只是一纸之隔。像那个跟我一起去的刑警,就因为对方是个美少女而看呆了。就不同的意义而言,那个刑警也有了坚定的想法——决定要好好守护可怜的少女、为了少女一定要抓到凶手才行。 明明看着同一个东西,想法却大不相同呢。 的确,我或许是一种扭曲的一见钟情吧。从此以后我被她束缚,永远都得不断地想起她。 4 表面上的首要目标,是要找出那个穿黄色雨衣的男子,但我很早开始就锁定她,开始调查她在家里的立场、她的交友关系了。 因为是那样的世家,又是地方名流,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会遭到阻力。地方医师工会也一定不喜欢被人间东问西吧。 可是因为她的家人几乎都死了,来自社会的同情全都集中到唯一幸存的她身上,反而大部分的人都希望协助逮捕凶手而乐于接受讯问。 从长期交往的友人到附近只交谈过了、两句话的邻居,前前后后我访问了六百多人。 可是什么都没有查到。 因为医疗事故惹来怨恨、小孩子结交了坏朋友、有好吃懒做的恶亲戚等等,这种大户人家常见的丑闻,真的一点都找不到。身家清白得简直教人难以置信,不管怎么拍打,就是拍不出一点灰尘。 我心想:既然如此,那肯定就是家庭内部的问题了。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所以一定是只有她们家人自己才知道的问题。因为她是凶手,照理说应该可以找出她们家庭内部的不合、对生活环境的不满等问题才对。 我很慎重地拟出一份名单,很认真地跑遍了死者读过的学校、工作地点、交好的友人等。 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 人格高尚的父亲。感情融洽的兄弟妹。三个人的功课都很好、个性开朗、引人注目,是众人憧憬的存在。 怎么可能这样?我开始觉得焦躁。 这么一来就失去动机了。她成为凶手的理由就消失了。没有动机的杀人?突如其来的冲动? 那跟我在病房看到的她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不可能的。 就她而言,那是不可能的。 我每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甚至在想,该不会是她想找全家人陪她一起死,结果失败了吧。她原本可能打算确认过大家都死了之后,自己再步上后尘。 这一点倒是比较像是她的做法。 那么她想寻死的理由何在呢? 是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悲观吗? 然而,这个动机到此又陷入死胡同。 她从小眼睛就失明,早就习惯那种生活。加上青泽家很富裕,就算她不工作,也能过得很舒适。 那么最简单的理由,就是她想一个人独吞青泽家的财产啰? 那也说不过去呀。她想要好好生活,能有随时庇护她的家人,怎么说也是最方便的呀。 调查工作渐渐走入瓶颈。 大家都开始急了。 这时,有人说了。会是路过的变态歹徒吗?管他是谁的家,只要人多他就大开杀戒。 可是那也不太可能。因为有那张送货的单据呀。上面写有订货人和送货地址、姓名的单据。白纸黑字就说明了临时犯案的不可能。就是因为有那张单据,才使得被害人安心地喝下酒和果汁。 调查的范围又更加大了。抱着一丝的期望我们继续调查了被害人过去的交友关系、其他县市的医师公会等。 那真是看不见未来、漫长而痛苦的调查,根本不知道要调查什么。没有希望、充满痛苦的调查。我甚至觉得那年的夏天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 想起那个事件时,时间会归零到和她在医院见面的瞬间,其他就只剩下漫步在炎热街头的场景。明知是徒劳、尽管烦透了,但因为想不出其他方法,只好半绝望继续走下去的那年夏天。 今天也是一早起就到处奔波,可是一点收获都没有。连跟部属交接的气力都没有,拖着疲惫至极的步伐走进小杂货店旗帜的阴影下,连部属的份,买了两枝红豆冰棒。 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那样的自己。 有时,我会怀疑自己的一部分是否依然在那夏日的街头上奔波。 5 所以当那个男子突然以死尸的方式出现时,我只记得自己的愤怒难平。 那是在调查圈外,连同遗书一起被发现的凶手。 我甚至觉得那是完全没有和我们交过手便出现的外星人。 可是因为包含棒球帽等的物证齐全,难怪上面的大头们会突然精神一振。 调查结果确定他就是将下了毒的酒和果汁送去的人。 问题是动机呢?那张单据呢? 这一次,我们彻底地调查了那名男子和青泽家的关系。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完全找不到他和青泽家的接点。 我们拼命地到处搜索。所以当听到他住处附近的小孩看过他手上拿着纸片时,真的是很兴奋。我还心想:“这下找到了!” 我大概不曾再做过跟那个时候一样彻底的“地毯式搜索”了。甚至还有人感谢我们把街道给清干净了呢。当时的我简直是被那张纸片给附身了。不管走到哪里,随时都会留意掉在地上的纸片。不管去哪里,眼光所到之处就是在找掉在地上的纸片。明明知道距离他的住处十万八千里远,看到地上有小纸片,还是会回头确认个清楚才肯罢休。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找到那张纸片。 我认为小孩并没有说谎。因此我相信那个孩子看到的纸张,就是他填写单据时所本的原始资料。 可是我们始终没能找到那份原始资料。 一开始上级也很期待那张纸片,一旦找不到时,气氛就变得悲观,认为小孩看错的意见反成主流。于是上级也渐渐倾向凶手是单独犯案的结论。 他的涉案已无庸置疑,上级也想早点结束范围太广的调查行动,让事件有个了结。 可是我抗拒这种做法。 那张纸片的存在证明了背后有共犯。我甚至主张:考虑到凶嫌犯案当时的精神状态,主凶嫌应该不是他才对。 和我有同感的办案人员比比皆是,但上级的想法不一样。 他们想让事件早点落幕。因此最后以单独犯案的说法结束了那个事件。 6 另外还有一名生还者,就是青泽家的帮佣,她才是真的可怜。 除了长期受到中毒后遗症之苦,有一阵子还被空穴来风地谣传说是凶嫌。 恢复意识之后,她常常感到抱歉,喊着当初如果一起死就好了。她的家人也遭逢社会的冷眼看待,日子过得很辛苦。还好一家人团结一心,努力走过来了。 只有去见她和她的家人的时候,我才会对该事件的凶手感到身为人类该有的愤怒。和她们接触时,我才感觉到自己做的是正常人的工作。 出院之后,她仍受苦于强烈的罪恶感。 调查本部解散了以后,我又去她们家。看到她对女儿哭诉:“我实在不应该活下来。”当时我真的很生气。 同一天,我也去看了另一名生还者。 我想趁着还没忘记那种愤怒之前,先去看她。 去看那个回到已经没有家人存在的家里、那个事件的生还者。 至今我仍常常想:她真的看不见吗?我曾经见过许多人都有相同的想法,我也免不了会那么想。 那天也是一样。 我一进去时,她仿佛正在等着我开门一样,早已经站在玄关后面了。 同时,在我报上姓名前,她已先喊出我的名字。 她穿着深蓝色的洋装。看起来像是丧服,酝酿出一种壮烈的美感。 她知道我在怀疑她。 大概从第一次碰面的时候起,她就知道了吧。 她是个直觉敏锐得吓人的女孩。一如我在看到她的瞬间,就认定她是凶手一样,她和我交谈的瞬间也发现到自己被怀疑了。 我们见面谈过许多次。除了反复要求她提出证词外,也听她说了家人的许多事。当然表面上我没有提到任何怀疑她的话语,但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知道自己分属追踪者和被追踪者的角色。知道这一点的,也只有我们两个。 我向她报告事件的结案。 我只说了一句:很遗憾。 相信她很清楚我说那句话的意思。 我抓起她的手,放了一只纸鹤在上面。我也给了另外一名生还者纸鹤。那是上下相连、看起来像是映在水中倒影,名为“通往梦境的路”的纸鹤。 我说明后,她用手触摸,确定纸鹤的造型。 然后微微一笑。 刑警先生,我们好像这只鹤呀。 她缓缓地说。 怎么说呢? 我问。 不知道耶,我就是这么觉得呀? 她侧着头回答。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下。我觉得她似乎说出了什么很重要的讯息,只是我无法明白。 你觉得梦是否会相连呢? 过了一会儿,她问。 如果是互相想念的人做的梦。 我回答。 真好呢,她说。 就这样。 在那之后,我没有再见过她。 7 那本书出版的时候,我人并不在日本。 当时我们正好和马来西亚的警方进行研修和资讯交流。我是以教官的身分去的。那是一个巨大组织定期举办的教育制度,内容我也不是很清楚。 回国之后,我仍不知道那本书的存在。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以前的同事。他也是当初一起办案的同事,他告诉我说:那本小说写的就是该事件,作者好像是当时住在附近的小孩。 但我还是不为所动。一方面是因为那是个让我尝尽败北的心酸滋味的事件,我不想看到它被随随便便写成创作小说;二来自己也不想看到多余的描述,徒增不快。 但心里面多少还是很在意。 由于刚好要到警视厅出差,想找本书在电车里看,所以我自然便买了那本书。结果在车上忙着讨论公事也没有时间翻阅。 后来读完那本书,又是拖了几个月以后。 老实说吧,至今我仍怨恨马来西亚。 不,我跟马来西亚倒是没有什么仇,只是很遗憾那个时期自己不在日本。 如果出书当时就读到那本书的话。 或者半年后也好,如果能够早点读到那本书的话。 我就不会有像现在这样,常常因为不甘心而难以成眠的夜晚了。 8 读那本书的时候,我最先感觉到的是:作者在案发当时年纪还很小,但是却很能描述出当时的气氛。 毫无疑问,作者做了详细的调查。包含当时的街景、风俗等,都做了详尽的报导。阅读之际,过去走过的街头景色又都从记忆深处复苏了。 你也知道日本的城市变化一向很迅速,动不动就看到哪里被拆了、哪里盖了新的建筑物。帐棚鹰架搭得令人眼花缭乱,每一次看到都有新的变化。甚至想不起之前的建筑是什么也是常有的事。 作为小说的成就如何,我不予置评,但是光从它能够让当时风景在我脑海中重现这一点来看,那种读书经验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只是读完某些地方的时候,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理由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茫然的不安,所以当时我也没有深入思索。结果经过几天后,灵机一动——大概是我走在街上忽然想到的吧——我想到了原因了。 我赶紧回家拿出书来再一次仔细阅读。 这一次,我将感觉有异的地方按顺序贴上了便利贴。 读到最后,我重新检查一遍便利贴所标示出的段落。 果然没错! 我确定了我的想法。 我发现了作者的描述故意和现实有出入的部分。 作者煞费苦心重现当时的地理情况和街景,却又写下这些几乎可说不必要的错误,显然是想窜改事实。 你猜是什么? 旧书店。 K是个有很多旧书店的城镇。因为大学多,又是历史悠久的文化古都,文风也很盛,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那本书里面,连一家旧书店都没有提到。应该说,在该有旧书店的位置,却故意写成了其他店。作者能够按照当时的地图正确描述出闹区老店林立的街景,却只对旧书店只字不提。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禁抱着头沉思。 既然其他地方正确无误,可见得作者有其意图。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是一种游戏吗? 奇妙的是,似乎没有人发现到这一点。至少那些不知道K市、不知道当时街景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就算看出来了,他们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我思索着理由,就是想不透。也许是作者私人的理由吧?尽管十分在意,但是因为工作一忙,我也就忘了这件事。 又过了几个礼拜后。 结婚的儿子正准备搬出去住。那是在我们帮他做搬家准备时的事。 走廊上有一叠用绳子捆绑的书本。 我问说:这些书要怎么办?结果儿子回答:要卖掉,已经叫旧书店的人过来了。儿子一向爱书,总是舍不得丢,但是因为新居太小,实在没办法带走所有的书。 是吗?我如此回答的同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我仔细盯着堆积在走廊上的书。 接下来的瞬间,我发现一个重要事实。 我发现了在调查那个事件时,自己所犯下的重大缺失。 9 行凶的青年其实很爱干净。 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随时都打扫得一尘不染。他也没有什么衣服,但身上穿的衬衫总是洗过、裤子也都烫得笔挺。这从所有人的证词中可以得知。 因此当时没有特别注意到他的房间空空如也、日用品也极端的少。只是忙着搜索那张纸片,以及可能是他丢弃的垃圾和水沟。 然而仔细想想,他不可能丢掉了那张纸片才对。 根据附近少年的证词,他是必恭必敬地捧着那张纸片。可以想见,他很盲目地崇拜那个教唆他去杀人的背后指使者。他应该会想留下那张纸片才对吧? 我再一次阅读那个少年的证词。 当时曾经反复读过不知多少次的证词,居然被我看到了错过的部分。 少年说青年经常教他功课。青年常常摊开自己的书,以小孩子也能接受的方式说明物理、算术等理论。 青年毕业于国立大学的化学系。 也曾服务于制造农药的工厂,因此应该拥有相关的学术书籍才对。因为学术性的书籍都很贵,不太可能随便丢弃。 青年在自杀前,已整理过随身物品。 没错,他将自己拥有的书卖给了旧书店。 所以那张纸片应该是夹在某一本书里。 10 你可以想像发现这个事实的我,当时有多震惊吗? 不,我想你应该是无法想像的。 我的眼前瞬间为之一暗,几乎都不能呼吸了,甚至有种胸口被刀刺过的错觉。 我赶紧计算时效。 我知道青泽绯纱子结婚后移居海外。她已经长大成人了。 时效也中断了,所以时间还很充足。 当然很难说旧书店里还保有那本书。 可能卖给其他人了也说不定,也可能销毁了。 不过比起其他场所,旧书店是属于期间更长、更可以保存时间的地方,有时同一本书可以好几年都放在同一个架上的角落。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如此兴奋的感觉了! 我找出旧地图,寻早当时已营业、今日仍然安在的旧书店。 就在他住处的附近,我发现了一家以受理自然科学书籍为强项的旧书店。直觉告诉我,他要卖书肯定会找这里。 可是一看到那间旧书店的名字之后,我有种奇妙的似曾相识感觉,而且好像是在最近在哪里才刚看过。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但心头不安的感觉始终残留着。 隔天一大早,我便前往那家旧书店。 一到那里,我便明白似曾相识的感觉理由何在了。 那里在两个月前已遭遇祝融之灾。我在电视和报纸上看过该则消息,所以才对店名有印象吧。 掀开盖在火灾遗址上的塑胶布,不禁让我毛骨悚然。 看来除了我之外,也有人读了那本书、想到了同样的事。 而且那个人毫不犹豫地选择要湮灭证据。也不管书本是否就在里面,居然采取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做法,那种迅速大胆的手法让我不寒而栗。 我调查了那起火灾,知道是书店后面的一户人家失火,延烧到旧书店。那户人家住着一位这几年来反复进出医院、身体孱弱的独居老人。老人也已经死亡了,无法查明失火原因。 我再度感觉背脊发凉。 多么“自然”的一场火灾呀。如此一来,当世人看到时,就不会知道目的其实是要烧掉旧书店了。 那家伙为了烧掉旧书店,竟然无所谓地连独居老人的住家也给烧毁了。 早已遗忘的怒气再度复苏,我立刻调查火灾当时的她的行踪。 结果发现,火灾发生当天她不在日本,但之前曾经回来日本半年之久。 我似乎能够参透她回国的理由。 大概她也听说了那本书的消息吧?我不知道她是回来找那本书、还是在国外早已读过那本书?总之,她有了和我一样的结论这点,应该是无庸置疑的。 我感觉浑身无力。这一次,我又败给了她。 11 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在意那本书作者的意图。 作者的叙述手法,似乎是暗示她也和我有着相同的结论。这不禁让我觉得:她该不会握有那个事件的什么证据吧? 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作者。 我没有直接说明用意,而是提到自己是当时办案的刑警,抱着怀念的心情读了那本书。可是有一点很不解,为什么书中只有旧书店被改掉呢?这封信的主旨就是提出这个简单的问题而已。 过了一段时日,作者回信了,然而内容却让我的期待落空。 她说:采访期间,为了调查当时的地方民情,她曾经走访过市内的许多旧书店。由于受到旧书店老板的诸多帮忙,觉得将他们写在自己书上感到有种感同身受的愧疚感。对个人而言,那是种感伤的行为,于是就改掉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作者如此解释,我也不能多说什么。何况如果她握有什么证据,早就写出来了。作者没有任何帮凶手掩饰的理由,所以我不觉得她在说谎。 关于那位作者,也有许多地方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她真的是因为个人感伤的理由而改变叙述内容的吗?为什么她会写那本书呢?至今我仍无法明白。 然而事到如今,我觉得作者自己恐怕也搞不清楚理由了吧。大概是因为她始终难以理解童年时候所直接面对的那个事件吧——心中只留下事件造成的冲击,却无法理解。可是尽管不明白其中意义,她应该还是牵挂着那个事件吧?所以只能用那种方式现出来。这是我的感觉。 12 就这样,我又再一次被她打败了。 第二次的败北,仍然让我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她和我。我不知道她目前住在哪里。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知道真相的只有我和她。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然而,这一次的败北改变了我的心境。 以前我会认为那是过去的事件。虽然难忘,却又很想忘记的过往失败。那就是我的态度。 可是经历第二次的败北之后,我明白了。 后果还未见真章。 那个事件还在继续发展。 实际上,虽然经过这么久了,她一读到那本书还是迅速做出了应对。换句话说,她也很清楚那个事件还在继续发展。她知道今后只要再发现任何新事实,难保自己不会被逮捕。 所以很有可能还有第三次。 只要时效的中断继续,她落网的机会也就继续。 我有了新希望。也许有一天,我能够亲眼看到她被抓起来。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最近我常想起这句话。第三次肯定会以始料未及的方式出现。在我不知道的情形下、因为某种的巧合而暴露她罪行的瞬间,肯定会出现的。 我如此相信着。 通往梦境的路。她说那只纸鹤好像我们两人。 的确,我们两人很像,不论是思想还是感受。就像上下相连的纸鹤一样,彼此映照出对方的行动。 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可说是这个世界上最挂念着对方的两个人。 就某个部分而言,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了解她。 所以我们的梦境会相连吧?或许是她做的梦指引我找到旧书的真相也说不定。 所以一定会有下一次。 下一次她的梦仍将告诉我什么讯息吧。 总有一天,我将会再见到她的。我有这种预感。 13 过了一阵子后,那个人打电话来。 就是另外一名的生还者,那个在她们家帮佣的女性。 时合应该是我退休前不久吧。 她表示自己是在读了那本书后,才知道曾经协助过受访。她在协助受访后,又想起了有关那个事件的几项回忆。 我们在她老家附近见面。 当时她的老家已经不在了。她小时候就读海边的小学,每天都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我们在那个海岸边走边聊。 虽然上了年纪,她的表情却显得很安详。我觉得能够迎接平静的晚年对她来说是一种救赎。 那个人说自己最近常常想起童年往事。 例如:在窗口眺望海边、无所事事地听着海浪声,或是和朋友在海边玩比赛捡球的游戏——就是将球投进海里,看谁先捡到被海浪打回来的球的游戏。 她的眼光充满了怀旧的心情。 那个人还笑着说:我还拜托女儿,等我死了要把骨灰撒在这海上呢。 接着她提起了案发当天接到的那通电话。一个年轻女孩打来电话确定是否出事了。 我听了之后十分惊讶。 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获知如此重要的证词。 究竟是谁打来的呢?所以有另外一名的共犯啰? 我的精神有些混乱,但仍努力记下她所记得的电话内容。 可是只有这样是无济于事的。 当时我不知道是谁,只觉得是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可是我不记得那是谁的声音。我也翻过当时的相簿、通信录等资料,就是想不起来。 那个人一脸愧疚地表示。 如果想出来了,请千万通知我——我留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给她。因为如果有下次的联络,我可能已经退休在家了。 这附近有个小教会,夫人一年会去帮忙几次的。 那个人指着松树林的方向说。 那里寄养了几个没有家人的小孩,我和夫人会在圣诞节、新年的时候带着点心和玩具过去给他们。附近也有养老院,那里的人会到教会帮忙打扫和制作卡片。夫人也会带礼物送给他们。 她的眼睛发亮,很高兴地说着。 看到她那样子诉说起当年的种种,我的心中同时感觉到安心与感伤。 绯纱子小姐也和我一起来过这里,她说道。 绯纱子小姐很喜欢听海浪声,常常跟我撒娇说要去阿君婶的海边。我虽然说了那不是我的海边喔,可是绯纱子小姐还是笑说:那就是阿君婶的海边嘛。 海边的人行道上,有一个围着松树林的小公园。绯纱子小姐很喜欢那里的长椅,总是会坐在那里好久听着海浪声。 我们一起去了那个公园。 那张长椅是石头做的,形状很有意思,有点像是外国的情侣椅,设计成可以面对面交谈的S字母造型。只是和情侣椅不同的是,椅背不知道为什么做得很高,高得看不见对方的人。 椅背上面有彩绘玻璃,镶嵌着厚厚的不透明玻璃。我记得是红色花朵的图样。只要有人坐在上面,就能从玻璃上隐约看见头部背影。 很有意思的椅子吧? 那个人一如展示自己所有物似的,显得很骄傲。 绯纱子小姐和我坐在这张长椅上,隔着椅背聊天。由于纱子小姐眼睛看不见,去远处时常常会有人陪伴,所以她对于无法一个人独处这件事情很不高兴。她大概是觉得这里有墙壁,感觉就像只有一个人吧。我也尽量让绯纱子小姐独立,让绯纱子小姐能够悠然的一个人看书、打毛衣什么的。 原来如此,我说。 我没有想过要坐在她坐过的长椅上。 感觉好像自己会被她同化一样,有些可怕。 那个人也不打算坐在长椅上。 她曾经听过的海浪声。还有,如今她在这海洋的另一边也可能听着的海浪声。 海将世界联系在一起,同时也联系着她所在的地方。 不知道绯纱子小姐现在怎么样了?我知道她嫁到国外去了。如今看来,也许那样对她是最好的也说不定。 看来那个人也在想着在海洋另一边的她。 说得也是吧,我附和地说。 那样子到底是好是坏,现在还不知道呢。 但我在心中低喃。 ——不论是对她还是对我,要想知道答案,还得等很久呢。 你折给我的纸鹤,我还留在身边。 分手之际,那个人这么对我说。 我曾经想过:不知道青泽绯纱子是否还留着我折给她的纸鹤? 结果那个人并没有再打电话给我。 打来的是那个人的女儿——因为那个人过世了,她女儿打电话来通知我葬礼的日期。 第十二章 档案归要 1 死于中热衰竭? 二十六日傍晚,市内的K公园的职员发现一名女性倒卧在公园内的长椅上。经送往市内医院急救,该名女性已心跳停止,确定死亡。 确知该女性为住在东京都日野市的主妇吉水满喜子(四十三岁),事情发生在她到福井市探望单身赴任的先生后回家的路上。二十六日的残暑炎热,写下了高温三十七点七度的纪录。研判吉水女士是在市内观光时中热衰竭而死的。 市民请愿书 位于K市内大垣一丁目的青泽邸即将拆除,市民们发起了要求保存的签名运动。 青泽邸乃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由近代建筑泰斗村野健三晚年所设计的私人住宅,使用了当时私人住宅很少见的钢筋水泥。设计师并非以东、西两种风格来区隔医院部分和住家部分,而是设计成东、西风融合的建筑物。长期以来,其颇具特色的外观一直受到市民的认同与喜爱。 但由于发生在昭和四十八年(一九七三)的中大垣事件,青泽邸几乎无人居住,加上之后的地价高涨,难以维持,青泽家已打算卖出。获知即将拆除的附近居民以“不忍看见贵重的建筑财产被消灭”为由,发起要求县政府将其认定为古迹,并加以保护的签名运动。 历经三代受到青泽医院照顾的“圆窗会”代表川泷京四郎(七十三岁)表示:“大家已熟悉这个地标,就建筑观点而言,也是很重要的文化遗产。加上建筑专家也保证该建筑物本身还能使用,所以请务必要保留下来。” 2 大安。谨回复日前所照会之事项。 二十六日下午,本地从一早起便是炎热的残暑气候。由于暑假已接近尾声,印象中园内的观光客比平常要少。 除非有其他事,我通常每隔三个小时会巡视园内一次。下午一点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可能是吉水女士的身影。这一点我也跟其他职员确认过了。 当时艳阳高照,园内铺有柏油抑制反射的地方和干燥的通路,恐怕有将近五十度的高温吧。虽然多少做了洒水的动作,但效果不是很大。 最早发现类似吉水女士身影是在三点半左右。 清洁队的女性员工目击到一名坐在长椅上的女性和带着小孩的女性交谈过。根据清洁员的印象,她们似乎并不认识,她只是和刚好走过的母子稍微聊了一下。 因为园区很大,随时都有很多人走动,因此员工的记忆不是很确实,敬请见谅。 接下来四点左右,两名花匠看见一位手拿汽水瓶、坐上长椅上休息的女性。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已不见前面提到的母子俩。休息的样子看起来并没有异状。 然后我发现吉水女士倒在长椅上则是四点半左右的事了。因为快到闭园时间,职员们正忙着到处巡视。 起初我以为她在小寐,看起来就像是靠在长椅上打瞌睡一样。 于是我上前出声喊她:“不好意思。”她没有回应。她的沉默让我感觉不太对劲,于是我拍拍她的肩膀说:“不好意思,这位客人……”她就突然倒在长椅上。 我吓了一跳,连忙叫其他职员通知救护车来。当时她似乎已经没有意识了,不过事后我才听说她的意识没有恢复过。 听说她家里有个年纪还小的孩子,我很懊恼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也认为今后为了防止这种情形再度发生,所有职员必须更同心协力才行。 很遗憾,我们仅能提供如此稀少的资讯,以上谨报告吉水女士临终时的状况。 3 教育委员会视察青泽邸 有关市内中大垣一丁目青泽邸的保存请愿,市民的连署已将近一万人。因此教育委员会聚集有识之士前往视察青泽邸,并和推动保存运动的市民团体进行商谈。市民团体、乡土历史学家、建筑家等人一致强调青泽邸的稀有价值。气氛热烈地讨论了将近两个小时以后,教育委员会表示日后将做出重新检讨的报告。 拆除青泽邸的决议 有关保存运动仍在持续的中大垣一丁目青泽邸,县教育委员会发表了将其认定为古迹,但不保存的作业方针。 县教育委员会说明:考虑到其他还有极须优先处理的古迹,占据市内高地价区的青泽邸维持费用已超过县政府的预算,且青泽家也希望处理掉该资产,所以作出此决议。 市民团体表示强烈的反弹:“不能留下像这种充满市井小民生活记忆的东西,这样算什么古迹呢?日本建筑业界在废弃和重建前提下,景观每日都在变,许多贵重的历史性建筑相继消失。与其留下需要耗费工夫维持的老建筑,还不如尽早接受订单从事新建设——这项决议难道不是建筑业界和政府机关勾结后的结果吗?” 预定最快将于下个月中旬进行拆除作业,市民团体态度转趋强硬,表示“不惜全力抗争”。 4 大安。谨回复日前所照会之事项。 我开口呼唤吉水女士时,她的身边并没有汽水瓶。 吉水女士倒下时,因为是整个人横倒在长椅上,如果有汽水瓶的话,我应该会注意到才对。我想也没有置于脚边。 我跟清洁队员确认过了,那一天的垃圾量很少,附近的垃圾箱里也绝对没有汽水瓶。由于园内的视野辽阔,清洁队员也很努力打扫,随便一只空瓶子都会很醒目的。我以为可能是吉水女士喝完后,将空瓶退还给当初买汽水的小贩了;但向小贩确认后,小贩表示置放空瓶的箱子就摆在店外面,所以分不清楚哪个是谁退还的。 关于和吉水女士交谈过的母子,目前并不知道她们的身分,只能说是刚好路过的人吧。 根据目击的职员表示,是一位丰腴的中年女性和两岁大的小女孩。但没有看到脸。因为服装轻便,所以应该不是观光客吧。 以上是否算是回答台端询问事项? 气温变化大,敬请保重身体。 5 然后,连“祭典”也被遗忘了。 ——中大垣事件过后三十一年 这个世界上,只能说是充满了奇妙的因缘际会。 过去我也和世间的许多人一样轻蔑这种说法,从没有认真想过。然而到了这个岁数,却遇到了无法用其他说法替代的事实。对于这项最近才知道的事实,我也终于不得不用这句古老的话语来形容。 日前在本报的一角刊登了一小篇的报导。 住在东京的主妇,去探望单身赴任的丈夫,在归途中绕到K公园,因为中热衰竭而死亡。读到这篇报导时,我并没有特别留意。 可是几天后,刚好和旧识见面,才意外得知这名女性就是写《被遗忘的祭典》的作者,不免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的旧识正是负责指挥过去称为“中大垣事件”之重大案件调查行动的原警官。年轻时曾做过记者的我,有半年以上的时间真可说是不分昼夜地和他周旋。 这件前所未见的大量杀人事件,当时被形容是“加贺的帝银事件”,结果是以凶嫌的自杀落幕。但当时有一部分人认为“应是冤罪”的呼声却未曾稍断。如今,真相已陷入黑暗中,经过四分之一世纪的现在,事件本身也逐渐从市民的记忆中消逝。 然而这几个礼拜,事件的舞台——青泽邸因为保存运动再度成为话题,中大垣事件也重新受到瞩目。我之所以和那位旧识促膝长谈,也是因为这个保存活动唤起的回忆。 《被遗忘的祭典》 还记得这本书标题的,如今还有多少人呢? 事件经过十年,过去曾经也在出事现场的少女将事件写成小说,一时之间洛阳纸贵。出版当时,中大垣事件再度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确实,本书曾因为使用“祭典”的字眼,引起社会相当的反弹,但不愿现身的作者始终保持沉默,之后也未再发表任何新作。 该作者如今却在该事件舞台即将消逝的这个城镇身故,让我不禁觉得有一种时光倒流的因缘巧合。 她和两位哥哥当时都曾一起出现在中大垣事件的案发现场过。 这一次和她哥哥取得联系,在不公布姓名的条件答应接受电话采访。当我问到他对妹妹在该事件舞台即将消逝的城镇身故一事的感想时,他回答:“结果妹妹还是逃不过那个事件吧。妹妹写那本书时,也没有跟我们提起过,出书之后也没有再提起那个事件过,没想到之后还是继续受到该事件的牵扯。”他的语气平淡。 他们一家在事件后因为父亲的调职而搬迁,不久后父母离婚。他的弟弟在二十多岁时便自杀了。 “倒是没有特别意识过什么。但如今回想,还是会认为毕竟小时候也在案发现场过,应该有关系吧。妹妹的书名《被遗忘的祭典》,对我们而言却是《难忘的祭典》呀。” 对于他所说的话,我无言以对。 这时,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了这样的句子。 连“祭典”也被遗忘。 曾经引发众议、成为脍炙人口话题的事件,也将随着岁月被埋葬。这世界上最残酷的,就是为人所遗忘吧。 那些和事件相关的人们几乎都离开人世了,知道该事件的人也相继逝去。 有一句话说:“真相是时间的女儿。”时间真的会告诉我们这个事件的真相吗? 6 市民团体的持续对峙 已决议拆除的青泽邸前面,连日来要求保存的市民团体持续静坐抗议,继续和准备进行拆除作业的业者大眼瞪小眼。 十八日早晨正准备走进屋内的拆除人员和市民发生肢体冲突,最后演变成需要出动警方来平息的骚动。 负责拆除工作的业者认为,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只会造成双方的危险,因而暂停了作业,并要求县政府出面说服市民团体。县政府对于说服一事面有难色表示:“拆除作业的申请人为青泽家,县政府不便参与。”预估这种胶着状态将持续下去。 7 大安……才一下笔就觉得自己好像不太适合写信。 仔细想想,写信给你这是第一次。 不,那是因为我很讨厌写东西,信也不太会写,所以很少像这样正经八百的开头写信。 我想你应该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吧。明明可以见面说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笔写信。但就是因为我确定嘴巴绝对无法清楚说明现在的感受,所以才不由自主地提起了笔。 过去我也曾说过,从以前我就对自己不太适应。 感觉好像我这个人的容器和内容物是完全不一致的。 当然,我很清楚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从小我就活泼好动、没有定性,没有人会看重我,我也不懂得说好听话,很没有存在感。 经常都是跟在别人后面当小喽啰,整天东奔西跑好像很忙,其实一个朋友也没有,搞到最后,大家都不在乎我的存在。我就是那样的人,今后也还是一样吧。 为什么心情会变得如此自暴自弃,大概是读了妹妹的那本书吧。 我有跟你提起过那本书吗? 还有我们兄妹小时候跟那个事件其实有点关联? 我的个性猴急,爱出风头,一开始因为妹妹写了那本书,还很高兴自己是关系人,心想这下要出名了。 可是后来有天晚上,我突然变得很害怕,感觉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包围着我。 每天晚上我都会做梦。 那个事件的梦。 在梦中,凶手是我。梦中的我笑着。我邪恶地笑看着那些总是轻视我的青泽家小孩、因为管理他们家厨房就自以为了不起的女佣人、还有嫌我们家是外县市来的,不懂得他们伟大的那一家人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我一直都很向往他们家的小孩,经常跑到他们家打转,但我知道他们根本不会接受我,也不会喜欢我。我讨厌自己被人看不起,也讨厌看不起我的他们。 所以那一天,我去了他们家。 我现在十分疑惑。 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写下去。 你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我在疑惑些什么呢?为什么要写这封信给你? 我们住在那个城镇的家,是栋旧式的日本房屋,有个狭小的后院。潮湿的庭院里长着一些阴森森的八角金盏、山茶花等树木。 和隔壁家隔着围墙,那围墙是附近的猫常走的路。 有时在房间写作业,猛一抬头就会和窗玻璃外面走在围墙上的猫四眼相对,猫也常常会躺在八角金盏下的石头上悠闲地整理身上的毛。 那一天,我最早去他们家的时候,刚好是果汁和啤酒送来的时候。大概是看到我一脸想喝的样子,帮佣的大婶给了我一瓶果汁,还帮我开了瓶盖。 假如我当场就喝了话,情形将整个改观吧?搞不好只有我一个人会死,其他人都获救了。这么一来,我就成为不幸的英雄,被大家记住吧。 但事情并没有那样发展。 我虽然爱出风头又猴急,但其实胆小多疑,逃跑的时候比谁都快。当那个帮佣的大婶替我打开瓶盖时,因为瓶盖开得太容易了,我心中不禁纳闷了一下。刚好就在一个礼拜前,我违反了一次只能喝一瓶可乐的规定,正准备喝第三瓶时,被我妈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好拼命地将刚打开的瓶盖盖回去。乍看之下好像盖得很好,几天后从冰箱里拿出来一喝,盖子早已开了,里面的气也都跑光了。 大概是很自然地记住这个经验吧,我不免怀疑有人已经先打开过果汁又盖上了瓶盖。 我拿着果汁先跑回家一趟。闻了一下瓶子,总觉得有种发酸、发苦的奇怪臭味。 才一踏进家里的玄关,我就看见白猫在围墙上走。 我临机一动,决定让猫试试味道。于是我穿过狭窄的走廊来到后院,果然看见白猫躺在那里整理身上的毛。我倒了一些果汁在它面前。 效果立竿见影。猫才舔了一点,就已经脚步踉跄,产生奇怪的痉挛了。 或许是感受到自身的危险吧,猫发出恫吓的声音,然后用类似人喝醉时的步伐拼命地逃离现场。 我思考着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不,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思考过。如今回想,我仍想不透当时的情形。我决定不喝那瓶果汁。将果汁倒进家门前的水沟里之后,我回到他们家。厨房没有人在,我用身上的衬衫擦过瓶子后放进箱子里。 这件事我没有跟别人说过。我知道那些果汁是要让他们家人喝的,至于会有什么后果,你可以说我早就知道了,也可以说我毫无概念。 我又跑回家去,然后叫妹妹一起过去。 到现在我还经常思考:当时的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说出猫的事?为什么不说出瓶盖和怪味的事?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而梦中的我笑着,我看着大家笑着。在那群满地翻滚的人们之中,白猫也倒在那里,形状怪异地伸出手脚,不停地抖动着。 对不起,写这样的信给你。 留下这样的信给你,我真的很抱歉。 我很害怕睡着。至今我仍十分害怕在梦中看见那些人,和那只白猫。 8 市民团体提议商谈 对于始终处于胶着状态的青泽邸保存问题,市民团体有了新的提案。考虑透过的青泽家真正的继承人绯纱子·舒密特(现定居美国),确认青泽家的最后意思决定。 根据青泽家的律师表示,已通知绯纱子女士此事,绯纱子女士已答应该项提案。最快可望将于十六日返国,参加与市民团体的协商。 第十三章 涛声小城 1 于是现在,我和她站在这里。 那是一个阳光斜照的初秋午后。 我们在没有什么人的海边小镇,一边看着眼前的大海,一边迎着风吹。 阳光灿烂,看起来似乎还很炎热,但初夏时的新鲜早已褪色,勉强还残存一些轮廓而已。 感觉好像已经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又感觉时间其实很短。 在这之前,我明明吃了很多苦,但如今,一切就像是在梦境之中。 过去见过的人,仿佛都已经远去。只有眼前的她,好像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偏偏又给我距离比谁都远的感觉。 摇撼天地般的海浪声充满了整个山丘。 感谢这填满世界的声音,让我们之间的沉默不至于太难受。 现在的我只有继续等待。等待着悠然漫步、看着防风林摇晃的她开口说话。除了这样,我已经没有其他事可做了。 然而从刚刚开始,我便一直为无法确定她的印象而感到困惑。 是受到海水反光的影响吗?还是过去我所创造的各种印象混淆了我的视线呢?为了看清楚,我的眼睛不断捕捉她的身影,却始终看不清她的人。 她比我想像的要娇小柔弱;比我想像的要线条细致、谨慎保守。虽然还是一样的皮肤白皙、五官美丽,但因为纤瘦的脸颊、肩膀都像削掉一层肉似的,浑身弥漫着一股令人心疼且寂寞的气氛。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我在心中强烈地否认。 那不是我知道的她!那不是大家口中所说的她!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为什么如此不安? 突然,她回过头来看着我这么说道: 原来你是阿顺学生时代的朋友呀。那个奇怪的男孩子。邻居三兄妹里的老二。好怀念呀。我记得他老是坐不住,又很喜欢逗别人笑。 她用探索着记忆的深远眼光看着我。 我也回看着她的眼睛。 因为逆光看不清楚,但她的瞳孔里应该有我的影像才对。 青泽绯纱子的眼睛已经看得见了。 2 我都不知道,原来阿顺他过世了。那是他几岁的事呢? 我和她慢慢地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二十七。真的是很突然。 我回答,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甚至能和她这样子说话,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发出惊讶的声音。 都这么久的事了吗?他还那么年轻耶。 我在浪涛声中思考。来到这里的过程,还有在这条长路的开端,他写来的那封信。写信的人年纪不再增加,我却和放在抽屉里的那封信逐渐老去。 我不知道读过多少遍了,也不知道祈愿过多少次,想问他那封信的意义。虽然我明知道那个机会终将不会再现。 真是可怜。 青泽棑纱子很有礼貌地顾虑着我的心情说道。从她的语气,不难知道她如何看待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也没有刻意否认。 海浪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我们绝对不是男女朋友。甚至在大学的读书会中,我们的关系还很疏远。 可是我们都发觉彼此很相似。我们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难以适应。无法认同那种毫不反抗、只想和这个世界妥协的人。我们不相信自己的善良和温柔,也都发现了这个世界的表层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我们知道彼此是那样的人,所以我们互不靠近。因为相似的人彼此认同,是很恐怖的事。 记忆中的他,总是一个人,带着一脸困惑的笑容回过头看着我。 你应该懂吧?你的心情应该也是一样吧? 他总是对我这么说,征求我的同意。 读到那封信时,我很困惑,好像被要求同意某种十分可怕的事一样。实际上那确实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湿重的海风拨弄着头发。 真是不可思议。这些年来,我所想的都是有关青泽绯纱子的事。我几乎都要忘记这一切起始点的他长什么样子了。将有关他的记忆推到一边,一心思考着过去的那个事件,和之后发生的种种。可是像这样子,青泽绯纱子站在眼前时,我却老是想起了他。 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看得见的? 我问。 两年前,她回答。 我一直都有参加临床实验,培养神经细胞让它们再生,然后接受移植手术。他们说成功率很低,而且失败的大有人在,可是我却奇迹式地恢复了视觉。 她声音安静地回答,但语气黯然,听不出有“奇迹式”的喜悦。 几十年后恢复了视力,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假装没有注意到她黯然的声音。也许那是陷阱也说不定——我的身体自然产生警戒。 说得也是呀。因为太美而有所幻灭吧。 我不禁怀疑是否听错了。 幻灭?你刚刚说的是幻灭吗? 听到我的反问,她轻轻一笑说: 是呀,幻灭了。因为过去我的世界一直都很有趣,所以刚开始无法适应。 她的声音有种安静的绝望。 过去的世界?你是说看不见那时的世界吗?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 是的。 她看着海,仿佛已经对我的问题失去了兴趣。 光的粒子打乱了轮廓。 结果青泽邸决定要拆除——因为那是她的希望。 我想忘了那个事件。我不想留下任何会想起那个事件的东西。我很感谢大家喜欢那栋房子的心情,但现在青泽家的财务也有问题,事实上已经很难筹出维持房屋的费用了。 听她这么一说,热心的市民们也无法继续维持推动保存的心情,迟早拆除作业又会重新开始吧。 我一边想着其他事,一边听着当时的记者会内容。 她想忘掉那个事件,是因为有其他理由吧?一如许多证人的怀疑一样,她是否就是该事件的主谋呢? 过去曾经听过的场面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在公园荡秋千的绯纱子、正在笑的绯纱子、抬头看着百日红的绯纱子、被众人服侍的绯纱子、像个女王般颐指气使的绯纱子、收下纸鹤的绯纱子。 难道我的想像错了吗?大家带着一脸陶醉描述的她,真的和我眼前的她是同一人吗? 和我眼前这名纤瘦的中年女子?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 幻灭。真要说的话,感到幻灭的人才是我呀。 我觉得焦虑不安。 失望的人是我。我将传说中的女主角拉出来一看,居然只看到一个到处可见的中年女子。那个吸引我、充满神秘气息的坏女人呢? 我有种受骗的感觉。 我被她所吸引。我深深地被众人口中的她所吸引。之所以到今天都无法停止调查,也只是因为一心想要见她一面的关系呀! 海水拍打上岸。 还是说那些都只是大家所制造出来的幻影呢? 一阵巨大的浪涛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假如那就是大家对她的期望。假如大家所期望的并非有精神疾病、临时起意的凶手,而是有着有如恶魔般狡猾、长相美丽的犯人。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愕然。 没有任何证据。只有她的笑容、令人别有所思的言语、可疑的举动。旧书店烧毁了、杂贺满喜子死了。 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出面指认她就是主谋——除了大家的猜测和期望之外。 走在我身旁的,不过是接受众人妄想的幻影而已。 当发生什么不合理的事时,人们总会找理由:巨大的阴谋、邪恶的企图。弱势的我们不得不制造出那种东西;不得不要求比我们强势的存在说明原因,甚至将责任转嫁给他们。 咀嚼着痛苦的失望,我继续走着。 3 原来大家是那样子看我的吗? 突然,她这么说完之后笑了出来。 就在那一瞬间,卑微的笑容让她一下子变老了,就像脸上出现裂痕一样令人怵目惊心。 用看得见的眼睛瞧见了老是被外人那么看待的自己,这是多么讽刺呀。 她的脸上继续浮现扭曲的笑容。 我无法回答。她感受到了我的幻灭和失望。 她像唱歌般地喃喃自语。 什么嘛!这就是青泽绯纱子吗?以前的那个千金大小姐?真叫人失望。小时候那么聪明漂亮,现在却是一脸寒酸的欧巴桑!附近邻居的眼光都是这么说的吗? 我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因为那就像是我在内心中的独白。 她沉默地将视线移向海洋。 仿佛她所承受的屈辱和闷热的空气都一起盘旋而上。 夕阳渐渐西下,灰蒙蒙的云朵飘向空中。不管天气如何晴朗,晚霞的云彩最后总会偷偷占据天空。不知道那些云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呢? 以前的我很特别,整个世界都是我的。 她像生气般地低喃。 那种特别感和充足感,如今一点都感受不到了。好像一觉醒来,发现世界全都变成别人的一样,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得到任何东西呢。 充斥在声音中的怒气很明显地逐渐改变了。 就像颜色一样。 她若无其事地摘下路边干枯的鸭拓草。 很久以前,那些儿时看过的颜色就足够了。只要靠着记忆中的颜色,我就能够活下去。在我脑海中的蓝色、红色,是那么的鲜艳美丽、娇嫩清新、充满活力。比起真实的花朵,不知要美上多少倍。 喃喃自语的她,一如小朋友一样。一如虚张声势的小朋友企图透过夸耀家里的东西,来强调自己的优势一样。 我先生也是一样,总是像看着别的女人一样看着我。 她低声说,声音再度带着暗暗的怒气。 他也对我感到幻灭。我曾经听过他对别人说过。 她开始粗暴地用手上的鸭拓草拍打周围的草。 眼睛失明的时候我像个女神,看起来充满自信、什么都知道。然而当我看得见以后,他却说我整个人一下子畏畏缩缩、仓仓皇皇的变老了,好像魔法被解除了一样。 魔法!他居然说是魔法?多么瞧不起人、多么自私的说法呀!我去美国,甘愿忍受好几年繁琐的检查接受临床实验,还不都是为了满足那个人吗? 她忿忿不平地将手上的鸭拓草抛出去。 我只能静静地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心中考虑着该如何结束今天的访谈,脑海中不断闪过回程的电车时间。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突然回过头望着我。 看来她的直觉敏锐倒是真的。 喂,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就是凶手? 她用卑微而发亮的眼睛看着我。 就像那名刑警和写那的小满一样,你也认为我是凶手书所以才来接近我的吧?一看到你的眼神,我就知道。因为时效中断了嘛。你想等我在这里向你自白吗?想挖到什么独家消息?还是说你要为阿顺复仇呢? 她故意装出生气的表情,却难掩谄媚的味道。 绯纱子声音中的卑贱,令我感到强烈的厌恶感。 原来她是这样的女人呀。 过去那个神圣的少女,如今为了讨别人欢心,居然变成了出卖自己丑闻的过气艺人。一想到自己花费多少工夫,竟是为了听见这种声音,愤怒和徒劳的感觉同时涌现。 一旦发觉我的轻蔑,她立刻挺直背脊,表情一变。 我有些惊讶。 因为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充满自傲与自信的少女的眼神又回来了。 于是我也赶紧挺直脊背,重新看着她的脸。 我看见一双安静、聪明的眼睛。 她神情严肃地说: 好吧,就算送给你的礼物吧。我愿意告诉你我所知道的真相。 4 高台上可以俯瞰海边的步道,是倾斜度不太大的下坡路。 远处可以看见黑松林。 那里有个小公园,小时候我经常要人带我去那里。 绯纱子说完,指着松林的方向。 这件事我以前听过,地点倒是头一次看到。然而心中却有一股怀念、感慨良多的奇妙感觉。 我们慢慢地走向那里。绯纱子身上已不见刚才那种孩子气的焦躁不安与卑屈感觉了。安静的举止,让我又看到了她过去的形象。 我又开始感觉有些错乱,已遗忘的警戒心再起。 难道她刚才那种卑贱的样子是演戏? 未免跟过去的印象相差太多了吧,我心想。 这该不会又是她设下的什么陷阱吧? 难不成她想带我到没人的地方,也要灭我的口? 我感觉背脊发凉。 来到这里之后,就没看到其他人。在这之前有人看到我们吗?就算远远有人看见,应该也认不出我和她是谁吧。假如我今天在这里失踪了,也没有人知道我的行程、目的。于是绯纱子又能解决掉一个证据,回去美国。 以前那里有个教会的,现在已经没有了。 不知道是否发觉了我的警戒心,绯纱子很怀念地看着远方天空,那里曾经有教会耸立。 教会里面有个孤儿院。我母亲常常过去,送圣诞礼物和点心给大家。每一次我都会陪着一起去。因为我喜欢听海浪声,常常和阿君婶一起到那个公园,坐在那里听上好几个小时。 看见小公园了。 那里静静地摆了一张白色石头长椅。S字型的大型情侣椅。 里面收留的几乎都是智能障碍的孩子。有些明明身材高大,看起来也像是大人,却都是纯朴的小孩子。只要我一去,他们都会很高兴地靠过来,跟我说好多好多的话。那些明朗、天真的小孩子一说起话来,就像是五彩缤纷的气球一样,让我好高兴哟。 绯纱子很会说故事。流畅平稳的声音,给人一种想继续听下去的心情。 你看,就是这张长椅。形状很奇怪吧?因为椅背很高,所以看不见对面坐的人。可是上面嵌有彩色玻璃,还是可以知道有人。 我们一起坐在那长椅上。 白色干燥的石头,吸收了阳光变得温热,但不至于难以忍受。才一坐下,我才发现自己因为太紧张,其实已经很累了。 我会一直坐这里好久好久,阿君婶则是坐在对面织毛衣。有时我们会隔着玻璃说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静静地听海浪声。感觉拂在脸上的海风,听着海浪声,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让我心情变得很平静。 我们并肩眺望着遥远的水平线。 从前的她应该是看不到那条水平线的。 我闭上了眼睛。 海浪声从四面八方袭来,我感觉失去了世界的依据,立刻不安地睁开了眼睛。 偷偷瞄了一下隔壁,看见绯纱子冰冷的侧脸。 她的眼睛就像是看着多年来看过的风景一样,始终看着海的远方。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我已经记不得了。 冰冷的侧脸开始说话。 有时候阿君婶得去帮母亲做事,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并不讨厌一个人独处。 绯纱子轻轻伸出手抚摸染了色的毛玻璃。 就是这样的图案。就是啊,那个人曾说过的。 上面有着黑色线条的红花图案。绯纱子的手指慢慢地沿着黑色线条描摹。 那个人来到这里。 她手指着我们刚刚走来的那条步道。 他的声音很安静、很知性。看到我的手杖,他知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为了不让我吓到,他开始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来散步的人。我就坐在那里。说完后,我知道他坐在阿君婶常坐的位置上。 他是个感觉很好的人。当时的我感觉很敏锐,直觉他不是坏人。甚至还是心灵受过伤、受苦于某种失落感的人。 绯纱子的声音涌现出旧时的情感。 从那之后,我们就常在这里聊天。他喜欢隔着玻璃说话,常常低喃说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希望能消失行踪。 对了,那个人还叫我“花的声音”呢。 5 那是一种奇妙的约会。 男子根本不太看少女的脸。与其说是和她面对面,倒像是喜欢听她的声音。男子来到公园打完招呼后,就坐在对面椅子上,隔着玻璃开始说话。 这种情形每隔几个月就会像回忆一样出现一次。 在世界的角落、在这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身边围绕着浪潮声和海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单纯的话题。 男子和少女都很喜欢那个短暂、不知下次会是何时、消极的约会时光。当少女和别人在一起时,男子不会上前,因此也没有其他人看过他们说话的情景。 两人几乎都不会谈起自己,也不会想知道对方的私事。 最近听过的音乐、星星运行轨道或牵牛花藤旋转方向等科学话题、希腊神话和日本神话《古事记》的相似性、没有面对现实必要的理性与知性的世界。这些形而上世界所编织而成的美感,就是他们主要谈话内容。 时间慢慢地走,两人的低语和海浪声静静地融为一体。 有时候,交谈会突然停止,海浪声也不见了,魔法般的寂静就这么出现了。 两人曾经针对那个瞬间聊过。 针对那个世界消失、只剩下两人的幸福瞬间。 少女一不小心说出了一直存放在心中的愿望。 而且就在脱口的瞬间,变成烫人的奔流熔岩,满溢在她和青年之间。 青年始终专心听着她那不期然而出的热烈语调。 突然间,巨大的海浪声打破了静默汹涌而来。 那是企图恫吓两人、令人心头一惊的巨响。两人同时都被惊吓得颤抖不已。恐怕就是在那一瞬间——少女不经意说出愿望的那一瞬间,就是一切的开端。 那只是偶然。一个不幸的偶然。 她语气平淡地低喃。或许是发觉我不解的神情,她又补充道: 如果你不喜欢偶然这个字眼,那就说是不幸的命运吧。 她偷偷看了我一眼。虽然只是飞快的一瞥,却让我有被针刺一样的感觉。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做什么。 她的声音透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坦然。 那个人问我有没有什么纸张。 她的手指做作地在腿上缠绕着。 他好像想起什么,想要写下来。我不记得他想写下的东西是什么。刚好我身上带的纸是拿到教会包点心的纸,也是阿君婶用来写电话留言的废纸。我没有想到上面会写有父亲朋友的住址。因为我看不见上面写了什么呀,对吧? 她的声音里有种让我心头不安的成分存在。 一种我说不上来,但会引人不安、骚动神经的成分。 有时我家医院用来包药的纸袋也会被当成留言纸。上面会印着我家医院的地址和电话。说不定我给他的就是那种纸袋。 她像是挑衅般地摊开了手。 我既没有办法拿到毒药,也没有办法安排那一切呀。是的,我知道那个人的精神有问题。因为来到这里,他有时会自言自语,渐渐地我们会牛头不对马嘴。老实说,我有些害怕,那也是当然的吧?因为万一发生什么状况,我无法保护自己呀。 我偷偷看了一下她的侧脸,她的表情十分吓人。 所以我最后碰到那个人,是在事件发生的半年前。我没有想到自己说过的话,他会……他会那样解释。我真的做梦也没有想到。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满足,也很自傲。闪闪发光的眼睛里映照出带有热气的水平线。 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根本都看不见了啊。我是不可能的。当时只是个弱小无力小女孩的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然而,她越是否认,我就越清楚听见别的声音。 我办得到,我完全都知道,一切都是我设计的喔。 她那志得意满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着。 教会的孩子们都很爱慕我,也很喜欢那个人,那个人很受到孩子们的欢迎。虽然他避开了阿君婶和修女们,却经常和那些孩子们玩,真是不可思议呀!应该是他的纯洁吸引了那些同样纯洁可怜的孩子们吧。 现在她脸上浮起了笑容,一边看着遥远的地平线,就像是在看着自己过去的荣景。 所以那些孩子们会听那个人的话也不奇怪。如果那个人要他们去打电话,他们就会去打吧?如果我要他们去独居老人家一起玩仙女棒,他们也会照做吧?当然我没有那么做,不过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否拜托那些孩子们做过什么。 她猛然回过头来。 你说,对吧? 现在她满面笑容地看着我。我不禁像是被吸住一样凝视着她的眼睛。该如何形容她的笑容呢?好像生气一样。不对,又像是正在哭泣一样,好吓人的笑容。这个人真的是杀人魔吗?这是杀人魔的胜利宣言吗?还是另类的自白呢?她是要我去检举她吗?还是要我听信她呢?还是…… 我这才知道,原来人的笑脸有时真的会像是裂开的枯木一样。 当然,我没有任何证据。就算现在说的这些内容包含了只有凶手才知道的部分,我也无从查证起。 那个青年也是吧?结果大家都很爱慕你吧? 我声音沙哑地说道。 假如你说去死,那个人也会照做吧? 7 那天早上,少女比平日醒来的都早。 像往常一样,在充满嘈杂的音乐声和电视声的家里醒来。 她很确实地醒来。就像打开开关一样,声音一下子流进她的身体里面。而且也能感觉到房间天花板的高度。 房间里面十分闷热。她的全身上下已经汗水淋漓,有种仿佛活动了好几个小时的疲倦感。气压很低,那种萦绕在肌肤的不稳定空气,让她有暴风雨将至的预感。 唉,这个世界还在继续。 每一次醒来,都会有的失望和倦怠感。这是她已经很习惯的感觉。 可是少女也发觉了在平常惯有的嘈杂之中,多了一些华丽的紧张气氛。她清醒的头脑立即想到那是一个特别早晨。 暴风雨将至。 没错,对他们一家人来说,那一天肯定也将是个特别的日子。然而现在只有在这个家中的少女知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特别的定义,和其他家人、邻居们所想的不太一样。 8 尤金尼亚,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声音干枯地询问。 大家都想知道那个名字。那是谁的名字?写下那首诗的人是谁呢? 她忽然沉默不语。原本高涨的空气顿时冷却,气温一下子好像下降许多。 刑警先生也问过我好多次,我不知道。但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她声音冷淡得判若两人,投向我的视线又变回针刺般的轻蔑,令我毛骨悚然。 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又没有办法读那首写在纸上的诗呀。就算上面写着再怎么精彩的诗句,只要没有人念给我听,对我而言就等于是空的。你知道那是多么残酷的事吗?就好像在图书馆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在是毫无意义的。 我知道她生气的脸上冒出了什么东西。 够了,少在哪里装模作样了。 我声音尖锐地大叫。 难道你一点罪过的意识都没有吗? 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像笨蛋一样地颤抖,从我嘴里喷出来的话语像溃了堤似地汹涌——他一脸困惑的笑脸浮现在我的脑海。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为什么你要杀死自己的家人?就连附近的小孩子,那么多的大人们称都不放过!为什么?他们不都是爱你的人吗? 我一不小心脱口说出责备的言词,但她仍然面无表情。我的话对她而言不痛不痒,她心平气和、文风不动。 告诉我,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不会去检举,也不会告诉其他人的。我又没有证据,而且你也知道吧?那些能证明你所说的人证、物证都已经不存在了。 代替她回答的,是一连串的海浪声。 9 知道某些事情,算是一种罪吗?那么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呢? 少女很不想起床。 好像有声音告诉她:肯定是一种罪吧。 少女冷静地分析那声音。 所以是我的不对吗?少女心想。像这样保持沉默的我是错的吗? 那声音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 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许是单纯的幻想。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就只是热闹而值得纪念的一天也说不定。也许这个世界依然会这样永远地继续下去。 少女安静地躺在床上思考。 可是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事情呢? 嘈杂的声音此起彼落,拖鞋啪搭啪搭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 少女突然表情扭曲,双手掩住了脸。绝望和失落冷不防地以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将她掩没了。 啊,这个家永远都是这样。这是个跟安静、沉默毫无缘分的家。 和她长期以来醉心梦见的那个世界截然不同。传进耳中的批评、抱怨。逢迎拍马和一味盲从。东家长西家短的羶腥闲话。躲在门后搞鬼的策略。事先布局的阴谋。母亲充满虚伪和诅咒的祈祷声。庸俗的音乐。刺耳的娇喘声。 少女的感官,除了视觉外都很敏锐。她能听得到一切,感受得到一切。大家也都知道这一点,她实际知道的并不如感受到的多。 10 柏青哥的广告车声随着风吹呼啸而过,很快就消失了。 她皱起了眉头。 啊,真是讨厌。为什么这世界上到处是那种丑陋的声音呢?刺耳、吵闹、充满压迫性,仿佛不给大家思考的空间一样。大家也真是的,为了不听到别人或是自己的声音,就用其他声音来涂满世界。 她不禁起了一阵哆嗦,做出双手抱在一起的动作。那动作更加引起我强烈的厌恶感。 拜托你,不要再岔开话题了,我只剩下现在这个机会了。为了死去的他,请告诉我真相。被害人在事件之后也不断增加。 我提出恳求,并抓着她的肩膀。她那瘦骨嶙峋的纤细肩膀。 可是她还是无视于我所说的话。 你听,就算没有收音机和喇叭,世界还是充满了这么多的音乐。 她的声音缥缈。随意地拨开我的手,站了起来,一个人自顾自地开始走动。 11 那是她的心愿。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那成了她最大的心愿呢?时间已经久远得让她想不起来了。 变成一个人。在这个家迎接独自一人的时间。享受安静的时光,还有倾听充满在安静时光里,世界最真实的音乐。 不稳定的雨开始下了。大颗的雨滴打在窗玻璃上,雨声盖过了其他声音,终于连在后面玩耍的孩童嬉笑声也给盖过了。 伴随着强风的雨势越来越大。 暴风雨来了。夺走一切的暴风雨,同时也是带给我一切的暴风雨。 为了得到这些,她知道自己必须变得更坚强才行。 因为用来交换和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可是为了自身的生存,她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才行。 她静静地吸气,调整呼吸,不断重复地将那些话刻在心里。 我必须变得比谁都坚强、聪明才行。我必须变得比谁都狡猾邪恶才行。为了得到这个世界,我必须坚强得足以承受一切才行。 青年只有那么做,才能满足、实现她的愿望吧,她也打算对青年做出回应。 尤金尼亚,我的尤金尼亚。 他的声音静静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为了与你相逢,我独自行旅至今。 青年和少女,坐在海边的长椅上,隔着玻璃一起完成了那首诗。他们好几次吟咏着诗句,梦想着那一天。 教会的孩子们。她向那些很想知道他名字的孩子们介绍说,他是“我的友人”。孩子还以为那就是他的名字。他们很高兴地喊着青年:尤金、尤金。 至今,少女仍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也从来都不想知道。 她在寻找另一个国度。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梦的国度。当世界消失、充满永远的安静时,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国度。 两人将那个国度命名为尤金尼亚。 12 一瞬之间,海浪声停止了。 令人不安的沉默支配了世界。 天使经过了。 她像歌唱般地低喃。 天使?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不太高兴地反问。对于我的质问,她依然没有回答。 她像跳舞般地摆动双手。 可是好奇怪哟,现在还是像这样存在着。那么,我人是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完全置身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 他到梦的国度了吗?那我呢?我现在是在梦的国度吗?假如是的话,那我的旅行应该结束了。我的旅行真的结束了吗? 瘦弱的中年女子边走边喃喃自语。 我还是跟在她后面,像念着咒语般不断追问:请告诉我,拜托你! 他们那些人真的很吵。一直都是。从我小时候以来就是那样,从来没有闭嘴的时候。如果不一直说话、不老是发出声音,就会很不安。因为他们对于自己的存在价值缺乏自信。 她对着海洋敞开双臂。 你不觉得吗?世界充满了如此美妙的音乐。 海浪不知在何时变成了红色。对夏天感到倦怠、疲惫至极的空气飘荡在夕阳的海上。 一个中年女子像病猫般走在一片红光之中。 哎呀,好漂亮的花! 她发出欢呼,猛然停下脚步。 跟我们家的花是一样的。好怀念呀。你说那花的名字叫什么呢? 她指着远方,似乎想让我回过头看,但因为不争气的泪水和夕阳反光的关系,我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到她所指的花。 看不见。我看不到呀——我摇摇头回答。 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不管是他的脸,还是她的脸。 她的轮廓消失在红色海洋中。 我看得见的。远处传来她充满自信的声音。 你看,就是那花呀。为什么呢——我就是觉得非常的怀念。 第十四章 红花、白花 1 尖锐的蝉叫声传来。 天气还是一样热坏了人,但阳光已经慢慢消失威力了。 余音回荡的蝉叫声有一种局部麻痹脑袋的麻醉作用,她想。听着听着,总是连头脑也跟着昏昏沉沉,好像要把身体也给拉回遥远的季节一样。 不管是城市还是人,都发出声音不断在改变中。同样的世界不会再度存在。每一秒、每一瞬间人都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她一个人走在童年时代的街道上。 漫无目的,没有计划。 真的就像是回游的鱼一样,慢慢地在人群中走着。 身体很自然地记住了地理环境。过去曾经走过这里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微妙地重叠在一起,双重的脚步声在身体里面响起。 不过只有几个小时。 刚好探望过单身赴任的丈夫后,顺道下车来看看。 每次来这里,总是走在夏天的残渣中。 走在地面冒起的热空气,和仿佛蒸过的酸腐空气中。 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下车呢?老实说她也搞不清楚。对于这个城市的记忆她已写成书了,而且也已然成为她的过去。 我在干什么呢? 她不可思议地环视着街头,好像街上的某个地方写有答案似的。 闹区的商店招牌,杂乱地强调自己的存在;感觉上却都老旧地和城市的皮肤化为一体,好像每天曝晒在同样的日光下、淋湿在同样的雨水中,自然就渐渐地同化成相似的颜色了。 一如家人一样。 她心里想着这些。每个人明明个性不同,却在呼吸了同一个家庭的空气之后,随着岁月染上了相似的颜色。 就连我们这样的夫妻,如今也披上了类似的色彩。 她不禁想起才刚刚见过的丈夫。就对别人漠不关心的程度来说,大概再也找不到像他们如此相似的夫妻了吧。他们对彼此也是一样。因为彼此漠不关心的程度相当,所以才能不起波澜地相处至今。 过去她以为等到孩子们独立了,就是极限了吧。不过最近反倒觉得大概能够维持到最后。就彼此都不想浪费不必要的心力这一点来看,两人果然是步调一致的夫妻。她不认为今后还能找到如此不费卡路里的对象。换句话说,两人应该也算是命运的相遇吧。 她在心中发出苦笑。 突然眼前浮现一个感觉不错的青年身影。在闷热的房间里不断重听录音带,一边喝着罐装可乐、一边默默地将证词写在笔记本上的青年。过去曾经一起度过许多天,个性温和、比她年轻的青年。 为什么会想起他呢?还是因为感伤的关系吗?当时之所以找他帮忙,是因为内心深处有些喜欢他的关系吧? 她有些疑惑地继续慢慢走着。 平常日的午后喧嚣给人慵懒舒适的感觉。 她一点都不显眼,就像到处可见走在午后街头的主妇一样。没有人回头看她,她也没有什么值得引人注目的地方。她觉得这样心情很安详。 2 人和人的关系真是奇妙。 她心里想着这些事。 是什么把人连结在一起?又是什么把人分开的呢?谁也不知道。 她的脚不知不觉之中朝着位于市中心的日本庭园走去。斜眼看着蜂拥而入的团体观光客,她一个人脚步悠闲地慢慢走入,避开顺路直接迈向建筑物。 那是一个四面有墙的寂静空间。 一踏进巨大的木造建筑里面,温度立刻下降,霉臭味也扑鼻而来。 大概都在游园吧,进来这里的观光客倒是不多。少数客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如水声潺潺被吸入了建筑物之中。 这个静谧、洁净的空间,总是让她起了些许的恐惧感。 日本庭院,可以很明显地区分出看的人和被看的人,里面弥漫着强烈的紧张感,有一种以生死为赌注的逼人杀气。 看的人和被看的人。我应该还是属于看的人吧? 她一直伫立在阳台的走廊上,凝视这四方形的空间。 那个人通常都属于被看的那一方。这一点那个人也很清楚。 她专心注视着颜色逐渐变化的庭院。 如果没有看的人存在,也就没有被看的人存在了。 眺望着庭院时,脑海中浮现这样的想法。这个将所有视线都计算在内的庭院。看着这个彻底意识到看的人的庭院时,就会突然明白没有监赏者的话,就没有庭院的存在。 看的人和被看的人是共犯结构,但两条线没有交集。 我希望成为一个监赏者。 她的视线从庭院移开了。 无关乎有罪与否,只是想成为一个正确的监赏者。 走进阴暗的走廊,爬上二楼。楼梯倾轧的声音,轻轻地跟在她的身后。 那个时期,那个人的存在可说是一种奇迹。我知道这一点,但其他人几乎都不知道。她只是个千金大小姐,只是个被人们推崇为美丽的千金大小姐,不过就是那样子而已。 外面有青森蓊郁的松树。 我知道的。只有我才能理解。 奇迹的存在。当理解这一点的人存在时,那家伙该如何因应呢?是不是应该找个人说出这件事呢?是否该记录下这件事呢? 吹来了一点凉风,轻拂过她的脸颊。 遗憾的是,我欠缺记录的能力。如果稍有一点能力的话,就能留下更完整的原貌了。我已经尽全力了。 对她而言,那是痛苦的悔恨。表现奇迹是很困难的工作。任何一个时代的艺术家不都吃过苦头吗?自己完全没有想要效法他们的念头。 看见那个小房间了。 幽暗的蓝色房间,透着一股的冰冷。安静无声的房间。那是一个墙壁涂上贵重蓝色颜料,做工细致的房间。光是用看的,就觉得肌肤开始发凉。 眼前浮现一个站在这里的年幼少女身影。 被人牵着、观赏这个房间的年幼少女。 她看着站在冰冷走廊上的少女。少女身穿白衬衫、深蓝色的吊带裙。 少女也看着她。 两人一起站在走廊上,欣赏着冷色调的房间。 睁大一双灵慧的眼睛,专心一意,却又显得去忑不安看着房间里面的少女。 她始终注视着还未失明之前的绯纱子身影。 3 咬呀,你该不会是那个时候的那一位吧?没错,果然是你。就是写出那个事件的作者吧? 真是个记忆力惊人的妇人。 上次见面时她结婚前,照理说外貌和发型都已经不一样了。然而只不过是对看一眼,她在还没想出对方是谁时,对方已经先认出她来了。 一眼看过去是个身材肥胖、感觉人很好的欧巴桑,但其实对方曾是很优秀的女警,上次见面时就曾让她啧啧称奇。 女警的反应灵敏,用词很贴切,连细节的记忆都很正确,绝不会说出暧昧或是猜测性的话语。当然也会很认真地听别人说话,不会受到矛盾或眼前的言词所千扰。而且女警的安定情绪很容易感染对方,是那种能够赢得任何人相信的女性。所以在此不期然而遇的重逢下,她很自然地和对方亲切点头打招呼。 两人站在车站的角落聊天。 聊书的感想、事件之后的种种。时间虽然很短,谈话的内容却很充实。她不禁赞赏对方:果然是个不会浪费自己和别人时间的人。 这一次,她们聊起了那件事。 上回因为她还只是个学生,而且对方可能也没想到她会写成书吧。但这一次,对方感觉很不经意地提了那件事。 那是事件发生之后不久,刑警们首度和生还的那个人讯问时的事。 因为没想到事到如今还能听到这种事,她内心十分惊讶,但仍故作镇静地听对方说下去。 当然,我能理解那孩子自己也陷入了惊恐的状况,她似乎隐约知道家人几乎都死了,因为周遭一片呼天抢地的哀嚎声。 站在车站人群的边缘,对方开始诉说。 她在刚送到医院时,是饱受惊吓的状态。很兴奋、动不动嘴里就不断隐隐有词,自己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护士和我也听不出来她说话的内容。 眼前浮现少女躺在床上的样子。 那个人——逃过一劫的绯纱子。 优秀的女警继续说下去。 打了针,暂时休息后,我们开始对她讯问。我们很谨慎、很小心地问话。 我们让她慢慢地说了许多次,因为我们认为说出所有藏在心里的话是很重要的,其中或许会有找到事件真相的线索。 很有耐性问话的女警。充满慈爱,却又全身紧绷生怕听漏了只字片语。 她完全不知道少女在说些什么。 虽然对警方的问话有反应,但回答的内容似乎毫不相干。 和医生互看一眼的刑警们。 我们很困扰,但还是很有耐性的跟她说话。 终于了解那孩子在说些什么时,大家都十分惊讶。 是有关色彩的内容。 那孩子提起了她小时候的事。 她不断重复着还有视力时的往事。 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起那些。医生说或许是在下意识之间,想要逃避印象鲜明的过去也说不定。可能是她害怕去理解眼睛看不见时所发生的惨剧,所以才会退缩到还有视力、她能理解的时期吧。 我觉得印象很深刻。 听到她像录音机一样不断重复那些话,不禁让我觉得心头一惊。因为她就像盖章一样不断重复同样的台词,真的就像是录音机一样。 她和谁站在蓝色房间前面。白色百日红的花很可怕。 她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些,只是不断重复地说着。 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了很多,还是无法明白。事后再问,那孩子自己却一点也不记得反复说过那些话。 那孩子在听着家人痛苦死去的同时,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躲进年幼时的幸福日子呢? 感觉好像聊了很久,其实不过才二十分钟吧。 肥胖的女警只要一提起往事,目光就显得遥远。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想起了不断重复色彩话题的少女吧。当时女警看不出年龄的脸庞,如今也变老了。 对了、对了,那孩子说那些话时,手还不停地比划着。该怎么说呢?就是手在不停地转动那样子。她为什么有那种动作呢? 女警对于这个长年困扰的问题,做出了再度思考的动作,并看了她一眼,征询她的意见。 然而她的心思早已不在这里。 因为这段谈话的内容带给她莫大的冲击。 4 她从建筑物走出,朝向绿荫深浓的庭园走去。 她已不太记得当时是如何跟女警道别的。大概只是点头致意、随便提个理由便离开了吧。她的心思早已经完全被当时所听到话给吸引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除所受到的冲击。 蓝色房间和白色的花。白色百日红的花。 那年夏天也盛开过的花—— 蝉声唧唧响遍她的身体。 和那首留在厨房的诗句重叠,一起在她体内响起。 为了与你相逢,我独自行旅至今—— 绯纱子是基于什么打算留下了那些诗句呢?那是写给谁的信呢?绯纱子全心奉献的对象,到底是谁呢? 她心中突然涌起了不满和不安的情绪。 明明我才是监赏者。明明我才是知道一切真相的人呀! 早已遗忘的感情又再次复苏。 知道自己是正确监赏者的人,又想得到其他人的认同了。先是这个社会,然后是监赏的对象。 绯纱子应该接收到了我的讯息,因为那本书就只是要传达给绯纱子我是监赏者的讯息呀。只要绯纱子读过就好,其他人可以不必读的。 眼前再度浮现那个专心写笔记的青年身影。 爱与侮蔑交织的情感涌上心头。 他误会了。他怀疑自己请他帮忙进行调查是为了要接近他。如今回想起来,其实也未必全然是错的。当时能拜托帮忙做那件事的人只有他。自己对他的出身良好,感到目眩神迷,也很高兴他对自己有好感。我嫉妒他的性情温柔。在对事件什么都不知道的他面前,我故意夸耀自己是过去那段惨剧的关系人。 她眯起眼睛,看着落在自己脸上的绿色树影。 今后,我们将会永远相守。 她听见穿着小圆点图案衬衫的绯纱子,一脸若无其事地低声朗诵那首诗。 世界上知道真正的绯纱子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检举她的打算。我才不想做那种无聊、不入流的事呢。 她一边听着大批观光客的喧闹声,陷入沉思。 在观光客踩着碎石子地的沙沙声誉中,她沉思良久。 是的,我知道绯纱子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碎石子地的沙沙声响。观光客的笑声。远处的蝉鸣声。 她感觉头壳一角有些麻痹。 感觉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在读那首诗之前。比发生那个事件还要更早之前。感觉好像在出生之前,她就已经知道绯纱子了。 她抬头看着树叶间的光影。 绯纱子必须有所行动才行。必须完成一件重要的大事才行。没办法呀。假如没有发生那个事件,就会有其他更大的事件发生的。 穿透叶缝洒下的阳光很刺眼,好像有人对着我洒下光的弹珠一样。 是在责备我吗?是在怪罪我吗?为什么是我? 她脚步蹒跚地走进树荫,坐在长椅上。 从皮包取出手帕擦汗。感觉背上泛出了讨人厌的汗水。 这么说来,那名女警好像是完全不流汗的人嘛。总是光滑着一张脸,一点都不会掉妆,就像洋娃娃似的。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好像假人一样。 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目光遥远的侧脸影像。 我一直想变成别人,变成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我想知道自己以外的人都有着怎样的心情? 绯纱子。 结果只能让绯纱子知道我是监赏者而已。 她用力抓着手帕,继续追着心中的影像。 我很高兴绯纱子住在海的另一方。时效中断也是我高兴的理由之一,因为那意味着我和那个人的关系将继续不断。 她发觉自己比想像中还要疲倦,大概是因为在闷热的街头散步太久的缘故吧。 感觉眼前开始发暗,难道是中暑了吗? 她想找商店买饮料。 早知道不要遇见那名女警就好了。 她一边和恶心的感觉交战、一边恨恨地想着。 假如那个女人的记忆力不那么好——不要认出我的话。 暂时忘却的、试图忘却的悔恨,又再度涌上心头。 这么一来,我的奇迹就能永远留存下去了呀。 5 正准备移动脚步的她,突然感觉头晕目眩,于是又坐回长椅休息。 身体好重。稍微休息一下再去买饮料吧。 她坐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色百日红的花。 警方不知道,而且今后也不可能知道吧? 她动作轻缓地揉着太阳穴。 绯纱子不可能看见那花的。 一边觉得阳光刺眼,她继续陷入沉思。 绯纱子不可能看得见的。 她想起了绯纱子面对盛开花朵时的脸庞。 好像画作一样的光景。假如是画家,应该很希望将那个画面切下来描绘吧。 绯纱子立刻就能察觉风景的变化。 尤其对声音和味道很敏感。一有花,她立刻就能察觉,不论是花苞、开得多大、快凋谢了吗?她就像是亲手摸过一样,能够感受得到。 啊,阳光真是刺眼。 她揉了一下眼睛。感觉眼睛深处微微作痛。 可是绯纱子她。 小圆点衬衫。随风摇曳的秀发。 绯纱子她不知道百日红是哪一种花。 虽然看过家门口开的花,但绯纱子并不知道那就是百日红。 这件事我当时就已经发现了。 绯妙子弄错了,她以为家门口那棵树开的花是别种花。 该怎么说呢?包含她的家人、周遭的人也都没有发觉那件事。我只是凑巧发现的。 那个人在眼睛还能看得见的时候,曾经看着门前的花。可是知道花名则是在失去视力之后。 大概告诉她的人不知道“百日红”应该念成“sarusuberi”。 那个人说成了“hyakunichioiko”。(注:百日红的发音为sarusuberi,原来的日文写成猿滑,意思是说光溜溜的树干连猴子都会手滑;但如果照汉语的字面读音,就会读成hyakunichioiko。) 百日红的花期很长,也有开红色的花。“hyakunichioiko”的名字深植在那个人的脑海里,所以始终以为门前那棵树开的花就叫做“hyakunichioiko”。 可是绯纱子另一方面也知道有名为“sarusuberi”的花。绯纱子将过去曾经看过的花记成了我知道这件事,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她看着脚下碎石子。白色闪亮,带着温热的圆形小石头。看着看着,小石头渐渐越变越大,变成了白色的圆点图案。 小圆点的衬衫。迎着风眯起眼睛的绯纱子。 遥远的往事忽而复苏,鲜明的程度令人惊讶。就像现在的这个瞬间。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能如此鲜明地回忆起过去的情景呢?是因为重新造访这个地方的关系吗?可是我不记得对哪个地方有过执着的爱恋呀。就连这里,在我写完那书后,也已然失去兴趣了。 但你今天不就又像这样回来这里了吗? 心中的某个角落,传来冷冷的声音。 既然已经失去兴趣,为什么还会来到这里呢? 无意回答这个质问的她,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不过小时候看到的绯纱子身影却是如此的鲜明。不论是头发的触感、那个人呼吸的空气,我好像都能回忆出来似的。 还有绯纱子告诉我那件事的声音—— 6 我在蓝色房间待过,很小的时候。 很奇怪吧? 冷冷的蓝色。里面很凉爽,空气也静止不动。 那是我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身边有大人在。至于是谁,我不大记得了。 我感觉很害怕,但不记得理由是什么。我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 有种蝙蝠的感觉。 我害怕。我好害怕。 尽管身边有人,我却觉得孤立无助。 蓝色房间。冷冷的蓝色房间。光是看着,就觉得气温开始下降。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感觉身体开始发冷。 我默默地一直站在那里,忍耐着一直站在蓝色房间里。 我一直看着眼前蓝色冰冷的房间。其实很想拔腿就跑,却办不到。 我想求助于身边的人,也不得其法。因为我发不出声音、动弹不得。有种异样的紧张感,让我十分害怕。 身边的人也都不动,只是一直站在我的后面。好像在看守着我,不让我逃出去似的。 就只是这样。 之后的事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我只记得和谁在蓝色房间里,心里感觉很害怕而已。 7 感觉好像有一阵冷风吹过。 每次想起绯纱子说话的声音、提起的那件事,身体就会有发冷的感觉。现在也是一样。在这么闷热、令人烦闷不已的夏日午后,居然感觉有冷风吹过。 蝙蝠的感觉。 绯纱子常常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因为太早失去视力,看过有印象的东西容易混淆,常常把看不见的东西当成看得到的东西处理。相反的情形也有。这种说话方式反而更增加绯纱子的神秘性,看成是一种奇迹。对方会觉得如果不能理解绯纱子的用词是不应该的、是很丢脸的事。 所以就算绯纱子不知道“sarusuberi”、就算她说的是别的东西、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会有人想指正她的错误,甚至心中还会认为搞不好绯纱子才是正确的。这种情形一点也不奇怪。 真是不可思议呀。感觉愤怒和悲伤的情绪逐渐在膨胀。 绯纱子还说过那样子的话。 她好像说过:虽然看不到,但可以感受到大小。在黑暗中,好像气球胀大一样的感觉。感觉到处都有愤怒的气球、悲伤的气球在胀大。我可以感受到气球的质感和重量。总之,我可以在脑海中感觉到有东西在膨胀的触感。一种喜不自胜的感觉,闪闪发光。虽然看不见,我却知道空气上方有东西在闪烁。那种喜欢的情感、憧憬像气流或是热。 绯纱子经常会跟我们说明她所感受的东西,但有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心急的关系,她会突然说不出话来。 我们家有“sarusuberi”。 绯纱子常常会这么说。 我们都以为她说的是长在她家门口的那棵树。 通常,任何人都会那么想吧。那个有圆形窗户的房子。任何人都会以为是长在跟船一样有圆形窗户的那个家门口的大百日红树吧。 是呀,我们一向都只有听她说话的分。很少有人能跟她谈得来的。那个人会说很多东西,我们根据她说的话发问,那个人再回答,然后我们一点头称是,那个人就笑了。我们倾心于她的笑声、被她所吸引。我们之间的交谈一直都那个样子。 我们家有“sarusuberi”。 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有我知道。 然而在和那个皮肤光滑的女警相隔多年的重逢之前,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8 她整个人靠在长椅上。 脸色铁青,额头冒着冷汗。 闭上眼睛坐着的她,表情有些扭曲。 蓝色房间。 在她的眼帘里浮现出那间她刚走出来的古老日本房屋后面的小房间。 刚才站在走廊上、穿着白色衬衫的年幼少女不有跟她四眼相对吗? 现在她又站在走廊上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少女变成了穿小圆点衬衫的绯纱子,站在阴凉微暗的走廊上。 她站在走廊的正中间和绯纱子彼此对望。 两人之间颇有一段距离。 我一直以为就是这个房间,她说。 原来是那样子的吗?绯纱子回答。 是呀,这是个很有名的房间。是文豪写在散文里的蓝色房间。是用了珍贵颜料、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房间。像珠宝箱一样的房间。做工精致、无懈可击的房间。是当地小朋友远足会来的地方。位于有名庭园一隅的建筑物。是到此一游观光客的目的地。 可是听到那名女警提起的瞬间,我就明白了。 她凝视着绯纱子这么说: 这里没有白色的百日红。你所说的蓝色房间不是这里。 她环视一下周遭,站在冰冷的走廊上低喃。 是呀,绯纱子回答。 应该还有另一个蓝色房间吧? 她说完,再度看着绯纱子。 是呀,绯纱子回答。 她想起来了。小时候,放学回去的路上和朋友一起看过的那个房子。 你的家。有着跟船一样窗户的家。圆窗户那家。三个圆形窗户一字排开,远看就像船一样的。 大家都不会直接称呼你们家的姓名。大人们都用“圆窗户那家”来称呼。一开始我还以为真的有人叫那种名字呢。 我进去过你家好几次。那个豪华的住家。那个地方上视为中心的房间。你弟弟对我很好,一看到我,都会让我进去你家,拿出糖果来分我吃。汽水片在舌头上溶化,滋味苦苦甘甘的,那种好像发抖一样的感觉,至今我仍记得。 那是一个随时都有古典音乐声、弥漫着上流气氛的家。 往这边走,到我的房间去——我去拿果汁来。 然后就听见你弟弟的拖鞋声劈哩啪啦地在走廊上响起。 我怯生生地东张西望,一边看着房屋里面的摆设,一面跟在他后面。 没有多余的东西、走廊擦得闪闪发亮、天花板很高,就像出现在电影里面的房子一样。 我找寻着那些窗户。最有特色的那些窗户。我好想知道从里面看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窗户呢?我问他。 他点点头“啊”了一声,指着走廊的尽头。 有三个窗户的地方,被隔成了三个小房间。一个是电话室、一个是有洗手槽的洗手间,还有一个是—— 夫人的房间。 那是他母亲祈祷时使用的一个很小很小的房间。 头一次知道这个答案时,那个房间的门关着。 同时,我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专门用来祈祷的房间。 我嘴里念着“噢”,眼睛一直看着那扇门。 那个房间的门一向都是关着的。我只有看过一次那个房间里的样子。那一天,房门刚好打开了一点点。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偷瞄了一下里面。 接下来的瞬间,我反射性地向后一退。 那是个蓝色,整间都是蓝色的房间。 我胆战心惊地又看了里面一次,于是我知道为什么会是蓝色的。 因为窗户嵌着蓝色的玻璃,透过玻璃洒进来的光线也将房间静静地染成一片蓝色。 不只是窗玻璃而已,以前的工匠还大展功夫地贴上整墙的蓝色瓷砖。蓝色时间有别于其他房间,快速地在里面流动。 寂静。那个小房间里面只有寂静埋藏在其中。 不知道为什么,那是个令人说不出话来的房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忽然,我的眼睛被中间的架子所吸引。 那里插着一朵鲜花。小花瓶里插着一朵白色的百合花。 白色百合,奉献给神的纯洁花朵。夫人很喜欢那种花。 是的。我看到了那个房间。可是我一直都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而且那个房间里的花,对你而言就是“sarusuberi”。 我说的不是百合花,你当然也知道百合是那一种花朵。而是那个蓝色窗玻璃的正中央,有着法文称Fleur de lis的百合花图案。一种被简化的西方图案。你称呼那是“sarusuberi”。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弄错。可是在你心目中,肯定那就是你所谓的“我们家的sarusuberi”。 我说得没错吧? 她站在冰冷的走廊上对着绯纱子问。 然而,绯纱子没有回答。 长久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 绯纱子只是脸上浮现谜样的笑容,一直看着她。 她口中喃喃地说: 所以你说的身边的大人就是…… 9 夫人是个大好人。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大家都这么说。 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鼓励因为女儿的不幸而悲伤的丈夫,经常牺牲自我服务地方,到各地教会对不幸的人们做出奉献。 夫人也常常带着绯纱子到各地的教会。绯纱子说,她很喜欢听不同地区的声音。还说从声音立刻就能分辨出是在哪个地区。 夫人爱她的女儿,比谁都希望女儿得到幸福。 她不是很显眼的人,也不爱说话,总是表现得很节制,像影子般跟在家人身边。 当然,也跟在绯纱子身边。 她是个不会将自我感情显露出来的人,可是却好像有什么信念在支撑着夫人。至于是什么信念?至今大家都不知道。 祈愿奇迹出现的,难道不是夫人吗?还是她认为女儿是为了什么而被牺牲的呢?夫人有什么赎罪的必要吗?有什么重大牺牲的必要呢? 还是说……她心里想着。 憎恨其他并非不幸的人们的可能性呢? 她将手支在腿上,然后将额头靠上去。 眼睛深处的疼痛越来越难受了。 绯纱子的存在难道不就是一种奇迹吗?还是说对我而言是奇迹,但是对夫人不然呢? 我不知道。 她痛苦的抬起头。阳光倾斜,观光客已然离去。 洒着蓝色光线的房间里,站着一位身穿白色衬衫的少女,和一位身穿和服、始终守护着少女的女子。而她就站在两人的后面。 来,祈祷吧。 女子在少女背后低声催促。 少女的背抖动了一下。 对着神坦白说出一切吧。 女子继续说着。她面无表情,声音严厉。 少女的肩膀微微颤动。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呢? 她对着女子的背、少女的肩膀质问。可是两人对她的质问毫无反应。 我必须知道才行,因为我是监赏者呀。 她恳求着,试图用哭泣来引起注意。 可是两人仍是用白色的背部面对着她。白色的背、蓝色的光、窗户中央的Fleur de lis。 女警说,少女的手不停地在比划着什么。 大概她是在重现在那个房间里画十字的童年时光吧。 那么小的女孩犯了什么罪,要祈求神的原谅呢?还有夫人要那么小的女儿忏悔什么呢? 我不知道。 她动作迟缓地站起来,朝着没有客人的商店走去。 口好渴。身体好沉重。视野变得极端狭窄,已看不见周遭的东西。 感觉血路好像冲不到头顶,只在下半身流动。 我得前进才行。得喝点东西、离开这里才行。 她在夕阳逐渐迫近的庭园里走动。 天空依然向她投掷光的弹珠,她拼命地忍受着痛楚。 不知不觉中,弹珠化为蓝色的光。 她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她变成了一名少女,为了寻求原谅和水,不断地在蓝色房间中徘徊。 徘徊在从那一天起,就持续至今的夏日。徘徊在无穷无尽的永恒夏日中。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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