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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班 一 香取雅子比约定时间提前到达停车场。一下车,就被七月充满湿气的夜幕包围。或许是闷热的缘故,一片漆黑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雅子感到喘不过气来,仰望着尚无出现星辰的夜空。在舒适的空调车内,降了温的干燥的皮肤,很快就变得汗淋淋的。 与新青梅公路方向飘来的废气混杂在一起,隐隐约约地传来一股油炸食品的难闻的油腻味。这就是过一会雅子即将上班的盒饭工厂里的气味。 “真想回去!” 一闻到这种气味,雅子头脑中就浮现出这句话。其实,连自己也不知道想回哪儿,才出现那种念头。毫无疑问,不是刚刚离开的那个家。为什么不想回家? 究竟想回哪儿?一种迷茫的心情使雅子感到困惑。 从午夜零点到早上五点半,中间不能休息,连续制作通过传送带传来的盒饭。 做计时工,工资比较高,但却是一项需长时间站立的艰苦工作。当身体不舒适时,想到如此辛苦,不止一次地想打退堂鼓,辞掉这份工作。但是这种毫无目标的心情与高收入是相当矛盾的。 雅子像平时一样,点上一枝烟。吸烟是为了消除工厂中的气味,这是刚进工厂时想出来的办法。 盒饭工厂大约位于武藏村山市的中央,与巨大的汽车制造厂的灰色围墙外面的公路遥遥相对,孤零零的一大片。工厂周围是一片落满尘埃的田地和几家小型汽车维修厂。土地平整,视野开阔。工厂的停车场还需由此向前步行三分钟,在一家已经荒凉的废弃工厂的前方。 停车场是一片仅仅简单平整过的开阔空地。虽然大体上用胶带划定了停车位置,但因落满了尘埃,停车线并不固定。接送员工的两用轿车及轻型汽车等杂乱无章地停放在那里。 如果有人藏在草丛里或汽车旁边,是很难发现的。这里也是一个很容易出事的地方。雅子小心翼翼地边观察周围的情况,边锁上车门。 突然,传来汽车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黄色的车灯,瞬间把夏天茂密的草丛映得通明,一辆绿色的高尔夫敞篷汽车驶进停车场。从卷起帆布篷顶的驾驶座上,肥胖的城之内邦子探出脑袋,低头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 邦子随意地把高尔夫车停在雅子那辆褪色的红色花冠牌轿车旁。尽管车子往右放偏了,但邦子却毫不在意。无论是拉侧闸,还是关车门的声音,都超过一般人。她对一切都好浮华,喜欢张扬。 雅子用胶鞋鞋尖捻灭了烟头。 “你的车造型可真漂亮啊!” 即使是在工厂,也要找个什么话题聊聊天。 “是吗?”邦子高兴地伸了一下舌头。 “不过,因此而欠下一屁股债也够蠢的吧?” 雅子暖昧地笑了笑。邦子欠的债好像不完全是因为买车,邦子的东西名牌居多,服装方面也花销很大。 “咱们快点走吧。” 从停车场到盒饭工厂的路上,从年初开始,常有流氓出没。迄今已发生过多起女工被强行拖到暗处、遭到强暴的恶性事件。昨天,工厂领导刚刚提醒大家: “务必要结伴,一起上班。” 两人在没有路灯的黑乎乎的土路上走着。右侧,毫无秩序地排列着一些公寓楼及一些带有宽敞院落的农户。虽然看起来乱糟糟的,但是有人烟生息。左侧,夏草从生的暗渠对面,已废弃的老盒饭工厂和已关闭的保龄球馆连成一片,既闲寂又荒凉。据遭遇流氓袭击的女工们说,就是被拖到这片荒地遭到侮辱的。雅子警惕地左右巡视,和邦子加快了脚步。 从右侧远处的一栋矮小公寓中,传来操葡萄牙语的男女吵架的声音,好像是在同一工厂上班的同伴。这家盒饭工厂除了雅子这些主妇计时工之外,还雇佣了许多日裔的巴西人,其中有不少是夫妇。 “这几个流氓是不是巴西人呀?大家都这样议论。” 黑暗中,邦子皱着眉头说。雅子毫无表示,只管默默地走着。她想,无论是哪个国家的男人,对女人来说,都是令人头疼的。只要在这家工厂上班,无论你怎样注意,都难以消除身心的郁闷。作为女人,只有自卫,别无良策。 “听说那家伙长得虎背熊腰,力气大得不得了啊。他什么也不说,一上来就紧紧抱住你,让你连气都喘不过来。” 邦子的口气中,甚至流露出一种向往的感觉。雅子感到仿佛乌云覆盖星空,邦子的心中是否也被什么塞满了呢? 背后,传来自行车刹闸的声音。她们两个心情紧张地回头一看,是一位身材矮小的上了年纪的妇女。 “是你们两个呀,早上好!” 原来是同伴吾妻良惠,五十五六岁的寡妇。她心灵手巧,下起活来一个顶两个,被工厂的同事们揶揄地称为“师傅”。雅子放心地说:“啊!太好了,原来是师傅呀,早安。” 大概是不喜欢良惠,邦子有意慢了半步。 “连你也叫师傅,以后可不要喊了,啊。” 话是这样说,但良惠喜形于色,急忙跳下车,和大家一起步行。真不愧为体力劳动者,尽管骨骼瘦小,个头很矮,但身体却结实健壮。然而,与身体相比,瘦小的脸盘在夜色中显得苍白,不知为什么有些娇媚的感觉。正是这一点,使良惠给人一种薄命的印象。 “因为大家都议论流氓的事,你们两个才结伴一起来的吧?” “是呀,因为邦子还年轻嘛。” 邦子嘿嘿地笑了。邦子二十九岁。良惠边躲避夜色中的闪光的水坑,边瞅了一眼雅子的脸。 “你也是呀,容光焕发正当年,才四十三岁吧?” “越说越离谱了。” 雅子一本正经地说。最近,几乎从未有过如此肆无忌惮的纵情议论的气氛。 “那个已经停了吗?没有那种欲望了吧。” 良惠像是开玩笑说。但雅子却以为的确如此。自己如今就像爬虫类,在又冷又干燥的地面上爬行。 “可是,师傅为什么比平时迟到了啊?”雅子换了话题。 “啊,我婆婆老是缠磨不休呀。”说完,她紧皱着双眉。良惠必须照顾卧床不起的婆婆。 雅子没有继续追问,注视着前方。左侧,一片荒废的房屋的尽头,停着几辆向连锁食品店快速运送盒饭的白色卡车。在它们的远处,深夜中的盒饭工厂巍然屹立。荧光灯亮如白昼,宛如一座不夜城。 良惠去附近存车处存上自行车后,三人一起登上厂房外的楼梯,上面铺着已经踩破了的绿色化纤地毯。 走进二层的大门,右侧是办公室,走廊的最里面有休息室和更衣室。由于车间在一层,工人们更衣后,还需返回。禁止穿鞋进入车间,那里铺着红色的带孔地毯。荧光灯发出红色的光,走廊里显得阴森森的。女工们的面部看起来暗黑,毫无光泽。雅子注视着同伴们疲惫不堪的脸,心想,我大概和她们一样吧。 卫生监督员驹田手里拿着除尘滚子站在拖鞋面前等候。沉默寡言的驹田,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在每个人的背后推一下滚子。这样做是为了事先将每个人从外面带进来的尘土清除掉。 女工们在铺有榻榻米的宽敞休息室里,三五个人聚在一起说笑着。大家都已换上白色工作服,吃了早点,喝了茶水,等待开工的时间。也有的人想,哪怕打个盹也好,坐在旁边闭目养神。 近百人的夜班工人中,约三分之一是巴西人,其男女比例为各占半数。因赶上假期,学生打工的数量有所增加。但几乎大部分还是四五十岁的家庭主妇计时工。 雅子一边和年纪大的人打招呼,一边走进更衣室,发现山本弥生一个人坐在室内的一角。看到三个伙伴,她也毫无表情,像丢了魂似的呆呆坐着。雅子问候道:“阿山,早上好!” 弥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但瞬间就消失了。 “你好像很疲劳呀。” 弥生点了点头,仍然沉默不语,表情忧郁。在四个女工中,不,在所有上班的女工中,弥生长得最漂亮,五官匀称得无可挑剔——眉清目秀,高高的鼻梁,浑厚的小嘴。个头虽不算高,但体形苗条,富有魅力。在厂里是有名的美人,所以,既容易受到伤害,又为人们所喜爱。 雅子一直在保护着弥生。与好胜心强的自己不一样,弥生总是与世无争。她不知不觉地养成一种与郁闷无缘的性格,让人们每天都能看到这是一个心绪复杂不断变化的可爱女人。 “你哪儿不舒服?无精打采的样子。” 良惠用略显红肿的手在弥生的肩上“啪”地拍了一掌,使弥生不由得全身抖了一下。对她的反应感到吃惊的良惠回头瞅了瞅雅子。雅子用眼神示意两个人先走,然后坐到她的前面。 “哪儿不舒服吗?” “唔,没什么。” “和丈夫吵架了吗?” “要光是吵几架,那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 弥生意味深长地说,用恍惚无神的目光,看着雅子背后的天空。 雅子为了节省时间,边用发卡归拢一下披肩发,边问:“出什么事了?” “过会儿告诉你。” “现在就说吧。”雅子一边确认墙上的挂钟时间,一边催促道。 “过会儿说吧,说来话长呢。” 瞬间,弥生的面部出现愤怒的表情,但立刻就消失了。雅子不再坚持,站了起来。 “那好吧。” 说完,雅子急忙走进更衣室,找自己的工作服。所谓的“更衣室”,只是人们那样叫罢了。只不过是用窗帘布与休息室隔开的一个空间而已。与百货商场的减价商品柜台一样,结实的衣帽架拥挤不堪地摆了一大排,工作服挂在自备的衣架上。上白班的女工们的衣帽架上挂着换下来的工作服。相反,上夜班的女工们的衣帽架上挂着刚刚换下来的五颜六色的服装。 “我们先走了。” 良惠和邦子拿着发网和帽子走了出去。已经到了必须打出勤卡的时间了。工厂规定十一点四十五分到十二点打卡,然后到一层车间的入口处待命。 雅子找到自己的衣帽架,上面挂着带拉链的工装式大褂和腰间带松紧的工装裤。她麻利地在T 恤衫上罩上白大褂,并一边防范着休息室中男人们的目光,一边脱下制服女裤换上工装裤。这里根本没有男女隔离的更衣室。虽然已在这里工作两年了,但至今仍然难以适应这男女不分的环境。 用黑色发网罩住用电热卷整过形的头发,又戴上被称为“知了帽”——一种用纸做出的浴帽似的帽子。当雅子手拿透明塑料长围裙走出更衣室时,弥生还木然地坐在原处。 “阿山,快点儿!” 看着弥生缓慢地站起来,与其说是感到焦急,莫如说是为她担心。休息室里的员工几乎都走了,剩下的是几位巴西籍的男职工。一个个满面倦容,叉开粗壮的双腿,靠着墙壁在吸烟。 “早上好!” 其中的一位举起拿着烟头的手问好。雅子含笑点了点头。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宫森和雄”。他肤色浅黑,浓眉,鼓脸,让人一眼就看出是外国人。的确,和雄适合干用平板车运送米饭、再把它放到自动化流水线上的力气活。 “早上好!” 和雄也向弥生问好,精神恍惚的弥生没有理睬他,和雄露出失望的神色。在人际关系淡漠的这家工厂,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雅子与弥生上完厕所,带上口罩和围裙后,用刷子刷了手和胳膊,喷上消毒液。打完出勤卡,穿上白色作业鞋后,在通往车间的楼梯口,接受卫生监督员的检查。 驹田用除尘滚子再次在两人的背部滚了一遍,并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她们的指甲和手指。 “没有伤吧?” 只要手上有一点伤痕,就绝不允许接触食物。两个人伸出双手,通过了检查。 或许与心理作用有关,弥生的脚跟有些站不稳。 “我说,弥生,今天你这个样子能行吗?” “嗯,没事。” “孩子们怎么安排的?” “唔。”弥生暖昧地回答。 雅子再次审视弥生的脸庞。可能与戴作业帽和口罩有关,只能看到一双无神的大眼。弥生对雅子探寻的视线毫无察觉。 来到一层的车间,凉飕飕的冷气和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在一起,使人闻到如同打开冰箱时的那种气味。冷气在水泥地上流动,尽管是盛暑,车间里却很凉爽。 两人在车间的入口处加人了等待开门的行列。站在前面的良惠和邦子转身递了个眼神。她们四个人是总在一起操作、相互帮助的伙伴,如果没有伙伴的相互鼓励,就不可能完成如此紧张的工作。 车间的大门开了。工人们一起涌入,再次洗手和胳膊,并进行消毒。盖到脚脖的围裙也必须用消毒液擦洗干净。当动作缓慢的弥生和等她的雅子终于用消毒液洗完,来到传送带前面时,其他人已做好了开工的准备。 “快!快!” 性急的良惠催促道,“中山快来啦!”中山名叫早朝部,是夜班的车间主任。 虽然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但嘴损,苛刻,好对定额说三道四,计时工们都讨厌他。 “对不起,对不起。” 雅子急忙取来一次性塑料手套和己消毒过的擦手用布巾,递给弥生几条。弥生直到戴上手套,好像才意识到要开工了。 “你可要注意安全呀!” “谢谢!” 返回传送带的前面,良惠让大家看了带图片的说明书。 “首先,是咖喱盒饭,一千二百盒。我来盛饭,你和平时一样,给我递饭盒,可以吗?” “盛饭”是流水线的第一道工序,是关系到整体速度的关键。所以“盛饭” 工序向来是由手脚麻利的良惠担当。良惠希望递饭盒这项工作由知心人雅子担当。 雅子为了使扣在一起的塑料饭盒递起来方便,一个个都拆开了。她边做准备,边回头眺望弥生,因弥生动作迟缓,往米饭上浇咖喱汁的轻松工作被别人抢去了。 只顾自己能保住浇咖喱汁工作的邦子耸了耸肩膀。尽管同伴想帮忙,但本人如果不主动配合,也是枉然。 “她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 良惠皱着眉头说。雅子默默地摇摇头。今天,弥生的表现的确异常,果然被排除在流水线作业之外。无处可去的弥生,迫不得已只好转到缺人手的搅拌米饭的工序。雅子心急如焚,对走近身旁的弥生悄悄地说:“这个活可够累的,你… …” “我知道。” 车间主任中山突然跑过来。 “快干!混蛋,你们在磨蹭什么?” 他在知了帽上又罩上一顶带帽檐的作业帽,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黑边眼镜下的一对小眼明显地闪着凶光。 “怎么样,那个丧门星来了吧!” 良惠咂咂嘴。 “这个恶棍!” 被骂作“混蛋”而感到屈辱的雅子小声地回了一句。她很讨厌妄自尊大的中山。 “请问,他们让我来搅拌米饭,怎么拌呢?” 一位好像刚上班的中年妇女胆怯地问。 “你呀,站在这儿把米饭拌匀。我呢,要这样把米饭盛到饭盒里,然后,递过去,让别人在上面浇上咖喱汁。你对面的那个人做同样的工作,你模仿着她做就可以了。” 良惠很和蔼地指着站在传送带对面的弥生说。 “我明白了。” 尽管如此,还没掌握技巧的这位新手,为难地环视着周围。但良惠却毫不客气地打开了传送带的开关。“轰隆”一声,传送带开始转动。雅子侧眼看了一下,确认良惠设置的速度比平时快。因为觉得开机有点晚,良惠想加快干活的速度。 雅子开始熟练地给良惠一个一个地递饭盒。自动装置的出口处“吧哒”一声,一份四角形的饭团流出。良惠用饭盒接住,放在秤上,大体确认一下分量后,放到传送带上。她的动作非常娴熟。 有把四角形米饭拌匀整平的,有浇咖喱汁的,有切炸鸡块的,有把鸡块放到咖喱汁上的,有称“福神”牌咸菜分量并放到盒子里的,有盖上塑料盒盖的,有用胶带固定饭匙的,有贴封条的,就这样,一道道分工精细的作业,随着传送带的转动,逐一完成,最后,一份咖喱盒饭制作完毕。 日复一日的流水作业开始了。雅子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过十二点零五分。 还得在这冰冷的水泥地上站五个半小时。即使想上厕所也必须一个个地轮着去。 从提出申请到轮到自己,大约需要等近两个小时。所以,要尽可能地自我安慰,同伴之间相互帮助,尽量在一种轻松的气氛中作业。这是使身体不致被摧毁,能够长期坚持这一工作的诀窍。 开工一个小时左右,听到新来的女工喊了一声,效率立刻降了下来。流水线的速度有点受影响。这时,弥生急忙伸手把新来女工的那份饭也拌匀了。雅子想,她可真是个好人。现在只能自扫门前雪,更何况,今天的弥生是那样疲倦。 凡是老职工都知道,“搅拌米饭”是件累活儿,因为米饭不是刚出锅的,既凉又硬,要把呈四角形的米饭瞬间捣碎,不但需要腕力和手指的劲,而且,还要用腰上的劲,所以,连续干下来腰部常常感到酸痛。搅拌一个小时,从背部到肩膀都疼痛难忍;再坚持一会儿,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所以,这个活一般都交给新手去于。弥生的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色,一直搅拌不停。 一千二百盒咖喱饭加工完毕。女工们迅速地清理传送带,必须立刻转移到另一条流水线。 下一道作业是制造两千盒“幕之内特制盒饭”,“幕之内特制盒饭”盒内装的材料多,所以流水线也长。后面的工序由许多戴着蓝色知了帽的巴西工人担任。 良惠和雅子与往常一样,担任“盛饭”的角色。让机灵的邦子当副手,这样就能确保让弥生做最轻松的往炸猪肉片上浇调料的工作。用双手拿一片炸肉片,在调料桶中浸一下,然后,把两张浸过汁的肉片排列在一起。这是一份远离高度紧张的流水线的轻松工作。这样,不但弥生能够胜任,雅子也可以安心地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了。 可是,当作业结束、开始清理现场时,一种什么东西被弄倒而发出的激烈碰撞声使员工们大吃一惊。原来是弥生被装炸猪肉片浇汁的容器绊倒。金属盖嘎啦嘎啦地滚到旁边的传送带边,周围是一片浓茶色的浇汁汪洋。 车间的地面因油腻的浇汁而变得滑溜溜的。熟悉这道工序的人,轻易不会出这种事故。 “你究竟是怎么搞的?” 满脸气得紫红的中山跑过来,大声训斥道:“啊!洒了这么一大片!” 儿位男职员拿着拖把慌忙赶过来。 “对不起,我滑倒了;” 屁股泡在浇汁中的弥生表情呆滞地坐在那里。雅子急忙跑过去把她拉起来。 “快起来!” 雅子发现,在弥生卷起的工作服的下方,靠近心口的地方有一块不小的青黑色斑块。这就是弥生失魂落魄的原因吧?像是被上帝摁了一个不吉利的图案似的,斑块在她那白皙的腹部上显得格外醒目。雅子“啧啧”了两声,急忙放下弥生的工作服的下摆,以防别人看到青斑。 即使想去换衣服,也没有可替换的。结果,弥生仍然穿着屁股和两袖沾满炸猪肉浇汁的作业服继续工作。白大褂沾上了浓浓的浇汁,立刻被染成咖啡色,虽然还没有渗透到里面,但气味却很冲。 清晨五点半,因没再加班,完成作业的工人们陆续回到二楼。雅子她们四人,通常是换下工作服后,从自动售货机买来饮料,边喝边聊,二十多分钟后才回家。 “你今天有点不正常,出什么事了?” 一无所知的良惠注视着弥生。熬了一个通宵的良惠的脸上露出与其年龄相适应的倦容。 弥生一口喝干了纸杯中的咖啡,稍沉思了一会儿,答道:“昨天,和他大吵了一架。” “吵架,还不是家常便饭,对吧?” 良惠为求得支持,对邦子笑着说。邦子把一根细长的薄荷型香烟轻浮地横衔在嘴中,眯缝着一双小眼,不冷不热地附和着说:“你和山本不是感情很好吗? 还时常一起带着孩子出去玩吗?” “最近从来没出去过。”弥生嘟囔了一句。 雅子默默地注视着弥生。一坐下,一种潜伏了好久的极度疲劳感传遍全身。 “谁都会有这样一个时期的。在漫长的人生中,既会有低谷,也会……”寡妇良惠想用老生常谈安慰她。弥生却用激烈的语调甩出一句:“可是,他把存款全都挥霍掉了,真是个败家子!” 大家都被弥生口气的激烈程度及内容的严重程度惊呆了,鸦雀无声。 “干什么用了?” 雅子点了根烟,吐了口烟问。 “说是赌博,什么‘比九点’游戏什么的。” “你丈夫不是一位比较正派的人吗?怎么能走上赌博这条邪路呢?” 良惠惊讶地睁大双眼。 “咳!”弥生无力地摇摇头。 “有一家他常去的店,好像在那里玩,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有多少储蓄呢?” 邦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眼睛里放着光。 “五百多万。” 弥生有气无力地答道。邦子屏住呼吸,瞬间,露出一脸羡慕的神色。 “绝不能轻饶了他。” 邦子一说完,弥生又出现刚才让雅子见到的那种愤怒的表情。 “你们说呢?而且,他还捣了我的心口。” 弥生掀起上衣,让大家看了那块青斑。良惠和邦子互相递了个眼色。 “我现在正在反省呢。”良惠劝解说,“我们两口子那时也常吵架。每次吵着吵着就动手打起来了。我丈夫是个粗野的人。可是,你丈夫不是那种人吧?” “不知道!” 弥生说完,就隔着T恤衫抚摸胸口。 外面己露出鱼肚白,与昨天一样,今天好像又将是一个又湿又闷的日子。雅子和骑自行车回家的弥生在厂门口告别后,与邦子一起去停车场。 “今年好像是无雨的梅雨期呀。” “又该缺水了吧。” 邦子抬头仰视阴沉沉的天空。邦子的脸胖得像气球似的。 “若老是这样,恐怕会旱的。” “我说,雅子!山本可怎么办呢?” “咳!”雅子叹了口气,耸了耸肩。邦子打了个哈欠,继续说:“要是我,就跟他离婚。这可不是他一时糊涂的问题。两口子的血汗钱怎么能随随便便地糟踏光了呢?” “是啊!” 雅子随声附和说。可是,弥生的两个孩子才只有三岁和五岁。这不是马上能够决断的简单问题。看来为将来担忧的不只是雅子一个人。 两人默然地走到停车场,各自打开了自己的车门。 “那么,再见!” “好好休息吧。” 早上能说“好好休息”吗?雅子一屁股坐在座位上陷入沉思。疲劳突然袭来,仰视长空,感到刺眼的疼痛。 二 邦子打开高尔夫车的点火开关,一踩油门,巨大的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在停车场的上空。最近,车的运行状态一直良好。去年,光修理费就花去二十多万。 “喂,我先走了。” 年长的雅子面无表情地招了招手,驶出停车场。邦子礼貌地点着头目送。 和其他人不一样,雅子真是个琢磨不透的人,不知她在想着什么?当雅子走远时,邦子才松了一口气。邦子与工厂的同事一告别,就脱去伪装,立刻露出真面目。 雅子的车刚出停车场,就在那里等信号。看着花冠车尾部凹下的伤痕。邦子心想,也真是的,那样的车还能坐吗?红色的喷漆已经脱落,从那陈旧的样子看至少已经跑了一百万公里以上。而且,还贴着交通安全的红色粘贴纸广告,真是多此一举。像自己一样,哪怕买部半新不旧的车呢,能坐上外观漂亮的车心情该多好啊。要不,干脆贷款买部新车。 雅子这个人,从年龄、容貌、线条来看都不错,可就是不注意修饰打扮。 邦子开始放立体声音乐。一位像是用谣曲演唱流行歌曲的女高音的声音在车内回荡,躁得让人难受。其实,她对音乐毫无兴趣。放歌曲只是想获得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的感觉,以及想确认自己的车的性能而做的一种尝试罢了。 邦子为使冷气能直接吹到身上调节了风向,并撑起帆布顶篷。像蜕皮的蛇似的,车篷渐渐地鼓了起来。本以为是平常的现象,却戏剧般地变得富有刺激性,邦子喜欢这种激变的瞬间。她想,人生也能如此该多好啊! 邦子停住思路,又想起雅子。她总是穿一条工装裤,褪了颜色的儿子的T恤及破衬衣。冬季,加件运动服或淡雅的毛衣。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披的那件羽绒夹克。为了防止破口处羽毛露出,她竟用胶带纸粘贴。这种做法是让人难以理解的。 邦子曾端详过冬天的秃树,心想真的有点像雅子。苗条的体形,微黑的皮肤,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稍稍化妆,如果再换上件自己穿的这种高档服装,至少看上去会年轻五六岁。哎,真是可惜。邦子是既羡慕又鄙视,有一种复杂的心态。 打断思绪,反思自己是一个丑女人,又丑又胖的丑八怪。邦子一边注视着反望镜,一边体会平时经常感受的那种绝望的心情。 自己是鼓腮,大脸,但眼睛却很小,鼻子又宽又瘪,而嘴却又小又尖。自己之所以长得丑,全都是因为大小比例失调。特别是下夜班的清晨,更是丑得吓人。 邦子从化妆包中取出胭脂纸,在胖脸上拍了拍。邦子深知,自己没有任何特长,长相又不好,不可能找到收入高的工作。由于劳动强度大,越来越能吃,所以就胖了起来。 邦子突然对一切都感到不顺心,猛地挂上高速档,一踩油门,高尔夫车就像弹出一样冲出停车场。看到反望镜中映出的一层灰尘,邦子感到很开心。 邦子把车开上新青梅公路,向都心方向跑了一程,终于在信号灯处右拐开向国立方向。在左侧的梨树园对面,出现了一座小规模的公寓,那就是邦子的住处。 邦子在这里早就住够了。但是,从姘夫哲也和自己的收人情况看,目前,也只能住在这里。邦子想变成一个不同的女人,在不同的场所与不同的男人过着不同的生活。当然,所谓的不同,应该是各方面都是一流的。自己注重档次,老是做那些不现实的美梦,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呢? 邦子把高尔夫车停在公寓停车场指定车位里。周围停的车都是轻型汽车或是国产大众小汽车。为自己的车感到自豪的邦子下意识地猛地用劲关上了车门。她想,说不定有人会因此而注意自己呢?但是,她也知道,这样做,如果有人责备,会陷入被迫向人道歉的窘境。即使当场被人瞧不起,也必须活得潇洒才行。 坐上撒满印刷品的电梯,啪嗒啪嗒地穿过因堆放着三轮车及生活协会的泡沫苯乙烯箱等而乱糟糟的走廊,来到五层自己家门口,打开房门,进入昏暗的室内,从里屋传来动物似的鼾声。因已习以为常,她并不在意。邦子从门外取下早报,放在通过邮购买来的餐桌上。 除电视栏目以外,邦子从未看过新闻等内容。即使姘夫哲也,也只看三版的报道及体育栏目。因觉得太浪费,一度曾想停订,但广告内容难以割舍。邦子从大量的不动产广告中取出登有招聘女工信息的广告放在旁边,打算以后有功夫再仔细阅读。 室内闷热异常。邦子打开空调,又打开冰箱。这样空腹恐怕难以入睡。可是冰箱里一无所有。昨晚,在自选商场里买的土豆色拉和饭团明明都放在里面了。 肯定是哲也吃了,竟连个招呼都不打。 气鼓鼓的邦子用力打开一罐啤酒,边喝边打开快餐点心袋。然后打开电视机,调到清晨的大型综艺节目频道,以便能快点欣赏演艺界的丑闻,并等待进入梦乡。 “烦死人了!把声音调小点!” 哲也从屋里吼道。 “什么?反正你已经到了起床的时候了。” “还有十几分钟呢。那好吧!” 不知什么东西飞过来,打在邦子的胳膊上。原来是个打火机,被击中的地方立刻变红了。邦子抓起打火机怒气冲冲地站到哲也的床旁。 “你这个混蛋,你不知道我已经累瘫了吗?” “你说什么?”哲也脸上露出一丝怯意,“我不也是很累吗?” “所以,你就认为该扔这个打我吗?” 邦子用打火机点着火,伸到哲也的眼前。 “快把火灭掉。” 哲也用手一拨,打火机滚落在榻榻米上。邦子顺势从后面猛击哲也的手。 “你想干什么?我的手快断了。哎哟,看看这,你……你别闹了,大清早的。” “讨厌,你!你把我的色拉吃了吧?” “你就用这种口气质问我?总是盛气凌人的。” 比邦子的身体小一圈、瘦小、虚弱的哲也很厌烦地锁紧眉头。前年,哲也终于找了份来往于各医院推销药品的工作,把披肩发剪短了,所以更加显现出一副穷酸相,邦子一点也不喜欢。在涩谷繁华街道游荡时的哲也,虽傻里傻气的,但外表尚可。邦子在涩谷的游乐中心工作时,两人认识了。当时的邦子比现在瘦得多,像哲也这样的男人还是比较容易上钩的。正是因为那时用信用贷款大量购买服装及装饰品,现在才不得不过着火烧屁股的紧巴巴的日子。 “是你吃的吧?老老实实承认,给我赔礼!” 邦子冷不丁地骑到躺在床上盖着毛巾被的哲也身上。邦子肥胖的身躯压得哲也发出求饶的悲鸣。 “我不是说你快下来吗?” “说!你要老老实实承认,我就饶你!” “是我吃的,对不起啦。不过我回家一看,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啊。” “你不会自己买?” “我记住了。” 哲也刚把头扭向一边,邦子立刻把手伸向他的胯间。那个东西软软的。 “你怎么阳痿了!早晨能不上班吗?” “快下来!”哲也用一种好像极不耐烦的口吻说道,“请你快下来!你太重了!你,自己知道自己有多重吧。”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邦子用大腿夹紧哲也细长的脖子。哲也道歉地只说了声“对不起”就说不出话来了。 “哼。”邦子气哼哼地从哲也的身上爬下来。她对最近与哲也的性生活感到非常失望。他虽比自己还年轻,但却是个无用的家伙。 邦子怒气冲冲地回到中厅,看到哲也慢腾腾地抬起上身。 “啊,我要迟到了。” “你还知道迟到啊。”邦子不理睬他,掏出一根烟点上火。 只穿T 恤衫和运动短裤的哲也走了出来,用手摩挲了一下脖子,从邦子放在桌子上的薄荷烟中抽出一根。 “不要吸我的烟!” “不就一枝吗?行吧?我的已经抽光了。” “那好吧,一根二十元。”说着,邦子伸出手来。 对于她这种并非是开玩笑的语气,哲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邦子连头也不回,开始专心看电视。 十五分钟后,哲也默默地走出家门,邦子在比自己瘦小的“偶人”睡过的床上躺下。 邦子醒来时已接近下午两点。起床后,立刻打开电视机,边欣赏综艺节目边吸烟,等待身体从睡眠中完全恢复。综艺节目的内容与早晨几乎没有变化,但她并不在意。 邦子感到饿了,连脸都没洗,就出去买吃的东西。在住宅区的入口处有一家昼夜营业的小卖店。这是一家偶尔也卖她们厂生产的盒饭的连锁店。 邦子拿起一盒“幕之内特制”盒饭,上面写有“三喜食品,东大和工厂,上午七点出厂”。没错,是自己流水线上加工的盒饭。邦子干的是放炒鸡蛋的轻松工作,曾被中山训斥“不要放那么多鸡蛋”。那家伙的确令人讨厌,什么时候如不好好收拾收拾他,心里就出不了这口气。 昨晚的夜班与平时不同,很轻松。只要和良惠、雅子一起干,就能够选轻松愉快的工种,今后也得跟着她们一起干。邦子不由得低声地笑了起来。 返回家里,邦子继续观看综艺节目,一边喝着乌龙茶,一边吃盒饭。往嘴里放被浇汁染成茶色的炸肉片时,不由得想起被浇汁桶绊倒的山本弥生。今天早晨的弥生确实有点失态,邦子啧了啧嘴。当时她的确心不在焉,以至于同伴们也爱莫能助,感到棘手。说什么被丈夫打了,真是岂有此理。要是自己的话,就要坚决还击。 邦子吃完炸肉片,在硬梆梆的冷冻烧卖上浇上酱油,在洒芥末面时,头脑中浮现出弥生的面容。长得那么漂亮,根本不用去上夜班,要是自己,绝对会去快餐店或酒馆工作。在那儿干收入更高。尽管是近似于风尘性的工作,但也没什么可怕的。遗憾的是自己对自己的身材和体形没有丝毫的自信。 恰在这时,电视中出现女高中生的特辑。邦子放下方便筷,不由得看入了迷。 染成棕色的长长的披肩发,身体纤细的女高中生脸部用电子橡皮处理过,正用变音的声调说着:“老爸是钱包,是我的钱包,什么?你说我?想让老爸买什么? 西服,四十五万多元一套的。” “混蛋!不要愚弄人了。” 邦子不由得面向电视大吼一声。如果是四十五万元一套的西服,大概不是夏奈尔就是阿玛尼吧。连自己都想能买一套夏奈尔。然而,如此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到处都有,自己已无任何商品价值。真是岂有此理。邦子连续嘟囔了好几遍。 在这家工厂工作,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能与雅子相识。邦子边吃冷饭边想。雅子以前在一家有信誉的公司做事务性工作,听说是因体制改革而被迫辞职。凭自己的直觉,雅子绝不可能长期在这家工厂干这种紧张的夜班工作。总之,或许有一天会升为“准职员”吧。不,也许被提升为干部也并不是梦想。到那时,如果还跟着雅子干,是会有好处的。不过,令人感到不称心的是,似乎雅子对自己好像不太信任。 邦子把吃得一干二净的空饭盒扔进水池旁边的垃圾箱,然后开始浏览报纸中缝的招聘信息及广告。仅靠工厂计时工的收人,不要说返还越积越多的贷款,连利息都还不上。白天的计时工,薪金低得可怜。因为白天干八个小时和晚上干五个半小时薪金是一样的,所以绝对不能辞掉夜班。如果白天不休息,身体受不了。 这样将会永远恶性循环下去。邦子不想承认自己是懒虫。 但是,她也不想考虑自己已借了多少钱。最近,到了连还利息都成问题的地步。连本金是否减少、还有多少都不清楚。 傍晚,邦子化好妆,穿上仿夏奈尔西装走出家门。她想找一份在十一点半上夜班之前能够干的轻松的计时工作。 来到自行车存放处,正赶上邻居家的主妇从外面回来。她穿的好像是从自选商场买的廉价夏季西服,提着购物袋,一脸的倦容,看样子在公司一定累得够呛吧。 邦子微微地点了点头,主妇边含笑点头,边抽动鼻子闻味。或许是为自己的香水而吃惊吧,今天搽的是“可可”牌香水。这个女人也许根本不知道有这种牌子的香水。工厂是禁止用香水的。但是,没关系,反正在上班之前还要洗澡的。 邦子骑上自行车,在狭窄的街道中摇摇晃晃地前进。那家小酒馆在紧靠车站的东大和路。因考虑到没有停车场,必须骑自行车去,这的确是个缺憾。要是赶上雨天该怎么办呢?但是,如果乘电车,邦子的公寓离车站很远,很不方便。如果运气好被录用,搬家也在所不辞。 二十分钟后,邦子来到名为“贝鲁法莱”的酒店前。本来想自己的希望不大,但这种位于市郊乡村的大众酒店,说不定也会录用自己。想到这儿,邦子顿时觉得勇气倍增。好久未曾有过如此激动。 “酒吧女招待。十八岁至三十岁,每小时工资三千六百元,发工作服,有护送者,工作时间从晚上五点到凌晨一点。不能喝酒者亦可。” 一想起上述条件,邦子甚至想,如果被录用,辞掉厂里的工作也合算。在工厂一个晚上繁重劳动工作的所得,在这里仅干两个小时就可以了。刚才还想无论如何要跟雅子干下去,可是,这么快就变心了。 “对不起,我是刚才打电话来询问招聘的人。” 门口站着几位穿白色西服的年轻男子和一位好像为招待客人而穿超短裙的年轻小姐。邦子对其中的一位说明来意,那个男子用吃惊的目光审视着邦子。 “啊,明白了,请走后门吧!” “谢谢!” 邦子意识到这几个年轻人在注视着自己的背影发笑。那个男子指点的后门,面对后街,是一扇铝合金门,上面贴有一个写有“贝鲁法莱”的小牌子。 “对不起,我是刚才打电话求职的那个人。” 邦子轻轻地打开门,往里面瞅了瞅,一位身着黑色服装的中年男子刚刚放下电话。那男子边用手抚摸着好像用凿刀凿过似的布满皱纹的额头,瞥了一眼邦子。 “啊,欢迎欢迎,请坐。” 他的眼神令人害怕,但声音却低沉而和蔼。男子指着桌前的沙发对邦子说: “请坐,不要客气。” 装模作样的邦子挺直腰板轻轻坐下。男子递过了名片,上面印有“经理”的头衔。男子微微低头,但他抬起眼睛时,邦子却感到他的目光正从下到上审视自己,这个家伙没安好心。邦子有点紧张,开口说道:“啊,我想应聘广告中招聘的女招待,可以吗?” “欢迎您来应聘,那么,我们谈一下吧。”男子圆滑地说着,坐到沙发对面的老板椅子上。 “请问,您多大年龄了?” “二十九岁。” “是吗,您有什么证明吗?” “啊,今天忘带了。”邦子刚说完,那男子的口气变得随意起来。 “是吗,你干过这种工作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 邦子担心,如果他说家庭主妇不行怎么办?那男子已经什么也不问了,站起来说:“实不相瞒,那份广告刚一登出,就来了六名十九岁的姑娘。年轻的新人是我们店赖以生存的诀窍,顾客们仍然喜欢年轻的女孩子啊。” “啊,是吗?” 也未必都是那样吧,邦子心里虽这样想,但情绪却立刻像电梯下坠似的一落千丈。如果脸蛋漂亮,身材轻盈,即使年龄大些,也会收留的吧。真的嫌自己年龄大吗?那种根深蒂固地盘踞在邦子头脑中的自卑感又抬头了。 “让您老远地跑一趟,真是对不起,这次就……” 咳,邦子顿时心情沉重,焦虑地点了点头。 “啊,明白了。” “您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附近做计时工。” “那种工作绝对好啊,我们这儿的工作相当紧张,客人一小时就要消费一两万,他们是不会轻易离去的,这您应该知道吧。像您这种年纪,他们会说,跳过去,要下一个,那样您一定会很受刺激的。”男子用下流的表情笑着说,“您特意光临,实在抱歉,这是一点交通费。” 男子塞过来一个薄薄的信封。估计是一千元吧。那男子疑惑地问道:“您,是不是已经三十多了?” “没有啊,哪里有那么大呢?” “开个玩笑而已嘛。”那男子掩饰不住轻蔑的表情。 邦子失望地走出酒店的后门。如果从前门走,还会遇到刚才那位男招待,难免还会遇到刚才那种令人感到不愉快的眼神,所以邦子想从后门走,返回大碗牛肉面餐馆旁的存车处。心烦意乱之中,感到肚子饿了。邦子想花掉信封内的交通费,走进牛肉面馆。 “来碗牛肉面。” 叫了碗面,偶然往后一瞧,发现身后有一面大镜子。镜子中映出邦子厚厚墩墩的腰身及丑陋的面孔。邦子似乎感到镜子照出自己三十三岁这一真实年龄,于是又急忙回过头来。邦子向工厂的伙伴们也隐瞒了自己的年龄。 邦子叹了一口气,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着两千元。真走运,太棒了。邦子叼起了一根薄荷香烟,离上班还有一些时间。 三 良惠悄悄地打开房门,传来一股甲醛和粪尿的气味。无论怎样想使空气循环,无论怎样用抹布反复擦洗榻榻米,这种气味也难以从良惠家中排除。 良惠用拇指轻轻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抽搐、刺痛的眼角。从现在起到能获得几小时的睡眠之前,良惠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需要干活。 一进入狭小的水泥地门厅,旁边就有一个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陈旧的折叠式矮饭桌、茶柜、电视机等塞满了狭小的房间,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这里就是良惠和女儿美纪吃饭、看电视的客厅,因紧挨着门口,客人对屋内一览无余。冬天,从门缝里刮进的寒风使屋里异常寒冷。美纪常发牢骚说:“真寒酸。”但对这小小的房间也真是没办法。 良惠把从工厂带回来的纸袋放在房间的一角,里面放着需要洗的工厂的白大褂和作业裤。她瞅了瞅拉门开着的有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拉上窗帘的房间虽然有点微暗,但仍能发现完全展开的被子有微微蠕动的迹象,一定是已经卧床六年的婆婆睡醒了。 良惠不想作声,在房中间站着。她感到在工厂里是高度紧张,而一回到家里,自己就像是一块破布一样疲惫之极。就这样躺下,哪怕能睡一个小时,该有多好哇。良惠一边用自己的手揉一揉结实、丰满、坚硬的肩膀,一边环视陈旧的乱七八糟的房间。 右侧的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像是拒绝一切似的紧闭房门,那是美纪的房间。 美纪在上中学以前,一直和奶奶一起住在六张榻榻米的房间。但是,她已经长成少女,不能再勉强她了。于是自己就在婆婆的身旁铺上被子休息。因为有心事,总是睡不着,最近这已经成了一大精神负担,也一可能是已经上了年纪的缘故吧。良惠在狭小的房间中仅能看清的榻榻米上坐下。她瞥了一眼折叠饭桌上的茶壶,自己上班前喝的茶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一想到倒掉、洗刷是那么费事,于脆放在那里算了。良惠为他人从不惜力气,但只要是自己的事,怎么凑合也行。 良惠把身边的热水壶的开水灌进茶壶,喝着温茶,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其实,她有心事。 房东说:这样陈旧的木造住宅住起来很不舒适,所以想重新建一座整洁漂亮的公寓。良惠担心,这是否是要赶走自己的一种借口呢?如果真被赶出去,将会没有住处。她明白,即便她能够回迁,房租肯定会大幅提高。即使临时搬到别的公寓去,也要一大笔钱。然而,如今过的是根本没有存款的紧巴巴的日子。 我需要钱! 良惠痛切地感到,丈夫死时留下来一点保险金,因卧床不起的婆婆早已花光,存款也已吃光。原本想自己只上过中学,无论如何也让美纪上个短期大学,就目前情况看,这根本不可能。为自己老年生活储蓄更是白日做梦。 所以绝不能辞掉盒饭工厂这份辛苦的夜班工作。自己还想另找一份白班工作,可谁来照顾婆婆呢?一向心胸开阔的良惠一想到将来的事,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像婆婆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六张榻榻米房间传来微弱的声音。 “良惠回来了吗?”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 “啊,我刚到家。” “尿布都湿了。” 虽然有些客气,但却是不容分说的语调。 “啊,知道了。” 又喝了一口淡温茶,良惠叫了声“哎嗨”,站了起来。良惠已经彻底忘记刚结婚时婆婆是如何刁难自己的。如今,她已成为如果没有自己就不能活下去的可怜老人。 假如没有自己,这个家就不能维持。就是这种想法成为良惠生存的支柱。在工厂上班也是一样,大家称自己为“师傅”,指挥一条流水线。这是坚持高强度劳动的原动力,即良惠的自豪。 良惠心中清楚,现实不容乐观。为什么?因为没人肯帮助自己。而与此相反,良惠的自豪感驱使她去干繁重的活。良惠掩盖事物的本质,把它小心翼翼地藏于心中,不知不觉地把“勤奋”作为自己的金科信条,这是良惠的生存之道。 良惠默默地走进六张榻榻米的房间,闻到一股刺鼻的大便气味。为排除室内污浊的空气,她强忍着,拉开窗帘,轻轻打开了窗户。 窗外,与良惠家同样,邻居家也是又旧又小的木结构房屋。厨房窗户间的距离仅有一米,早早起床的邻居家的主妇立刻察觉到良惠打开了窗户,便毫不客气地“啪”的一声关上了厨房的窗户。良惠无故惹了一肚子气。但是,她也能理解,大清早让人家闻病人的大便臭味,的确难以忍受。 “快给我换一换吧。” 婆婆根本注意不到这些,不断地翻动着身体。 “不要动嘛!尿布要错位的。” “可是,我难受呀。” “这我知道,又拉了吧?” 良惠掀开薄被,边解开婆婆睡衣的纽扣边想:如果是婴儿的被子该多好啊。 要是婴儿,大便粘到手上,小便弄湿了衣服,从没有过脏的感觉。可是,为什么会感到老人的大小便很脏呢? 突然,良惠想起山本弥生的事。因为弥生还是一位有小孩的主妇。最小的孩子不是刚刚撤下尿布,她还为此而感到高兴吗?良惠非常清楚,这将是一个多么令人高兴的时期呀。然而,弥生的情况最近令人感到担忧。听说被丈夫揍了一顿,这也不是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有个能干的妻子本是件好事,但对于懒汉丈夫来说,反而会成为他的眼中钉。我们家的那口子不就是这样吗?良惠不由得想起五年前因肝硬化去世的丈夫。良惠越是孝顺婆婆,做好家务,搞好副业,拼命为这个家操心,丈夫越是对良惠无端挑剔。 大概弥生的丈夫也是因弥生太能干而不喜欢她吧?与自己的丈夫一样,是个为所欲为的家伙。不知这人世间是怎么安排的,为所欲为的男人总能娶一个能干的妻子。不过作为妻子,也只能忍耐,恪尽妇道。良惠随意地推测,因为弥生和自己有相似之处。 良惠麻利地为婆婆换了尿布,在厕所涮了涮,然后再去浴室洗净。虽然她也知道有很方便的纸尿布,可是太贵,根本买不起。 “喂,还出了不少汗呢。” 良惠走出房间,背后传来婆婆催促让换衬衣的声音,那是等一会要做的事。 “我不是说知道了吗!” “难受死了,这要感冒的呀。” “等我把这个晾上。” 良惠回答道,瞬间,涌出一股类似杀意的情感。感冒了,那才好呢。由此而引发肺炎,死了更省心,那自己就能彻底解放。然而,良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立刻打消了那种邪念。真是胡思乱想,对于需要自己照顾的人却咒她早死,这会遭报应的。 旁边的四个半榻榻米房间里的闹钟响了。己接近七点,到了在都立高中上学的美纪起床的时间了。 “美纪,该起床了。”良惠喊道。 拉开拉门,身穿T 恤衫和短裤的美纪露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不是说知道了吗!” 美纪厌恶地背过脸。 “妈妈,不要拿着那脏东西拉开门嘛!” “啊,对不起,对不起。” 良惠道歉后,走向厨房旁边那间狭小的浴室。她被美纪的冷酷无情而深深刺痛了。以前是个多懂事的孩子呀,经常帮助自己干些又脏又累的家务活。当然,自己也明白,随着年龄的增长,好和朋友攀比的美纪为自己的家庭环境而感到羞愧。 “为什么感到羞愧?” 良惠发现自己没能理直气壮地批评她。自己没有批评她的勇气,因为最感羞愧、悲惨的并非别人,正是自己。 然而,良惠感到束手无策,谁能救自己呢?必须要坚持活下去。因为,即使感到像奴隶似的,即使认为自己永远是勤杂工,如果自己不干,将会一筹莫展。 因此,只能拼命地干。否则,就会受到惩罚。在想出好的对策之前,良惠也只能如此。 在盥洗室洗脸的美纪用的是牌子最新的洗面奶。因和香皂的气味不一样,所以马上就能够闻出来。无论是隐型眼镜还是流行的摩丝,好像都是她用打工赚的钱买的。美纪的头发在晨光中闪着棕色的光。 洗完尿布,把手消毒以后,良惠对坐在镜子前一本正经地梳理头发的美纪说:“你是不是染发了?” “稍微染了一下。” “染什么发,不学好。” “什么‘不学好’,这个词早就不用了。”美纪放声笑道,“说这种话也只有妈妈吧,好多人都染发了。” “是吗?”最近发现女儿越来越好打扮,真替她担心。 “暑假你打工的事都联系了吗?” “已经定下来了。”美纪朝长发上喷着透明的发胶。 “什么地方?” “站前第一食品店。” “每小时多少钱?” “高中生每小时八百元。” 良惠受到莫大的刺激,沉默了一会儿,这比盒饭工厂的白班计时工资还高七十元。仅仅因为年轻就这么值钱么? “怎么啦?”美纪惊奇地盯着良惠。 “没什么。你奶奶昨晚没事吧?”良惠换了话题。 “被恶梦吓醒了,不断地呼喊爷爷的名字。真烦人。” 昨晚,不知为什么,婆婆像孩子似的缠人,怎么也不让良惠去上夜班。刚一想走她就嘟囔着说:“你打算不管我了,是吧?反正你是把我当作累赘看待了。” 自脑梗塞导致右半身瘫痪以来,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很老实。但是最近却变得比小孩还任性。 “真奇怪,是不是患上老年痴呆症了?” “啊,对对对,所以应该原谅她。” “你不要光耍嘴皮子,快点给奶奶擦擦汗吧。” “我不去,还没有睡醒呢。” 美纪拒绝后,从冰箱里取出一个易拉罐饮料,用吸管吸了起来。良惠一直没有发现,原来那是小卖店卖的代替早餐的食物。美纪是因为朋友之间很流行而买回来的。。 不喝那种流质,把昨晚自己做的米饭和酱汤作为早餐,该多好啊。真是奢侈,乱花钱,良惠心中不快。盒饭也是,以前是自己把搭配好的饭菜装进饭盒里。可是最近,美纪好像和朋友一起在第一食品店吃午饭。从哪里弄到的那笔钱呢?良惠用一种无意识的眼光盯着美纪。 “干吗?用那样的眼光看我。”美纪像要驱赶对方的视线一样瞪眼看着。 “没什么啊。” “老妈,修学旅行的费用怎么办?学校明天可要交呢。” 良惠已经彻底忘了,不由得大吃一惊,皱起眉头。 “需要多少钱?” “八万三千元呢。” “要那么多呀?” “前几天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美纪生气地吼道。 家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钱。在良惠陷入沉思时,美纪匆匆忙忙换上衣服,上学去了。钱、钱,还是需要钱。良惠的心事更重了。 “我说良惠啊。”良惠又听到婆婆的催促声,急忙拿着洗好的睡衣走进六个榻榻米的房间给婆婆收拾好。 良惠换下繁重体力劳动时穿的衣服,吃完早饭,又给婆婆换了一次尿布,洗完堆积如山的衣服之后、终于在婆婆身旁躺下时。已接近九点了。 婆婆已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但是将近中午时还会闹的,所以自己想睡也不能睡,午饭是肯定要让她吃的。良惠只能睡几个小时。下午趁着护理婆婆的空隙再打个盹,再就是上班前稍稍能睡一会儿。断断续续的睡眠加在一起不足六个小时。已达极限的体力,勉强能保持正常的运转。这就是良惠的日常生活。有时她担心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倒下呢。 良惠给盒饭工厂的总务科打了个电话。到月末发工资还有一段时间,请求预支。 “我们从不照顾特殊情况。”财务经理冷漠地答道。 “这我懂。可是,我干这个活已经好多年了。” “我知道。但规定毕竟是规定。”经理待理不理地说。 “这件事就别提了。我说吾妻啊,你一周不休息一天可不好办。劳动标准局老来找麻烦啊。” “这我明白。” 良惠最近从未休息,一直上班。因为她想,哪怕多挣一天的工资也好。经理继续甩出侮辱性的语言:“你可要注意呀!你不也接受生活保护了吗?如果超过限度可就危险了。” 没借到钱,反倒要向对方赔礼,良惠边低头边放下电话。其他能够求助的人只有雅子了。迄今为止,有好多次都是她帮忙救急的。 “是我。”话筒中传来低沉的声音,是雅子本人。可能是刚睡醒,稍微带点鼻音。 “是我呀。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吧?” “啊,是师傅啊。不,没关系。” “我想求你件事。要是不行你就直接说。” “说吧,什么事。” 对雅子就直说了吧。良惠有点犹豫。雅子的直爽,在工厂里也时常令人敬佩。 她最讨厌那种多余的吞吞吐吐和社交辞令。 “你能借点钱给我吗?” “多少?” “八万三千元。是美纪修学旅行的费用。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了。” “没问题。” 从来没有半点犹豫的雅子只问了两句,就痛快地答应了。良惠感到无比的高兴。 “谢谢!我一定报答你。啊,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我这就去银行取钱,今晚带给你。” 良惠松了一口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向雅子借钱,真难开口,但能有这样的朋友,的确令人自豪。 良惠正趴在餐桌上打盹时,门铃响了。身披夕阳的雅子站在门外,脸上没有化妆,显得略黑。她直盯着良惠。 “师傅,我想起来了,工厂里不能放现金,所以我就送来了。” 雅子把一个银行的信封递到眼前。在银行取钱之后,雅子这样想着就顺路来到这里。真是雷厉风行,不愧是雅子一贯的作风。而且,带到工厂去会被人发现,可能这一点她也考虑到了吧。良惠体察到雅子的细心。 “谢谢。月末我一定还你。” “你分期还好了。” “那可不行。你不是也要还贷款吗?” “没关系。”雅子莞尔一笑。工作中轻易见不到她绽开的笑脸,所以良惠像欣赏珍宝似的注视着雅子的笑容。 “不过……” “师傅你不要在意。” 雅子爽快地说后,表情严肃起来。于是,看起来像伤痕似的小皱折在眉间的右上方浮现。良惠认为那是雅子有心病,总在为她优虑。不知道那究竟是为什么。 另外,使她不安的是,即使明白,像自己这样普通的妇女最后不也是不能理解吗? “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到这样的工厂来呢?” “你说什么呀,好了,一会见。” 雅子挥了挥手,向停在马路边的红色花冠车走去。 雅子刚走,美纪就从学校回来了。良惠把信封递给她。 “啊,钱!” 美纪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接过信封,往里面瞅了瞅。 “这是多少啊?” “八万三。” “谢谢!” 美纪把信封随意地塞到黑色登山包的内兜里。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到“到手了” 这样一种表情。良惠的心中不由得涌现出一种旅费是否要少得多的疑惑。但是,和以前一样,良惠本能地回避了了解事物的本质。美纪有什么理由撒谎呢?作为亲生的女儿,怎么会忍心对穷困潦倒的母亲撒谎呢? 四 佐竹专心致志地追逐着银色小球的去向。 听说新购进了弹子机,佐竹早起排队占了一台。他已连续打了三个小时。该出现转机了吧?他在耐心等待着。因为一直盯着色彩鲜艳的屏幕,加上可能与睡眠不足有关,眼睛疲劳得受不了。 佐竹从放在面前的意大利造手包中取出眼药水。停下打球的手,把药水滴在眼中。药水渗入干燥的眼球,淌出眼泪。孩提时代,就轻易不哭的佐竹玩味着从脸颊淌下的液体的感触,任其流淌。 旁边坐着一位背着登山包、正在玩的年轻女子,她瞥了佐竹一眼,令人感到她对佐竹颇感兴趣。另一方面,又很明显地让人感到不想和佐竹这样衣着华丽服装的男人来往。佐竹泪眼模糊,盯着年轻女子肌肉紧绷的面颊。她大概刚二十岁出头吧。佐竹有对遇到的感兴趣的女人即兴品评的习惯。 佐竹四十三岁。粗壮的脖颈把剪短的平头和膀大腰圆的身躯连在一起,总体印象是不好对付。但是与身体相比,小小的吊角眼看起来很精明。通天鼻。修长的手指和协调的关节使他的手显得很美。健壮的体格、纤细的手指和细腻的表情,这种不协调使人对佐竹产生一种不和谐的印象。 佐竹从油亮的紧身黑色裤兜中取出质地柔软的手绢,用修长漂亮的手擦拭眼睛。在和裤子一起定做的黑色丝绸衬衣上现出洒落的眼泪浸湿的痕迹。佐竹也用手绢仔细地擦了擦那儿。对佐竹来说,无论是华丽的服装,还是脚上趿拉的荷兰鞋,只不过是一般服饰而已。佐竹想,如果自己穿一身漂亮的西服,旁边的女子会更感兴趣吧。 佐竹看了一眼左手腕上戴的劳力士纯金手表,已是将近下午两点,快到约会的时间了。他“啧啧”几声,刚想收盘,就在往下看一眼接球盘中剩下的球的那一瞬间,弹子机满盘了。弹子球非常有趣地落入袋中,从接球盘中溢出。 “他妈的!”对自己的运气不佳不由得骂了一句。佐竹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旁边年轻女子的手臂,那女子吃惊地看着他。 “我没时间了,要是你愿意,过来打吧。” “嗯,可以吗?” 那女子喜形于色,同时很警觉地盯着佐竹的脸,在佐竹离开之前,她的视线没有移开过。佐竹苦笑着拿起手包,敏捷地站起来。一边穿过播放着悦耳的男低音音乐的弹子球店的通路,一边思考刚才那位女子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从充满噪音的弹子球店的自动门向外跨出一步,另一种喧闹立刻包围了佐竹。 电影院的拉客声,男人的喊叫声,卡拉OK厅里传出的流行歌曲……置身歌舞伎街的气氛中,尽管已有所适应,但还是感到自己不应呆在这里,心情很压抑。佐竹抬头仰望被脏楼房包围的狭小天空,天阴沉沉的。他对于雨前的闷热天气感到厌腻。 佐竹把手包夹在腋下,大步流星地往前赶路。刚走到歌剧院的前面,发现皮鞋底上粘有口香糖,他想在路边将其擦掉。由于空气湿润的缘故,口香糖很粘,怎么也擦不掉,佐竹非常焦躁。整夜都聚集在这一带的年轻人把吃喝的脏物丢弃在人行道上,弄得地面粘糊糊的。佐竹正小心翼翼地边注意别踩上发粘的丢弃物边往前走时,碰到一群参加歌咏比赛的像是刚刚步入老年的妇女行列。佐竹举起右手示意想穿过队伍,但是,这些妇女们只顾七嘴八舌地说话,没有发现他的动作。佐竹轻轻地“啧啧”两声,微笑着穿过队伍。都是素不相识的人,并没有人生气。与此相反,倒是鞋底上的口香糖令他头痛。马路上,有发广告单的,有红灯下拉客的,有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高中生,她们都小心翼翼地对佐竹敬而远之。 这些人非常了解佐竹发出的危险信号。佐竹把双手插在短裤兜里,满脸不高兴地走进后巷。 佐竹的店“美香”在与区政府的马路仅一街之隔的出租楼房里。佐竹像野兽一样敏捷地登上楼梯,在二层尽头处推开“美香”的黑门。 室内灯光通明,与具有希腊雕刻风格的磨光玻璃窗微微射进的光线交汇在一起,使室内显得格外亮堂。一位女子坐在靠近门口的桌前,等待佐竹的到来。她深知对时间要求苛刻的佐竹最讨厌在约定时间失约。 “让你久等了。” “哪里,佐竹先生才辛苦呢,大老远地特意赶来。” 语调中有些不准确的地方,但却能说一口流畅的日语的这位台湾人,叫张丽华。佐竹让她做这家店的“妈妈”。丽华是年过三十五六的半老徐娘,以白皙、 细腻的皮肤而感到自豪,穿着一件从脖颈到胸口裸露明显的连衣裙,徐着大红的口红,又白又细的脖子上戴着两条项链,一条是精心雕刻的翡翠做的,一条是纯金做的。她似乎恰好刚点着烟,她边向佐竹微微点头,边从口中吐出一大口紫烟。 “百忙中打搅,很不好意思。” “说哪去了,我是佐竹先生的小伙计嘛。” 佐竹感到丽华口气中流露出女人的谄媚,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满意地环视着自己的店。室内是以黑色为主基调装修的,家具是洛可可风格。门口附近,放着卡拉OK音响装置及白色的钢琴,有四张客桌席位。里面,铺着地板的房间里有十二张客席。这是一家大体上说得过去的上海酒吧。丽华站在佐竹的对面,把白皙的纤手放在一起,手指上的大翡翠戒指闪闪发光。佐竹像是违背了丽华的期待似的,对店内各处摆放的大花瓶进行指点。 “喂!阿丽,花瓶的水,如果不换一换,可不像话了。” 全是些卡萨布兰卡、玫瑰、兰花等名贵花卉,水一混浊,花就会发蔫的。 “噢,是。”丽华跟在佐竹身后转悠,“对,也不能让花缺了水呀。” 丽华边笑边回答,佐竹常常为她的感觉迟钝而不满。但是,如此的经商奇才也是少见的。他转向丽华。 “您有什么吩咐?”像是想转变话题似的,丽华微笑着问,“生意上的事吗?” “不,客人的事。最近,没出什么事吗?” “什么事?”丽华的脸上立刻出现一种警觉的神色。 “我是从安娜那儿听说的。” 佐竹向前探了探身,发现丽华已相当紧张。上海人出身的安娜是眼下“美香” 的头号坐台小姐,是店里收入最高的明星。佐竹非常看重安娜,就怕她跑了。他承认,只要是安娜说的,什么都言听计从。 “安娜?她说什么?” “有个叫山本的客人吗?” “山本?有,但是……啊!有,有。”好像才想起似的,丽华点了点头,“啊,想起来了。死皮赖脸缠着安娜的那位客人吧,是他,是他。” “原来真有这么个人,给我送钱,那是求之不得的。可是,这个家伙好像在安娜回家的路上进行跟踪。” “这是真的吗?” 丽华好像不知道,惊得向后仰了一下。 “啊,昨天她给我打了个电话,问调查了那个客人想干什么没有?他好像一直跟踪到安娜住的公寓。” “他可真是个小气鬼。”丽华似乎很意外。 “好像是。他不像是一个肯出血的蠢货。所以,下次来时,要想法不让他进店。不能让穷鬼接近安娜。” “我知道了。可是怎么挡呢?” “想想办法,这是‘妈妈’的职责吧。” 佐竹不理睬她。丽华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咬了一下嘴唇,变成商人那种无毒不丈夫的表情。 “明白了,我一定跟经理交待清楚。” 经理也是台湾人,一个年轻男子,昨天因感冒休班了。 “不陪客人时,叫辆车送她回去。” “一定按您盼咐的去做。” 丽华不断地点头。佐竹说完站起身,说了声“那么,再见”。丽华像对待客人一样,送到门外。佐竹叮嘱道:“阿丽,不要忘记给花瓶换水。” 看到丽华暖昧的笑脸,佐竹心想,必须及早找一位接替她的优秀的“妈妈”。 因为店里的小姐,都是按漂亮、年轻、脾气好的标准挑选的,而只有她例外。对佐竹来说招待小姐是活的商品,而“妈妈”则必须是成功的推销员。 佐竹走出“美香”,直接登上楼梯,来到位于三楼的另一家店门前。这里是被称作“娱乐广场”的比九点赌博店。对外公开的经理是雇用的,作为老板的佐竹每周光顾三次左右。 大约一年前,佐竹看到楼上那家麻将店不景气,就把它租下,指望留住楼下酒吧关门后的客人,就开了这家比九点店。因为没有得到“风俗营业法”的批准,只能面向从酒吧过来的客人,及为打探小道消息而聚集的客人。本来以为是小本经营,结果却如愿以偿,生意越来越兴隆。 刚开始时,只有两台小比九点桌。看到客人陡增,于是又请了几位年轻的高手庄家,购置了大比九点桌,赌金也猛增,一时热闹非凡。以前是在“美香”关门后偷偷地营业,现在公开地从晚上九点一直营业到清晨。 佐竹把刚刚解开的白色灯箱的电线仔细卷了起来,用手绢擦拭着带有指纹的金色球形把手,对自己是否进去检查一下店员的善后情况而犹豫不决。这里既是自己喜欢的赌博店,又是自己发家致富的聚宝盆。 腋下手包中的手机响了。 “大哥,你在哪儿?我要去美容院。” 生硬的日语令人听起来很可爱,是安娜打来的。善于对男人撒娇的安娜用不着谁教,就会这样称呼佐竹。佐竹认为安娜的这种做法是她天性使然。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等着我。” 佐竹雇了三十多名中国籍的吧姐,安娜的美貌与聪颖都是超群的,现在恰好是吸引有钱客人的黄金年龄。迄今为止的客人都是由佐竹挑选的。安娜的周围根本不能有寒酸客人接近、纠缠的机会。 佐竹离开歌舞伎街,返回停在海基亚地下停车场的白色奔驰车。从那儿驶向位于大久保的安娜的公寓。公寓虽然是新建的,但环境并不令人满意。如果有盯梢的男人,或许还是让她搬搬家更安全些,佐竹想着,来到六层安娜的房间前,按下无线对讲机。 “我是佐竹。” “门开着呢!”听到娇滴滴的嘶哑声音。 一开门,一只只要一脚就能踢死的长卷毛小狗汪汪地叫着跑到脚边,好像听到佐竹的脚步声,在那儿等待似的。佐竹并不喜欢它,但因是安娜的爱犬,所以不能不喜欢。佐竹边用脚尖把小狗推向一旁,边对里面喊了一声。 “喂!你是不是有点大意了。” “什么大意?”里面传来安娜不高兴的声音。佐竹并不回答,用鞋尖玩弄着摇头摆尾、像个小玩具似的小狗,等着安娜。在狭小的门厅,摆了一些鞋橱装不下的各种式样及颜色的无带低跟女鞋及拖鞋。因过分混乱,为了出门时容易选择,佐竹进行了分类整理。安娜把波浪式的浓密长发归拢成一个马尾发型,没化妆的脸上架着一副夏奈尔墨镜。带有金银线刺绣的宽松式T 恤衫与过膝女袜搭配得很时髦。即使戴着一副大墨镜,也能看出完全没有必要化妆的白哲的肤色和漂亮的容貌。佐竹再一次端详着安娜。 “去平时常去的那家店可以吗?” “嗯。” 安娜涂有红趾甲的赤脚趿拉着珐琅绒拖鞋。小狗好像发现自己将被撇在家中似的,扬起前腿不停地狂吠。安娜像对孩子似的嘱咐道:“小宝宝,不许闹!要听话啊,明白了吗?” 二人来到走廊等电梯。安娜的日常安排是中午过后起床,去购物或做形体训练。然后,去美容院整发型,简单吃点食物,去“美香”上班。只要佐竹有空暇时间,肯定会去迎送安娜,因为他担心不知何时就会被他人抢走。佐竹和安娜刚进电梯,手机又响了。 “啊,佐竹先生吗?” “噢,是国松呀。” 佐竹瞥了安娜一眼。国松是聘请的经营“娱乐广场”的男经理。安娜看了一眼佐竹,漠不关心地伸出与脚趾甲呈相同颜色的手指甲的手。 “什么事?” “店里的事,我有事要向你汇报,今天有空吗?” 国松的高嗓门在狭窄的电梯中回响。 佐竹从耳旁移开手机回答道:“没问题。我现在送安娜去美容院,然后正好有空。” “在哪儿见面?” “啊,因为你在中野,就在附近的咖啡馆怎么样?” 约好时间和地点,佐竹关了手机。电梯早已降到一层。安娜先走下来,撒娇地转过身来说:“大哥,那件事,你跟‘妈妈’说了吗?” “说了,不能让他再跨进店门一步,你就安心地工作吧!” “嗯。”安娜放心地隔着墨镜仰望着佐竹,“不过,他即便不去店里,会不会到这里来,没事吧?” “当然没事了。因为我在保护你。” “不过,我想搬家。” “好的。如果他还继续纠缠,我会考虑的。” “嗯。” “那个家伙,在店里怎么闹腾的?” 佐竹很少来“美香”店。 “别的客人一接近我,他就不高兴,死皮赖脸地纠缠着我。”安娜皱起眉头,“大家都感到棘手。再加上,最近甚至提出‘借我点本钱’这种无理要求。对对对,来酒吧玩不是有规则吗?” 安娜神气活现地说完,钻进奔驰车的助手席。外表看像个漂亮的偶人似的。 其实,安娜是一位很有心计的上海女孩,日本已四年了,先上日语学校,此后,以继续上语言学校的名义,不断更换就学签证。 把安娜送进美容院,佐竹来到已与国松约好的咖啡馆。 “我在这儿呢!”先到一步的国松在靠里边的桌子旁摆了摆手二“谢谢。辛苦了。” 佐竹靠着沙发背坐下,身穿短袖半开襟高尔夫球服的国松点头赔笑。看起来像体育俱乐部教练的国松还不到四十岁,但参与赌博的年限却不算短。他在银座的麻将店干了很长时间,为此,佐竹把他挖了过来。 “什么事?” 佐竹点上烟,注视着国松。 “啊,没有什么大事。有位烦人的客人。” “嘿?什么事?警察吗?” 这个行业就是枪打出头鸟,听说这儿的生意兴隆,警察为了查赌,装扮成赌客,也未必不可能。 “不,不,没那么严重。”国松轻轻地摇了摇那手指细长的手掌,“是最近每晚都来赌的一位客人,他一个劲儿地输。” “赌场上可是没有常胜的将军啊!” 有切身体会的佐竹笑道。 受到感染而大笑的国松搅动着放在橘子汁中的麦秆吸管。国松和佐竹都不喝酒。佐竹把点的牛奶咖啡一饮而尽。 “那个家伙输了多少?” “嗬,这两个月,大约四五百万吧。他还算不上大户。有些家伙已达上亿元。” “这是微不足道的小赌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么,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昨晚的事,这小子竟说:”借我点本钱‘。“ 佐竹的比九点赌场,基本规定是不借赌金。但作为例外,仅限于老客户,有时也借给几十万左右的赌金,那个顾客大概也看到这种情况了吧。 “开玩笑,把他轰出去。”佐竹苦笑道。 “轰过呀。尽管如此,他还是恳求。不过,如果是知趣的人,只要直接向他发出威胁,他就会骂咧咧地离开了。” “真是没法子呀。这家伙是干什么的?” “普通职员。不知道是哪一家小公司的。哦,要仅仅是这些,也不值得向你汇报,其实,刚才‘妈妈’也来了个电话,说不定也许是‘美香’的那位客人。 要真是那样,好像那家伙就是‘美香’禁止出入的那个人。” “是山本?既追女人又贪财。” 佐竹叹了一日气,掐灭了烟。迷恋年轻、漂亮的中国吧姐的客人太多了。但是,一旦没钱,缘分也就没了,吧姐只好请对方自重了。山本这位客人是想通过比九点取胜赚钱吧。或者是在迷恋女人的过程中,对大笔花销感到愕然,想通过比九点捞回来吧。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山本都已失去自控。这种人,无论是赌博,还是追女人,都已失去了资格。佐竹最瞧不起这种人。与其说山本是个值得考虑的人,莫如说他也许是个会引起麻烦的家伙。佐竹担心他会对安娜和生意造成威胁。 “所以,下次他再来,店长您直接跟他谈谈如何?” “可以,他来时,请跟我联系。假如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就好了。” “店长,打眼一看您像黑社会的老大,山本一见到您,不会再来的。” 佐竹默默地笑了,但在小眼睛的深处,乌黑的眼球闪着微弱的光。国松并没有注意,开玩笑地说道:“啊!相当令人可怕呢。” “是吗?” “大家说,您那身打扮,只要眼珠子一瞪,就会吓一跳的。”国松笑道。 “我有什么可怕的?” “尽管看起来很和蔼,却说不上为什么。” 似乎要打断国松的笑声似的,佐竹手包里的手机响了。是安娜打来的。 “大哥吗?现在,我在美容院呢。” 安娜说“美容院”的声音,冷不丁被佐竹听成了“医院”,佐竹感到后背有一股寒气袭来,冷得他不由自主地想高声喊叫。 在佐竹宽阔的身体下,女人在不断地喘息。佐竹的皮肤上因沾满又粘、又热、 又稠的液体,而变得异常地润滑。略微过了一会,像是被女人变凉的躯体捕俘似的,他们贴在一起。女人处于神智不清的痛苦之中。佐竹为了阻止女人嘴中传出的既不是愉悦亦不是悲鸣的声音,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并用手指深深插入女人侧腹的伤口中。鲜血不断从伤口往外流淌,为两人的结合染上凄绝的气氛。佐竹想更深的进入女人的体内,使两个人完全融为一体。当佐竹刚想结束,离开女人的嘴唇的刹那间,女人在自己的耳边吃力地呻吟道:“医院……医院。” “没救了,你死了心吧。” 当时自己的声音,至今仍清晰地记得。 佐竹曾杀死过一个女人。 上高中时,佐竹把父亲打翻在地、离家出走以后,再也未回过家。在搓麻将的胡混中,他被一个暴力团的头头相中了。这个头头在新宿通过经营卖淫生意和走私兴奋剂而发家。佐竹干的是防止卖淫妇逃跑的警卫工作。有一天,发生一起悲惨事件。他用私刑折磨死一名偷偷地向别的团伙介绍卖淫妇女的蛇头女。这是佐竹二十六岁时发生的事。因此事件,佐竹被判七年监禁。国松、丽华、安娜谁都不知道他的这段经历。正因为如此,佐竹才不便直接出面经营,所以把酒吧交给丽华和经理经营,而比九点赌博店由国松管理。 那件事虽已过去近二十年,那个女人临死前的痛苦表情和声音至今仍记忆犹新。像那女人冰冷的手指在后背摩挲似的,佐竹又打了一个寒战。 自己从未杀过人,在杀人之前,不知自己会处于怎样一种精神状态。佐竹在深感惭愧的同时,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享受施虐欢乐的性嗜好,并且体验到两人共享死亡的欢乐是如此的震撼心弦。 “你做得太过火了。” 甚至连一直对女人冷酷无情的暴力团团伙都恶狠狠地盯着他。那种侮辱和厌恶的表情使他永远难忘。但佐竹想,那件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服刑中,残忍施虐致那女人于死地时的清晰记忆,仍深深地折磨着佐竹。但那并非是罪恶感,而是产生一种想再一次做同样事情的愿望。 终于熬到了出狱。一旦面对女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佐竹已对她们失去了性欲。杀那女人时的刺激太深刻了,而他发现因那次事件致使自己彻底封闭,是在多年以后。 了解自己的警界线无异于封闭住自已的梦幻。从此,佐竹异常谨慎,一直未开启封条。他的孤独和自制恐怕无人知晓。然而,不了解佐竹真实面目的女人们都毫无警觉地委身于他,不断地对他撒娇。所以,对佐竹来说,这些对自己抱有好感的,不捅破封闭梦幻的女人仅仅是些可爱的动物。 佐竹知道,真正能理解自己并将自己引向天国抑或地狱的女人,只能是被自己杀害的那个女人。佐竹只能在梦幻中与女人结合,不可能在现实中获得心旷神怡的感觉,这就足够了。如今,像自己这样温柔地对待女人的“人贩子”不会有吧。在他的心中,出现被折磨致死的女人的容貌,自那时以来这是第一次。经常遇到不相识的女人的面孔,那简直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刁难。自己本不想打开地狱油锅的盖子,然而,仅仅是安娜的一句话,意想不到的使盖子错了位。佐竹趁国松不注意,轻轻地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去美容院接安娜时,她已站在店门外等候。 佐竹打开助手席的车门,等待安娜上车。佐竹看到安娜整好的发型是七十年代时兴的那种,便笑道:“真是令人怀念的发型啊。在我年轻时,女人都留这种发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吧。” “对,二十多年以前吧。你安娜还没出生呢。” 佐竹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安娜。世上竟会有如此漂亮的女人,真是老天爷的造化。头脑灵活,心胸开阔,加上最近成为店内吧女的“骄傲的头羊”,甚至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威严。佐竹暗自同情狂热追求安娜的那些男人们。 佐竹边开车,边看着坐在助手席上的安娜那过膝袜勒紧的大腿的接合部,既柔软,又富有弹力,使人感到肌肉结实,丰满。 “祝你永远漂亮,我会保护你的。” 佐竹明知美丽不会永存,当安娜人老色衰时,他肯定会找下一个“安娜”的,但却故意说道。 “啊,真想让大哥抱抱我。” 安娜用一种不能说是调情的口气诱惑道。佐竹知道,不了解自己过去历史的店员们,都在议论:“老板是个严厉的人。” “那可不行,安娜是最重要的商品啊!” “我——是商品?” “嗯,非常漂亮的、像梦幻般的玩具。” 当说出玩具这个词时,那个女人的面影又浮现在眼前,但在注意前面的汽车尾灯的过程中,瞬间就消失了。 “只有有钱的男人,才能得到的相当高级的玩具啊!” “不过,如果恋爱就能得到。” “安娜没有必要那样做。”佐竹注视着不好惹的安娜。 “我要嘛。” 安娜轻轻地握住佐竹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佐竹把她的手又推回柔软的大腿。 一直抱着黑色的虚幻而生存的佐竹,只想要被自己杀死的那个女人。因为对佐竹来说,让玩具更漂亮,分配给迷恋她的男人们是自己现在最大的乐趣。为此从而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们,佐竹希望两个店都能兴旺。首先,除掉山本这个家伙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当天晚上,佐竹正在西新宿自己房间做出门准备时,国松打来电话,“山本刚来,好像要押两三万左右,怎么办?赶他走吗?” “不要管他,让他玩。我马上去。” 佐竹穿上刚定做的闪光的灰色西装,及立领衬衫,走出家门。佐竹把奔驰车开进歌舞伎街的击球练习场的停车场内。首先,来到“美香”,安娜从里面向外瞅了一眼。本来是那样的清纯可爱,但为了工作,却浓妆艳抹。其他的吧姐也毫不示弱,竞相争艳。佐竹巡视一番,对吧姐们感到十分满意。于是,呼唤丽华。 丽华自然地边与客人问候,边来到佐竹身边。 “大白天您特意赶来,真对不起。多亏您,与国松也联系上了。” “是吗?那太好了。还真不知道他也去楼上了呢。” “两个店都让他搅得不得安宁啊。” 丽华扑哧地笑了起来。她穿着翡翠色的中国旗袍,比平时更显年轻,给人一种可靠感。佐竹瞥了一眼装饰在墙角的花瓶。水仍然混浊,花儿比白天更显得无精打采。他什么也没说,走出店门,想尽快亲眼见一见跟踪安娜的那个家伙。 佐竹来到三层的门牌上写有“娱乐广场”的店门前。因怕搜查,门牌上灯箱的电源已经关闭,刚一开门,就感觉到赌场里充斥着嘈杂声和兴奋的气氛。佐竹悄悄地进入店内,再次用审视的目光环视着自己的店。二十坪左右的店内,七个人一桌的小型比九点台有两台,能容纳十四个人玩、赌金数额也大的比九点台有一台,无论哪种台子周围都挤满了客人。穿黑色礼服的工作人员包括国松共三人。 送酒水以及小菜的兔女郎三人,大家都非常紧张、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小比九点台的庄家见到佐竹,行了个注目礼,但手没有停止摆塑料牌,佐竹微微点头。如此年轻的麻将庄主,技术娴熟,干得很出色。店内的一切,都令人满意。 比九点是一种很简单的游戏。客人向押赌A 方,或押赌B 方下赌,庄主从押赌获胜的资金中收取百分之五的回扣,这叫抽头钱。能巧妙地组织客人投入搏杀,是一个优秀庄家必备的条件。正因为游戏过于简单,客人会很快地入迷,并且很难自拔。规则是个位数的数相加,如果达到九即获胜。与奥伊乔卡布相似,是否摸第三张牌,有几种规定。押赌A 方摸两张牌,最先一张如果是八或者九,就会自然获胜,或平局。押赌B 方,不能摸第三张牌,如果是六或七,需等待押赌A方的结果。如果是五以下,可以摸第三张。除此之外,根据两者的统计,有很细的规则。 这种游戏,无论什么人一学就会是其受欢迎的原因。客人中包括许多下班回家的工薪阶层,及年轻的文秘人员。佐竹知道,这里有和赌场不同的宽松气氛,来这里的人半数以上为禁治产者(被宣布为无能力管理财产的人),总之,没有几个像样的人。但是,对因为来自己的店赌博而破产者,佐竹会感到真是对不住人家。 “就是那个家伙,整天吹牛皮,今天得输上十万。” 国松对佐竹附耳私语,指了指坐在里面小桌旁边喝搀水饮料边托腮观看他人下赌的男子。佐竹站在一边偷偷地观察山本。 这个男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白色半袖衬衫,配一条朴素的领带,下身穿灰色短裤。一张平庸的脸,是一个没有任何特点的男子。如果在他周围转一圈,很难能立刻把他和其他人区别开来。 如此庸俗的家伙竟来追求安娜,也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 安娜只有二十三岁,即使在美女如云的“美香”,她也是最漂亮的,并且是店花。 正如安娜所说:像所有的赌博场都应有规矩一样,要玩也应有约束的规则。一直严格约束自己的佐竹,一见到山本那样的客人就生气。 山本参与的那个台子,到了决定胜负的阶段。再有一二次,牌就要发光了。 山本下决心把手中不多的筹码全部押在A 方。见此情景,其他客户几乎全都押向B 方。因为大家都知道山本从未赢过,谁也不跟他走。佯装不知的庄家迅速地从得分手开始发牌。 A 方得到两张花牌。是零,即比九点。佐竹想没中。而与此相反,押赌B 方为三,双方都必须摸第三张牌。山本面前发了牌,按规矩,山本将两端折起,看看中间之后,一狠心抛出来。是花牌,押赌B 方浮现出宽心的笑容,是四。零对七,当然是押赌B 方获胜。山本被幸运所抛弃,这是最后的胜负。 “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佐竹嘟囔了一句,站在旁边的国松也忍不住窃笑。山本参与的那桌的庄家换上一位年轻的女庄家。客人也有几位换人了。然而,山本连筹码也没有,却赌气似的坐在那里。站在他身后的女招待模样的小姐欲说又止地瞥了国松一眼。 “该出手了。” 佐竹向国松递了个眼色,走近山本。 “对不起,先生。” “什么事?” 山本吃惊地看着佐竹魁梧的身材,和善的面孔,及非同一般的服装。但是,满不在乎的表情并没有改变,或许山本对什么事都反应迟钝。 “如果您不参加的话,能否请您和这位先生换换位置呢?” “为什么?” “因为必须按规矩来。” “我在这里看看不行吗?” 山本已经喝醉了,好像他贪杯喝了不少店里免费提供的威士忌。桌上烟灰四处飘落。佐竹吩咐一位年轻的副经理清扫垃圾,小声地对山本说:“对不起,我有话跟你说。请到这边来。” “有话就在这里说嘛。” 坐在同一张桌子周围的人们都吃惊地看着山本。其中也有人惧怕佐竹的威严,默默地低头不语。 “不,请跟我来一趟。” 佐竹说着,把满不在乎的山本带到店外。佐竹站在出租大楼的昏暗的走廊中,直视着他。 “先生,听说前几天,您说,‘借点本钱给我!’对不起,我们是不借现金的,如果你没有钱玩,请你到哪儿筹足了钱,再来玩吧。” “喂,你这里可是接待客人的生意呀,你们不是常这样说吗?” 山本露出任性的孩子般的眼神,把嘴撅得老高。 “对,正因为我们是接待客人的,才这样要求的。另外,请你不要老是尾随安娜,因为她还年轻,怕你。” “你有什么权力这样教训我?” 山本因感到受到侮辱,气得脸都变了形。 “难道我不是客人吗?你知道我往这里投了多少吗?” “好,那谢谢你。不过,请你不要跟踪。因为只许招待小姐在店内与客人见面。” “什么只许在店内见面啊。”山本讥笑道,“真可笑。反正都是卖淫的嘛。” “所以,像你这种人,是没有资格碰她的。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再来了吗? 你这个混蛋!” 佐竹怒气冲冲,不由得骂了一句。 “你说什么?畜生!” 山本冷不丁地扑过来。佐竹用粗壮的右胳膊挡了一下,顺势用另一只手用力抓住山本的衬衣领子。并且,用膝盖顶住山本的胯部,推到墙根。山本像被粘到墙上似的,动弹不得,呼哧呼哧地喘息着。 “你听着,趁着还没伤着你,你给我滚出去。” 几个工薪族上了楼,看到两人撕斗的情景,战战兢兢地走进“娱乐广场”。 佐竹放下抓对方的手,他担心因这种场面会被人毫无根据地传为这是一家由暴力团经营的店,这种谣言会影响正常营业的。 正当佐竹犹豫时,山本孤注一掷地猛地一拳打在佐竹下颌上,疼得他一个劲地呻吟。 “你这个混蛋,你想干什么?” 勃然大怒的佐竹毫不留情地用胳膊肘猛撞山本的心口窝,把向下蜷身的山本从旁边的楼梯踢了下去。看到山本轱辘辘地一下滚到楼梯平台,摔了个屁股蹲儿,佐竹不觉热血沸腾,又体会到年轻气盛时拼命打架的那种快感。但是,那仅仅是瞬间的感觉,立刻被谨慎的抑制所取代。 “下次再来,我宰了你,王八蛋!” 不知道是否听到佐竹的瘆人的恫吓,山本擦了一下满嘴的血迹,呆然不语。 恰在此时,正要上楼的几个年轻女子惊叫几声,跑下楼去。糟糕,把姑娘们都吓跑了。 佐竹边把西装的皱褶捋平,边陷入沉思。今后山本的命运将如何发展呢?当然,难以预测。 五 可恨!这种感受就叫人难出恶气。 山本弥生边注视着从穿衣镜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边这样思考着。在三十四岁的白白的裸体的靠近心口窝处,有一个非常明显的黑色圆形青斑。这是昨晚丈夫健司的拳头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它使弥生的心中明显地产生了某种情绪,不,很久以前就已经出现了。弥生忘我地摇头否认,镜中的裸体女人也一起摇头。这种情绪此前已经产生,只不过是还没有命名而已。 在产生“可恨”这种感觉的瞬间,它就像黑色的乌云一样不断扩展,转眼间占满整个心房,现在,弥生的心中,除了憎恨以外,什么也不存在。弥生想着,眼泪夺眶而出。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润湿了脸颊,甚至滴到弥生那虽小但形状很美的双乳之间。当泪水淌到心口窝时,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疼痛袭来,使弥生蹲伏在榻榻米上。无论是接触空气,还是泪水滴在上面,都感到疼痛。谁也无法治愈这种痛苦。睡在小被子里的孩子好像听到了动静,开始蠕动。弥生急忙站起来,用手擦了擦泪水,慌忙用毛巾被裹上身体。决不能让孩子们看到这个青斑。也不能让孩子们看到自己在哭泣。 在这个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忍受着痛苦。想到这里,弥生的眼中又流出眼泪。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受到最亲近的人的伤害。不知怎样才能从这地狱中逃脱。弥生强忍着幼儿似的幻想抽抽搭搭地哭泣。 五岁的大儿子好像难以入睡,双眉颦蹙,翻了个身。三岁的弟弟也受其影响,仰躺着。现在,如果把孩子们惊醒,就不能去工厂上班了。弥生从穿衣镜前爬起,走出寝室。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关上拉门,关掉了电灯,希望孩子们能安静地多睡一会儿。 弥生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与小厨房相邻的起居室,从餐桌上叠起的成小山状的干净衣物中,找出一套自己的内衣。那是在自选商场买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廉价三角裤和乳罩。弥生不由得想起独身时代买的全是带有漂亮的装饰花边的内衣,因为健司非常喜欢。 当时,根本想象不到等待两个人的会是这样的未来。更没有想到被难以弄到手的女人夺去灵魂的狠心的丈夫,和憎恨这个男人的妻子会像隔着深河似的相对而居。两人再也不能在同一岸边携手并肩共渡爱河,因为自己绝对不能饶恕健司。 今天,丈夫也不会在自己上班之前回家吧。依靠已经不能指望的健司,把孩子放在家里去上班,是最令人担心的。尤其是大儿子特别敏感,最容易受伤害。 并且,丈夫从三个月前就不往家里交工资了,她只能依靠自己上夜班挣的微薄收入,勉勉强强维持母子三人的生活。 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呀? 在自己上夜班期间,狡猾的丈夫悄悄地溜回家,钻进被窝。清晨,弥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后,与这个丈夫反复地进行永无休止的口角,相互发出冷漠的、 灼人的视线,真是累死人了。弥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穿裤头,刚一弯腰,心口窝就猛地痛了一下,不由得喊了一声。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的家猫“雪儿”抬起头,竖起耳朵,盯着弥生。昨晚,它在沙发下胆怯地发出细长的叫声。 一想起那件事,弥生的脸就变得苍白、愤怒、憎恨,一种难以言状的沉重心情使弥生六神无主。她还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过他人。出身于小城市的弥生,虽然平凡,却是在心地善良的双亲膝下长大的独生女。 弥生在山梨县短期大学毕业后就来到东京,就职于一家瓷砖公司,当营业助理。因长得漂亮可爱,公司的男职员竞相追求,像众星捧月。回想起来,那时是弥生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候。当时如果自己想选择,有许多可供选择的对象。 然而弥生选择的却是经常出没于公司的、就职于建材公司的朴实的健司。 健司比任何人都锲而不舍地追求弥生。弥生与健司在结婚前的那段恋爱,总是受到人们的称赞,呈现在眼前的全是对未来的憧憬及美好的回忆。然而结婚后,弥生的公主般的美好理想立刻破灭了。健司把弥生撇在一旁,或下酒馆,或赌博,渐渐地就不回家了。当然发现健司是一个贪欲的人是最近的事情,他总是希望得到根本弄不到手的他人的东西。因为自己是公司许多年轻人追求的对象,所以,健司一心一意要把她追到手。但一旦成了他的掌中之物,他就失去了兴趣。总是追着幻觉走的不幸的男人,这就是健司。 昨天晚上,不知道刮哪阵风,健司十点钟前就回家了。 弥生为了不惊醒好不容易才入睡的孩子们,尽量不出声地在厨房洗刷,听到有动静,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健司站在身后。健司像是看到厌恶的东西似的,紧绷着脸,注视着弥生的背部。弥生大吃一惊,不由得把满是泡沫的海绵掉在水池里。 “啊!吓我一跳。” “什么!你以为我是别的男人吗?” 很稀罕,健司今天没有喝醉,但情绪却非常低落。不过弥生对健司的这种冷漠早已习以为常。 “是呀,因为只能看到你睡觉的面孔嘛。”弥生边捡起海绵,边挖苦地顶了一句。如果可能,她不想看这张令人厌恶的紫黑的脸。 “为什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没钱了呗。” “你不是一分钱也没往家里交吗?” 尽管是背对着说的,但健司明白,弥生在看热闹,嘲笑自己。 “真的没有了,存款也都花光了。” “都花光了?”弥生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两人存有五百多万元。住房的押金还差一点才能够。可是……弥生想,自己为什么一直那样拼死拼活地干呢? “真的吗?为什么不往家里交钱,却向我要钱,为什么?” “赌博,玩比九点了。” “撒谎吧。”因愕然,弥生只能那样说。 “是真的。” “可是,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钱呀!” “也不是你自己的吧!” 由于过于僵持,沉默了一会儿,健司满不在乎地说:“我,离开这个家怎么样?嗯,这样比较好吧?嗯?” 为什么这样胡闹?有什么不称心的?为什么每次回来都要无休止地把家人卷入无意义的争吵之中呢?这已不是最近才出现的现象,弥生用冷静的口气回答道:“这不是你离开家就能解决的问题吧?” “那么,怎样做才能解决问题呢?你说说看,嗯?” 已经把问题还给了弥生,健司的脸上显现出狡猾的神色。弥生虽然明白,却勃然大怒,反驳道:“早点被女人甩了才好呢,那才是万恶之源呀!” 突然,心口窝被一个什么坚硬的重物猛击了一下,一阵几乎失去知觉的巨痛袭来,使弥生当场晕倒。她感到呼吸困难,心口又闷又堵,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弥生说不出话来,不断呻吟,紧接着,弯曲成对虾似的脊背又被踢了一脚,她发出了凄惨的叫声。 “混帐东西!” 健司大吼一声。弥生斜眼看着他抚摸着右手走进浴室时,才知道丈夫是用右拳打的。弥生疼痛地呻吟着躺了一会儿。从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流水声。 弥生好容易才恢复了正常呼吸,用还紧握着那块海绵而弄得全是肥皂沫的手掀起T 恤衫,心口窝附近有一块明显的青黑色的斑。弥生感到仿佛这是健司和自己分手的标志似的,不由得长叹一声。这时,纸隔门拉开了,大儿子贵志提心吊胆地向这边看着。 “妈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摔了一下。没事的,快睡去吧。” 只能这样安抚孩子。贵志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地关上了拉门。弥生立刻就明白,他这是担心怕吵醒熟睡的弟弟。连孩子都有关心他人的爱心,而健司这个家伙是个什么东西?是这个。人变了呢?还是原本就是这样无情的人呢? 弥生用手摁住心口窝,勉强地坐到餐桌前,忍着疼痛,慢慢地调整呼吸。从浴室传来踢翻塑料桶的声音。连水桶也难逃厄运,弥生扑哧一笑。然后,用双手捂住了脸。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为什么会跟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的惨痛在痛苦地折磨着自己。 弥生突然发现,自己只穿着衬衣。于是,套上短袖衫,穿上工装裤。最近,因突然瘦了许多,裤子滑到腰骨,于是找了条腰带系上。 再过一会儿,就到了去工厂上班的时间。尽管不想去,但是,今晚如果不去,就会让雅子和师傅挂心。雅子这个人,谁的变化也难逃她的眼睛,这的确有些令人害怕。但是,无论有什么事情,都有一股驱使你想和她诉说的冲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雅子值得信赖,一旦有什么事,只有她可以依靠。弥生觉得像见到了一点希望似的,稍稍加快了动作。 门口有响声,是不是健司又回来了呢?瞬间,弥生感到很紧张。但是,没有进起居室的迹象。难道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偷偷溜进来了吗?弥生急忙向门口走去。 健司面向外面坐在地板上,肩膀无力地下垂,心不在焉地盯着门厅的地面。 上衣的背部有污迹。健司好像没发现弥生站在身后,一直低着头。一想起昨晚上的事,弥生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憎恨。 这样丧尽天良的人,永远不回家才好呢。再也不想见到这张脸,可是…… “是你呀……”健司回过头,“还没走哇。” 或许与打架有关,健司的嘴唇肿着,而且渗有血迹。但弥生仍一言不发,呆立不动。 弥生不知道如何才能抑制住这不断涌动的憎恨的波涛。然而,健司嘟囔了一句:“这究竟是为什么呀,你就不能偶尔对我温柔点吗?” 就在此时,弥生忍耐的弦断了。弥生以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速度从腰中解下腰带,缠在健司的脖子上。 “喂!”健司大吃一惊,刚想转过头来,弥生从斜后方用力拉紧腰带。 健司想用手抓住腰带,但已经紧紧勒进脖颈,连手也插不进去了。弥生用醒悟的目光盯着健司,他惊恐万状,想挣开腰带。弥生越来越用力,向背后猛拉,健司的脖颈非常有趣地向后伸展。想挣开腰带,但已断念的手指徒劳地在空中挣扎。让他更痛苦些才好呢,这样的男人,绝对不想让他存在下去。弥生用力蹬着没穿袜子的左脚,用右脚把健司的肩膀抵向前方。健司的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蛙鸣似的声音。真是痛快极了。简直不可思议,自己的身体中哪来的如此狂暴的力气,并且,哪里潜藏着如此残忍的心肠?但是,弥生全身心感到如释千斤重负,确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健司已浑身瘫软,停止了挣扎。从膝盖以下平放在门厅的地面上,仍穿着鞋,上身丑态百出地靠在门框上,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还没完呢,还不能饶你。” 弥生继续勒紧腰带。以为就这样勒死他才出恶气,并非是此时弥生的本来想法。不想见健司这个男人,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她内心装的只有这些。 过了几分钟后,健司已纹丝不动。弥生摸了下仰面朝天躺着的健司的脖颈,已经没气了。裤子前面湿漉漉的,好像是失禁了。弥生笑道:“你就不能温柔些吗?” 此后,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听到雪儿柔弱的叫声,弥生才醒悟过来。 “怎么办呢?雪儿,把他勒死了。” 刚嘟囔了一句,白猫便发出悲鸣般的叫声。受其影响,弥生也低声地惨叫一声。自己做了一件难以挽回的事情。但是,弥生丝毫不后悔。这样做很好,只能这样做,弥生自己对自己不断地悄声说着。 弥生回到起居室,冷静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恰好十一点,很快就要到上班的时间了。弥生给雅子家挂了个电话。 “喂,我是香取。” 值得庆幸的是雅子本人接的。弥生深吸了口气说:“我,是山本呀。” “啊!阿山呀。怎么了?今天你休息吗?” “我正拿不定主意呢。” “为什么?”雅子问话的口气中掺杂了发现了什么的感觉,“出什么事了吗?” “是出事了。”弥生答道,下定决心承认说,“我呀,把他杀了。” 沉默了一会儿,雅子沉着地问:“这是真的吗?” “真的,不骗你,刚刚勒死的。” 雅子又缄默了,这次时间较长,大约有二十秒钟。弥生明白,并不是因为吃惊,而是陷入沉思之中,其证据是她以比刚才更加冷静的口吻反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刹那间,弥生不明白雅子问的是什么意思,因而哑口无言。雅子继续间道: “就是说,你能不能说说,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我会帮你的。” “我……我想就这样过下去。不过,孩子还这么小……” 弥生说着说着,热泪盈眶,好像预感到大祸临头似的。雅子打断弥生的话,说道:“我明白了。我马上去你家。不过,这件事有没有被人发现?” “不知道。”回答后,弥生又想了想,发现钻到沙发底下的白猫,“只有猫。” “是吗?”雅子面带微笑,口气非常柔和。 “总之,你要等我。” “谢谢。” 弥生放下话筒,蹲在那里。膝头抵到胸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六 雅子挂上电话,眼前墙上挂历上的文字出现模糊的重影。因受刺激而眼晕,这还是首次。 昨晚,的确挂念弥生的情况。但自己不想介入他人的家事。然而,现在自己却要向弥生伸出援助之手。这样做真的值得吗?雅子扶着墙,等待着视力的恢复,回头向后瞧了一眼。 儿子伸树已经不见踪影。刚才他还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好像不知不觉地已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丈夫良树因晚上喝了酒,已早早就寝,不必担心谁会听到电话的内容。 在放心的同时,她开始考虑今后该怎么办。但是,已经没有那种悠闲的时间了。必须立即行动,雅子决心在车中好好思考。 雅子手握车钥匙,对二楼的伸树高声喊道:“我要上班去了。要注意防火。” 楼上毫无反响。最近,她发现伸树在自己不在家时,偷偷地喝酒抽烟。今后他打算怎么办,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雅子不能坐视不管自己的儿子,他没有任何理想与热情,即将迎来十七岁的夏天。 伸树刚进都立高中那年的春天,由于接受强加于自己的宴会票,参与贩卖,而受到勒令退学的处分。可能因为受到儆戒似的惩罚的刺激,从那以后,谁也不明白,怎样才能打开伸树的心房,他好像患上缄默症似的,总也不说话。大概连他本人也一定为紧闭的大门的坚硬而不知所措。雅子为此寻找过对策,现在惶恐的时期已经过去。每天伸树从不间断地去干泥瓦工的活,只要他愿意倒也相安无事。对孩子的要求,雅子抱有一种即使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也不能断绝母子关系的态度。 雅子站在门旁的小屋前,隔着三合板门,能听到丈夫轻轻的鼾声。从何时起丈夫在这间原本做储藏室用的朝北的小屋里住下的呢?雅子伫立在走廊,陷入沉思。两人分居是在搬到这里之前、雅子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这也并没感到不自然或者寂寞。如今,全家三口人已经习惯于在各自的房间独自生活。 良树就职于一家大型不动产企业的子公司,是家建设公司。只听名字好像是一流企业。但良树曾说其实相当不景气,职员对总公司抱有一种很强的劣等感。 因而,良树作为营销员如何开展工作呢?对此,雅子一无所知。甚至一提公司的事,良树就厌烦,一脸不高兴。雅子与年长两岁的良树是在高中时代相识的。良树的优点可以说是保持一种脱离世俗的高尚,即纯洁的灵魂。对于厌恶坑骗他人、 先下手为强等手段的良树来说,并不适合从事建设公司激烈的竟争业务。其证据是良树至今仍是一般职员,完全被排挤在升迁名单之外。对良树来说,肯定是有其难以与社会相处的苦衷吧。休班的日子,讨厌世俗、像神仙似的关在这间小屋的姿态与不说话的伸树没有什么两样。雅子发现这一点后,就不再随便数落他。 退学后不说话的儿子、对公司耿耿于怀的良树和因公司整编下岗而选择夜班的雅子,只有三口人的家庭与各自有一间寝室一样,各自背着自己的沉重包袱,孤独地面对现实。 良树对于不再于本行工作、而选择做盒饭工厂夜勤临时工的雅子,没发表任何意见。雅子认为良树并非没有魄力,而是主动放弃了竟争这一无为的行动,开始做自己的茧。这个茧雅子是不能进的。已经不触动自己身体的丈夫的手指在一个劲地修筑自己的要塞。只要雅子和伸树与世俗的社会一联系,良树就采取拒绝的态度,无形中伤害着雅子和伸树。 连自己家中的事都管不好,怎能去介入弥生家的事情呢?雅子边反问自己边打开薄薄的门,走出家门。她感到比昨天晚上凉爽得多,抬头仰望,一轮淡月隐现在夜空。雅子认为那是凶兆,而转移了视线。就在刚才,听说弥生杀死了丈夫,这不是千真万确的凶兆吗? 在小型停车门廊的停车线内,停放着花冠车。雅子从不能完全打开的车门的空隙灵巧地钻进车内,打开发动机,立刻开出住宅区。 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响彻在农田绵延的偏僻住宅区的上空。与其说人们因噪音大而发牢骚,倒不如说因探索深更半夜出车的理由而感到厌烦。 弥生的家紧挨着武藏村山盒饭工厂。在去平时停车的停车场之前,必须偷偷地先去弥生的家。雅子想起了与邦子的约定,即晚十一点半在停车场会合一起去工厂,也许今天会失约吧。如果被疑心重、敏感的邦子发现就糟了。 但是,尽管自己海阔天空地在想象,或许住在附近的人,已经知道山本家发生的事件,或许弥生已去向警察报案。或者,也可以认为一切都是弥生胡思乱想中虚构的故事。雅子心情焦躁,不由得踏上加速器。路旁树篱中盛开的桅子花的芳香从打开的车窗吹进来,瞬间就消失在夜霭中。和这一样,对弥生的同情心也云消雾散,她究竟要我帮什么忙呢?真是添麻烦,甚至这种念头都曾在头脑中一闪而过。见到弥生后再决定是否帮她吧。 雅子发现在通往弥生家的墙角,有一个白色人影,是个女人。雅子急忙刹车。 “雅子!” 一筹莫展的弥生喊了一声。她身穿短袖半开衿套衫和宽松的工装裤。夜色中,白色衬衫格外显眼,雅子为她的大意而暗自吃惊。 “你在干什么?” “小猫跑了。”站在车旁的弥生眼含热泪,“孩子们非常喜爱它。然而,它看到了我的举动,因恐惧而逃跑了。” 雅子不作声地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弥生终于以警觉的眼神环视周围,搭在车窗上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目睹这一情景的瞬间,雅子决心帮助弥生摆脱困境。 雅子缓缓地开着车,从车窗向外仰望路边的楼房。平时,只要一过十一点,几乎所有家庭,只有寝室里露出微弱的灯光,万籁俱寂。今晚因凉爽,不少人家没开空调而开着窗户。必须注意不能发出声响,她发现穿着凉鞋的弥生咯噔咯噔地走过来。 离路边最远处是弥生租的平房,是十五年前租借的新建住宅。面积狭小,且很不方便,但房租却很高。所以,山本夫妇为了能离开这里正在拼命地储蓄。这一切都已前功尽弃。好像被什么引诱似的,人常会做蠢事。弥生是被唆使的呢还是弥生对被什么引诱而背叛了自己的丈夫报复呢?雅子思考着这些问题,悄悄地下了车,注视着自己的女友。 “喂,你可不要害怕啊。” 弥生突然躬身哈腰,打开房门。这并非是对自己所做所为而言的,而是她知道,一打开房门,雅子就能看到脑袋和身体无力松弛着的健司躺在那里的缘故。 健司的脖子上勒着一条咖啡色的皮带,舌头稍微伸出一点,半睁着眼睛。没有淤血,脸色苍白。 雅子事先已做好精神上受刺激的准备,所以,当亲眼目睹躺在身旁的尸体时心情格外平静。可能是因为未曾见过健司,她感到躺在这里的尸体,只不过是一位有着滑稽的、普通相貌的、不能活动的陌生人而已。然而,被公认为典型的贤妻良母的弥生会杀人这一事实,却难以令人接受。 “身上还热着呢。” 弥生用手触摸从卷起的裤脚露出的小腿。弥生的手像是要确认是否真死了似的。 “真的没气了吗?” 雅子边看边低声地问。 “你以为我撒谎吗?我是从不骗人的呀。” 与雅子的郁闷心情恰好相反,弥生却扑哧地笑了。不,并非是笑,或许只是撇了撇嘴唇。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真的不想自首吗?” “不想!”弥生毅然地摇摇头,“也许我已变得很不正常,全然没有闯下大祸的想法。我想,这种人死了是他罪有应得。所以,自己曾想,权当在他回家之前,已经失踪了。” 雅子边沉思边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十一点二十分了,无论怎么晚,十一点四十五分以前必须进厂。 “最近有不少失踪不归的人。不过,你丈夫回家的时候有没有被人发现呢?” “从车站到家门口几乎没有行人,我想没事。” “若是在回家的路上,在什么地方打了个电话,此后就没音信了。” “尽管如此,还是坚持说没回来过。”弥生执拗地说。 “对。无论警察问什么,你都能坚持到底说不知道吗?” “能,你就放心吧。所以……” 弥生睁大眼睛点了点头。从这张秀美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出她已三十四岁了。 这样一副可怜的容貌,或许谁也不会怀疑。但是,要想做得天衣无缝也并非容易。 雅子慎重地问:“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先把尸体藏在你的汽车后备厢里,然后……” “然后?” “明天,把他扔掉。”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雅子没加思索地同意了。 “明白了。那么,没时间了,咱两个抬走吧。” “谢谢!我一定重谢你。” “我不要钱。” “为什么?那你为什么来帮我?” “哦,以后再说吧。” 雅子抓起曾是弥生的丈夫的这个男子瘫软的两条腿。健司与雅子几乎一般高,一米六八左右,男人的身子骨可能骨架大,觉得格外重。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健司运到门外。被两个女人抱起的健司,无论其松弛的表情,还是其伸长的脖颈,看上去都像是烂醉如泥的醉汉。缠在脖颈上的皮带被拖拉到地面上,雅子默默地看着弥生把它取下,捆在自己的腰上。 “有没有忘记衣服什么的?” “不要紧,因为今天他空着手,只穿着这件衣服。” 两人把健司的手脚折叠着放在后备厢内,雅子对弥生说:“我们不能休息。 还必须证明你不在现场。所以,要在停车场放一个晚上,好吗?在工厂再考虑处理方法吧。” “那当然。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那么,雅子,健司就拜托你了。” 把尸体从家中搬走之后,弥生突然恢复了正常。从表情上看,甚至流露出一种结束了工作的解放感。健司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的确令人难以置信。雅子一边对与往日不同的弥生的变化感到恐惧,一边返回汽车的驾驶室,系上安全带。并且,悄声嘀咕道:“忘乎所以,当心暴露呀!” 为抑制兴奋,弥生用手捂住自己的嘴。雅子从驾驶席上注视着弥生水灵灵的大眼睛。 “喂,我像你说的那样吗?” “有点吧。” “我说,雅子。更重要的是小猫怎么办。孩子们吵吵闹闹的,真没办法呀。” “它会回来的。” 但是,弥生看似有把握地摇摇头,又重复一遍。 “真难办呀,怎么办呢?” 雅子发动汽车后加速,一转眼就把弥生的家抛在了身后。跑了一会儿,才想起装在后备厢中的健司的尸体。万一遇到盘问,所有的事会完全暴露。如果发生追尾事故,那就全完了。这样一想,她尽量想让自己自然、慎重地驾驶,可是,仿佛被什么人追赶似的,她却不由自主地全速在深夜的大道上飞驰。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追赶她的就是装在后备厢中不能动弹的“物体”,她只有不断地对自己说:“要沉着。” 终于到达工厂的停车场,邦子的高尔夫车已经斜着停在规定的位置上了。可能是因为赶时间,邦子已经进去了。雅子走出车外,点上一根烟,环视四周。不知何故,唯独今晚上,既没有油炸食品的气味,也没有令人不快的排气气体的气味,或许因自己也太兴奋的缘故吧。 雅子绕到花冠车后面,盯着后备厢。这里面放着尸体,明天才能处理。现在,自己做了从未曾想象过的事。雅子想,自己平凡的人生的未来,将会因此而完全难以预测。这样一想,她完全理解了弥生的心态。 雅子再一次确认后备厢是否锁好后,手指夹着烟,向漆黑的小路走去。时间已经不多了。今晚的举动千万不能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在匆匆忙忙地走到废弃的工厂旁边时,突然,她被从左侧的黑暗中窜出的一个头戴便帽的男子抓住手腕。雅子大吃一惊,她已彻底忘记了流氓骚扰的传闻。 对于这突发事件,雅子没来得及喊一声,就被那男子用力地拖到路旁废弃工厂的屋檐下。 “放开我!” 好容易才发出的喊声像要撕裂夜空一般尖锐。男子急忙用右手堵住雅子的嘴,想把她摁倒在繁茂的草丛中。但是,由于雅子个头高,肩膀挡了一下,男子的手的位置从嘴边稍稍错位。雅子趁机边挥舞手包边挣扎,想从捂住自己嘴的男子的手中挣脱出来。但是,左手腕却被紧紧抓住,眼看着要被拽倒。这个男人不像邦子说的那样是个大个子男人,但健壮浑圆的身体散发出一股香料味。 “你不要找我这种老太婆嘛,年轻的姑娘不是多得很吗?” 雅子大声斥责,她感到抓住自己左手腕的男子的手在犹豫。雅子确信,这个男子是认识自己的本厂男工,她挣脱男子,想往路边跑。男子急忙迂回堵截,想把雅子追赶到荒地的边上。的确,这一带有覆盖臭水的暗渠。记得有不少水泥盖上有小窟窿,可不能掉到窟窿里。雅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在草丛中确保落脚点,一边拼命地瞅那男子的脸。虽然面孔不熟悉,但在蓝色月光模糊的照射下,一晃便瞅见了便帽下的黑眼珠。 “你,是宫森吧?” 本来是瞎猜地问了一句,但是,这男子却惊愕地看着雅子。 “你叫宫森和雄吧?”雅子叮问道,“我对谁也不说,快放过我。今天我不想迟到。约个时间再见面。决不骗你。” 那男子大吃一惊,屏住气,意想不到地听了雅子一席话,陷人沉思。雅子进一步说道:“我求你了,今天你放过我,以后我们两个人约会。” 于是,男子用带有乡音的日语回答,听声音雅子肯定这个男人是宫森。 “当真?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就在这里。” “几点?” “九点。” 男子不作声,却冷不丁地抱紧雅子,把嘴唇凑了过来,雅子被坚硬的岩石般的身体压住,难以喘息。雅子用力挣扎,两个人的腿不由自主地接触到工厂卡车入口处生锈的卷帘式铁门,发出很大的声音。男子因响声而大吃一惊,停止了动作,窥视周围。趁此机会,雅子把那男子撞倒,捡起手包,急忙翻过身来。她的脚碰到滚落在地上的易拉罐,差点被绊倒,她生气地骂了句:“你找更年轻的姑娘玩去吧。” 男子两手无力地下垂,茫然若失。雅子用手指擦拭有男子唾液的嘴唇,然后用双手扒开高高的浓密的草丛。 “明天我等你。” 雅子听到男子在身后低声恳求,用脚探索着盖在暗渠上的水泥盖,向着路边拼命跑起来。想不到,一直很谨慎的自己今天竟然会遭到袭击,气愤和懊悔交织在一起,感到浑身充满一种久违的无比的愤怒。想不到色狼竟然是宫森和雄。更令人气愤的是,昨天还曾和他简单地打过招呼。 雅子一边用手梳理凌乱的头发,一边急匆匆登上盒饭工厂的二楼,卫生监督员驹田正想撤岗。 “早上好!” 听到气喘吁吁的雅子的声音,驹田转过身吃惊地催促道:“快点,你是最后一个了。” 驹田在雅子背后,用除尘滚子推了一下后,好奇地笑了。 “你做什么来着,身上沾着草和土。” “刚才,慌慌张张地跌倒了呗。” “是仰面朝天摔的吧?手没伤着吧?” 工厂规定,即使有一点小的挠伤,也不允许接触食品。雅子急忙看了下手指,虽然指甲里面有点泥,但却没有伤,放心地摇了摇头。 遭遇流氓袭击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雅子暖昧地笑了笑,跑进更衣室。 里面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雅子慌忙穿上自己的白大褂和工装裤,手中拿着塑料围裙和知了帽走进厕所。往镜子里一瞧,嘴唇上微微渗有血迹。“畜生!”雅子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用水擦洗掉。右胳膊上方的一块青色,好像是被拖往草丛时留下的痕迹。她不想在自己身上留下那个家伙的任何痕迹,现在真想立刻脱光好好检查一下。但是,如果磨磨蹭蹭,就会留下打卡迟到的纪录。雅子拼命地抑制着焦躁情绪。想起宫森的“明天,我等着你”的话,想到自己即使去控告他,他也不会被逮捕,更觉气愤。 雅子走出厕所,认真地洗涮手指后,下到一层的车间。出勤卡上的记录是十一点五十九分,严格地说并没有迟到,但对于总是按时出勤的雅子来说,不能不说是引人注目的行为,令人感到吃惊。 在车间的大门前,恰好是工人排队进入、开始洗手消毒的时候。站在前面的良惠和邦子向这边看,招了招手。雅子举手点了点头。不知何时,戴着帽子和口罩,难以看清表情的弥生站到了身旁,轻声说道:“怎么来晚了?我正挂念着呢。” “对不起。” “出什么事了吗?”弥生窥视着雅子的神色。 “没什么。我倒是担心你,怎么样?手什么的,没伤着吧?要是有伤,可要留下证据的呀。” “沉着”的弥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规模宏大的像冰箱一样的车间。 “我呀,不知为什么,感到自己变得坚强了。” 可是雅子却没有听漏她那稍微颤抖的声音。 “你可要挺住!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啊。” “你放心吧。” 两人站到消毒行列的末尾。良惠已站到流水线的传送带的头上,她一个劲地示意“快点跟上来”。 “我说,那件事……”雅子一边用水龙头哗哗淌出的水细心地从胳膊肘洗到手指,一边轻声嘀咕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不知道。” 弥生像是第一次感到疲劳似的,目光呆滞。 “因为是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应好好考虑啊!” 雅子说完,向站在传送带前等待着自己的良惠处走去。途中,向头戴蓝色知了帽的巴西籍工人那里仔细看了看,没发现宫森和雄的身影。雅子相信色狼一定是宫森。 “今天可多亏了你呀!” 对良惠冷不丁的鞠躬,雅子大吃一惊。 “什么事呀?” “哎呀,你不是借钱给我了吗。而且,傍晚特意送到我家里。这件事,你可真帮我大忙了。发了工资我马上还给你。” 良惠把写有“烧肉盒饭八百五十份”的作业说明书递过去,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雅子的侧腹。雅子觉得傍晚发生的那件事,好像是很久以前似的,不由得苦笑一下,真是漫长的一天呀。 “今晚,出什么事了?” 因雅子没有按时到流水线,给良惠递饭盒的邦子问道。 “啊,对不起。出门时遇到了点麻烦。” “哎呀,是吗?出门前,为保险起见,我给你挂了个电话呀。” “没有一个人接吧?肯定是在我离家之后。” “嗯,不过,那时候是比较晚了。” “买东西,可需要时间了。”雅子说。 虽然邦子没有再追问,但雅子却感到厌烦。对头脑反应快的邦子仍然需要注意。 良惠边做“盛饭”的准备,边将眼神停留在站在传送带末端的弥生身上。放眼望去,弥生精神恍惚地站在那儿。昨晚摔倒时溅在白色工作服上的猪肉浇汁仍然存在。虽然已经干了,但茶褐色的印迹在腰部及后背扩展成一片,异常醒目。 “你们,出什么事了吗?” “怎么了?” “她发呆,你迟到。” “不是从昨天开始的。我说,师傅,中山来了,咱们快点开始吧。‘,雅子一走到”拌肉“的位置,就催促良惠。良惠停止追问,点头同意,打开流水线的开关。首先传递的是说明书。接着,”咕咚“一声,传递米饭的自动程序开始启动。邦子把一个饭盒递给良惠,她就从不锈钢出口处,接一份四方形的米饭。艰辛而又漫长的流水作业,由此拉开序幕。 雅子把扭着的、粘在一起的烧肉摊开,做着准备。她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一看,不知道何时站在流水线对面“拌肉”位置的弥生正看着自己。 “啥事,怎么了?” “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 弥生盯着肉说,眼中闪现着一种狂躁的神情。 “不要吱声!” 雅子小声地提醒道。她偷偷地看了看身边的伙伴,谁也没注意两个人的对话,雅子责备似的盯着弥生。弥生发现了雅子的视线,露出胆怯的表情。她头脑发昏,被提醒后,稍微冷静了些,立刻满眼含泪。雅子非常担优弥生能否摆脱目前的困境。这对于鼎力帮助她的自己来说,也是一大难题。 七 在不锈钢箱体一般的车间里,不知道外面的天气情况。 清晨五点半,作业终于结束。大家拖着疲惫的双腿刚刚登上二楼,就听到走在前面的人吃惊地叫道:“哎呀,下雨了!”雅子脑中立刻浮现出被暴雨拍打的花冠车的后备厢。到底怎么办?必须尽快决定。 “今天,你有急事吗?” 良惠摘下一次性口罩,边用它擦被油弄脏的鞋边问雅子。 “怎么了?” 雅子同样在用口罩擦拭着,并反问了一句。 “还说怎么了?我总觉得你的表情是那么可怕。” 个子矮小、圆敦敦的良惠,仰头瞥了一眼恰好与自己相对的雅子的脸。雅子把网球鞋放进窗下的鞋箱,抬头眺望窗外,清晨,一望无际的灰蒙蒙的天空,与想象的不同,绵绵细雨使马路对面的汽车厂的测试跑道染成黑色。 “我想,你双眉紧蹙,一定在想什么吧?” 良惠阿谀似的说。 “出大事了。” 雅子嘟囔了一句后,陷入沉思。弥生今天下班后按理说应处理健司的尸体。 但是,她还是回家扮演担心丈夫去向不明的妻子更好些。如果那样,就只能由自己去处理尸体。自己帮她是没问题的,但是,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怎么能将尸体从后备厢中取出来呢?雅子不停地盯着细眉楚楚的良惠,下决心说了出来。 “师傅,我有件事求你。” “好哇,只要能为你效劳,我也想找一个报恩的机会呀。” 乐于助人的良惠高兴地答道。雅子边在心中盘算着怎样向她解释,边站进了打出勤卡的行列。这时弥生正拖着沉重的步伐,最后一个登上楼梯。而邦子却已飞快地上了二楼。邦子的确机敏,她已经觉察到弥生和雅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由于没能加入她们一伙,正闹别扭。良惠追上雅子。 “你能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吗?”雅子叮嘱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呢?”良惠愤然道,“什么事呀?” 尽管如此,雅子还是很难开口,雅子把考勤卡推进去后,默默地抱着胳膊,呆了一会。儿说道:“过会儿告诉你,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那好吧。” 良惠爽快地答道,回头观察天空的情况。因她骑自行车上下班,不想回家时挨雨淋。 “另外,跟邦子可要保密啊!” “知道了。” 说到这里,良惠可能已觉察到出什么事了,沉默不语。两个人在走廊处拐弯,刚要进休息室,就听到卫生监督员驹田喊弥生的声音。 “山本,你把白大褂洗一洗吧。尽管很忙,浇汁的气味也不能让它保留三天吧……” “对不起。” 弥生道歉后,摘下知了帽,取下发网,走到雅子身旁。尽管她眼圈发黑,但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漂亮,一位染着金发、打短工的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吃惊地注视着弥生那摘去了口罩和帽子的面孔。 “你来一下。”雅子把弥生叫到隐蔽处。 “你要早点回家,今天一直在家里呆着。” “可是……” “那件事就交给我和师傅去处理吧。” “师傅?”弥生掩饰不住困惑,做了个偷看休息室里面的更衣室的动作,“跟师傅说了吗?” “还没有呢,不过,我一个人怎么也搬不动呀。如果师傅拒绝的话,那你就必须来帮忙了。不过,仔细想一想,最先被怀疑的对象就是你,你要绝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弥生好像第一次发觉似的,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 “回家后要和平时一样。而且,中午时,要给你丈夫的公司打个电话,问一问他是否去上班了。如果对方说没来,你就说一个晚上也没有回家,说你心急如焚,如果对方让你报警,你就老老实实按要求去做。能行吗?如不这样做,你就会被怀疑的。” “知道了,按你说的去做。” “今后不要给我家里打电话,如果有事,我会跟你联系的。” “哎,雅子,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你不是说了吗?”雅子苦笑道,“我打算就按你说的那样去做。” “哎呀!”弥生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真得那样做呀?” 雅子凝视着弥生失去血色的面容。 “对,试试看。” “谢谢你。”弥生的眼中又热泪盈眶,“真的要好好谢谢你,没想到你能这样舍身帮助我。” “不知进展能否顺利。不过,我想总比上山挖坑要方便些吧,但可不能留下证据啊!” 作业中,轮到去车间角落上厕所时,雅子认为弥生的暗示是对的。厕所前有几个装垃圾的大提桶,有掉在地板上的食品,就顺手扔到里边。 “那可是犯罪呀,应该由我来处理呀。” 弥生叽叽咕咕地表示歉意。 “我当然知道,我想处理尸体是件令人厌恶的事情。不过,如果作为垃圾处理掉就不一样了。那是最好的办法。要是你也不介意的话,可是……你的丈夫被大卸八块,作为生活垃圾扔掉,你同意吗?” “当然同意。”弥生脸上出现轻蔑的微笑,做了一个歪嘴的表情,“活该!” “可怕!”雅子目不转眼地盯着弥生,“你真可怕呀!” “雅子也是可怕的人呀!” “不,我跟你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呀,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工作。” 弥生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那么,雅子究竟是做什么的人?” “和你一样,有丈夫,有孩子,有工作,但是感到孤独。” 弥生可能为掩饰眼泪,突然低下头,双肩无力地下垂。 “可不能哭啊!”雅子斥责道,“一切都己过去了,你自己不是已经把这件事画上句号了吗?” 弥生连连点头,雅子扶着她的背,两人一起走进休息室。已经换完衣服的良惠和邦子正在对饮咖啡。邦子衔着细长的香烟,用疑惑的目光盯着雅子和弥生。 “邦子,今天你先走吧,我有点事跟师傅说。” 邦子用探寻似的目光看着良惠。 “把我撵走,你们商量什么呢?” “借钱叹,借钱。我想跟她借钱。” 对良惠的回答,邦子勉强地点了点头,把好像是假冒夏奈尔的带金锁的背包挎在肩上,站起身来。 “那我先走了。” 雅子摆了摆手,走进更衣室。良惠巧妙地赶走邦子后,有滋有味地喝起高糖分的纸杯咖啡。雅子麻利地脱下白大褂,换上布裤和破衬衫,若无其事地将最近没来上班的职工的两件塑料围裙放进纸袋。一次性的塑料手套,也从车间拿了几副,装进了兜里,假装没事的样子走进休息室,坐到还带有邦子屁股体温的榻榻米上,掏出烟盒。换完衣服的弥生想一起坐一会儿,雅子递个眼神,催她快回家。 “明天见,我有急事,先走了。” 带着深重不安的弥生不断回头看着雅子,走出休息室。当弥生的背影消失时,良惠悄声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也不告诉我,急死我了。” “你不要害怕,好好听着。”雅子从正面直盯着良惠的脸,“阿山把她丈夫杀了!”良惠张开满是裂纹的嘴唇,怔了一会儿,终于嘟囔了一句:“……太可怕了。” “嗯。可是,她已经走到这一步,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我才决定要帮她。 你能不能帮帮忙?” “你疯了吗?”良惠喊道,顾忌周围的人又放低了声音,“告诉她,还是趁早去自首好!” “可是,她的孩子都还小呀,而且是被丈夫殴打后一时想不通才闯下的祸。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坦然。” “可是,这杀人……”良惠没有说下去。 “师傅,你不也是好几次想杀死你婆婆吗?” 雅子了解良惠的情况,注视着良惠那板着的面孔。 “有这回事。可是,有过这种想法和实际去做是不一样的呀。” 良惠咕咚咕咚地把咖啡喝干。 “对,是不一样。可是,她也是由于一种偶然的过失,头脑发昏才下手的呀。 她也没想到会出现那种结果。再说,师傅你想,我会想方设法骗你吗?” “你说怎么办?” 良惠悲愤地高声喊道。分散在休息室的三三两两的人们,一齐把目光转向良惠,像是在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总愿意聚在墙边的一伙巴西籍男工,也都停止交谈,好奇地窥视着良惠。良惠低声道:“……太过分了,绝对。” “即使过分,也要做呀。” “为什么我们要帮这种忙?我可不想干,充当杀人的帮凶。” “这不是帮凶,又不是我们杀的。” “可是,我们这不是在干遗弃尸体什么的吗?” “这是肢解尸体及遗弃尸体吧?” 雅子一说,良惠好像不明其中原因似的,舔了几次嘴唇。 “这是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把他分割后扔掉。那么,阿山就会以丈夫不存在的方式活下去。这样一来,就会以她丈夫下落不明的结局来处理。” 良惠顽固地摇了摇头。 “我不干。做不了那种事。绝对不干!” “那好吧,把钱还我。”雅子隔着桌子伸出手。“把昨天借去的八万三千元凑齐,今天还给我。” 良惠痛苦地陷入沉思。雅子在良惠喝干了的咖啡纸杯中捻灭了烟头。白糖和速溶咖啡的气味与粘湿的烟头一起,散发出一种说不清的难闻气味。雅子平静地又点了一根烟,良惠终于下了决心。 “我还不上你的钱呀,所以,只能帮你了。” “谢谢。我相信你会帮忙的。”雅子答谢道。 “可是……”良惠抗议似的抬起头,“我可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才同意做的呀。 真没办法。不过,你为什么帮阿山做这种事啊。” “唉,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帮她的出发点和帮你是一样的呀。” 良惠没吱声,一直沉默。 几乎所有的工人都离开工厂以后,雅子和良惠才一起走到外面。正下着绵绵细雨。良惠从放在大门口的伞箱中取出自己的雨伞。雅子因没带伞,只好淋着雨去停车场。 “那么,请九点钟到我家来!” “知道了,我一定去。” 良惠心情沉重地在雨中骑上自行车。雅子目送着她的背影,急急忙忙走向通往停车场的路。正在此时,发现在法国梧桐树丛的树影后,站着一个男子,是宫森和雄。他身穿T 恤衫和牛仔裤,戴一顶黑色帽子,眼瞅着地面,手中拿一把透明的塑料伞,可是自己却没打,淋着雨站在那里。 “臭狗屎,不知用葡萄牙语怎么说。” 雅子边从他的身边通过边骂,和雄露出一脸尴尬的神色,全然不理睬的雅子径直往前走,和雄从后面追了上来。 “给你伞!”说着递过塑料伞。 “我可不要这种脏东西。” 雅子用手一推,雨伞掉在缺乏绿色的混凝土人行道上。周围是与汽车工厂灰色围墙相连的绵延不断的公路,路上既无车辆也没有行人,雨伞落地的声音传向远方。 雅子听到和雄叹了一口气,想起前天晚上,他向弥生问好不被理睬时出现的那种伤感表情。 他还年轻。雅子回头看着从后面追赶的、因不知如何是好而极度苦恼的和雄,感到他的幼稚让人赶到厌烦。帽子下那双黑色闪亮的眼睛,和昨晚黄色月光下的完全一样。 “不要老跟着我!” “对不起。” 和雄急忙绕到雅子前面,突然把双手放在厚实的胸膛前说道。雅子虽然立刻明白,那是从心里表示道歉的意思,但仍不理睬他,从拐角往右拐去。这条路与废弃工厂平行,是流氓经常出没的地方。她明白和雄还在后面尾随。她不想回想昨晚发生的事,只觉得讨厌极了。 “今晚请来一趟好吗?” “有这个必要吗?” “可是……” 雅子为甩掉和雄,边跑边观察右边废弃工厂的卡车入口处周围的情况。和雄把雅子摁靠过的那个生锈的茶色卷帘式铁门没有被压瘪,在雨中,它的颜色更加醒目。曾经被踏得乱七八糟的夏草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昂首挺立,一片繁茂。 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的现场。突然雅子头脑发胀,昨夜的屈辱和自嘲的心情一下子又涌上心头。 雅子站住,等待和雄的到来。她满腔怒火,已无退路。和雄手拿雨伞,盯着雅子的脸,呆立不动。 “好吧,你今天再敢胡来,我就报警,也告诉主任,开除你的公职。” “……知道了。” 和雄松了口气,点点头后,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微黑的脸,胆战心惊地等待着雅子的斥责。 “我并没饶过你!你可不要得意忘形啊!” 说完,雅子就往回走,和雄已不再追她了。走到停车场人口处,雅子终于又回头看了一眼,和雄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处。 “混蛋!”雅子抑制住心中的震颤,想高声咒骂。她一边思考着自己究竟想向谁发泄,一边慢慢寻找自己的花冠车。当然,车仍停在昨晚的地方。 一想起后备厢中的“东西”,雅子就感到真是不可思议。尽管那是没生命的、 不能动的“东西”,而且,现在天已放亮,并且下着雨。甚至直到刚才,还拼命向自己道歉的那个色胆包天的年轻男子,也让雅子意识到后备厢中尸体的存在。 咒骂的对象并非他人,就是这具不动的尸体及与此相关的自己。 雅子打开后备厢,把厢盖向上掀开十公分左右,往里瞥了一眼。看到灰色的裤子及多毛的左腿。那是昨晚,弥生说“还有热气呢”时触摸过的地方,皮肤苍白,腿毛像毛线头似的,脏乎乎的。这是件东西,仅仅是件东西而已。雅子嘟囔着,关上后备厢。 第二章 浴室 一 雅子站在浴室的门口,倾听由窗外传来的雨声。 最后冲澡的伸树已把浴室收拾完毕,热水已放完,塑料盖展开盖在浴盆上,墙上的瓷砖也已完全晾干。浴室里,还充满着清洁的热水的气息,一片平静、和睦的家庭氛围。一种希望涌进新鲜、湿润空气的冲动驱使雅子把窗户全部打开。 这个小小的家庭,有许多事与自己息息相关。清扫各个房间的角落;薅除狭小院落的小草;驱除室内的烟味;还有返还巨额的贷款……尽管如此,雅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为这里就是自己的家。无论何时,总像一个借宿人一样心绪不定,这是为什么呢?后备厢内装着健司的尸体,驶离停车场时,雅子已经横下一条心,回家后直奔浴室,在这里怎样放健司,怎样肢解,考虑各种步骤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虽然雅子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正当行为,但是,如何闯过这一关呢?产生了一种考验自己的心情。 雅子光着脚,走到浴室中铺有地面砖的地方,仰面横躺着试一试。健司和自己的身高大体相当,这样,把他斜身躺着放,是绝对没问题的。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想法在雅子脑海中涌现。当初,盖房子时,多亏了为满足良树的愿望,浴室的面积扩大了许多。 雅子躺在干燥的地面砖上,边感受着地面的冰冷边仰视窗户。天空灰蒙蒙的,深远莫测。雅子想起被雨水淋透的宫森和雄,挽起破衬衫的袖子,看到左胳膊上的青斑,这一定是和雄粗壮的手指留下的痕迹。青斑愈是明显,愈能感到男人的强劲力量。 “喂,你在那干什么?” 从微暗处传来说话声,雅子抬起上半身。身着睡衣的良树正向这边窥探。 “你在这种地方坐着干什么?” 良树又问一句。雅子慌忙从地面砖地上站起来,放下破衬衣的袖子,盯着良树。刚刚起床的良树,没有光泽的头发乱糟糟的,没有戴眼镜,心绪不佳地注视着雅子。为了看得更清楚而眯缝着的眼睛,与伸树非常相似。 “没什么。我在想是否冲个凉。” 撒了个并不高明的谎,良树疑惑地看着窗户。 “今天不会热吧,正下着雨呢。” “可是,在工厂干活,累得出了一身汗。” “是嘛,那就洗吧。刚才,刹那间,我以为你发疯了呢。” “为什么?” “你茫然地站在昏暗处。我正在想:你在看什么呢?你却冷不丁地在砖地上躺下,令我大吃一惊。” 雅子对良树在默然地观察毫无戒备的自己感到不快。最近,良树经常保持一定距离地观察雅子和伸树。 “你要是打个招呼就好了,可是……” 良树什么也没说,只耸耸肩。雅子走出浴室,在良树和洗衣机的狭小空间中,毫无接触地穿过去。 “你吃饭吧。” 尽管没听到回音,雅子直接走进厨房,往噪声很大的咖啡搅拌机中装入咖啡豆。和平时一样,打算准备烤面包片和西餐炒蛋。已好久没闻到从电饭锅中冒出的米饭味,自从伸树突然停止带盒饭后,早晨已不做大量的米饭了。 “以为要下雨呢,天总是阴沉沉的。” 洗完脸来到起居室的良树,从凉台向外眺望后,在桌前落座时嘟囔了一句。 雅子想,他不仅是指空气,也指这个家庭的气氛。既不开电视也不开收音机,雨天的清晨,夫妇相视而坐,令人感到窒息。因睡眠不足,雅子用双手揉摸剧痛的太阳穴。良树喝了一口咖啡,打开早报。从里面“吧嗒”一声掉下一份广告。雅子展开沉甸甸的一摞彩色广告,挑着看自选商场中自己感兴趣的商品。 “胳膊怎么了。” 不知良树说的什么事,雅子抬起眼睛。 “你的胳膊,胳膊上有块青斑。”良树指了指左胳膊靠肩膀的部分。雅子的眉宇间出现细小的皱纹。 “在工厂碰的。” 不知良树是否相信,没再问什么。这时,雅子边看青斑,边想宫森和雄的拇指是这么有劲。敏感的良树一定会感到可疑。但是,他没再追问任何事情,他是什么也不想过问的。雅子边断定,边点上一根烟。不吸烟的良树不高兴地扭头避开烟雾。 “瞪、瞪、瞪”,传来有人跑下楼梯的声音。良树的全身微微紧张,变得僵硬。雅子盯着门口。歪歪斜斜地穿着大号T 恤衫和过膝肥大短裤的伸树来到餐厅。 雅子知道,他会有意隐去跑下楼梯时那年轻气盛的气喘吁吁的声音,立刻换上死亡的假面具。但是,对什么都不中意的那种眼神却很锐利,什么也不说的大嘴紧紧闭着。如果这张表情多变的脸失去上述特征,会和良树年轻时完全一样。伸树直奔冰箱,打开冰箱门,取出一瓶矿泉水,直接对着瓶口喝起来。 “用杯子喝!” 虽然规劝了,但伸树对雅子的话熟视无睹,继续喝着。看着伸树那显眼的喉头像野兽一样上下蠕动,雅子再也忍不住了。 “你即使不开口,也该听清我说什么了吧?” 她不由得起身,想从伸树手中夺过矿泉水瓶。但是,伸树却默不作声地用胳膊肘使劲地把雅子推开。自从去年打工以来,儿子的个头突然增高,体格也变得粗壮了,被他的胳膊肘一撞,雅子的腰骨狠狠地撞在洗碗池上,感到疼痛难忍。 这时,伸树却若无其事地慢慢盖上矿泉水瓶盖,放进冰箱。 “你不想说话,那也可以。可是你不能胡来。” 伸树不高兴地歪着嘴,不耐烦地盯着雅子。亲生的儿子,却形同路人。当感到儿子如同仇人的时候,雅子不由得用右手给了伸树一个耳光。瞬间接触到伸树脸颊的感触是肌肉薄而绷得紧紧的,已经并非少年时代那样的柔嫩,打耳光的那只手反而感到很痛。伸树吃惊地楞了一下,从雅子身旁走过,飞快地消失在洗手间,仍然一言未发。 自己所乞求的是什么呢?自己的这些言行,宛如盛夏时往沙漠中洒水似的,不起任何作用。雅子看着变红了的右手掌,然后又回头看了看良树。然而,良树就像伸树根本不存在似的,两眼直盯着报纸,纹丝不动。 “你不要管他了,不管用。” 好像良树已下决心,在伸树悔悟之前不再管他。良树过去过于追求精神性,对于未成年的儿子过于严厉,情绪急躁。然而,伸树一直对父亲未能对自己的那件事给予丝毫帮助而耿耿于怀。几乎到了不明白三个人为什么在一起生活的地步,三个人各走各的路。 假如告诉他们在自己汽车的后备厢里装有死尸,他们两个人将会作出怎样的反应呢?伸树是否会发出久违的惊叫声呢?良树会不会感情激愤揍自己呢?不,或许两个人根本不会相信吧:雅子切实地感到,在这个家庭中,只有自己是不合群的,正走向无垠的天际,但并不感到寂寞。 丈夫和儿子终于慌慌张张地各自上班去了,家中显得更加沉寂。雅子喝干了咖啡,为了稍稍打个盹儿,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躺下,却怎么也难以入眠。 门厅的内线对讲机响了。 “是我呀!”良惠悄声地说。 雅子几乎已死心了,认为她不会来了。然而,良惠如约来访,雅子打开外门。 良惠同清早一样,穿一身破旧的衣服,上身是件褪色的粉色T 恤衫,下身是件裤膝处磨破的针织运动裤,她胆怯地窥视雅子的家中。 “不在这里,在后车厢里。” 雅子指着停在大门旁边的花冠车说。因离得太远,良惠向后退了退。 “我,仍不想参加。不干行吧?” 说着,良惠进了大门,就冷不丁地跪在门厅的地上。雅子盯着像青蛙一样甸甸在地上的良惠那头不知何时烫的长长的卷发。她想大概她是特意来拒绝的吧,因此并没感到吃惊。 “我如果说不,警察就会进屋吗?” 听到雅子的话,良惠抬起苍白的脸。 “不。”她摇了摇头,“不会的。” “可是,钱是不会还的吧。你的如意算盘就是能让你的女儿去修学旅行,却不能听取我一生的请求?” “可是,你……那不是普通的请求啊。那是去做杀人帮凶嘛?” “所以,我不是说是一生的请求吗?” “但是,这可是杀人呀!” “求你做别的事,可以吗?譬如说偷盗啦,当强盗啦,行吗?这件事和那些有那么大的区别吗?” 雅子陷入沉思,良惠可能惊呆了,睁大眼睛,微笑着说:“肯定不一样的。” “谁决定的?” “这不是谁决定的问题,而是我们的社会决定的呀。” 雅子默不作声地看着良惠,良惠多次用双手梳理散开的头发,眼睛向下盯着地板。雅子知道那是良惠困惑时的习惯。 “知道了。那么,你能否帮我搬一下呢?因为我一个人不能搬到浴室。” “我婆婆要起来了,必须马上回家呀。” “很快就会完事的。” 雅子穿上良树的拖鞋来到室外。雨还在下着,路上行人很少。雅子家对面的建筑工地处于停工状态,显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红色粘土。虽说和邻居家紧密相邻,但是雅子家的大门是个死角,无论从哪个角度也看不见。 雅子紧握口袋中的车钥匙,赶紧窥视周围,恰好是没有来往行人的极好时机。 然而,良惠却不从室内出来,雅子焦急万分地大声嚷道:“怎么搞的?你是帮啊,还是不帮?” “我可是只帮你搬进去啊。”良惠无奈地走出来。 雅子手中已经拿着放在门口的、蓝色的、非常结实的旅游用毡布。良惠惊慌失措地呆立在门口,雅子绕到车的背后,打开后备厢的锁。 “啊!” 从背后传来往里窥视的良惠的吃惊的喊声。她看到了死去的健司的脸。他半睁着眼,表情仍然松弛,从口中流出的涎水在脸上拉成的丝已经干了,腿脚僵直,呈稍稍屈膝的姿势,两手向上,弯曲着手指,像是想从空中抓取什么似的,不自然伸直的脖颈上有一条醒目的红色勒痕。雅子想起昨晚弥生把从这个脖上解下的皮带系在腰间的事。 “喂,你在说什么?” 雅子转身一问,良惠双手合十,稍微提高了声音。口中不断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雅子轻轻地打了一下良惠合掌的手。 “你那样念佛,不是太显眼了吗?还不如早点把他搬进屋里。” 雅子不理会板着面孔的良惠,用旅游毡布把健司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抱起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头部,用眼神向良惠示意“快点”。良惠不情愿地抓住健司的大腿,两个人小声地喊了“一、二、三”,将健司从后备厢中抬了出来。本来尸体已经僵硬便于搬运了,但因太重和不好下手,两个人不由得东倒西歪。不过,因离门口只有几米远的距离,坚持一下,很快就抬到屋里,雅子边喘气边说:“师傅,得抬到浴室呀!” “知道了。” 良惠脱掉儿童拖鞋般的帆布鞋,进了雅子的家。 “浴室在哪里呀?” “在最里边。” 两个人在走廊多次放下尸体休息,好不容易才把健司抬进更衣室。雅子取下包尸体的毡布,把它铺在洗澡间的地面砖上。她想如果在地面砖的夹缝中粘上肉片什么的可就糟了。 “放在这上面。” 良惠可能已经下了决心,顺从地点了点头。两个人再一次抬起来,按雅子事先设计的那样,把健司放在长方形浴室的对角线上,与在后备厢中的姿势一样,让他侧身躺着。 “真可怜,一个大活人变成这种样子。让人难以置信会是被妻子杀死的呀,希望他不要执迷不悟,成佛吧。” “那很难说吧。” “你呀,太残忍了。” 从良惠责备的声音中,知道她又恢复了稳重。 雅子不失时机地请求道:“我去拿剪刀,请你帮我把西服剪开扒光。”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卸成一块块的,扔掉。” 良惠长叹一口气,但声音却显得很坚定:“衣服兜里没装什么东西吗?” “嗯,也许里面有钱包、定期存折什么的,翻翻看。” 雅子从寝室拿来一把大裁缝剪子,良惠把从健司兜里掏出的东西撂在浴室的门口。一个磨掉棱角的黑色皮钱包,一个钥匙环,一张定期月票及一些零钱。 雅子打开钱包,里面有几张信用卡和近三万元现金,钥匙可能是自家的。 “要全部处理掉。” “钱怎么办?” “你拿去吧。” “可是,这是阿山的呀。”说后,良惠自言自语地说,“这也很正常呀,还能把钱还给杀人凶手吗?” “对,就算你领的工钱吧。” 良惠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安然的表情。雅子把钥匙环、空钱包、信用卡、带有会员证的月票等放进一个小塑料袋里。这一带有许多农田及空地,如果在什么地方偷偷地埋上,谁也不会知道的。 良惠一边把钱装进自己裤兜,一边露出很难为情的样子,并不无感慨地说: “唉,被勒死了,却还打着领带,真可怜啊!”接着,动手解健司的领带结。可能因领带结打得太结实,很费时间。站在旁边的雅子焦躁不安。 “咱们可没有时间那样慢条斯里的呀。不知什么时候,也许会有人回家的,把它剪断算了。” “我说你呀,也太不尊重死者了。”良惠生气地说,“你像魔鬼一样,我真不知道你是这种人。” “死者?”雅子给健司脱下鞋,边往袋子里放边回答,“我想这仅仅是个东西。” “东西?这不是人?你在说什么呀?” “原来是人,但现在是个东西。我是这样认为的。” “那不对。”良惠表现出少有的气愤,声音有些颤抖,“那么,我每天服侍的婆母是什么?” “是活着的人,但是……” “不对,这个男人如果是东西,我婆婆也是东西。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活着的人是东西,这具尸体也是东西。所以,是没有差别的。” 也许没有吧?雅子觉得像是受到良惠话语的启发似的,想起今天早上在停车场打开后备厢时的事。当时天已亮,正下着雨,自己与所有活着的人,不断变化着,但是尸体却不能变化,所以才把尸体考虑为东西,那是在极端恐惧下的一个最合适的想法吧。 “所以呀,说活着的人是人、尸体是东西的说法,是你的想法出了差错。太傲慢了吧?”良惠说。 “你说得对,所以我才能感到轻松。” “为什么呀?” “因为我感到恐惧,就故意地把他当成物体,其实并非如此。如果认为和我是一样的人,也许就能做了。” “做什么?” “大卸八块。” “为什么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良惠喊道,“这要遭报应的呀。 我们两个人都要受惩罚的。” “没关系的。” “为什么?为什么没关系呀?” 如果有报应的话,倒想体验一下那报应是怎么回事,反正自己企盼的心情良惠是不会知道的。雅子缄默不语,动手脱健司穿的黑色袜子。 第一次用手接触尸体的皮肤,冷得使人打寒战。自己真的想把这具尸体肢解成碎块吗?会出许多血吧?清晨,想考验自己的心情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突然,心跳得厉害,逐渐丧失了现实感。雅子深感观看或触动尸体是违背人类本能的。 “喂,我讨厌直接接触肉体,有手套吗?”良惠胆怯地说。 看来有相同的感触,雅子想起从工厂拿来的塑料手套,连同两件围裙一起拿来。 良惠把解下的领带轻轻叠好,从下往上一个个地解下上衣扣。雅子把手套递给良惠,自己也戴上一副,从裤脚开始剪起。健司变成裸体。放在后备厢中向下的侧体部分,有瘀血,出现了紫斑。良惠边瞅着萎缩的生殖器边嘟嚷说:“我们家那口子,死后也都扒光了,给他洗了一遍。阿山没有看到这最后的场面倒也不错。我们做这种事真的合适吗?”良惠手里拿着塑料围裙说。 雅子对良惠不断的唠叨感到厌烦。 “当然可以了,是她自己亲口对我说的没关系。以后要是后悔呀,还是怎么的,那都是她自己的事。” 良惠用惊恐的眼光看着雅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雅子因生气,故意说道: “先把头割下来吧,看到他的脸会让人不快的。从生理的角度上说,也是不允许的。” “说什么不允许……常说的呀!” “是说要遭报应吗?” “不是,不过……” “那么,师傅,你来操刀吧。” “我可不干。”良惠感到恐惧,“我不是说了,我不能干吗?” 一个人肢解看来相当困难,必须想方设法让良惠帮忙。雅子突然心生一计,说:“阿山曾经说过要答谢的,要钱也可以。给钱,你干吧。” 良惠大吃一惊,抬起头,眼中露出犹豫的神色。她想,虽然我已经拒绝了,但仔细想想,也许还是接受的好。这样比较实际些。 “给多少钱?”良惠不安地看着健司那瞳孔放大、无光的眼睛,轻声问。 “你想要多少?我去交涉。” “那么,十万吧。” “太少了。五十万怎么样?” “有这个数,或许就能搬家了吧。”良惠嘟囔道,“嗯,就是说你打算用钱来封我的嘴啊。” 良惠说对了。但是,雅子没回答,叮嘱道:“你就帮帮忙吧。拜托了,师傅!” “明白了,我已经跑不掉了。” 渴望得到金钱的良惠终于彻底下了决心,围上塑料围裙,脱了白袜子,很麻利地挽起针织运动裤。 “会沾上血的。还是把裤子脱掉吧。” 雅子在浴室默默地脱去工作裤,在更衣间找到洗衣筐,穿上从里面取出的短裤。突然无意中往面前的镜子里一瞥,里面映出的是迄今为止自己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转身一看,良惠则是一筹莫展、精神恍惚的神色。 返回浴室的雅子打量健司的脖子,从哪个部位开锯呢?尽管讨厌,大大的喉头首先映人眼帘,这令她想起伸树那健壮、突出、上下移动的喉头。雅子打断思绪,问良惠:“脖子用锯能锯掉吧?” “锯齿卷肉,所以,刚开始还是用菜刀或小刀割个口子好吧。如果不行,再想办法。” 一有工作,良惠就精神抖擞,像是站在工厂的流水线的起点似的,开始发号施令。雅子急忙去厨房,搬来工具箱,里面装有最锋利的切生鱼片用的菜刀和锯,此外,还有装生活垃圾用的塑料袋。她们要把肉切成片,装成一包包的。雅子数了数以前买的塑料袋,有一百个。这是在附近自选商店买的,是东京都推荐的,带有碳酸钙的普通垃圾袋,大概不会被发现吧。 “师傅,如果每袋包两层,分五十袋生活垃圾处理掉,怎么分别装好呢?” “首先,从每个关节部位切开,然后尽可能分解成小块,是不是更保险?” 良惠边试切生鱼片刀的锋利程度边回答。她的手微微地颤抖。雅子用指尖寻找健司喉头下的间隔部位,猛地挥刀往下砍。因直接砍在骨头上,再切开周围,紫黑的血“咕嘟”地流了出来。雅子看到大量流出的血感到吃惊,急忙停手了。 “这就是颈动脉?” “可能是吧。” 瞬间,毡布变成一片血海。雅子慌忙打开洗澡间排水沟的漏网。枯度很稠的血打着旋涡流进排水沟。一想到昨晚的洗澡水和没有任何关系的健司的血在下水道汇合在一起,雅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不一会儿,雅子戴的手套的顶端发粘,手指无法活动。良惠找来水管系在水龙头上,冲洗瘀血。狭小的浴室,因血腥味,使人窒息。 用锯一锯,头颅很容易锯下来。随着“嘭”的一声闷响,健司的头落地了,健司的尸体也立刻变成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雅子把头装进两层的塑料袋内,放在盖上盖的浴盆上。 “也许放放血更好吧:” 良惠喊了声“嗨哟”,把去掉头颅的尸体的两腿抬起来。气管的窟窿突然裂开,能见到红肉,从动脉中又不断地往外淌血。看到这种景象,雅子感到毛骨惊然。魔鬼,这是魔鬼干的勾当。但是,她的心情却意外地冷静,希望尽早结束这项工作。仅仅考虑一下顺序,就会知道,神经中最敏感的部分的确开始麻痹。这大概就是恐怖。 接着,雅子用菜刀切开两条腿的大腿根部,黄色的脂肪层让菜刀打滑。“简直像只童子鸡呀。”良惠小声嘟嚷。好不容易切到大腿骨时,雅子把右脚放到健司的大腿上,像是锯圆木似的,用锯子锯粗粗的腿骨。尽管花费了不少时间,但比预想的容易,锯掉了大腿。 但是,肩关节在哪里下刀好呢?因不明结构而感到无处下手。并且,因为人死了一段时间后尸体僵硬,更难处理。雅子的额头渗出大滴汗珠,良惠也着急了。 “要是不能早点干完,我婆婆该起床了。” “我知道,所以,才请你帮忙快点锯嘛!” “可是,不就是只有一把锯吗?” “要是请你从家里带一把来就好了。” “你要是那么说,我也不会来呀。”良惠一脸的不高兴。 “可也是。” 雅子突然想笑。的确,做了件蠢事。因为这样令人不快地把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健司随意地解体了,此时两个人都无力地垂下沾满鲜血的双手,隔着尸体站立着,相互凝视。 “师傅家附近什么时候收可燃垃圾?” “我们那儿是星期四。所以是明天。” “我们这儿也是星期四,所以,明天早上必须处理掉。如不分头去处理是不行的。” “不过,这么重的袋子能提几个?光是提一个就够呛了。” “开车去嘛。” “别人会说,一辆红色轿车去扔垃圾。垃圾场,大家都看着呢。” “可也是。” 雅子发觉自己处理垃圾的想法过于简单,不由得咬着嘴唇。 良惠催促道:“我说,必须快点处理完,当垃圾扔掉的事以后再想吧。” “知道了。” 拿锯锯开肩关节,锯掉胳膊,接着该处理内脏了。雅子下定决心,拿起切生鱼片的刀,从喉咙一直切到胯部。灰色的肠子一露出来,开始腐烂的五脏六腑和昨夜健司喝酒的酒臭味就扑面而来,两个人急忙屏住呼吸。 “把这些东西冲走吧?” 雅子让良惠打开排水沟的盖,但又一想如在中途堵住就糟糕了,决定放进袋子里扔掉。正在此时,大门的无线对讲机响了,两个人急忙停手,已经过了十点半了。 “是你们家的人?” 良惠担心地问,雅子摇摇头。 “我想他们谁也不会回来的。” “那么,咱们就假装没听见吧。” 当然,只好如此了。无线对讲机响了几遍后,又恢复了平静。 “是谁呢?”良惠掩饰不住不安,问道。 “啊……是不是推销员呀?以后如果被人问起时,就说睡着了。” 雅子收起因沾上脂肪而变得很滑溜的锯。这种地狱、魔鬼般的工作必须坚持干完,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二 当雅子和良惠为处理尸体而开始苦战恶斗时,城之内邦子正开着车在平坦的东大和市内一圈一圈地徘徊。 既无目的地,又无可依赖的对象,对邦子来说,情绪很少有如此低沉。邦子把车停在车站前扶轮社刚刚落成的喷水池的旁边。清晨,雨中的喷水像做徒劳无益的事一样使人难以提神,宛如现在的自己一样,为一年只能感觉到一次的自我反省的心境而不愉快。 在车站前,即将开发建设的工地的围墙对面有一个公用电话亭,邦子多次回头眺望,极其苦恼。还是下决心给雅子打电话,向她借钱吧。邦子从内心害怕神秘莫测的雅子。然而,现在为了解燃眉之急,顾不得其他。今天必须筹到一笔款。 邦子下车,打开伞。这时,正在停着的公共汽车,像啧啧顺嘴似的“嗤嗤” 地用气闸威胁她。司机打开窗户吼道:“那里禁止停车!” 混蛋,烦死人了。邦子心中骂的脏话和平时不一样,有气无力。邦子沮丧地返回篷布顶篷被淋湿的高尔夫车,打开发动机。毫无目标的高尔夫车漫不经心地驶向拥塞的道路,已经见不到公用电话了。由于下雨,交通比平时更拥挤,使邦子的车立刻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今后可怎么办呢?因除霜器的效果不佳,挡风玻璃模糊不清,邦子透过模糊的挡风玻璃,观看街道两旁的景物。她叹了一口气,为想不出良策,急得几乎要发疯了。 今天早晨,下夜班回家,不见应该在家睡觉的哲也的踪影。很显然,因前天夫妇吵架生气而在外面什么地方过夜了。哼!那样的蠢货不回家倒更省心。邦子早早地钻进被窝,正感到冷清时,来了电话。才清晨七点。 打电话的男子对无精打采的邦子谦恭地说:“您是城之内邦子小姐吗?大清早打扰您,真是对不起。” “哦,有什么事吗?” “这里是百万消费者中心。” 邦子“啊”地叫了一声。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咒骂自己,为什么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呢?那男子用熟练的语调侃侃地、滔滔不绝地说:“您是否已彻底忘记了呢,给您打电话提个醒。昨天二十号,是您付款的最后期限,可是您却没有往指定户头划款。我想,您肯定知道应交的钱数。我再重复一遍,第四次,五万五千贰百元。如果今天不能划款,就要加利息了。届时,我们将去催收。请多多关照。” 这是城市街头金融业者——通称“街金”打来的。除了汽车贷款外,大多属于信用卡贷款。几年来,邦子一直苦于此类还债。直到去年邦子才发现,本金并没减少,一直处于仅还利息的状态。当利息也还不上时,她就只好从高利贷者那里贷款,把利息还上。但是,很显然,后来高利贷者也会来催还款的。结果,债务变成双重的。而且无论是信用卡方面还是高利贷方面,照此发展下去,都有可能将自己列入黑名单。 当无法从银行贷到款时,邦子相信了“帮助每月支付有困难的人,有急用的人……”这种自我吹嘘宣传的街头金融业者。从他们那里贷款,是从骑自行车上班路上开始的。一位态度和蔼的上年纪女人说“骑自行车上班多累呀”,仅凭邦子的驾驶证和丈夫公司的牌子就贷了三十万元。并用这笔钱解决了信用卡和高利贷的利息。但是,贷款却丝毫没减少。 这还不说,没想到只借了三十万,却中了要交百分之四十利息的圈套。这都是因为不考虑将来只顾眼前利益的结果,但邦子不能不顾打扮。尽管如此,当她从哲也那里筹到钱,刚一还上,那个女人马上说“还有能贷五十万元的计划呢”,于是邦子又上了圈套。 邦子打开装家庭日常用钱的曲奇饼桶,不知为什么,里面只有些零钱。不知何时都花光了。她感到不可思议,打开手提包中的钱包,因为是在发工资的前一天,里面只有一万几千元。如此看来,只能抓着哲也,让他出钱了。 “这个家伙,躲到哪里去了。” 邦子翻开记事本,给哲也的公司打了个电话。但是,因是清晨,没有一个人上班,而且,即便哲也接电话,肯定也会逃跑,抓不住他的。邦子心急如焚,今天如果交不上钱,那些无赖男人就会登门讨债。邦子虽然不好惹,但却处事谨慎,最怕他们登门讨债。 邦子急忙走进寝室,打开衣柜最下面的抽屉。心想,万一在装衬衣和袜子的抽屉中藏有私房钱呢。但是,无论怎样胡乱翻腾扔在里面的乳罩和长筒丝袜,也找不出一分钱。 突然出现一种令人不快的预感,邦子打开其他抽屉及壁橱一看,哲也的衬衣及西服全不见了。发现哲也因夫妇吵架而生气,拿着家里的钱出走,是不久以后的事。 没能合眼的邦子驱车赶到站前的自动现金付款机前,检查两人共同的银行存款余额,上面清楚地显示为零,这也一定是哲也所为。这样一来,连房租都要拖欠了。由于过分激愤,邦子双手揪起头发来。 邦子好容易冲出堵塞的车队,从信号灯处往左拐,开到都营的破旧的平房住宅区的一角。与后面的背景相比,那里有一个崭新的电话亭映入眼帘;邦子把车停在左侧,也没打伞,跑向电话亭。 “喂喂!您是麦克司药品公司吗?请问,营业部的城之内在吗?” “城之内上个月已辞职了……” 自己被自己视为傻瓜、无能的哲也骗了。邦子被愤怒的冲动所驱使,用手将电话亭内已破损的电话簿拨到地下,用被雨水淋湿的鞋踏了好几遍。簿纸被撕碎,纸片在亭内散落。邦子仍然觉得不解恨,用尽全身的力气拽电话的挂钩,一心想把它拽坏。 不言而喻,尽管如此,她仍怒气难消。混蛋,畜生!我可怎么办哪?今天,如果他们来催债,我可往哪儿躲呀? 邦子只好求雅子。早上,良惠不是说跟雅子借钱了吗?能借给她,自己也求她,还能不给个面子吗?如果不借给自己,那只能认为雅子心眼坏。无论何事,总以自己为中心的邦子的结论是,自己当然也能借到。 邦子再次插入电话磁卡,想雅子的电话号码。然而,是否被自己拽坏了呢? 电话挂不通。往里插了几次磁卡,都被吐了出来。邦子啧啧两声,打消挂电话的念头,想直接去雅子家。 雅子的家离这里并不太远,因为去过一次,还有点印象,总能打听到的。邦子返回汽车,向右侧的新青梅公路驶去。 雅子的家面积不大,是刚建不久的住宅。尽管如此,还是令人妒羡。但是,如果从雅子不讲究的服饰来看,她的日子也不算富裕。邦子本来是来向人家借钱的,只好这样劝解自己。 房屋的对面是圈起来的农田,准备建设住宅。邦子在粘质土的土岗前停车,走近雅子的家。门口停有一辆熟悉的自行车。 是师傅的,师傅在这儿。邦子的第一个反应是良惠已早来一步借钱了,她感到很焦急。大概良惠不是今天付钱吧,所以能不能先借给自己呢?对,就这样求她。 邦子按了按无线对讲机,没回音。又按了几次,屋内反而更寂静了。是出门了吗?可是,雅子的花冠车也在,良惠的自行车也停在那儿。好奇怪,难道两人睡着了吗?邦子自己也睡眠不足,所以才这样想。但是,良惠家里还有卧床不起的病人,在别人家里贪睡的事是绝对不应发生的。 疑惑不解的邦子打着雨伞,围着房子周围转了一圈。从院前隔着阳台窥视像是起居室的房间,室内昏暗,鸦雀无声,但是走廊里亮着灯。她隔着带孔的纺织品窗帘往里偷看,也许她们在最里面,没听到无线对讲机的声音。 邦子准备返回正门,这次她逆向而行,里面像是浴室的地方有光亮。从窗户里传出雅子和良惠叽叽咕咕的说话声音。她们俩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邦子咚咚地敲铝合金的玻璃窗。 “喂,我是邦子。” 窗户里面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啊,对不起。我有点事来求您了,师傅也在这儿呀。” 又沉默了一会儿,哗啦的一声玻璃窗打开了,露出雅子表情阴冷的脸。 “怎么了?你有什么事?” “我有点事想求你。” 邦子尽量用一种柔和可人的声音说,为向雅子借钱必须取得她的同情。五万五千二百元是最低请求。但是,如果不连同目前的生活费也借上,就难以维持生计。 “什么事?” “在这儿有点不好说……” 邦子马上转身看看身后的邻居家。旁边好像是便所的位置,小窗户稍稍开了个缝。 “因很忙乱,你就在这儿说吧。” 雅子不耐烦地催促道。 “啊——” 刚开始,邦子就感到很可疑,雅子和良惠在浴室做什么呢?从里面隐约地飘来难闻的血腥气味。这个气味在鼻腔中一扩展,雅子慌慌张张地想关闭玻璃窗。 “请稍等,雅子!” 邦子拼命地从外面推着窗户,缠住不放,设法让对方听自己的诉说。 “我,现在手头很困难。” “知道了。绕到正面,我现在就去开门。” 大概不愿意让附近的邻居听到邦子的声音吧,雅子同意后,邦子才宽慰地松了一口气。但是,在雅子砰的一声关窗的瞬间,邦子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心中感到疑惑。看到类似肉块的东西,是分割肉食吧。可是,块头是那么大,而且,在浴室进行分割,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本应在场的良惠也不见身影,雅子的态度很反常。 邦子边歪头沉思,边在正门外等待。但是,雅子却总也不出来开门。邦子等得不耐烦,又返回浴室的窗下。听到流水声音,好像在洗什么东西。又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邦子想探个究竟,雅子她们俩究竟在干什么?她感到自己已闻到了金钱味。 听到雅子离开浴室的声音,邦子急忙返回正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待着。 终于,门开了个小缝,身穿破衬衫和短裤的雅子站在门口。向后梳理的头发呈蓬乱状,比早晨分手时看起来更加凶狠,邦子有点胆怯。 “出了什么事?” “喂!让我进去说好吗?” “有什么事?”雅子仍然冷淡得无法接近。 邦子娇声地说:“在这里不好说,你看……” “进来吧。” 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雅子把门全打开了。邦子进屋,环视大门的周围,虽然并不宽敞,但收拾得很整洁。没有装饰一幅画、一瓶花,的确是符合雅子性格的住宅。 “到底怎么了?”身高体瘦的雅子好像不让邦子往里走似的,挡住邦子往里窥视的视线,拦住去路。邦子越发意识到平时所感受到的来自雅子的威压感,不由心中涌出一股小小的憎恨:“啊,很不好意思,能否借些钱给我?昨天糊里糊涂地忘了还债的日子,现在家里一分钱也没有。” “你的事,不是还有你丈夫吗?” “他拿着家里的钱出走了。” “出走了?” 见重问一句的雅子的表情稍有缓和,邦子再次感到憎恨。但是,这种想法丝毫不能显露出来,要温驯,让人感到同情。 “对。不知去哪了。可把我坑苦了。” “是吗?那么,你需要多少?” “五万。不,四万也可以。” “我手头可没那么多钱,必须去银行取。” “那你就跑一趟吧,我求你了。” “突然提出来,不好办呀。” “可是,你不是借钱给师傅了吗?” 邦子一味拼命地请求,雅子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老实说,你能按期归还吗?” “能。所以……” 邦子说谎,再加上苦苦的哀求,使雅子陷入沉思,把手指放到颌“可是,今天不行啊。要是明天,也许能想想办法。” “明天可不行,假如今天交不上,那些可怕的人会来找我的。” “那不是你自找的吗?” 邦子缄默不语。的确如她所说,但是雅子的话总是那么绝情。 突然,良惠从后面发话了:“让我说呀,你就稍稍通融通融吧。咱们不都是姐妹吗!” 雅子满腔怒气,回头看着良惠,并不是因为良惠插嘴,好像是因她在这种场合出现而生气。良惠还是上班的那身衣服,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非常醒目,那是极度疲劳的象征。 两个人肯定在干着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邦子想,反击的机会来了。 “喂,你们俩在做什么呢?” “你说呢?” 雅子冷笑地看着邦子时,不知为什么,邦子的身体起了鸡皮疙瘩。 “不知道。” “你看到什么了吗?” “嗯——看到一点,好像肉似的。” “让你看看,跟我来!” 良惠大吃一惊,高声抗议。雅子用力抓住邦子的手腕,邦子的内心出现一种恐惧感,想快点离开这里。但是,想看一个究竟的好奇心和也许万一跟赚钱有关的期待交织在一起,迄今所没有经历过的欲望占了上风。良惠拉住雅子的胳膊追问道:“我说,你打算怎么办?这样做合适吗?” “没关系。让她也参加好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 良惠怄气地喊道,听起来像悲鸣,邦子慌忙问良惠:“师傅,在帮什么忙呀?” 良惠不吱声,抱着胳膊低着头。邦子被雅子拽着带到走廊尽头的浴室,迫不得已跟去的邦子终于在灯火通明的浴室见到摆着一只人脚,吓得要昏过去。 “这,是什么……” “阿山的丈夫呀。” 雅子点上一根烟,边吐烟边说。邦子回想起雅子的指甲缝里干了的血迹及腥臭味,开始呕吐。她用手捂住嘴,拼命地抑制恶心。 “为什么?为什么?” 眼前的场面,使人难以相信这是现实,甚至令人感到好像为了让邦子吃惊,而有意摆放的凶宅的供品似的。 “听说是阿山杀的。”良惠叹息说。 “你问为什么把他分解吗?” 雅子不屑一顾地转过身来。 “也可以说是一项工作吧。” “这哪是工作呀!” “当然是工作了。”雅子严肃地打断她,“你要是需要钱,就请帮忙吧。” 一听说钱,邦子动心了。 “……帮忙,做什么?” “因都已解体装在袋子里,你只要拿去扔掉就可以了。” “只要扔掉就行吗?” “当然了。” “那——能给多少钱?” “你想要多少?我去和阿山交涉。作为交换条件,你也是共犯,对谁也不能讲啊!” “这我明白。” 只能这样答应了。邦子感到自己上了想封住自己嘴的雅子的圈套,不禁愕然。 三 提前离开工厂的山本弥生,撑着一把破旧的红雨伞,骑着自行车。 透过雨伞的红色色彩,两只裸露的胳膊明显地呈玫瑰色。弥生想,大概自己的脸庞也像姑娘似的呈玫瑰色。 但是,随着车速放慢,在移动的红色视野中,被雨水淋湿的沥青路也罢,路两侧新放绿的树也罢,紧闭雨搭尚在沉睡中的住宅也罢,映入眼帘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漆黑色阴影。 包括雨伞中的玫瑰色在内,外部世界是一片恐怖气氛,这种气氛笼罩着弥生。 这一切不能不认为是杀死丈夫健司以后出现的象征。弥生不想往外看,在伞中缩紧身子。 弥生清楚地记得杀死健司时的情景。千真万确,自己是用这双手勒死了他。 但另一方面,健司是去什么地方而失踪的这一想象也越来越强烈。没想到会创造出有利于自己的幻想。为什么?因为健司的心已经远离自己和孩子们组成的这个家。所以,现在那个想象一定会凌驾于杀夫这一现实之上。 尼龙伞充分吸收了雨水,越来越重。弥生放下拿伞的左手,脱离玫瑰色的世界,尽情眺望由相似的鳞次栉比的小型房屋构成的住宅街,又变回平时看惯了的色彩。毛毛细雨淋遍全身,不久头发、脸部都淋得湿淋淋的。弥生感到自己像再生了似的,浑身充满勇气。 当骑到自家门前弯曲的围墙附近时,想起昨夜在此等雅子时的情景。雅子没有抛弃自己,全力相助之情,将终生难忘。为了雅子,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健司尸体的处理交给雅子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弥生有一种卸下重负的快感。 打开自家前门的锁,弥生走进昏暗的室内。或许是因为有孩子的缘故,自己的家充满着一种舒适温馨的气氛,就像躺在向阳处晒太阳的小狗所享受的感受。 这就是自己与心爱的孩子们所拥有的家。终于放心了,健司再也不会回来了,今后必须努力装出一副不知道健司已死的样子。弥生甚至担心,自己能否扮演好惦念失踪丈夫的妻子的角色。 但是,一想起在门口横框处被从后面勒死的丈夫,心中又涌出一阵快感。 “活该!”尽管从未说过这种粗俗的话,尽管没有狩猎的经验,却产生一种像是在荒野上追逐小动物那样的志在必得的心情,是什么原因呢?也许自己原本就属于这种人。 恢复冷静的弥生边思考着丈夫有无遗留物品边在门口脱了鞋。由于不记得健司是穿什么鞋死去的,打开鞋箱翻了翻,那双新鞋没在,她放心了。不是因为健司穿新鞋死去而放心,而是不用请雅子处理脏鞋。 弥生首先瞅瞅孩子们睡觉的寝室,看到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就放心了。弥生把小儿子蹬开的毛巾被重新盖好,为自己永远夺走孩子们父亲的行为而感到有点内疚。“可是,爸爸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爸爸了呀。” 弥生小声地自言自语着。突然,五岁的大儿子睁开眼睛,弥生大吃一惊,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似的,贵志不安地眨眼,寻找母亲。弥生“嘭嘭”地给贵志拍着后背。“妈妈回来了。没事的,好好睡吧。” “爸爸回来了吗?” “爸爸还没回来。” 弥生继续轻轻地拍打因担心而想爬起来的贵志的后背,老大又睡着了。弥生考虑到孩子可能还会醒,觉得还是在这儿躺一会儿好,于是,爬进铺好的棉被。 由于担心很难入睡,就用手抚摩着有青斑的心口窝附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妈妈!雪儿去哪儿了?” 弥生因小儿子幸广扑腾着爬到自己的被子上而惊醒。在梦中彷徨的弥生被拉回到现实世界。她慌忙看闹钟,已过上午八点。九点前必须送孩子们去保育园。 和衣而睡的弥生跃然而起。可能因气温稍微升高,出了不少汗,弥生用手擦拭额头。 “妈妈!雪儿不在呀。” 幸广诉说着。 “哎呀,对呀!是不是在那一带呀。” 弥生边叠被,边回味昨夜发生的事。终于想起来了,杀死健司后,小猫是从前门门缝中逃跑的。令人不解的是,仿佛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件似的,有许多情节都记不清了。 “哪儿也找不到啊!” 虽然很淘气却非常喜欢小猫的次子有点想哭。弥生想让好脾气的哥哥贵志照看弟弟,她喊来贵志。 “贵志,你在哪儿?和弟弟一起去找找雪儿吧。” 身穿睡衣的贵志满脸愁容地走过来。 “爸爸去公司了吗?” 很久以来,回家很晚的健司一个人在大门旁边的小屋睡觉。贵志起床后,立刻去那里瞅一眼。 “嗯,不知睡在哪儿,昨晚上没回家。不知为什么。” “你说谎,爸爸不是回来了吗?” 弥生大吃一惊,盯着儿子的脸,他正担忧地歪着白皙、优雅的小脸盘儿。仔细端详,弥生再次发现他的外眼角下垂,酷似自己,便反问一句:“那你说是几点?” 弥生发现语尾有点颤抖,因为这将可能成为今后发生麻烦的前哨战,所以她决心一定想法瞒过去。 “时间说不清楚。”贵志以大人的口气回答。 “不过,好像有进屋的声音。” 弥生放心了,装糊涂说:“声音啊?那——你是不是把妈妈出去上班的声音听错了啊?若不快点走,上班就来不及了。” “不过呀……” 离开仍纠缠不休的贵志,弥生对正往沙发下及厨房的碗橱底下找小猫的弟弟幸广说:“小雪儿由妈妈来找,你赶快做准备。” 用现成的食品做好早饭,给两个儿子穿上雨衣,让他们坐到自行车的前后,送往保育园之后,弥生终于放心了,产生一种想立刻给雅子挂电话,了解那以后进展情况的心情。不,岂止如此,甚至想直接骑自行车去看一看。但是,雅子曾说过让自己等她的电话。弥生放弃联络,急忙往家赶路。 在自家前面的路段,碰见附近的一位中年主妇正打着伞,在清扫垃圾场。她边唠叨,边清扫附近公寓居民乱扔的垃圾。弥生无奈,只好礼貌地打招呼。 “早上好,您总是这么勤快。” 当对方确认是弥生时,说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瞧!那不是你们家的猫吗?” 顺着那主妇指示的方向,发现小白猫静静地站在电线杆后面。没错,正是雪儿。 “哎呀,真是她,雪儿,来!来!” 弥生一伸出手,小白猫便胆怯地蹲下,尖声地鸣叫。 “在外面要淋雨的呀,快回家。” 小猫敏捷地逃跑了。 “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吗?真希罕啊!” 惊愕的主妇感叹道。弥生在主妇面前,内心焦虑万分,拼命地呼唤着小猫的名字,雪儿,雪儿,快回家。然而,在雨中,小猫不知跑哪儿去了,和健司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吧。弥生失去了信心。 弥生下了夜班,清晨回家后,马不停蹄为健司和孩子们准备早餐,让他们吃完后,再把孩子送往保育园,然后好好睡一觉,她一直过着这种不规律的生活。 的确,不想上夜班,但是,没有全日制的企业愿意雇佣因孩子生病而不得不在家里休息的主妇。在到盒饭工厂之前,她干过自选商场的收款计时工,因拒绝星期六上班,及孩子得急病,请了几次假,草草地就被除名了。上夜班身体的确很疲劳,但每个小时的工资比白班要多,而且孩子们入睡后,可以放心地出门,并且还遇上了雅子和良惠这样的朋友…… 但是,从今以后,健司的收入断绝了,可怎么办呢?可是,如果考虑这几个月紧巴巴的家庭开支,又重新认为没什么不同。车到山前必有路,要想办法克服。 从昨晚以后,弥生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了。 本想立刻给健司的公司打电话,但是,如果打得过早,也许会被怀疑的,弥生和平时一样,为消磨时间,吃了半片安眠药,躺下了。此时,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迷迷糊糊地刚想睡时,却做了一个健司睡在身旁的清晰的梦,弥生出了一身虚汗。 弥生不知何时进入梦乡,又因远处响起的电话铃声而惊醒。是雅子打来的吧? 急忙起身,可能因为药效的缘故,她感到一阵头晕。 “我是广泽,请问您丈夫在家吗?” 是健司供职的那家小型建材公司的职员打来的。终于打来了,弥生调整一下呼吸。 “不在,没上班去吗?” “还没有……” 弥生的回答中,有“噢?”这样的不知所措的感觉。弥生回头看了看挂在起居室墙上的挂钟,下午一点多钟。 “其实呀,昨晚他没回家,不知他住在哪儿,我以为他在公司上班呢?想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又怕挨他的训斥,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是吗?”或许男人的责任感起了作用,广泽发出惊慌的声音,“那您一定很担心吧。” “这种事是第一次发生,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正在犹豫,是否应该给公司挂个电话……” 广泽是健司的顶头上司,营业部长。弥生的头脑中浮现出他骨瘦如柴的寒酸相,她命令自己继续扮演不好意思和担忧的心情交织在一起的妻子角色。 “没关系,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喝醉了啊?那夫人肯定也会担心的。不过,山本君从未随意缺过勤,所以,不会是醉酒了吧。嗯……是不是临时决定到什么地方去放松了呢,这种冲动男人都会有的。” “跟家里人也不打个招呼吗?”弥生插话。 “嗯……”哼了一声后,广泽好像很为难似的,沉默了。 “我可怎么办好呢?” “我说呀,夫人。这样如何?等到傍晚再看一看,如果仍没有任何联络,也许还是报警好。” “那……到哪儿报警呢?去派出所?” “不,我想不是。那么,由我来确认,请夫人等我的消息吧。您一定很担心,男人是好干蠢事,但是不会出事的,不会失踪的。” 广泽挂了电话。弥生突然环视静悄悄的房间,终于发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不觉感到腹中饥饿,从昨晚开始滴水未进。弥生打算用孩子们吃剩的菜和电饭锅里的米饭凑合凑合,但是,一看到食物就倒胃口。她刚想拿起筷子,电话铃又响了。 “啊!对不起,我是广泽。” “噢,怎么样了?” “嗯——,我想等到明天早上看是否有结果。你看如何?” “是吗?”弥生叹了一口气,“如果什么事也没有,闹得沸沸扬扬,怪丢人现眼的。” “不,您不必介意。不过,这是我的一个建议,您试试看吧。假如明早还没回来,可往最坏处想,出事了,请给警察挂电话。” “给警察?” “对,听说是110.” 明天中午前必须向警察报警,因为健司绝对不能再回家了。 “不过,因为我很担心,傍晚我就想挂电话。” “给警察吗?” “对。如果他因事故被送到什么地方,很可怜的。我这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知为什么,感到心里乱哄哄的。” “是吗?那我想等您情绪稳定后我们再联系。不过,我想大概到那时他已经回来了吧,肯定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吧。” 那种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弥生在心中回答广泽,并决心今天就给警察打电话。她想,这样可以给警察一种因丈夫的失踪而惊慌失措的感觉。不知何时,弥生开始变得工于心计了。 刚过四点,弥生正准备去保育园接孩子,电话铃声又响了。 “是我……”声音低沉而生硬。是雅子打来的。 刚刚放松的心情又和或许发生什么不利事情的担心混杂在一起,弥生提心吊胆地问:“啊,给你添麻烦了,怎么样了?” “全都处理完了,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了。不过呀,情况有点变化。” “什么事?” “师傅和邦子都帮忙了。” 把事情的经过告诉良惠,自己有这种思想准备。但是,邦子也做帮手,却出乎意料。在工厂一起上班,关系也都不错,但弥生不太信任爱慕虚荣的邦子。弥生突然担心了。 “邦子靠得住吗?不会说出去吧?” “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是,她突然出现,发现了尸体。再加上仔细回想一下,你丈夫揍你腹部的事、赌博把钱花光的事她都知道吧。这些情况如果都对警察说了,警察能不怀疑你吗?” 的确如此,弥生吓得脸色煞白。事情如果按时间追溯的话,就会像解疑团似的,逐渐真相大白。前天晚上她还没想过会杀死健司,就像雅子说的那样,一切真是始料不及的突发行为。没办法,还得依靠雅子。 “她看到我们肢解尸体的作业,所以,把她拉进来入伙。不过,师傅和邦子眼下都缺钱。突然提出来,很不好意思,你能否准备五十万元?” 提出要钱,的确出乎意料,但弥生准备按雅子说的去做。 “两个人给五十万,行吧?” “行。师傅四十万邦子十万即可。因为邦子只是去扔装分割肉的垃圾袋。这样打发,我想她们两个都会满意的。因为是你杀的人,求你拿钱善后。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知道了。我要回娘家借钱。” 弥生的娘家在山梨县,并不富裕。父亲是职员,已退休。尽管不愿求家里,但是,储蓄已花光,生活费也不够,所以,总有一天要向父母求救吧,那是迟早的事。 “那就按你说的做去吧。此外,你那方面有什么情况?” “公司方面来了个电话,说因属于旷工,如果明天早晨仍不回家,希望向警察报警。不过,我说,因担心得不得了,想傍晚就报警。” “这不是考虑得很周到吗?要装出一种很不适应的感觉。那么,今天不来上班了?” “对!” “我赞成,那么,明天我再去电话。” 交代完大事的雅子想马上挂断电话,弥生慌忙制止。 “雅子,请稍等。” “什么事?” “那个是怎么处理的?” “啊,虽然很费事,但已成功地分解成一个个小袋。分成三大份,三个人明天早上去扔掉。星期四是处理可燃垃圾的日子。因为严实地装在碳化钙袋子里,我想不会暴露。” “不过,往哪儿扔呀?” “因为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尽管认为比较危险,还是想去附近的垃圾场,尽可能偷偷地绕到人们见不到的地方。” “明白了,拜托了。” 弥生想起,就在刚才,还听见清扫垃圾场的主妇发牢骚,只能期盼她们平安无事。 弥生再次拿起话筒,下决心拨了从未拨过的号码,立刻出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里是110 ,出什么事了?” “啊……我丈夫没有回家……” 本以为对方会吃惊,但反应却是很平淡的。被问了住处和姓名,让不要挂断电话等一会儿,对方换成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里是生活安全科,您丈夫是从什么时候起没回家的?” “从昨天晚上。好像也没有去公司。” “有过什么纠纷吗?” “没有,什么情况也没有。” “那么,夫人,请您再等一个晚上,如果仍然没有回来,请到这里来交失踪报告。这里是武藏大和警署,地点您知道吧?” “不过,我等不及了,真是坐立不安呀!” “你呀,到这儿来只能先交个失踪报告,也不能马上为你寻找呀。” 男子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 弥生有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担心着,因为这种事还是头一遭。” “哦,因不是孩子或者老人,等一个晚上再来吧。” “知道了。” 这样,今天该做的事全都做了,放下电话,弥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和两个孩子吃晚饭时,贵志问:“妈妈,今天上班了吗?” “妈妈没上班。” “为什么?” “因为爸爸没回来,惦记着哪。” “太好了,妈妈还是挂念着爸爸呢。” 弥生被贵志的问话吓得魂不附体。孩子似乎没看到健司回家,却看到人际关系的本质。对此弥生感到一种模糊的优虑,或许这孩子会对昨晚健司回家后发生的事情问这问那。想到这里,弥生害怕了,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就必须封住他的嘴。正在沉思时,幸广撅着嘴说:“妈妈,那个,雪儿呀,在咱们院里,我怎么喊它也不进屋呀。” 弥生突然大发雷霆。 “不进屋有什么关系。那样的癞猫。妈妈哪能管那么多的事呀。” 由于平时一向温柔的弥生满脸怒气,幸广吓得把筷子都掉了。贵志一副什么都不想看的样子,垂下了双眼。 看到孩子们的反应,弥生边反省边思考怎样和雅子商量处理贵志和小猫的问题。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完全依靠雅子了。 弥生已彻底忘记,从前夫妻相敬如宾时,也是这样依赖健司。 四 雅子在浴盆盖上又铺上一层旅游用毡布,把全部四十三个塑料袋都摆在上面。因为是一个男人的重量,塑料盖被压弯了。 “血都去掉了,怎么还这么重啊!” 雅子自言自语地说,看到邦子长吁短叹地摇头说“讨厌,难以置信”,便责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我说难以置信啊,不是吗?做这种残忍的事,还能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邦子撅着嘴向雅子示威。 “不要强调满不在乎的什么好吗?”雅子反驳说,“我倒佩服你,脸皮真厚。 到处跟人家借钱,还开着进口车来跟我借钱呢。” 突然,邦子没化妆的小眼睛里涌出泪珠。平时总是细心地化一番妆,然而,今早看来没有那种从容。但是,相反却显得她更年轻了。 “是啊,还是我想得开,绝对。攀比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我上当了。” “哎呀!那么,你不要钱吧?” “不,钱是要的。因为,如果不那样做,我就会活不下去。” “你即使不那样做,也会活不下去的。我认识许多像你这样的人。” “在什么地方?” “在原来的公司,见过许多。” 雅子平静地盯着邦子的双眼。她就是要打垮这种不干正经事的女人,想要改变就能够改变的人际关系在周围随处可见。 “你说原来的公司,是指的什么事?” 邦子好像被勾起好奇心似的。雅子摇摇头。 “与你无关,那对你无所谓。” “无论怎样也不行啊!你给适当地指一指路吧。” “不是什么适当的问题。你想要钱,有赚钱的事,你就去做吗?” “那当然会去做的。但是,比如说关于做的范围,对于经常上当的人来说是绝对必须考虑的。” “你,指的就是那件事吧?” 雅子一笑,好像想起来催款的那个个体金融者,邦子突然沉默不语,眼泪消失了,取代的是毛孔显眼的鼻尖上冒出的汗珠。 “你是需要钱而帮忙的。不是很出色的帮凶吗?不要一个人假装清高了!” “但是……”邦子刚想说什么,眼中再次涌出悔恨的泪水,默不作声。 “我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的谈话,我得回去了。这是拌嘴的时候吗?”良惠因睡眠不足,不断地用虚肿的眼睛来观察时间。 “我婆婆要起床了,从现在开始,我还有许多活呢。” “明白。师傅,对不起,这个,请带几包回去。” 雅子用手指着肉块和骨头混装在一起的塑料袋,良惠明显地露出厌烦的表情。 “我可是骑自行车的啊。车筐能装下这个吗?还要打着雨伞哪。” 雅子往窗外看了一眼。雨已经停了。从云层的空隙中能看到晴空。气温好像要上升,如不及早处理,肉块将会进一步腐烂。内脏已经开始腐烂了。 “雨已经不下了呀。” “可是,我不愿意嘛。” “那么,怎么处理呢?” 雅子靠在瓷砖墙上,抱着胳膊看着站在更衣间纹丝不动的邦子。 “你也要拿一些去。” “要装到我的车的后备厢里吗?” “这还用说吗?你想说不要装到你那漂亮的新车里,对吧?”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情都想不通呢,雅子火了,“咱们这项工作呀,并不像工厂那样,只要流水线一停,工作也就结束了。把这些塑料袋扔到合适的地方,不被人们发现,你们才能领钱,那才能算完事。即使万一被发现,既不能暴露我们的身份,也不能暴露‘工作地点’。” “弥生不是也有说出去的可能吗?” “那就说是她逼迫着干的,不就完了吗?” “那好吧,就说我是被雅子逼迫着干的,行吗?”好强的邦子说。 “好啊!可是,如果你一开始就这样打算的,就不付钱给你。” “太不公平了。你真是个无情的人。”邦子抑制住呜咽,改变了话题,“可是,这个死人不是很可怜吗?谁也不为他悲伤,谁也不认为这是件不道德的事。” “你住口!”雅子怒吼道,“我不懂你说的那些大道理。那是阿山和这个男人之间的问题。” “不过呀,我倒是想过……”良惠深有感触地插话,雅子和邦子注视着她,“我这样说,可能会被认为是蠢话。我想死者也许也会感到高兴呢!以前我一听说肢解人体就会认为那是极端残忍的事。可是,现在则认为那个想法是不对的! 高水平的碎尸是郑重处理死者的一种方式呀。” 雅子想,良惠为了为自己辩解,正在找合理化的理由。但是,往四十三个塑料袋中装肉块的这件事情,不能不说是很慎重的。雅子重新扫了一眼浴盆盖上的塑料袋。 首先卸下脑袋,再割下脚、手腕,从关节部分一一解体。从脚脖子开始再分解两块,小腿和大腿也分成两部分。光是一条腿就装了六袋,一只胳膊装了五袋。 想到万一将来会被鉴定指纹,她又命令良惠像切生鱼。片似的把它削成片状。所以,仅胳膊和腿就装了二十二袋。 最费事的是躯体部分,这部分最费时间。首先竖着开膛,掏出内脏,共装八袋。片下其他的肉后,把肋骨折断,切成圆形,这个部分装了二十袋。加上最早的头颅,共计四十三袋。本想分割得更小些,这不熟练的作业已耗费了三个小时,已经过了下午一点。无论时间、还是体力都已超过了极限。 把肉、骨装入东京都推荐的碳酸钙的垃圾袋后,把口扎上,然后向底部卷一下。并且,再套一层塑料袋,从外面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如果发现不了里面的内容,就这样作为“可燃垃圾”,会很容易地处理掉吧。不过,一个袋重一公斤多,为了乍眼一看不被认为是人的肉块,特意把不同部位的肉片进行了搭配。如内脏和脚背、肩膀和指尖全都进行了搭配。尽管邦子哭鼻子,不愿干,但还是做了。良惠说应该用报纸什么的包一下,但担心报纸投递是有固定区域的而作罢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丢弃地点。 “师傅骑自行车,拿五个就可以了。邦子拿十五个。剩下的和头由我想办法来处理。袋上容易粘上指纹,一定注意要戴上手套啊!” “喂!脑袋你打算怎么处理?”良惠心有余悸地盯着用黑塑料袋包裹着的物体,仍然能看到最先割下来的头颅在浴盆盖上笔直地挺立着。 “脑袋?”雅子听到良惠的问话,不由得笑了,“过后,找个地方埋了。这是唯一的办法吧。如果头被发现了,事情就暴露了。” “要是烂了,不是更好吗?”良惠说。 “你们没看到有牙的治疗痕迹什么的吗?”故意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面孔的邦子插话说,“飞机出事故的时候,不是那样查对的吗?” “总之,必须是远离这一带的地方,分几个地方处理掉。此外,想必你们应知道的,千万别让人看见。” “那么今晚去工厂时可以扔吗?”良惠问。 “不过,也许会被猫呀乌鸦什么的发现了。”邦子补充说,“还是早晨好吧。” “只要是没有人监视的地方,哪里都可以。不过,务必要远些。”雅子说。 “我说,雅子呀。我刚才求你的那件事……”邦子小心翼翼地说。 “那笔钱,能不能想想办法。今天借我五万,不,四万五千也可以。那样催款部分就能解决。不过明天以后的生活费就没着落了。所以,明天,能否再借点给我。” “没办法。只能从你那部分中扣了。” “我的那份,多少钱?” 刚哭过的邦子的眼中,露出处世精明的目光。良惠提防地紧紧按住短裤的裤兜。只有雅子知道自己拿了健司口袋中的钱。 “这么办吧,你只是装装口袋,没干脏活,给你十万可以吧。给师傅四十万。 话虽这样说,还不知道阿山能否拿得出呢。” 瞬间,邦子和良惠相对而视。两个人的脸上同时浮现出明显的失望。但是也许良惠因得到外快而感到没吃亏;邦子因自己没参与那种残忍的作业,分的钱虽少,却也可以心安理得;或者是两个人都怕雅子,因而她们什么也没有说。 “那么,我要回去了。”说着,良惠头也不回地急急忙忙走了出去。邦子刚想走,又转回头来问:“雅子,今晚我们还在停车场会合吗?” “啊!不必了,分头去吧!” 雅子边把邦子要带走的塑料袋往黑塑料袋里装边回答。邦子疑惑地盯着雅子的眼睛。 “昨天晚上出什么事了吗?所以才迟到了吧?” “什么事也没有啊。” “啊,是吗?”邦子嘴里虽然这么说,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量着雅子。 两个人走后,雅子把剩下的自己的那份塑料袋和被撕破的健司的衣服及随身携带的物品,装到车的后备厢里。这些东西,她打算今晚上班前开车到各处观察一下,在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丢掉。 然后,雅子又用硬刷子仔细地洗刷了浴室。 但是,瓷砖缝处,无论用硬刷子刷几遍,也觉得沾上的血迹没有擦掉。即使打开窗户和换气扇,血腥味和开始腐败的内脏的腥臭味也难以消除。 雅子想,这是懦弱所带来的虚幻。良惠手上附着的臭味去不掉,就往手上涂上滑溜的甲酚。只是把肉片装进塑料袋的邦子,见到被解体的健司,说再也不吃肉了,跑到厕所去呕吐,边哭边装袋。自己不是比较平静地坚持干完了吗? 现在,自己之所以用去污粉用硬刷子反复刷,是害怕万一警察进屋来做露明诺血迹检验。备受心理作用的折磨,是排除不合理因素给自己带来的羞耻。 墙上沾着一根头发,是一根又硬又短的男发。雅子用手指捏下。她想,那是丈夫的呢,还是儿子的呢?抑或是从健司头上掉下来的呢?越想越觉得无聊。如果做DNA 鉴定,就另当别论了。如果从自己日常生活考虑,仅仅是掉下的一根头发而已。是从活着的男子头上掉下的也好,从死者头上掉下来的也罢,都是一样的废物。雅子把它扔在排水沟里,让水冲走了。那一瞬间,雅子的“心理作用” 也一起被水冲走了。 雅子给弥生挂电话,商量了钱的事以后,终于在自己的床上躺下。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如果是平时,上午九点躺下,正好四点左右起床。所以,现在身体疲劳之极,但神经却异常兴奋,难以入睡。 雅子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一饮而尽。如此的兴奋,是从公司辞职以来的首次。雅子又返回床上,在夏日夕阳西下时闷热的寝室内不断辗转反侧。 只想睡几个小时,可是醒来时,潮湿的夜气已从开着的窗户悄然潜入。雅子看看腕上的手表,起床了。已是晚上八点了,空气变得很凉爽,然而T 恤衫却被汗溻得湿漉漉的。做了几个可怕的噩梦,但内容已全然忘光。 传来大门的开门声。是良树还是伸树呢?连晚饭也没有做,一直睡到现在。 雅子慢腾腾地走向起居室。 伸树正在餐桌旁吃像是从小卖店买回来的盒饭。好像他回来过一次,因没东西可吃,又出去买的。雅子站在餐桌旁,伸树只是表情严肃,一声不吭。但是,或许察觉到与平时不同的气氛,畏惧地注视着雅子。雅子看着伸树,意识到他是个反应敏锐的孩子。 “有我的份吗?” 刚一问,伸树就把视线落在了饭盒上,变成一副要防范什么似的顽固的表情。 他究竟要防什么呢?作为母亲的自己,已把尤其需要防范的东西全部都抛弃了,然而…… “好吃吗?” 伸树继续保持缄默,放下方便筷,盯着刚吃的盒饭。雅子拿起粘满米粒的塑料盒盖,确认制造工厂和出厂时间。上面写着“二喜食品,东大和上厂,午后三时出厂”,是偶然呢或是伸树有意的,没错,是自己工厂白班制作的“幕之内” 盒饭。对此,雅子感到心中烦闷。环视整洁的起居室,中午,自己和同伴在此做的事简直难以想象。伸树又拿起方便筷,默默地吃着。 雅子坐在伸树的对面,呆呆地看着儿子默不作声地吃盒饭的神态。今天她曾从邦子那里感受到一种感情,如果可以改变人际关系,真想彻底改变,此刻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这种野蛮心情。她深知自己家里存在一种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的人际关系。雅子对未来已失去信心。 雅子站起身,走进漆黑的浴室。打开灯,用去污粉擦拭过的浴室已经彻底晾干,看起来很清洁,一尘不染。雅子开始往浴盆里放水。 雅子边看着热水不断增多,边脱衣服走进浴室淋浴,想起昨晚在工厂的厕所考虑的事,想立即洗刷掉宫森和雄留下的痕迹。现在自己连脚脖子都沾上健司的血,指甲缝中塞满了肉沫,尽管如此,想通过淋浴洗掉的却是宫森和雄的痕迹。 回想起活着的人与尸体都是同一物体这一良惠的说法,雅子边冲着淋浴,边点头认同。尸体即使令人感到讨厌,却不能动弹,而活着的和雄却能威胁自己的安全。 还是活着的人令人厌烦。 雅子往后备厢里装进装有健司身体各部位及头颅的塑料袋,比平时早两个小时驶离家门。良树还是没有回家,这令雅子感到放心。由于良树属于可以改变的人际关系,或许能避免出现与对邦子的感情相同的心情。 雅子沿着夜晚的新青梅公路向都心方向驶去。上行车道空荡荡的,雅子一边欣赏着左右的景色一边开车,把上班时间及后备厢装的物体从头脑中完全抛开,对迄今为止看惯了的景色,如何映现在自己的眼中颇感兴趣。 左侧,穿过净水厂横亘的巨大天桥,从天桥的顶端能够看到西武游园的庞大游览车的照明灯饰,像硬币的轮廓似的,在遥远的夜空中闪闪发光。自己已经完全忘却了这种景色。乘坐游览车还是在伸树小时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就像伸树变成自己所不了解的年轻男人一样,自己也超越身份发生了变化。 右侧,小平灵园的水泥墙一晃而过。一见到巨大的、鸟笼似的高尔夫球练习场,雅子就向右转弯,驶入田无市,驶进了农田中的居民街,发现目标——一座大的公寓。 因田无市是以前工作过的公司所在地,所以雅子了解这里。还记得那座公寓住户多,管理混乱,后面有垃圾回收场,无论什么人,任何时间都可以自由出入。 雅子在垃圾回收场的旁边停车,若无其事地拿了五个塑料袋下了车。那里放着几个特大的蓝色塑料桶。上面写有“不可燃垃圾”和“可燃垃圾”几个大字。两种桶内已投入大量的横七竖八的垃圾袋。雅子把垃圾袋分开,把下面的袋子推了进去。健司的身体与家庭抛弃的生活垃圾及纸屑已难以区分了。 雅子继续开车行驶着,一发现公寓大楼,首先寻找垃圾回收场,只要能放进去,就偷偷地把袋子放进去。 深夜,在不熟悉的居民街缓慢行驶,只要有不受欢迎的垃圾回收场,就若无其事地重复着向下塞垃圾袋的动作。这样,健司的身体和衣服不但被分成许多包,而且被随意丢弃在不同的场所。剩下的仅仅是头和口袋中的物品。 到了必须要去工厂上班的时间了。随着车的后备厢的变空,雅子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她担心,没有汽车的良惠往哪里扔呢?但是,不是太多,总是容易处理的。再加上良惠是一个可靠的人,令人担忧的是邦子这个人。后悔给那个不能信赖的女人十五袋,确实是自己欠斟酌。如果还没扔掉,也许不如自己处理更好。 雅子沿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跑了三十分钟左右,终于抵达工厂的停车场。邦子还没到。坐在车中等了一会儿,邦子的漂亮车还没有出现。说不定她今天受了刺激,或许会休班的。这的确令人气愤。但她又想,即使邦子缺勤,也没有什么关系。 走出车外,雅子感到七月干燥的、并且与今晨相比相当凉爽的空气中,明显地飘浮着油炸食物的油腻味。 雅子想起废工厂前面的暗渠,水泥盖上布满了小窟窿。假如把健司的钥匙环和钱包扔在里面,谁也不会发现的。健司的头颅明天白天在狭山湖的周围的山中埋下就可以了。 雅子想赶快把健司的物品扔掉,能使身心早点轻松。一看到废工厂的卷门和茂密的夏草,脑中就浮现出昨晚宫森和雄说过的“我等着你”的话。但是,从早晨的接触来看,和雄不可能来了。尽管如此,为慎重起见,她还是环顾四周,渺无人影:雅子走近暗渠,目不转睛地寻找小窟窿。在水泥盖上发现好几个小窟窿。 雅子从塑料袋中取出空钱包和钥匙环,投进小窟窿里。雅子听到“啪嚓”的一声后,放心地走出黑暗。黑夜中,盒饭工厂灯火通明。 雅子根本没有发现宫森和雄蹲在昨晚把雅子摁倒的那个生锈的卷门下。 五 邦子从雅子家获得解放,就不断地做着深呼吸。 天空中露出要晴天的征兆,从云缝中甚至能看到不少块蓝天。雨后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清洁的空气进入鼻腔,邦子稍微松了口气,但一想到右手拎的黑色塑料袋中装满了令人厌恶的东西,邦子打了个嗝,皱起了眉头,甚至连刚吸进来的空气都略有暖意,感到一阵恶心。 邦子把塑料袋放到地上,笨手笨脚地打开高尔夫车的后备厢,灰尘和汽油混在一起的汽车所特有的臭味使她再次想吐。里面还必须放进更加恶心的东西,邦子边把后备厢里乱七八糟的工具、雨伞及鞋子等拢在一起,腾出空地方,边对自己现在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 戴橡皮手套,片肉片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触,砍断的白骨,还有带着体毛的苍白的皮肤,此刻都一幕幕地清楚地在头脑中重现。邦子甚至想,自己今后一般的饭菜都做不好,肉食是无论如何也不做了。 虽然当着雅子的面说话一本正经,但是,实际上她想的是尽快把这些臭肉都扔掉。不,岂止如此,片刻也不想把这些令人恶心的碎肉放进自己心爱的车内。 会不会马上腐烂,恶臭充满车内呢?如果那种臭味渗透进光滑的皮革座位里,汽车除味剂也无济于事,将会使自已永远懊恼。一想到这些,邦子就焦躁不安,心想干脆就扔在这附近吧,并开始环视雅子家的周围。 像是平整荒原开垦用地似的,小岗似的隆起的农田顶部,新建起一片小型住宅。真是天赐良机,在住宅和农田的交界处,发现一个用水泥墙围起来的垃圾回收场。邦子回头看了看雅子的家,当确认见不到雅子的身影时,把一包黑色塑料袋提了过去。 在这儿被发现,会留下线索的,但对邦子来说,无所谓,因为只是被随便托付而已。郑子“扑通”一声,把黑色塑料袋扔进清扫干净的垃圾回收场。袋子的顶部有点破。为了尽量不被人发现,邦子掉头就跑。正在此时,一个男子喊了一声。邦子吃了一惊,站住了。 “等一等。” 一位穿着工作服、皮肤黝黑的老人怒气冲冲地站在垃圾回收场前。 “你不是我们这一带人吧?” “对。” “都像你这样到处乱扔垃圾,不早就乱套了吗?” 老人把把邦子刚刚扔下的塑料袋小心地拎起来,使劲推还给邦子,并且,以得意的神色指着农田说:“经常有像你这样不自觉的人。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呢。” “对不起。” 不喜欢与人争吵的邦子,接过那人推过来的塑料袋,逃离现场。回到车旁,她便毫不犹豫地把袋子扔进后备厢,并慌慌张张地启动发动机,向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老人站在原处一直往这边望着,邦子急忙开车。 “死老头子,快点去死吧。” 邦子对着后视镜吐了一句脏话,毫无目标地启动了汽车,跑了一程后,痛感要把这些袋子扔了是何等困难啊。自己这是参与的什么事啊,心情又变得沮丧起来。毕竟自己领了十五袋,重量也不轻。用手拎着走路也比较惹人注目。但是无论如何,想早点处理掉。邦子想:扔在什么地方好呢?边握着方向盘,边不断地向前方搜索。她心情焦躁,几次因有信号而犹豫不决,被后面汽车的喇叭声打断了思路。 汽车经过一个清晨也向外开放的小型都营住宅区。邦子注意到在简陋的儿童乐园陪孩子们玩耍的年轻母亲们的动作,她们正把快餐店的点心袋往旁边的垃圾筐里扔。突然,一个好主意闪现在邦子的脑海中,把装肉的塑料袋扔在公园里最保险。公园里到处都有垃圾箱,也不容易被人发现。对,公园里最合适,扔在能自由出入的大公园里最好。 对自己偶然冒出的想法感到十分满意的邦子突然很得意,开始哼着歌曲注视着前方。 邦子曾经和工厂的伙伴们来K 公园赏过花。这里大概是东京最大的公园,把袋子里那些令人讨厌的东西扔在这里大概不会暴露吧。 邦子把车停在公园后面的石神井川的堤坝上。多亏是工作日的中午,没人发现。邦子想起从雅子那里领的橡皮手套,把它戴在手上,从后备厢中取出盛尸体的黑塑料袋,从后门进入公园。 保留有原始杂木林的公园中,参天大树葱郁繁茂,草木的芬芳令人留连忘返。 离开小径用手拨开矮草往前走了一段,邦子白色的平底鞋已经湿透了。因太热,手套中的掌心,已大汗淋漓,心情不佳和塑料袋的重量,使邦子感到喘不上气来。 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有没有不被人怀疑可以扔肉袋的地方呢?但是,杂木林中没有一个垃圾筐。 走出树林,眼前有一片开阔的空地。赏花时节,这里曾是人山人海,而如今因雨刚停,游人却令人难以置信的少得可怜。有两个年轻男子在练习棒球的接发球;一个男子在悠闲地散着步;被雨淋湿的草坪上,铺着银色的休闲塑料布,一对穿泳装的情侣正在窃窃私语;一群家庭主妇正陪幼儿玩耍;一位四五十岁的男子带着巨型犬在路上溜达。映人邦子眼帘的就是以上景象。要处理这些垃圾袋,再也没有这么好的地方了。邦子窃笑。 邦子为避人视线,一边从一棵棵树中穿行,一边搜索垃圾筐。首先,往网球场旁边的一个大筐型的垃圾箱里扔进一袋,接着往儿童乐园的广场旁边的筐里扔了两袋。途中因怕和散步的老人们擦肩而过,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躲进了小树林。邦子在公园里到处转悠,寻找垃圾筐,偷偷地把十五袋全部扔光,用了大约一个小时。 是否与如释重负有关呢?突然,邦子感到饿了。从早晨起,什么都没吃。邦子找到一个小卖店,把手套和腾空的黑塑料袋放进背包,走了进去,买了热狗和可口可乐坐在木制长椅上吃起来。吃完后,邦子想把一次性的纸杯和纸碟扔到垃圾箱里,往垃圾箱里一瞅,却发现乱扔的炒面上爬满了绿豆蝇。如果装碎肉的塑料袋破了,也会像这样爬满绿豆蝇吧。群蝇云集,蛆虫蠕动……邦子再一次感到恶心,嘴里充满了酸酸的味道。 最好是早点回家睡觉。邦子叼着薄荷烟,踏着被雨淋湿的小草迈步走去。 也许是睡眠不足,也许是和在雅子家见到的血腥场面和在公园的善后工作的原因有关,邦子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家门。从公用走廊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男子慢慢地向自己走过来。邦子坦然地注视着男子的装束,身着朴素的西装,手提小公文箱。,一副外销员的样子。决不上他推销的当,邦子急忙开锁,想赶快进屋,却被那男子喊住了。 “您是城之内小姐吧?”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邦子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男子。男子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质朴的方格花纹西服与浅黄色领带相配,服装的品味倒也雅致。细高挑,染成棕色的头发,外表不难看,令人感到有点像在电视上常看到的年轻的歌星。邦子感到很好奇。 “对不起,打扰您了,我姓十文字。” 男子从西服胸兜中掏出名片,熟练地递给邦子。邦子看着名片,不由得“啊” 地喊了一声,因为名片上写着“百万消费者中心,董事长十文字彬”。 已经顺利地向雅子借了五万元,然后,由于忘我地去丢弃那些装人肉的袋子,邦子几乎彻底忘了去银行的事。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产生了那种念头,去向雅子借钱。我真是个大傻瓜。 无论何时总是装模作样的邦子却难以掩饰焦躁。 “那个……那个……对不起。我有钱,可我糊里糊涂地忘记存了。啊,我真的有钱。” 邦子从手提包中取出钱包时,带出一次性橡皮手套,掉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 十文字弯腰拾起,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还给邦子。 邦子越来越慌张。但是,催款人又不是黑社会的什么人,而是一位意外的温文尔雅的人,所以也就放心了:这个人,好像容易对付的。不知不觉,邦子已恢复了平时的那种乐观。 “是五万五千两百元吧,请您找零吧。” 邦子从钱包中取出从雅子那里借来的五万和手头的一万,一起递了过去。十文字摇了摇头。 “在这儿不合适吧?” “啊,那么我们现在去银行存吧。” 邦子看了看表,接近下午四点,如果用机器还能存。 “不,那倒不必,就在这儿收吧。不过,我是担心你的邻居看见呀。” “是吗,对不起。” 邦子惴惴不安地鞠躬行礼。 “啊,您真是不易啊,我完全了解的。我充分感受到城之内小姐的一片诚意。” 十文字递过零钱和收据,然后担心地小声问:“听说您丈夫已经辞职了?” “啊,是的。”连这种事情都暗中调查了吗?邦子内心颤抖着回答说,“你们,了解得很清楚啊。” “是的,我知道这很失礼。但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我们还是要核实。那么,他现在何处高就?” 十文字仍然面带微笑问话,柔和的语调和温柔的表情使邦子感到像蜘蛛网似的缠绕着自己,甚至于走嘴说出了不应该说出的话。 “那个,啊,不知道。” “为什么?” 十文字不理解似的歪着头。就像猜谜比赛中出场的年轻演员对很简单的问题依然左思右想一样,看起来很可爱。邦子被想告诉对方的冲动所驱使,把不应该说的都说了。 “啊,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回家。我想或许是离家出走了吧。我正担心着呢。” “对不起,您已经人籍了吧?” “没有,是同居。” 邦子轻声地回答,十文字叹了口气:“喔,原来如此啊。” 隔壁的房门打开了,“是否要去购物?”背着婴儿的主妇手拿折叠婴儿车走了出来。她向邦子点点头,掩饰不住对与邦子说话的那位男子所抱有的好奇心。 十文字看着主妇身影消失,只是暖昧地点点头,一副非常担心邦子的神色。 “假如您丈夫真的离家出走,今后您打算怎么办?请问,生活费没问题吧? 这样追根问底很失礼,但是……” 邦子黯然,的确如此。自己在盒饭工厂夜班挣的十二万元工资几乎全用于偿还贷款的利息,生活费全靠哲也的微薄收入。如果哲也出走,当然,仅靠计时工这点收人难以维持生计。 “是的,必须上班挣钱。” “啊……”十文字沉思似的,把头歪得更厉害了。 “您上班大概仅仅能解决生活费吧,对不起,返还贷款这方面可就成问题了吧?” “对。” 邦子突然默不作声。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谈一谈今后的偿还计划好吗?” 十文字想进屋,邦子慌了。因为今天早上是发了怒跑出去的,屋里一片狼藉,怎能让这位衣冠楚楚的美男子进屋呢? “啊!不过……” “这里有大众餐馆吗?我开车来的。” 邦子这才放了心。 “那么,对不起。您能稍等一会儿吗?我去去就来。” “我在下面等您。在停车场停着的那辆深蓝色的西马车上。” 十文字脸上浮现出讨人欢心的微笑,行个礼就离去了。 什么开的深蓝色西马车,什么在小餐馆商讨今后的还债计划,邦子把在雅子家的事全抛到脑后,喜不自禁地进了屋。为什么唯有今天会不化妆出门呢?为什么唯有今天会穿这种牛仔裤配旧T 恤衫呢?这种打扮好像师傅似的。 尽管如此,为什么自己就认定来催款的男人一定是黑社会的人呢?没想到这个小伙子如此年轻、漂亮,邦子急忙往脸上胡乱涂抹了点底粉,又取出名片,盯着看。上面写着“百万消费者中心,董事长,十文字彬”。 董事长也就是一社之长,与能亲自见到董事长的不可思议以及董事长那与演艺界人士一样的稀奇古怪的名字相比,邦子更被他本人所征服。 六 十文字边喝着大众餐馆又淡又苦的咖啡,边直视着坐在对面的邦子的脸。 大概是利用自己在车上等待的时间化了妆,因此此时看起来比在公寓住宅微暗的开放走廊见面时稍稍顺眼些。但是,无论是眼睛周围的眼圈也好,还是过浓的底粉也好,浓妆反而使人感到邦子是一个难以捉摸、年龄不详的形迹可疑的女人。 原本就不喜欢二十岁以上的女人的十文字对邦子毫不感兴趣,甚至很厌恶。 这充分体现了他的女性观:女人只要一上年龄,就不干净。 “这个蠢猪也是个不良债权对象。” 十文字边那样想,边使劲盯着邦子那稍稍异样的牙齿,因为那里粘着玫瑰色的口红。她正在唾沫星满天飞地介绍盒饭工厂的夜班如何辛苦。 “那么,城之内小姐就不想上白班吗?” “当然想了。不过,很难找到适合我的工作,”邦子失意地说。 “您想做什么工作呢?” “我想干办公室的工作,可是,想干的工作找不着。” “耐心找,还是能找到的吧。” 十文字嘴上礼貌地应答,心里却在想即使能找到,你也难以胜任。邦子的懒散、无责任心的恶习就像海蜇的软骨似的。虽然他只有三十一岁,但这种人见得太多了,稍不留意,就会把文具拿回家,不停地打私人电话,无故旷工也不以为然,挪用公款等被揭露也满不在乎。自己是老板,绝不雇用这种人。 “那么,城之内小姐,您只想找晚上干的活吗?” “是啊!人们一提起夜晚的工作,好像就只有做女招待,是吗?” 邦子做作地一笑。有什么可笑的呢?你做女招待还不够资格。到处借钱,花钱像流水一样……十文字觉得别扭,把厚咖啡杯“砰”地一声放到碟中。他非常讨厌这个娘们。 “老实说,没关系吧。” “嗯。”邦子一副认真的样子。 “我想问一个失礼的问题。下个月的还款没问题吧?” 十文字表现出一副十分担心的神色,像整过形似的浓眉呈八字形,显现出真挚、纯朴、自信的表情。他知道,这样才能打动女人。果不然,邦子着慌了。但是,最早的街头金融者在哪里呢?根本就不存在。 品质恶劣的十文字在内心思忖。 “唉!想想办法,我一定还。” “那当然。但是,怎么还呢?假如你丈夫就这样从此下落不明了,你就需要找新的保人了。” 虽然邦子失踪的丈夫只有两年工龄,但在两家上市公司工作过,所以才敢贷给她八十万元。也许邦子以为像万宝槌似的,敲一敲,就能贷出款。但无论是姘居还是什么的,如果没有丈夫的保证,是不能贷款给她的。如果她的丈夫辞了职,踪迹消失,就等同于失去回收贷款的可能。十文字对邦子的迟钝急得直咬牙。谁能把钱借给像你这样毫无价值的女人呢! “不过,那种人,也不好找啊。” 似乎邦子并没考虑保人的事,表情愕然。 “您父母在北海道吧?” 十文字瞥了一眼手头的申请表,邦子填写了父母的住址及工作单位,但亲戚一栏却空着。 “是的,父亲在北海道,有病。” “可是,当他的女儿有困难时,能不帮助吗?” “不可能的呀,他经常出入医院,根本没有钱。” “好吧,无论谁都可以,亲戚或朋友,只需签个字和盖个章就行。” “没有那样的人。” “真难办啊!”十文字深深地叹了一日气,“您买车的分期付款还没完吧?” “嗯,还有两年。不对,三年吧。” “那贷款的事呢?” “还没怎么认真考虑过。” 邦子如此随便的回答,让十文字感到愕然。突然,邦子呆住了,甚至忘记了吸烟,两眼盯着穿粉红色工作服的女招待拿走的汉堡牛肉饼。十文字不可思议地盯视着从她的额头浮现出的汗水。 “怎么了?” “没什么。一吃肉就有点难受。” “讨厌吗?” “不太喜欢。” “对身体有益,不过……” 其实喜欢与否无所谓,不知不觉地说出讨厌。十文字浮现出一脸苦笑,好像不再同情邦子。十文字的头脑中只有如何从有点木讷、不了解自己立场的女人那里收回贷款的想法。 万一没有了支付能力,即使想让她在游乐店里干,这种容貌和体形,也不能指望赚大钱。即使她想让哪个街头金融者借给她钱,再还给自己,如果丈夫不在,也许很难有人会贷给她,关键仍是她丈夫的去向问题。考虑到今后的催款,十文字感到厌腻。突然,邦子抬起头:“不过,我想只要想想办法,总会有进钱的渠道的。并且不久,我就会去找白班工作的。” “嘿?有进钱的路子吗?那是打工啊,还是干什么别的?” “嗯,啊,就是那个……” “能挣多少钱啊。” “二十万元绝对没问题。” 她是否信口开河,想骗我呢?十文字注视着邦子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珠。但是,她的眼睛像野兽一样,从里面发出一种光,使十文字感到毛骨悚然。 过去从事催收不良债权业务时,曾碰到过几个危险人物。他们还不起贷款时,就干出些入室抢劫、诈骗、违法乱纪的事。男的被逼急了,就进行外向性的破坏。 但是邦子不存在那样的危险,她给人一种犹豫、阴冷的感觉。他曾经遇到过一个这种类型的人。十文字从记忆中抽出一个女人的面孔。那个女人在十文字他们去访问后,留下一封长长的颇有怨气的遗书,从大桥上抱着孩子投河,撇下丈夫自杀了。 那种女人对自己干的事置之不理,却把责任归咎于别人。这种被迫害妄想症一味发展下去,严重时索性把同行、甚至会自私地把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拉进泥潭。 邦子浑身散发着令人恶心的妖气,十文字慌忙移开眼神,注视着在店内抽着烟的女高中生穿着宽松长筒袜的腿。 “十文字先生,或许能还五十万。” 十文字打断了微笑着说话的邦子。 “那是定期收入吧?” “不是定期的……” 也许她有秘密的生财之道,欺骗哪儿的老头啦,出卖肉体啦,只要能挣钱她才不管呢。总之,十文字已下决心,停止过问这娘们的事。只要能把钱追到手,自己不管别的事。暂时,为确保保人的事,还要陪她一会儿。 “明白了,不能再拖欠了。那么,这样吧,明天,或者后天,请来我们公司一趟,我再次拜访也可以。在那之前,请盖上保人的印章。”十文字边递保单边叮嘱。 “有能力支付,也需要保人吗?”邦子不服地撅着嘴。 “嗯,对不起,由于您丈夫的原因,稍感不妥,今晚请你找找看,拜托了。” “是吗?”邦子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么,这件事就拜托了。” “哎。” 邦子低着头,像品味似的用舌尖舔着嘴唇上的玫瑰色口红。 “好吧,我告辞了。” 十文字拿着账单站起来。邦子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一种失望:你不能送我回家吗?但是,连咖啡钱都不想付的十文字撇下邦子,急忙走出大众餐馆。在走出门口时,为了驱除和认为是不良债权的人见面的郁闷心情,十文字用手指弹掉粘在西服上的碎线头。 十文字并不讨厌催款的业务。一般的人,知道贷款没还上,所以总想回避。 如能事先预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就能让他吐出贷款。穷追猛打真是其乐无穷。 十文字返回停在大众餐馆的空旷停车场的那辆旧西马车旁边时,发现旁边的空地里停着一辆玻璃窗上贴着薄膜的黑色日产胜利牌轿车。他从包中取出钥匙,准备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从日产车的车窗里,一名瘦削的男子探出头。 “嘿,阿明!你是阿明吧?” 原来是名叫曾我的老校友,在足立区竹之塚中学,比自己高两级,毕业后,入伙飞车族,此后,成为一个暴力团的成员。 “啊,是曾我大哥,久违了。” 十文字大吃一惊,直视曾我。自五年前他们在足立快餐店不期而遇以来,还是第一次见面。他仍然是那么瘦骨嶙峋,像患有肝脏病似的,尖脸又青又黄。那时是个无名小卒,如今好像发迹了。十文字注意到曾我那显示权势的服装,大背头式的发型,蓝色的西服里露出一点儿红黑色衬衣的硬领。 “久违了。你在这样偏僻的乡村干什么?”曾我冷笑着下了车。 “嗯,有什么集会吗?” “什么集会?我已经脱俗了。”十文字不由得笑了起来,“正经商呢。” “经商?嗨,经什么商,嗯?” 曾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往十文字的车中窥视。除整齐摆放的地图以外,什么也没有。曾我开玩笑说:“没安个吊环吗?” “别开玩笑了,那都是老皇历了。” “你小子,怎么留这么个发型?这多掉价呀?嗯?打扮得这么年轻。”曾我有些愕然地注视着十文字那中分式的发型。 “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啊!” “重新做人了吗?” 曾我抓着十文字的茄克衫的衣襟微笑着。 “现在是街头金融者。” “那好啊。你小子,从前可是个吝啬鬼呀,己经完全能入伙了吗?” “曾我大哥在哪儿高就啊?”十文字仰身问。 “我呀,干这个。” 曾我用手指做了个暴力团标志的形状。他是在足立已独霸一方的江湖派系暴力团的掌门人。 “那个我知道。”十文字苦笑。 “为什么到这儿来?” “嘿……” 曾我往旁边看,在他视线所及的前方,停车场的边上停着两辆车。十文字看了一眼。好像在处理追尾事故,一位中年男子惴惴不安地耷拉着脑袋,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子在他前面指手画脚地说着。一辆国产车的保险杠被撞得瘪瘪的。 “是事故吗?” “对,是追尾事故。” “原来如此。” 这样说来,十文字想起来了,最近在东京都内流传着故意撞车的团伙大量涌入的消息。那个故意撞车团伙的车号通过电子邮件在同行中传播。 在目标汽车的前面,突然手动刹车,使后面的车与之相撞。撞车者慌忙跳出车跑上前来,根据对方的态度,以各种借口强迫对方交出赔偿金。这是故意撞车团伙的伎俩,但十文字并不知道这是曾我一伙所为。 “这么说来……那个传闻我听说过。是你干的吗?” “你说什么呀,传出去多不好听。我是被那个混蛋从尾部撞上的,我是受害者呀。” 曾我微笑着说。邦子正从餐馆的出入口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个方向。邦子发觉十文字的视线,赶紧逃跑似的往回走。这样,她一定会拚命地找保人。十文字很满意与曾我在一起产生的效果。 “曾我大哥,我要去医院。” 与中年男子说话的一个年轻人回来报告说,留在车旁的另一个假装沮丧地抱着头蹲在那儿,中年男子在呜呜咽咽地哭泣。十文字想:那个家伙上了人家的圈套。不过一点不值得同情,粗心的家伙,让人瞧不起。 “噢,是吗?”曾我得意地点点头,向十文字伸出青筋突出的手,“明兄,给我张名片吧。” “啊,这太不好意思了。”十文字从内衣兜里取出名片,恭敬地递过去,“请多关照。” “什么呀,这是,你小子改名叫十文字了。” 曾我看着看着,不由得笑出声来,十文字的原名叫山田明。由于感觉过于平凡,从崇拜的赛车手那里取名,自己改了名。 “很特殊吧?” “挺邪门,你小子。这是艺名吗?是呀,你小子从前就爱虚荣。这也好么。” 曾我把名片装进胸兜。 “唔,能在这里相会,也是我们俩的缘分。今后,我们要像从前一样无话不说。” “是。”十文字高兴地说。现在他已将往昔的面目隐藏了起来。十文字过去曾与曾我在一起,是飞车族的同伙。 “是啊。要催款,把我手底下的年轻人借给你用,怎么样?” “人手不够时,也许要请您帮忙。不过,我们是小本生意,一般没什么大问题。” 因为催得过紧,对方就会溜之大吉。那将会连本带息全泡汤。对懦弱的人,就要强硬,必须催缴。这就是这项业务的难处。 “人手不够时尽管说,别客气。不过我说呀,你小子这样模仿加尼滋的打扮还真能唬一阵子呢。”曾我用手轻轻拍打他的面颊,“你这个坏小子,像你这种好耍小聪明的人如果有了喽罗,更会享受了。不过这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累死了,这些家伙都是飞车族,想再锤炼一下他们。” 曾我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喽罗。 “曾我大哥,不说这些,谈点赚钱的话题好吗?” “大家不都在捞吗?混小子!” 曾我从十文字身上移开视线,板起脸向胜利牌轿车走去。司机兼保镖模样的金发年青男子打开车门,低垂着头恭候着。十文字躬身目送,等曾我一行的车开走后,才离开停车场。 在东大和车站的后街,有一家专送外卖的生意萧条的寿司店。门帘有点脏兮兮的,外送用的幼孤牌机动自行车上粘着泥土。在店后,一个年轻人在用清扫便所用的棒式刷帚涮桶。这是一家随时都有可能被保健所勒令停业的店。 在小店旁,登上散发着新建材气味的楼梯,尽头就是十文字的公司。十文字劲头十足地登上嘎吱作响的楼梯,打开贴有“百万消费者中心”的白色金属板门。 “您回来了。”两名职员向十文字问候。屋内有一台电脑,几部电话。坐在它们前面的是一位面部表情呆板的青年男子,以及一位留着和年龄不相符的野性发型的中年女人。 “喂,怎么样?” “嗬,下午什么结果也没有。” 十文字知道这是白费工夫,但是还是命令一名年轻男职员去寻找邦子丈夫哲也的住所。 “我想根本没希望。” “啊,你要想拿钱,就不要说了。” 从一开始就似乎缺乏信心的年轻职员驯服地点点头。野性发型的女人,以佯装不知的态度,边看着涂红的指甲边站起身来。 “经理,我先走一会儿行吗?我是到五点的班。” “你辛苦了。” 十文字曾想把这个中年女人换成年轻的小姐,但因这个女人接待客户,客户很满意。如此说来,是否解聘这个年轻的男职员呢?如果说最近十文字头脑中常考虑什么问题,几乎全是资金周转的事。 邦子通过什么途径搞到钱呢?十文字受好奇心的驱使,心中老想着这事。他眺望着窗外,从这里能看到车站前开发区的围墙圈起来的草坪。对面,夕阳正在西下。 七 到处都有恬静的虫鸣声,让人想起夜露濡湿的青草。这里与圣保罗截然不同,因圣保罗天气炎热,异常干燥,夏虫像风铃似的发出动听的声音。 宫森和雄在茂密的夏草丛中抱膝蹲着。刚才有几只讨厌的蚊子在和雄的周围纠缠不肯离去。可能刚才从T 恤衫中露出了胳膊,已有几处被叮过,总之,现在他不敢动弹。这是和雄要求自己必须接受的考验。要求自己接受、通过某种考验,是和雄的一种锻炼方法。他想,如果不给自己某种考验,像自己这种人,马上就会被淘汰。 在黑暗中倾耳静听,不仅有虫鸣声,还能隐隐地听到流水声,不是哗啦哗啦的,也不是轰隆轰隆的,而是一种让人感到一种粘粘糊糊的浓浓的声音。和雄知道,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的阴沟里的污水发出的气味。人粪便、动物的尸体及垃圾混杂在一起的浊水,也能发出毫不间断的流水声。 微风吹拂着夏草轻轻摇曳,和雄背后那生锈的卷门像动物吼叫似的发出嗷嗷的响声。在卷门的背后,使人联想起宛如地窖似的废弃工厂发出的荒寂的声音。 自己就是在那里用力把雅子摁倒的。和雄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自己那是做的什么蠢事呀?的确,昨晚自己怎么会那样失去理智。一旦忘记考验,自己就会变成一个让人讨厌的人。 和雄把眼前的狗尾巴草掐成细丝,用手指摆弄猫仔尾巴似的芒草。 宫森和雄的父亲于1953年战后重新开始移民时,从宫崎县单身赴巴西。当时父亲只有十九岁,投奔在圣保罗郊外的日裔农场工作的亲戚,想干一番事业,落户在那儿。接受战后教育的年轻人和战前就赴巴西历经磨难的日裔移民观念上的差别是相当大的。独立意识极强的和雄的父亲终于离开农场,在举目无亲的圣保罗街头彷徨。 在那儿,帮助他的不是连带关系很强的日裔人,而是一位好心肠的巴西人,一位理发师。和雄的父亲成了理发店的学徒,三十岁时接管了那家小理发馆。生活稳定后,他和一位名叫莫拉托的黑白混血姑娘结了婚,不久生下罗贝尔特和雄。 在和雄刚十岁时,父亲因事故早早去世,所以,和雄对父亲祖国的语言、文化几乎一无所知。留给和雄对日本的依恋,仅仅只是国籍和和雄这个名字。 有一天,已从圣保罗的高中毕业、刚在印刷厂工作的和雄,在街头看到一张广告,上面写着“招募赴日劳工,千载难逢的良机”。听说有日本国籍的日裔巴西人不用签证即可入境,只要自己喜欢就能长期呆下去,据说日本的经济很景气,缺少劳力,有许多空岗。 那是真的吗?问一问日裔的朋友,他说,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找不到像日本那样富裕的国家。走进商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听说在日本一周的工资接近在印刷厂近一个月的工资。和雄为自己血管中流淌着的日本人的血液而感到万分自豪。他想不久将会亲眼看到父亲的故乡。 几年后,一个曾向和雄介绍过日本的日裔人开着辆新车出现在和雄面前。据他讲,由于想得到汽车,他在日本的汽车制造厂工作了两年回来了。和雄打心眼里羡慕他。在巴西,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经济萧条仍在继续。用印刷工少得可怜的工资购车,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和雄决心去日本打工。如能坚持干两年,就能买车,如能吃大苦攒钱,房子也能买,而且,自己也想看看父亲的祖国。 和雄向母亲提出要去日本,他担心母亲会反对,但是,恰恰相反,母亲说: 去吧,妈支持你,即使语言不通,即使文化不同,和雄血液中的血有一半是日本人的,你与他们是同胞,对同胞热情相助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同为日裔人,那些成功者的子女可以上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在巴西成为为数不多的优秀人材。但是,自己却不然。自己是贫民窟的理发匠的儿子,所以要去父亲的祖国——日本赚钱,拿着钱回巴西再图成功发展。在这一点上,自己是否更像自主性很强的父亲呢? 和雄辞去工作六年的印刷厂工作,于半年前在成田机场走下飞机。回想起父亲十九岁时一个人远涉重洋到巴西,感慨万千。和雄现在已二十五岁了,签了在日本工作两年的合同。 然而,父亲的祖国并不把有日本血统的和雄视为有教养的人。和雄在机场,在街头,每当遇到把自己作“外国人”看待的目光,就想高声喊叫,“我是半个日本人。有日本国籍。” 但是,日本人对于与自己长得不一样、不会说日语的人,决不承认是跟自己一样的日本人。结果,和雄发现所谓的日本人是从外观进行判断的群体。本来,对这个国家的人来说,“同胞”的意识是很淡薄的,所谓的同胞只是形式上的认证问题,而真正的意识几乎等于零。只要是这种脸形和身体,自己就永远是“外国人”,已经觉察到这一点的和雄对日本彻底绝望了。把在盒饭工厂的工作与在巴西的工作进行比较,感到既单调又疲劳,这使和雄热情锐减。 所以,和雄把在日本的这段日子作为考验。整整两年的考验。这是为攒钱购车的考验。与虔诚的天主教徒的母亲不同,和雄所认为的考验是从个人意志出发,为达到目的而实施的禁欲与自律,而并非是上帝赐予的。昨晚,头脑发昏,忘记了考验。 和雄衔着小草,仰视天空,与巴西相比,星星很少。 昨天是五天轮一次的休息日,对盒饭工厂的巴西籍工人来说,经常五天一个周期,按顺序休班。这也是为了麻痹迄今为止在体内培养的时间概念。因而,当第五天的休息日来临时,不知为何,大家都感到疲惫不堪。 因是盼望已久的休息日,和雄感到疲劳,想睡一天觉。不知何故,他心里郁闷,打不起精神。和雄想,可能是日本的梅雨而影响情绪吧。湿气使和雄有光泽的黑发发粘,浅黑色的脸庞看起来无精打采。洗濯的衣物不易干,也使人情绪低落。 和雄下决心出远门,去位于群马县与琦玉县之间被称为小巴西的城镇购物。 开车去很近,但和雄既无驾驶证又无车,只好不断换乘电车及公共汽车,花费了近两个小时。 在位于巴西利亚市场的书店,他站着阅读了足球杂志;买了必备的巴西的日常食品;在录像机店内询问了价钱。在必须返回武藏村山时,和雄心中涌出思乡之情,怀念起圣保罗。和雄为推迟返回时间,走进一家餐馆,喝了不少巴西啤酒。 虽然这里没有朋友,和素不相识的巴西人聚谈,仿佛置身于圣保罗的平民街,使他十分快乐。 公司特意在盒饭工厂的附近为巴西工人租下了单身宿舍。每居室内住两人。 和雄和一个叫阿尔彼得的男子住在一起。过了九点,和雄才从小巴西醉着返回黑暗的房间,彼得是否吃饭去了,不见其踪影。不上班的和雄身心彻底放松,虽然喝醉了,在工友的帮助下,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双层床的上层。 听到喘息声而醒来是一个小时之后,自己什么时候返回来的呢?在下床,阿尔彼得与恋人正在亲热。两个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和雄正躺在床上睡觉,因而毫无顾忌。已有好长时间未曾在耳边听到女人娇柔的声音了。和雄堵上耳朵,但为时已晚,感觉体内好像什么东西被点着似的。为了锻炼,好不容易才把火药那样的易燃物深深地埋藏起来。但是,导火索却实实在在的在体内存在。如果点燃导火索,就会爆炸的。和雄发疯似的拼命地堵住耳朵,捂住嘴,在顶床上不敢出声,痛苦地煎熬着。 接近上班时间时,两个人进行一番打扮,长时间接吻后,走出宿舍。和雄急忙蹿出宿舍,为寻找女人在夜路上溜达。总之,欲火已经燃烧起来,如果不能压住这不安的躁动,他就会死去的。这等窘迫的事,活到现在,从来没有经历过。 和雄一想到过去自己给自己定的考验为现在的爆发提供了残暴的力量,就感到非常可怕。但是,要想阻止它,却很难做到。 和雄从公寓向通往工厂的漆黑的路上走去,这是废弃工厂和被隔绝的钻探工地并用的一条荒寂的小路。他想,如在这里等待,肯定会有一个或两个计时工从这里经过。他知道,她们几乎和自己的母亲同龄或者更年长些。但是,做那种事与年龄没关系。然而,是否太晚了,没有一个人从这儿路过。 “这太好了。”和雄心中踏实了。但是,他又有一种猎物不出现就感到焦躁难捱的心情,因此以一种复杂的心态注视着那漆黑的小路。就在这时,一个人独自快步从小路走来。 这女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和雄想接近她,向她打招呼,她却没发现。所以,和雄不由得抓住她的胳膊。女人本能地挣扎,在黑暗中和雄看到女人眼中浮现出恐怖的神色,和雄把女人强拖进草丛中。 说是毫无强奸的念头是否是说谎呢?和雄只是想抱着女人亲热亲热,只想体验那柔软的感触。可是,一遇到抵抗,就想凶狠地征服她。女人认出自己,并冷静地说:“你是宫森吧?” 在那一刹那,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仔细一端详,自己也认识这女人。她常和那位漂亮的女人在一起,高个头,轻易不笑。自己常想她的表情和自己一样,也许内心隐藏着一种什么辛酸。真巧,竟会是她。和雄的恐惧为难以言状的后悔所取代,因为他发现自己正走向犯罪。 当那女人说“咱俩单独约会吧”时,和雄紧紧搂住她。瞬间,的确产生一种想和这个比自己大的女人恋爱的想法。但是,他立刻明白,那是在这种状况下女人为了脱身而信口胡说,所以又涌出满腔怒火。 自己感到寂寞难耐,为什么对方就不能谅解呢?又不是想强奸,只想和她亲热一下,为什么不能理解?对这种突发的感情洪流,和雄不知如何处置,他把女人摁倒在卷门旁,强行接吻。 自己做了一件可耻的事。 和雄后悔不已,用双手捂住脸,此后,发生的事也令人感到羞耻。 女人用力推开和雄,慌慌张张地逃跑。和雄担心,她会不会去告诉工厂的车间主任或警察呢?他想起最近发生的流氓事件。最近,工厂附近有流氓出没的传闻,在巴西工人中间也成为广为议论的话题。什么那只不过是下流的谣言啦,某某人行迹可疑啦,流氓一走近就紧紧抱住等,有的家伙专议论这种话题。大家都断然否认犯人是自己。至少自己应把那种事向她解释清楚,以求得她的谅解。 和雄一夜没合眼,思绪万千地等着天亮。外面下雨了,是和雄不喜欢的那种浙浙沥沥的日本梅雨。和雄拿着室内唯一的一把雨伞,在工厂的出口淋着雨等着那女人。可是,好容易等到的女人却异常冷淡,她根本不想听自己的谢罪,自己也没机会解释自己不是流氓。 是的,假如自己的恋人或母亲遭遇到这种事,不把对方揍个半死难解心头之恨。因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和雄要求自已要一直谢罪到那女人能原谅自己为止。这是一个新的更难的考验。因此,从约定的九点开始,和雄就这样一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地等待。或许她不会来,但自己要履行约会。 从停车场方向传来脚步声。和雄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弯下身体等待。一个高个子女人的身影向这个方向走来。是她!在草丛背后窥视的和雄的胸中微微掀起波澜。他想,她会不会直接走过去呢?然而,女人在和雄隐藏的茂密的夏草前站住了。或许她来赴昨晚约定的约会吧。和雄心中窃喜。 但是,他很快就明自那只不过是自己天真的幻想而已。女人对和雄隐藏的草丛不屑一顾,从提包中取出什么东西,从盖在暗渠上的水泥盖的窟窿中投了进去。 和雄的耳朵能分辨出那是一种金属落水的声音。因为听到“啪”的落水声的同时,是落到渠底的“叮当”的声音。这女人究竟往水渠里扔的什么?和雄感到不可思议。那个女人如果知道自己藏在这里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不!她绝对没发现自己的存在。明早,天亮以后,一定要看一看她究竟扔了什么东西。 女人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的同时,和雄伸开麻木的双腿,站了起来。被蚊虫叮咬的患部痛痒起来,和雄边挠,边透过夜色看左手腕的表针,晚上十一点半。 自己也快到了上班的时间了。 一想到与那个女人在同一个工厂上班,胆怯和期待的心情就交织在一起。在自己认为是考验的这一空虚、孤独的期间,第一次度过一个有生存实感的夜晚。 和雄走进休息室,那个女人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帘,因为她正站在门口附近的饮料自动售货机前,和总是与她一起行动的、年龄较大的那位女人悄悄地谈论着什么。她身着褪色的肥大的劳动布工装上衣,配一条牛仔裤,紧紧地抱着胳膊。 尽管和平时的随意打扮没有什么两样,和雄却对与今天清晨夜班结束时,见到她的印象完全不同感到大吃一惊。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女人的脸,女人也回视和雄。 对女人锐利的目光,和雄感到畏惧,但还是勉强地向她问好。 “早上好!” 女人什么也没说,不理睬和雄,但走在一起的那位矮个头年龄较大的女人,却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这位年龄较大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位熟练工,即使在巴西人中间,也都称她为“师傅”。 和雄本想多说两句,搜肠刮肚地在自己学过的词语中找适当的词。但此时,她们两人已急急忙忙地向更衣室走去。失望的和雄也在更衣室找到自己的挂衣架,迅速地换上工作服。他在巴西籍工人总是聚集的休息室的一个角落里,不引人注目地坐着,嘴里叼着烟,边抑制着心悸,边偷偷窥视更衣室的女子一侧。 因更衣室内没有布帘,隔着挂在衣架上的工作服和换下的衣服,能清楚地看清楚女人们更衣的情形。和雄看到那女人严肃的侧脸,紧闭双唇的腮旁布满皱纹。 和雄心想这个女人比想象的年龄要大,大概与自己四十六岁的母亲年龄相仿。自己还未曾遇到过总是在若有所思的女人。在这以前,自己只喜欢常和她在一起的那位漂亮的年轻女人,但现在和雄却被这个充满神秘感的女人所吸引。 和雄目睹了女人脱下牛仔裤,他夹烟的手指轻微地颤抖着。他不由自主地垂下双眼,可是仍然想看,刚一抬起头,和那女人的目光相遇。雅子刚换上工装裤,卷成一团的牛仔裤掉在地板上。和雄羞红了脸。然而,女人的视线越过和雄,正看着后面的墙,她脸上毫无表情。和雄之所以感到对这个女人的印象与清晨不同,是因为觉得她对自己的愤怒已消失,对自己的鲁莽行为已不责怪。对和雄来说,更应主动地回应。 那女人和师傅手拿白色知了帽,走出休息室。两人似乎要直接去车间,默默地从和雄面前走过。和雄迅速地记下了别在那女人工作服的名牌上的汉字的形状。 几乎所有的工人都已下到车间去了。和雄在存出勤卡的地方,取出那女人的出勤卡,并且找一位懂日语的巴西人请教。 “这个读什么?” “香取雅子。” 和雄刚表示感谢,这位三十年前移居巴西、又返回日本的男子就开玩笑说: “怎么了,相中了吗?年龄大点了吧。” 和雄假装认真地说:“我跟她借过东西。” “是钱吗?”男子笑道。 要是钱还没事了呢。和雄不予理睬,偷偷地把出勤卡放了回去。 一旦知道了香取雅子这个名字,那女人就成了特别的存在。在返还出勤卡前,和雄看到上面记载着每周的出勤状况。在昨天的考勤栏中,打有“十一点五十九分”的文字。毫无疑问,那应归咎于自己。那是与自己有关的唯一证据。在贴有香取雅子标签的鞋箱里,放着一双破旧的胶底帆布运动鞋。和雄想象着它还带有热乎气。 和雄匆忙用消毒液洗完手,接受卫生监督员的检查后,缓缓走下与车间相连的楼梯。因为他知道,就在楼梯口处,女工们聚集在那里,等待开工的时间。果然,在楼梯口周围,急切盼望开工的女计时工们排成长队。因都戴一样的帽子和口罩,难以辨认,和雄在拼命寻找雅子的身影。 雅子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一个人脱离队列,在凝视着什么。和雄追寻着她的视线,让他吃惊的是那竟是装垃圾的蓝色塑料桶。里面可能有她喜欢的什么东西吧?和雄躬身往里瞅了瞅,原来是掉在厨房地板上的猪肉片及油炸食品等食物。 雅子用冷漠的目光注视着回头的和雄。和雄鼓起勇气搭话说:“那个……” “那个什么?” 雅子戴着口罩,含混不清地低声问:“对不起您,昨晚。” 不会说别的词的和雄脱口而出。并且,结结巴巴地补充了一句,“我想跟你谈一谈。” 但是,不知后一句话雅子是否听清,她突然转过身来,以他人难以接近的冷峻表情,注视着前面的大门。和雄为自己遭到冷遇而深受刺激,自己竟会天真地想请雅子原谅自己,真是可笑。 车间的大门开了,到了十二点开工的时间。计时工们成群地涌入,用消毒液洗手。因和雄是从事用手推车从厨房补充食品材料的工作,所以,作业期间,必须去车间旁边的厨房。和雄离开雅子她们,向厨房走去。 但是,迄今为止感到枯燥乏味的工作突然变得充满快乐与期望。分配给和雄的工作是把平底搪瓷盆中的冷米饭添装到流水线第一道工序的自动出饭机中。一旦供不上,流水线就要停止,这是一种责任重大而又辛苦的工作。但是,在流水线的第一道工序,肯定能看到总跟师傅在一起的雅子。和雄把白米饭运到流水线旁边时,正像预料的那样,雅子和师傅正在指挥正中的流水线。 “快点往里添,要供不上了。” 良惠催促着,和雄用两手端起沉重的搪瓷盆,把冷饭倒进机器里。正在清理饭盒的雅子根本不往和雄这边看。和雄在离雅子不足一米的地方,偷看她的侧面。 因她带着知了帽和口罩,只能看到眼睛。她的眼睛忧伤地下垂着。被称作师傅的女人也与平时的喜怒喧闹不同,今晚一本正经。和雄发现,平时总是形影不离、 一起作业的那个漂亮女人和胖女人都不在流水线上。 八 “妈妈,你去哪儿了?” 累得筋疲力尽的良惠从雅子家回来刚进家,就从屋子里传来意外的喊声。难道是她?!吃惊的良惠急不可待地脱鞋,跑进屋。果然是和慧回来了。 跟工厂的同伴谁也没提起过,其实,良惠有两个女儿。之所以没有说,是因为尽管和慧是亲生女儿,却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不孝之女。 和慧已经二十一岁,高中时辍学。十八岁那年,跟一个比她大的男人私奔后,一直杳无音讯,今天回来,已是时隔三年之后了。良惠对她的回来既有思念喜悦之情,又有一种给自己添麻烦的戒心,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然而,尽管是不孝之女,时隔三年能见面,也总算放心了。联想到在雅子家的“作业”,今天全是些出乎意料之外的事。良惠从惊讶和困惑中回过神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年未见的和慧。 和慧染的不自然的棕色披肩发,一直垂到腰间。一个小男孩双手握着她的发梢,仰望着良惠。这就是传闻中的那个两年前出生的自己的外孙吧。跟那个窝囊废长得一模一样。良惠不太喜欢地看着他。这个小东西瘦瘦的,脸发黄,淌着对现在孩子来说轻易不见的稠鼻涕。和慧的丈夫不务正业,是个整天在大街上游荡的二流子。是否看透了良惠的心思呢?小东西惊恐地盯着突然出现的外祖母那疲惫的面孔。 “你,怎么现在跑回来了?出走后连一个电话也不打?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突然跑回来,这让我多为难呀。” 良惠说的全是责怪的气话。但是对和慧,担心也好,生气也罢,这早已成为过去。现在良惠暗自苦恼的是二女儿美纪会不会跟和慧学坏的问题。如果稍不留意,肯定会给美纪带来坏的影响。加上自己也触犯刑律,碎尸的事还远未结束。 “你说怎么现在跑回来了?离家三年的女儿回娘家来了呗。你还能不高兴。 瞧!这是你的外孙啊!” 和慧高高地抬起像高中生描的那种细眉。尽管她想往年轻打扮,但一眼就能看出生活艰辛所带来的沧桑。她们母子俩穿的衣服又旧又寒酸,像个脏兮兮的叫花子。 “这是我外孙?叫什么名字啊?”连孩子叫什么都没告诉过自己,良惠气哼哼地问道。 “叫一生。对了,服装设计师中,不是有叫这个名字的吗?” “没听说过。”良惠不高兴地刚一开口说道,和慧就变了脸。她那泼妇一样的语调,使良惠不由得联想起从前的和慧。 “这是干什么呀?好容易回趟娘家,闹得都不愉快。不要找气生嘛。你这是怎么了?一脸的疲劳相。由此也可以看出咱们家的不景气呀。” “我在盒饭工场干夜班计时工呢。” “呃?这么晚下班?” “不是,今天,我顺便去朋友家呆了一会儿。” 良惠惦记着从雅子家拿回来的装健司尸体的塑料袋。已把它们归拢在一起,装在一个结实的纸袋里。她边向和慧辩解,边悄悄地把纸袋藏在厨房的垃圾桶里。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睡呀?这样下去,你不就要累垮了吗?” 腰身变粗、有点威严的和慧,好像只会在口头上表示担心。但是,正是这个和慧和如今的美纪一样,因讨厌这个有卧床不起的老人居住的狭窄的小屋,而离家出走的。自己的操劳,如今诉说又有什么用呢?反正讨厌的事、烦心的事、所有苦恼的事都一股脑儿地推给了自己。即使是一直把“勤奋”作为金科信条的良惠,在不孝的女儿面前,也终于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那么,谁会来照看这个家。白天,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你来家帮过一天忙吗?” “你别说了!” “所以,没办法嘛。还是说说你奶奶吧,怎么样?没事吧?” 良惠吃完早饭,换过尿布后,扔下婆婆去了雅子家。这时,她突然想起六个榻榻米房间里的婆婆,往里瞅了瞅。婆婆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好像在听两个人的对话,气得睁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哼!你去哪儿,做什么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我正要去见阎王爷呢。” 良惠心中顿时怒火中烧,为什么大家都无端地指责我呢。难道以为我是钢铁造的机器人吗?良惠想到此,不由得大声斥责说:“所以呀,你死了才好呢!” 然后又接着说:“那我就把你呀,切成一块一块的,当作生活垃圾扔掉:首先,把你那满是皱纹的脖子给割下来。” 婆婆给吓呆了,接着放声大哭。淌出的眼泪不多,只是大声呜咽。在间歇时,像念佛似的嘟囔道:“终于说出你的真心话了。你是像魔鬼一样的女人,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豺狼。我等着你这个魔鬼快快动手!” 婆婆也道出了心声。仍怒气未消的良惠盯着那薄被上褪色的香豌豆花的图案,呆立着。但随着感情的波涛渐渐平息,一股痛苦的悔恨之情涌上心头。 自己顺口说出了没影儿的话。自己真的变了吗?如果变了,那是因为雅子拉自己入伙做了那种伤天害理的事。都怪雅子不好,不,应该怪凶手弥生吧。不对,应该怪为了金钱而参加的自己。对,家中没钱是这一切的根源。 默默地靠在餐桌旁的和慧劝解道:“算了,算了,这样大吵大闹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你说的也是呀。” 听了和慧的劝解,良惠感到浑身乏力,返回起居室。婆婆还在啜泣。和慧像是要平息争吵似的说:“妈妈,我刚才告诉过你,好换尿布了。” “啊,是吗,谢谢!” 浑身无力的良惠坐在矮饭桌前,周围乱扔着小外孙子带来的小玩具车,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良惠看到精美的玩具警车啦、消防车啦,不由得一时气愤,全都扔到矮饭桌下面。小外孙没有发现,自己爬进美纪的房间,在那儿玩着。 “你没向市府的社团服务公司申请帮助吗?可请他们帮助你嘛。每周能来几个小时?” “我去过了。不过,每周只来3 个小时,只够出去买趟东西的时间。” “嗯……” 一点也没有合眼的良惠,摇摇感到疼痛的头,切入担心的话题。 “可是,你这次回来干什么呀?” “是这么回事……” 和慧匆匆忙忙地舔着嘴唇,良惠还记得这是和慧撒谎时的一种习惯。 “我那口子呀,现在到大阪打工去了。我也想去,你能不能借我点路费呀?” “我哪有什么钱呀。他去了大阪,你们去找他,不就得了吗?娘俩一起过也可以嘛。” “可是,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呀。” 良惠呆呆地张着嘴。总之,她娘俩是否被抛弃了?这么狭小的房间,如果和慧母子再住进来,可怎么办啊?良惠慌了神。 “把孩子送保育园,你找份活干不就行了吗?” “对呀。所以才回来借钱嘛。” 和慧伸出手。 “求你了。我说,你多少还能没点存款吗?刚才,听邻居的大婶说,这里要拆除,建新公寓。要真是那样,我们也搬回来,行吗?” “往哪儿搬,可需要搬家费的呀。” “你不要说了!”和慧因渴望而大声嚷着说,“生活保障金加上干钟点工的钱。美纪现在不是也在打工吗?不是还有福利补贴吗?求你了。我现在连让一生吃汉堡包的钱都没有哇。” 和慧眼含热泪哀求着。孩子迈着小碎步匆匆跑过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哭丧着脸的母亲。 良惠摸了摸口袋,掏出健司的那份钱,共两万八千元。“把这点钱拿去应付一下吧。现在,我手头只有这点钱了。连美纪的修学旅行费用都是借的呢。” “啊,可得救了。” 和慧小心翼翼地把钱放进口袋里,就万事大吉地站了起来。 “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要去找工作了。” “你住在哪儿?” “南千住。光交通费也不得了呀。” 和慧在门厅穿上鞋底带有厚软木的廉价凉鞋。 “孩子怎么办?” “妈妈,对不起,放在家里吧。” “你等等!” “求你了,我很快就回来接他。” 就像存件行李似的,和慧说完就开了门。表情呆然的孩子发觉母亲要离他而去,慌忙喊叫:“妈妈!你到哪去?” “一生!要好好听姥姥的话啊。妈妈很快就回来接你。” 良惠也没喊,目送着她慌张地离去。良惠知道,她回家就是为了把孩子扔到家里的,所以并没感到吃惊。从和慧的背影中,丝毫看不到把孩子放在家中的负疚感,浑身洋溢着一种彻底轻松的解放感。自己也希望能够彻底解脱,想把碍手的东西,讨厌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扔在这个破烂的家中,离家出走。良惠真羡慕和慧。 “妈妈,妈妈。” 孩子无力地垂着双手,小汽车滚到矮饭桌下,站在那里喊着。 “过来,姥姥抱抱你。” “我不要!” 孩子用意想不到的力气推开良惠的手,趴在榻榻米上哭起来。里面的那六个榻榻米的房间里,仍能听到婆婆无力的哭泣。 啊,真是忍受不了。良惠浑身瘫软地躺倒在杂乱无章的榻榻米上,闭着眼睛倾听两个人的哭泣。小外孙很快就不哭了,边自言自语地嘟嘟囔囔,边捡起小汽车玩了起来。好像他已习惯让别人看管。但是,良惠并不可怜这个外孙。 值得可怜的正是自己。泪水顺着面颊直往下淌。使良惠心口堵得满满的是,因为被妻子杀死后、由雅子和自己碎尸的健司的那份钱,会以这种无情的方式被用掉。 她终于理解了,弥生杀死丈夫时也是一种同样的心情吧。 当天夜里,良惠把小外孙交给了满腹牢骚的美纪,去盒饭工厂上班,雅子正等着她。 两个人在休息室里,互相良久地注视着对方。雅子的伤感好像明显减少,面部表情更令人可怕。也许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良惠胆怯地注视着她,并在心中想,她是怎样看自己的呢? “师傅,感觉如何?”雅子先开口问,表情冷漠,但声音柔和。 “坏极了。”一直去向不明的女儿突然出现,把孩子撇在家里,拿走健司的那份钱,这些是不能跟他人明说的。 “睡了吗?” 雅子的问话总是很简洁。良惠几乎没合眼,但却点了点头。 “那些垃圾怎么样了?” “没问题。来的路上分别处理了。” “谢谢!师傅办事,我放心。不过,令人担心的是邦子。” “嗯。” 两人环视四周,已经到上班时间,却不见邦子的踪影。 “怎么没来呀。” “受了刺激,会不会生病啊?” 听了良惠的话,雅子轻轻地“啧啧”了两声。 “糟了。也许我们应该去看看她。” “那咱们就去吧。” “我要是去,她也许会害怕的。” “不过,如果她暴露了,可就糟了。” 良惠边注视着自动售货机的“已无零钱”的显示边回答。如果暴露,就全完了。想到此,良惠不寒而栗,自己的人生是否已亮起了警告灯呢? “邦子和我们一样,我想她不会报警的。不过,她这个人生性脆弱,令人担心呀。” 雅子沉思着,眉间的竖皱纹更明显了。 “总之,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阿山答应的那笔钱没问题吧?” 良惠不顾脸面地问道。各种焦虑不安和疑难问题还是托付给雅子解决才放心。 在七零八落的家中,为生活重负搞得焦头烂额的良惠开始感到依赖果敢、干练的雅子的快感。现在最惦记的是那笔已派上用场的钱,还没到手。 “嗯,那笔钱没问题。她说即使跟父母借钱也要付的。明天她就要去交搜查请求书了。” 两人正在悄悄地凑近脸商谈时,一个巴西男青年打了个招呼走了过去。像是日裔人,但身体敦实、健壮,是个地道的外国男子。良惠反射地点点头。但却发现雅子根本不理睬他。 “你怎么了?” “什么事?” “你对他太冷漠了。” 良惠瞥了那男子一眼。男子踌躇着呆立不动,接着走进更衣室。雅子不理会地问良惠:“你知道邦子的家在哪儿吗?” “嗯,大概在小平住宅区吧。” 雅子还在打开头脑中的地图,周密地筹划今后的计划吧。良惠感到,对雅子来说,这些都是她份内的业务,并且是不容失败的业务。然而,对于最早曾谴责弥生杀人行为的自己来说,却演变为为赚钱而参与犯罪勾当的人。良惠对此感到羞耻。“太无情了”这一想法再次涌上良惠的心头。 “我说,人啊,要倒下,可真容易啊。” 良惠嘟囔着说,雅子很可怜地盯着她。 “是的。就像车闸坏了的自行车在下坡路翻车那样。” “那是谁也难以阻挡的吧?” “如果和什么东西相撞,就能停止。” 自己能和什么相撞呢?在前方拐角的对面,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呢?良惠陷入惶恐。 第三章 乌鸦 一 弥生正在厨房削土豆,准备简单的晚饭,突然无意中看到了夕阳。她用握刀的手遮住额头,以避开刺眼的强光。 一年中只有白昼最长的这一时期,日落之前有一段时间,夕阳从厨房窗户的正面直射进来。“那不是神明在给犯了罪的自己定罪吗?”一刹那间,弥生想道。 它宛如激光,好像要把自己内心的毒瘤置于死地。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将必死无疑。毕竟,自己是十恶不赦的杀夫罪人。 不过,之所以这么想,可以说是弥生心中尚存的一丝理性使然。其实自从那晚送走雅子装健司尸体的车以后,弥生就感到健司已永远消失于黑暗之中了。每当孩子们问及“爸爸哪儿去了”时,自己简直也要如此自问,甚至连那晚漆黑的夜色都不再浮现。不知为何,仅过了三天,连亲手杀死健司的感触,都恍如从前。 弥生急忙拉上亲手缝制的布窗帘,遮住阳光,厨房立刻暗淡下来。因未能适应光差,弥生捂着眼,静静地呆了一会儿。 因照看孩子和料理家务分神,一时忘却的不安又如气泡从沼泽底“突突”上冒一般涌上心头,使弥生的心怦怦直跳。 这不安不是为健司的事,而是由邦子引起的。 昨天下午,邦子突然来了,事先连个电话也没打。 “对不起,请问家里有人吗?” 从内线对讲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弥生出门一看,是邦子站在那儿。邦子又白又胖,却身穿白色无袖迷你裙,脚蹬白色无跟凉鞋,打扮得很入时,只是不协调。 “啊!欢迎!” 弥生因邦子的意外来访而吃惊,拿不定主意是否放她进来。当时,正是孩子们在保育园睡午觉的时间。 “哎?你不是活得很精神吗?” 邦子吃惊地打量着弥生。弥生明显地感到其语气带有优越感,即“我清楚你闯的祸”,因而马上就烦了。不!单是看到这个白猪似的女人,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的心底响起这样的声音。“哎,还凑合吧。”弥生不知所措地回答,“有事吗?” “最近你压根儿不来工厂了,特地来看看你。” “那可多谢了。” 邦子究竟是何来意?没事她才不会来探望呢。弥生顿起疑心,审视邦子那双凹陷的小圆眼。因眼线太粗,看不出任何表情。邦子不理会弥生的踌躇,抓紧了胶合板门。 “可以进去吗?” “……来吧。” 弥生没法,刚一敞开大门,邦子就进来了,四下里张望之后,压低声音问: “我说,在哪儿杀的?” “嗯?” 弥生不由得反问。邦子紧盯着弥生:“我在问你呢,在哪儿杀的?” 邦子在工厂时,假装是后生晚辈,一直措辞谨慎,态度尊卑。而眼前这个面带无耻笑容的人又是谁呢?弥生急得掌心直冒汗。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别装蒜了!”邦子哼哼地冷笑着说,“被逼着又是朝袋子里装你丈夫的臭肉,又是去野外抛尸的不就是我吗?” 弥生感到虚脱,真想找雅子诉苦。这样的女人也算是朋友!邦子脱下鞋,随手丢到一边,毫不客气地跨过了地板框。湿脚板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声。 “哎,到底在哪儿杀的?不是常有杀人现场的照片什么的吗?你没听说过那地方有冤魂游荡?” 邦子不知道自己就站在健司咽气的地方,还那么问。绝不能让她再往里走! 弥生站到比自己高大的邦子面前,挡住去路。 “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就为了来说这个?” “这儿真热!没空调吗?” 邦子推开弥生,朝里走去。弥生家为了节约,狭小的起居室没开空调。 “有还不舍得用,真能吃苦啊。” 要是让别人听到谈话内容,就麻烦了。弥生赶紧追上邦子,打开空调,又跑着四下里关闭窗户。邦子像哼哈二将似的叉腿站在空调风口,饶有兴趣地看弥生慌作一团。大颗的汗珠闪着光,从她的额头上流下来。 “到底来干什么?说呀!”弥生不安地反复追问。邦子则流露出明显的轻蔑表情。 “真想不到啊。山本女士长着一副漂亮脸蛋儿,竟会谋杀亲夫!我真是吓死了。正所谓人不可貌相。那可是杀死孩子他父亲呀,不得了!孩子们长大以后,知道了是母亲杀的父亲,会怎样呢?这事你一点儿也没想过吗?” “闭嘴,我不想听!” 弥生塞住耳朵。邦子顺势抓住弥生的左腕。她的皮肤上出了很多汗,粘乎乎的,让弥生感到很不舒服。弥生试图挣脱,因为邦子力气大,没能摆脱。 “不想听也得听。我就是这样被迫抓着你丈夫的肉,塞进垃圾袋里的。你知道那有多么恶心、腻味吗?你明白吗?嗯?你明白吗?” “……我明白。” “不,你不会明白!”邦子进而抓住弥生的双腕。 “放手呀!”弥生疼得叫出声来,邦子也没松劲。 “对吧?她们竟把他大卸八块!你不知道她们有多残忍。你不是对丈夫的尸体连正眼都没看一下吗?我呢,可是吐了好多次。心情很不好,还那么臭。真的,心情坏极了。人生观会因此而改变的。” “求求你,别说了!求你了!” “别说?我偏要说。我可没有为你干那种事的义务!” “真对不住。饶了我吧!” 弥生像小猫一样蜷缩身子,蹲到地上。邦子突然间放手,不怀好意地笑了。 “噢,算了,我来可不是为了说这个。喂!听说要付钱给师傅和我,真的吗?” “嗯!给,一定给!” 原来为这事特意赶来的。明白了邦子的意图,弥生就放下了心。同时也放下了为保护身体而举起的双手。她稍微镇定下来,盯着邦子,看到她额头上的汗在空调冷风的吹拂下急剧消退,皮肤变干,失去了光泽。 弥生突然意识到,邦子声称自己二十九岁是撒谎,可能比自己都大吧?她对连这等小事都极尽虚荣,甚至对同事都撒谎的邦子,感到极度厌恶。 “那钱什么时候给?” “我手头也没有,得跟娘家借。能宽限几天吗?” “是这样啊?说给我十万,真的?” “那是雅子替我决定的……”弥生吞吞吐吐地说道,“所以,不知那个数行不行……” 一提到雅子,邦子怒上心头,胳膊抱到隆起的腹部上方,措辞也粗鲁起来。 “那你给雅子多少钱?” “她说不要。” 邦子似乎不相信,圆睁着眼睛。 “她是怎么想的,那娘们!总是自以为了不起,指手画脚的。” “可她帮了忙……” “对啊,对啊,真是那样。”邦子一可能觉得惹不起雅子,于是点头称是,转换了话题,“那么,原来说好给我十万,现在能变成五十万吗?” “……好吧。”怎么能拒绝呢,弥生只得同意,“不过,马上给不了。” “什么时候能行?” “我得跟父亲商量,要两个星期或者更长。并且,要分期……” 要是多给她,良惠能不发牢骚吗?想到这,弥生又犹豫了。就在这当儿,邦子又冒出了新想法:“好吧,那个以后再说。能先在这儿签名吗?盖个章就行。” 邦子从塑料手提包里掏出一张纸,放到餐桌上。 “这是什么?” “担保人合同书。” 邦子随便拽出一把椅子,坐下,点着常吸的薄荷香烟。弥生把供客人使用的烟灰缸放到她面前,而后提心吊胆地拿起纸。好像邦子从“百万消费者中心”借了年利为百分之四十的贷款,上面用小字印着“同息延付”等弥生不懂的内容。 保证人一栏空着,用铅笔模糊地划了一个圆圈儿,似乎专等着弥生签字。 “这个为什么要我盖章呢?” “得要保证人啊。不是连带,只是做保证人。放心吧!我说男人不在了,生活很困难。不过,对方说谁担保都行,盖杀人犯的章也可以。” 对邦子的话,弥生责问道:“说你丈夫去向不明,是怎么回事?” “怎么着都行,反正我没杀他。” 邦子笑着,故意拿话噎她。 “不过……” “别这个那个的了!我再差劲,也不会让你替我还贷款呀。我还没那么坏吧? 话说回来,你不是要给我五十万吗?这样就行。快盖章呀!” 弥生权且信了邦子,盖过章,签了字。如果不那样,看样子邦子不会走,也快该去保育园接孩子了。不然,要是邦子当着孩子们的面逼迫自己,就麻烦了。 “这样行吗?” “谢了。”邦子甩出一句英语。 邦子掐灭烟,像成就了一件大事,站起身。弥生送到门口。邦子趿拉上鞋,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 “哎,杀人是什么感觉?” 弥生不答,只呆呆地望着邦子浸满汗水的脖颈周围。“这是恐吓!”她终于意识到。 “说呀!是什么感觉?” “让我说,也说不清楚。” “说说看,”邦子穷追不舍,“怎么不说呀!” “我……怎么说呢……我认为是他自作自受。” 弥生小声回答。邦子好像这才意识到恐惧,倒退一步,被有十厘米长的鞋带绊着,几乎跌倒。她急忙抓住鞋柜,惊恐地看着弥生。 “我就是在这儿勒死他的。” 弥生咚咚地跺着自己站立的地方,叫邦子看。邦子禁不住就往那儿看,眼里满是恐惧。看到这情形,弥生暗自吃惊:自己干的事竟使邦子这个无赖都惧怕。 她根本没去想自那夜以来,自己内心的棱角或许己经磨钝了。 “这几天还不上班吗?” 邦子为了扳回劣势,傲然地仰起下巴。 “想去。不过雅子让我在家呆几天。” “张口闭口雅子雅子的,你们是不是同性恋呀!” 邦子甩出这句话,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白猪!滚!弥生深刻地回味着亲手酿下的苦酒,木然站在门槛处。就是在那儿,三天前的晚上,她杀死了丈夫。她拿起电话,想把刚才的事告诉雅子。又怕雅子责备自己为邦子盖章的事,电话已经要通,却又扣了。 就那样闷在心里没告诉任何人,一直熬到今天。 就是挨训也不能不跟雅子商量这事吧?弥生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把削好的土豆泡上,走到电话机前。 正在这时,内线自动对讲机响了。弥生倒吸了一口凉气,甚至低低地叫了一声。她以为又是邦子闯来了。哆哆嗦嗦地拿起电话,却听到一个男人略显沙哑的声音。 “我是武藏大和署的警察。” “啊!您好!” 听说是警察,弥生心跳得更厉害了。 “是夫人吗?” 尽管那个男人的语气很谦和,弥生还是惊慌。想不到警察会来得这么快。到底出了什么事?弥生满脑子都是昨天这个时辰邦子去警署告密的疑问。已经完了,败露了!弥生简直想就这样赤脚逃跑。 “有点事想请教您。” “好的,这就来。” 弥生强打精神,走向大门。一开门,就见一个头发半白、面容消瘦的男人,胳膊上搭着上衣,笑嘻嘻地站在那儿。他是生活安全科的科长井口。 “啊,打搅了,夫人。您丈夫回来了吗?” 弥生去报案时,由于办事员不在,井口曾经耐心地告诉她如何办理手续。最初接电话的也是井口。因为井口对弥生很热情,所以弥生对他的印象不错。 “还没回来。”弥生压抑着不安回答。 “是吗?”井口脸色一暗,“是这么回事,今早在K 公园发现了被肢解的男尸。” 听到这话,弥生顿时情绪低落,脸色苍白,头晕,上半身酸软无力,这是贫血的前兆。弥生靠在门框上,以免倒地。还是败露了,该怎么办呢?好在井口似乎把弥生恐怖的表情,理解成了妻子对失踪的丈夫的担心,于是慌忙安慰似的补充说:“不过,还没确定就是您丈夫。” “……啊。” “我们只是正在拜访近处提出搜查申请或者失踪报告的家庭,进一步了解情况。” “是吗?”弥生终于露出一丝安心的笑容,不过她知道那无疑就是健司,因而心里七上八下的。 “能打搅您一会儿吗?” 井口用脚尖撑开门,瘦削的身体轻巧地溜进屋里。弥生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身后站着一帮穿蓝制服的男人。 “这儿可真黑啊。” 走进居室的井口高声说。为了遮蔽夕阳,窗帘还拉着。外面亮堂,屋里昏暗,给人一种淫靡的感觉。弥生仿佛感到井口是在责备自己,慌忙跑到窗边,拉开窗帘。夕阳西下,阳光从外面射进来,染红了顶棚。 “这里西晒。”弥生分辩说。井口凝视着削过的土豆。 “是吗?厨房朝西啊。那么,夏天很热吧?” 可能由于没开空调,热得受不了,井口掏出手绢擦汗。弥生急忙插上空调,又四下里跑着关上窗户。这情形跟昨天邦子来时一模一样。 “夫人,请别忙活。” 井口悠闲地说着,却以敏锐的目光扫视房间的各个角落。当目光停在弥生身上时,弥生通过胸口感到了身体在悚缩,像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威严所带来的压力似的,一动不能动。这胸口上的确有跟健司争执留下的证据,决不能让他看到!弥生不由得抱紧了胳膊。 “能告诉我们您丈夫常去就医的牙医及提供一下指纹和掌纹吗?” 弥生终于沙哑地答道:“牙医是火车站前的原田先生。” 井口默默地做着笔录,几位像是从事鉴别的男子站在他的后面待命。 “夫人,有您丈夫的杯子之类的日用品吗?” “有。” 弥生双腿打颤,把男人们领到盥洗室。搞采样鉴定的警察们马上取出白色粉末,开始工作。弥生返回起居室,跟那些人相反,井口正悠闲地盯着小庭院边的三轮车。 “您孩子还小吧?” “是的,两个男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 “他们玩去了?” “不,我把他们送到保育园了。” “那么说,夫人也在做工啰。什么工作?” “以前在大型超市敲自动收银机。现在在盒饭工厂上夜班。” “嗬,上夜班?真辛苦啊。” 井口脸上现出同情的神色。 “嗯,还可以。虽然很紧张,但孩子们入托时,也能睡一会儿。” “确实,最近像您这样的女性好像很多。哎,那是您家的猫吗?” 弥生一惊,顺井口的手指望去。别无去处的“雪儿”蜷缩在三轮车旁,望着这边,白毛已脏兮兮的。 “是的。” “是白猫?让它呆在外面,能放心吗?” 井口注意到房间因开空调而关得严严实实。 “没事。它喜欢外面。” 弥生憎恨那只猫。自从那晚逃走之后,它就再也不想进屋了。弥生的语气自然也就漠不。关心。井口似乎没在意,看了一眼手表。 “马上要去接孩子了吧?” “是的……嗯,您所说的掌纹,是怎么回事?” 终于,弥生问到了担心的事。 “手掌上也有纹理啊。那个尸体零零碎碎的,只有很小块的手指没被削去指纹。好在留下了一只手掌,我们想通过它来确定死者身份。如果不是您丈夫那再好不过了。只是血型和年龄跟您丈夫吻合。我们只能先告诉您这些。” 井口很快说完,垂下目光。 “是被碎尸了吗?”弥生自语道。 井口以解释的口气说:“对。在K 公园共发现了十五处,都这么大。不过,总共加起来也只有全身的五分之一。现在,正对整个公园进行全力搜索。想不到吧?发现尸体的契机竟是乌鸦。” “乌鸦?”弥生莫名其妙。 “对,是乌鸦。负责打扫卫生的大妈给乌鸦找食,翻腾垃圾箱时发现的。要不,或许永远都不会被发现呢。” 弥生竭力自制,不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假设是我丈夫,怎么会被弄成那副样子?” 井口没有回答,反而问:“最近您丈夫有没有卷进什么麻烦事,或者借过谁的钱吧?” “我想没有。” “您丈夫回家的情况如何?” “在我上夜班之前总是回来……” “那么赌博或者嫖娼呢?” 听到赌博,弥生脑海里就浮现了比九点赌博的事,但还是摇头否认。 “那样的事倒没听说过,只是最近好像经常喝酒。” “恕我冒昧,您两口儿吵过架吗?” “吵架的事偶尔也有。不过他疼孩子,……也是个好丈夫。” 不经意地,弥生差一点儿用了过去时态,于是马上打住。接着想起对孩子们来说,他确实是个好父亲,眼里就充满了泪水。井口大概怕她长吁短叹,赶忙起身说:“对不起,万一确认了身份的话,劳驾您到警署来一趟。” “好的。” “不过,您孩子那么小,要是摊上这码事儿,可真……” 弥生抬起头,发现井口又在凝视三轮车。猫也还在那儿。 井口他们走后,弥生马上给雅子挂了电话。 不能再犹豫了。 “怎么了?” 雅子好像从弥生的语气中已领会到发生了变故,马上反问道。弥生就讲在K公园发现了被肢解的男尸。 “那可能是邦子作的孽。托付给那个毛手毛脚的娘们,的确是我的失策呀。” 或许是由于后悔,雅子消沉地说,“不过,那乌鸦也真是的……” “我该怎么办呀?” “要是通过掌纹可以判断,那一定会被确认为健司。这是迟早的事。你只能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别无办法。问你,就说夫妻关系一般,那天,他一大早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不过,如果有人看到他回来过,怎么办?” 弥生越跟雅子商量越感到不安。 “不是你自己说没人看见吗?” “可是……” “冷静些!这点事你应当心中有数的呀。” “我们运那个时,不会有人看见吧?” 或许出于习惯,雅子又陷入沉思。好不容易说出的答案也没能让弥生放心。 “说不定。” “喂,当然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肚子上有青斑,对吧?” “那是自然。好在你既有那晚不在现场的证明,又不会开车,总能搪塞一下。 你不是既上了夜班,第二天还去了保育园吗?” “是啊,还在垃圾场跟一位太太说过话呢。” 弥生添上一句,好让自己放心。 “我认为他们不可能把咱们两家牵连到一起,放心吧!他们查看了你家的浴室,不是也一无所获吗?” “是呀。”弥生说给自己听。而后想起了邦子的事——另外一桩不安的事,终于鼓足勇气说,“其实呀,昨天邦子来威胁我了。” “怎么回事了” “要我把十万改为五十万。” “那娘们也确实做得出。做事不利索倒挺财迷。” “后来逼我做了贷款保证人。” “哪儿的贷款?” “好像是高利贷,不太清楚。” 似乎雅子也没料到这一层,又沉默了。这时候,弥生还担心被骂个狗血喷头,雅子却很平静地说:“这事确实做得够蠢的。公布了是你丈夫之后,万一那个放贷者捅出你作担保的事,谁都会想到邦子要挟过你。再说,你也没有给她作担保的情理呀。” “对啊。” “不过,我觉着不会出破绽。邦子不是没说希望你尽早付钱吗?那娘们虽然是个傻瓜,也不会做得太出格。” “我告诉她就是想马上付钱,家里也没有现钱。于是她提出要我签字。” 当然,弥生也并不完全相信邦子。当她拼命压制着内心的忐忑不安时,雅子冷静地说:“不过,我刚想起一件事,一旦身份确定后,有一条对你很有利。” “什么事?” “发放保险金的事。你丈夫一定加入了生命保险吧?” 确实如此。弥生愕然。健司加入了总额为五千万的生命保险。弥生正为支付因夫妻吵架而杀死丈夫、求人碎尸、抛尸所需的酬金犯愁时,事态却陡转直下。 弥生因意外而愣住,在黄昏时分暗淡的房间里,独自握紧了电话。 二 雅子放下电话后马上看了一下表,下午五点二十分。 今晚歇班,也不用担心丈夫和儿子何时回来,可悠闲自得地过一个晚上,但雅子的情绪却一下子阴郁起来。事情发展之快,始料不及,就在自以为事情办得很高明时,却明显地出现了破绽,蓄意要给自己一个扫荡腿。所谓的突破什么,是指如下可能——漆黑的夜幕将要现身,把我们一个个吞没吗?如同小心翼翼地削尖硬芯铅笔一样,雅子绷紧了神经。 雅子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挨个换台,看有没有新闻节目。还不到时间。说不定晚报上有,自已看漏了。雅子关掉电视,再次拿起粗略读过即随手扔在沙发上的晚报。 在第三版下部发现了小字体的纪实报道—《公园碎尸》。刚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这或许就是一切都掉以轻心的证据。雅子一边反省,一边快速读完了那篇短报道。 据报道说,今早负责公园卫生的工作人员从垃圾箱中发现了塞在塑料袋里的一部分尸体。经警察仔细搜索,从各处的垃圾箱中共发现了十五袋成人男性的部分尸体。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报道。 由场所和数量判断,被逼无奈地提着袋子的邦子怕麻烦,竟把十五个袋子全丢在公园的垃圾箱中了。强拉邦子入伙是个大错。原本信不过她,就不该把袋子托付给她。自己铸成了大错,雅子焦躁起来,又久违地咬起了手指甲。 公园的尸体是健司,这迟早得败露。事己至此,为避免再出破绽,只能叮嘱邦子,把话说死。至于叮嘱变成恐吓,也是迫不得已。 最好先到良惠家,告诉她这事。 说不准良惠今天打算上班,要去最好早去。雅子站起身。雅子把每周星期五晚上,即星期六的早上作为每周的休息日,仅是因为星期天上班,钟点费高一些,所以把休周日改成休周六。良惠哪怕一天的钱也想多挣,不大休息。‘按过良惠家用发黄的塑料制作的简易门铃,门马上就开了。 “啊,出什么事了?” 良惠好像正在忙活晚饭,从屋子里飘出煮木鱼海带汤的湿气和热气,还微微地散发着她家所特有的气味和甲酚味。 “师傅,你能出来一下吗?” 雅子客气地小声说。因为紧挨着大门前面的小房间是起居室,在那儿,美纪抱着露在短裤外的双腿,正出神地看着电视。她跟孩子似的热衷于动画节目,也不回头看雅子。 “行啊。什么事?” 良惠好像意识到出了事,立刻沉下脸来,出了一层细汗的脸上,让人心疼地浮现出疲劳的神色。雅子扭过脸,先一步出来,等着良惠。 良惠家的大门旁边有一个小院子,被辟成小菜园。雅子奇怪地凝视着压弯了枝子的西红柿。 “让你久等了。看什么呢?” 良惠走出来,从背后窥视雅子,想知道她在看什么。 “西红柿,结得真多哇。” “要是能行,我还想种些稻子呢。”良惠看着那块小得可怜的地,笑了,“光是西红柿,也吃腻了。不过,大概是土质合适,可甜了。喂,给你尝一个。” 良惠拧下一个大的,放到雅子手里。这个家已陈旧,女主人已疲惫不堪,但栽的西红柿却撑紧了皮,鲜亮,饱满。雅子拿着西红柿,沉默了一阵子。 “到底怎么了?”良惠催促。 “啊,”雅子回过头,“师傅,看过晚报了吗?” “我家没订报。”良惠不好意思地说。 “是吗?K 公园发现了那种袋子。” “K 公园?不是我干的!”良惠惊叫道。 “我知道。是邦子,没错。所以,警察去了提出搜查申请的阿山家。” “已经知道是她男人了吗?” “还没呐。”雅子回答,看着良惠的眉根皱成一团,眼睛比昨夜在工厂见面时明显地有了黑眼圈。 “该怎么办呢?”良惠惊慌失措,“会败露的。” “身份会被确认。这是肯定的。” “那该怎么办呢?” “师傅您今天去上班吗?” “嗯……”良惠拿不定主意,“原来就打算去,还是去好吧?” “去吧。总之要跟平时一样。还有,那天来我家没人知道吧?” “嗯……”良惠作沉思状,然后不住地点头。 “想必你也知道,那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还有,阿山可能最先受到怀疑,如果警察来问,绝对不能说两口子吵架和阿山被打的事。不然,我们都得这样。” 雅子比画两手被绑的样子。 “我知道。” 良惠一边回答,一边看雅子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这时,一个小东西踉跄着跑到良惠的脚下。 “……姥姥。” 只见一个瘦孩子扯着良惠那露膝的裤子。好像是从家里追良惠来的,只穿着裤头,光着上身,还赤着脚。 “这孩子是……” “是我外孙。”良惠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并抓住孩子的手,防止他随便窜出去。 “你外孙?第一次听说。” 雅子很惊讶,摸了摸孩子的头。柔软的头发缠绕着手指,雅子不禁回想起伸树那令人怀念的童年。 “我没对你说过。我还有个女儿呢,是她的孩子。” “托给你了?” “是啊。” 良惠叹口气,俯视孩子。孩子伸出手,想要雅子手里的西红柿。雅子递给他。 孩子闻了闻,挨了挨脸。雅子看到这情景,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你的命根子呀。” “是啊。”良惠同意,“不过也怪了。咱们办了那件事后,就硬塞给了我这个小东西,真是伤透了脑子。” “这么小,可够累人的。还尿床吧?” “褥子都准备双份的。” 良惠笑了。但她的眼中有被托付了他人生死的不安和无奈。雅子凝视着她的神情。 “就这样吧,有事我再来。” 良惠踌躇地问想要起身的雅子:“你把头怎么处理的?” 她压低了声音,连孩子都提防。孩子小心地捧着比自己的手还大的西红柿,根本不在意大人们说些什么。雅子回过头,注意着身后通过的自行车,回答说: “第二天就埋掉了。” “埋到哪儿了?” “你最好别打听。” 雅子朝停在路边的花冠车走去。邦子胁迫弥生和保险公司会给弥生发放保险金的事,原本就没打算告诉良惠,告诉她也只是徒增烦恼。说实话,雅子谁都信不过。 近处哪家豆腐店的喇叭在响。从各家开着的窗户,传出餐具的碰撞声和电视声。正是主妇们最忙碌的时候。雅子想起了自家收拾得空荡荡的厨房和处理过那个东西的浴室。比起厨房,干燥的浴室才是自己最需要的。 雅子通过地图确认了邦子家的住宅区。是靠近小平市的郊区。住宅楼的入口,并排着木制的信箱。上面零乱地贴着剥落殆尽的孩子们的贴纸,以及“禁止张贴黄色宣传画”的告示,信箱显得有些脏。好像所有的住家都经常变换,留下多次改换名字的痕迹。最惨的是,用万能笔写上的名字被横线勾去,旁边又用万能笔写上了另一人的名字。从信箱可以确定邦子家在五楼。 雅子乘上像信箱一样破旧的电梯,上到五楼。站到邦子的门前,按动内线对讲机。按了多次也没人接。她想起邦子的高尔夫车还停在楼下的停车场,一定是到近处买东西去了。雅子拿定主意等邦子回来,为了避人耳目,站到公用走廊的角落。 奔着银白色的荧光灯,有些小飞虫飞来,碰撞在灯上,轻轻落地。雅子掏出烟点着,数着落在水泥地上的虫子,等候邦子。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就见邦子提着方便袋,走下电梯。天那么热,却着一身黑色时髦衣服,哼着歌,兴致挺高。雅子看到她的样子,马上联想到了公园里的乌鸦。 “啊!吓死了。” 看到黑暗中的雅子,邦子大吃一惊。 “有话跟你说!” “又怎么的啦?” 邦子气呼呼地看着雅子的脸。 “怎么的啦?你闯下大祸了!” 雅子拿出从信箱里拽出的晚报,捅到邦子眼前。因为太用力,走廊里动静很大。邦子留意着四周。 “什么事?” “看了就明白了。” 可能被雅子的气势镇住,邦子赶紧打开门。 “屋里乱糟糟的,进来吧。在这可不好。” 雅子跟在邦子身后进了屋,并不像本人所说的那么乱,不过,家具的格调正如邦子本人所表现出的,幼稚与考究并存。 “问过之后,你能马上走吗?” 邦子打开空调,战战兢兢地注视雅子。 “好的,马上完事。” 雅子展开晚报,找到第三版那个地方,指给邦子看。邦子把方便袋放到地板上,急忙开始读报纸。她那涂了一层粉底如同假面具的脸上,明显地闪现出不安的神色。 确认之后,雅子追问:“是你干的吧?竟丢到那种地方。” “我原以为公园最安全。” “混蛋!公园管得才严呢。我不是告诉你作为家庭垃圾丢掉吗?” “你不该骂我混蛋。” 邦子撅起嘴。 “因为你混蛋,我才骂你混蛋。由于你的失误,警察都到阿山家去了。” “哎,那么快?” 邦子惊愕地扭曲了脸。 “对,已经去了。还没败露,多方对照马上就会明白。明天就会满城风雨。 要是她杀人的事败露了,我们都是从犯。” 邦子好像停止了思维,呆呆地看着雅子的脸。雅子回视她。 “知道怎么回事了吧?即使我们干得漂亮,不会被捕,她一被捕,就没人给你们钱了。” 邦子似乎才想到这事。 “岂止这些,你让她填写的借款保证人合同书也是麻烦事,因为她丈夫被碎尸了。你既是那事的同犯,而且还构成恐吓罪。” “哪有的事!”邦子叫道,“我可没往那里想。” “别不认账!你不是胁迫她了吗?” “我也有难事,想求她帮一把。再说,相互帮助不是好事吗?我连那种事都为她做了。” 邦子语无伦次,脸上冒出了很多汗。雅子冷眼打量着邦子神情恍惚的脸。现在雅子最担心的,是在健司的保险金发放时,那个放贷者可能会来敲诈的事。至于杀人事件,他们才不会管呢。 “什么相互帮助!你简直在帮倒忙!”雅子把手伸到邦子面前,“保证人合同书在哪里,让我看看。” “刚交上。”邦子着急地看了一眼表。 “交到哪儿了?” “火车站前的金融公司,叫百万消费者中心。” “是街头银行吧?赶紧打个电话要回来。” 雅子威严地吩咐。 邦子哭丧着脸说:“那样,可做不到。” “别管做到做不到,要出乱子的呀。明天事情闹出去,那个放贷者会敲诈阿山。” “知道了。” 邦子勉强地从包里取出名片,拿起贴有很多幼稚的贴画的无绳电话。 “我是城之内,能把刚才的合同书还给我吗?” 放贷者好像一口回绝了。无论邦子怎么恳求,事态已不可收拾。 “如果那样,就说一会儿你要去,让他等着。” 雅子捂住话筒,对邦子说。邦子好像吓瘫了,一屁股坐到地板上。 “我也得去吗?” “那还用说。” “为什么?” “事情不是你引起的吗?” “可碎尸的不是我!” “闭嘴!” 雅子怒喝一声,竭力压住想把邦子打翻在地的冲动。邦子孩子似的咧嘴要哭。 “从那儿借了多少?” “这次是五十万。” 大概最初打算借三十万,看样子能返还,那个放贷人就借给了她五十万。雅子隐约觉察到邦子被赊账贷款追着屁股,单是每月的利息都无力偿还。 “一般没必要找担保人,你又被耍了。” “不过,要是没有保证人就让我一次还清。”邦子盯着雅子的脸说。 “你就是容易上那些骗子的当。” 邦子摇头,好像不相信。 “我看不像。那人温文尔雅,有绅士风度,不会是无赖。今天还向我道了声辛苦呢。” “一定是看人下菜碟,也就是说,看你傻才骗你的。” 邦子竟这么愚蠢,雅子吃惊得直要咋舌。这话可能触到了邦子的痛处,邦子不怀好意地说:“你知道得那么清楚,干过这行?” “你也太无知了。还是快些走吧。” 雅子觉得跟邦子说话都是浪费时间,在门口飞快地穿上了后跟破损的轻便运动鞋。邦子好像故意怄雅子的气,慢吞吞地跟在身后。 “百万消费者中心”的照明灯已经关闭。雅子还是登上了台阶,敲响了薄薄的门。“开着呢。”有一个男声回应。 雅子和邦子推开门,走进店里。薄暮中,连灯也没开,一个年轻人懒散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悠闲地抽着烟。脏兮兮的桌子上,放着皱巴巴的报纸和滴着粘乎乎汁液的罐装咖啡。 “啊,欢迎。有何贵干?” 男子看到二人,笑容满面地站起身。那男子绿西服配着胭脂色的领带,穿着打扮一丝不苟,几乎与这个场所格格不入。但染成浅茶色的头发跟服装很不协调,显得轻薄。从略显慌张的样子判断,好像根本没料到邦子会真来。 “十文字先生,刚才交上的那张表的保人不高兴了,让我还给她。” “是这位吗?” 十文字看着雅子。明显流露出戒备和试探的神情。 “不,是我朋友。因为她是主妇,不应当作担保。能还给她吗?” “恐难从命。” “那么,让我看一看。” “好的。” 十文字不情愿地打开桌子抽屉。接着,把一纸文书递给雅子。雅子瞥了一眼,说:“特意另外建档,在法律程序上没这个必要吧?最初贷款时就没这个条件。 让我看一看贷款文书。” “哎呀。”十文字突然认真起来,耷拉眉蹙起,露出险恶嘴脸。他从文件夹取出贷款文书一,指着一个地方让雅子看,“这里不是吗?看!‘信用状况发生重大变故时,不受此限。’城之内女士的丈夫辞了工作,去向不明,这不就是变故吗?” 对十文字不攻自破的借口,雅子浮现出笑容。 “这个,还不随你怎么说。不过,晚付也只有这次吧?并且,才晚一天。这种情况,一般不这样处理吧?” 好像没料到会遭反击,十文字吃惊地看着雅子的脸。邦子提心吊胆地环视房间,生怕马上窜出人来威胁自己。十文字盯着雅子的脸看了一会儿。 “好像在哪儿见过。” “不可能。”雅子冷漠地摇头否定。 “是吗?”十文字还在歪头思索,语气稍微缓和下来,“不过,恕我冒昧,这份返还计划让人感到毫无诚意。” “一定让她还你。”雅子说得斩钉截铁。 “您作担保吗?” “我不作担保。不过,就是让她从别的街头银行借钱也还你。” “那么,让我们看将来的返还情况再定。” 十文字好像死了心,回到沙发,啪地展开双腿坐下。轻易取回了保证书的邦子,吃惊地看着雅子。 “喂,走吧。” 雅子催促邦子,刚想离开时,十文字开了腔:“想起来了。你是香取女士吧?” 雅子回过头。脑海里复苏了那个剪着短发,无赖打扮的十文字的面容。一定是那个干小包工头,从事追债业务的男人。虽然,记不得那个平凡的名字了,可那因人善变的眼光一如从前。 “那么说……你改了名字我没想起来。” 十文字嘿嘿地笑了。 “有您香取女士在,我就挣不到这笔钱了。” “你是怎么认识那人的?” 先下了台阶的邦子,忍不住回头仰视邦子。 “从前出入我所在公司的人。” “你干什么工作?” “金融。” “是经营高利贷什么的吗?” 雅子没再回答。邦子盯了一会儿雅子。然后,探着头快步走了,像是要逃离完全黑下来的寂寞的街道。 而雅子本人,却因为意想不到地邂逅了故人,又深深地感到了被泥腥的黑暗吞噬的不安。今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受不安驱使,跟邦子相反,雅子走进陋巷,陷入一种直想抱头蹲下的心情。她已没有退路。 三 明知是死人,在梦中又怎么能交谈呢? 浅睡中,雅子梦见去世的父亲伫立在院子里,凝视着光秃秃的草坪。因下颚长肿瘤去世的父亲,穿着在医院经常穿的睡衣,在阴沉的天空下,无聊地站着。 当发现了站在檐下的雅子时,因多次手术而扭曲的脸舒展开来。 “你在那儿干什么?” “想出去走走。” 临终前张不开口、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的父亲,在梦中却口齿清晰。 “可是要来客人呀。” 不知是什么客人要来,雅子为了迎接来客,在家中慌慌张张地四下里忙活。 院子是父亲曾住过的在八王子租借的旧房子的院子,而房子却不可思议地是良树和雅子的新家。并且,紧抓着雅子衣角的好像是还年幼的伸树。 “那得打扫浴室。” 听到父亲担心地说,雅子内心直打颤。因为浴室里落有大量健司的头发。父亲怎么会知道这事呢?肯定是由于父亲是死人的缘故。在梦中领会了缘由的雅子,拨开伸树的小手,拼命解释着什么。于是,父亲迈着像枯树似的瘦腿走来,脸色虚青,跟死时一模一样。 “雅子,让我死吧!” 这次声音是在耳边,雅子吃惊地睁开眼:不能说话,一口饭也吃不下的父亲,临终前因过于痛苦,只有这句话非常清楚地对雅子说出来了。当这早己消失到记忆彼岸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时,雅子就像遇到了幽灵似的,因恐惧而哆嗦起来。 “喂!雅子。” 良树站在枕边。良树在雅子睡觉时很少到寝室来。还没从梦中彻底醒来的雅子,看到不该在这儿的良树,直发愣。 “起来看看这个!不是你的熟人吗?” 良树指着手里早报上的报道。雅子赶紧坐起身,看良树递过来的报纸。第三版首条是《公园碎尸案,武藏村山的公司职员》。正如雅子所料,昨天夜间判明了死者身份。变成铅字反而失去了真实感,雅子对此感到奇怪,一边读报。 “妻子弥生,在健司失踪的当夜去了附近的工厂打工,不在家。搜查当局正在调查山本离开公司之后的行踪。”详情一句也没写。从尸体装在塑料袋中,被分散抛弃看来,整篇报道充满猎奇色彩。 “哎,是你同事吧?” “确实是。你怎么知道的?” “不是偶尔有电话打来吗?你说是你们工厂的山本。并且夜间到附近打钟点工,这近处,只有那家工厂。” 难道他听到那夜打来的求助电话了吗?雅子不由得看了一眼良树。良树为自己兴奋而感到不好意思,移开了视线。 “我琢磨着你最好早些知道。” “谢谢。” “究竟是怎么回事,得罪谁了吗?” “他不是那号人,是什么原因呢?” “你不是跟山本很要好吗?不去看看吗?” 良树不解地凝视着不大着慌的雅子。 “是啊。” 雅子模棱两可地回答,又假装去读放在床上的报纸。良树好像对不再吭声的雅子抱有怀疑,打开放在寝室里的西服柜子,取出西服。今天虽然是星期六,却好像还打算去上班。雅子慌忙起身,穿着睡衣收拾床。 “哎,不去也行吗?”良树背着身子又问了一遍,“警察要去,新闻媒体也要去,不是很忙活吗?真可怜。” “所以说,少管闲事岂不更好?” 雅子回答。良树不作声,脱下T 恤衫。雅子凝视良树的背影,肌肉松弛了,整个身体瘦下来。感觉他无论肉体还是感情都出现了老人倾向。良树似乎意识到雅子在身后打量自己,于是绷紧了身体。 跟良树亲热时的记忆之所以淡薄,不是因为停止温存很久了,而是因为两个人都打开并走向了不同的门。现在各自只是在这个家中履行职责而已,不是作为男人和女人,也不是作为父亲和母亲,只是忠实地扮演着上下班、料理家务的角色,做着必须做的事。雅子想:我们正逐步走向毁灭。良树贴身穿上衬衣,回过头。 “打个电话什么的!你太冷淡了。” 雅子回味这句话。或许因为过于接近这件事,反而连理所当然的交往范畴都分不清了。忘记常识是危险的。 “我打个电话看看。” 雅子不情愿地说。良树像是要宣布什么似的,正视雅子的脸。 “只要认为事不关己,你就想抽身而退。” “我倒没那么打算。” 雅子抬头看良树。她感到良树似乎在责备自己最近的态度。良树也一定觉察到自弥生事件以来自己发生的变化。 “又说多了。” 良树像咬了口涩柿子,拧歪着脸,看着雅子。两人都心怀冷漠,并且相互确认对方脸上的那种表情。雅子垂下视线,盖上床罩。良树边系领带边说:“刚才让噩梦魇着了?” 雅子心想:那领带的颜色跟西服不搭配。但她还是平静地答道:“做了个讨厌的梦。” “什么梦?” “梦见去世的父亲出来说这说那的。” 良树嗯了一声,又默默地朝屁股口袋里塞钱包和月票。良树跟雅子的父亲很投脾气。良树之所以对梦的内容连问都不问,是早已放弃了开启雅子心扉的钥匙。 自己也是这样吧?雅子费了很长时间折叠床罩角,思考着夫妇间失去的东西。 良树出去后,雅子给山本家打了个电话。 “这里是山本家。” 又来了吗?那声音听起来既厌烦又疲惫之极,很像弥生,但感觉不一样,年龄要大,还带地方口音。 “我叫香取雅子。弥生呢?” “现在,吃了药正睡觉。您是哪位?” “我是她同事。看了报纸,很担心。” “谢谢了。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的确让人痛心。她从昨天一直沉睡。” 好像说套话似的。从早上打来了多少电话?亲戚、健司的工作伙伴、弥生的朋友、左邻右舍、还有新闻媒体。就跟录音电话似的,重复着同样的话吧? “您是弥生的母亲吗? “是的。” 弥生的母亲冷漠地回答,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 “是吗?真是不幸。大家都很担心,请多保重。” 通话会被记录下来吧?这样更好,雅子想。不打电话才不自然呢。今后,剩下的就是尽可能地防止事情败露。 雅子放下电话的同时,伸树起床了,连招呼也不打,扒拉几口早饭,不知是上班还是出去玩,急急火火地走了。剩下雅子一个人,打开电视,搜寻各处的新闻。各个台都在重复相同的内容,毫无进展。 良惠压低声音打过来电话。跟休班的雅子不一样,好像上完夜班回来,做完家务,瞅婆婆睡着后才打来的。 “还真让你说着了。刚才打开电视,吓了我一跳。” 语气很沉着。 “嗯。说不定到时候警察也会到工厂来的。” “我们丢的垃圾没问题吧?” “没事吧。”雅子回答。 “那么,对警察说什么好呢?” “就说从那晚以后,阿山没来工厂,什么也不知道就行。” “对啊,这样就行。” 良惠又一句话重复好几遍,自言自语起来。这样的事不要一一打电话,雅子焦躁起来。 良惠那边传来孩子缠磨人的声音。雅子想起了今天早上的梦,拉着衣角的伸树的力度有了真实感,醒悟到大概是因为见到了良惠外孙的缘故。噩梦的成分一个个地被解析,就不再觉得害怕。 “可是……” “有话今晚再说。” 打断还心存忧虑的良惠的话,雅子扣死了电话。邦子没打来电话。不过,那样威吓过她,胆小的邦子该老实一阵子。 雅子开始洗衣服,同时想起了昨夜遇到的久违的十文字。反正是投机发横财的个体金融者,说不定几年后就会倒闭。雅子不知道邦子的借款将会怎么样,但是,万一十文字看过报纸,联想到弥生跟保证人的名字一致就糟了。 十文字是何等人物呢?雅子从心底翻出尘封已久的关于原公司的记忆。尽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雅子把洗涤剂倒进放足了水的洗衣桶。白色粉末溶入打旋的水中,生成小泡沫。雅子边看着它,边慢慢地揭开往事的封印c 对过去公司的回忆,从每年都举行的新年酒会的烫酒工作开始。那是雅子高中毕业后,在公司供职的第二十二个年头参加T 信用金库传统的新年酒会。T 信用金库在新年开业的前一天,总是先宴请客户和投资方——农协的头面人物。那天,女职员被要求穿和服上班。不过,仅限刚参加工作几年的女职员。 其他的女职员们,或是做简单的酒肴,或是洗杯子,或是在茶房烧水,在里面忙活。虽然搬运啤酒和布置会场等力气活由男职员干,女职员们还是从早忙到晚,既得准备,还得收拾。并且,尽管从12月30日最后一天到1 月4 日开始工作之间是正式假期,由于举办新年酒会,假期得减少一天。虽然被要求出勤,但因为是酒会,又不算作出勤。 不知何时成为女职员中最年长的雅子,从某一年开始就一直被安排烫酒。雅子不喜欢抛头露面,正求之不得。可在狭小的茶房半天站下来,被酒熏得很不舒服。醉酒的男职员还不时来喊女职员去倒酒,烫酒的人手就更不够了。雅子几乎是独自一人烫酒、刷杯子,累得浑身散了架似的。更惨的时候,还得被迫收拾醉酒的男职员呕吐的东西。看到这种情况,因对公司的不近人情感到绝望,辞职的女职员大有人在。 不过,新年酒会一年只有一次,雅子并不往心里去。令雅子愤慨的是,尽管每天努力工作,过了多年也得不到提拔,并且还被安排干刚参加工作时就干的融资事务。从一大早八点加班干到晚上九点,雅子的工作内容,十年如一日,毫无变化。不管工作多卖力,决定融资等重要工作还是由男职员干,雅子只能参与辅助性的工作。 某一天,雅子看了同一年参加工作的男职员的工资明细表,大为恼火。因为年收入比自己多近二百万。工作了二十年,雅子的年薪才四百六十万。 恼火之余,雅子直接去跟同期参加工作的科长进行谈判。自己也想干跟男职员一样的工作,因为工作努力,也希望被安排到重要岗位。 第二天,她就受到了露骨的刁难。首先,她的话好像被歪曲了,女职员们都对她冷淡起来。有谣言说她正在策划抢头筹。再也没人喊她参加每月的女职员聚餐会。雅子完全被孤立了。 每逢来了客人,男职员们就一味地喊雅子让她跑复印的事情也多了。自然,雅子没时间干自己的工作。加班就多起来,考核时就说她工作不得要领。公司有个吹毛求疵的规定,考核不好就不能担任要职。 雅子忍耐着,每天加班到很晚,干不完的活带回家干。还是小学生的伸树变得情绪不稳,良树也发火说那样的公司辞掉算了。雅子每天像乒乓球一样在公司和家庭之间被推来挡去,哪一方都把雅子逼上孤独。雅子无处可逃。 那时发生了一件事。针对融资坏账,雅子指出了上司的失误,当场被痛打一顿。说是上司,其实是个比雅子年轻、也没有能力的男人。 “老太婆你闭嘴!” 因为是加班时的事,没闹大,不过雅子的心被刻上了肉眼看不到的伤痕。男人就那么了不起?大学毕业就可以那样吗?在这个场所就不能容许有自己的经验和上进心吗?这之前雅子并不是没考虑过调动,可她确实喜欢金融工作。可能因为到了这个地步,她产生了绝望感。 殴打事件发生时,正值泡沫经济的繁盛期。整个信贷行业狂热地奔走贷款,只要见到客人,不仔细审查就贷款,连认为危险的客户也放贷。泡沫经济崩溃时,形成了一大堆坏账。因为地价低迷,担保价值暴跌,拍卖品增多。但是,拍卖品本身的价值无法抵偿贷款,所以难以收回贷款。 那时,因资金周转不灵,农协系统的大银行终于介入了T 信用金库的经营。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不久便风闻两家合并,要裁员。最年长的女职员只有自己,并且被大家敬而远之。被裁掉的将是自己,雅子做好了思想准备。果不其然,她是第一个被叫到人事部。 “希望你到小原田分店工作。” 那是伸树高考的前一年。如果去小原田,就得单身前往。一旦拒绝说“不能去”,就会自然地被要求辞职。雅子不认为自己失败了。可那之后的事让人寒心,据说听到雅子辞职,公司内一片掌声。 十文字出入信用金库就在泡沫经济崩溃时代初期,正是开始不断出现坏账的时候。为了追讨逃债的客户,信用金库连十文字这号人都用上了。 景气时为了赚钱,信用金库大肆乱放贷,到收账时就火烧眉毛了,顾不得体统。对小金融企业的悲哀,雅子早就清醒地注意到了。十文字本身从事追债,会没有同样的感受吗?雅子跟他没有个人交往,十文字对傲慢的同事们笑容可掬,可那目光很吓人。 洗涤完毕的定时器响了,雅子才回过神来。因为沉思,洗衣桶里一件衣服也没放。 融入洗涤剂的漩涡白白地旋转,排水,给水,脱水……简直跟那时的自己一模一样,瞎忙活。雅子笑了。 四 十文字感到被女人枕在头下的胳膊酸麻,睁开了眼。 不由得从女人的细脖颈下抽出手,活动着手指。女人的头被不管不顾地拉扯过来,也醒了。她那细细的眉毛消失殆尽,那张脸既像孩子,又像半老徐娘,让人不可思议。 “干什么?” 十文字看了看枕边的表。上午八点,马上该起床了。透过薄薄的窗帘,早被夏日晒热的空气已开始慢慢地侵蚀狭小的房间:“喂,起床!” “讨厌。”女人紧紧搂住十文字的身子。 “你该去上学了吧?” 的确,女人才上高中一年级,与其说是女人,倒不如说是少女更确切。十文字只对少女产生性欲,无疑,少女也是女人。 “不用。今天星期六,逃课。” “我可不行。起来了!” 少女边顺嘴,边打了个大哈欠。可以看到她嘴里的肉呈粉红色,肢体全是白色和粉红色,娇嫩而艳丽。十文字留恋地凝视之后,起身打开冷气。带灰尘味的风抚弄着十文字的脸。 “喂,给我做饭!” “讨厌。” “混蛋!是个娘们就得给我做饭!” “我不会做嘛。” “混蛋!别张狂。” “别混蛋混蛋的,恶心!”少女气嘟嘟地叼上了十文字的烟,“真讨厌,老叔!刚完事就这样说话。” “我才三十一岁呀!” 十文字生气了。少女却轻佻地笑起来。 “是个老头样了。” “那你父亲多大?” 自以为年轻的十文字真的恼了。 “大概四十一岁吧。” “只比我大十岁呀。” 十文字突然感到自己老了,他到公寓门旁的组合式浴室的厕所去小便,顺便洗了把脸。还盼着她烧点开水什么的,开门却见少女染成金黄色的长发从被单底下探出,还在睡。十文字大为光火。 “喂,起床!滚出去!” “呸,混——蛋,章——鱼。” 少女在空中蹬了几下胖乎乎的脚。十文字忽然问:“你妈多大?” “四十三岁。我爸妈是老妻少夫。” “哎?不过,女人也就风光到三十岁吧。” “太过分了!我妈不但年轻,还很漂亮呢。” 少女生气地还嘴。对年长的女人不感兴趣的十文字感到复仇般的喜悦,笑了。 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还一包孩子气。十文字不理会还在生气的少女,点着烟,取过早报。 十文字一屁股坐到床上。少女还抱着肩膀,责难似的斜眼瞥他。那眼光很像大人,让十文字想到那些棘手的年长女人。这个娘们长大后会是怎样一副面孔呢? 想像着她母亲的模样,十文字捏着少女的下巴,使她仰起脸,定睛从侧面看着她。 “干嘛?受不了了!” “有什么受不了的?” “放开!看什么?” “我在想,你也会老。” “当然了。”少女扒拉开十文字的手,“啊,一大早别净说些难听的,让人晦气。” 说到四十三岁,昨天碰到的久违的香取雅子不就是这个年纪吗?她还是那么瘦,变成更可怕的老婆子了。十文字对雅子的印象很深刻。 香取雅子曾经是田无市T 信用金库的职员。之所以用过去时态,是因为T 信用金库由于无力回收泡沫经济时以不动产为抵押所得贷款的坏账而被大型银行兼并了。曾经干过保险公司小包工头的十文字参与了T 信用金库的追债业务,所以对干融资业务的香取雅子记得很清楚。 雅子总是端庄地穿着好像刚洗过的灰色制服,坐在联网计算机终端前。她既不像别的女职员那样化妆,也不四下里媚笑,讨人喜欢。只默默地干着单调的工作,是一个本分而又难以接近的女人,保险公司的男人们对她都高看一眼。确实,她的业务娴熟,而且比任何人都冷静。 十文字对当时信用金库内部的人事关系不感兴趣,不过还是听到一些关于工作了二十年的老手——雅子被人敬而远之的传言。后来还听说她因此被公司第一个裁掉。十文字凭直觉意识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雅子的周围总是设置着任何人都不能接近的栅栏般的东西,就好像是她独自一人跟整个世界争斗的“标记”似的。身为局外人,又有无赖倾向的自己感到这一点不足为奇,物以类聚嘛。大概欺侮就是由没有“标记”的人引起的。 可是,这个香取雅子怎么会跟那个不良债权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呢?十文字觉得百思不解。 “哎,肚子饿了,去麦当劳吧。” 少女打断了十文字的思路,他又展开忘了读的报纸。 “等一会儿。” “报纸,到那儿再读不行吗?” “吵死了!” 十文字推开少女缠绕过来的胳膊,被标题吸引住了。因为一下子看到了“五藏村山”的字样,是关于碎尸案的报道。十文字的目光停在了“妻子弥生”这几个字上。好像从哪儿听说过。 “不就是那个保证人吗?” 当时正要仔细看时,保证人合同书被雅子夺去了,所以记忆不很深刻。的确,不就是这个名字吗?一起读报纸的少女突然大叫起来:“哎?我前几天刚到K 公园玩过。真可怕!”她兴奋起来,要夺报纸,“还有,当时几个滑早冰的家伙硬喊我过去看样东西。” “吵什么!闭嘴!” 十文字粗暴地抢过报纸,又从头细读。因为刚想起邦子在盒饭工厂上夜班。 这么说来,弥生的工厂一定也是那儿。对,就是那个保证人,没错。两人是同事。 尽管如此,被邦子托付的保证人的丈夫遭到碎尸又该如何解释?不是过于巧合了吗? 香取雅子之所以拼命夺回合同,是清楚弥生身上出了什么事。真后悔自己不该轻易递给了她。 “畜生。” 不过,且慢,十文字又读了一遍报道。报道认为搜查当局。从弥生的丈夫星期二那天没回家这事判断,其夫当天遇害后马上被碎尸了。假设如此,香取雅子为担心丈夫下落不明的弥生着想,来要回合同书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真这样倒也罢。那么,为什么邦子让自身有麻烦的弥生当保证人,弥生怎么就答应了呢? 如果丈夫失踪的话,应当很担心,没那个心思才对吧。 还有,雅子又在两人中间充当什么角色呢?那个凶娘们才不会轻易同情别人呢。十文字心里直犯嘀咕。 得仔细调查一下。十文字合上报纸,粗暴地扔到满是灰尘的地毯上。或许是对十文字的样子产生了恐俱,刚才默不作声的少女提心吊胆地捡起报纸,开始看电视预告。十文字深深地吸下一口气,从报道中,他嗅到了钱的气味。十文字兴奋不己。 现在的年轻人大多从街头的无人贷款机借钱,黑市银行很难赚钱。正愁着“百万消费者中心”明年可能倒闭,思量着干个职业介绍所什么的,却飞来良机。 好像面前就摆着一大摞钞票,十文字又做了一次深呼吸。 “哎,肚子饿了。到哪儿吃饭去吧!” 少女嗽着嘴说。 “好的,走吧。” 十文字爽快地答应,令少女吃了一惊。 五 弥生正处在人们的同情和猜疑的顶峰,就跟网球一样,在两种极端的感情之间被挥来挥去。而其本人,却束手无策,困惑之极。 武藏大和署生活安全科科长井口所表现的同情,从断定尸体掌纹跟健司一致的当夜,就好像变成了对弥生的怀疑。 “K 公园的碎尸,通过掌纹断定是您丈夫。失踪搜查转为谋杀移尸的调查,将由搜查一科和警视厅一科担当。因事件重大,在本署设立了搜查本部。还望夫人鼎力协助。” 尽管事先说过让弥生去警署,井口却再次出现在门前。从他的脸色中,再也看不到一丝上次来时注视院子里的三轮车时的悠闲、稳重,让弥生感到浑身冰凉。 但那仅仅是个开始。 晚上十点多,从武藏大和署一科和警视厅一科来了两个眼色跟井口明显不同的刑警。 “我是本厅的衣笠。” 自称衣笠、亮出黑皮证件的警察年近五十。身穿褪色的黑色鳄鱼牌凹领短袖运动衫和棉织西裤,矮个头,短粗脖子,年轻人打扮,乍看让人误以为是黑社会成员。弥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本厅,什么是一科。单是跟这样看似凶狠的男人对峙,就哆嗦不止。 另外,那个瘦削、短下巴的当地警察,就说了一句“我叫今井”。可以看出今井要年轻些,明显地对衣笠很客气,一切小心谨慎。 两人一进屋,就要求担心地站在女儿身旁的弥生父亲带孩子们出去回避一下。 父母傍晚时接到弥生的电话,大吃一惊,马上从甲府驱车赶来。父母出去了,带走了缠着要睡觉的小儿子和因恐惧而紧张的大儿子。他们一定做梦也想不到女儿会被怀疑,对他们来说,那是不可置信的灾难。 “夫人,调查取证中还请原谅。我们想问几个问题。” 今井先开口讲话。两个人一来到起居室,弥生就感到天花板低垂、沉重。她叹了一口气。健司这个讨厌的家伙终于消失了,母子三人的生活刚刚舒心。可此时弥生好像感到这两个男人的压迫,感到气闷。 “好的。” 弥生有气无力地说。衣笠闭着嘴,不客气地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弥生。如果被这样的男人恐吓,她可能马上会全部交待。弥生反射似的缩了缩身子。衣笠开了腔,满嘴烟味,声音却意外的柔和、尖细。弥生一下子泄了劲。 “夫人,只要您配合,保证能抓获犯人。” “是。” 衣笠舔着厚嘴唇,看着弥生的眼睛。可能是奇怪弥生为什么不哭。弥生犹豫不决,但她的泪腺已经枯竭。 “说说那晚上的事吧,听说尽管您丈夫没回家,您还是去了工厂。也真放心得下孩子,不怕发生火灾或者地震什么的吗?” 衣笠那狡猾的小眼眯得更小了。过了好一会儿,弥生才明白那是衣笠笑时的表情。 “总是……” 弥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如果说总是那样,已经习惯了,她又担心,那样不就说明两口子关系不好吗?弥生慌忙改口道:“他平时总是按时回家,只有那天回来晚了,所以我担心地离开家。不过,我回家一看,他没回来,当时就呆住了。” “呆住了,真的吗?为什么呢?” 衣笠从棉布西裤的屁股口袋掏出茶色塑料皮记事本,记下了什么。 “你说为什么?”弥生一下子来了气,“警察先生,您没有孩子吗?” “有。大孩子上大学,下边的女儿上高中。今井君呢?” “我家两个大的上小学,小的还在托儿所。”今井一板一眼地回答。 “那不就得了。他竟把两个孩子扔在家里,一个晚上也不管。所以,一开始我很生气。” 衣笠又记了些什么。今井似乎完全受衣笠支配,也打开了记事本,却只静静地听。 “是生您丈夫的气吗?” “这还用说吗?明明知道我要上夜班还晚回来。” “晚回来”,对健司的愤怒不由得冲口而出。弥生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闭上了口,接着又更正说:“……还不回来。” 弥生松了一口气,第一次感觉到健司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是自己杀的,内心深处总有个声音在说自己,弥生不理它。 “是吗?那样的事以前也有过?” “不回家的事吗?” “对。” “没有。只是偶尔喝酒回来晚了,在我上班之前赶不回来。不过,平常他都是急急忙忙地赶回来的。” “男人嘛,总有些应酬。那么,也有晚回来的时候?”衣笠得意地点点头。 “对。想到这,就觉得孩子们可怜。不过,他是个很疼孩子的人。” 弥生心中反对的声音在说,那人没有一次是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明知道我总是担心把孩子留在家里,等到最后一刻时才牵肠挂肚地去上班,却不想跟我照面,每次都故意晚回来。真是无情的男人,太无情了…… “那么,为什么对他第一次在外面留宿生气呢?一般说来,很担心才对吧?” “才一天左右,以为是到哪儿玩去了。” 弥生小声说。 “您跟丈夫吵过架吗?” “偶尔。” “都为些什么事?” “鸡毛蒜皮的小事。” “确实,两口子吵架都是为些小事。那么,我想再问一问那天的事。嗯,您丈夫早上跟平时一样去上的班?” “对。” “穿什么衣服呢?” “这个……普通衣服。夏天的西服……” 回答以后,弥生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没看到健司穿夹克。的确,回家时没穿,也没拿在手。上。说不定还在家里呢,或许是喝醉后丢在了近处。以前根本没在意。弥生感到不安,胸部如针扎般疼痛,喘气紧促,弥生强忍着。 “不要紧吧?”衣笠又眯缝了眼,跟严厉的外表相反,措辞温柔,反而让弥生更感到郁闷。 “没事,对不起。想起那竟是永别,一时悲伤。” “永别来得突然,所以令人难以接受吧。”衣笠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今井,“我们干这一行,都看不下来。是吧,今井君?” “是啊。” 两个人假装同情弥生。弥生明白他们就等着自己露破绽呢。 不能让他们觉察,必须独自忍耐,隐瞒到底。 因为事先进行了多次模拟演练,应当烂熟于胸了。尽管如此,一被怀疑的目光盯视,弥生就禁不住感到连胸口的青斑都被透视到了。甚至因为痛苦,简直想脱下衣服,把青斑亮给他们。 处境不妙。不知不觉中,弥生拼命握紧双拳,感觉好像空气中有肉眼看不到的“抹布”,如果拧一把,就有“意志”流出,保护自己。所谓的“意志”,此时就是努力获取自由的本能的工具。 “对不起,一时慌乱。” “没什么,没什么,都这样子,我们理解您的心情。夫人,您够坚强的,换了别人,准是又哭又叫,连话都说不出来。” 衣笠安慰弥生,等着下文。 “其次是白衬衣,还有深蓝色的普通领带。”终于,弥生冷静地说起那晚的服装,“穿着黑色鞋吧。” “西服颜色呢?” “明灰色。” “是灰色?”衣笠记到本子上,“厂家名还记得吗?” “厂家名不记得了。我家都是从三并那个便宜地方买衣服,衬衫也在那儿买。” “鞋也是在那儿买吗?” “不。虽然不知道厂家,也是在近处的批发店买的。” “是哪儿?”今井问。 “我记得是东京鞋类流通中心。” “内衣类呢?”今井又问。 “由我在超市买。” 弥生不好意思地说,垂下眼。衣笠制止住今井。 “唔,那个明天再细问,现在没时间了。” 今井作罢,似乎生气了。 “您丈夫早上几点上班?” “乘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去新宿的快车,每天如此。” “那么,就没再见面,也没打来电话,是吗?” “是。” 装作悲伤地捂着眼,弥生回答。衣笠好像才开始打量这个家。父母慌里慌张带来的画书及玩具散在屋里。 “可是,您孩子们到哪儿去了?” “父母带他们出去了。” “这太难为他们了。” 明明是自己叫他们出去的,衣笠看了看表,已将近十一点,抱歉地说:“我想他们大概在附近的家庭快餐店吧。” “是吗?那我们抓紧。” “您丈夫和您的老家是哪儿?” 今井从记事本上抬起头,问。 “丈夫家是群马。婆婆和大伯哥马上就要到了。我娘家是山梨。” “您婆婆知道您丈夫失踪的事吗?” “不,不知道……”弥生顿了一下,“还没通知呢。” “为什么?”衣笠嚓嚓作响地两手挠着短发问。 “怎么说呢?公司的先生说男人偶尔会出这种事,一定会回来的,最好别把事情闹大了。” 今井怀疑地看着本子。 “我问一句,夫人。您丈夫未归是星期二,即星期三早上不在。可星期三下午您就打电话说想提请搜查。实际上是星期四受理的。申请得那么早,为什么没通知婆婆家呢?一般情况下不得事先进行商量吗?” “啊,我们结婚时,双方父母反对,所以就疏远了,因此……” 衣笠问:“能谈一谈理由吗?” “说到理由,我父母没大看中健司,他母亲就故意闹别扭……” 实际上弥生跟婆婆不和,可以说几乎不走动。一想到婆婆今夜来到后不知会怎样丧失理智,弥生就感到发怵。虽然自己对健司如此绝情,是否会因她是健司的母亲,而在哪些方面表现出憎恨呢?正那么呆想着,被衣笠的问话打断了。 “为什么你父母没看中健司呢?” “这个……”弥生歪着头踌躇,“可能因为我是独生女,把结婚理想化了。 真不好说。” “确实,夫人很漂亮嘛。” “哪里的话,可不是这个原因。” “喔?是怎么回事?” 喂,说说看,对爸爸有什么不能说的。衣笠几乎要用这种父亲般的口气那么说。弥生渐感不快,没想到会问及这个。是不是想仔细调查自己跟健司夫妻间的事,无中生有,而后妄下结论呢? “结婚前,丈夫爱好赌博,什么赛马啦,赛车啦。虽是一时,好像还借款去赌,父母听说才反对的。不过跟我交往之后,都洗手不干了。” 听到赌博,两个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光。衣笠追问:“最近怎么样?” 弥生心中又生起疑虑,不知该不该说比九点赌博的事。雅子不是没不让自己说吗?想不起来她曾叮嘱过自己。如果说出比九点赌博的事,被打的事就可能露馅,很可怕。弥生沉默着。 “没关系,说吧。没关系的,说说看。” “这个……” “最近又开始了吧?您丈夫。” “可能是。他说过比九点牌什么的。”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觉察到这一点,弥生缩了一下身子,当然,她还没意识到因为这句话而奇迹般地获救了。 “比九点牌?知道在哪儿玩的吗?” “记得他好像说过是新宿。” 弥生有气无力地回答。 “啊,是吗?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么多,犯人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的。” “能见一见我丈夫吗?” 好像取证已接近尾声,弥生提心吊胆地提问。今井和衣笠都没提到那事。 “我们想由您大伯哥来确认,您去确实有点勉强。” 衣笠说着,从随身携带的破包里掏出一个纸袋子。然后取出几张切成8 分的黑白相片,跟耍扑克牌似的,避着弥生取出一张,放到桌上。 “实在想见的话,权且看看这个吧。” 弥生提心吊胆地拿起相片。相片上是塑料袋和乱糟糟的肉块,其中明显地有健司的手,指尖被削得黑乎乎的。 “啊……” 弥生瞬间感到的是对雅子的憎恨。她竟这样干,太过分了。虽然是自己杀死了健司并拜托雅子处理后事的,那样想对不住人家。可一旦看到健司的肉块,激愤就涌上心头,马上泪流满面,弥生趴到桌上。 “对不起,夫人。”衣笠拍着肩膀安慰,“虽然很难过,请节哀。为撇下的孩子们着想也要多保重啊!” 刑警们看到坚强的弥生哭起来,好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几分钟后,弥生抬起头,用手掌擦泪眼。确实一切已经混乱之极。邦子在这儿说的话是真的—— “你不会明白”,确实如此。自己曾想只当健司是去了某个地方,从此自己可以感到轻松了。 “没事吧?” “没事。对不起。” “明天请到警署来一趟。”衣笠边起身边说,“让我们再详细问一下刚才的事。” “……明白了。” 弥生呆呆地想:还有吗?还有吗?要问到什么时候呢?依然坐在那儿,慢慢翻动记事本的今井终于抬起头。 “对不起,忘了问一点。” “哎。” 弥生泪如泉涌,泪眼朦胧地看着今井。今井像观察什么似的凝视弥生的泪眼。 “是第二天的事。您从工厂回来是几点?告诉我们您那天的活动。” “五点半干完活,换完衣服回到家时将近六点。” “干完活就回来了吗?” 今井冷静地问。 “哎,通常是……”弥生的头脑因受刺激而昏昏沉沉,勉强区分着说了好还是不好,“通常是喝点茶或者聊一会儿天。那天因为丈夫没回家,很担心,所以急忙赶回来了。” “是这样啊。”今井点头。 “到家之后,睡了两个来小时的觉,然后把孩子送到保育园。” “那天下着雨,您开车去的?” “不,我家没车,我也不会开。我用自行车一前一后带着送去的。” 两个人又对视了一下目光:不会开车这一点对弥生有利。 “然后呢?” “九点半左右回来,在垃圾场前跟住在附近的太太站着聊了会天。然后洗衣服,收拾,到十一点又睡觉。一点左右我丈夫的公司打来电话,说他还没来公司,我当时很惊讶。” 弥生对答如流,心情又平静下来。虽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对自己刚才产生的恨雅子的念头感到非常内疚。 “明白了,打搅您了。” 今井郑重地道谢,“吧”地一声合上记事本。衣笠不耐烦地抱着胳膊等着。 两人在门口穿鞋,弥生送出来。凭直觉,弥生感到两人的猜疑正逐渐转为同情。 “明天见。” 两人带上门走了。弥生看了看表,健司的母亲和哥哥马上要到了吧?这次必须做好应付悲咽的思想准备。弥生咕嘟咽下一口唾沫。要想应付他们,只要自己也痛哭流涕就行了。弥生从跟警察的应对中学会了脱身之术。 不再困惑、混乱,环视死寂的家中,她发觉不知何时自己正站在健司死去的地方,弥生腾地跳起来。 第四章 黑色梦幻 一 今天好像又是个大热天。 佐竹光义抱着双臂,隔着百叶窗,从公寓二楼眺望外面。太阳光照射到的部分闪闪发光,照不到的部分就成为阴影。盛夏午后的街道,一切都被分成这两种颜色,包括绿化树闪亮的叶表和黑色的叶背,路人及其身影。人行横道跟晒化了似的,看起来弯弯的。佐竹想起鞋跟落到被太阳晒化的柏油路面时粘粘连连的感觉,咽了一口唾沫。 新宿西口的高层建筑群就在近处。被楼房侧面垂直分割的瓦蓝瓦蓝的夏日天空万里无云,充满了耀眼的白光,让人不能正视。佐竹反射性地闭上眼,可视网膜里残留的夏天景象,挥之不去。 佐竹关上百叶窗,尽量不让光线射进来。回视黑暗的房间,眼睛终于适应了。 有两间铺着六张半旧榻榻米的房间,被褪色的隔墙分开。在空调降温后的昏暗的房间正中,电视闪烁着银白色的光。除了电视之外,看不到别的家具。玄关旁尽管有一个小厨房,因为很少做饭,也没有锅和餐具。对于外表包装得富丽堂皇的佐竹来说,住处显得过于俭朴,乃至寒酸、跟居室一样,佐竹在自己的家里也不修边幅,白衬衫,露膝的灰色短裤,就是最自然的打扮。他清楚,如果自己从房间迈出一步,别人会如何看待店老板佐竹。佐竹卷起衬衫袖子,用自来水洗脸和手,水很温和。 佐竹用手巾揩过手和脸,在大彩电前盘膝正座。电视里正放映年代久远的配音美国片。佐竹不知所措地挠了好几次削得很短的头发,把视线从画面移开。不是想看电视,只是想沐浴什么意义也没有的人工电光。 佐竹厌倦夏天,不是怕热,而是厌烦充满了都市街道的盛夏气氛。以几乎把父亲下巴打碎的重拳把父亲击倒,冲出家门,是在高二暑假;发生改变一生的那件事也是在八月,在空调吼叫的高级住宅中的一间屋子中。 在充斥着废气和人们的热气的街道上,身体内外的界限就变得不分明了。街上的腐臭空气从毛孔渗入佐竹的身体,变脏,反过来又把佐竹膨胀的感情从体内排出,流到街上。对东京的盛夏,佐竹怀有恐俱,生怕自己会跟肮脏的街道同流合污。因此,在空调把热风吹到街道上,自己被侵蚀之前,最好对夏天敬而远之。 心情之所以变得这样,似乎是由于梅雨天完全放晴,进入了真正的夏天的缘故。必须尽早把夏天从这个房间赶出去。 佐竹站起身,到另一个房间,打开窗户。为了防止带着废气味的热风和噪音进来,佐竹又赶紧放下外面的套窗①,并关紧它。里面的房间马上暗下来。佐竹放了心,坐到变了色的榻榻米上。 这个房间里有一组西服柜子和叠得很整齐的被子。被子角简直就跟放了三角板似的方方正正。如果是内行人,或许会认为佐竹的房间就跟监狱似的。当然了,监狱里不会有电视机。 服刑期间令佐竹难受的,不仅仅是杀死女人的回忆,那个狭窄的矩形空间也让佐竹郁闷。所以,即使现在已获自由,他还是避开被水泥密封的房间,住在这样的旧公寓。此外,一直开着跟外界联系的门户——电视机也是那个原因。 佐竹又回到有电视机的房间,在它面前盘膝坐正。这个房间没有木板套窗,无法防止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透进来。佐竹关死电视声音,屋里响着通过附近山手大道的汽车轰鸣声和低沉的空调声。 ------------------------------------------------------------------------------ -- ①日本式房屋窗外一种防风雨的木板套窗。 佐竹点上烟,皱着眉,似看非看地盯着电视。现在是社会广角节目,男主持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单手拿着饮料,说着什么。好像是上个星期在公园发现的碎尸案的特辑。对此不感兴趣的佐竹,为了躲避外界汹涌而来的喧嚣,抱紧了头。 就好像看到了佐竹的样子似的,身边的手机响了。 “喂,喂!” 这是佐竹跟外界联系的又一部机器。佐竹犹豫了一下,才低声回话。为了忘掉尘封已久的往事,佐竹不想跟外界联系,可为了解闷又想揪住外界不放。骚动的心情使佐竹不快,虽然他厌烦盛夏的路面,但又不得不生活在城市。 “大哥,是我。” 是安娜打来的。佐竹看了看腕上的劳力士,正好下午一点。有日常工作在等着自己。大热天的,上街不上街呢,佐竹犹豫不决地问道:“什么事?去美容院吗?” “嗯。今天热,可以去游泳吗?” “……游泳?现在?” “对。一块儿去。” 佐竹仿佛闻到了游泳池里淡淡的漂白粉味和感觉到池畔飘着麝香油味的干燥的风。这跟佐竹极力回避的夏天不同,不过今天可不行。佐竹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夏天。 “已经不早了,歇班时再去吧。” “可星期天很拥挤呀。” “那没办法。” “去吧。你不想游泳?我可是想去。” “知道了,陪你去。” 佐竹下决心说。扣死电话,佐竹又点上一枝烟,仰起下巴,眯着眼,出神地看消了音的电视。 电视上正放映着一个表情紧张的女人,好像是死者妻子。她身穿洗得褪了色的T 恤衫和牛仔裤,头发扎着,几乎没化妆。佐竹凝视着那个女人的脸,因为她的脸庞意外地端庄。大概三十二三岁吧,略施粉黛还会有人喜欢。丈夫被害,不应该那么沉着。佐竹尽想这些没边没沿的事。滚动字幕“被害者山本的妻子”在画面下多次出现。佐竹对山本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反应。他连那晚把山本从店里撵出来、痛揍一顿的事,都忘到爪哇国去了。 比起这事,让佐竹消沉的是夏天午后的空气。当时如果预先警觉,那事就不会发生。如果没遇到那个女人,自己的人生会是另一番风景。那种不祥预感今天依然还存在于佐竹的心中。 十五分钟以后,佐竹戴上墨镜,快步走向月极立体停车场。远处飞奔的汽车,由于热气,看起来像屋景似的歪斜着。习惯了呆在黑暗房间的佐竹,很难适应街头的热气和强烈阳光的暴晒。佐竹用手抹去额头上冒出的汗,耐着性子等升降机把自己的车子叼下来。打开车门,发动车子,马上开了冷气。黑革的方向盘,跑起来之后,有一阵子还烫手。 佐竹习惯了安娜的任性。今天要去买服装啦,明天想换个美容院啦,给她找个兽医啦,安娜什么事都拖着佐竹。佐竹明白安娜在考验自己的爱情。简直像个孩子,佐竹一边开车一边苦笑。 按过门铃,就跟等在那儿似的,安娜马上开了门。头戴宽檐大黄帽,身穿同色的海滨服。安娜一边焦急地系鞋带,一边噘着嘴问:“怎么不早来?” “你突然提出要去游泳,我也没办法。”佐竹开大了门,从安娜房间流出特有的化妆品和狗臭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想去哪儿?” “不是说去游泳池吗!” 安娜一边从开放式走廊极力探出身子仰头看天,确认热天没变,一边大声说。 她兴奋得这就想跑出去,根本没注意到佐竹心情不快。 “去哪儿?是京王广场,还是新奥德尼?” “宾馆太贵,漫天要价。” “那去哪儿?” 佐竹边走边问。虽然横竖是佐竹掏钱,节俭的安娜也不允许浪费。 “区营泳池就行。两个人才四百块。” 去区营泳池的话,的确便宜,可人多嘈杂。不过对佐竹来说去哪儿都一样。 原本打算忍过夏天,倒不如干脆随安娜喜欢。他们乘上电梯。 泳池里满是小学生和青年男女。修成缓慢阶梯状露台的池畔顶端有树阴。佐竹坐到凳子上。。换了火红色泳装的安娜从更衣室出来,朝佐竹挥手。 “大哥——” 佐竹凝视着跑来的安娜那动人的躯体。除了在游泳池中显得皮肤太白之外,毫无瑕疵。胸部和臀部高耸,两腿修长。尽管大腿丰腴紧绷,整体线条却流畅、 苗条。 “你不游?” 安娜像要闻一闻水中的漂白粉味似的,边深呼吸边问。 “我在这里看你游。” “为什么?”安娜拉佐竹的胳膊,“来吧,来吧。” “我不去。你也快点儿游,一两个小时就得回去。” “那么短?” “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得去美容院呀。” 安娜做出执拗的姿势,而后好像死了心,跑开了。就要进泳池时,途中捡起了在地上滚动的大塑料球,跟一群小学生女孩子们玩起来。可爱的女人,佐竹微笑着说。他很疼爱安娜这样诚实的女人,单是跟她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不可否认,自己跟安娜一起时很和善。但是,安娜也不能排解突如其来的夏天带给佐竹的烦恼。佐竹闭上了隐在墨镜后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睁开眼,他却找不到安娜在池畔戏耍的身影了。在喧嚣着水的飞溅声和孩子们尖叫声的五十米泳池中,有一条白色手臂朝自己用力挥舞。安娜以为佐竹认出了自己,就以笨拙的自由式泳姿沿纵向游起来。追逐着安娜笨拙的泳姿,佐竹看到跳台下一个年轻男子向游到身边的安娜打招呼。佐竹闭上眼。 安娜回到佐竹身边。全身滴着水珠,一边束着湿亮的黑发,一边回顾泳池。 刚才的那个男子朝这边张望着。他的长发在后面扎着,一只耳朵上戴着耳环。 “他在看你呢。” “嗯,刚才他冲我打过招呼。” “干什么的?” “说是乐队队员。” 安娜假装不关心似的回答,眼睛却像窥视佐竹的反应似的盯着他。佐竹凝视着从安娜的手上、腿上滚动下来的水珠。他感觉到了年轻和美色。 “你可以跟他游一会儿,还有时间。” “为什么?” 安娜失望地看着佐竹的脸。 “他不是邀请你了吗?” “佐竹哥,你不生气?” “不生气啊,只要来生意。” “啊,是吗?” 安娜那孩子似的天真烂漫消失了。她扔下浴巾,朝坐在池畔无聊地仰视天空的男子跑去。那男子喜出望外,要确定佐竹真意似的回过头来看。 回去的路上,安娜沉默无语。 “喂,安娜,”佐竹主动问,“顺路去美容院吗?” “好的,不过不用来接了。” “为什么?” “我自己乘出租车回去。” “是吗?那好吧。我洗个澡后就去店里。” 在常去的美容院那儿让安娜下了车,佐竹就在山手大道飞奔起来。太阳微微西斜,夕阳迎面射过来。夏天的傍晚,让佐竹想起一件事。那件事太过震撼,连自己都感到恐惧。在房间时那种难以忍受的闷热又在体内复苏,佐竹凝视着人行横道上拖着长长人影的新宿街道,无法遏抑的焦躁又杀回来了。 那夜,佐竹在美香一露脸,错把佐竹当作客人的女招待们都围向他。强颜作笑后,知道是佐竹,都一副无趣的表情。 “怎么!到了夏天淡季吗?” 快速地环视冷清的店堂后,佐竹对陈经理说。 “不久就会好的。” 陈慌忙撸下卷起的白衬衫袖子,回答着。蝴蝶领结歪着,黑裤子上尽是褶子。 看不惯邋遢相的佐竹,粗暴地拽住陈的蝴蝶领结。 “喂,注意着装!” “对不起。” 看到佐竹不高兴,女掌柜丽华从厨房走出来。今天她穿着黑裙子,戴着珍珠项链。看到这身丧服似的装束,佐竹阴沉下脸。 “佐竹先生,很对不起。今天太热,比平时稍差一些。” “不是稍差一些吧?打过营业电话了吗,丽华?同伴谁也不在?让人难以置信。”佐竹环视店内,看到店中花瓶里的花还耷拉着,大为恼火,“喂,花瓶!” 佐竹一向稳重,不让店员窥视自己的内心,而使店员心生敬畏,唯独今夜却一反常态。害怕气势汹汹的佐竹,陈赶紧朝身边的大水晶花瓶跑去。里面的土耳其桔梗全部蔫了,紫色的花头耷拉着。女招待们默不作声,盯着花瓶和佐竹。丽华讨好佐竹,说道:“大家都说,不久就会时来运转……” “即使相信这话,在这儿坐等,客人也不会送上门来。出去拉客!” “照您说的办。” 丽华满面带笑地答应着,其实天那么热,不可能马上就出去拉客。佐竹压着火,再次环视店中,总觉着店里少了什么,是安娜不在。 “哎,安娜怎么了?” “安娜呀,她歇班。” “为什么?” “刚才来电话说在泳池晒的时间过长,不舒服。” “真拿她没办法。知道了,过一会儿我再来。” “明白了。” 丽华舒了一口气,回答着。同时,店里的气氛也缓和下来。佐竹憋着气,走出“美香”。 歌舞伎街夜间的热气马上包围了佐竹。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了,整条街道还跟蒸笼似的,气温和湿度都没降下来。街道就跟浑身毛孔堵塞、满是污垢的中年男人似的,热量憋在体内,连汗都流不出。佐竹长叹一声,比平时缓慢地登上了楼外台阶。店里的纪律太松弛了,必须整治一下。 “辛苦了。” 佐竹推开“娱乐广场”的门,低声慰劳看到自己后跑过来的国松。看到几个工薪族客人在玩,佐竹放心了。 “晚上好,佐竹先生!今天来得很早啊。” 说完,国松吃惊地打量佐竹的全身。因为银灰色夹克上早就渗出了汗渍。觉察到国松的视线,佐竹脱下夹克。黑色的丝绸汗衫也已湿透,贴紧肌肉发达的胸部。 “这里热吗?” 国松接过佐竹脱下的夹克,陪着小叫问。 “不热,这样就行。” 佐竹吐出一口气,掏出香烟。一个等着上台坐庄发牌、正在大比九点台进行练习的年轻庄主,看到佐竹湿透的衬衫,微微地皱了一下眉。佐竹很看不惯那个眼色。 “那个新手叫什么名字?” “叫柳。” “告诉他,我们是为客人服务的,要注意眼色!” “是。” 对佐竹少有的不快,国松保持着距离,退下。佐竹站着抽上一支烟,马上有兔女郎来撤换烟灰缸,佐竹又开始往新换的烟灰缸里弹灰。员工们隔得远远地围着佐竹,对佐竹的一举一动比对客人更小心。自己的店,不知为何竟没有自己的立身之处。这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佐竹先生,可以吗?” “什么事?” “请到办公室来一下好吗?” 跟在穿着夜礼服的高个子国松后面,佐竹走进店里的小房间。那儿放着桌子和保险柜,大体成了国松的办公室。 “这是客人忘下的东西。怎么处理?” 国松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灰色西服。里间,刚脱下的佐竹自己的银灰色夹克挂在衣架上。 “这是什么?”佐竹拿起西服,是夏天的毛织品,一眼就看出是便宜货,“没来取?” “这个……请看这儿。” 国松翻出西服名字。有缝纫机用黄线绣下的“山本”二字。 “山本?” “您忘了吗?对,就是上星期赶出去的那个家伙。” “啊,那小子。” 佐竹想起了把那个死缠着安娜的男人赶跑的事。 “没来取。怎么办?” “扔掉算了。” “能行吗?以后不会落埋怨吗?” “他不会来的。假设来,说没有就行了。” “好的,明白了。” 国松歪着头,不大赞成,但也没再说什么。接着,佐竹又跟国松谈了一会儿营业情况,才走出办公室。为了讨好佐竹,国松紧随其后。店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个好像干接客行当的年轻、妖艳的女孩,正在那儿玩。看到她们在日照沙龙晒出的人工肤色,佐竹想起了安娜。 “我去看看安娜,过会儿再来。” 国松默默地点头,脸上流露出的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并没逃出佐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佐竹感到:是否丽华、美香的女孩们、娱乐广场的员工们都已知道了自己的过去,因此,从内心害怕自己呢? 佐竹拼命自我掩饰、小自翼翼封闭的黑色梦幻,别人听了,一定会吓破胆吧。 不过,那件事的真相只有佐竹跟那个女人知道。实际上,谁都不知道佐竹当时渴望什么。二十六岁就明白了那事的佐竹背负着孤独。 安娜的房间看来有点怪。佐竹按内线对讲机,一直没人应答。佐竹在门前掏出手机时,安娜终于搭腔了。 “……谁呀?” “是我。” “……是大哥?” “唉,没事吧?露头让我看一看。” “嗯。” 听到开保险锁的声音,佐竹感到奇怪,安娜一直不上保险锁的。 安娜露出了脸,穿着短裤和T 恤,面色苍白。佐竹看到门厅地板上放着流行的轻便运动鞋。 “是白天那个小子?” 安娜追着佐竹的视线,脸色都变了,没有答话。 “找个男人玩玩也没什么,不过,别旷班。别纠缠太长。” 佐竹的话,好像打击了安娜,她后退一步,抬头看佐竹。 “大哥,你真没有什么想法?” “唔……” 眼看着安娜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佐竹感到很为难。安娜即使离开酒吧,自己仍然会喜欢她。不过,自己仅仅是把她作为喜欢的对象拥有而已。跟安娜的关系,对佐竹来说,就跟覆盖身体的皮肤一样,是极其表面的东西。 “不要旷工。” 如果安娜为这事要求转店就麻烦了,佐竹尽可能温柔地关上门。 回去的路上,佐竹焦躁不安,不知为何今天一切都不顺当,预感到有被揭老底的危险。佐竹紧闭心扉,严加防范。佐竹没再去“美香”,直接去了娱乐广场。 为他开门的国松问道:“安娜怎么样?今天不来了吧?” “没什么,她说明天上班。” “是吗?您瞧,下面可热闹了。” “真的?” 听到这话,佐竹放心了,开始查点客人。总共有十五人,工薪族占了一半,其余明显是从事接客行业的男男女女,其中半数是常客,总算开始热闹起来了。 佐竹很满足,接下来沉思如何讨安娜欢喜。如果为这事提出转店,那就麻烦了: 恢复了冷静的佐竹正开始思考善后方法,门开了,走进来两个客人。是穿着名牌短袖衫的中年男性。两个人好像都多次在哪儿见过,就是记不起来。是上班族,还是个体老板?不过,他们的目光敏锐,跟常人不同。对总能轻易地估量出客人身份的佐竹来说,这种情况很少,竟然猜不出是何许人。 “欢迎光临。” 国松满面带笑地迎接,领到内间。然后应客人的要求,开始说明规则和游戏方法。解释完毕,默默注视着他的男子从怀里掏出黑色证件,亮了亮,镇静地说:“我们是警视厅保安科和新宿署的警察。这个俱乐部的经营者是谁?请大家都别动!” 整个店突然凝固了,鸦雀无声。只有国松知道上了大当,咬着下唇,瞥了佐竹一眼。 (畜生!是暗探。) 从一大早感到的预感就是这个吗?似曾相识的竟是警察。佐竹直想笑,为了忍住不笑,摸紧了比九点牌的筹码。 二 在取证室,当新面孔的刑警进来自我介绍时,佐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本厅一科的衣笠。” “这是怎么回事?” “还问怎么回事。”衣笠笑了,他是个让人讨厌的男子,身躯粗壮,有着刑警滴水不漏的目光,“想问一问你跟另一个案件有关的情况。” “你说案件,是什么事?” 原以为是警察怀疑私开赌场,结果自己被拘留了两个星期。而且这次竟还是一科出面,这是为什么?佐竹内心确实吃惊,不过这时还心存侥幸。 “为什么一科出面?告诉我。” “碎尸案。” 衣笠身穿洗得发白了的黑敞领半袖衬衫,在胸前擦着了一次性打火机,然后用打火机的强焰部分点着烟,香喷喷地抽了一口,注视佐竹。 “什么碎尸案?” “脸都变青了吧。” 佐竹穿着请丽华送来的蓝衬衫。尽管佐竹不喜欢这个颜色,因为原先穿的那件黑丝绸衬衫已被汗水湿透了,只好换上了。可是,穿上这件衬衫,显得脸色不好。佐竹笑了。 “不对。” “什么不对?还笑!可恶,你这个家伙,油嘴滑舌的。” 佐竹厌烦地冲旁边新宿署的刑警耸了耸肩。那人被衣笠占了先机,只是苦笑。 “在拘留所里呆惯了,胆量越来越大了,是吗?” “喂!等一等,到底是什么事?” 佐竹慌了,莫名的恐惧袭来。不是暗探。佐竹愕然了,原以为枪打出头鸟,自己被捕是由于打击赌场,这才发觉是一科插手干的。现在因别人意外的失误自己被抓住脚脖,掀翻在地。他很清楚:一旦倒地,就跟双脚陷进流沙里一样,不是能轻易起身的。 “怎么样,佐竹,你的反应太迟钝了吧?到你那儿去的客人中有个山本健司的吧?他就是被害者,你知道吗?” “山本健司?不知道。” 佐竹摇头。从取证室可以看到西口的高层建筑群,还有被高楼垂直分割的夏日天空。阳光很强烈,佐竹闭上眼。新宿警署的旁边就是自己的公寓,佐竹想赶紧逃回那个昏暗的房间。 “那么,认识这个吧?” 一从手边皱巴巴的商场的纸袋中,衣笠取出一件灰色西服。看到那个,佐竹“啊”地叫出声来。那是在调查当晚,国松问起时,自己指示他扔掉的衣服。 “认识。那是客人忘的东西……” 佐竹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叫山本的混蛋客人就是碎尸案的受害者吗?这么说来,似乎从报纸或者电视上看到过山本这个名字。事情不妙,真是有口难辩。 刑警们不怀好意地凝视佐竹。 “告诉我们那个客人怎么了?喂,佐竹。” “不知道。”佐竹摇头。 “不知道?当真?” 衣笠一副娘们腔,露出冷笑。可恶的家伙!佐竹感到血冲头顶,头脑中一片空白。不过,自出狱以来一直不曾挣脱自制缰绳的佐竹忍耐着。 “我真的不知道。” 衣笠从鼓鼓囊囊的屁股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慢腾腾地看着。 “七月二十日星期二夜间十点左右,在娱乐广场的出口附近,几个人看到你和受害者殴斗。是你把受害者痛打一顿,从台阶上踹下去了吧?” “可能是。” “可能是?那么,后来怎么处理的?” “不知道。” “不会不知道吧?此后受害者就失踪了。你又干了什么?在哪儿干了什么?” 佐竹搜索记忆。那晚的事一点儿也不记得了,觉着好像回了家,又好像留在店里。佐竹选择有利的说。 “呆在娱乐广场。” “胡说!员工们可是异口同声地说你回去了。” “是吗?那么我回家睡觉了。” 衣笠厌烦地抱起胳膊。 “到底干什么了?” “回家睡觉了。” “你不是经常呆到打烊吗?为什么单单那夜回家了?不是很反常吗?” “那晚很累,所以回家早睡了。” 确实如此。佐竹想起在那之后,哪儿也没露面,回家了。并且是看着电视睡着的。真后悔没呆在娱乐广场,不过没卖后悔药的。 “一个人睡的?” “当然了。” “为什么累了?” “一大早就去了弹子房,此后又送女招待们,还跟我的经理国松商谈了很多,忙活了一整天。” “跟国松谈什么?是如何处理受害者吧?国松可是这样说的。” “不对。我怎么会干那样的混事呢?我的店只是俱乐部和娱乐场。” “你不要自作聪明!”衣笠突然高声恫吓,“你小子有前科,还说什么单单是俱乐部和娱乐场!而且你的前科不是把女人玩弄致死吗?捅了多少刀,二十还是三十?并且是边强奸边捅的。很爽吧?佐竹!简直是魔鬼。我仔细查阅了你的调查笔录,惊出了一身冷汗。像你这样的畜生怎么七年就放出来了?!我怎么也想不通。给我解释一下!” 佐竹感到有浓汗从毛孔中流出,就如地狱中油锅的盖子似的,重重封闭的过去,现在被硬撬开了。那个索命女人的面孔又在眼前闪现。佐竹的黑色梦幻再度复苏,冰凉的手直想挠背。 “怎么?你出汗了,佐竹。” “不,这是……” “招供吧!招了就轻松了。” “不。我再也没杀人,我反省了。” “谁都会这么说。不过,快乐杀人还会重复的吧。” 快乐杀人,受这话打击,佐竹与衣笠那双自鸣得意的小眼对视。不是那样! 他想喊。之所以感到快乐,是因为能够跟那个女人共赴黄泉。那一瞬间,我甚至对那女人产生了爱情。正因为如此,那女。人才成为我终生的女人,束缚着我。 杀人本身绝不是快乐的,更何况无法用快乐这样简单的字眼来形容。 但是,佐竹却这样回答,低下头。 “……不对。” “好吧,你就顽固吧。我会抓紧搜集物证,让你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衣笠跟抚摸动物似的,嘭嘭地敲打着佐竹肩膀周围的肌肉块。佐竹扭动了一下身子,以避开衣笠那满是竹刀茧子的厚手掌。 “真不是我。我只是告诉那个男人别再来作客。他纠缠我店里最受欢迎的小姐,我警告他放手。那以后怎么样了,我现在才知道。” “说警告只是你的措辞吧?” “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小子自己想想吧。休想蒙混过关。” “求你别乱说。” “什么乱说!你杀过女人,现在又拉皮条,殴打客人,而后碎尸,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的眼里简直就没有警察。真是无法无天!” 佐竹不作声。衣笠又打着打火机,随着烟雾吐出一句话。 “佐竹,找谁碎的尸?” “哎?” “你的店里也有中国人吧?给他们的组织多少钱会揽下这个活?是按市场价吗?跟做醋鱼饭卷似的吗?现在的市场价是多少?” “那样的事我想也没想过。” “周刊上登着碎尸一人是十万左右。那么说来,你的零花钱可以雇十个人了。” 对他的奇思妙想,佐竹禁不住笑了。 “我可没那么多钱。” “据说你不是开着奔驰吗?” “装个样子而已。我可不会拿钱干混事。” “要是想到可能再次入狱,多少钱也会出的。这次可能是死刑。”衣笠认真地说。 佐竹知道自己已经被他们踏翻在地。他们真的以为是自己杀死他,然后找人碎尸的。以后该怎样重新爬起来呢?除非运气好,否则很难。佐竹的。脑子里浮现出了狭小的矩形的牢房,因为恐惧,又流出了冷汗。这时,一直静观衣笠问话的刑警开口了。 “佐竹,你替山本夫人想过吗?她可是在盒饭工厂上班挣钱养活孩子的。你不觉得她可怜吗?” “夫人?” 佐竹回忆起偶然看到的社会广角节目中播放的被害者妻子。对于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来说,妻子却格外漂亮。 “还有两个小孩呢。你小子没有孩子可能不知道,以后他们可怎么过日子啊。”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刑警反驳佐竹:“真的没关系?” “真的。” “你能这样说吗?” “怎么不能?真的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衣笠咬着下唇,观察两个人喋喋不休的对话。佐竹对他的视线感到不快,还眼瞪他。佐竹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说不定犯人就是那个妻子。假设丈夫突然失踪,而后被发现碎尸,妻子此时会那么沉着吗?就像想吃蛤蜊肉却咬碎了沙子似的,佐竹拼命回想看电视时的不和谐感。那个妻子脸上刻着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的某种东西,或许那就是自信感。 并且,山本迷上安娜,每天自掏腰包去“美香”。从妻子的穿着看来,根本没有那样的财力吧?假设如此,妻子恨丈夫非但没什么奇怪,而是理所当然…… “佐竹,想什么呢?” 受到衣笠揶揄似的挑衅,佐竹不由得说:“他妻子怎么样?她是清白的吗?” 衣笠情绪激动起来。 “那不劳你小子费心,佐竹!受害者的妻子既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又没有同犯。你小子倒是可疑得很。” 从他的话看来,佐竹明白了衣笠根本就没把那个妻子列为搜查对象。衣笠认为自己可疑,一个劲儿冲着自己来。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不过处境对自己不利。 佐竹因为后悔,咬紧了牙。 “对不起,我多嘴了。不过,我真的与这个案子没牵连。我发誓。” “真是胡说啊。” “你小子才胡说!” 佐竹冲取证室的桌子。底下吐了一口。衣笠耳朵很尖,听到这话,马上用硬胳膊肘捣了一下佐竹的太阳穴。 “佐竹,别目无警察!” 说真的,佐竹可不敢小看警察。他们如果想给你捏造罪名,多少都能造出来。 自己就是他们的猎物。佐竹因恐惧而颤抖,同时也满腔怒火。一旦自己能从这儿走出去,一定要亲手报复犯人,否则不足以泄愤。首要目标就是山本的妻子。 这样一来,“美香”和娱乐广场可能就完了。洞察世态人情的佐竹从心底感到遗憾。出狱十年,惨淡经营才到今天这一步,竟碰上这事。最终还是栽到“夏天”手里了。佐竹深感天命不可违,叹了一口气。 房间突然暗下来,看窗外,黑云翻涌,大棒树的绿叶在大风中招摇,是傍晚要下雷阵雨的气氛。 当夜,在拘留所,佐竹梦见了那个女人。 女人横躺在佐竹面前,苦着脸央求,“医院,医院……”佐竹把手指插到被自己捅开的女人腹部,扑哧扑哧地直插到根部。不过女人好像没有任何感觉,嘴一张一合,轻声自语似的一直说着“医院,医院……”佐竹的手直到手脖子都被血染红了。佐竹在女人脸上擦去手上的血。被自己的血染红的女人漂亮之极,让人以为简直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医院……带我去。” “来不及了,你死了心吧!” 女人听到这话,以意想不到的力气抓住佐竹满是血的手,朝自己的脖子上拉。 她求佐竹赶紧杀死自己。佐竹用满是血的手抚摸女人的头发。 “等一等。” 看到女人脸上深深的绝望,佐竹的心因为怜悯和欢悦而紧缩。等一等,先别死,我要让你跟我一起达到高潮……佐竹用力地抱紧女人,因全身是血,滑溜溜的。 佐竹醒了。浑身是血。不,以为是血,其实是大量的汗。佐竹环顾四周,敲诈支票的男子假装熟睡,神情紧张。佐竹不理他,在黑暗中悉悉索索地起身。他因十年来再次梦见那个女人而兴奋。女人的灵魂还在周围飘荡吧?佐竹凝视黑暗,想再见她一面。 三 那是四年前的冬天,安娜平生第一次乘上日铁时的情景。 傍晚时分,车内混杂,尚不习惯的安娜简直像混入的异物,被别人肩膀和行李碰撞,不知何时被挤到了车中间。好不容易才分开人群,抓住吊环,眺望窗外的景色。桔红色的冬日夕阳马上就要落山。与那辉煌相反,车站和建筑物投下一片片黑影,几乎没形成具体的影像,飞一般地从视线里消失而去。能分清要去的车站吗?在那儿能顺利下车吗?受不安驱使,安娜多次回视车门口。 那时,如同雨过天晴的夏日清晨,从地面升腾起一片雾霭,安娜听到这里那里响起上海话。近处有同胞,安娜放了心,环视人脸,定耳细听,原来全是日语。 日语和上海话,两种语言的发音相似。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安娜突然被只身在异国的寂寞席卷。脸庞和语音那么相似,自己却独自置身于谁也不认识自己的世界。 安娜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太阳已经落山,天黑下来。玻璃窗上,映出一个穿着过时大衣、瞪着大眼睛的姑娘。无意中看到自己身影的安娜,感到一种窒息,绝对的孤独,眼里涌满泪水。那时,安娜十九岁。 当然,在那以前,对于富裕的日本的畏惧和在这快节奏的大都市中独自一人的孤独,曾经多次交替出现,时而同时涌上安娜的心头,使她陷入不安。只是,那天的寂寥是十九岁以来的第一次。 如果是为了学习或者研修而来日本,多少受些苦或许可以忍耐。不过,安娜的目的只是为了挣钱,并且武器就是自身的青春和姿色。中国女性在日本想挣多少就能挣多少,被物色年轻女性的掮客说动了心,安娜率然来到日本。这轻率的举动使聪明认真的安娜此时情绪低落。从小就是优等生,原打算升大学,而今天自己却以日本男性为对象,想轻松地挣钱。这不是堕落又是什么? 安娜的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母亲是市场上的水果商。两人每天晚上都相互夸耀,相互报告自己的经商成果。他们通过智慧和机遇,出人头地,发了。可是,自己的“经商成果”可以向父母汇报吗? 虽然内心隐藏着出生在中国第一大都市——上海的自豪,以及自身美丽的自负,但是还赶不上以富裕社会为后盾的充满自信的日本姑娘。那种自信是安娜所不具备的。太不公平了。焦躁不安和自信心的丧失,加之寂寞,使安娜变成了缩手缩脚的乡下姑娘。 安娜到担当保人的掮客推荐的语言学校上课,夜间在四谷的俱乐部打工。 安娜埋头学习日语,不知是听力好,还是有天赋,很快能说只言片语的日语了。乘电车时只要集中精力,也能够听懂人们对话的大意。也能在大商场买像日本姑娘穿的那种感觉良好的衣服。不过,在那电车上感到的寂寞就像厚脸皮的野猫,赶走了又来,赶走了又来,不离安娜的身边。 总之,哪怕一分钱也想多挣,想早日回到上海。回上海后开个漂亮的时装店,自己也会成为富姐……安娜每天到日语学校上课,夜间在店里打工。不过,就像是嘲笑安娜的努力,安娜的奋斗毫无起色。物价很高的日本派生出很多意料之外的开支。安娜急了,因为还没攒够目标额的四分之一。不能就这样回去,可是又不想留在这儿。这种没有出路、闷闷不乐的心情,如同茶碗出现的微小裂纹似的,使安娜每天都很不安,是不知何时自己将要毁掉的不安。 就在那时,她遇到了佐竹。 佐竹不喝酒,但出手大方,被待为上宾。以前他来到店里时,看到店里人对他特别殷勤,每次都是卖座高的女孩陪他,安娜想他是跟自己无缘的客人。不过,这次,佐竹把安娜叫到自己的座席边。 “我叫安娜,请多关照。” 佐竹跟其他既腼腆又自视极高的客人不同,好像欣赏安娜的声音似的闭着眼,然后,又跟语言老师似的凝视安娜说日语的嘴角。安娜就像被突然指名的学生那样,几乎要站起来。 “加水白兰地行吗?” 安娜一边兑几乎全是水的苏格兰白兰地,一边偷偷抬眼打量佐竹的脸。三十七八岁吧?黑皮肤,短发,有点上挑的小眼,厚嘴唇,并不具有堂堂的男子风度,不过让人感到温柔,也可以说有魅力。但是服装太奢侈,跟粗犷的身体不般配,身穿潇洒的名牌黑西服,打着花哨的领带,手戴金色劳力士,拿着金色卡卢奇打火机。跟浮躁的服装相反,一双眼睛很优郁。 这眼是沼泽。安娜想起了何时在杂志上看到的哪儿的大山照片。位于高山顶峰的黑色沼泽。水混浊地沉淀着,像冰一样冷。在水草繁茂的水下,栖息着神秘莫测的生物。谁也不敢在里面游泳,也不能划船。一到晚上,就如同地表突然出现的空穴,积满黑沉沉的水,吸进星光,根本不让人发现它的存在。这个叫佐竹的男人,或许就是为了吸引别人的视线,不让他们窥视自己的沼泽,才偏爱漂亮衣服的。 安娜打量佐竹的手,没有一件首饰,看起来不像是体力劳动者的手,作为男人,那双手非常匀称。全然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人物,根本不像经商的,是不是传闻中的无赖呢?安娜既好奇又心存恐惧。 “是安娜小姐?” 佐竹说了一句,而后叼着烟,长时间盯着坐在面前的安娜的脸。尽管盯着安娜,他的沼泽中仍然是一潭死水,没有感叹,没有沮丧,不见任何颜色。不过,他的声音低沉,优雅悦耳。安娜真想再听一听那声音。 安娜看到佐竹叼起了烟,按店里传授的,拿起打火机,想给他点着,否则会被认为是没有眼色的女孩。因为慌张,打火机在安娜手中跳了一下,差一点掉到地上。看到这,佐竹的表情缓和下来。 “不要慌。” “对不起。” “有二十岁吧?” “是的。”安娜上个月刚在日本过了生日。 “这衣服是你自己买的?” “不。”安娜摇头。她穿着住在同一公寓的同伴给的鲜红色的低档裙子,“别人送的。” “我想也是,大小不合适嘛。” “那你给我买。”这话安娜还说不出口,只是尴尬地露出含糊的微笑。她根本想不到佐竹脑子里正把她当作纸做的试衣偶人,给她套上各种衣服,欣赏着。 “不知穿什么衣服好。” “安娜穿什么都好看。” 幼稚的客人会把心中想的事立刻脱口而出。不过连年轻的安娜都知道佐竹不会那样。 沉默了一会儿,佐竹边吸烟边问:“已经打量过我的脸了,认为我是干什么的?” “是公司职员?” “不是。”佐竹认真地摇头。 “那么是无赖吗?” 佐竹第一次轻笑起来,露出坚硬的大牙。 “虽然也不干好事,可不是无赖。我是女衒. ” “女衒?女衒是干什么的?” 佐竹从内兜掏出名贵的圆珠笔,在纸巾上写下“女衒”两个小字。安娜读完,皱起眉头。 “卖女人的行当。” “卖给谁?” “卖给想要那个女人的男人。” 是拉皮条吗?对佐竹过于率直的话,安娜感到心慌,沉默不语。于是,佐竹盯着安娜抓纸巾的指尖问:“安娜小姐喜欢男人吗?” 安娜歪着头。 “如果是出色的男人,就喜欢。” “怎样才算出色呢?” “成龙。香港演员。” “如果他喜欢安娜,希望我把你卖给他吗?” 安娜沉思后回答,“可以。不过,那绝对不可能。我可没那么漂亮。” 佐竹马上否定说:“不,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撒谎。”安娜笑了,还是不信。因为在这个店里她也排不到前十名。 “我从不撒谎。” “可是……” “没有自信是吗?到我的店里来的话,就能够成为你所期望的更漂亮、更出色的女人。” “可那不是卖淫吗?”安娜撅着嘴。 “不,那是开玩笑。我经营俱乐部。” 不过,如果是俱乐部,跟目前做的事没有什么区别。。对在日本持续打一种工感到空虚的安娜低下了头。佐竹一边看安娜,一边用长度很匀称的手指玩弄冰块开始融化的白兰地杯壁上形成的水珠。佐竹的手指摸过的地方,水珠就落下来,把茶托染黑。酒一点也没少,安娜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佐竹就是为了进行这个动作而放下杯子的吗? “你讨厌这种工作吗?” “不是。不过……” 安娜怯生生地回答,瞅了一眼在楼层上发号施令的女老板。佐竹跟踪着那视线。 “犹豫不决吧?你来不是为了挣钱吗?能挣钱就行。你身上惊人的才能还在沉睡。” “才能?” “嗯。漂亮就是才能,跟作家和画家的才能一样,那不是任何人都能拥有的,那是天分。作家和画家是天分加努力才成功的,因此你也必须提高你的工作能力。 那才是安娜小姐应该做的事,也就是说,当女艺术家。我是这样想的。而你却在耍懒哟,安娜小姐。” 听着这样的话,安娜几乎陶醉于温柔的声音里。很快,安娜严肃地抬起脸,因为她感到,佐竹说好话是想把她挖到自己店里。正因为如此,更得警惕,安娜提高了戒备心。佐竹好像看透了安娜的心思,笑了,随着深深的叹息,吐出一句:“真可惜了。” “不过,我可没有什么能力。” “你有。你不想改变人生吗?” “怎么不想呢?可是……” “如果想,就有能看到的东西。” “能看到什么?” “自己的命运。” “什么是命运?” “因为人总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东西,那就是命运。” 佐竹认真地说。可能是小费,他递给安娜叠得很齐整的一万日元。安娜察觉到佐竹说这话时眼里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安娜在接钱的时候,慌忙伏下眼帘。因为她感到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谢谢您。” “再见。” 说过这话,佐竹就好像对安娜失去了兴趣,把脸转到别处,冲经理做手势让再叫一个来。陪完了佐竹的安娜马上又被支使去照顾别的客人,她显得无精打采。 因为没给佐竹一个满意的答复,安娜想,他一定很失望吧? “到我店里会更漂亮”,安娜对说这话的佐竹产生了托付心理。如果佐竹说的是实话,真想看一看自己的命运。自己是不是坐失了改变人生的良机呢?安娜很后悔。 回到公寓,打开佐竹给的一万日元,里面写着“美香”的店名和电话号码。 对跳槽过来的安娜,佐竹教给她很多东西。 在客人面前要装作不大会日语,默不作声才让日本男性感到好控制。并且要积极地进行笔谈,汉字写得漂亮会被认为书法好,会让他们佩服,因为男人喜欢头脑好而态度谦恭的女人。接下来要对客人讲自己正在上学,是为了挣零花钱而打工,说到底自己还是个学生。即使男人明白那是撒谎,也会产生经济优越的错觉,因疼爱而肯出钱。不能忘了,要若无其事地说出自己是来自上海,是大家闺秀,这样会使男人更放心。从男人喜欢的化妆方法到服装的选择方法,佐竹时刻不离地指导安娜。 这就是日本男人,跟认为女人理应自食其力的上海男人们大相径庭。虽然明白却心存疑惑的安娜,干脆把佐竹教的东西作为工作技术,这样一想很快就掌握了。因为意识到不是自身变成了这样的女人,而是作为职业来表演,说到底是为了挣钱。这一定就是对得起父母的“商业成果”。并且安娜确有佐竹所说的才能,越表演,安娜的美色越具有多重的迷人光环。佐竹的眼力确实非同一般。 安娜不久就成了“美香”的头号女招待。有了人缘就有了自信,有了自信就有了在这条道上生活下去的思想准备。安娜终于能够把野猫永远地赶走了。 安娜开始管佐竹叫大哥了。佐竹也投桃报李,对安娜呵护备至,毫不掩饰对她的疼爱。那时,安娜曾把佐竹不像对别的女孩那样给她介绍客人,认为是喜爱自己的证据。或许是读懂了她的心思,佐竹打电话说想给她介绍客人。 “给安娜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男人。” “什么样的人?” “有钱,还很温柔。行吧?” 那个男人当然不是成龙,既不潇洒也不年轻,但有的是钱。每次见面都给安娜一百万,要是见十次就是一千万,一年单这些就足够了。如果一直交往下去,安娜什么时候也一定会成为亿万富婆吧?当储蓄额超过预定目标时,安娜就把成龙忘到了九霄云外。 取代潇洒的影星潜入安娜心中的是粗犷的佐竹。安娜想进人那个沼泽,看一看底下栖息的生物。不,她是要亲手捕捉,就跟狩猎似的。安娜的心焦躁、亢奋,第一次见面那天,在说“人总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东西,那就是命运”这句话时的佐竹的沼泽中,自己快速窥视到的是什么东西?自己难道不能捕捉吗?因为自己对于佐竹来说,是特别的女人。 一旦想了解佐竹,安娜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获知佐竹的一切,因为佐竹谨慎地掩藏着自己。 佐竹不让任何人看他的房间。据陈经理说他偶然看到一个酷似佐竹的人,是在西新宿的一个旧二层公寓的前面。在那儿,陈看到的不是身着名牌服装的佐竹,而是一个穿着普通的不显眼服装的男人。那个男人穿着露膝的破裤子、露肘的毛衣,出来丢垃圾。看起来只是个劳累的上班族男人,看到散乱的垃圾,皱着眉开始打扫。陈对安娜说,当时很吃惊,同时也很恐怖。 “店主很有派头,即使不作声,也让人有依靠感。如果我看到的是真实的店主,反差也太大了。想到在店里的一举一动都是演戏,让人百思不解。为什么要演戏呢?为什么不能展现真正的自我呢?是不相信我们吗?如果不相信任何人,那就活不下去了。那岂不是也信不过自己?” 佐竹高深莫测,是一团谜。听到这话,员工们在害怕的同时,又被佐竹谨慎地不暴露自己深深地吸引。为什么?佐竹究竟是何等人物?大家各执己见。 但是,对陈所说的佐竹不相信他自己这一意见,安娜不赞成。安娜感到的,这是正处在恋爱中的年轻女性的忌妒。除了自己,佐竹还有心爱的女人。在那女人面前佐竹能毫不粉饰…… “大哥,你跟哪个女人住在一起?” 终于有一天安娜忍不住地问。佐竹吃惊地看着安娜,那一瞬间,竟呆住了。 安娜认为那是被说中心思时的逡巡,于是追问:“是谁?” “别瞎说。”佐竹笑了,然后就跟店里的灯关闭时一样,沼泽里的光全消失了,“我没跟女人住过。” “那佐竹哥讨厌女人吗?” 安娜听到没有谣传的女人,放了心,随后想到佐竹可能是同性恋者,又担心起来。 “喜欢着呢,最喜欢像安娜这样美丽可爱的女人,真像是让人难以置信的馈赠物似的。” 佐竹说着,抓过安娜细长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左手上,用右手抚摸着。安娜想,那动作就好像在确认工具是不是顺手,她感到佐竹所说的“喜欢”,只是男人对于女人的疼爱罢了。 “谁的馈赠?” “是上天给男人的馈赠啊。” “上天就没给女人馈赠吗?” 安娜说到了佐竹,但是,佐竹好像没听懂。 “怎么说呢,认为成龙那样的男人是上天给女人的馈赠就行了。怎么样?” 安娜还是纳闷儿。 “我觉着不对。” 不知为什么,女人总想触及男人的内心。当然徒有虚表的男人不在此列。想触及的灵魂只有一个,是跟自己的灵魂相呼应的。可是,佐竹所说的“可爱的女人”好像不具备灵魂,只是疼爱的对象而已。佐竹难道就不需要女人的灵魂吗? 如果那样,单是认为女人是可爱的,不是任何女人他都可以爱了吗?而对安娜来说,这个世上没人可以取代佐竹。安娜感到不满。 “那么,佐竹哥只要女人漂亮可爱就行了?” “除此以外,男人还奢求什么?” 安娜不再问了。因为她凭直觉感到佐竹的心受过伤害,她想佐竹过去可能吃过女人的苦头。她的心中涌起幼稚的同情,甚至天真地想自己难道不能抚平佐竹的伤痕吗? 不过,去泳池的那天,安娜的幻想破灭了。 安娜看到佐竹听从自己的任性。一起来了泳池,最初感到很高兴。但是当自己受到那个男人诱惑时,佐竹的反应让她很失望,想不到他竟然跟通情达理的叔叔似的眯着眼看。安娜后悔地想:佐竹全然不懂自己的痴心。因此作为对佐竹的报复,自己把初次见面的男人领回自己的房间。那是很少的一点点报复心理作怪,可是,看来佐竹没把自己作为恋爱对象,却这样说:“找个男人玩玩也可以,但不要旷工,不要纠缠太长时间。” 安娜一生都不会忘记说这话的佐竹。佐竹只把自己当作“美香”的商品、男人的玩物。自己之所以受他青睐,是因为自己照他教的那样表演,是个通人性的玩偶。 那晚,安娜失眠了。她意识到一度消失的茶碗的裂痕再次出现了。第二天,更大的打击在等着安娜。 “安娜,老板因为比九点牌赌博被捕了。你由于歇班,还不知道吧?” 陈打来电话。 “被捕,什么意思?” “被警察抓走了,还有国松和其他员工。据说今天临时停业。如果被警察盘问,要装作一无所知。” 陈说完,挂了电话。 安娜原打算见到佐竹后,问问他如何看待自己,甚至决定如果他的答复不满意就辞职。现在突然间无事可做,因此一大早就去了泳池,皮肤被晒得通红。 晚上,凝视被太阳晒得火烧火燎的皮肤,安娜不由得想起了昨天跟佐竹一起去泳池的事。自己认为佐竹真心当自己是商品,是不是有些无情?佐竹因为彼此年龄相差太大而犹豫,这也可能。作为证据,佐竹不是一直那么疼爱自己吗?自己不是被佐竹特别关照的女人吗?竟然不相信如此照顾自己、把自已包装到如此地步的佐竹,自己也太薄情了吧?安娜正直爽朗的性情这时占了上风,觉着愧对佐竹。如此一来,她突然怀念起佐竹。 第二天,被逮捕的娱乐广场员工们回来了。原以为佐竹马上也能被释放,却惟独他迟迟没回来,店也歇业一个多星期了。听说老板娘丽华前去探监,却接到佐竹提前放盂兰盆节假的指示。 安娜每天都去游泳,皮肤都被太阳晒得通红,变成光润的黄褐色。安娜的美貌更加艳光四射,擦肩而过的男人们都不禁频频回顾,在泳池有很多男人主动搭讪。安娜遗憾地想,佐竹一定会欣然接受自己的另一番美色,可惜他不在。 “安娜,我有话要跟你说,要紧的话。” 就在那夜,女老板丽华来到安娜的住处。 “什么事?” “关于佐竹的事,好像他要被长时间拘留。” 丽华用普通话跟安娜交谈,生在台湾的丽华不会上海话。 “为什么?” “这次逮捕他好像不是因为赌博。我也被调查取证了,似乎跟一起碎尸案有牵连。” “什么碎尸案?” 安娜赶开烦人地盘桓在脚下的狗。丽华点上烟,察言观色地看着安娜。 “你不知道?三周前发现了一具被肢解的尸体。被杀的就是那个叫山本的客人。” 安娜惊愕了,“山本?那个叫山本的客人,纠缠我的那个?” “就是。大家都很吃惊。” “真不敢相信……” 山本总是指名要安娜,一刻也不离开。坐在面前就抓过安娜的手,醉了还企图把安娜压到沙发上。使安娜害怕的,不只是他的那个执拗劲,而是山本明显流露出的寂寞。如果是玩乐,可以陪陪他,而寂寞的男人就恕不奉陪了。正乐得看不到他,甚至忘了他的存在。 “警察还要来你这儿,最好早些搬家。” 丽华像是要对安娜花了很多钱的房子估价似的,一边环视一边说二“为什么?” “警察怀疑因为山本太缠人,所以佐竹杀了他,还说是雇中国人碎的尸。” “佐竹哥可不会那样做!” “不过,在娱乐广场他揍过他。” “这个我听说了。……不就这些吗?” “不过,”丽华低声说,“佐竹杀过女人。” 安娜吃了一惊,嗓子很干燥,想咽唾沫,但是咽不下。 “而且不是普通杀法。我听说之后吓坏了。我想,要是听说过他干的事,店里的女孩子们都会辞职。” “……怎么个杀法?” 安娜想起了佐竹的沼泽底下闪烁的怪光。 “是以前啊,佐竹给黑社会头子当保镖时的事。那人是附近有名的黑社会头子,据说已经死了。他靠贩卖毒品、拐骗妇女卖淫大发横财。佐竹好像干些追回逃走的女人或者催债之类的工作。有一天,一个女人偷跑了,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偷偷跑到别的店。佐竹把那个女人捉住,关进房里,玩弄致死。” “玩弄致死是什么意思?” 安娜抑制不住声音的颇抖。她想起了孩提时代,全家人到南京旅游时,在那个战争博物馆看到的恐怖的偶人。佐竹的沼泽底下潜藏的竟是如此让人恐惧的过去。 “可惨了。”丽华明显地紧皱了一下描成半月形的眉毛,“不是人干的。剥光了不停地打,而后强奸。听说,为了使几乎绝气的女人再醒过来,用刀子在身上到处捅,而后又强奸那个血淋淋的女人。听说那个女人遍体鳞伤,牙也被打掉了,惨不忍睹。据说连那个黑社会头子都害怕了,从此疏远了佐竹。” 安娜发出长长地尖叫声。不知何时,丽华走了。只有可爱的长卷毛狮子狗歪着头,不停地摇着小尾巴。 “宝贝。” 回应安娜那温柔的呼唤,小狗高兴地叫了。安娜想起买这条狗时的事。因希望身边有个能让自己开心的东西,于是安娜去宠物店,从中选了这只最讨人喜欢的小狗。与此同时,安娜注意到男人喜欢女人,就跟自己喜欢狗一样。对于佐竹,安娜只是他的宠物而已。佐竹之所以疼爱自己,就跟自己疼爱宝贝一样。自己绝对进入不了佐竹的沼泽底。安娜哭了。 四 雅子家里来警察是在事件被大肆报道的第四天。 雅子早在工厂接受了刑警的调查,回答了简单的提问。她也已经想到早晚警察会到家里来,因为众所周知,在盒饭工厂雅子跟弥生最亲近。不过,雅子自信在自家浴室碎尸的事不会露馅,因为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帮助弥生。更何况她确信,他人根本不会推测那样的动机。 “您这么累还来打扰您,很对不起。我一会儿就走。” 叫今井的年轻人,是去工厂调查的刑警的搭档。或许他知道雅子她们上了一夜班,对自己上午的来访很是过意不去。雅子看了看表,刚过九点。 “没什么。您走了我再睡。” “是吗?不过,真是很不合规律的生活,对家人没有影响吗?” 雅子说话爽快,今井也直接切人正题。雅子戒备着,不能因为今井年轻而小看他。 “大家都习惯了。” “或许如此。不过,晚上最重要的女主人不在家,您丈夫和孩子会不担心吗?” “是呀,那有什么办法呢?” 能说自己是这个家庭最重要的人吗?雅子一边请今井到起居室,一边苦笑。 今井认真地说:“确实让人担心啊,男人这样还没什么关系。我认为女人彻夜在外让人担心。” 雅子自己也坐到桌边,茶也不沏,跟今井相对而坐。雅子想,刑警虽然年纪轻轻,奇思怪想却不少。穿着白色凹领短袖运动衫的今井并不理会雅子对他的看法,把手里拿着的浅茶色夹克悠闲地搭到椅背上。 “香取女士,就上夜班的事跟您丈夫有协议吗?” “协议?没有。不过他担心工作紧张,怕我吃不消。” 撒谎。良树对雅子的选择没说一个字,伸树那时已经不再开口和他们讲话。 “是吗?”今井费解地摇了摇头,打开记事本,“实际上被害者山本家也是这样。我很不理解,有正式工作的丈夫为什么不反对夫人上夜班呢?” 雅子因今井的话感到过于意外,抬头问:“为什么?” “首先,生活秩序颠倒了,跟家庭成员的时间错开了,彼此无法进行交流。 还有,说是上夜班,到底干什么,不得而知。如此说来,还是一般的白班更好。” 雅子吸了一口气,因为她觉察到今井怀疑弥生的男女关系。她意识到原来刑警想到那个方向去了。 “总之,我认为弥生因为有孩子才辞掉了白天的工作。她本人也说只能选择夜班。” “那个我听说了。不过,我总觉得之所以干夜班,是因为晚上有什么好处。” “我认为没有。”雅子止住话头。穷追不舍的今井表情变得郁闷,努力不表现在脸上。雅子接着说,“如果说有什么好处,那就是钟点费高百分之二十五。” “只限于此吗?” “当然,少干三个小时那么单调的活却可以得到同样的工资,夜班绝对是好。 如果时间允许。” “真是那么回事?” 今井似乎还想不通。 “或许您没打过工,不知道。” “因为是男人,所以没干过。” 今井认真地回答。 “如果您试一试,我认为理所当然地您想干报酬高一点、稍微轻快一些的活。” “黑白颠倒也不在乎?” “对。” “是那样啊?那么山本夫人为什么拼命工作呢?” “我认为是生活所迫。” “是由于她丈夫的工资无法养家糊口吗?” “我不大清楚,可能是这样。” “不是因为她丈夫放荡吧?也就是说,不单是为了钱,而是因为怄气,或者不想跟他照面?” “我哪知道那么多!”雅子斩钉截铁地说,“没听说过,我认为她也没那个闲工夫做这事。” “您说的闲工夫是……?” “就是您所说的怄气之类。她现在拼命养活孩子,拼命工作。” 今井点头。 “那是我说得过分了。对不起。只是,山本好像花光了两口子的积蓄。” 雅子装作第一次听到,表现出惊讶的神情。 “真的?为什么?” “根据现在的调查,发现了山本泡酒吧和参与比九点赌博的事。因为听说香取女士跟弥生女士在工厂关系最好,所以单刀直入地问您,山本夫妇关系如何?” “不知道,因为她只字不提。” “不过,女人们在一起不是经常相互发牢骚什么的吗?”今井怀疑地盯着雅子的眼睛。 “我想那也因人而异。她可不是那号人。” “确实,她是位很出色的太太。不过,据邻居反映,经常听到夫妇吵架。” “是吗?……我不清楚。” 那晚自己驱车前往的事,难道这个警察知道了?雅子不安起来,不由得去看今井的眼睛。今井就像估价雅子似的,静静地与她对视。 “据说山本女士的丈夫最近又开始赌博了,所以跟夫人关系不融洽。不过这是从她丈夫公司那儿听说的。山本好像跟公司的人抱怨过,说夫人最近动辄发火,不等到她上班不敢回去。可是夫人矢口否认,坚持说只有那天丈夫回家晚了。真奇怪。为什么要撒那样的谎呢?夫人没跟您说过那样的话吗?” “绝对没听说过。”雅子摇头,“那么,您是怀疑弥生吗?” 今井赶紧摆手,“说哪里去了!只是假设,换了是我,一定会大发雷霆。自己辛辛苦苦地上夜班,拼命工作,丈夫却拿着存款到酒店里泡女人,每天晚上赌比九点,输了就喝得大醉而归。难道不觉得自己拼命用碗盛水,而他人成桶挥霍吗?难道没有作无用功的失望感吗?这真是令人痛苦的事。一般丈夫舍不得妻子上夜班,希望她呆在家里,而山本女士的丈夫倒巴不得她工作,所以我认为他们关系不好。” “是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雅子一边装憨卖傻,一边讽刺地想:今井的猜测几近事实。 “您是说,山本夫人很有耐性?” “是的。” 今井从记事本上抬起脸。 “香取女士,在这种情况下,女人不找个情人什么的吗?” “我认为这也因人而异。阿山,她不是那号人。” “那么,在厂子里也没有交往的男士?” “没有。我肯定绝对没有。” 雅子断然否定。她感到今井想问自己什么问题了。 “那么在外面有没有呢?” “不知道。” 今井踌躇了一会,又问:“真的?其实那天晚上,歇班的男人有五位,其中没有跟山本女士交往过密的男人吗?”今井给雅子看自己的纪录。 看到最后一行有“宫森和雄”这个名字,雅子的担心加剧了,不过还是严肃地摇了摇头。 “没有。那人很认真。” “是吗?……” “警察先生,您是不是这样想:山本有情人,那个情人把她丈夫怎么样了?” “不,不,看您说的!”今井苦笑,“那样就多想了。” 不过,很明显,今井的想像是朝着那个方向。弥生有同犯,同犯是男人。认为那个男人帮助弥生杀人,而后处理了尸体。 “弥生呀,是个好妻子,也是个好母亲。我认为那以外的话不能用在她身上。” 雅子一边说,一边想这是事实。弥生确实是个贤妻良母。正因为如此,一旦得知健司背叛了,就跟夜叉似的把他杀了。弥生如果有情人,并且如胶似漆的话,大概不会有此结局吧?今井的思考颠倒了。 “真是那样?” 今井好像还抱有怀疑,不甘心地注视记事本。雅子站起身,从冰箱里取出麦茶,倒进玻璃杯子,让过今井。今井略施一礼,一饮而尽。今井的喉头在动,伸树的喉头,尸体的喉头,联想着这些,雅子盯了一会儿,移开视线。 “为慎重起见,再问一下。上个星期二的晚上也就是星期三的早上,您干了什么?” 今井把杯子放到桌上,干咳一声,看着雅子。 “我跟平时一样去了工厂,见到了弥生,跟平时一样工作,同一时间回来。” “不过,香取女士上班比平时晚了一些。” 看着记事本,今井若无其事地说。那晚,在马上就要迟到时她才赶到了工厂。 没想到调查得那么仔细。事出意外,雅子内心焦躁起来,不过仍旧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可能是这样。路挤,所以晚了。” “是吗?从这儿到武藏村山是开车吗?是停在那儿的那辆花冠吗?” 今井拿手里的圆珠笔指着门口。 “对,是的。” “那车是您专用吗?” “对。” 车厢打扫过,要是搞鉴定的检查一下或许还会发现什么。为了掩饰不安,雅子点着了烟,好在手没抖。 “上完班第二天干了什么?” “嗯……六点之前回到家,然后准备早饭,全家一起吃的。大家都走后,又洗衣服,又打扫卫生。九点过后睡下的,跟平时一样。” “那期间,跟山本夫人通过话吗?” “没有,只在工厂见过面。” “那晚上,山本阿姨不是打来过电话吗?” 一个意料不到的声音响彻起居室。雅子大吃一惊,回过头,见起居室门口站着伸树。雅子听到伸树开口,呆住了。今天早上伸树没起床,自己也没管他,彻底忘了他在家这回事。 “这位是……”今井沉着地问。 “……儿子。” 今井朝伸树点头致意,感兴趣地盯着伸树和雅子,问:“来电话大概是几点?” 雅子没回答,只是呆呆地凝视伸树的脸。想不到一年没开口讲话的儿子一开口就是电话的事。雅子不禁认为那是针对自己的报复。如果是报复,又针对自己的哪一点呢? “香取女士,”今井再次问,“香取女士,电话的事是雅子回过神来,”对不起,很长时间没听到这孩子说话了。“ 话题转到自己,伸树不高兴了,躬着腰,要出去。 “说的是……” “什么也没说!” 伸树抛下这句,嘭地关上门,跑出去了。 “对不起,这孩子高中退学以后,在家里从不开口说话。” 雅子以母亲的口吻解释。 “是吗?这岁数的孩子最让人头疼。我以前在少年科干过,很清楚。” “听到那孩子开口说话,所以吃了一惊。” “这件事很受刺激吧?” 今井很在行似的点着头,他舔着嘴唇,明显地可以看出想赶紧接上刚才的话题。 “电话的事,我记得是星期二晚上打来的。” “星期二晚上?是二十号吧。大概几点?” 今井追问。 “十一点多吧。”雅子作沉思状回答说,“说她丈夫还没回来,不知该怎么办。我好像告诉她,没关系,上班去吧。” “不过,那样的事有过多次吧?为什么只有那天弥生女士打来电话呢?” “没听说常有那样的事,听说一般十一点半之前回来。只是那一天,孩子缠人,很担心。” “那是为什么?” “不知怎么的,找不到猫了,孩子不高兴。” 雅子信口开河。这个以后得串供,必须记着。不过,因为猫的事是事实,所以没问题,雅子想。 “啊,是吗?”今井将信将疑。 这时,洗衣机洗涤完毕的定时器响了。 “那是?” “啊,是洗衣机。” “呢,能参观一下您家浴室吗?” 今并悠闲地说着站起身。雅子内心突然变得冰凉,微笑着点了点头。 “没关系,不过……” “没别的意思,我想改造浴室,正多方参照呢。” “是吗?好吧,请跟我来。” 雅子在前,把今井领到浴室。今井跟在身后,眼睛滴溜溜地打量整个家。 “这房子真好。刚盖的吧?” “哎,三年前盖的。” “哇,浴室好大!好极了。” 今井一边环视浴室,一边高声赞叹。雅子想,必须提防万一今井想到是在这里肢解健司的。 “您儿子一直在家吗?” 参观完浴室,在门口穿走了样的鞋子时,今井回头问。雅子撒了个小谎。,实际上伸树几乎每天准时外出打工。 “有时在,有时不在,很任性。” “是吗?”今井失望地咬着嘴唇,而后振作精神,明快地道过谢,“谢谢您,打搅了。” 今井走后,雅子马上到了二层伸树的卧室。从那儿能看到住宅前面的整条马路。雅子透过花边窗帘,眺望外面。正如所料,今井还没走,从对面平整出的住宅地基注视雅子家。不,注视的不是雅子的家,而是雅子的旧花冠车。 确认今井走后,雅子马上给弥生打了电话。这个电话,是自看报以来的第一次。 “喂,喂!”弥生低声回话。雅子舒了一口气。 “是我,能说话吗?” “啊,雅子!”弥生高兴地叫起来,“没关系!家里没人。” “您丈夫的亲戚呢?你母亲她们呢?” “婆婆被叫去调查取证了,大伯哥早走了,妈妈出去给我买东西了。” 弥生好像又找回了父母庇护下的舒心。 “真没人监视?” “真的。不知什么原因,刑警也不大来了。”弥生那么轻松,简直跟没事人似的,“据说,在歌舞伎街的娱乐场,找到了那个人的衣服。因此好像到那里调查去了。”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雅子放下心。不过对那个今井刑警还是放心不下。 “提防那个叫今井的刑警!” “啊,是那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知道了。不过,是个好人吧?” “什么好人?”雅子哭笑不得,“警察中会有好人?” “是吗?他们好像都很同情我呀。” 雅子对弥生的盲目乐观甚至感到愤怒。 “不过,你那晚打来电话的事暴露了。你打来电话说猫不见了,孩子不高兴。 我这么解释的。” “真高明。”弥生轻轻地一笑。听到她那么沉着,简直连自己杀人的事儿都忘了,雅子两只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所以,得统一口径。” " 不过,我觉着没事,我有这种感觉。“ “不要得意忘形。” “我知道。明天,‘社会广角’节目要来采访。” “葬礼刚完,就来采访?” “是呀。我不答应,对方坚持要来,就让他们来了。” “傻瓜,不能答应!不定是什么人看呢。”雅子责备道。 “我也不想让采访。不过,母亲出面,被对方说服了。说三五分钟就完事。” 雅子沉默了。确实应当让弥生也来处理尸体,现在她连自己杀人的事都快忘了。不过,这样对怀疑弥生的大众是好还是不好,雅子现在还没法下结论。 雅子对刚才伸树出卖自己耿耿于怀,真想不到一年没开口的儿子第一句话竟是向警察告发自己。雅子感到伸树不宽恕迄今一直保持着距离守护他的自己。 原以为自己对家庭尽心,对工作尽力了。然而,如果连儿子都不宽恕自己,说明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吧?没有一件事是想报复谁,而自己明显地被出卖了。雅子禁不住内心的动摇,用尽全力抓住了沙发背,手指深入柔软蓬松的羊毛布料。如果能掏干净,真想掏光它,控制不住的悲愤在雅子胸中咆哮着,寻找着发泄口。雅子闭上了眼,忍住呜咽。 看到没放衣物就旋转的洗衣机,雅子想到了生活毫无价值的自己。恐怕在家里也是白忙活。如果那样,自己的人生到底为了什么?为什么而劳动?为什么而活着?想到自己消瘦,憔悴,没有归宿,雅子满眼泪水。 或许正因为如此,自己选择了上夜班,白天睡觉,晚上工作。使身体忙起来,累得筋疲力尽,拒绝思考。过着跟家人颠倒的生活,却徒增愤怒和悲伤。良树和伸树,谁都救不了自己。 或许正因为如此,自己越了界。那种绝望是渴望另一个世界。雅子终于明白了刚才还不知道的自己帮助弥生的动机。不过,在越了界的世界里,又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呢?一无所求。雅子凝视还在抓着沙发、已经变白的手指。警察会来抓我,再加上想思索自己帮助弥生的真正动机,雅子的内心早已如乱麻一团。 听到身后几声关门声,雅子陷入彻底的孤独。 五 今井擦着汗,走在小路上,可以明显看出那原本是田间小道。 附近的一个角落里并排着因为开发而废弃的旧房屋。褪色的茶色镀锌薄铁板屋顶凄惨地卷起着。破裂的格子窗和生锈的水管,让人想像似乎这些房屋已经建成了三十年。所有的房子,如果点上一把火,马上就会熊熊燃烧,全是毛毛草草的木建筑。 警视厅的衣笠因调查山本健司失踪当天曾经露脸的歌舞伎街俱乐部和娱乐广场的经营者,一直泡在新宿署。不过,今井跟衣笠分手,决定单独调查。 衣笠瞅准娱乐广场的经营者佐竹有前科;今井感到弥生有让人不能释然的地方,无法用语言说明。只凭直觉,他总感到弥生好像拼命隐藏事情的关键,让人怀疑。 今井站在路中间,取出记事本,边看最初那页边思考。一群小学生湿着头发,好像刚从泳池归来,奇怪地打量今井,与他擦肩而过。 假设是弥生杀了丈夫,因为他们经常吵架,动机充分。发作性的行凶任何人都能理解。不过,弥生的个头,在女人中也是小个。自己毫发无损而行凶成功,除非在丈夫熟睡中或者烂醉如泥时,否则很难吧?不过,丈夫在新宿呆到十点,就是马上回家,到家也是十一点。酒也应当醒得差不多了。如果吵到要行凶的地步,邻居应当听得到。而且,也会把孩子们惊醒吧?在西武新宿线的电车里和车站,没人见过山本健司。调查不到他离开新宿后的踪迹,是什么原因呢? 假设弥生杀死丈夫,然后若无其事地去上班。那么尸体处理是谁干的?弥生家的浴室很小,也没发生露明诺①反应。 假设是工厂的某一位同事同情弥生,帮助处理,都是女人干的,并非不可能。 相反,许多碎尸案与女人相关。今井埋头读了不少以前跟碎尸案有关的资料。与女人相关的杀人事件,其共同点有“就地”和女人之间的“连带感”。 犯冲动性杀人的女人,首先头疼的是处理尸体。为什么?因为没力气,一个人搬不动。没办法,碎尸的情况很多。男人的碎尸动机,往往是为了掩盖身份,或者猎奇;而女人仅仅犯愁搬运。说到“就地”是有根据的。在福冈发生了一起美容师被杀碎尸案,女人行凶后,发觉没法搬运,于是肢解了,丢到外面。 ------------------------------------------------------------------------------ ①通过露明诺测试可检查出人血。也叫氨基苯二酞一肼反应。 还有,女人如果境遇相似,出于同情容易沦为同犯。还有这样的案例:女儿把耍酒疯的丈夫杀死,然后,向母亲哭泣,央求。因为她丈夫已死,事出无奈,母亲同情女儿,一起把尸体肢解了;两个闺中密友,共谋杀死了跟其中一个同居的草包情夫,而后两人分批肢解,扔到河里。直到被捕,两个人还以为干了件好事,供认不讳。 因为女人每天做饭,所以比男人更习惯动物肉及血。刀功也好,处理垃圾也很擅长。更不用说生过孩子的女人,因为曾经亲历生死,所以有胆量。自己的妻子就是个好例子。今井并非是开玩笑,他正认真地思考着。 那么,假定刚才访问的香取雅子帮助处理了尸体呢? 今井想起了雅子看似沉着、贤惠的脸庞和她家的大浴室。雅子会开车,还有那晚奇怪地从弥生那儿接到电话也让人生疑。 假定弥生杀死了丈夫,给雅子打电话求助。雅子上班途中,顺路去了弥生家,把她丈夫的尸体藏到车里。当夜两个人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去上了班。不光雅子,被认为关系要好的另外两个伙伴——吾妻良惠和城之内邦子也跟平时一样上了班。 她们真有胆量,有头脑。今井想到女性凶杀案的“就地”分析时,又拿不定主意。 弥生供述说,第二天,一整天呆在家里,所以很难想像弥生参与了碎尸。那么雅子会把弥生丈夫的尸体运回家,在自家浴室,一个人或者跟同伴肢解吗?凶手弥生在家悠闲自得,而雅子她们有什么必要那么做呢?不会对弥生的丈夫怀有相同仇恨吧?怎么也想不通理智的雅子会冒那样的险。 而且,不能想像两个女人都抱有“协作感”。弥生跟雅子的境遇并不很类似。 首先,年龄和环境不同。弥生有小孩,年轻,不大宽裕。雅子为什么上夜班呢? 今井感到奇怪。看起来她过着虽然简朴但安定的生活。丈夫在一流的企业上班,家也是刚建的独立院落,让现在还住狭窄的政府宿舍、孩子成堆的今井都羡慕不已。孩子好像多少有点问题,但已经十七岁,可以说抚养孩子的艰难时期毕竟过去了。不上夜班,也能悠闲度日吧?并且根据询问,两个人的交往好像仅限于工厂。 那么是为了钱吗?今井想起了雅子说到计时工辛苦时气愤的表情。雅子的观点看起来有些过分。假设那样,弥生给雅子钱托付她干这事也不是不可能。她对雅子说:为了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据,自己不能去,希望你处理,要钱的话我给。 如果那样,或许还可以跟吾妻良惠或者城之内邦子打招呼。可是从生活状况来看,弥生根本没这个经济能力。 是打算用保险金支付吗?今井脑中又冒出别的想法。似乎听弥生说过好像有保险金。可以用保险金支付,或许跟雅子或者伙伴商量过。如果那样,就没必要碎尸,因为必须马上确认尸体。今井确实碰到了难题,从动机这一点来讲,今井的假说也触了礁。 今井又想起了弥生看到丈夫尸体照片时那十分不安的表情。那不是演技,是真正的惊愕和恐怖。很明显,弥生没有参与肢解丈夫尸体。 当夜,在山本家附近没人目击雅子的红色花冠车,在弃尸的K 公园附近也没得到这个情报。今井不得不勉强放弃了弥生杀死丈夫,而后托付雅子或者工厂的某一个同伴肢解了尸体的假设。 今井接下来想到,弥生是不是有男性同犯。弥生很漂亮,不是说不通。不过哪儿也没这种情报。 今井读着记事本中记下的地方,那儿记着经过取证认为有问题的东西。 山本夫妇经常吵架。不睡在同一个房间。大儿子作证说父亲回来过一次(可弥生否定了,说孩子睡借了,说胡话)。还有,在那晚以后,猫不到屋里去了,等等…… “那猫……” 今井自言自语,环顾周围。在破落的平房,夜来香繁盛的院子里,一只茶色的猫朝这边警戒着,躬着腰。今井凝视着猫的黄眼珠。或许当夜,山本家的猫目击了什么。是因此害怕不敢回家吗?不过,没法询问猫。今井苦笑。 天气很热,今井掏出满是褶子的手绢擦汗,迈步走到前面不远处仿古风格的点心店,买了一杯乌龙茶,当场一饮而尽。看到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正悠闲地看电视,今井主动打招呼。 “吾妻女士的家在哪儿?” 店主指了指拐角的院落。 “谢谢。据说吾妻女士的丈夫过世了。” “过世多年了。家里还有卧床不起的婆婆,日子很苦。还有个外孙,今天还来买过点心呢。” “是吗?” 如果那样,就没有余力处理尸体。今井更感到自己的假定如同朝露,逐渐消失。 “请问家里有人吗?” 推开良惠家的门,今井因强烈的粪便味而却步。在从门厅能够看到的里屋狭小房间里,良惠似乎正在忙活着处理老人的粪便。 “啊,对不起。” “谁呀?” “武藏大和署的今井刑警。” “刑警?现在腾不出手,能以后再来吗?” 被良惠拒绝,今井犹豫着是否改日再来。但是,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今井又改了主意。 “那么,对不起了,这样问行吗?” “行是行……”良惠不快地回过头,头发散乱,额上淌着大汗珠。 “你不觉得臭?” “没什么,在您繁忙时打搅,很抱歉。” “想问什么,阿山的事?” “对。听说她跟您关系要好。” “关系?并不怎么好,年龄也不一样。” 良惠“哎嗨”一声,抱起老人两腿,开始用手纸擦脏屁股。今井的眼没地方搁,就转过去,凝视着大门口随便扔在那儿的、带动画图案的小运动鞋,注意到右侧只有水池和煤气炉的灰暗的厨房地板上,一个孩子坐在那儿专心喝桔子汁,好像是良惠的外孙。把尸体拖到这么狭窄的家里肢解是不可能的,根本不用再看浴室。 “最近山本夫人有什么反常么?” “是呀,有没有呢?不过,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良惠给老人擦完屁股,又把新尿布垫到她的身下。 “啊,是吗?那么,山本夫人属于哪种人?” “尽力的人。”良惠马上回答,“那人凡事尽心尽力,所以被丈夫那样撇下,真可怜。” 良惠语调有点发抖,今井认为那是干过力气活的缘故。 “听说山本夫人前一天晚上在工厂摔过跤。” “你知道的倒不少。”良惠看今井的脸,“对,对,被猪排调味汁滑倒了。” “是不是有什么原因?例如什么烦心的事?” “你真不懂?在工厂里谁都会摔跤。” 良惠厌烦地说完,拿着脏尿布,站起身,然后毫不做作地放到孩子正在玩的厨房入口,一边伸着因繁重的劳动而累弯的腰,一边看着今井。 “还想问什么?” “还有……您星期三早上干了什么?” “跟这个一样啊。” “那一整天呢?” “跟这个一样。” 今井道过谢,狼狈地逃离良惠家。看到良惠上完夜班,还得照料卧床的老人的劳累样子,心里受不了。跟衣笠在工厂里取证时,因为良惠的表情恐惧不安,总觉着她可疑,现在看来当时的估计大错特错了。 下一个目标,是另一个伙伴——计时工城之内邦子的家。不过,今井感到饥渴,又顺路去了同一家点心店,喝干了第二杯乌龙茶。 店主问:“吾妻女士在家吗?” “在家。好像很忙。请问,上星期二吾妻女士外出过吗?” “星期二?”店主反问。今井感到他眼睛混浊,似乎在怀疑自己,于是让他看过证件。 “是这样,良惠女士跟碎尸案被害者的夫人在一起工作。” “啊,是那个!”店主眼睛一亮,“真可怕。对,对,听说被害者的夫人在盒饭工厂上班。” “星期二吾妻女士干什么了?” “那个人被家拴住了。” 店主明显流露出好奇,为什么会问起良惠呢?今井什么也没说,走出店门。 他已经开始感到徒劳。 途中,到东大和火车站前吃了中国凉面,到邦子家时早过了中午。按过门铃,没人出来。按过多次,已经死心,拔腿想走时,听到拿起话筒的声音,传来女人冷冰冰的声音。 “喂,哪位?” 今井报过名,门马上开了。刚睡醒的邦子哭丧着脸,露了面。 “对不起,打搅您休息了。” 这个叫邦子的女人由于今井突然来访,害怕似的耷拉下眼皮。今井来了兴趣,环视邦子的房间。 “经常在这个时间休息吗?” “是呀。因为上夜班嘛。” “您丈夫去上班了吗?” “哎,这个……”邦子含糊其辞。 “他在哪儿工作?” 今井马上问道,不容对方思索。这样一来,邦子就露出了破绽。 “其实他辞职了,现在我们已分居。” “分居?”今井习惯地活动食指。不过,他并没把分居跟弥生的事联系上。 他又问道,“能问一问原因吗?” “原因?只是两人性格不合。” 邦子松弛的乳房在显然没戴奶罩的T 恤衫下晃动。邦子从包里取出一枝烟。 今井凝视里屋,看到床很凌乱。跟这样的女人过日子简直倒了八辈子霉,今井从男人的角度,紧盯着邦子叼烟、吸烟的样子。 “听说您跟山本夫人关系要好,所以来问一问那事。” “不,不怎么要好!” 邦子看着旁边说。 “是吗?听说在工厂时你们四个人总是一起劳动。” “那是在工厂。不过,那人不知是清高,还是脸蛋漂亮,并不那么容易让人亲近。” “真是那样?” 今井注意到邦子心中潜藏着恶意。难道她不同情弥生吗?弥生是受害者的妻子,从人之常情看来很值得同情。可是,良惠和邦子都坚持说跟弥生关系并不很好,这是为什么呢?今井心里产生了上当的感觉。根据在工厂的调查,她们四个人不是经常一起行动,工作完之后,边喝茶,边聊天,然后回去吗?据以前的经验,这种情况,她们的反应一般是万分同情。 “那么,没有工作之外的交往吗?” “几乎没有。” 邦子冷漠地说,站起来去打开冰箱,把里面的矿泉水从瓶子倒到杯里。 “你喝吗?不过是生水。” “不了,谢谢。” 邦子开冰箱时,今井飞快地看了一眼。里面空空如也,让人想不到有主妇在家。没有剩饭,没有食物,连一瓶桔子汁也没有。难道不在家做饭吗?今井感到不可思议。邦子用的穿的好像都很破费,家里却看不到一盘CD、一本书,整个家里弥漫着穷气。 “不做饭吗?” 今井盯着房间角落里丢弃的饭盒问。 “我可不想做饭。” 邦子扭着脸,甩出一句,不过马上面露羞色。死要面子,今井想。 “是吗?今天来想了解有关碎尸案的情况。城之内女士,星期三晚上您休息了,是吗?能告诉我理由吗?” “星期三?” 吃了一惊似的,邦子把胖得有窝的手放到胸口。 “啊,前一夜,即从星期二深夜,山本女士的丈夫失踪了,星期五发现碎尸。 城之内女士那晚歇班,能说一下理由吗?” 邦子惊慌失措,“确实是肚子痛,去工厂也不能干活。” 为了确认其他情况,今井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问:“山本女士有情人吗?” “这个,”邦子耸耸肩,“不会有吧?” “雅子怎么样?” “雅子?”可能是因为意外,邦子歇斯底里地高声说。 “对。香取雅子。” “没有吧?那个可怕的女人。” “她可怕吗?” “对。是可怕,还是……” 可能找不到别的表达词汇,邦子沉默了。今井觉得那可能是邦子的真心话,所以默默地等着。今井揣摩,她到底害怕雅子的哪一点呢?为什么那样怕她呢? “总之,我已不想在那个工厂干了。发生了碎尸案,会没有好运气。” 邦子把话岔开。今井点头。 “是吗?在找工作?” “想找个白班的工作。你知道吗?那边有流氓滋事,不是很危险吗?” “流氓?”第一次听说,今井打开记事本,“在工厂出没吗?” “不,简直跟幽灵似的。” 话题一变,邦子突然来了精神。 “虽然我认为这件事跟案子没关系,能具体讲一讲吗?” 邦子说出了从今年四月左右开始流氓出没的来龙去脉。今井一边记录,一边想,女人们夜间上班真是辛苦。 出了邦子家,就来到了经过下午长时间的阳光毒晒过的水泥停车场,今井一想到这么个大热天要步行到公共汽车车站,又想到还要在那里等车,不由得“噗” 地吐出一口气。这时他忽然发现,签约停车场停着各色车子。今井看到一辆最为豪华的墨绿色高尔夫敞蓬汽车。 今井想那会是这个住宅区谁的车呢?根本没想到那就是屋子里一贫如洗的邦子的爱车。 一切又得推倒重来。原打算今天接下来去访问星期二晚上歇班的五个男工人,看来得等明天再调查了。可是如果自己的推理完全失败了,又得被衣笠夺回主导权,自己又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转了。 今井愁眉不展,在炎热的天气里慢慢地走着。没走几步,就开始大汗淋漓,汗水湿透了凹领短袖运动衫的后背。 六 宫森和雄趴在架子床上层,正读日语课本。把在工厂做工当作磨练的日子里,又有了两个新考验。其一,是得到雅子的完全谅解;其二,是为此学习日语。 这与用传送带传送米饭的单纯作业不同,从这两种考验中,和雄感受到一种香甜。 “我叫宫森和雄。” “兴趣是看足球。” “你喜欢足球吗?” “你喜欢吃什么?” “我爱你。” 和雄趴在床上轻声读过几遍这样的句子后,扭过头向外看。从他的床头只能看到从窗户上部映进来的深桔红色晚霞。夏日的天空即将黑下来,被染成鲜艳的桔红色云层的天空,正演变成深蓝色夜空。和雄盼着快点黑天,那样就可以在工厂见到雅子。 从那天以来,就没跟雅子说过话,因为即使打招呼,雅子也不会理睬,为此和雄感到很难过。不过,和雄偷偷捡起了雅子那晚丢进暗渠的东西。 和雄从枕头底下掏出银色钥匙,握在手中。冰冷的钥匙被和雄的手慢慢温热起来。和雄感到那温热的钥匙就是自己对雅子的爱的寄托,感到幸福起来。 如果把心事告诉同事,因为两人年龄悬殊,会被同事取笑吧?自己或许会被同事劝说,要找女人就找巴西人吧。没人理解也没关系。那个比自己大得多的女人身上,一定有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东西。和雄想,也只有雅子会理解自己。既然两人能相知,就一定有相似之处。他的感情全被包容在这个钥匙里。 和雄给钥匙配上银链,挂到脖子上。因为是随处可见的东西,所以就连雅子自己也认不出是自己抛弃的钥匙吧?那举动简直跟初涉爱河的高中生似的,二十五岁的和雄喜不自禁。 和雄决不会想到这件事会使自己在冷漠的父亲的故国忘记了忧愁。聪明的和雄想,像雅子那样的女人在巴西也很难邂逅。 和雄是昨天一大早去的暗渠。 巴西工人跟计时工不一样,必须工作到早上六点之前。从六点完工到九点白班开始,工厂里空无一人。和雄瞅准这个空,朝废弃工厂的暗渠走去。 和雄大体还记得雅子扔东西的地方,对雅子在那里扔的什么东西感兴趣。当时听到金属声,希望还没被冲走。 目送几个急着赶火车的上班族和学生走远,看准没人,和雄用尽全力掀开暗渠顶上的水泥盖子。没被太阳照射过的污水,反射着清丽的夏日朝阳,水面闪着一道光。和雄注视暗渠,水黑且混浊,不过比较浅,能看到底。和雄下定决心,穿着慢跑运动鞋飞身跳到不到一米深的暗渠里。 黑色污泥飞溅到和雄的牛仔裤上。臭水一直浸到脚脖,耐克鞋脏得不像样子,和雄毫不在意。他看到在一个空瘪的塑料瓶下有一个黑皮革钥匙环。 和雄把手插到温和的水里,捞起钥匙环。皮革钥匙环可能已使用了很长时间,角已磨损发白,上面带着一个银色钥匙。和雄对着阳光看了看,觉得好像是家用钥匙。雅子怎么扔这种东西呢?和雄心中涌起了疑问。不过捡到雅子东西的喜悦,占了上风。和雄把在淤泥里浸了很长时间的钥匙环扔掉,只把钥匙摘下,装到兜里。 那天,和雄提前来到工厂,在二楼入口处徘徊,等着雅子。 真想看一看她从停车场前那个废弃工厂的路上迎面走来的身影,但是没看到。 不能再吓唬她了。不,不对,害怕的应是自己。和雄暗暗苦笑。已经于了那件蠢事,如果让雅子再感到厌烦,那是和雄最担心的。 和雄若无其事地站在卫生监督员驹田身边,装作有事,看着办公室前的考勤计时钟,窥视门口。不久,跟平时几乎同一时刻,身材细高的雅子出现了。她把黑包放到红色地毯上,快速而熟练地脱下轻便运动鞋。那时,她飞快地扫了和雄一眼。视线还是那样,越过和雄,投向后面的墙。可是,和雄体内却涌起如同看到旭日升腾似的原始欢乐。 雅子跟驹田打过招呼,转过身,默默听任驹田拿着去尘滚子在后背滚来滚去。 她穿着大号绿色凹领短袖运动衬衫、牛仔裤,手里拿着包。和雄按捺着每次见到雅子时的激动心情,赶紧偷看了她一眼。穿着打扮像不修边幅的年轻人,可那张干净利落的脸和动作,让和雄感动。雅子经过身边时,和雄下定决心,主动打招呼。 “早上好。” 雅子回答着和雄的问候,走进了更衣室。这大大出乎和雄的意料,他感谢起挂在胸前的钥匙,悄悄地握住钥匙。雅子跟自己打招呼了,真高兴。就像仪式结束了似的,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 “宫森君,来一下!就一会儿。” 日本厂长招手叫自己。清早的办公室里一般只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门卫,而今天连厂长都工作到这时,这事本身就让人惊讶。照他的吩咐,和雄进到屋里。 更让和雄吃惊的是,连翻译都被喊来了。 “什么事?” “警察来了,有事想问问你。十二点时能来一下吗?” 厂长回过头让翻译告诉和雄。里间用塑料布隔开的接待室里,一名日本员工正被警察问话。 “警察?” “对,就是那个人。” “问我?” “对。问你。” 和雄的心瞬间揪紧了。一定是雅子捅出了自己耍流氓的事。他感到被出卖了,眼前一片黑。求她别报警确实是自己打的如意算盘。不过,做梦也想不到雅子为了脱身,而跟自己撒谎。自己真是愚蠢,轻易把雅子的许诺当成了考验。 “……明白了。” 和雄用葡萄牙语回答,然后,悄然回到休息室。在入口旁边的饮料自动售货机前,雅子独自站着吸烟。被称作师傅的熟练工跟那个叫邦子的胖女人都还没来。 似乎没有谈话对手。自从那个漂亮的弥生不来上班之后,雅子的背影就让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是拒绝,拒绝一切的气氛。和雄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喊道:“雅子!” 雅子回过头。和雄边盯着她的眼睛,冲动地用生硬的日语说:“你说了吗?” “说什么?” 雅子吃了一惊,抱起瘦骨嶙峋的手臂,睁大了率直的眼睛。 “警察来了。” “警察?为了什么事?” “我跟你说好了,对吧?” 说完这些,和雄盯着雅子的脸。而雅子咬紧嘴唇,盯视着和雄的脸,什么也没说。和雄失望了,垂着头,走进更衣室。与其说担心被警察检举,被这儿解雇,倒不如说被自己思慕的雅子出卖所受到的打击更大。 如果在十二点已开始工作的时间被调查的话,必须换衣服了。和雄找到挂着自己工作服的衣架,换完衣服。工厂内严禁佩戴首饰,和雄解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把它小心地装到裤兜里。拿着作为巴西工人标记的蓝色知了帽,回到休息室。 他发现雅子站在原处,看着自己走来。雅子也早换好了衣服,可能是太急了,从发网中露出几根乱发。 “等一下。” 走过她身边时,雅子拿手碰了一下和雄的大手。和雄扭头不理雅子,走向办公室。 如果被雅子出卖了,考验就算完了。就跟自己的生命也终结了似的,和雄的感受很强烈。手被雅子碰后,和雄边走边回过神来。不,这也是考验。自己必须忍耐雅子对自己的考验。通过大腿感觉到了冰冷,和雄确信钥匙还在日袋里。 敲过办公室的门,门被里面的人打开。巴西翻译和刑警等在那儿。和雄为了抑制不安,无意识地把手插进裤兜,紧紧地握住了钥匙。 “我叫今井。”警察亮出证件。 “我叫宫森。罗波特。和雄。” 今井刑警个子很高,短下巴,看上去像个老好人,但目光敏锐。 “失礼了,有日本国籍吗?” “有,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巴西人。” “啊,怪不得很潇洒嘛。”今井笑道。和雄感到自己的血统被揶揄,没有笑。 “有事想问问,对不起了。这个时间也算作你的工作时间。” “是吗?” 和雄想到马上要切入正题,紧张起来。不过,刑警的问话却出人意料。 “认识山本弥生吗?” 和雄惊愕,不由得去看翻译的脸。翻译催他回话。 “是的,认识。”和雄点头,猜不透今井的真意。 “那么,也知道山本丈夫的事了?” “知道,大家都在议论。” 他究竟是想问什么问题?和雄着急了。刑警还是频频发问。 “见过山本的丈夫吗?” “一次也没有。” “那么,跟山本说过话吗?” “偶尔打个招呼什么的。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雄的后半句像是没被翻译。刑警继续问:“上个星期二晚上,你没上班。 对吧?能说一说那天的行动吗?” “是怀疑我吗?” 因为事情意外,和雄害怕了,同时心中涌起了愤怒,因为事情跟自己毫无瓜葛。 “不。”刑警笑着否定,“我只是调查山本女士的交友情况。为了慎重,只调查那天歇班的人。” 虽然还没听明白,和雄回忆着告诉他那天的事。 “一觉睡到中午,此后去了大泉町。在那儿的‘巴西广场’玩了半天,晚上九点左右回宿舍睡的觉。” “你的舍友说你那天没回宿舍。” 刑警露出否定的表情,一边看记事本一边说。和雄抗议道:“阿尔贝鲁特是跟女朋友回来的,所以没发现。我在房间里自己的床上睡的觉。一点没错。” “为什么他没发现呢?” “我们的床是架子床,因为我在上铺睡得很死,所以他们没发现。” 和雄想起当夜的事,脸都红了。 “原来如此。他是跟女朋友回来的?” 善于推测的警察默默地笑了。不好意思的和雄,环视了一下别无他人的办公室。,三张办公桌一字排开,每张桌子上的电脑都被透明罩子罩住,和雄呆呆地凝视着。原打算来日本学电脑,自己却在盒饭工厂搬运米饭。这事突然让他感到很不公平。 “那么,那一晚上干了什么?一直呆在屋里?” 和雄无言以对。那晚袭击了雅子,一个晚上都在附近徘徊。因为下起了雨,因为后悔、羞愧,回房取伞时已经天亮,然后又出去等雅子了。舍友阿尔贝鲁特上班去了,所以不会知道。 “散步了。” “整晚上?在哪儿?” “工厂周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呆在屋里很无聊。” 警察略显同情似的看着和雄。 “你多大了?” “二十五。” 叫今井的这位刑警好像醒悟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陷入沉思。他盯着记事本,有一阵子没开口。 “可以走了吗?” 和雄忍不住打破沉默,刑警用手制止他。 “据某人说这附近有流氓出没。你听到过这个传言吗?” 终于被问到了,和雄抓紧了裤兜里的钥匙。 “听说过。……某人是谁?” “这个说了也没什么。”今井轻声笑着说,“听城之内邦子说的。” 和雄撒开手中的钥匙,掌心已经出了汗。不过谢天谢地,不是雅子,过会儿必须向她道歉。 “这个跟山本事件无关。那个有关流氓袭击的传言在巴西人中有没有传播? 比如说是谁干的,谁被袭击了等等?” “没有。” 和雄斩钉截铁地说,并看了看墙上的表,随手戴上了黑知了帽。今井好像也死了心,不再提问,说了声“谢谢”。 生产线已经开动,完工的盒饭整齐地在生产线终点堆成了山。邦子和师傅今天休息,雅子一人在生产线最头做“盛饭”工作。自弥生丈夫出事以后,四个人就没再聚齐过一次。和雄在感到奇怪的同时,又为雅子的伙伴不在而高兴。如果赶紧干完活,回去的路上或许能跟雅子说说话。 巴西工人和雄从工作中解放出来时,已经过了早上六点,因为他加了十五分钟班。雅子可能已经回去了,自己又错过了难得的大好时机吧?和雄沮丧地走出工厂。爽朗的夏日朝阳,斜着染红了工厂灰色的墙壁。夏日清晨如此美丽,而自己却必须跟猪一样睡大觉。和雄心情又忧郁起来,从兜里掏出黑色无檐帽戴上。 当他抬起眼皮,向前一看,吃惊地站住了,就在自己冒雨等待雅子的同一地点,雅子在等自己。 “宫森君。” 雅子主动打招呼,脸色因睡眠不足而显得苍白。和雄不由得把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掏到T 恤衫外面,感谢钥匙。雅子看了看和雄白T 恤外面的钥匙,并没联想到那是自己丢的东西。她又把视线转到和雄脸上。 “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她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和雄几乎不会日语。幸好和雄听懂了大意。 “对不起,我弄错了。” 和雄模仿日本人,低头道歉。雅子仍心存疑问地盯着和雄的黑眼睛。 “你的事我谁也没告诉。” “明白了。”和雄点头不止。 “警察是为山本的事来的吧?” 说完,雅子朝停车场走去。和雄被吸引,不由得尾随其后。一群男男女女的巴西工人叽里呱啦谈笑风生地走出大门。为了避人耳目,和雄跟雅子拉开几米距离。雅子对和雄跟在身后好像全不在意,挺直背,目视前方,快步走着。 巴西同事们拐过弯走上朝向宿舍的路,看不见时,和雄跟雅子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废弃工厂前面。旺盛的夏草散发着清爽的气息,暗渠的腐烂味因此略微减轻。 可暑气马上扑面而来。再过几分钟,道路会由于满是尘土而泛白干燥,草也会热得发蔫,散发出更浓烈的气息吧? 和雄感到雅子无意地瞅了一眼暗渠,吃惊地站住了。暗渠的盖子开着。昨天,和雄掀开后就没盖上。和雄看到雅子脸上浮现出恐惧,感到不解。自己干的事告诉她好呢?还是不告诉好?可是,自己捡了雅子扔的东西,行为太卑鄙,张不开口。和雄只是两手插在屁股口袋里,干着急。 雅子苍白的脸越发变青,她走近暗渠,从缝里朝下看。和雄只能看着她的背影。他终于忍不住开了腔。说出的话竟跟自己听腻了的车间主任中山的口头禅一模一样。 “干嘛呢?” 和雄想那可能太粗鲁了,不过他贫乏的日语词汇中只有这句最符合这个场合。 雅子回头看了看和雄的脸,而后看到和雄胸前耷拉着的钥匙。 “那是你的钥匙?” 和雄慢慢地点头,而后又摇头。对雅子撒谎是很痛苦的。雅子眯起眼,因和雄模棱两可的态度而焦急。 “不会是从这里捡的吧?” 和雄张开两手,耸了耸肩。只好老实承认:“……是的。” “为什么?” 雅子走近来,站在和雄胸前。虽然雅子是高个子,但身高也只能到和雄的嘴边。和雄受到她的压迫,感到害怕,不由得两手抓紧了钥匙。他可不想被雅子夺回去。 “什么时候看到的?你呆在哪儿?” 雅子猛地指向废弃工厂前面繁盛的草丛,好像有热量从她指尖射出,浓密的草丛里飞腾起很多甲虫。和雄被这种气氛感染,不得不点头。 “为什么?” “为了等你。” “为什么等我?” “说好了,不是吗?” “我没答应。钥匙还我!” 雅子伸出让人感到力量的右手。和雄为了不让她夺回去,又抓紧了钥匙。 “不给。” 雅子两手叉腰,很纳闷。 “为什么想要那东西?” 怎么就不理解呢?非让自己亲口说吗?和雄畏惧地看着雅子,这是个多么残酷的女人呀。 “还给我!这东西很重要,没它不行。” 雅子的话和雄大体听懂了。不过他想不通,如果很重要,为什么要扔掉呢? 她之所以要自己还回去,是因为自己把它戴在身上了。 “不给。” 雅子拼命地咬紧薄嘴唇,似乎在想新对策,沉默不语。看到她垂下了肩膀,和雄抓起雅子的手。雅子的手纤细,几乎没有肉。和雄的手里可以握住两只。 “我爱你。” 雅子惊愕,回视和雄。 “为什么?就因为那晚上干了那事?” 和雄想说自己一定能够理解雅子,可是想不起合适的词。急躁的和雄就跟背日语课文似的,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爱你。” 雅子把手从和雄的手里抽出来。 “我不能答应你。” 和雄领会到那是拒绝,立刻跌进了失望的深渊。雅子丢下木然伫立的和雄,走上清晨的小路。追上她!和雄迈出一步。可感到她的背影在断然拒绝自己,和雄知道,自己更是被深渊的淤泥埋没了。 七 工厂的停车场,表面上看着是平地,其实是一个舒缓的斜坡,晚上很难发现,但经过疲劳的夜班之后,清晨下班时有时会看到自己站的地面歪斜着。 雅子感到略微有点眩晕,两手扶住花冠车的顶部,支撑着身体。汽车顶上,因为夜间大气凝结,满是水滴,就像浸到水里似的,雅子两手湿漉漉的。雅子在牛仔裤上蹭了蹭双手。 想不到那个年轻的巴西人会说那种话。雅子清楚那不是说谎。雅子回忆起那天早上,和雄就像丧家犬似的追随在自己身后。像那天一样,雅子再回头看时,路上已不见和雄的影子。他一定很伤心吧? 雅子受到的打击,与其说是被和雄捡到了丢弃的钥匙,倒不如说是和雄那厚重真挚的感情和深刻的忧郁。现在的雅子跟感情无缘,那是她不需要的东西。自己已把退路都截断了,难道自己今后就这样生存下去吗?前几天的孤独感再次清晰地出现在心中。 因为那一天,她越过了界限。碎尸,弃尸,甚至连同回忆她都想抹掉。不过,自己已无法回到从前。雅子想吐,就在车边吐起来。越吐,就越想吐,呕吐感怎么也止不住。雅子跪在车边,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吐着黄色的胃液。 用面巾纸擦过眼泪和口水,雅子发动了车子。不是回家,而是左转弯驶上车辆稀少的、从新青梅公路到狭山湖的道路。路是S 形,车反复地左右急拐弯。雅子把车打到二档,开始爬坡,大清早的,没有车辆来往。途中只是跟开“幼孤” 牌机动两用车的老人擦肩而过。 在山间峡谷拦河建坝形成的狭山湖,在桥左右两边平坦展开。浅茶色的土壤围着湖,周围景色就跟迪尼斯乐园似的,很平坦,弥漫着人工湖所特有的虚假味。 伸树还是孩子的时候,看到这个湖,还被雅子吓唬哭过呢。雅子说湖里会有恐龙出来,吓得伸树哭叫着,把脸埋到雅子的肚子上,再也不去看湖。想起这事,雅子无声地笑了。 朝阳照在人造湖的水面上,闪闪发光。因为睡眠不足,雅子对过多的光亮感到眼晕。她眯起眼,瞥了一眼湖面,拐上通往联合国教科文村的道路。接着又跑了一会儿山路,不久就看到了她熟悉的地方。雅子把车停在夏草横生的路边。离这里步行五分钟的树林里就埋着健司的头。 雅子下车,锁上车门,披荆斩棘,走进树林。她很清楚,这一举动很危险。 不过,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自然地走着。 雅子从几十米远处,静静地凝视作为参照物的大样树。树下的草丛中,只有很少的土露出来。周围没有丝毫变化。现在正值盛夏,整座山更是生机蓬勃,就像被赋予了生命似的,比十几天前更充满生命气息。现在,健司的头大概已经腐烂,溶入土中,成为虫类的可口饵料了吧?这想像有些残酷,也略感愉快。因为自己把健司的头赐给了大山的生灵。 透过树缝斜照进来的阳光刺痛了眼睛。雅子急忙把抱胳膊的两手分开,遮住阳光,久久地盯着同一个地方。回忆如同开着水龙头的水管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流淌,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的飞逝。 那天,雅子怀抱装着健司头的纸袋子,物色埋藏的地方。健司的头很重,双层的商场袋子都几乎脱底,并且,雅子手里还抱着铁锹。雅子一边用作业用手套擦额头上的汗,一边多次倒换手。那时,胳膊感受着健司的下巴,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当时的感触现在仍记忆犹新,想起来还打寒战。 雅子回想起一部叫《格鲁西亚的头》的电影。电影中的男人在大热天的墨西哥一边给将要腐烂的头颅浇冰,一边驾驶“蓝鸟SSS ”飞奔。男人的脸充满愤怒,显得悲壮。雅子想,十天前的自己,在这儿彷徨时,肯定也是那副神情。是的,是愤怒。不知道是针对什么的愤怒。不过,雅子意识到,那时自己确实愤怒了。 就一个人,不向任何人求助。是向陷于此种境地的另一个自己的发泄吧?不过,愤怒彻底解放了自己。那天早上,自己确实变了。 雅子从树林里出来,在车中慢慢地吸了一枝烟。不想再来了。雅子掐灭烟,把变速器打到兜风档。再见了,雅子朝那埋头颅的地方摆摆手。 良树和伸树都上班去了,两人吃饭后乱糟糟的痕迹留在餐桌两侧。雅子把碗筷放到洗碗池中。做什么都嫌烦,干脆就这样睡觉算了?她站在居室当中,直发呆。 现在既不用干活,又不用思考,只有上夜班累得筋疲力尽的身体要求休息。 雅子突然想,和雄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关死灯,无聊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呢?说不定,正不停地在废弃工厂那连绵无尽的墙壁背阴处走动呢?对想像中的那个孤独的身影,雅子第一次怀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那个钥匙给他算了。 电话响了。才上午八点多。雅子不想去接,掏出烟,点着。电话却响个不停。 “是雅子吗?”弥生打来的。 “早上好。什么事?” “嗯,刚才就给你打过电话,没通。你还没回来。今天回家很晚啊!” “对不起,顺路去了个地方。” 去哪儿?弥生没问,相反气喘吁吁地问:“喂,看过早报了吗?” “还没有。” 雅子盯着放在桌子上的报纸。 “那快点看!包你大吃一惊。” “有什么消息?” “总之,快看一下,我等你。” 弥生催促说,语调兴奋、激动。雅子放下话筒,打开早报。第三版的标题是“K 公园碎尸案的重要嫌疑人浮出”。浏览之后,好像健司那晚去玩过的娱乐场的经营者受到怀疑。似乎是通过另案的方法逮捕、拘留。雅子因事情进展过于顺利,甚至感到了恐惧。 “看过了。”雅子手里拿着报纸,回话。 “好运气,我们。” “还不清楚呢。”雅子谨慎地回答。 “没想到竟有这种事,真是吃惊。上面写着打架,是吧?我那时就知道了。” “为什么?” 大概周围没人,弥生坦然地说:“那人回家时嘴也破了,衣服也有些脏,所以我觉得是打架了。” “我倒是没发现。” 弥生在说活着的健司,雅子在说死后的健司。不过,弥生根本没听雅子的话,只是做梦一般地说:“那人会判死刑吗?” “不会。说不定会因证据不足,过几天就放出来。” “真遗憾。” “你未免也太残酷了。” 雅子规劝弥生,弥生抗议道:“可是,健司迷上了他经营的店里的女人。” “是说他的罪过跟健司一样吗?” “那倒不是。不过,不是很让人气愤吗?” “你丈夫为什么会对女人着迷呢?” 雅子掐灭了烟,也不期待回答,冷不丁地问。之所以想到这个问题,或许是想起了和雄那档子事。 “不是因为跟我过日子没意思吗?”弥生的愤怒好像还没有平息,“可能是我没有魅力了吧。” “是吗?” 如果健司还活着的话,雅子一定要问一问他,假设爱上一个人是有原因的话,真想弄明白这个原因。 “如果不是那样,就是对我的报应。” “报应你什么呢?你不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吗?” 电话那边好像陷入了思考,沉默了一会儿,弥生终于回答:“或许就是讨厌这一点,一定是。” “为什么?” “这样的老婆让人放心,但是没情调。” “为什么?” “我不知道!没错!为什么?我又不是健司。” 很少听见弥生的口气这样粗鲁,雅子回过神来。 “是呀。” “怎么了?今天的雅子有点怪,抬死杠。” “我很困。” “是吗?我最近没上夜班,晚上都在睡觉,没有反应过来你还未睡觉。”弥生找台阶下,“师傅还好吧?” “今天歇班了。邦子也是。大家都很疲惫。” “为什么?” 雅子沉默。 “啊,是吗?都怪我。……对,对,健司的保险金已全额发放了。所以,我要给大家发礼金。” “打算给多少?” 雅子慌忙问。 “每人一百万。少吗?” “没必要那么多。”雅子干脆地说。“师傅和邦子每人五十万就行了。邦子不给都行。” “不过,那样她不会生气吗?我得了五千万。” “保险金的事没必要说,默不作声地给钱就行。另外,能给我二百万吗?” 一直说不要钱的雅子,突然言及钱的事,弥生好像感到吃惊。 “可以……怎么突然间……?” “作为备用基金,以防万一。能给吗?求你了。” “明白了。受到了您的照顾,我一定给。” “拜托了。” 雅子挂上电话,从风平浪静的气氛中稍稍摆脱出来,重新鼓起勇气。尽管如此,假设所谓的娱乐场的经营者是重要参考人,不知道警察究竟多大程度上真正那么考虑呢?现在该认为已经摆脱危机了吗?还有点轻率吧?可能由于多少安心点,睡魔突然袭来。 八 佐竹拘留期满,重返自由社会,是台风过后终于秋风乍起的八月底。 佐竹慢慢登上自己的店所在的大楼外面的台阶。舞场里散乱着时装健美宣传单。佐竹弯腰捡起它们,吃碴屹碴地把它们揉作一团,塞进黑夹克口袋。这是“美香”跟“娱乐广场”繁盛时难以看到的光景。因为两个有生气的店停止了营业,整座大楼也显得冷冷清清。 佐竹突然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抬起眼,位于二楼的酒吧的侍者正紧张地凝视着他。佐竹知道那个侍者曾经作证说自己跟山本打过架。佐竹双手插在短裤兜里,怒视着侍者。 侍者慌忙关上深紫色玻璃门,这真是老板吗?他根本没料到佐竹会出来得这么快。佐竹边感受着透过玻璃门朝自己窥视的侍者的视线,边寂寞地看着被摘下放在角落里的“美香”用作宣传的霓虹灯广告板上贴着“店内改装,暂停营业” 的告示。 佐竹因私开赌场盈利和介绍卖淫的嫌疑被调查,以私开赌场盈利被立案。警察的真正目的却是碎尸案,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熟知警察不好惹的佐竹认为自己很侥幸,可失去的东西也不少。自己借钱起家,经过十年渗淡经营建立起的佐竹王国已土崩瓦解。最令佐竹痛心的是他的过去被众人知道,他的信誉已失去。 这无疑会妨碍他东山再起。 佐竹打起精神,从外楼梯走向三楼,因为约好要在娱乐广场跟国松见面。不过,佐竹的宝贝——娱乐广场已经消失。贴金的门板依然如故,招牌上写的却是“东风麻将庄”。 佐竹小心地推开已沦为他人地盘的店门,里面只有国松一个人。 “你好。” “佐竹先生,受苦了。” 店内昏暗,只一张桌子上有灯。国松就跟被聚光灯照射似的抬起头,笑脸相迎。他瘦了一些,可能是照明的原因,看起来有黑眼圈。 “好久不见了。” “您受苦了。” 国松欠身打招呼。 “你又玩弄起麻将来了。” 佐竹不由自主地说,因为最初见到国松就是在银座的麻将庄。当时二十六七岁的国松是麻将庄的无赖兼跑腿,整天在赌场混。乍看长着一副娃娃脸的国松,一坐到麻将桌前精明得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因对年纪轻轻就久经沙场的国松很佩服,所以佐竹开设娱乐广场时最早给他打了招呼。 “开麻将庄也是步履维艰啊!现在的时代,年轻人都通过电脑打麻将了。” 国松以熟练的手法,朝摆在那儿的麻将牌表面抹爽身粉,六张好像是租赁来的桌子,除国松坐的那张之外,都跟葬礼似的盖着白桌布。 “说的也是呀。” 佐竹环视店内,怀念地想起一个月前的盛况:过去这儿有很大的比九点牌桌,客人们都排队等候。 “所以我马上要失业了。” 国松盖上装爽身粉的罐子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特别明显。 “为什么?” “因为听说,麻将庄也快要关闭了,要开卡拉OK厅。” “卡拉OK?能赚钱的只有卡拉OK厅吗?” 卡拉OK设备“美香”也曾经有,不愿在人前开口唱歌的佐竹本来就不喜欢它。 “好像哪儿都不景气呀。” “比九点牌是挣过钱吧。” “是呀,”国松神情寂寞地点头,接着说道,“佐竹先生有点瘦了。”这时他才第一次抬头看佐竹。 那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佐竹有杀女人的前科,这次又有嫌疑,店里人都知道了。如此一来,人际关系就变得冷漠了。他们会翻脸不认人地说出“还我的钱” 或者“不租给你房子了”等等。国松也不例外吧?信不过任何人的佐竹心里这么想,但是语气很平静。 “瘦了?可能吧,在那地方睡不着。” 实际上,佐竹的拘留生活几乎一直是与不眠作斗争。 国松只是被怀疑非法经营赌场盈利,所以很快被放回来了。此后,由于碎尸案的关系又被多次传唤,因此清楚佐竹的处境。 “也拖累你了。” “没什么,是很好的社会学习嘛。只可惜现在太晚了。” 三十八岁的国松说完,就用熟练的手法,从“长城”的一边开始打盲牌,一张一张地翻开玩。吧叽一声脆响,下一张牌又亮开了。佐竹一边看,一边点烟。 拘留期间被严令禁烟,所以烟味直入肺中,这才是自由世界的味道。除了烟几乎别无爱好的佐竹尽情地吸了一口。 国松瞥了佐竹一眼说,“不过,那个山本被肢解,真是让人吃惊。” “混蛋到了哪儿都是混蛋。” “佐竹先生,你可是说过他是比九点混蛋。”国松笑道。 “啊,时运不济呀。” “是山本嘛?” “傻瓜,是我们。” 对佐竹的话,国松“嗯”了一声,点头称是。到底应对佐竹信任到什么程度,很难掌握,连对佐竹杀人他也是半信半疑。国松之所以没离开佐竹是因为他跟女招待们不同,除了赌场,别无去处。 “不过,‘美香’真可惜了。在歌舞伎街,咱们是最挣钱的。” “哎,不过,事已至此,有什么办法呢?‘’佐竹在狱中指示”美香“的人员放暑假,暂时关门。但几乎所有持学生签证的中国籍员工都怕跟警察照面,很快便散尽了。 首先,被怀疑跟台湾黑帮有关联的女老板丽华回了台湾。陈经理好像也躲到了哪个店里,不再露面。听说安娜被早就看好她的店挖走了。女招待们签证有问题的回国了,没问题的跟安娜一样,转到别的店里去了。 在歌舞伎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声势大时,招待们就跟蜜蜂采蜜似的,群集到盛开的花儿那里;一旦背时,就在受牵连之前逃之夭夭。佐竹觉得,大概是自己过去的经历使她们早早地离开了自己吧? “不干了吗?不再开张个‘新美香’什么的?” 国松看着满是爽身粉的白手。 “不干了。”佐竹说,“我决定孤注一掷干一件事。” 国松吃惊地抬眼看着佐竹的脸。 “你不觉得可惜吗?为什么?” “有了想干的事情。” “什么事?有什么事我都可以效力。” 国松揉搓着细长的手指,搓下很多粉末,落到牌上。佐竹不回答,用手慢慢地揉搓脖子后面。自从在拘留所度过那些不眠之夜以来,脖子就发硬,怎么也治不好。如果听之任之,很可能发展成导致烦人的偏头痛的诱因。 “干什么?”焦急的国松再次问。 “想找碎尸案的真凶。” 国松以为说笑话,露出了微笑。 “好啊。跟玩警察捉小偷似的。” “国松,我是认真的。” 佐竹边揉脖子边说。国松不解。 “不过,找到犯人以后又怎么办呢?” “是啊,到时再说吧。”佐竹自言自语。其实答案已经有了,当然不能说,“到时再定。” “进展会顺利吗?有目标了吗?” 国松似乎感到不安,上下打量着佐竹。 “首先,是他老婆。” “嗯?”过于意外,国松舔了舔嘴唇。 “国松,这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会说的。”国松好像看到佐竹心中的阴影,慌忙转过身移开视线说。 佐竹告别国松,走到区政府大道上。中午的太阳还很热,到了晚上就凉爽了。 佐竹放下心,走进跟“美香”差不多远的、一个用不锈钢和玻璃新建的楼房。各色招牌说明这里聚集着许多小俱乐部。佐竹确认了要找的“魔都”店面所在的楼层,乘上电梯。他一推开“魔都”的黑门,穿黑衣的经理马上迎过来。 “欢迎光临。” 那个男人看清是佐竹,瞪圆了眼。是陈。 “你小子在这儿?” 陈媚笑,不过不像以前那样讨好。 “佐竹先生,好久不见了。您今天来做客吗?”陈问道。 “当然了。”佐竹苦笑。 “您指名吗?” “听说安娜在这儿。” 陈朝里间瞅。佐竹也忍不住往里面看。这个店规模虽比“美香”小,摆着紫檀家具,极具中国风格,很排场。 “您指名是吗?安娜改名字了。” “叫什么名字?” “美兰。”陈说出一个很俗气的名字。 “那就拜托了。” 佐竹跟在陈的身后走进里面,一个身穿和服、熟悉的老板娘吃惊地抬头看着佐竹的脸,“啊,佐竹先生,好久不见了。那边的事都搞清楚了吗?” “本来就没那么回事!” 老板娘是日本人。 “丽华还没从台湾回来?” “好像是,我也没听说。” “回来的话,会对她有所不利吧?” 佐竹感到那是指桑骂槐,说自己被怀疑跟中国黑帮有关联,所以没作声。 “我不知道。” “这次真是飞来横祸呀!” 可能是感到佐竹很严肃,老板娘赶紧改口。佐竹暧昧地笑了,对她那怀疑的眼光很是气愤。他看到里面最边上坐着一个酷似安娜的美女的侧影,但她对佐竹连头都没回。 佐竹坐到陈安排的位子上。靠墙的地方空着,陈却把他领到一个正中间、坐着极不舒服的小地方。客人们在唱卡拉OK,,一结束,女招待们就跟哈叭狗似的,一齐拍巴掌。佐竹厌烦嘈杂,坐到一边。这时,一位虽然年轻却连应酬的日语都不大会的女人来到身边,浮现出做作的笑脸。吵死了,连交谈都不起劲。佐竹默不作声,喝了好几杯冰镇乌龙茶。 “安娜,不,美兰还没来?” 听到这话,那女人马上就走开了。佐竹就一个人,坐了近三十分钟。在此期间,重返自由社会的安心感使得他沉睡过去,那大概只有五分钟,佐竹却感到似乎睡了好几个小时。毫无安逸之感,只是觉得总算无事了,身体放松下来。 一股香水味飘来,佐竹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安娜坐在了面前。穿着白绢套裙,恰到好处地映衬出被太阳晒红的自然肤色。 “佐竹先生,您好。” 已经不再叫哥了。 “呢,你还好吗?” “是的,很好。” 安娜笑嘻嘻地回答。佐竹清楚,她在内心并没有原谅自己。 “被太阳晒得更漂亮了。” “是呀,每天都去泳池。” 回答之后,或许是想起了那天,从去泳池之后佐竹就犯了事,安娜沉默了一会儿。她以熟练的动作拿起店家随便写上佐竹名字的苏格兰白兰地瓶子,兑了两杯淡淡的白兰地,试探着放到不喝酒的佐竹面前。佐竹打量安娜的脸。 “这家店怎么样?” “很好,本周的营业额最高。因为‘美香’的客人都来了这儿。” “是吗?那很好。” “另外,我搬家了。” “搬到哪儿了?” “池袋。” 安娜没说是池袋的哪个地方。经过令人难受的一段沉默之后,安娜突然问: “为什么杀死那个女人?” 被问着心事的佐竹,注视着安娜强烈的目光。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恨她吗?” “不,不是那么回事。” 实际上,他很佩服那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对于年轻的安娜,即使告诉她所谓的憎恨源于祈求包容对方的欲望,也是徒然。 “那人多大?” “不知道多大,大概三十五岁左右。” “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 在公审时曾多次听说,但因是极普通的名字,所以忘了。比起名字这一个符号,占领佐竹心灵的,是女人的容貌和声音。 “不喜欢她是吗?不是你想要的心上人吗?” “不是。那天晚上我们初次见面。” “那么,怎么那个杀法?”安娜毫不留情地追问,“我从女老板那儿听说的。 据说是折磨,再折磨,而后杀死。既然不喜欢又不讨厌,为什么那样折磨死她呢?” 听到安娜的激愤声,邻座的客人都看了一眼佐竹,可能是对谈话内容吃惊,又都害怕地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佐竹平静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干了那种蠢事。” “你之所以对我那么好,是把我看成了那人的替身?” “不是。” “那么,为什么佐竹哥身体中有两个哥哥呢?一个是杀过女人的大哥,一个是对我呵护备至的大哥。为什么?” 安娜兴奋起来,又管佐竹叫哥。佐竹没开口。安娜继续说:“佐竹哥把我当狗一样看待,因此对我很好。不是吗?把我打扮得跟宠物店的小狗似的,卖给男人,并以此为乐。安娜是你的商品,如果我安娜反抗的话,你会像对待那个女人似的杀死我吗?” “不是那样。”佐竹叼上一枝烟,自己点着火,安娜也没注意到该给他点烟,“安娜可爱,而那个女人……” 佐竹找不到词,又沉默了。安娜凝视佐竹,等待着,但是没有等到答案。 “佐竹哥说安娜可爱,的确,但只是疼爱而已,其余什么也不考虑。听说那事时,安娜觉着那个女人非常可怜。不过,我觉着自己更可怜。为什么呢?你知道吗?佐竹哥!为了工作的事,你会生我的气,可不会像要杀死那个女人一样恨我。如果恨到了要杀死的地步,那说明我已进人了你的内心。我也曾经想,即使被你杀死也不后悔。可是,佐竹哥因为杀死了那个女人,反而对我很温柔。不过,只是温柔而已,真没意思,真可悲。安娜知道了这一点,因此安娜也很可怜。佐竹哥,你能理解吗?” 安娜的眼里涌出泪水。泪珠从张开的小巧玲珑的鼻子边上滚落下来。周围桌上的客人和女招待们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吃惊地看着佐竹和安娜。老板娘担心地窥视着这边。 “我能理解,不会再来了,你安心工作吧。” 安娜什么也没说。佐竹站起身,付完款,被满脸堆笑的陈经理送出店门。安娜和别人没来送自己,这是极其自然的吧?歌舞伎街已没有自己的立身之地。 佐竹从被衣笠询问之日起,感到那个女人十七年来一直在自己的身后如影相随。从那天以来,佐竹就做好了跟那个女人坦然面对的准备。封闭的记忆如今抖落了坚实的外壳,正要把其中的果实和种子奉献给佐竹。佐竹回到了阔别多日的自己的房间。 因为突然被逮捕、拘留,将近有四个星期没回家,打开门就感到盛夏时节长期关闭的房间所特有的热烘烘的气息。 佐竹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了说话声,于是赶紧脱掉鞋子,窜进屋里。在黑暗中,银白色的光一闪一闪的。 电视还开着,好像是突然进入盛夏的那天,因为心情烦躁不安,开着电视就出去了。警察虽然来搜查了住宅,却没关死电视。佐竹苦笑,在电视前坐正。新闻节目马上就要结束。 佐竹内心的躁动随着夏天的结束好像也趋于稳定。夏天马上就要过去。佐竹起身打开房间的窗户。从山手大道那边飘来噪音和废气,不过,清凉的夜气也涌入房间,马上跟紧闭的房间里的热气混为一体。高层建筑好像要把其轮廓显露出来,开启了灯光。已经没事了,恢复了平静的佐竹,深深地吸着街上飘进来的混浊空气。剩下的就是干该干的事情了。 佐竹打开塞满旧报纸的柜子,翻弄发黄的报纸,找可能登着K 公园碎尸案的报纸。找到几处之后,佐竹把他们展开,放到榻榻米上,取出小记事本,把有用的记下来,接下来吸了一支烟,盯着记事本沉思了一会儿。 佐竹关闭电视,站起来,想漫无目的地去街头的小胡同散步。想维持的东西,想丢弃的东西,现在都没有了。就好像刚刚渡过一条深河,而桥突然坍塌,已无退路。不过,与其说自己又重回尘封的旧梦中,不如说是沉迷于现在的新梦中。 想到这,佐竹甚至感到重新找回了二十来岁时给黑社会头子当跑腿时的激昂情绪。 因为前途未明的不安定感和已经无力回天的认命何其相似。自由了!佐竹脸上浮现出笑容。 第五章 报酬 一 没有钱了。钱包里仅有几千日元和几枚硬币。即使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也还是没有钱。 邦子从刚才就一直盯着米尼茨先生送给她的那本小日历。看多少遍横竖都一样,还十文字贷款的期限日见迫近了。 那天,在“百万消费者中心”,雅子曾夸下海口,说什么即使从别的钱庄借也要如期帮她还贷,可她现在竟对自己捉襟见肘的窘境袖手旁观。弥生也曾答应尽快给钱的,可到现在却连一分钱也没给。这两个人当时让自己去给她们帮那种忙,使自己也成了从犯。她们为了应付自己,竟信口开河,真是可恶之极。 邦子气愤地将桌子上厚厚的一振女性杂志一骨脑地推到地板上。杂志“哗啦” 一声落到地毯上,露出尼斯特辑的广告彩页。邦子用脚趾翻看杂志,那些梦幻似的名牌产品的广告引诱着她的消费欲。法国夏奈尔、古奇。布拉达……几乎全是挎包、鞋子、初秋时装、手饰等的广告。 这些杂志也是从垃圾堆里检来的。杂志上到处都是饮料的污渍,对邦子来说,这并无大碍。不管怎么说,这些杂志没花自己一分钱。 报纸也不订了,汽油更成了奢侈品。所以,近来车也不开了。对于只能看电视综艺节目和连续剧消磨时光的邦子来说,杂志是不会轻易扔掉的。虽几经多方查找,哲也的行踪还是无从知晓;八月份自己又经常旷工,收入也不多,存款已是零位数。这种几乎一无所有的惨状,邦子已经无法忍受,她几乎要发出饿兽般的嚎叫。 邦子翻看着求职杂志,希望能找一份白班工作,可是没有一份能让她尽快还清贷款的高收入工作。说不定当一名风尘女郎会好一些,可她又自惭形秽。邦子心里那挣大钱、穿金戴银招摇过市的强烈愿望和那潜藏在心灵暗处的劣等感,就如同硬币的两面同时存在。 索性宣布自己破产算了。这种想法在邦子的脑海里转瞬即逝,因为那样将预示着自己终生再不能使用信用卡。量力而行,勤俭度日,她无论如何做不到。邦子不能忍受没有物欲的生活。可是除了有可能从弥生那得到一笔钱外,别无他法,其他的幻想无异于白日做梦。 邦子想,干脆给弥生打个电话。之所以一直没有打,是怕弥生家里有警察。 不过,现在她没有这种顾虑了。 “喂,我是城之内呀。” “哎呀!”听得出弥生有些为难。邦子猜得出弥生对自己突然打的这个电话并不欢迎。但邦子似乎已经神志失常,直截了当地说:“我看了最近的报纸,你好像有贵人相助哇!” “你说的是什么?” 弥生假装不知。电话里传来电视动画片的嘈杂声和孩子们的戏闹声。你们的爸爸死得那么惨,你们倒玩得开心!邦子迁怒到了不懂事的孩子身上。 “别装糊涂了。报上说那个赌场的老板被逮起来了。” “好像是啊。” “不是好像是,是你运气好啊。” “你不是也一样吗?是我请你们帮忙的,现如今你又说这种话,什么意思嘛。 还不是由于你把东西扔在那种地方才惹出的麻烦?雅子还气得不得了呢。” 出乎邦子的预料。本以为弥生老实可欺,可她这一反击,却使本来占上风的邦子不知如何应对了。她悔恨地说:“哼!说得好听,人还不是你杀的。”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弥生慌张地捂住话机,向四周望了一下。 “什么怎么了,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就是想要钱。哎,你答应过要给钱的,什么时候给呀?能定个期限吗?” “哎呀,这个嘛……,对不起,我现在还说不准,九月份没问题吧。” “九月份?……”邦子没词了,“你不是说过要跟父母借吗?你就说现在急用不就行了,反正再有十天就九月了。” “倒也是,可是……”弥生吞吞吐吐地说。 “哎,真能给我五十万吗?” “嗯,我是这么核算。” “太好了!”邦子总算有了点希望,“可是,最近我实在手头紧,能先给我五万吗?” “这个……能否再稍等一等,那样的话……” “那样会怎么样?是不是要等保险金到了再说啊?” “别做梦了。”弥生慌慌张张地说,“哪加入什么保险了。”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生活?还不是跟我一样?没有丈夫,只能做计时工。” “可不是。其实,今后的事我还没顾得去考虑。不过,为了孩子,我打算继续在这里干下去。我父母也同意我这么做。”弥生的回答是认真的。 可是邦子对弥生的未来并不感兴趣。她不耐烦地说:“你父母不打算给你点钱吗?” “伸手的话也许会给的。不过,老人也是工薪族,我怎么好向他们开口呢!” “这跟雅子说的完全不一样嘛。” “真对不起。” “我说,工薪族有什么不好啊,有固定的收入。”为了从弥生那里抠到钱,邦子拚命地纠缠。而弥生却总是用为难的口气搪塞,就是不松口。邦子心疼起电话费来,终于放下了电话。 下一个就是雅子了。邦子与雅子每天都在工厂里见面,但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自从知道雅子和十文字相识,邦子就对她有了一种漠然的恐惧感。邦子尽管经济上已很拮据,但却自信自己一定能过上女性杂志上介绍的那种优等的生活。 因此,一想到雅子和十文字那种小巷里的黑市商人有联系,邦子心里就不痛快。 但是,还贷的日子就在眼前,就是犯罪也要想点法子了。为了给弥生帮忙,自己也曾被逼到这个份上,但她已经把那桩事忘掉了。邦子按下雅子家的电话号码。 “喂!我是香取。” 雅子在家。与弥生家不同,电话里听不到对方任何动静。邦子纳闷:雅子一个人在那收拾过的房间里干什么呢?一想到洗澡间里那凄惨的光景,就令人毛骨惊然。在那曾经溅满血肉的瓷砖地上洗着身体,泡在曾经放过尸块的浴缸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想到这儿,邦子凭添了对雅子的恐惧,嘴竟不听使唤了。 “我是城之内,那个……” “快到还贷的日期了吧?”雅子干脆替邦子说了。她倒是记着这事。 “可不是吗。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这你别问我,这是你自己的事。” “可是,当时你不是说过,从别的钱庄借也要让我还上的吗?”邦子认为雅子欺骗了自己,便大声地说。 “那你去借不就得了。”雅子冷漠地说,“到别的地方去借,一定会有人借给你的。你把它先还给‘百万消费者中心’。然后,再到别处借来还给这里,如此而已。” “那样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哇,转来转去还不都一样。” “你不就是一直这么生活的吗?反正都一样。” “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话了,我是在求你呢。” “别谈什么求不求的,你不就是想要钱嘛!”雅子嘲笑起来。邦子悔恨地咬着牙。 “那,你借我点吧。弥生那又没钱给。” “我可没钱借给你。阿山那里,等过了这一阵子一定会给你的。你就先将就着点吧。” “怎么个将就法?” “你还年轻,自己想办法呀。”雅子态度冷淡。 邦子扣掉电话。她发誓有机会一定要报复雅子,让她向自己道歉。可是自己如今又没有什么能拿得住雅子的。这个臭婆娘,看我怎么收拾你!邦子发狠地跺着地板。 突然,内线对讲机响了起来。邦子惊恐地缩起了身子。如今,她真希望从这个世界上隐身遁去,躲开所有追逼她的人。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像泥鳅一样钻到灰色的泥土里。 邦子慌张地喘着粗气,两手抱住了头。 内线对讲机又响了一次。邦子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刑警的来访。如果是三周前来过的那个叫今井的、长着一双粘糊糊的眼睛的那个家伙的话,就绝不让他进门。 上次总算没说漏嘴,但今井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实在令人讨厌。假如他说有人作证在K 公园附近看到过我的绿色高尔夫敞篷车什么的,那我该怎么应付?我绝不想再见到他。 邦子决意不去开门。为了装作不在家的样子,她把电视机的音量一下子调到了最低。可是,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 “城之内小姐,我是‘百万消费者中心’的十文字啊。在家吗?” 惊魂未定的邦子打开对讲机,怯生生地说:“那个……还钱的期限……还没到吧?” 听到邦子在家,十文字放心地说:“不,我想跟你谈点别的。” “什么事?” “不会让你吃亏的。就一会。儿。” 他到底想谈什么?邦子将信将疑地把门打开,看到十文字提着个蛋糕盒子站在门外。今天他戴着太阳镜,身穿有极乐鸟图案的黑地夏威夷衬衫和宽松裤。与平时不一样,今天的服饰比较平易近人。 “有什么事啊?”邦子看到十文字那肥裤子下面露出的肥脚,又不由得向后躲闪着。 “对不起呀,突然来打搅你。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十文字把蛋糕盒子塞到了邦子手里。邦子警戒地审视着十文字那堆满笑容的脸。 “那么,请进。” 初次来到邦子房间的十文字毫无顾忌地环视着四周,不客气地坐在了饭桌前。 邦子慌忙捡起了地板上的杂志。 “吃蛋糕吗?” “谢谢。” 邦子取过盘子和叉子,把冰箱里仅有的一瓶乌龙茶放到桌子上,舒了一口气问道:“商量什么?我打算后天按期还清贷款。” “其实,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事。有一件事让我始终挂在心上。” 十文字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向邦子递了过去。已经连香烟也买不起的邦子迅速取了一枝,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着。十文字盯着看她那陶醉的样子。 “要是喜欢,那香烟就送给你。” “谢谢!”邦子坦然地把香烟拿到了自己身边。 “你好像不大顺心啊。” “嗯,是啊。嗨!一直也没有我丈夫的音信啊。”邦子叹了一口气,她已经顾不得面子了。 “你今天要上班吧?所以,我就急忙在你上班之前赶了过来。其实,我要跟你商量的,与上次那个给你做保人并盖了章的山本有关。” 听了这话,邦子吃惊地看着十文字的脸。十文字扬起八字眉,以一副善人面孔注视着邦子。 “这个山本就是那桩碎尸案被害者的夫人吧?我是第二天从报纸上知道这件事的,真让人吃惊啊。可是一直让我不解的是,城之内小姐是怎么让这个山本给自己当保人的。” 十文字滔滔不绝地说道。 “因为我们是在工厂里认识的好朋友,所以就找了她。” “你跟香取不也是好朋友吗?况且她曾在信用金库工作过二十年。这你应该很清楚吧。” “信用金库?”邦子自言自语。这么简单就揭开了雅子以前的经历之迷。邦子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如此说来,雅子看上去就像是在金库敲过计算机的。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山本做你的保人。” “你问这个干什么?”邦子没加思索地问。 “嘿嘿!”十文字笑着,两手把染成棕色的头发向上拢起,“只是好奇。” “因为山本是好人,而香取不是好人,仅此而已。” “你是在山本的丈夫失踪后去请她做保人的吧?” “她丈夫失踪的事我事先可不知道。” “山本爽快地答应了你,对吧?” “要不怎么说是个好人呢。” “是吗?那,后来香取怎么又来把它拿走了呢?” “这个吗……”邦子在装糊徐。她想,单单是出于好奇,十文字是不会问这些事的。一种可能被卷入可怕事件的预感,让邦子提前感到了恐怖。 “香取应该是清楚的。她怕山本在她丈夫失踪后会出什么麻烦。所以……” “不对。香取是怕我出错才去的。” “是吗?这我可就糊涂了。”十文字就像是沉湎于推理游戏,两手交叉在脑后,注视着邦子房间的天花板。邦子由于这种游戏式的对话也渐渐兴奋起来。 “我吃点儿蛋糕行吗?”邦子说。 “请。这蛋糕很好吃。我是听女高中生说的。” “你还跟女高中生有来往啊?”邦子拿起叉子,媚眼盯着十文字稍带黄色的眼珠问道。十文字难为情地用手搓了一下脸。 “没那种事。” “十文字先生很有魅力,经常和女人在一起吧?” “哪里,哪里。哪有那种事。” 邦子本想试探十文字来找自己的真正目的,可又觉得麻烦,于是便专心吃起蛋糕来。十文字瞅了一下带日历的手表道:“城之内,你要还的钱,还有几次啊?” “……八次。” “八次,八次就是四十四万多元。那么这些钱就一笔勾销了,不过,作为回报,你能不能对我说说你最近的事啊?” “一笔勾销?”邦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说你欠我的钱不用还了。” 十文字是何用心?邦子沉思着,用舌头舔着嘴上的奶油。 “对你说说最近的事?你让我说什么?”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就这事。” “什么也没干呀……”邦子又拿起了叉子,可头脑中那思维用的神经却因这意想不到的提示引起了恐慌。 “不会吧?我已经请人调查过了。你和山本的夫人、香取、还有一个人,你们四个人在工厂里是朋友吧?你们对山本夫人的困境表示同情,于是你们就合伙干了那事。不是吗?” “困境?” “就是让她苦恼的局面。” “我什么也没干。你说的合伙又是什么意思?”邦子把蛋糕放下。十文字不自然地笑着。 “你刚才说到后天会有钱还给我的。这钱是与那件事有关吧?” “那件事……指什么?” “别装糊涂了。”十文字不耐烦地说出一句刚才邦子对弥生说过的话,“就是那桩碎尸案!” “但是,听说是赌场的人干的,已经逮起来了。” “对,报纸上是那么写的。可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 “蹊跷?” “就是你们几个非常要好的女人。” “我们可没干什么呀。” “那,山本夫人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给你当保人呢?虽然你不会让她有连带债务,但总归这不是件能令人爽快答应的事。我说,你还是说实话吧,这样你的债务就能一笔勾销。” “……你问这些想干什么?”邦子无意地说漏了嘴。十文字眼睛里一种满足的目光一瞬即逝。 “并不想干什么,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如果我什么也不说呢?” “那只有如期如数还钱了。每期五万五千二百元,一共还有八次。第一次是后天,没问题吧?”十文字如数家珍。 邦子想到自己无钱可还,又舔了一下早已没有奶油的嘴唇说:“把我要还的钱一笔勾销,你以什么为证?” 十文字从放到膝上的包里取出一份叠着的文件。“我把这个在你面前撕掉。” 邦子看到那是她的借款契约书。她心里的天平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如果借他的钱能一笔勾销的话,到时候弥生那儿的五十万就全部是自己的了。想到这里,邦子立刻屈服了。 “行,那我说。” “那太好了!”十文字笑了,但说话的声音是认真的。 此后的事情就简单了。邦子从怎么被雅子欺骗开始,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邦子觉得这样做也算是对弥生和雅子的报复,心里反而感到了一种满足。对于抓不住快乐的邦子来说,提前把苦恼抛在脑后也是好的。她才不管以后会怎么样呢。 二 十文字坐在住宅区前面儿童公园的长凳上,叼上香烟,从裤袋里取出打火机。他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就苦笑了一下,打起精神,抬起头吹着烟雾。 对面邦子住房的阳台正好映入眼帘,阳台上除空调的主机外,还零乱地堆放着一些像是装满垃极的黑色塑料袋。“大概是可燃垃圾吧。” 傍晚的公园里,有十几名男女儿童在捉迷藏,看上去像是小学低年级的学生。 他们似乎觉得快到回家的时间了,也可能在珍惜暑假这最后的时光,抑或是他们已经感到私塾或学校的家庭作业在等着他们。他们拚命地狂奔乱跑,溅得尘土飞扬,还不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像是受到孩子们旺盛精力的冲击,十文字无力地瘫软在长凳上,一时动弹不得。 刚才邦子的话令十文字兴奋不已。令他难以置信和吃惊的,不仅仅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还有其中心人物竟是雅子。被人称为恶少的自己,遇上肢解尸体的事恐怕也会吓瘫的,而那个瘦女人却有如此胆量,真没想到她会去干那种傻事。十文字竟也敬畏起雅子来了。 “了不起!酷毙了!”孩子们惊叫着。 香烟几乎要烧到十文字的手指了。在他看来,这是逼近自己的命运之火,他也想一起玩火,危险地酷一回,然后存上一笔。他虽然不喜欢和成熟的女人打交道,但如果是雅子则另当别论,因为她守信用。 几年前的一个中午,十文字曾偶然见到过雅子。那是在她供职的信用金库附近的一个茶店里。店内人满为患,大多是信用金库的职员,他们同桌而坐,唯有雅子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那是一个能围坐四人的桌子,可谁也不去坐。十文字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听说是大家在有意冷落她。那时的雅子并非让人觉得是一堆“臭狗屎”。她一个人悠闲地喝着咖啡,像男人一样埋头读着摊开在桌上的经济类报纸。她的样子与周围拥挤在一起围坐着的人相比显得太滑稽了。 想到这儿,十文字一阵窃喜,兴奋地拍打着双手。在公园里疯跑的孩子们停了下来,有点不快地看着他,但十文字却没有觉察到。不知为什么,对成熟的女性没有性欲的十文字,反而在做事方面喜欢依赖成熟的女性。他想,这可能与他年轻时遇见过雅子有关。 十文字从提包里拿出手机和笔记本,边看通讯录边按手机键。只按了一次,电话便接通了。 “这里是丰住会。” “我叫十文字彬,曾我先生在吗?” “请稍等一下。”一个男子用不习惯的口气回答后,手机里传出与暴力团不相称的待机电子流行音乐。 “是阿明吧?说有个叫什么十文字的找我,我还以为是谁呢,说山田明不就得了,你这家伙!”对方传来好像能看得见的嗤笑似的平缓语调。 “我不是给过你名片吗?”十文字说。 “看字面和听声音可不一样噢。” 曾我时常摆出一副与他的外貌不相符的知识分子的臭架子。 “其实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最近能跟你见一面吗?” “什么最近不最近的,你现在就来吧。我们喝一杯去。上野附近怎么样?” 曾我爽快地说。十文字看了一下手表,同意了。他想,自己这样多少让人觉得太性急,可这是自己花了四十四万元得到的信息啊,必须尽快地付诸于行动才行。 见面的地方是上野附近的一家古典酒吧。木结构的平房,周围爬满了爬山虎。 十文字来到店前,门口小招牌的两旁笔直地站着两个人—前几天在大众餐馆见到的那两个年轻人。看到十文字,其中一个头脑有点迟钝的金发少年走上前来说: “欢迎光临!” 好像是让他们取代门卫站在那里的。十文字想起飞车族时代,曾我经常喜欢当个头什么的。曾我摆起架子来可也不是个好惹的。十文字心情紧张地推开了门。 “这里,这里。” 在靠里面的位子上,昏暗的灯光下,曾我夹着烟的手正挥动着。酒吧里灯光暗淡,铺设的地板散发出蜡味。柜台里一个扎领结的人在摇着调酒器。周围见不到一个客人。曾我伸着腿坐在靠里边的一把起了毛的绿色丝绒椅子上。 “上次承蒙款待。这次又把你叫出来,不好意思。”十文字说。 “别那么客气,我也正想找你喝几杯呢。喝点什么?” “那,来杯啤酒吧。” “这里可是鸡尾酒老店。服务员在等着呢,快说,要点啥!” “既然这样,就来杯杜松子酒吧。”十文字得体地点了一种自己知道名字的酒,抬头看了一眼曾我。曾我外面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西服,里面穿一件开襟的黑色衬衣。 “好时髦哇!” “这个吗?”曾我高兴地把西服内口袋的商标翻过来给十文字看,怎么样? 很高档吧?“虽然没有标明是意大利产,老板们却都认为是意大利的阿尔梅斯什么的。真正懂行的人还是选这个。” “你穿着非常合适。” 曾我有点飘飘然了。 “你的这件夏威夷衫也不错吗,是在专卖店买的吧?” “哪里,是在一个牛仔店买的。” “你的脸长得有点像中国人,所以你穿什么都很帅。”曾我嘲弄地说。 “你说哪儿啊。”十文字被吸引到这种话题上来,想说的话却没有机会。 这时曾我却话锋突转:“阿明,你读过村上龙的《爱与流行音乐》吗?” “没有,”十文字受到意外的提问,摇着头说,“没读过那本书。写的什么?” “是吗?你该读一下。那家伙专好玩女人。” 曾我把香烟掐灭,将杯子里粉红色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是吗?那种事谁知道呢。”十文字说道。 “应该知道。那家伙专搞女高中生。” “嘿!是那种内容啊。” “是啊。”曾我用他那细长的手指敲着嘴唇。 “那我倒想读一读。我也喜欢女高中生。” “混账!不是你说的那种喜欢。就像站在同一地平线上,立场却不一样嘛。” 曾我的话把十文字搞糊涂了。他忘了曾我还是一个读书家呢。 “您要的酒。”像是帮十文字解围似的,服务员把杜松子酒端了上来。十文字把切成月牙形的酸橙的皮剥下来放到托盘上,伸长脖子喝起冰冷的液体。 “当然是那样。我这个人读书是有自己的标准的。” “是啊。” “也就是说,一部小说有无价值,取决于它的内容是否是与你干的生意相关。” “你的意思是……”口渴了的十文字转眼间就把杜松子酒喝了个净光。曾我有点发呆地目送他把酒喝完,接着说:“好!有价值。我们的生意也是如此。” “你指什么?” “村上龙或者是女高中生啊。这些家伙都憎恨他们的老爷子。我们所干的生意,不也是从憎恨我们的老爷子或者说是日本的老爷子开始的吗?就是说,我们都生不逢时啊!啊,你不这么认为吗?” “或许是吧。” “生不逢时啊!”曾我提高了嗓门,“你小子不是走出足立中学的大门就成了飞车族吗?就这一点不就说明你生不逢时吗!?如今,你放高利贷,而我是个赌徒,我们不都生不逢时吗?!换句话说,我们是被老爷子惯坏的。不过,像我们这种生不逢时的人,不是跟村上龙和女高中生们是一路货色吗?你不觉得很时髦?” 在昏暗的灯光下,曾我的脸看上去显得更加青黄。十文字只好忍着性子听曾我发表莫名其妙的高论。曾我显得心情很好,这令十文字很高兴。但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到底能否达到,十文字却信心不足。十文字开始犹豫要不要向曾我说自己的计划。与其说是对曾我犹豫,不如说十文字是对计划本身产生了恐怖感。在这种情况下,他好像只能耐着性子听曾我那让人费解的阔论。 “阿明,你来想跟我说什么?” 突然,曾我逼问了过来。他好像觉察到十文字对自己的话心不在焉。十文字觉得好像自己在逃跑之前,已被团团围住,无路可逃了。 “其实,这话听起来有点古怪……可是……”十文字有些勉强地说。 “是想捞钱吧?” “是啊,如果可能的话。不过,只是这么想,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 “别吞吞吐吐的,我不会说出去的。”曾我把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胸部搓揉起来,这是曾我认真时的一种习惯动作。十文字坚定了信心。 “说实话,曾我大哥,我是想干点处理死尸的买卖。”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买卖呀!”曾我突然狂叫起来。男招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专心致志地切着柠檬。十文字总算注意到酒店内正以极低的音量播放着强节奏的黑人爵士音乐。可能是紧张的缘故,十文字擦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也就是说,如果有难以处理的尸体的话,我来把它处理掉。” “你自己干吗?” “是。” “怎么干?若是有生意,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曾我那略带黄色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考虑过,把尸体埋掉太危险,沉到海里日后还会浮上来的。所以我打算先把尸体肢解,然后再当作垃圾扔掉。” “你说得轻巧。最近在K 公园发生的事件,你该听说了吧?”曾我压低了声音,那种议论流行小说时的轻松表情消失了,瘦削的脸上是狷介孤高的表情。 “当然听说了。” “可那种干法实在不高明。况且你说得容易,可真正去干你想过有多难吗? 切根手指头都要很大力气的。” “这个我懂。我是在想,只要将尸体肢解了,我就有办法能顺利地扔掉而不被发现。岂止如此,还有让证据彻底消声匿迹的方法呢。” “什么办法?”曾我把身子凑了过来,酒也顾不得喝了。 “在我老爷子的家乡福冈的乡下,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场,虽说是垃圾场,但跟梦之岛的可大不一样。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焚烧炉,终日燃烧着。赶不上垃圾车的家伙们,就将垃圾私自运到这里,扔进焚烧炉里完事。这样的话,证据不就彻底销毁了吗?” “那,怎么弄到福冈去呢?” “只要将尸体肢解成小块,用包裹寄过去就行。我那老爷子死后,就我奶奶一个人守在老家的破房子里。把包裹寄出后,再到福冈取出来扔掉就算完事。” “嗯,这样就是有点麻烦。”曾我一边沉思着一边自言自语道。 “只是在碎尸的时候费点时间,不过,这方面已经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什么意思?”曾我机警地问道。 “就是说我有信得过的人。” “信得过的人?是哥儿们吗?” “不,是女的。” “女的?你那相好的?” “不是,但绝对没问题。”十文字满有把握地说。由于曾我接着话茬一路间了过来,十文字觉得自己的目的就要实现了。 “这种生意也不是说完全没有。”曾我把手从怀里抽出来,端起了酒杯。 “听说有那种供货的人,你若想要,他会付给你一大笔钱。话又说回来,你只要干上这一行,那你就得准备永远听任那帮混蛋的摆布!”曾我向外扬了扬下巴。 “那么要一宗货,对方给多少钱?” “那要看货和情况而定。不过,总归是一桩危险的买卖,怎么也得一千万吧。 我说,货给你的话,你要多少钱?” “嗯……我也想要一千万。” “初次干,别那么贪婪。”曾我瞪了一眼作为晚辈的十文字。十文字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九百万怎么样?” “人家也会砍价的。八百万吧。” “……就八百万。真有你的。” “只要我通知你取货,得分给我一半。” “多了点吧?” 看到十文字皱起了眉头,曾我冷笑着说道:“确实多了点。那,三百万怎么样?” “一言为定!” 曾我满意地点着头。十文字打起了小算盘:五百万里自己留三百万,给雅子二百万。像邦子那样危险的女人是绝对不能用的。把货交给雅子和良惠那样的女人去处理。雅子的二百万怎么分,那是她们的事。 “好,不可能没货,只要一打听到货源我就通知你。不过,可千万不能出差错,不然我的面子就丢尽了。” “没干过,心里没底。但我想不会出问题的。” “阿明,你这家伙可别给我干像K 公园那样的蠢事。” “不会的,不会的。”十文字一边躲避着曾我锐利的目光一边摇着头。不管怎么说,种子是播下了,下一步就剩怎么说服雅子了。 三 粉红色的火腿肠,露着白筋的红色牛腱子肉,略带桃红色的猪肘子,红白相间的肉馅,带有黄色脂肪的黑红色的鸡杂,雅子手推购物车从自选商场的肉柜前走过,但对于买什么却犹豫不决。抑或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雅子停下脚步,失神地望着自己的购物车。不锈钢的购物车上蓝色的塑料篮子里空空如也。虽然说是来买晚餐用食品的,但最近却懒于动脑筋做饭。 准备晚餐,从某种意义上讲能证明一个家庭的存在。但因夫妇都上班,即使不做晚餐,良树也不会说什么,他可能只会问为什么不准备好食品。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他会认为雅子怠慢了他。伸树自从上次在警察面前开口说了话后,嘴又像海贝一样一直紧闭着,只有吃饭时才在家里。 男人们平时可以任意支配自己的时间,唯有晚餐,雷打不动会按时踏上归途。 雅子对男人们这种纯真的信赖,感到不可思议。若是自己一个人,吃什么都无所谓,可她偏偏有一个毛病,经常操心谁想吃什么,所以还是尽力为他们做可口的晚餐。实际上他们对晚餐已没有什么想法。家庭中相互维系的纽带已经松弛,只是作为家庭的一种角色还紧紧地束缚着雅子。雅子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用底部带眼的水壶不停地汲水一样,有种徒劳感。至今到底已有多少水漏掉了呢?本来应该有的正常生活,已不复存在了。 放肉的货架旁,弥漫着毒气一样的白色冷气,只有靠近它时才会感觉到异常的冷。稚子用手磨擦着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她从货架上取了一盒生切牛肉片,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健司的肌肉的颜色,她又急忙将盒子放回原处。此后当她发觉自己是在辨别健司的肌肉和脂肪的颜色时,一阵恶心向她袭来。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渐渐地这种感觉有点缓解,雅子有些沮丧,准备晚餐的心情已荡然无存。她打算什么也不吃,就这么空着肚子去上班,就算是对自己的惩罚。但为何要惩罚自己,她却不得而知。 台风到来之前的那种平静、微温的空气令人难受。这一定是一次强台风。夏天已经完全结束了。雅子抬头望着天空,空中隐约传来呜呜的风声。 回到停车场自己的红色花冠车前,雅子看到一辆眼熟的旧自行车穿过一片宽阔的柏油地从对面驶过来。 “师傅。”雅子认出了良惠,举手招呼道。 “你不是来买东西的吗?”良惠将自行车横在花冠车的旁边,瞥了一眼雅子空着的双手,露出惊讶的神色。 “不想买了。” “为什么?” “没那份心思。” 良惠急忙摇着她那花白的头说:“不做饭行吗?怎么了?” “没什么。我好像也有点累了。” “你多好,不想做就可以不做。我要是这样,老太婆和我那外孙都得饿死。” “你那外孙还没走哇?” “可不。我那死闺女到现在也不知去向。老太婆看来一时还死不了,外孙又整天哭闹。你说说,难道老天爷生了我就是让我受罪的?” 雅子没有回答。她走到花冠车旁,抬头看着台风到来之前那令人不安的天空。 听着良惠那没完没了的唠叨,觉着自己像是被关在了一个看不见洞口的隧道里。 过去的事随它去吧,我想自由,我想从所有的事务中解脱出来。那些得不到解脱的人们,都是因为被埋没在那絮絮叨叨的日常生活中,就像现在的自己。 “夏天快过去了吧?”良惠没话找话。 “你说什么呀,都九月了,夏天早就结束了。” “是啊。” “哎,你今天来上班吗?”良惠很担心地问道。雅子不由得看了良惠一眼。 自己曾在工厂里说过想要辞掉这份工作。 “打算去呀。” “那太好了。不知怎么搞的,听了你那句话,我就整日恍恍惚惚的。我还以为你要撇开我们了呢。” “撇开你们?为什么?”雅子看着良惠的脸,从挎包里拿出香烟。良惠两手整理着被风吹乱了的没有光泽的头发。 “听邦子说,你曾在信用金库工作过。所以,我想目前这种体力劳动对你不适应吧?” “邦子?” 这么说,邦子还钱的最后期限已经过去了。她是怎么把钱还上的呢?这个没有收入的肥猪。她知道了我的底细,那只能是从十文字那里听说的。如果追问起来,邦子是什么都会说的。似乎放任邦子的时间太长了,雅子心中出现反省和疑惑。 “怎么会呢?我不会辞掉这份工作的。” “那太好了!”良惠的脸像绽开了的花。 “哎,师傅!”雅子看到良惠的情绪缓和了下来后,说道,“那事完了之后,有什么变化吗?” “变化?你指什么?”良惠慌忙地向周围扫了一眼。 “我不是指怎么应付警察,我是说你心理上的。” 良惠沉思了一会儿,一脸无奈地说:“没有。怎么说呢?我总觉得我只是帮了个忙而已。” “就像是照顾婆婆和外孙?” “那可不一样!”良惠撅着嘴说道,“那种事,怎能这么比。” “可也是。” “这可是不寻常的。不过,因为别人谁都不去干,而自己干了。从这层意思上说。也没什么吧。” 良惠沉思着,皱起细细的、弯曲的眉毛。微白的脸皮上已出现了许多皱纹,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老许多。 “你说得对。”雅子打断了良惠的话,将吸剩的烟蒂用脚踩碎,“那么,工厂见。” “你没事吧?”良惠一脸认真地反问道。 “没事,一切照旧。”雅子撒着谎,打开了车门。 良惠推着自行车向后退了一步。 “那,晚上见。” 雅子坐进驾驶席,隔着挡风玻璃向良惠挥了挥手。良惠微笑着轻身跳上自行车向商场骑去。目送着良惠远去,雅子沉思起来。现在虽说没什么变化,一旦从弥生那里拿到那笔钱,就像化学反应一样,良惠会不知不觉地发生变化。雅子冷静地思考着,没有丝毫的恶意。 一进家门,电话就响了起来。雅子急忙把挎包放在门厅的鞋柜上,向屋内跑去。她想弥生也该来电话了,中断了联系已将近一个星期了。 “喂,这里是香取家。” “是香取吧?我叫十文字,就是从前跟你一起工作过的山田。” “啊,是你呀。”真是出乎雅子的意料,雅子把椅子拖到身边坐了下来。由于电话接得急,全身都冒汗了。 “好久不见了。” “前几天我们不是刚见过吗?” “啊,那次是偶然遇见……”十文字搪塞道。 “有什么事吗?”雅子想吸烟,才想起挎包还放在门厅里,“话长的话,请稍等。” “我等着。”十文字立即回答。雅子来到门厅,给门挂上了保险链。这样一来,家里人即使回来也有回旋的时间。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然后,她拿起挎包回到客厅里。 “让你久等了。有什么事啊?” “电话里不好说,方便的话,见一面怎么样?” “什么事电话里不好说啊?”雅子想是不是与邦子的借款有关。一个放高利贷的,有什么了不起的。雅子没把十文字放在眼里。 “话说起来比较复杂,主要是想问问你想不想做生意。” “你等一等。我倒要先问问你,邦子借款的事怎么样了?” “已经还清了。” “怎么还的?” “用情报。”十文字若无其事地说。雅子证实了自己的预感。 “是什么情报?”雅子追问道。 “正为了这事,所以才想见你一面嘛。” “明白了。在哪见面?” “你晚上去上班吗?方便的话,就在上次见面的饭馆或什么地方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雅子指定晚上九点在工厂附近的皇家饭店见面。 终于露出破绽了。虽然刚才跟良惠说话时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但雅子总觉得那是自己多疑了,这下她的心情沉重起来。 门口响起了开门的声音,因上了保险链,门被带了一下没打开。像是谁回家来了,并急不可待地按响了门铃。雅子走到门口,摘下保险链拉开了门。伸树怄气似的站在门外,脸扭向别处。外边天气还很闷热,但伸树却戴着黑色的线帽,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黑色T 恤,下身是肥大的短裤,穿一双耐克鞋。 “下班了?” 儿子紧闭着嘴,侧身进了家门。儿子身材魁梧,看上去很结实协但却十分柔软有弹力,这令雅子吃惊。伸树若是个伶牙俐齿的孩子,恐怕开口就会发牢骚,“别挂保险链好不好”,可他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就上楼去了。 “今天的晚饭自己想办法吧!” 雅子向着二楼怒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她不单是对二楼说的,也是在告诉整个家。 按约定的时间,雅子准时来到了皇家饭店。十文字已提前到达,看到雅子,他从靠里面一个不显眼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份皱巴巴的晚报。 “约你到这里来,实在抱歉。” 雅子看了十文字一眼,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十文字内穿一件白色T 恤衫,外面套着一件茄克,一身便装。雅子同往常一样,一件伸树穿旧了的T 恤衫配一条工装裤,显得很随便。 “欢迎光临!” 一位穿黑制服的饭店经理模样的男子递上了菜单。然后带着一种猜不出雅子和十文字是一种什么关系的迷惑离去了。 “吃过饭了吗?”十文字呷了一口咖啡。 “还没有。”雅子想了一下,摇着头说。 “正好,我也没吃。请。”说着将菜单推到了雅子面前。 雅子点了一盘意大利通心粉,十文字向刚才的黑制服要了跟雅子同样的面食,外加一杯咖啡,并吩咐咖啡后上。 “哎呀,真是好久没见了。上次偶然相见,时间又太短。一起工作的时候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十文字有些害怕地望着雅子的脸,用讨好的口气说道。雅子却在思忖十文字为何害怕自己。 “你有什么话要当面对我说?” “你问得好突然啊。”十文字缩起了脖子。 “是你说电话里说话不方便的。” “香取女士在信用金库工作时就是那样的人吧?” “那样的人,什么意思?”雅子把冰水一口喝掉,水有点凉。 “是很理性的人吧?”十文字说。 “是的。别卖关子了,我又不是不了解你。”雅子知道曾做过催款工作的十文字的底细。别看他现在穿得文质彬彬,说话很会取悦于人,过去可是个修剪了眉毛、留着拳击手的发型、一身暴力团装束的阿飞,听说还是足立一带打架斗殴的飞车族。 “说实在的,”十文字挠着头说,“我可不如你啊。” 这时,服务员把饭端了上来。雅子手拿叉子吃了起来。这种形式的晚餐是雅子没有想到的,雅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吗?” “没什么。” 是自己把空腹当作惩罚的,可又这般吃法。她发觉所谓的惩罚自己,是压制自己争取自由的心情,是为自己找借口。吃完饭,雅子用纸巾揩了一下嘴。十文字也吃完了,他没有征求雅子的意见,叼起了香烟。 “你电话里说的生意指什么?”雅子问道。 “啊,别急。我得先祝贺你。” “祝贺?” “是啊。干得真漂亮!”十文字嘿嘿地笑着,但不是嘲笑。 “什么干得漂亮。你想说什么?” “碎尸。”十文字压低了声音说道。雅子像是冻僵了似的看着十文字的脸。 “你知道了?” “是的。” “全部?” “可以这么说。” “是邦子说的吧?就为了五十万元的借款?” “唉,这也不能责备邦子,她……” “我可不是责备她,我是说你脑子真好使。” “你过奖了。” 雅子动作粗鲁地把香烟在十文字用过的装满烟蒂和烟灰的烟缸里碾灭,心想,这回输给他了。 “那么你说的生意是什么?” “处理尸体的活你还想不想干?”十文字将身体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据业内人士透露,要求处理尸体的还不少呢。” 雅子哑然,她本来担心十文字要敲诈她,但没想到他的态度却是意外的谦和。 但又一想,这种穷主妇们的犯罪,还不至于被敲诈,当然这是在保险金不被别人知道的前提下。 “怎么样?”十文字用卑下的眼神观察着雅子的脸色。 “你打算怎么做?” “我出面联系‘生意’。这都是黑道上的事,不会让你去冒险的。货到之后,由你处理,然后再由我把它扔掉。我知道一个很大的焚烧炉,不会被发现的。” “那干脆扔到焚烧炉里不更省事?” “那可不行。整个一个人,无论扔到哪里总会被发现的。如果把尸体肢解,伪装成垃圾,那就神不知鬼不觉了,然后再弄到福冈去。” “你打算用包裹寄过去?”雅子有些发呆地看着十文字的脸。十文字一脸认真的样子。 “英雄所见。一个包裹五公斤,一宗货大概能装十个包。货发出后,我在福冈取货,然后扔掉。可以说天衣无缝。” “那,我只要肢解后就算万事大吉了?” “是的。想不想干?” 咖啡送了上来,十文字带响地吮着,两眼死死地盯着雅子的脸。他的圆眼睛里有了一种理性的神色。 “你怎么想起要干这种事?” “我想跟您一起做点什么。” “跟我?” “是啊。你很能干。” “你在说什么呀?我倒糊涂了。” “不明白也没关系。这是我个人的价值观。” 十文字用手梳理了一下他那中分式的柔软头发。雅子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客桌,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收款台前,刚才那个黑制服一改严肃的面孔,正在跟年轻的女招待高兴地说笑着。看着雅子一直不回答,十文字好像信心不足地嘟哝起来:“我这钱庄充其量还有一两年的干头,估计明年要破产。所以想干点刺激的,哪怕是冒险的‘生意’。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轻薄?” “这‘生意’就那么挣钱?”雅子一插话,十文字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可比在街头放债赚的那点小钱强多了。” “那,一具尸体你要多少钱?” 雅子变得像个商人似的问道。十文字欲着他那薄薄的嘴唇,盘算着告诉她合不合适。 “说呀,既然说到这一步,你干脆实话实说。不然,别找我。” “好吧。实话跟你说,有人找到货源,如果我们要的话,一共给八百万。那人要三百万的介绍费。剩余的我留二百万,三百万算你的辛苦费怎么样?‘’雅子点燃香烟,立刻干脆地拒绝道:”没有五百万我不干。“ “啊?五百万!”十文字惊叫起来。 “你想得简单,这可不是一份轻松的活儿,又脏又恶心,还会做恶梦。你干一次就知道了。而且,得需要一个安全的场所,我家可不行。再说,我家是普通住宅,风险太大。你究竟打算在哪干?” “我想还是借用你家的洗澡间。因为城之内说,那次就是在你家干的。所以……”十文字有点客气地说。 “那你家怎么就不行?你不是一个人住吗?” “我住公寓,房子是组合式的。” “话虽这么说,可你知道有多不方便啊。首先必须瞅着家里没人时才能干,往家里搬运时还得提防着邻居们。虽说是死尸,血肉弄到身上却非常难洗。”雅子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她想起了钥匙被宫森和雄检到的事。十文字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肢解尸体,无论如何一个人是办不到的。况且事后还必须清洗现场,这也不是像想象的那么容易。不给五百万,别想在我家里干。” 十文字一脸困惑地又端起了早已喝光了的咖啡杯。他发现已喝光,便发出了再要的信号。一个正在跟黑制服说话的女招待,很不情愿地走过来,给他添满了已冲过几遍的淡咖啡。 “如果我事先把尸体上的衣服什么的处理掉是不是就……”十文字已黔驴技穷。 “那倒是。不过,我是想三百万元的介绍费也太多了。他说是八百万,说不定他收的是一千万。一反一正,他净得五百万!你得去再交涉交涉,是你熟识的暴力团吧。” “哦,那可也说不定。” 十文字用手指敲着嘴唇沉思起来。雅子本来想说十文字太好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改口道:“所以说,要么让对方少要点,要么按一千万算。” “明白了。不过,如果我让出五十万,你看如何?” “绝对不行!”雅子斩钉截铁地边说边看了一下手表。已近深夜十一点,快到上斑的时间了。雅子站了起来。 “请稍等一下。”十文字好像要马上跟对方交涉,他拿出了手机。趁这个空儿,雅子离开座位,向厕所走去。她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由于出汗,脸上泛起了油脂,她用纸巾在脸上擦着,心想:自己到底要踏上一条怎样的船?她有些不安,却又很兴奋。于是又从包里拿出口红补起妆来。 十文字看了一眼回到座位上的雅子,脸上浮起了吃惊的表情。 “怎么了?”雅子问道。 “没什么。刚才我跟对方谈过了。” “这么快呀!” “是啊。最后我这后辈竟拿出哭腔来了。”十文字笑着说。 雅子想起十文字在做债权回收工作时是很优秀的,只要让他去做,他总会使遇到困难的工作峰回路转的。 “结果怎么样?” “我说一千万二八分成。对方说一千万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况且说我们又没做过。不过对方也做了让步,介绍费降至二百万,我拿二百万,四百万给香取您。 但是,对方一再强调,不管出了什么事,对方概不负责。” “那是自然。所以我说你要价要高一点嘛。” 雅子盘算起来。如果让良惠帮忙,给她一百万就可以吧?邦子是绝对不能用的。弥生能不能用,也要看情况而定。 “怎么样?”十文字信心十足地再一次问道。 “好吧,就这么定了。”雅子应了下来。 “那就准备干吧!”十文字下决心似的咽了一口唾沫。 “只是有两件事要你去办。” “什么事?” “第一,运货时要用你的车。第二,到医疗器械专卖店买一套手术工具。不然很难切割的。” 十文字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指挠了一下脸说:“像切猪肉、牛肉一样吧?” “是的。是肉、骨头和冒着热气的内脏。”雅子干脆地回答,十文字缄默了。 “还有件事想问你,你是怎样从邦子嘴里套出这些事情的?” “我把她欠我的钱一笔勾销了。”十文字第一次笑了起来,“是用四十四万元买到的,所以说让我们大干一场吧。” “二百万,连本带利都捞回来了吧?”雅子揶揄道。 “捞回来了。只要多干几次,赚头是有的。” “你就那么有信心能赚钱?” “干一次再说嘛。”十文字乐观地说。雅子点了一下头,把自己的餐费放到桌子上站了起来。谈到这个份上能做成买卖吗?雅子半信半疑。 四 像要向人们宣告什么似的,从遥远的天空中呼啸而来的风声止住了。湿气使人们的头发几乎粘在脸上。台风快要登陆了吧。雅子担心起明天早晨的天气来。 她打开车内收音机,搜寻着播送天气预报的电台,还没找到,车已到了工厂的专用停车场。 在停车场的一角,一间用预制件组装的小屋正在施工中。雅子试图努力使自己精力集中,但注意力马上被别的事情所吸引,那便是十文字送上来的所谓“生意”。她想淡化它,但心却已经飞向了另一个世界。善恶、成败已无所谓,兴奋令她忘乎所以。 在工厂车间的入口,雅子换下了运动鞋,发现一个似乎未曾见过的女人站在那里。 “雅子,早上好!” 寻着熟悉的声音抬头望去,原来是弥生。以前的披肩发剪成了齐耳短发,脖颈显得修长,眉毛描得很显眼,口红浓浓的。这种变化让雅子大吃一惊。以前总是蒙胧着的睡眼消失了,给人一种小巧可人的印象。 “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谁呢,变化不小哇。” “大家都这么说。”弥生腼腆地说。这个表情虽然没变,但弥生确实让人看上去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您今天不是也化了妆吗?”弥生又说。 “是吗?” “还涂了口红。” 雅子把在皇家饭店补妆的事早己忘得一干二净。她用手指摸了一下嘴唇,带油性的红色唇膏染到了手指上。 “别擦掉,怪可惜的。”弥生按住了雅子的手道,“这样多漂亮。” “你从今天就开始上班?”雅子问道。 “不是,我是来道谢的。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这次是来给主任和驹田他们送答谢礼物的。” “那你现在正要回家吗?” “是啊。要来台风了,听说凌晨从关东登陆。我马上就回去,家里还有孩子。” “是啊,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她们两个人的我已经给她们了。”弥生在雅子的耳边低声说着,一边将一个厚厚的茶色信封塞到雅子的手里。 “这是什么?” 弥生没有正面回答,低下了头。“我从明天就开始上班了,还请多多关照。” 说完,从雅子身边快速走了出去。这种麻利的态度,真是跟以前判若两人。雅子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看到弥生从铺了化纤地毯的台阶上走了下去。 “请等一下。”雅子喊道。 弥生回过头来,一脸明朗的表情。 “这是什么?”雅子挥动着茶色信封问道。弥生笑而不答,伸出了两根手指。 像是曾答应过的二百万元的意思。 “保险金已经支付了吗?”雅子小声问道。 “还没有。”弥生摇着头说,“我说要还账,从父母那儿借的。我想早点付给大家,我也就轻松了。” “不用这么急嘛。” “没关系。邦子已经催过了,良惠师傅那也不好意思。我想不管怎样,过了‘七七’一定要给的。” “你的心情我明白,真的不用着急。” “多谢你的理解。可是,我现在真的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雅子想,再解释就是多余了。弥生不仅钱给得快,在周围人的眼里自身的变化也快。自己不也在变吗,弥生也想变呀。想到这,她说:“那就多谢了。” 弥生挥了挥手,快步走下台阶,消失在潮湿的黑暗中。 和弥生道别后,雅子接受了卫生监督员的检查,避开大厅,径直向前面的厕所走去。她关上厕所门,打开了茶色信封。正如说定的那样,内装两捆带封条的纸币,雅子把钱放到了挎包的最下面。在工厂里,只有厕所这个地方可有个人隐私。 雅子若无其事地走向大厅,看到良惠和邦子正坐在榻榻米上亲热地聊着天。 两个人已经换好了工作服,却无法掩饰那种不知所措的兴奋和晕头转向的表情。 “见到阿山了吗?”良惠向雅子招着手问道。 “见到了,就在刚才。” “拿到了吗?”良惠低声问道。 “什么?是钱吗?”雅子在装糊涂。 “对呀,我俩各拿到了五十万。” 邦子随着良惠的话垂下眼皮,表示默认,两颊因兴奋而变得潮红。邦子尝到这不劳而获的甜头,莫不是被这钱烧晕了吧。以后可要提防着她点,雅子心里想。 “也够难为阿山的了。”雅子道。 “是啊,跟她说不用急,可她就是不听。”虽然这么说,但良惠还是被这意想不到的收人,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那就收下吧。” “可是你不介意吗?”良惠担心地问道。雅子笑着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比她们拿得多,她也清楚自己在撒谎,可她意识到这是她赖以逃走或找新工作的资金。也许正因为是朋友,她才这么做。即使撒谎,她也并没有感到任何自责。 “没关系。”雅子理直气壮地说。 “真不好意思。”邦子像是怕要被人抢劫似的,紧紧抱着放钱的包说道。雅子瞥了一眼邦子,强压着心头的怒火。 “你可以用这些钱来还债了。”雅子没好气地说。邦子没有回答,暖昧地笑了笑。雅子习惯地用梳子梳拢着头发,又问道,“这么多钱,你往哪放?” “是啊,我正发愁呢。谁有衣柜借用一下。”良惠向周围眺望着,像是在物色这样的人。在这里,衣柜是对连续工作三年以上的准职员的一种待遇,或者是个人意识很强的巴西人才有衣柜。而准职员又屈指可数。 “借用宫森的怎么样?”良惠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在大厅一角巴西人经常休息的地方,和雄坐在那里,随便地伸着腿,阴沉着脸抽着香烟,根本没有向雅子这儿看的意思。 “驹田怎么样?”雅子说出了准职员卫生监督员的名字,但又怕别人怀疑自己有很多钱,便改口道,“不过,恐怕不合适。” “我说宫森最合适,嘴又严又守信用。我去问他一下。” “他能听得懂日语吗?”邦子不放心地问道。良惠手扶着细长的塑料桌子站了起来。和雄看到良惠向自己走来,知道要找自己有什么事,便条件反射般地将目光投向了雅子。他是否认为是雅子支使她去的呢?雅子发现和雄的目光中有一种忧伤的色彩。今后不会再与和雄发生令两人难堪的事情了,良惠和邦子的钱怎么花她也不想知道。于是雅子若无其事地向更衣室走去。她快速换上了白色的工作服,把刚才弥生给她的茶色信封放到了工装裤兜的最下边,以免工作时掉出来。 这时她隔着衣架看到和雄跟良惠讲完话,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良惠和邦子跟在他后面离开了大厅。巴西籍职员的衣柜都在厕所的旁边。 在走廊的洗手池前,雅子正在用消毒肥皂洗着手臂,良惠和邦子回来了。 “啊,这下放心了。那个巴西人还真不错。”良惠慢悠悠地说着,顺手拿过雅子用过的刷子洗起手来。邦子也在离两人远一些的地方拧开了水龙头。 “会说日语吗?”雅子问道。 “嗯,意思明白了。听说我俩有重要的东西要放到他的衣柜里,他连声答应,还说他下班稍微晚一些,让我们等他一会儿,很有礼貌。” “是吗?那太好了。” 这时和雄从面前走了过去。宽厚的肩上载着一个大大的脑袋,棱角分明的面颊向前突出,一看就不像一个日本人。在南美的太阳下晒过的肉体与一身白工作服和蓝工作帽的夜班装束不太协调。雅子心想,那把钥匙和雄还拿着吧。她不理解为什么和雄这样的异国男人会迷恋自己。 因为有台风,所以工作比平日结束得早。从鞋柜上面的窗户上向外张望的计时工们叹着气。原来黎明时分外面的世界已是狂风大作,雨在风的助威下横斜着无情地抽打着一切;对面汽车制造厂的墙边上那纤细的槐树被风吹得威风扫地,柏油路的两侧已经水流成河。 “麻烦了。”骑自行车上班的良惠皱着眉头说,“这么大的雨,自行车是不能骑了。” “坐我的车怎么样?”雅子道。 “行吗?把我送到家?那太好了。”良惠放心地仰视着雅子。这时邦子正若无其事地刷着记时卡。“不过要等到宫森下班。不好意思。” “没关系。” “你先走,一会我到停车场找你。” “我去把车开过来,在楼下等你。”雅子说。 “那太感谢了!” 良惠一边说着道谢的话,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眼已经走出走廊的冷漠的邦子。 雅子麻利地换下了工作服,先一步走出了工厂。昨晚那令人窒息的天空,像是被撕裂了似的变得风狂雨暴,反而令人爽快。由于风大,雅子干脆收起了伞,顺着小路顶着风雨向停车场跑去。只一会儿,全身就被淋透了。雅子把放钱的挎包紧紧抱在胸前,头发散乱地在风雨中飘着。跑到废弃的工厂前,发现被和雄打开的下水道盖子,还那么敞开着,下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除了钥匙,健司的所有东西大概都被冲走了吧。雅子被风吹得站立不稳,想象着被冲走的情形,一丝笑意浮上了她的面颊。自由了!越这么想,越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自由了。 雅子好不容易跑到汽车旁,穿着湿衣服坐进驾驶室,从仪表板下面拿出棉纱只擦了一下胳膊。被淋湿的裤子紧紧地粘在腿上。雅子决心跟大雨抗争,她把刮雨器打到最大档,同时打开了玻璃防雾器。汽车喷出的凉气使她淋湿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雅子慢慢地把车开出车位,顺着刚才跑来的路将车开了过去。车到工厂的横道时,邦子恰好走了出来。她穿着带花纹的紧身裤,上身一件肥大的黑色T 恤衫,显得有些花哨。邦子快速瞟了一眼雅子的车,但什么也没说,撑起蓝色的雨伞向暴风雨中走去,不一会儿伞就被刮翻了。这些情况,雅子从汽车的反射镜中一览无余。 在工厂里可以一起工作,但绝不能再跟邦子交往。像是应了雅子的这种想法似的,在风雨中挣扎的邦子眨眼工夫就从雅子的视线中消失了。这时良惠正从外面的楼梯上走下来。让人吃惊的是和雄像保镖似的撑着一把透明塑料雨伞紧跟在良惠的身后。雅子熟悉的运动帽几乎压到了眉际。 良惠来到雅子的车旁,冒着大雨,眯缝着眼敲着前车“真对不起,能把后备厢打开一下吗?” “干什么?” “他好像是说要替我把自行车放到车上。”良惠指了一下。雅子与和雄的视线碰到了一起,那是一双小狗似的眼睛,纯洁,无邪。雅子沉默不语,按下了后备厢的开关。后备厢盖被用力弹起,挡住了后车窗。反弹的作用加上风大,盖子不停地上下扇动。雅子打开车门下了车,刚擦干的手臂被黄豆大的雨点打得生疼。 “雨这么大,你快上车吧!”由于风大,良惠几乎是在喊叫。 “反正已经湿透了,没关系。”雅子刚说完,和雄走了过来“上车!”他二话没说,用力将雅子往车里推。雅子被这种不容商量的态度所征服,顺势坐进了车里。接着良惠也坐进了驾驶室。“这鬼天气!”良惠说。 和雄从存车处将良惠的自行车推了过来,轻松地放进了后备厢里。不知和雄是怎么把良惠购物用的旧自行车放进后备厢的,只有前轮探出一点。雅子又下车看了一下,盖子虽不能盖死,但不影响开车。 “上车吧。”和雄像落汤鸡一样,抬头看了雅子一眼。白色的T 恤紧贴在胸膛上,皮肤清晰可见,雅子看到那把钥匙挂在他的胸前。和雄两手捂在胸前,躲开了雅子的视线。 “谢谢!” “不客气。”和雄板着面孔,毫无表情地回应着。随着风声,一根小树枝不知从何处飞落到两人之间。 “我送你,你也上车吧。” 和雄使劲地摇着头,捡起了自己的塑料雨伞,向废弃工厂方向走去。 “那人怎么了?”等雅子回到车上,良惠望着和雄远去的背影问道。 “谁知道。”雅子开动了汽车,从后视镜里看着远去的和雄。 “不过,多亏了他,蛮热情的。没有自行车,我可什么也干不了。”良惠用带有消毒液气味的毛巾擦着脸,自言自语地说。雅子没有应答,透过快速摆动的刮雨器,精力集中地开着车。打开前车灯,发现终于来到了新青梅国道。来来往往的车辆都开着前车灯,中速行驶着,所到之处,溅起一片片水花。良惠打了一个哈欠,又难为情地看了雅子一眼说道:“跑这么远来送我,真对不起。后备厢大概也淋湿了。” 雅子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没有盖紧的后备厢盖,随着车的震动,轻轻地上下扇动着,大概进水了。这样一来,那放过健司尸体的地方大概也冲刷干净了。 “没关系,反正后备厢也要洗刷的。” 良惠听了默默无语。 “师傅,”雅子看着车的前方说道,“还想不想再干一次?” “什么事?”良惠吃惊地看着雅子问道。 “说不定还有机会。” “机会?是上次那种事吗?给谁干?”良惠掩饰不住惊愕,嘴巴大大地张开着。 “是邦子说出去的,所以才有了这种‘买卖’。” “是那个女人。是有人胁迫我们,还是……” 良惠两手惊慌失措地紧紧地抓着防冲把手,就好像唯恐车子向前行驶似的。 “那倒不是,总之,换来了这桩买卖。你也不必细问,有我呢。我只想问你,如果‘货’来了,你能不能帮忙。有报酬的。” “什么价?”良惠的声音有点颤抖,但雅子感觉到她内心的那种好奇心。 “一百万。” 良惠听到“一百万”,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阵,问道:“是和上次一样吗?” “这次不用我们扔掉,只是在我家里肢解掉就行了。” 听到良惠踌躇着咽了一口唾液,雅子默默地点燃了香烟。一会儿,烟雾充满了封闭的车厢,烟雾碰到潮湿的前车玻璃上,迅速消失了。良惠被烟呛得咳嗽起来:“那……我干。” “真的?”雅子确认似的看了一眼良惠的脸。 良惠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地颇抖着,“我现在急需钱。跟着你,下地狱我也去!” 难道在我前面的真是地狱吗?雅子透过雾像像的前车玻璃,除了隐约能看到前方车辆的尾灯,其他什么也看不见。雅子此时连车轮与柏油路的磨擦都感觉不到,就好像在宇宙中飘飘然也。在缺乏现实感的空间中,雅子感到这种与良惠的对话仿佛是一种梦境。 五 强台风过后,天空像粉刷过一样,失去了夏天的光辉,染上了秋天的色彩。 随着气温的下降,弥生的怨恨、后悔、恐怖、希望以及那奔放的热情都渐渐地平息下来。带着两个孩子,日常生活依旧,只是生活规律不似从前。弥生对这种生活倒也渐渐习惯了。不过,对弥生抱有同情心和好奇心的邻居们,对女户主如此快的变化却开始敬而远之。弥生除了上班和去幼儿园接送孩子外,几乎足不出户,她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孤独。自己难道真的变了?健司死后,外面的枷锁去掉了,但内心又被“杀夫”的枷锁套住。这种内在的变化弥生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这是一个轮到弥生值日的早晨。 弥生拿着笤帚和簸箕出了家门。胡同拐角处的电线杆下,是这个街道的垃圾集中地。杀死健司的第二天早晨,自家养的猫雪儿就曾蹲在这里。 弥生向水泥墙上望去,附近的野猫经常蹲在上面伺机刨食扔掉的垃圾。一只像雪儿模样满身污垢的白猫和一只茶色的大猫,看到弥生,慌张地逃走了。雪儿自那以后也变成了一只野猫,经常在附近徘徊。对小猫之事已彻底死了心的弥生若无其事地打扫起来。 她把垃圾车拉走后剩下的生活垃圾、纸屑等用簸箕装到垃圾袋里,然后扎好。 弥生觉得好像人们都在透过窗子,不怀好意地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起来。这时,一个年轻女子清亮的声音,像是给弥生解围似的响了起来:“对不起……” 弥生寻声望去,青年女子正有些惊叹地看着弥生的脸,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信赖的赞叹。弥生觉着面生,她思索着这个女子是否住在这条街道里。这女子约三十岁,长发垂肩,打扮得像个女职员,给人一种涉世不深的感觉。弥生一下子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你是刚搬到这儿来的吗?”弥生问道。 “是的,刚搬到那幢公寓里。”女子回头指了一下背后那幢旧公寓,又回过头来问,“我把垃圾放这儿行吗?” “当然可以。分类垃圾的收集日在那里写着。”弥生指了一下捆在电线杆上的金属板。 “谢谢!”说罢,女子拿出记录本记着什么。看上去像是要去上班的装束,白色的长袖衬衫配一条深蓝色的裙子。弥生扫完地,拿起垃圾袋刚要走,那女子像是等着这个机会似的:“你经常在这儿打扫卫生吗?” “这里是轮流值日,我想也会轮到你的。看一下值日表,就会知道的。” “是吗?非常感谢!” “如果你上班没有时间,我可以替你打扫。” “啊,这怎么可以!”女子有些吃惊,然后很有礼貌地说,“谢谢。不过,我现在没有工作。” “是吗?已经结婚了吧?对不起。” “不,不,我还是单身。不过也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了。”女子笑着说。 弥生发现女子笑时,眼角已有了细小的鱼尾纹。说不定她跟自己的年龄差不多。 “我刚辞掉了工作,也可以说是失业了。” “哎呀,是吗?” “不过,说来有点过分,我现在又在上学。” “是读研究生吗?”问得也有点过分,但弥生还是爽快地问了下去。因为附近已没有什么可以无拘无束说话的人了,工厂里的朋友自那件事以后也都神经质起来。今天能跟这个不相识的人聊聊天,弥生高兴不已。 “不是,读研究生可不敢想。学的是我以前干过的老本行——染色专业。我想将来就指望它谋生了。” “那么,是边打工边上学了?”弥生问道。 “不,我有点积蓄,够上两年学用的。不过两年之后就是穷光蛋了。”女子一边笑着,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那幢木结构的旧公寓。那幢公寓已经老朽,不过租金还算低廉。 “是这样啊。我姓山本,家就在这条街的里面。有什么不明白的,别客气,尽管来问。” “谢谢。我叫森崎,今后请多多关照。”森崎不急不慢地说道。弥生心里想,她要是知道了健司的事,会是什么态度呢? 第二天傍晚,闭目养神的弥生刚要去厨房准备晚饭,门铃响了起来。 “我是森崎。”一个清亮的声音。 弥生急忙跑到门口,见森崎提着一盒甲州产的葡萄站在门外。素淡的装束,略施粉黛,依旧给人一种好感。 “哎呀!是您啊,快请。” “我想,还是正式来拜访一下。” “别那么客气。”弥生说着接过葡萄,往屋里让着客人。自那件事以后,来过的人不是丈夫的朋友,就是自己的亲戚,要不就是健司公司的人和邦子,再就是刑警。这是弥生近来第一次主动让外人到自己家里。以往来人,自己总是神情紧张,今天来了一个没有隔阂的人,弥生非常高兴。 “您有孩子了吧?”森崎边好奇地看着墙壁上贴着的蜡笔画和走廊里放着的玩具汽车,进了中厅。 “有,两个男孩。他们现在还在幼儿园里。” “一定很可爱。我就喜欢孩子,有机会让我跟他们玩玩。” “行!不过是男孩子,调皮得很呀,一会儿您就烦了。还是别招惹这些淘气包吧。”弥生笑着对森崎说,并让了座。森崎大方地坐了下来,从正面看着弥生的脸。 “您真漂亮,一点也不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真让人羡慕,地道的一个服装模特。” “瞧您说的。”弥生受到年轻女子的赞誉;从内心里感到高兴。她兴冲冲地把冲好的红茶和刚收到的葡萄拿到了客人面前。森崎往杯里放了很多砂糖,然后随和自然地问道:“您丈夫还没下班吧?” “我丈夫死了,就在两个月前。”弥生用手指了一下卧室。那里有一个崭新的祭坛,上面放着健司的照片。照片是两年前照的,照片上的健司年轻而有朝气,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毫无知觉地笑着。 森崎脸色苍白地道着歉:“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别在意,不知者不为怪嘛。” “得的是什么病?”森崎战战兢兢地问道。 “没得什么病。您没听说吗?”弥生不由得看着森崎的脸问道。森崎瞪大了双眼,使劲地摇着头。 “不,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丈夫是卷人了一宗事件而死的。您没听说过K 公园碎尸事件?” “听说了……难道真是……” 森崎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就好像弥生不是当事人似的,很得体地低下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您怎么哭了?”弥生吃惊地问道。 “太可怜,太令人伤心了。” “多谢您这么体谅人。”弥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别人和善的心,她感动不已。 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仅仅只是在嘴上说些安慰的话,心里却或多或少地对自己抱有疑心。健司的亲戚责备她,自己的父母也回了老家。雅子倒是可以拜托的人,但却像锋利无比的剃刀一样让人害怕。良惠只知道用老眼光判断事物。邦子那样的草包让人不想再见到她。弥生觉得近来没有一个和她亲近的人,所以森崎的眼泪让她好感动。 “非常感谢您。我被周围的邻居视为可疑的人,我都孤独死了。” “感谢的话我可不敢当。我涉世不深,又不谙世事,常说些不该说的话,因此常常得罪人。为了管住自己的嘴,才辞掉了公司的工作。我想如果做染色工作,不说话也没关系。” “是这样啊。”弥生向森崎讲了事件的大体经过。最初抱有恐怖感而默默听着的森崎,渐渐地感兴趣起来,不时地插话提问。 “清晨您和丈夫分别后就再也……” “是的。” 不知从何时起,弥生把这些谎言当成了事实。 “真令人痛心啊。” “是啊,真让人懊悔。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弃我而去了。” “那,犯人抓到了没有?” “还提什么抓到,连犯人是谁都不知道。” 弥生叹了一口气。她意识到,如果这么继续撒谎,说不定会把是自己杀了丈夫这句话都说漏了嘴。 森崎则激愤地说:“杀人碎尸,干这种事的人是不是心理变态呀?” “嗯,您说可恶不可恶,真是令人难以想像。”弥生记起了刑警让她辨认健司手掌的照片时那种强烈的恶心感。今天这种反感再次复苏。她知道这样对待帮助过自己的雅子和良惠是不公平的,但是在把事实篡改后,再去议论,去思考,不知不觉中弥生的记忆好像也被改变了。 电话铃响了,可能是雅子打来的。弥生因交了森崎这位新朋友,第一次感到跟知道她的一切、不断指点她的雅子说话实在是麻烦。一时间弥生踌躇起来。 “别客气,我没关系。”森崎示意弥生去接电话。没办法,弥生只好拿起了话机。 “喂,这里是山本家。” “我是衣笠。”耳朵里听到的是已经听惯了的一个刑警的声音。衣笠和今井每周都来电话询问情况。 “啊,承蒙关照。” “夫人,最近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还是老样子。” “听说您已经上班了?” “对。朋友们还都在,我也习惯了那份工作,所以不想辞掉它。” “这我明白。”衣笠肉麻地说,“那么孩子不就没人管教了吗?” “什么叫没人管教!”弥生感到对方的话里有一种恶意,一时愤然。 “啊,对不起。不过,孩子们干什么去了?‘’”午觉后出去玩去了,我想不会出问题。“ “我担心火灾啦地震什么的。有什么事请往派出所打电话。” “承蒙费心。” “还有,听说保险公司要支付您一笔保险金。”衣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高兴,但弥生还是感觉到他内心存有疑问。她回头看了森崎一眼。森崎已有意回避开了,她正站在院子里观赏那盆快要枯死的牵牛花。那是孩子们在幼儿园种好后拿回家的。 “哎。我当初并不知道我丈夫在公司里投了保,保险公司通知我时,让我吃了一惊。不过说真的,这也救了我们娘仨,不然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说的也是。不过,有一个不好的消息,那个赌场的老板失踪了。您如果知道些什么,请与我们联系。” “您这是什么意思?”弥生突然提高了嗓门,回头一看,发现森崎正吃惊地向这边看着。 “您别误会,因为是突然失踪的,所以搞得警察也措手不及。不过,警方正在全力寻找他。” “失踪?这就是说他仍然是凶犯吗?” 衣笠没有回答。停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像是警察署里男人们的说话声及电话铃声。弥生像是闻到了男人们的臭味和笼罩在屋子里的呛人的烟味,她皱了皱眉头。 “总之,我们正在找他,不必担心,有什么情况请给我打电话。”衣笠说完挂断了电话。 衣笠的话,不管是对弥生还是对雅子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听到赌场老板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时,真令她们沮丧。如今这个人失踪了,不等于承认他是凶犯吗? 想到这儿,弥生放下心来,两颊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放下电话,弥生回到座位上,与森崎的视线碰在了一起。 “有什么好消息吗?”森崎问道。 “没有,没什么。” 看到弥生又紧张起来,森崎客气地说:“我该回去了。” “没关系,请多呆会儿吧。”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说是犯罪嫌疑人失踪了。” “那,刚才是警察打来的电话?”森崎显得有些兴奋地问道。 “是啊,是刑警。” “啊!真令人兴奋!哎呀,对不起。” “没关系。别那么在意。”弥生笑着说,“不过,也够烦人的,一有点什么,就打电话来。” “不过,总归是发现了罪犯呀。” “话是这么说,可一直在逃也够让人窝心的。”弥生一脸无奈。 “说得也是。不过,那个犯罪嫌疑人在逃,不正说明他就是罪犯吗?” “那样倒好了。”弥生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慌忙闭上了口。森崎佯装没在意,点了点头。 森崎和弥生己十分投机,进一步发展两人的亲密关系,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几乎是每天下午弥生小睡醒来,准备去幼儿园接孩子或准备做晚饭的时候,森崎就会到家里来。说是刚从学校回来,手里总是提着些价格并不贵的点心、副食品什么的。而且也跟弥生的孩子混熟了。听到幸广说起雪儿的事,她也表示同情,并说要跟他们一起去把它找回来。 一天,森崎对弥生客气地说:“弥生姐,我想您上夜班的时候,我就住在您家给您照看孩子吧。” 弥生听了吃了一惊。她不敢相信,认识时间还不长的森崎,会对自己如此关心。 “那,太委屈您了。” “没关系,反正我一个人也是睡。可幸广他们半夜醒来没人照顾,太可怜了。 爸爸也没了,妈妈又上班。” 森崎尤其喜欢弥生的小儿子,幸广也已经离不开森崎了。渴望得到别人同情的弥生,高兴地答应了森崎。 “那就干脆在我家吃晚饭,我就不付工钱了。你看行吗?” “太谢谢您了。”突然,森崎眼里充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 森崎一边拭泪,边笑着说:“我是高兴,就好像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一个人住长了,对家庭有一种渴望。我一回到公寓就有一种寂寞感。” “我也很寂寞。丈夫死后,一个女人不管怎样努力,一想到不知别人会怎么议论自己,就心烦不已。因为谁也不理解自己。” “您真的好可怜。” “好了,不说它了。”两人相拥而泣。看到贵志和幸广吃惊而呆呆地望着她们的样子,两人又破涕而笑。 “这位阿姨说晚上来陪你们睡觉,这下我可放心了。” 弥生没想到雅子会为森崎的事发那么大的火。 “我给你打电话时,那个接电话的是谁?”雅子追问道。 “叫森崎洋子,就住在我家,很热心的,经常为我照看孩子。” “你是说住在你家?” “是啊。住在我家,帮我照看孩子。” 雅子露出惊讶的表情:“跟你们一起生活?” “还没亲近到那一步嘛。”弥生有些恼火,“她每天傍晚从学校回来到我家吃晚饭,然后,我上夜班时她再来。” “给你白看一夜孩子?” “她免费在我家用晚餐。” “真是一个相当奇特的人,你不觉得她有什么用心吗?” “当然没有。”弥生抗议道。不管自己与雅子的关系怎么好,雅子的这种卑劣的想象,她是绝对不能容许的。“她只是很热心地帮助我。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那件事要是走漏了风声,首先遭殃的就是你!” “这我明白,可是……”弥生被雅子刻薄的言辞呛得垂下了头。 “可是,可是什么?” 弥生被雅子追问得不耐烦了。雅子这种人是得理不饶人、非逼着你就范不可的。 “何必那么小题大作。” “小题大作的不是我,是你。你为什么这么激动?”雅子对弥生的态度难以理解。 “我没有什么好激动的。我也有事想问问你,最近你和良惠师傅在嘀嘀咕咕地做什么?邦子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回家,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这番话,雅子紧皱双眉。是邦子把她们出卖给十文字的,无奈之下她接下了那笔生意。雅子没有告诉弥生。弥生也不会想到,雅子之所以瞒着她,是因为弥生警惕性不高,不牢靠。 “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倒要问你,那个人是不是对你的保险金感兴趣呀?” 弥生终于被激怒了:“森崎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和邦子可不是一路人!” “好了,好了。保险金的事算我没说。”看到弥生较起真儿来,像退潮似的,雅子沉默了。 想到雅子曾帮助过自己,弥生也软了下来:“对不起,咱们别再说这事了。 不过,森崎这个人没问题。” 可是雅子却打不住:“让她跟孩子们在一起,孩子们万一说出点什么,可就……” 面对这个执拗而不好打发的雅子,弥生只好继续应对:“孩子们已经把那晚的事忘掉了。从那以后,孩子们再没说起过。” “孩子们不再说起,说不定是怕你伤心。” 这句话说到了弥生的痛处,但她还是一口否定:“没那回事儿,我最了解孩子们。” “那就好。”雅子像是要确认这点似的看了一会儿弥生的脸,然后把目光转向别处说道,“不过,如果最后掉以轻心,就会铸成大错。” “最后?你说的最后是什么意思?”弥生以为一切好像都已经过去了,“赌场老板一失踪,我们不就化险为夷了。” “你在说什么呀!”雅子嗤笑道,“对你来说,‘最后’就是直到你闭眼的那一天啊。” “你说的也太过分了吧!”弥生忽然向周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良惠站在了身后。良惠也在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自己,很显然是两人在合伙排斥自己。想到这儿弥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你们两个人凭什么来责难我,礼金我又不是没付给你们,至于吗? 下班时,弥生对谁也没打招呼,一个人走出了工厂。天亮得晚了,昏暗的夜色又让她寂寞起来。 弥生回到家,森崎和孩子们还在睡。听到有动静,森崎一袭睡衣打扮起了床。 “您下班了?” “啊,我把你给吵醒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今天上学早,也该起床了。”森崎伸了个懒腰,她发现弥生有点儿异常,便皱着眉问道,“弥生姐,您脸色不好看,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在工厂里跟人拌了几句嘴。”弥生不会告诉森崎,那是为了祖护她而吵架的。 “跟谁?” “就是经常往我家打电话的那个叫雅子的。” “啊,就是那个说话有点粗鲁的人吧?为了什么?她说您什么了?”森崎倒像是自己跟别人吵了架似的兴奋起来。 “没什么,都是些无聊的事。”为了避开森崎的追问,弥生假装要准备早饭,系上了围裙。 森崎又低声问道:“我说,怎么她一来电话,您就毕恭毕敬的?” “哎?”弥生吃惊地回头看着森崎,“哪有这回事儿。” “您有什么把柄被她抓着了吗?” 弥生此时觉得森崎的眼睛也好像变得跟周围的人一样,在刺探什么。但转瞬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觉得森崎绝不是那种人。 六 秋天午后的阳光柔和地照在饭桌上的两捆纸币上。 这两捆像刀切过似的崭新万元纸币,像是愚弄人的镇纸一样,没有一点现实感。但是,这毕竟是在盒饭工厂里工作一年都挣不到的。在信用金库工作时的年收人,也不过是这些钱的一倍。雅子把弥生送给她作为报酬的二百万元现金放在面前,思考着干过的事和今后将要干的那笔“生意”。 她的思绪终于又回到了眼前的现金上来。把它们放在哪呢?干脆就存到银行里。但是万一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时,一是不能马上取出来,二是给别人留下了证据。要是放在橱子里,又怕被家人发现。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内线对讲机响了,雅子急忙把钱塞进水池下面的抽屉里。 “对不起,打扰一下。”门外传来一个女人踌躇的声音。 “有什么事?” “我打算买下对面那块空地,想……” 没有拒绝的理由,雅子只好打开了门。一位身穿淡紫色套装的中年妇女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从脸上看,年龄大概跟自己差不多,但体型却失去了线条,声音高亢粗放,像是一个缺少必要教养的人。 “对不起,突然来打扰您。” “没什么。” “我打算买下您家对面那块空地。”那女人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她指的是在五米多宽的道路对面的那块正在平整的土地。几次听说已达成协议了,但都没成交,所以一直闲置着。 “那么,你想怎么样?”雅子像是在办公务一样问道,令那个女人一时无从回答。 “我是说,我想打听一下,为什么只有那块土地没能卖掉,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这,我不太清楚。” “我怕买了以后,让人家说三道四,那样就讨厌了。”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不清楚,一你不妨向不动产公司打听一下。” “我问过了,可是人家不告诉我。所以才……” “那大概就没什么吧。” 看到雅子也并不清楚,女人说出了她的理由:“我丈夫说可能是因为这里的土是红土,所以都认为不好。”雅子歪了歪头,她还从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女人看了一眼雅子,又慌忙补充道:“好像听说红土打地基打不牢。” “我们家也是红土地呀。” “啊,对不起。”女人可怜兮兮的,有点惊慌失措。雅子则摆出话到此为止的架式,“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那,院子里存水吗?” “这里地势较高,存不住雨水。” “是吗。”女人说着向雅子家里望了一眼,这才准备告辞,“我明白了。给您添麻烦了。” 虽然只是有人因要买地而问了些问题,但雅子心里却不愉快。因为几天前,邻居家的主妇也曾叫住她过。 “香取,”一位住在自家后邻、刚步入老年的主妇拽了一下雅子的衣袖,低声叫道。她因心灵手巧,平时在家里教插花,在邻居里算是跟雅子关系比较好的。 “请等一下,最近有些事令人觉得奇怪。” “什么事啊?” “是你公司的人来问了许多问题。” “我公司的人?”雅子吃惊地想:不会的,可能是良树他们公司或是银行的。 可是,良树的公司不会这么早就搞信用调查,伸树还不会有那样的运气。这么说只会是自己公司的人了。 “那人确实说过是盒饭工厂什么的。”女人也觉得拿不准而皱起了眉头,“不过,也说不定是私人侦探所或什么地方的。我也很注意他们,可他们问的都是你家的事情。” “都问了些什么?” “家庭成员啦,日常生活啦,邻居们的评价啦什么的。当然,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们。可是,就不知其他人向他们说了些什么。”主妇指了一下雅子的另一家邻居。那家只有老两口,伸树上中学的时候,因音响放得太响,曾几次惹得他们发火。如果老两口还心存芥蒂的话,也可能会借题发挥。 “他们是不是去了许多家呀?”雅子感到不安。 “可不是!我看到他们向你家窥探,又去按邻居家的门铃。你说多叫人不舒服。” “他说为什么了吗?” “嗯,我觉得挺奇怪的。他说是为了把您转为正式职员而进行的调查。” “荒唐!”计时工升格为准职员,最短也要连续工作三年。那个人显然在撤谎。 “我也这么想。我还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小青年,穿着笔挺的西服。” 雅子脑子里闪过了十文字。但是十文字好多年前就认识自己,不可能是他。 要么是替察?刑警是不会采取这种暗中调查的方法的。 有人在调查自己。自那件事以来,雅子第一次意识到“第三者”的存在,但那不是警察,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的谜一样的“第三者”。或许……雅子甚至想到,在弥生家出现的那个叫森崎的女子,是否也是“第三者”的同伙呢?虽然为了她,跟弥生闹得不愉快,但弥生对那女子毫不怀疑,这本身就令人不可思议。这难道不是他们巧妙安排的?警察是没有必要微服侦察的。 青年男子、森崎、刚才的中年妇女,如果说他们都是为同一个目的,那么这个“第三者”可以认为是一个多人组成的“团伙”。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在窥探我们?雅子骤然对这些来路不明的人感到恐怖,她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要不要告诉良惠和弥生?不,在没确认之前,先不告诉她们。 雅子把车开进了停车场。不知何时,那间像是值班室的预制板组装的小房子已经完工,但还没有人值班,里面空间不大,从装有玻璃的窗户看,漆黑一团。 雅子下了汽车,站在开着的车门边望着那个小屋。这时邦子的高尔夫敞篷汽车溅着小石子呼啸着开了过来。雅子知道没有什么危险,但面对这种横冲直撞的架式,她还是不自觉地向后躲闪着。 邦子驾驶技术糟糕透了,左右打着方向盘,终于将车倒进了自己的车位。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邦子从帆布敞开着的驾驶席上向雅子打招呼。 “早上好。”还是那种口是心非的问候。邦子身穿崭新的红皮茄克,大概是用弥生给的那笔钱买的。 “早!”雅子待理不理的。已经好久没有在这儿碰到她了。以前她们都是相互在停车场等着对方,自从那件事以后,她们取消了这种做法。此后,不知何故,她们总是碰不到一起。邦子大概在巧妙地有意避开自己吧?她看到邦子一脸的不高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你今天提前了不少哇。” “是啊。”雅子透过昏暗的夜光看了一下手表,确实比平时早来了十多分钟。 “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吗?”邦子下了车。边关闭着前挡风帆布,边用下颌示意那座小房子。 “是警卫值班室吧?” “不是一般的警卫。最近好多人到警察局报案,说有流氓滋事。听说工厂为了预防万一,就添了个值班的。” 雅子想,尽做些无用功。不过停车场谁的车都能进来,所以违法停车的多了起来倒是事实。一定是工厂为此而考虑的对策。 “那你可就遇不到流氓了,那多没劲啊。” “你在说什么呀!”邦子对说话如此露骨的雅子表示不满,涂得鲜红的嘴唇噘得老高。邦子今天妆化得很浓,倒好像是要到市中心去购物。雅子却觉得她在有意夸耀,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我说,”雅子瞅着擦得放光的高尔夫敞篷汽车,“你还在开车上班啊,骑自行车岂不更省钱?” “对不起,告辞了。”邦子强忍着怒火扭头走了。雅子连瞥都没瞥她一眼,回过头来,用手搓着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十月初的晚上已经让人觉得稍有凉意。 天气一冷,再加上干燥,能嗅出空气中飘浮着的各种气味:鱼腥味、煤气味、金桂香和各种草香。远处传来对秋天无限依恋的各种虫子的叫声。 雅子从后座上拿过运动服,套在T 恤衫外面,习惯地点燃了香烟,等待着邦子那红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 远处传来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雅子看到一部大型摩托车向停车场驶来。一进沙土路,能听到后轮打滑的磨擦声,前车灯因地面不平而上下跳动着。会是谁呢?在这个工厂里没有骑摩托车上下班的计时工。雅子紧张地注视着驾驶者。 “香取?”掀起头盔的挡风罩,传过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原来是十文字。 “是你呀,吓了我一跳。” “太好了,总算赶上了。”十文字关掉发动机,停车场里一片寂静。刚才的虫叫声也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吓得戛然而止。十文字熟练地用脚打开摩托车的支撑,下车站到了雅子身边。 “出了什么事?” “有货了!” 终于来了。从摩托车驶过来那时起,雅子就预感到一件不寻常的事来了。但她没想到是自己干过的那种事。雅子为了抑制住心脏的狂跳,两臂交叉在胸前。 半年没穿的运动服上,散发出一种自己熟悉的洗涤剂味和除虫剂的气味。 雅子突然觉得,终于要告别这段安宁的生活了,她紧抱胸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你说过的那种货?” “正是。刚才突然接到电话,说有一具尸体,让好好地把它处理掉。急死我了,我想电话是联系不上了,所以就到这儿来截你。又怕城之内认出我的车,如果让她发现可就糟了。”十文字因兴奋声音有些颤抖。 “所以你就骑摩托车来了。” “最近不大动这玩意,起动也不灵,老是发动不起来,急死我了。”十文字像是摆弄假发套似的麻利地取下了头盔,用手梳理着蓬乱的头发。 “需要我做什么?” “嗯,我现在就去取货,然后送到你家。你几点下班?” “五点半,出厂门到停车场时将近六点。”雅子用脚跺着地面道。 “几点能回到家?” “六点多。不过那时家里有人,你必须九点以后来。这期间你先做些前期工作,去掉衣服什么的。你一个人能行吗?” “到了这个时候,不行也得行啊!”十文字显得十分无奈。 “你一个人去取货?” “我想试试。手术器械也买好了,到时候一起送去。” “拜托。”雅子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一边咬着手指甲一边拼命地转着脑子,可越急脑子越不好使。终于她想到了一件事,“准备些包裹用的瓦楞纸箱。” “是不是要大一点的?” “嗯,尽量准备些蔬菜店用的纸箱,那种纸箱不显眼。要结实的。” “我在明天中午以前准备好。” “拜托了。” “有塑料袋子吗?” “买好了。”说到这儿,雅子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如果明天早晨不方便怎么办?”雅子想,万一明天良树不去公司上班,或者是伸树打工的休息日怎么办?雅子不安起来。 “什么不方便?”十文字慌张地问道。 “比如说我家里有人怎么办?” “啊,那就给我打手机。”十文字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雅子,名片上印有十文字的手机号码。 “那好,如果有什么不方便,明天八点半以前我会跟你联系的。” “那好,拜托了。”十文字突然把手伸到了雅子面前,雅子会意,握了一下十文字的手。那是一双被冷风吹过、粗糙而冰冷的手。 “我走了。”十文字插上钥匙,启动了发动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在黑暗广阔的停车场内回荡。 雅子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十文字:“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十文字又掀起了挡风罩。 “有一个像是私人侦探所的怪人去过我家那一带。” “什么?”十文字吃惊地问道,“他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是警察?这下糟了。” 十文字这么一说,雅子也慌了神。她想说取消这笔买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事到如今,已经来不及了。她咽了一口口水,对十文字说:“不管它,干吧!”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况且供货的人也是不讲情面的。”十文字说罢,熟练地调转车把,后轮掀起一股尘土,驶出了停车场。 停车场里只剩下雅子一个人,她一边沿着黑暗的道路走着,一边想着碎尸的顺序:先割下头,然后切下手臂和腿,打开胸腹……她脑海闪过曾经干过的那件残忍的“工作”。一想到不知道将要处理的尸体是个什么情形,她又害怕起来,就好像自己的身体在本能地拒绝这件事似的,她的腿不由自主地颇抖起来,并且愈来愈厉害,甚至腿竟不能向前迈动了。雅子只好在黑暗的道路上站了下来。这种身体的颤抖来自雅子内心深处,是那个身份不明的“第三者”魔幻般存在的缘故。 走进工厂的大厅,邦子像在卖弄似的,扭头和雅子擦肩而过。雅子根本没理会邦子这种孩子气,她在找良惠。良惠和弥生正在更衣室里换着衣服。 “请来一下!”良惠正在换工作服,雅子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旁边的弥生回头看了她们一眼,顿时疑惑地注视着雅子僵硬而无生气的眼睛。雅子本想避开,但看到弥生好像已经把过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突然产生一种想让弥生也尝一尝腿脚打颤的滋味的冲动,于是,就咬着牙克制着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良惠问道。她已经意识到有突发的事情,脸上出现怯色。 “生意来了。”雅子简明扼要。良惠紧闭着嘴唇,沉默着。雅子想,“第三者”的事绝不能告诉良惠。不然,良惠会被吓回去的,尸体一个人可处理不了。 “你们两个人在嘀咕什么呢?弥生插嘴问道。 “你想知道吗?”雅子正视着弥生的脸,然后抓起了弥生那纤弱的手腕。 “干什么!到底怎么了?”弥生的脸色也变了。雅子放开她的手,又抓起了她的胳膊肘,“把这里切下来,就是这样。” 弥生被雅子抓着胳膊,浑身变得软弱无力。良惠向周围望了一眼,示意雅子注意场合。但周围的人谁也没有注意雅子她们。大概考虑到即将开始的艰苦作业,大家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默默地换着衣服。 “你在骗人吧?”弥生像孩子似的小声说道。 “不骗你。想干吗?想干就到我家来。”雅子放开了弥生的胳膊。弥生呆呆地、无力地放下了手臂,知了帽掉在了地板上。 “我曾跟你说过,”稚子道,“你必须把那个叫森崎的赶走才能来!” 弥生缄默地瞅着雅子,之后,从雅子身上移开视线走出了更衣室。从背后也能看出她在生气。 七 这不是在做梦吧?雅子从早上就在问自己。按约定的时间,上午九点刚过,十文字终于来了。他脸色苍白,把用毯子裹着的尸体搬进了洗澡间。 良惠还没有到。 “太可怕了。”十文字像刚从北极旅行回来似的,双手搓着冰冷的脸颊。尽管十月的阳光还暖融融的。 “有什么可怕的?”雅子已把上次用过的休闲用蓝色毡布整个铺在了洗澡间的瓷砖地上。 “你还有什么可怕的?我说香取,我这可是第一次看到死尸呀。况且,在到这里之前还有那么漫长的时间。没办法,我只好把尸体放在后备厢里,到夜间营业的店里消磨时光,然后,又去六本木转了几圈。” “被人问起来可就危险了。” “这我倒想到了。所以我尽量去有人的地方。我拉着的是一包不能看的东西,我知道我死了也许会是这个样子,但我绝不想看到这副样子。我坐在车里,背后像是有重力在吸弓!,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我也曾想先把衣服给脱下来什么的,可这活一个人干不了。况且,晚上也看不清楚。我也在想,我真无用,可… …” 完全能够理解,她清楚十文字此时比平日里更青白的脸色不只是因为睡眠不足造成的。死者总会让生者多去看它几眼,尽管人们不想看。要让人们认为死者与自然界其他东西并无区别,那要花多少时间啊。 “这货,你是从哪里弄来的?”雅子触摸了一下死者弯曲了的手指,感觉僵硬且冰凉。 “我想这个你最好别问。”十文字干脆地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就不好说了。” “你指的是什么?”雅子站了起来。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是令人可怕的事情。”十文字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被毯子裹着的死尸。 “可怕的事情,是警察?”雅子问道。 “说不定不只是警察。” “那还有谁?” “比如说复仇者什么的。” 雅子想到的是来路不明的“第三者”,而十文字想到的是致死者于死地的直接利害关系者。 “他是怎么丢了性命的呢?” “说不定是为了他的钱,有人在制造假失踪,不然怎么说让把尸体彻底处理掉呢。” 这么说来,这个尸体说不定与数亿元的金钱有关。雅子看着这个已失去血色的死者的秃头想道。只要是没有利害关系,处理尸体与扔垃圾又有什么两样呢。 在现实生活中,只要生活,就会产生垃圾,至于谁扔什么垃圾,那就无人知晓了。 当然,如果有一天自己被扔掉时,也许也会跟扔垃圾一样。想到这儿,雅子冷静地对十文字说:“帮我把他的衣服脱掉。” “是。”十文字毫无表情地答应着。 雅子用剪刀剪开死者的西装,开始麻利地脱起衣服来。十文字把脱下的衣服提心吊胆地塞进垃圾袋里。 “有钱包什么的吗?”雅子问道。 “没有。有也被那些人给拿走了,剩下的就这一堆。” “真是一堆垃圾了。”雅子自言自语。 “垃圾?”十文字有点吃惊地说。 “是的,可以认为是在处理垃圾。” “言之有理。” “报酬什么时候给?” “我已经拿来了。”十文字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一个像装带馅面包的茶色纸袋。 “整整六百万。我对他们说过必须付现金。” “那太好了。不过,万一这尸体被发现了怎么办?” “把钱还给人家。不过,那很丢面子,还会要我们赔偿的。”十文字开始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声音都有点颇抖,“所以我们一定要慎重。” “明白了。” 脱光衣服的尸体被扔在洗澡间的地板上。这时,十文字才从刚才拿出的纸袋里抽出捆好了的四捆万元纸币,递到了雅子面前。 “把钱付给你。我现在就去取箱子。” 送走了十文字,雅子返回浴室看着十文字预先给的报酬。这些钱没有弥生给的钱新。币面又脏又有绉,都用橡皮绳捆着,与信用金库收进来的钱一模一样。 “肮脏的交易。”雅子头脑中浮现出这句话。 尸体是一个瘦小的男子,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秃顶,牙齿齐全,胸部中央和右腹部有手术后留下的疤痕。胸部的疤痕较长而腹部的则短得多,一看就知道是进行过心脏和盲肠手术的。脖子上有手指印,像是被人用双手掐过,脸上有青紫色的淤血。从脸颊和双臂的多处擦伤判断,当时死者可能挣扎过。 这个男子是哪里的?从事什么工作?为什么被杀死的?均不得而知。从脱光衣服后的尸体上无法想像死者生前的生活状况。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雅子和良惠要做的就是把尸体肢解后装进垃圾袋内,然后再装进纸箱内捆扎好。恐怖心一旦被麻痹了,这跟盒饭工厂里的操作不无相似之处。 良惠是在十文字走后不久到来的。因早有思想准备,所以并不觉得可怕。 良惠将紧身运动服的裤腿挽至大腿处,雅子则穿着短裤和T 恤衫。两人围的都是从工厂里偷来的围裙,戴着塑料手套。因怕赤着脚会被碎骨扎伤,所以雅子穿着自己的长筒雨靴,良惠则穿着良树的长筒雨靴。这种打扮也跟在工厂里工作时很相似。 “这种刀真快呀!”良惠不胜感慨地说。十文字买来的手术用器械非常好用,跟上次肢解健司的尸体时用的切生鱼片的刀不同,有一种快刀斩乱麻的爽快感。 用这些工具“工作”,比想像的容易,进度也快得多。 骨头部分,两人准备合作用锯切割。但是一使用锯子,她们才知道,十文字准备的电动锯并不好用。因为锯子会使细小的骨片、肉片和血液满天飞,还会溅到眼睛里。没办法,她们只好戴上护目镜以保护眼睛。随着“工作”的进展,周围的地板上已是一片血迹。内脏里发出的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也跟上次一样,但这次她们权且认为是跟在工厂里工作一样,心情比上次好得多。 “这处伤疤是治心脏病的吧。真可怜,好不容易做了心脏手术,才保住了生命,不料却被人杀了。” 良惠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红红的。她用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指指着那淡紫色的像蚯蚓似的疤痕,自言自语地编着故事。雅子不作声地把尸体的手和脚从胳膊和腿上割下来。与壮年健司的脚不同,皮肤一点光泽也没有,干瘪得几乎没有脂肪。 “没有脂肪不卷锯,省事多了。跟健司那家伙不一样,装进袋子里也比较轻。” 良惠一边忙着一边自言自语。 “体重恐怕连五十公斤都没有。” “嗯,不过,这个人肯定是个大款。”良惠满有把握地说。 “何以见得?” “你看那手指瘪下去的地方,那里戴的像是个中间凸起的那种纯金戒指。说不定是个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呢,可惜被人摘走了。” “你又在瞎编。”雅子苦笑道。 雅子看了一下更衣处洗衣机上的闹钟,已经近中午了。下一步就等着十文字送纸箱来装箱了。上次处理健司的尸体时由于紧张,没觉得累,可这次却感到肩和腰部酸痛。一大早下班回来就没合眼,真想早点完事睡一觉。良惠也站了起来想用手捶捶腰,却又踌躇起来。 “想捶捶腰,手又这么脏。” “再换一副新手套。” “那不太浪费了嘛?” “说什么呀。”雅子对着从工厂里偷来的一沓手套扬了扬下巴,“用吧,多着呢。” “我说,阿山到底还是没来。”良惠边换着手套边说。 “嗯。本想让她来亲自看一下现场来着。” “杀了自己的丈夫,还没事似的。”良惠愤恨地说,“反而认为我们财迷心窍,瞧不起我们。我们才问心无愧呢!” 这时内线自动对讲机响了。良惠惊叫了一声。 “谁回家了,不会是你儿子吧?” 雅子摇了摇头。伸树很少这个时间回家。“可能是十文字。” “对。”良惠放下心来。 为以防万一,雅子谨慎地从观察孔向外看了一眼,发现十文字正吃力地提着一捆叠好的纸箱站在门口。雅子急忙帮着把箱子拿了进来。 “我把箱子拿来了。”十文字向良惠招呼道。 “辛苦了。”良惠像是在对工厂里的年轻职工说话。 “我帮你们把箱子插好。需要几个?” 雅子用手示意了个“八”字。因为死者比较瘦小,所以袋子装得比预计的少。 不过衣服不能装箱,由十文字本人小心地带走。 “八个?”十文字一幅吃惊的样子,“没想到这么少。” “你来这儿,没被人看到吧?”良惠担心地说。 “没问题。” “没人跟踪你吧?”雅子严肃地盯着十文字的脸。她不能让“第三者”发现他们做的这桩“生意”。 “我想没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看到一个女人站在你家对面的那块空地上,好像一会就走了。” “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中年妇女,有点胖。” 一定是上次来说要买地的那个女人。 “她往我家看了吗?” “没有。她像是在看那里的土质。之后又看到有人出去买东西,我想谁也没注意到我。” 雅子想,用十文字的西马车运走这些箱子说不定是一个错误,下次还是用自家车,这样就不会被人注意。 看到十文字用车把纸箱拉走,良惠比喻恰当地说:“就好像是中山把做好的盒饭拉走了一样。”说完,两人大笑了起来。之后,两个人轮流冲了澡,然后打扫洗澡间。良惠注意到时间不早了,心神不定起来。雅子把准备好的钱拿了出来:“给你,报酬。” 良惠像是在拿不洁净的污物似的,用指尖夹着接过钱,放到了自己塑料背包的下面。之后,舒了一口气说:“太好了!” “这些钱你打算怎么用?” “我想让美纪去上短期大学。”良惠整理着零乱的头发回答。 “你呢?” “嗯。”雅子歪着头,己经有五百万了,自己怎么花这些钱呢? “有句话我说出来你可别不高兴。”良惠畏畏缩缩地说。 “什么?” “你的也是一百万吗?” “当然了。” 雅子理直气壮地看着良惠。良惠不好意思地又把刚才放进包里的钱拿了出来:“还你的,上次借的那八万元。”雅子曾为美纪修学旅行垫支过钱。良惠从皱巴巴的一捆钱中抽出八张万元的纸币,边向雅子低头致谢边递了过去。 “我没零的,剩下的三千元,等去工厂时再给行吗?” “行。”借钱还钱,雅子不想在这方面跟良惠客气。而良惠却希望听到一句客气的话。停了一会儿,见没有指望,良惠站起来告辞:“那,晚上见。” “晚上见。” 上夜班的同伴应晚上见。白天在一起就有点行迹可疑了。 第六章 四一二号房间 一 傍晚醒来,雅子心情有些郁闷。尤其是冬天,天黑得早,更令人感到寂寞。 雅子躺在床上望着夕阳下山,屋内渐渐暗了起来。上夜班的人感到心情忧郁正是在这个时刻。一些计时工同伴因此而得了忧郁症,她们不是因为天黑得早而忧郁,而是因为没有了人们正常的生活活动规律而烦躁。 自己曾经度过了多少个忙忙碌碌的早晨啊。全家第一个起床,为家人准备早餐,然后准备中午的盒饭;把洗好的衣服晒上,自己化妆打扮;做完这些之后,再哄着不懂事的孩子去幼儿园;在家里要不时地看墙上的挂钟,在外边又要不时地看腕上的手表,为生活而忙碌奔波。没有时间看报,更没有时间买书;睡觉要算倒计时;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堆积如山的衣服等着自己洗,卫生也要自己打扫。每天的日程紧张而有序,哪还有时间去寂寞,去伤感。 自己并不想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雅子觉得现在的生活也不错。一旦把院子里被太阳晒着的小石头掀起来,就会显露出潮湿、阴冷的土。今天自己宁愿呆在那阴冷的地方。阴冷的土地虽然没有石头那样温暖,但却令人怀念,让人觉得安定。就像一只蜷缩着的虫子,是的,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虫子。 雅子收回思绪,又闭上了眼睛。可能是因为睡得不沉而不规律地醒来,因此总觉得没有解除疲劳,身体沉重得很。不一会就像有重力吸引似的,睡神又来了,雅子又进入了梦乡。 雅子乘T 信用金库的旧电梯,徐徐下降着。电梯内淡绿色的装饰板上有一道道被刮伤的痕迹,那是被运钞的手推车撞击而形成的。从这部电梯里运送的钱袋不计其数。电梯在二层停了下来,雅子工作的融资部就在这一层。雅子对这里的环境了如指掌。但是,雅子现在用不着它了。电梯的门打开了,雅子向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望了一眼,按下了“关”键。电梯门刚要关闭,一个男子闪了进来。 是已经死去的健司。雅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健司穿着白衬衫,系着蓝色领带,下身穿着灰色裤子。跟死时的穿戴一模一样。健司礼貌地向雅子打过招呼,然后背对着雅子,面朝电梯门站着。雅子一边注视着健司被头发遮盖的脖颈,一边向后退着。她不由自主地在寻找自己在他脖子上留下的刀痕。 电梯慢得令人着急,好不容易到了一层。门开了,健司的身影消失在大厅的黑暗中。留在电梯里的雅子出了一身冷汗,她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当她下决心走出电梯时,突然,发现一个男人从黑暗中跑了过来,她还没来得及逃,这个人已从背后将自己紧紧抱住,长长的手臂紧紧缠住自己。她想喊救命,但嘴里发不出声音。那个男人的手想要掐住自己的脖子,自己扭动着身子想逃脱,但手脚却不听使换。越着急越令人感到恐怖,雅子急得满头大汗。终于,雅子的脖子被男人用双手掐住,雅子因恐怖身子变得僵直。掐在脖子上的手指的温度和吹到脖子上的男子急促的呼吸,渐渐地把她优郁的冲动激发起来。这种冲动使她情愿委身与这种暴力,希望被他勒死。一时间雅子像是进人了无重力状态,恐怖感顿时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令雅子感到难以置信的心醉神迷,雅子不由得发出惊恐而又愉悦的叫声。 雅子醒了。她仰面躺着,手摸了一下胸部,心脏还在快速的悸动。最近她经常做艳梦。但是这种伴随恐怖而心醉神迷的梦,还是第一次做。雅子在昏暗中回味着刚才的梦境,这是否就是隐藏在自己心底的企盼呢?她陷入了沉思。 梦中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雅子边回味那抱住自己身体的手臂的感触,边思索着。不是健司,健司只是把自己诱入恐怖的幽灵。也不是良树,良树从来没有对自己有过粗暴的行为。那感触也不像是和雄的。难道是那个一直令自己感到不安的看不见的“第三者”会以这种形式出现?而且带来的恐怖是和性的愉悦一起出现?雅子好长时间已忘却的那种对性的感觉又被强烈地刺激起来。 雅子下了床,把卧室的灯打开,然后拉上窗帘,坐到梳妆台前。大概是灯光的缘故,镜子中的自己,脸色很难看。自从健司那件事以来,自己的脸就明显起了变化。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目光更尖了。人好像老了许多。但她看到自己的嘴还半开着,像是想喊谁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此时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雅子用手把嘴遮了起来,可是发亮的目光却难以掩饰。 等回过神来,雅子听到了某种响动。可能是良树或是伸树回来了。她看了一下枕边的闹钟,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雅子只拢了一下头发,穿上一件对襟毛衣,走出了房间。从洗澡间传来洗衣机的响声,像是良树在洗自己的衣服。几年来,良树的内衣都是他自己洗。 雅子敲了一下良树的房间,没有人回应,就径直推开了房门。良树穿着衬衣坐在床上,头上戴着耳机正在听音乐。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放一张单人床,就已经显得很狭窄。良树在里面又放了一个书架和桌子,俨然是一间学生租住的宿舍。雅子从背后拍了一下良树的肩膀,良树吃惊地回过头来,摘掉了耳机。看到雅子穿着睡衣,他问道:“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睡过头了。” 刚起床的雅子感到有点冷,扣上对襟毛衣的扣子。 “睡过了头?不是才晚上八点吗。”良树冷不丁地说,“哪里不对劲吧?” “有点儿。”雅子站在北侧的窗子边上说。 放在床上的耳机里传出古典音乐的旋律,是一首雅子从未听过的曲子。 “你有好长时间没做饭了吧?” “嗯。”雅子回答。 “为什么?” “不想做。” 良树没有再问理由:“我倒没什么。那么你都怎么吃?” “随便吃点什么。” “那,也让我们随便?”良树苦笑道。 “是的。”雅子不加掩饰地说,“对不起,我想还是大家喜欢怎么吃就怎么吃的好。” “为什么要这样?” “我已经变得像只虫子了,一只躲在石头下什么也不想的虫子。” “能像虫子一样也好啊。” “你是指女人?” “可以这么说吧。” “你也可以变嘛。” “我可不想。”良树呆呆地看着雅子的脸,“是你自己说的。” “跟我比起来,你就像住在城堡里。上班,然后回家,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跟寄宿有什么两样?!”雅子指着良树的房间激动地说。 良树听到这话,不耐烦地打断话题:“行了,行了!”然后又把耳机戴到了头上。 雅子发现眼前的良树比他们认识时头发掉了许多,还添了许多白发。身体也明显消瘦了,那肉体总是散发出一种酒精蒸发后剩下的酒糟气味。但是雅子发现良树的思想比外观的变化更大,而且在不断地提高它的纯度。 刚结婚时,良树比谁都向往自由,总是希望过一种紧张而又充实的生活。虽然在公司里劳累了一天,但下班后仍然是一个精神饱满而又温存的男人。他深爱着还有点不谙世事的雅子,雅子也很爱良树且信赖他。 可是现在的良树不但想离开公司,还想离开家庭,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处于一种污浊的环境之中。公司里且不说,就连一起生活的雅子也不给他自由。伸树又像是走上了一条意想不到的路,但在中途又停了下来。良树认为自己那种高洁的精神境界,别人是难以达到的。他想逃避现实,就必须与世人断绝一切关系,可最终他却被世人所抛弃。雅子不想跟被世人所抛弃的人一起生活,这种心情与刚才梦中的那种心醉神迷相通。难道那就是自己迂回的道路? 想到这儿,雅子向戴着耳机的良树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想跟我一起睡?” “什么?”良树又摘下了耳机。 “为什么一个人睡?” “因为我想一个人呆在屋子里。”良树看着书架上摆放着的小说答道。 “不是谁都想一个人生活吧?” “大概是吧。” “为什么不想跟我睡觉?” “那是自然而然的事。”良树无法掩饰自己畏缩的表情,扭过脸去,“况且你每天也很累。” “可也是。”雅子在回忆四五年前分居前发生的事情,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详细情况已记不清了。她想,可能正是这些记不清的细节积累多了,造成了今天这种局面。 “再说有性生活也不一定就能维系夫妻之间的感情。” “这我知道。可我觉得你什么都在拒绝我。好像也讨厌我和伸树做的事情。” 雅子嘟噜着。 良树突然提高了声音:“是你提出想上夜班的。” “为了再就业,那也没办法呀。” “瞎说。”良树回过头来直视着雅子,“当会计的活,哪个小公司都需要。 你是因为受到打击后不想再干同样的工作罢了。” 对事物敏感的良树是不会觉察不到这一点的。况且他俩都曾受到过挫折。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选择夜间工作,影响了我们的夫妻感情?” “我没那意思。不过,我们都想分开睡这是事实。”良树说。 雅子这才发现当自己打开别的门时,良树也打开了另一道门。俩人并不为此而悲伤,但彼此都感到寂寞。他们都沉默了。 “假如我离家出走,你吃惊吗?” “如果突然发生,我也许会,并且还可能会担心。” “不过,你不会去找我吧?” 想了一会儿,良树点了点头:“也许吧。” 良树认为他们的谈话该到此为止了,就又戴上了耳机。雅子从侧面盯着良树的脸,心想我早晚要离开这个家。促使她下决心的是刚才躺过的床板下面放被褥的箱子里的那五百万元现金。 雅子轻轻地打开门,刚走出良树的房间,看到伸树站在黑暗的走廊里。看到雅子突然出来,伸树显得很慌张,但却像被捆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雅子从背后把门关上。 “你都听到了?”雅子问伸树。 伸树没有回答,一脸困惑地垂下眼帘。 “你恐怕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这样可不行。” 伸树依旧不开口,表情像是凝固了。雅子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儿子,一副健壮的体格,她难以相信他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她看着他长大,但不久,他就会离开她。 “我说不定要离开这个家。你也已经长大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再去上学也行,独立生活也行,都由你自己决定。你有什么打算吗?”雅子看了一会儿儿子那有棱角的脸庞。伸树却只是哆嗦着嘴唇,什么也没有回答。雅子转身往回走,背后传来儿子那已经变了声的怒骂声:“别花言巧语,死老婆子!” 这是今年伸树第二次骂自己,只是声音更接近成年人了。雅子回过头来,看到伸树眼里含着泪水。她想说什么,伸树却气冲冲地扭头跑上了二楼。雅子一阵心痛,但她不想走回头路。 好久没去弥生家了,雅子在上班的路上想顺便去她家看看。一片干枯的树叶随风落在前车窗玻璃上,下落时发出令人惬意的声音。一阵凉风也随之吹进了车内。雅子感觉有点冷,想关上车窗,这时一只无处栖身的飞虫不知从何处飞进车内,在昏暗的角落里挣扎。这令她想起了那晚的事情:弥生诉说自己已经走投无路,求雅子帮忙。当时雅子也是开着车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一股桅子的清香从窗口飘进车内,又旋即消失了。夏天刚发生的事情,雅子却觉得已经像是几年前的事了。 黑暗的后排座位上发出了一种响动,她知道那可能是放在座位上的地图册掉下来了,但她还是下意识地认为像是在和健司同车去看望弥生。 “一起去吧?”雅子回头向后座黑暗处说。她已经多次梦见过健司。这次去弥生家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去见见那个晚上为弥生照顾孩子的森崎洋子。 雅子把车停在弥生家门口的路边上,运健司的尸体时,车也是停在这里的。 她看到弥生家的起居室拉着窗帘,透出黄色灯光。雅子按了一下内线对话机。 “谁?”室内传出令人感到恐怖的声音。 “香取。这么晚了,对不起。”雅子听得出弥生好像很吃惊,随后听到从走廊传出移动的脚步声。 “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晚了。”来开门的弥生像是刚洗过澡,湿波滚的头发垂在额头上。 “进去谈可以吗?” 雅子随手把门关上,来到狭窄的门厅,条件反射似的看了一眼房间入口处的地板框,那是杀死健司的地方。弥生也心领神会,慌忙垂下了眼帘。 “我觉得上班还早。”弥生说。 “这我知道,还不到十点嘛。我是有话要跟你说。” 听到这话,弥生想起了上次在工厂的争执,拉下了脸:“有什么话?” “那个森崎,什么时候来?”雅子侧耳听了一下起居室的动静,孩子们可能已经睡着了,除去电视新闻节目的声音,其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这个嘛,她已经不来了。” “为什么?”雅子胸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一个星期以前,突然提出来,要回乡下老家去。我很吃惊,怎么挽留也不行,孩子们也恋恋不舍的,她本人也哭了。” “她的老家在什么地方?” “这个人家没说。”弥生像是受了委屈,“都已经那么熟了,只说了句‘以后再联系’就走了。” “我说阿山,这个森崎是怎么到你家来的?” 面对雅子的质问,弥生只好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雅子是想确认一下森崎是不是来调查内情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弥生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雅子,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关心?我觉得你有点杞人忧天了。” “我还没有把握,但我觉得有人在刺探我们。你还是注意点好。” 雅子终于向弥生吐露了心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在刺探我们?为什么?”弥生吃惊地叫了起来。 有几缕水从头发上淌到脸上,弥生好像没有意识到。“难道是警察?” “我觉得不像。” “那是谁?” “不知道。”雅子摇着头,“正因为不知道,才令人担心。” “这么说森崎是他们一伙的?” “我猜有可能。” 森崎已经搬走了,就是去调查她住过的公寓也是徒劳。但是,为了刺探弥生周围的情况,竟不惜花钱租房子。单从花钱如此大方来看,雅子就觉得可疑。 “难道是保险公司在调查?” “不会,保险公司不是已决定支付保险金了吗?” “唔,说是下一周。” “保险金的事她也已经知道了吧?”雅子歪着头想。 弥生显然感到了恐惧,用手搓着两臂。“我被监视了,怎么办?” “你已经上了报纸和电视,出名了。我想你以后还是不要去上班,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为好。” “是吗?你真这么认为?”弥生往上翻着眼珠看着雅子,然后舒了一口气,随口说道,“我不去上班,别人会不会猜到我拿到保险金了?” 弥生是在担心被良惠和邦子察觉,所以,才跟以往一样坚持上班的。雅子惊讶地盯着弥生。自从杀死健司后,与过去相比,弥生开始会算计了。 “良惠她们那里,你尽管放心,没什么可怕的。” “那是自然。”弥生一边点头,一边用疑惑的目光凝视着雅子,流露出一种“那么你呢?难道你就可靠吗”的神色。雅子则抢先一步说,“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那当然,我也是付了二百万元的呢。”弥生沉稳地说。雅子明显感到弥生还对那天在工厂里争吵的事耿耿于怀。 “是啊。那是帮你处理你丈夫的尸体应得的报酬啊。”雅子觉得目的己经达到,便扬了扬手,“那么,我走了。” “谢谢你特意来看我。” 刚上车关上车门,弥生又追了出来。雅子打开车门让她坐进了副驾驶席。 “有件事忘了问你。” 可能是外面的空气使她感到寒冷,她两手整理着湿滚液的头发,一种年轻女子爱用的护发素的气味充满车内。 “什么事?” “上次你在工厂说的那件‘工作’是指什么?还是碎尸?” “这件事不能告诉你。”雅子发动了汽车,发动机的响声在寂静的住宅区内回荡。 “为什么?”弥生委屈地身体一震,紧紧咬住形状可人的嘴唇。雅子两眼瞅着前窗玻璃,刮水器上紧紧夹着几片树叶。 “不想告诉你。” “到底是为了什么?” “告诉像你这样嘴不严的人,不会有好事。” 弥生再没开口,开门下了车。雅子依旧是没看弥生一眼,挂上倒档,离开了弥生的门口。为表示愤怒,弥生“咣”的一声带上门,进了院门。 二 邦子下午睡到很晚,起床后随手打开了电视机。然后吃起了从附近连锁店买来的自己工厂生产的盒饭。 可能是自己相邻的那条生产线生产的牛肉盒饭。从肉的排列来看,显然是一个新手干的。邦子高兴地认为,因为新手还跟不上传送带的速度,没有时间把肉均匀地拌开,所以牛肉比熟练工放得多。这样的盒饭让自己买到,是自己今天的幸运。邦子兴冲冲地数起牛肉的数量来,一共放了十一片。邦子嗤嗤地笑了起来。 要是师傅,六片牛肉就能把米饭全部盖住。 邦子想起了良惠。她觉得最近良惠的境遇好像不错,又说要让女儿上短期大学,又说要物色公寓。仅仅凭弥生给的五十万元是办不成这些事的。五十万元,单说搬个家也不够。 良惠莫非有存款?绝对不可能。邦子自信地否定了,她了解良惠穷困潦倒的家境。过那样的穷日子还不如死了呢,邦子轻蔑地想。那是怎么回事呢?对金钱异常敏感的邦子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想象有时会变成瞎猜。是不是弥生瞒着我多给良惠钱了呢?这种邪念一经出现,便无法消失。邦子对别人的幸福漠不关心,而对自己却总是患得患失,这是她的本性。邦子决心上班时当面质问良惠或是弥生。邦子吃完盒饭,把用过的筷子折断插进饭盒。 自己还有十八万元。想到这里,邦子得意地笑了。弥生给的那笔钱,不仅还上了各种贷款的利息,还买了红色的皮茄克。、黑裙子和一件紫色毛衣。本来还想买一件长筒皮靴,考虑再三,还是用那部分钱买了几种化妆品。买了这么多东西,还剩十八万,她觉得没有比现在更幸福的了。不用还十文字的钱,等于自己挣了一笔。 对于十文字是如何得知那个秘密的,他又会怎么利用它,邦子一概不感兴趣。 只要火烧不到自己身上就行。她也曾为此感到不安,因为一旦那个秘密被公开,自己也难逃被捕的厄运。但是刑警没来找过自己,她认为一切已万事大吉了。 在邦子的心里,肢解健司的事情早已成为过去。不过如果还能利用这件事的话,她一定不放过,恐吓也好,敲诈也好,什么都可以干,她脑子里有这个念头。 邦子把饭盒扔进垃圾筒,准备化妆去上班。她洗过脸,坐到梳妆台前,拆开刚买来的口红涂到唇上。那是一种秋天用的茶色口红,是听了店员的推荐买的。 但涂到体型肥满、脸色发白的邦子的唇上,却显得有些暗淡,这种颜色显然不适合她这种人。邦子像接吻似的噘起嘴唇,审视着。她后悔相信了店员的话,白花了四千五百元。这种颜色在自选商场花八百元就能买到。但又一想,换一种粉底说不定就能改变颜色。想到这儿,她急忙翻开女性杂志,找着各种粉底广告。她又打算买新的粉底及长筒皮靴了。 为了满足欲望而买商品,买了商品又刺激起新的物欲,如此逐步升级。追逐这种无休止的物欲,就是邦子生存的目的,或者说是邦子自身的价值。 化完妆的邦子穿上紫色毛衣,配上黑色裙子,里面是黑色的紧身裤,这么一打扮,她觉得自己漂亮了许多。邦子站在镜子前做了个媚态,心里倏地一阵痒疼。 男人,是想男人了。邦子慌忙拿起小型日历向前翻着。出现哲也的名字是七月底的日子,如此算来已有三个多月没跟男人做爱了。跟像哲也那样的傻瓜男人做爱也是有价值的。邦子难以抑制心中的欲火,躺在了衣服零乱的床上。 打扮得这么漂亮,邦子希望有男人能赞美她,来拥抱她。当然这个男人不像寒酸的哲也,是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流氓无赖也没关系,工厂周围的小偷也可以。邦子的欲火急剧燃烧,欲求更加迫切。 衣食足而思淫欲。像无休止的想象不断产生猜疑似的,像一种商品刺激对另一种商品的消费欲一样,邦子的欲望也急剧地膨胀起来。 邦子的脑海里浮现出宫森和雄的影子。他比自己年轻,是个混血儿,体格健壮,长得又帅,自己早就对他心仪已久。上次为了存放弥生给的钱向他借用衣柜时,他答应得很爽快也显得很亲切。和雄如果是两人合宿的话,那他肯定也没有机会搞女人。邦子相信自己的判断,决心到了工厂就去约一下和雄。好,就这么办!邦子只要有钱就有精神,她从床上弹坐起来。 邦子为了让紫色毛衣更显眼,把红色皮茄克搭在胳膊上打开了车门。为了不被风吹乱好不容易梳理起来的头发,邦子打算不卷起帆布顶篷。 令她担心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在工厂的停车场遇见雅子。最近,雅子的脸,令她厌烦。所以工作时,她也不想跟雅子在同一条生产线上。为了避开雅子,邦子都是提前上班。邦子从住宅区的停车场猛地将自己的敞篷车开了出来。 车到工厂的停车场。邦子看到刚建好的那间值班室旁边站着一位保安人员,穿一身藏青色制服,手提警棍,怀里抱着一个大手电筒。有了保安,就像雅子说的,就不会遇到流氓了。邦子有些失望地下了车,关上车门,向保安员的方向瞅了一眼。 “您辛苦了。”保安员礼貌地寒暄着。邦子觉得这人很有礼貌,便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个男人。在工厂当保安员的大多是退了休的老年人,而这个男人却还不老,体格健壮,制服也很合身。因为停车场内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脸,但邦子预感到那男人喜欢自己。邦子也用富有弹性的声音向对方还礼道:“晚上好。” 保安员好像还不太习惯这种问候,一时不知所措。 “是去工厂上班吧?” “是啊。” “那我送您。” 保安员毫不造作地说着,向邦子走来,声音不高,但很温和。邦子则媚气十足地尖声问道:“这,不麻烦您吗?” “没关系,规定要送一程的。” “每个人都送吗?” “是的。对不起,只送一程。到了那个工厂边上,就有灯光了。” 借着值班室里的灯光,邦子看清了那个保安人员并不特别的脸。厚厚的嘴唇紧闭着,让人有一种安全感,是邦子没有交际过的另一种男人。他属于哪一种呢? 邦子无法将其归类。 “真不好意思。” 邦子想,新衣服穿的是时候,用心地化了妆的自己,让人看上去一定会觉得漂亮。她预感到要有什么好事了,于是便站在出口处等着。保安员从胸前取下手电筒照着脚下,散乱着小石子的路面上一个椭圆形光环向前移动着,就像是两个人在外出探险似的,邦子兴奋地与保安员并肩向前走去。 “哎,这是您的车吗?”保安人员像是受了邦子的影响似的,用清亮的声音问道。 “是的。” “好漂亮啊!”保安员用赞叹的口气说。 “谢谢。”买车时的贷款还有三年才能还清。邦子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得意地笑着。 “开了几年车了?”保安员问道。 跟中年男人对话,邦子显得很高兴。 “三个年头了。不过花钱太多,那个叫什么来着?汽油的那个。” “燃料费吧。‘,”是,就是那个。“邦子毫不顾忌地抓住了保安员的手腕。 男人那手腕的筋肉令邦子心中一阵痒痛。 “耗油量是多少?” “这个,我也不清楚。加油站的人说挺耗油的。” “是吗?方向盘感觉比较重吧?” “是啊,您挺在行的嘛。”由于好久没有与年富力强的男人交流了,邦子得到了满足,此时的邦子感到很幸福。她微笑着说:“您以前也开过这种车吗?” “哪里。进口车,想都不敢想。”男人苦笑着,在废弃工厂前停了下来。左侧的废弃工厂总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可今天,邦子却觉得它就像一座城堡,在吸引着自己去冒险。 “好了,到了。” 邦子正在兴头上,听了这话,有点失望。保安员则礼貌地说:“自己多加小心,好好工作。” “知—道—了。”邦子撒娇地回答。想到又发现了一件好事,邦子兴奋不已。 这种事会进一步刺激邦子的欲望,所有的欲望也都会涌上来。邦子下决心买长筒皮靴和套装了,颜色就选黑色的。这种高兴的心情一直陪伴她进到工厂里。即便是看到了宫森和雄,竟也没有搅乱她的这种心情。 邦子边哼着歌边换着工作服。这时,良惠上班来了,她上身穿着黑色毛衣,下身的运动套衫已经绉绉巴巴。但是胸前别的一根新的银质胸针却特别显眼。邦子目光敏锐地看了一眼,估量起它的价钱来,充其量五千元,这对良惠就够奢侈的了“好早哇。”一看到邦子,良惠就表现出厌恶的表情。 邦子看到这种态度也气上心头,但表面上还把她当成长辈。于是,压着怒气照旧热情地打招呼:“晚上好。”然后恭维道,“师傅,你的胸针真漂亮啊。” “啊,这个。”良惠听到恭维的话,也面带笑容地说,“狠了狠心买来的。 一早就想买,但哪能买得起呀。本想烫发来着,一横心就把它给买了。我也是女人嘛。” “是用那钱买的?”邦子压低了声音问道。 良惠红着脸:“是的,不行吗?” “你说哪去了,哪能不行呢。” 邦子不动声色地换好了工作服。雅子快到了,她要在雅子到来之前向良惠问问那件事。 “师傅,关于阿山谢礼的事……”邦子的大脸向良惠凑过去。 良惠向周围看了一下,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是说,那钱都一样多吗?”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良惠火冒三丈地反问道。 邦子则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您别误会。我觉得我并没做多少事,跟大家一样就说不过去了。雅子曾说过是十万的。所以……” “不要想那么多嘛。”良惠拍了一下邦子厚厚的肩膀,“我觉得大家应该都一样。” “那么确实都是五十万?” “当然都是五十万了。”良惠点了下头,没正眼看邦子。 邦子仍然认为良惠在撒谎,便继续追问道:“就是说跟我一样多。这点钱还不至于使你如此奢侈吧?” “什么奢侈?你在说什么呀?”良惠满脸不高兴。 “不是吗?那就是又有外财了。” “就算有,也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吗?”邦子不怀好意地盯着良惠胸前的胸针。 为了摆脱邦子的纠缠,良惠从更衣室里向大厅望去,正好看到雅子走了进来,良惠脸上露出了放心的笑容。雅子今天的装束与往日不同,黑色的毛衣配黑色的裤子,都非常合体。 “哎……,她也穿起女性服装来了。”邦子故意大声地说。可是雅子好像没听见,她径直走到自动售货机旁的烟缸前,点着了香烟。脸色忧郁的雅子凝视着贴满标语的墙壁,品味着香烟。邦子瞥了雅子一眼,没见雅子穿过这样的衣服,心想,显然是刚买的。雅子说没有拿到钱,纯粹是胡说,她和良惠在合伙欺骗自己。不过,雅子就难对付了。 “对不起。”邦子急忙拿起知了帽,早早地出了更衣室。趁着雅子脸朝着墙壁,邦子轻手轻脚地从其身后走了过去。接下来就是问弥生了,她要让弥生坦白。 可是,等了很久弥生也没有来,刷卡机旁和门口也没有弥生的影子。 “阿山不会来了。”换好工作服的雅子不知何时站到了邦子身后。 “是吗?多谢。” “没那么客气。”雅子拨开邦子,取出自己的出勤卡插进了刷卡机。 “你说阿山不会来了?是再也不来了吗?”邦子底气不足地问道。 “没错。” “为什么?” “大概是怕你要挟她吧。”雅子从鞋架上取下被油污染成黄色的鞋套套在脚上。 “你说话别这么难听,我不过……” “算了吧,邦子!”雅子回过头来,气冲冲地说道。那眼光就如同锋利的刀刃闪闪发光。邦子悚惧地呆立着。 “你这话什么意思?”邦子不甘心就此罢休。 “你拿了人家阿山五十万,十文字又免了你的贷款,你还想怎么样?!”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我跟十文字的事?邦子吃惊地张开了嘴。 “你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个傻瓜,吊儿郎当的,简直是个窝囊废!” 想起以前雅子也曾这样骂过自己。邦子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你太过分了!” “过分的是你。”雅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邦子的锁骨。 邦子冷不防踉跄起来:“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因为你,大家都要下地狱了!你这个傻瓜,自己找死!”说完,雅子快步向工厂的台阶走去。 目送着雅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被骂得狗血喷头的邦子这才回过神来,开始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荒唐事,她吓得战栗起来。 但是,跟过去一样,邦子的反省一瞬即逝。她想如果这里呆不下去了,就去找别的工作。只可惜刚跟那个保安员认识。不过,万一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还是早点离开雅子她们为好。 邦子望着墙上插计时卡的木架,想起自己在这里工作快两年了。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份工作,但一定要再找一份新的工作,一份收人更高的工作,一份令人开心、周围又没有像雅子那样令人讨厌的同事的工作。对自己献殷勤的男人有的是,就算是风尘业也无所谓。邦子又追逐起欲望来,这也是她逃避矛盾的惯用手法。 黎明时分,下班了。邦子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门口,一件令邦子高兴的事在等着她了。 邦子把车停在住宅区专用停车场,向挂着一排信箱的楼门口走去。听到邦子的脚步声,一个男子回过头来,脸上绽开了笑容。 “啊!真巧哇。” 邦子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这个男人。 “你怎么忘了,昨晚在停车场。” “哎呀,是你呀,都认不出来了。”邦子娇滴滴地说。 男人是工厂停车场的保安员。因为他没穿制服,而是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风衣、 灰色工装裤,加上昨晚灯光昏暗,没看清他的脸,所以邦子一时没认出来。 他把以前那住家的孩子贴满卡通画和胶条的脏兮兮的木制信箱的盖子“啪” 地一声关上,正面看着邦子。邦子也从正面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副并不难看的脸,黑色的皮肤下总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潜藏其中。邦子的心骚动起来,她认为昨天牛肉盒饭的幸运还在继续。 “你每天都是这个时候下班吗?”他装作没注意邦子的表情,看了一下电子手表,“哎呀,这种工作够累人的。” “可不是。不过,你不也一样吗?” “是啊。不过我刚开始干,还没体会到。”男人歪着头,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香烟,向外望了一眼,脸上显得有些睡眠不足。十一月份,日出比较晚,但天已大亮。“冬天夜长,走夜路,对女人来说太不方便了。” 邦子没说自己打算另找工作的事。“不过已经习惯了。” “啊,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佐藤。”男人把夹着香烟的手放下来,礼貌地说。 邦子也慌忙还礼:“我叫城之内邦子,住在五楼。” “是吗?太好了!今后请多多关照。”佐藤喜形于色,露出了洁白而坚固的牙齿。 “还是请你多关照。一家人都住这里吗?” “哦,那个……”佐藤支吾着说,“我已经离婚了,一个人住。” 离婚了?!邦子的目光里有一种贪欲。不过佐藤没有注意到。谈到了私生活,他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 “是这样啊。不过,我很高兴。我也跟你一样。” 佐藤意外地看着邦子。他在确认她的眼里有没有惊喜,有没有欲望。邦子高兴起来,她打算今天就去买长筒靴和套装,还有金项链。她从佐藤的身旁确认了一下佐藤刚才关上的信箱盖上的号码,是412号。 三 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雅子打扫着洗澡间,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始终找不到答案。 雅子倒上洗涤剂,用海绵擦着浴缸上的水垢,然后用淋浴器冲洗着,直到泡沫完全消失。可能是干得不起劲,手有些滑,淋浴器从手中失落,喷头喷出的水溅到水桶的边缘上,然后弹跳着落到瓷砖地面上。雅子脸上身上都溅满了凉水。 她把因水压过大而像蛇一样翻滚的喷头关闭。一股凉气从淋湿了的手和脚上传向后背。 雨是下午开始下的。气温急剧下降,让人感到像十二月下旬那样冷。雅子用运动衫的袖子擦着脸,关上了浴室的窗子。凉风和雨声被关在了窗外。雅子看着溅湿了的衣服,呆呆地站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沉思起来。 地板上的水顺着瓷砖与瓷砖之间的缝隙流向排水沟。健司的血和体液,还有那个老头的,已经顺着自家的下水道流向大海了吧;十文字扔掉的那老头的肉体也已经变成灰烬流向南海了吧。雅子听着透过玻璃传来的微弱的雨声,就像许多垃圾被暗渠不平的渠道挂住了一样,雅子的意识似乎被什么挂住了。那些没能冲走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雅子的记忆回到了昨天晚上。 因为昨晚中途去了一趟弥生家,所以上班比平时晚到了一会儿。雅子并不想因此而迟到,只是她一直怀疑从弥生家消失的那个叫森崎洋子的女子,她是为保险金而来的?还是另有他图?这件事是她跟十文字合计好的?还是十文字跟她是一伙的?谁也不能相信。雅子就像只身航行在大海里,既恐惧又迷惑。 车到停车场,雅子看见了值班室透出的光亮,但是看不到保安员的身影。以前这个停车场看不到一点灯光,眼前这值班室里的灯光就如同大海里的灯塔。雅子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将车倒进了自己的车位。她看到邦子的车己经停在那里了。 穿着制服的保安员沿着黑暗的道路返了回来。来到值班室前,关掉了手电筒。 当他发现了雅子的车时,又打开手电筒,向雅子那花冠车的车牌照过来。在这里,职员们的车牌号码都登记在册,为的是防止非法停车。但是雅子觉得手电灯光停留的时间有点长。 雅子把车停好,等着保安员走过来。 “您辛苦,是去上班吗?”是一个上身结实的中年男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让人听起来很愉快。雅子纳闷,这样的人为什么偏偏干保安这种无聊的工作。 “是的。”雅子回答。 手电向雅子的脸上照过来,那时间也令人觉得有点长。灯光让雅子看不见对方的脸。雅子不高兴地用手遮住脸。 “对不起。”保安员向雅子道歉。 雅子锁上车门,向外走去。保安员从后面跟了上来。雅子怀疑地回过头来。 “我送送您。”保安员道。 “为什么要送?” “怕有流氓骚扰,因为已经发生过类似事件。” “我不怕,不用你送。”雅子干脆地回绝道。 “可是,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好交待。” “要迟到了,我得赶紧走,所以没有必要。”尽管两次遭到拒绝,但保安员还是不肯离去,用手电从后边为雅子照着路。雅子不耐烦起来,冷不防站住,回过头来。在昏暗中与保安员相对而视。可能是保安员一直在审视雅子的后背,回过头来的雅子正好面对着对方。瞬间,雅子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同时,保安员也在审视着雅子。 “以前……”雅子意识到说漏了嘴,马上改口道,“没什么。” 雅子看到保安员那深埋在帽子下的一对小眼睛像风平浪静的大海一样静谧。 相反,他的嘴却很大,厚厚的嘴唇显露着贪欲——一张令人捉摸不透的脸。雅子又背过脸去。 “太黑了,我把您送到那里。” “我一个人走就行,不用操心。” “那好吧。”保安员拗不过,苦笑了一下。刚才静谧的眼睛里瞬间闪过野兽般原始的愤怒。有些人听了直截了当的拒绝会生气,这个男人是不是这种人呢? 雅子思考着。 第二天早晨下班时,那个保安员已经不在了。昨晚的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 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陌生人太多了,搅得雅子心烦意乱。她回到卧室,脱下被溅湿的衣服,这时客厅的电话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雅子穿着内衣拿起了电话。 “喂?” “是我,良惠呀。” “是师傅啊。怎么了?” 良惠像要哭似的:“哎,可怎么办啊!” “出什么事了?” 寒气让雅子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家还没用暖气。不单单是因为天气冷,她也焦急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种焦虑和担心扰乱了雅子的心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不便说,我现在离不开呀。”良惠可能担心卧床的婆婆听到,轻声说道。 “明白了,我就去你那儿。”雅子穿上工装裤和最近刚买的黑毛衣。跟上班时一样,雅子开始穿她自己喜欢的衣服了。她明白这是为了找回过去的自己。但是即使能找回,也只能像把毁坏的布娃娃重新缝合起来一样,不会跟以前完全一样了。 二十分钟后,雅子的车来到了良惠家门前。雅子打起黑色的雨伞,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良惠家寒酸的门口。良惠在踏着步焦急地等着雅子的到来。她的紧身运动套衫上罩一件到处起了球的芥子色对襟毛衣,脸色苍白,看上去突然老了十岁似的。看到雅子,良惠急忙拿起雨伞迎了出来。 “在这说行吗?”良惠呼出的粗气形成白雾。 “可以。”雅子也举着伞回答。 “让你跑来,真对不起。” “到底怎么了?” “我的钱不见了。”良惠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我藏在厨房的地板下面来着。” “一百五十万都不见了?”雅子吃惊地反问道。 “用了一点,包括还你的那八万。差不多一百四十万,全没了。” “你知道是谁偷走的吗?” “嗯。”良惠点了下头,踌躇地说,“大概是和慧。” “你的大女儿?”“ “是的。刚才我出去买东西,回来后外孙不见了。我想可能到哪儿玩去了,可下着雨,小孩子能去哪儿呢。我觉得蹊跷,在屋里找来找去,发现外孙的衣服全不见了。问婆婆,婆婆说和慧来把孩子带走了。我赶紧去厨房,发现钱已经不翼而飞了。”说到此,良惠悄然而止。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和慧从小就有这毛病。”良惠不好意思地说,“本想存到银行的,可又怕被外人发现。” “师傅,有关钱的事,你跟谁讲过吗?” “嗯……讲倒没讲过,只是跟美纪提起过。” “上短期大学的事?” “是呀,我只是告诉她上短期大学的学费不用担心了,想让她高兴。”良惠又哭了起来,“偷了自己妹妹上学的钱,真是不要脸,不要脸啊!” “不会是美纪偷的吧?” “不会,她知道是为她准备的钱。再说外孙也不见了呀。一定是和慧来电话时,美纪向她炫耀过。其实我还是很喜欢我那外孙的。谁料想……” “你肯定是和慧,不会是别人?” 一想起外孙,良惠又流起泪来。雅子看她没完没了,便打断她的话,进一步确认起来,但是没有告诉她确认的理由。 “一定没错。和慧小时候就知道那个地方!” 那就没办法了,雅子也无话可说。看着自己那被淋湿了的褪色的羽绒服,心想,只要不是来路不明的“第三者”便可放心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良惠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说,雅子。”良惠突然态度谦恭地说。 “什么?” “你能借给我些钱吗?” 雅子看了一眼良惠,良惠则像是要紧紧抱住雅子似的盯着她。 “借多少?” “一百万。七十万也行。” “这不好办啊。”雅子摇着头说。 “拜托了!我已经做好搬家的准备了呀。”良惠抱住伞,两手合十向雅子作揖。 “师傅,你没有还钱的经济来源,对这样的人是不好借钱的。” “你这话倒像是银行职员说的。你有丈夫,那些钱放在那里还不是睡大觉。” “你净说些没道理的话。”雅子的语气强硬起来。 良惠像是被雅子的话噎住似的闭上了嘴,诚惶诚恐地瞅着雅子:“你是这么一种人?” “我本来就是!” “美纪修学旅行的费用你不是也借给了吗。” “一码是一码。不过,师傅你也太马大哈了,竟然被女儿偷了。” “我真是……”良惠无奈地低下了头。雅子也不说话,活动着举着伞的冻僵了的手指。沉默令两人都不舒服。 “钱我不借,送给你。” 听了这话,良惠的表情明朗起来。“ “哎,你说什么?” “我说送给师傅一百万。” “那怎么成!” “不要客气了,师傅也帮了我不少忙。这次就送给你。”雅子觉得一百万足够了。 “太感谢了。我一定报答你。”良惠在雨中深深地作了一揖。 “我说,这以后……”良惠吞吞吐吐地问道。 “什么?” “那种事,还会有吗?” 由于打着伞,良惠的脸看上去小了许多。 “眼下没有。” “如果有,一定告诉我一声。” “你还想干?”雅子的声音有些消沉。 但是还不知道“第三者”为何物的良惠却有力地点了下头。“是的,我想有很多钱。要挣钱,只有那种‘工作’。最无情的岂止是我女儿,可能也包括我。” 良惠告别雅子,回到了那屋顶、墙壁一次也没有修葺过的破旧房子。雨水顺着排水管急速地流下来,落在地面上又溅起水花。良惠的裤角被溅起的雨水弄湿了一大片,冻得她战栗不止。像是已经预感到感冒将要来临时一样,良惠感到自己今后连头疼脑热这样的鸡毛蒜皮的事,恐怕都要求助于雅子了。 四 凉台的窗户洞开着,气温已降到摄氏五度。黎明时分的冷风吹进屋里,室内的温度与室外一样。 佐竹将藏青色茄克的拉链拉到脖子上,穿着灰色工装裤躺在床上。为了让冷风穿堂而过,他几乎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只有向着走廊的窗子紧闭着。 四一二室,是一个南北狭长的小两室一厅。和自己在西新宿的公寓一样,房间里的所有隔墙被全部拆除。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张床放在能看到武藏野天空的靠窗位置。 虽然能看到黎明时分天空的星星,但佐竹却被冻得咬着嘴唇,闭着眼睛,没有一丝睡意。紧闭双目是为了能正确地再现雅子的相貌和声音,他用脑子一次次地串着一个个片断,又一次次地将它们分解。 停车场里,被手电照着的雅子的脸,一双时刻警惕着的眼睛,把现实的快乐拒之门外的薄薄的嘴唇,紧绷着的脸颊。带有禁欲神情的容貌上有一种不安的影子。想到这儿,佐竹微笑起来。 “我一个人走能行,不用操心。”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低低的声音,回响在左竹的耳畔。佐竹在几步之外追随着走在石子路上的雅子的背影,背影中又出现了另一个女子的幻影。当雅子回过头来,再次将面部暴露在灯光下,当佐竹看到她那眉宇间因焦躁而出现的皱纹时,因大喜过望而激起了鸡皮疙瘩。雅子与被佐竹玩弄后杀死的那个女子非常相似。无论是脸型、声音还是眉宇间的皱纹,一切都酷似。 那个女人当年比佐竹大十岁。那女人的死是一个错误,本来她应该悄悄地生活在这平坦的、充满尘埃的城市里。而另一个叫香取雅子的女人,当佐竹审视她时,她也在说:“ 以前……”佐竹下意识地发现,由于自己的出现,使雅子的禁欲瞬间发生了动摇。佐竹自言自语道:“命该如此啊。” 佐竹回想起十七年前的盛夏,与那个女人在新宿初次相遇时的情景。 佐竹那个团伙经营的卖淫组织的娼妇们全都是由那个能说会道的掮客挑选出来的。据说那掮客也是娼妇出身,是个三十几岁的老手。当初年轻的佐竹恼火地认为这个做掮客的女人狂妄得很。为了把这个女人弄到手,佐竹费了很长时间。他巧妙地布下陷阱,并放出好多人作诱饵。终于有一天,那女人上钩了。“诱饵”把她引到了指定的咖啡馆。那是一个阵雨来临前的闷热得像蒸笼似的傍晚。 佐竹克制着自己的急躁心情,从背阴处看到了那个女人,是一个衣着花哨的下流货。 一件化纤质地的蓝色短套裙裹在瘦小的身体上,让人看上去就觉得酷热难挡。赤脚穿一双白色凉鞋,露出被修剪过的脚趾。短发,身体瘦得从袖口能看到黑色的乳罩。但是只有那眼神反映出她个性稳健的天性。那个女人看到佐竹时,转身就逃。 那女人认出佐竹时的瞬间表情,佐竹永远也不会忘记。受骗后后悔的表情,瞬间浮现在那女人的脸上。之后,她便愤怒地瞪了佐竹一眼,决意逃跑。虽然已陷入危险的境地,但她的眼睛里却是蔑视的目光。那目光点燃了藏在佐竹身体某处的怒火,佐竹到底还是追了上去。只要抓到你,就要整你个半死。最初佐竹丝毫没有杀她的念头,只是想抓住她恐吓她一下。是女人的那种眼神惹起了佐竹的原本没有意识到的杀机。 女人在柏油路上拼命地逃,佐竹在后面追着,渐渐地兴奋起来。想追的话,一会儿就能追上,不过那样太没意思,佐竹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欲擒故纵。他想让她再跑一会儿,当她觉得放心时再抓住她,让她再后悔一次,那样才有意思。在闷热的傍晚,佐竹左右躲闪着行人,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了。他的手只有一种感觉,从后面抓住女人的头发,然后将其摔倒。 女人不顾一切地闯过红色信号灯,过了靖国大道,然后从伊势丹旁边跑进地下街。女人大概也明白,往歌舞伎街跑无疑于自投罗网,她知道那里有佐竹的许多朋友。对佐竹来说,新宿就像是他家的后院。佐竹让女人觉得他追不上她了,然后快速进了地下停车场,全速穿过青梅街道的地下人行道,从对面的地下街钻了出来。女人躲进厕所里,以为已经甩掉了佐竹,便放心地走出了厕所。突然,佐竹从背后抓住了她的手腕。佐竹还清楚地记得,在酷暑的马路上狂奔一阵后,女人的手腕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掉以轻心的女人先是惊愕,然后再次露出后悔不已的表情。 “你这下流的混蛋!老娘上了你的当!” 女人的骂声,使佐竹火上浇油,他低声吼道:“你别想活着回去了!” “你以为我怕你!” “那就等着瞧!”佐竹将匕首逼向无比愤怒的女人。他真想刺她一刀,但他还是极力克制着。女人看到刀尖刺破了自己的裙子,觉得逃是逃不掉了,便闭口不语,直到把她带到佐竹的房间,她也没说一句饶命的话。佐竹怕她跑掉,紧紧抓着她的手腕,那女人瘦得连骨头都能数出来;脸上的肉也很薄,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像野生动物似的,发出令人恐惧的光。这种女人能讨人喜欢。越激发她的反抗情绪,自己就越兴奋。连佐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对女人有这种感觉。他认为女人只不过是取乐的道具,所以在此之前他只喜欢漂亮而又温顺的女人。 佐竹把那女人拖进自己的公寓后,立刻把空调打到了最强。房间热得像一个桑拿浴室。佐竹拉上窗帘,打开了灯。还没等到房间凉爽起来,佐竹就打了女人几个耳光,他早就想打这女人。女人非但不求饶,反而渐渐愤怒起来,憎恨地怒视着佐竹。而佐竹则觉得那女人发怒时的模样更美丽,手反而欲罢不能。 佐竹残忍地把被打肿了脸的女人绑在床上,然后,在这只能听到空调转动声的房间里,将那女人多次长时间地强奸。 那女人的手腕被捆绑的皮带磨破,汗和血混在了一起。佐竹在那女人肿起的嘴唇上吮了一口,血被吮到嘴里,那血有一种类似金属的味道。佐竹不知什么时候把匕首拿在了手里,那是在地下街胁迫那女人时用过的匕首。 他又一次吻着那女人的嘴唇做起爱来,女人突然发出了欢愉的叫声。憎恨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女人主动地渴求着佐竹。佐竹已急不可待地喘着粗气,动作更加粗暴。 当他发觉时,手里的匕首已刺进了女人的左腹部。随着一声悲鸣,女人达到了性高潮,佐竹也在神迷中瘫陷在床上。 佐竹的房间变成了地狱。他用匕首在女人身上到处乱刺,并把手指插进伤口。他疯狂、焦躁地抱紧那女人。他希望两人的血肉溶合在一起,自己融入女人的体内。并且,佐竹嘴里不住地说她好可爱,好让人疼爱。佐竹和那女人沾满鲜血的结合,把两人带到了天国。这只有两人知晓的地狱和天国,又有谁能评判呢? 因为这件事,佐竹失去了自己的一切。但同时他也获得了一个新的自己。是那个命该如此的女人把佐竹光义的境界分开的。他没想过今生能邂逅那个女人,这是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是命中注定的。悄然爬上佐竹后背的黑色幻影如今滑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香取雅子,是她又要把他引诱到地狱和天国。 天上的星星还没有退去,佐竹想象着还在工厂里站着工作着的雅子的身姿。现在一脸孤独的雅子正若无其事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来回走动着,正在为逃避了追查而暗自窃喜吧,也可能在得意地笑着。被杀死的那个女人也曾是一个嘲笑别人的能手。 但是,我不能让雅子成功。我要抓到她,看看她那时刻警惕的眼睛里浮现出的后悔不已的神情。如果打她的耳光,那瘦削的脸颊一定会裂开,会喷出血来。雅子那被手电筒照得眯缝起的眼睛又出现在佐竹的脑海里。佐竹像在砥石上磨刀似的磨砺着杀意和欲望。 佐竹想象着雅子如何帮助弥生杀死丈夫,又如何动员她的朋友处理尸体。因为他知道弥生既没有那样的才识,也没有那样的胆量。自从见到雅子,佐竹对弥生的兴趣迅速消失。如果不是为了那保险金,见那样的女人是没有价值的。她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男人的老婆。佐竹并不了解夫妻因吵架感情破裂而想杀死对方的心情,及事后如何悔过的心情。佐竹瞧不起山本健司,更瞧不起弥生。佐竹不会去做让人瞧不起的事情。 自从见到雅子,自己为什么复仇,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佐竹伸开的两手触到床头上的铁制挡板。挡板被外面吹进的冷空气冻得冰凉,手握上去,整个手掌都没了知觉。佐竹想,我要把雅子剥光衣服绑到这里,然后勒住她的嘴,开着窗户尽情侮辱她。她一定会冻得满身起鸡皮疙瘩,我要用刀把那小米粒似的疙瘩刮掉,她要反抗的话就在她的肚子上剜一刀。她也许会惧怕而乞求怜悯,也许会疼得打滚,但我绝不饶她。这种程度她应承受得住。 最后雅子也许会像杀死的那个女人一样,在自己的耳畔哀求“去医院”。那话语里包含着屈服和迷恋的心情。他并不想杀死雅子,只想和她一起去体验一下共赴地狱的那种感受。他想起从前杀死的那个女人,临死前她曾变得那么可爱。曾经与她共同体味过死的欢愉和悲哀的佐竹,一想起那种哀求声,便感到了一种不曾体验过的激动。从拘留所出来后,这是第一次勃起。他拉开裤子的拉链,掏出那个东西,边吐着呵气,边自慰起来。 天渐渐亮了,佐竹从床上起来。紫色的山脉在白色的光线里清晰地显出它的轮廓,太阳从暗红色的云层里升了起来。富士山显得格外高大,清晰地耸立在群山之上。此时正是雅子昏昏欲睡踏上归途的时间。对于佐竹,雅子那不高兴的神色,那吸烟的动作,那踢着停车场的石子走路的脚步声,都如探囊取物那么熟悉。他也知道,当时自己跟在雅子身后的表情是怎样的,可能跟杀死那女人一样,眼睛因后悔和敌意而变得吓人。 睡吧,反正你要被我杀掉,在此以前你就放心地睡吧。佐竹充满了一种说是体贴也并不为过的感情,向雅子家的方向念诵着。 为了遮住给人类带来勃勃生机的朝阳,佐竹把阳台一侧的门关上,拉上遮光窗帘,屋里立刻又回到了夜晚的世界。 五 外面有人通过扩音器用破锣嗓子吆喝着什么,像是在卖东西。佐竹被吵醒了,他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他躺在床上吸着烟,两眼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茶色的斑痕模糊一片,那里还能看到从窗帘缝里透进的阳光。 佐竹把窗帘的下端塞到枕头底下,看了一眼堆在地板上像山一样的书籍。那是上一个住户留下的。在被菜汁染得污迹斑斑的地毯上,白色封皮的调查表整齐地摞在那里。那是佐竹委托侦探事务所搞的调查。有弥生、良惠、邦子和雅子的卷宗。在邦子和雅子的卷宗里,最近又加进了十文字的材料。为了进行这次调查,佐竹已经花了近一千万元。 佐竹又点燃了一枝香烟,拿起几乎已经能够背诵的报告书又看了起来。开始部分是深入到弥生家的森崎洋子写的。 山本家长子(五岁)的话当晚(健司失踪那一天)听到父亲回家的声音,母亲到门口开门,像是说了些什么。可是,第二天早晨,母亲说我那是在做梦。所以本人也不能确信是真是假。但是,头天晚上父母吵架,母亲挨了父亲的打,由于受刺激与害怕没能睡着,那全是真的。在洗澡时还看到母亲的胸部有伤痕。 小儿子(三岁)的话好像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因为自己睡着了,没看见。 但经常听到父亲下班回来,两人大声吵嚷,这时自己就吓得用被子盖住头装睡。 当晚(健司失踪的那日)的详情不记得了。可是,自已喜欢的小猫雪儿突然不回家了,不知为什么。 邻居主妇(四十六岁)的话女主人长得漂亮,听说又上夜班,我曾想可能她会有相好的。因为经常在晚上和早晨听到两口子大声吵架的声音。最近女主人打扮得比以前更漂亮了,周围的人背地里都说好生奇怪。 邻居主妇(三十七岁)的话听到一件奇怪的传闻。他们家那只逃走的猫,见到孩子就凑过来,唯独不去靠近女主人。见到女主人就吓得跑开。听说就是从那天晚上起那只猫就不回家了。大家都说,那猫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一想起尸体曾在家里被肢解,血和内脏机着下水道流走,就恶心。 人们对山本弥生的评价不好。这是因为事件发生后,弥生的变化太大了。而且并不是那么悲痛,相反倒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人也漂亮了。 这些现象令人生疑。我在她家里观察时,也有几次看到她对自己丈夫的死喜形于色。 一次警察来电话,告诉她赌场的老板失踪了的时候,我看出她确实很高兴。 可能听说警察正在全力搜捕逃犯,她显得很放松,像是把丈夫的事已经忘了似的。 听长子说她胸部受过伤,便假装无意地问过她,她只说是被丈夫打的,时间和理由都没说。 听说保险金就要兑现了,是不是以为经济方面有了保证,工作也辞掉了。可是,对工厂的朋友,尤其是对雅子,电话中的态度非常谦恭,而且怕和她们接触。 有关男女关系的传闻,无事实根据。 另外,保险金十一月底已兑付完毕,山本弥生的账户上存入了整整五千万日元。 有关香取雅子的报告书。 邻居主妇,(六十八岁)的话香取跟在建筑公司工作的丈夫关系一般,从未看见过两人一起外出过。传说她的儿子伸树现在变得不爱说话。以前经常把音箱调得很响,吵得很,最近老实多了。可是,在外面与邻居见了面他也不打招呼,没精打采的。雅子本人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总是礼貌地与邻居打招呼。给人的印象是不讲究打扮,很古怪。 住在斜对面的应届女高中生(十八岁)的话香取经常晚上开车出去,早上回来,所以非常惹人注意。因为从自己学习的房间能看到香取家,所以整天都能看见那里的动静。出事(健司失踪那天)的第二天早晨,一大早就来了两位女客人,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开着绿色敞篷汽车。走的时候,大概已经近中午了。 附近地产主(七十五岁)的话。那天早晨(健司失踪的第二天),从雅子家出来个年轻女子,手里拿着垃圾要往这里的垃圾场扔,我说了她几句,她便又乖乖地拿了回去。那垃圾看上去沉甸甸的,像是含有水分,每个有十公斤以上。雅子扔垃圾是很守时的。 车间主任(三十一岁)的话香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工作态度认真,也很少出错。听说以前她当过会计,所以曾打算把她提升为准职员。她是一个具备领导才能的人,在生产线上工作是有些屈才。跟熟练工吾妻良惠、山本弥生、城之内邦子是好朋友,经常一起上下班。可是,自从山本事件以来,她们好像闹崩了。现在只有香取和良惠还正常上班。 原信用金库同辛(三十五岁)的话香取工作很能干,但是不太服从领导,所以得不到上司的赏识,在部下眼里也没有威信。辞职以后的事情不清楚。 邻居和现工厂对香取的评价一般,很多人都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没听说她有婚外情,生活方面非常严谨。她没加入生活协会,与邻居们处得也不好。 也没有发现她丈夫有男女关系,只是不合群。公司认为她丈夫不具备推销能力,所以在M 不动产建筑公司错过了提拔的机会。 儿子在都立高中一年级时,受到勒令退学的处分,现在在建筑队打工。听说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那事件后,吾妻良惠和“百万消费者中心”的十文字彬(山田明)曾在雅子家聚会过。十文字开着藏青色的西马车运来一个大行李,三小时后,又把八个纸箱装上车拉走。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也不知道要送到哪里。(关于十文字,是从他的车牌号确认的。) 有关十文字彬(山田明)的报告书“百万消费者中心”原职员(二十五岁) 的话社长曾自夸自已是足立地区“霸罗醍栖”组织的成员,并吹嘘说那个组织的头如今是“丰住会”的年轻首领。他动不动就幸这话来唬人,所以大家都怕他。 我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辞职的。就算是你放高利贷,可总说自己有幕力团撑腰,也会让人望而生畏的。 附近游戏厅店员(二十六岁)的话那人喜欢少女,经常带女高中生来这里鬼混。他曾开玩笑地说,在游戏厅跟女孩子厮混有失体统啊。不过,他的长相还是有些魅力的,经常带着女孩子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说是自己的生意不错,可我觉得他并没有多少钱。从改名字这件事能看得出,那是个爱虚荣的家伙。 公窝旁边小吃店女主人(三十岁左右)的话最近,他说自己有了临时收入,在我们小吃店里大出风头。如果他是做大买卖的人还说得过去,听说就开着个小钱庄。所以他的话只能信一半。不过他倒是一个好主顾,但总是给人一种懦弱的小流氓的印象。 从这些报告书里,可以看到雅子和她的同伙所做的出色勾当,并且最近又加进来一个叫十文字的小流氓,像是当起处理尸体的专业户来。干得好哇!佐竹又冷笑起来。 佐竹看累了,把报告书放在床边上。窗帘缝里又传来扩音器的叫卖声。佐竹把窗帘拨开一条缝,冬日里一天的最后一缕阳光照进了房间。光线里飘浮着尘埃,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佐竹焦急地望着那光线里游动的尘埃,因为离晚上七点钟上班还有很长时间。 内线对讲机响了,佐竹慌忙起身,把报告书塞进纸袋扔到了床底下。门外传来邦子做作的声音:“佐藤先生,我是五层的城之内呀。” 上套了。佐竹得意地笑着,咳了一声。 “对不起,请稍等一会儿。”佐竹拉开窗帘,打开阳台的窗户。然后,一边整理着床铺,一边确认了一下报告书的袋子。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门一开,寒冷的北风呼地一声吹进室内,一瞬间邦子那浓浓的香水味也扑鼻而来。佐竹闻得出那是夏奈尔的“可可”牌。安娜也曾用过这种香水,是朋友送的。由于味太浓,佐竹曾劝她少用。因为人们认为,客人把很浓的香水味带回家,会使家庭产生不必要的矛盾。 “对不起,突然来打扰你。”一阵风吹来,邦子“呀”地叫着,用手按住被风吹起的裙子,头发也被吹乱了。 “没关系,请进。”佐竹热情地招呼着。 “谢谢!”邦子高兴地来到门厅,肥胖的邦子往那儿一站,使本来就狭窄的空间显得更挤了。邦子身穿黑色女套装,戴一条大号的金项链,脚穿一双崭新的长筒靴,一身外出的打扮。佐竹习惯地估算起这身行头的价钱来。邦子穿的都是仿名牌的假货。 邦子期待着佐竹能把她让到室内。她望了佐竹一眼,便不客气地向室内窥视起来。“哎呀,室内真宽敞啊。” “不好意思,家具都没搬过来,只有那个。”佐竹指了一下靠窗的床。邦子看了一眼,慌忙低下了头,那表情显得很卑猥。佐竹想,她要是知道那床是干什么用的,一定会逃走的。 “刚起床吗?昨天晚上你怎么没去上班?” “昨天我轮休。” “是吗。其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佐竹吃惊地问道。是想逃走吗?好不容易才设下圈套。 “我辞掉了盒饭工厂的工作。” “那太可惜了。”佐竹故意显得很沮丧,柔声说道。 邦子则高兴地用充满企盼的声音道:“不过,我不搬家。作为邻居,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是吗?那太好了,也请你多多关照。”佐竹周到地应酬着,向室内指了一下,“很抱歉,不介意的话进来坐会儿。” 邦子如愿以偿,急不可待地把长筒靴的拉链拉开。 “请床上坐。” 邦子二话没说,向床边走去。佐竹望着邦子的背影,合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事情进展之快,出人意料。真是个求之不得的绝好机会,她竟自己送上门来,省去了他许多麻烦。从明天起她又不去上班了,突然失踪了也没人感到奇怪。 “连个桌子也没有,你别见笑。” “我家就是东西太多,显得太挤了。你这样反而倒好。”邦子坐在床上,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佐竹空荡荡的屋子,“简直像间办公室。衣服挂在什么地方?” “我什么都没有。”佐竹向邦子展示着昨晚就穿在身上的工装裤和茄克衫。 由于在床上躺过,衣服被压得绉巴巴的。邦子眯缝起眼睛看着佐竹的躯体。 “男人都这么随便,倒好。”邦子说着从仿法国名牌夏奈尔的带有金黄色装饰链的挎包里取出香烟。佐竹赶紧把洗干净的烟缸放到了床上。 “哎,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酒馆,我们喝几杯去。”邦子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客气地向佐竹邀请道。 “其实,我不会喝酒。” 邦子有点失望,但马上又改口道:“那就去吃点什么。怎么样?” “好哇。我准备一下,请稍候。”佐竹来到盥洗间刷牙、洗脸。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头发半长不短,胡子拉茬。在歌舞伎街的风光已经不再,镜子里俨然是一张中年保安员的脸。但是,潜藏在佐竹眼底里的那个可怕的生物早就在蠢蠢欲动了。 佐竹擦干脸,打开盥洗间的门,向着在空落落的房间里闲得无聊的邦子喊道:“城之内,方便的话,就在这里吃点什么吧。” “好哇。你这儿有什么?” “寿司什么的。” “那太好了。”邦子满面笑容。这样也好,如果让谁知道自己在这四一二号房间里,反而不好。没有主心骨的邦子,只好客随主便了。 “喝咖啡吗?” 佐竹在说谎,但他还是把水壶放在炉具上,打开了煤气。其实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一点可吃的东西。佐竹打开空空如也的饭橱思考着什么。他感到背后有人,回头看到邦子站在自己身后,像是在看那空无一物的饭橱。 “你在找什么?里面什么都没有哇。”邦子笑了。 看到佐竹的脸变得阴森恐怖,邦子就像在山路上遇到了蛇似的吓呆了。“我想来帮你一下……”邦子边说边向后退,突然转身就向床边逃。 刹那间佐竹如饿虎扑食,迅速用左臂勾住邦子的脖子,右手捂住她的嘴,一下把邦子拽到自己身边。油乎乎的口红沾了佐竹一手。他顾不得这些,用力将邦子沉重的身体举了起来。邦子狂乱地蹬着脚,终因自己没了力气,很快便神志不清了。佐竹把邦子扔在床上,回身关掉了煤气,然后慢慢地走到床前。 佐竹把邦子像圆木似的精疲力竭的身体平放在床上,顺手脱掉了她的衣服。 像今天早晨想象的那样,佐竹把一丝不挂的邦子仰面朝天地绑在了床上。这些都是在为雅子进行预演。但是,邦子的身体让佐竹联想到庞大的动物,他的欲望和那设计好的杀意,在这巨大的动物面前萎缩了。他认为这种人不值得那样做,于是便把从邦子身上脱下来的裤头粗暴地塞进了她张开的口中。 突然,邦子醒了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眼睛转来转去地看着。 “老实点!”佐竹低声威胁道。邦子拼命地点着下颌。佐竹把粘着唾液的裤头从邦子口中拽了出来。 “求求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求求你。”邦子用几乎咽气的声音哀求着。佐竹无动于衷地将几个盛垃圾的大塑料袋垫到邦子的臀部下边。不然一旦邦子失禁,自己可就没有睡觉的地方了。 “你干什么?”邦子惊慌地扭动着腰,想挣脱掉。 “不干什么。别动!” “放开我,求求你了。”邦子的小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佐竹开始质问起来。 “是弥生杀了自己的丈夫吧?” “是的,是的。”邦子连连点了几下下颌。 “尸体是雅子和你,还有良惠三个臭婆娘们肢解的吧?” “是。” “是不是雅子挑头?” “当然。” “弥生给了你们多少钱?” “每人五十万。” 佐竹被这些小心眼儿的主妇的行为所折服。这些不起眼的臭娘们,竟使自己二进宫,并丢失了多年苦心经营的店铺。 “雅子也是五十万吗?” “不,她没要。” “为什么?” “装样子。”邦子不加思考地回答。 “装样子。”佐竹重复着邦子的话,微微笑了一下。 “雅子和十文字是怎么认识的?” 邦子犹豫了一下,他是怎么知道的?一脸困惑的表情。“好像以前就认识。” “所以就借给你钱?” “不是的,纯属偶然。” “你很会编啊!” 邦子流起了眼泪,是悔恨的眼泪吧。佐竹轻蔑地看了邦子一眼说,“现在哭也晚了。” “求求你,放了我吧。” “闭嘴!我问你,十文字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告诉他的。” “没告诉他别的吗?” “没有。” “现在那些家伙又在干同样的生意,你知道吗?” 佐竹边问边从自己穿着的工装裤腰上抽出了宽宽的皮带。邦子两眼盯着佐竹的手,拼命地摇着头,脸吓得煞白。 “知道还是不知道?!”佐竹催促道。 “不知道!”邦子叫了起来。 “这就是说,你不守信用,被他们甩了。” 佐竹把皮带缠到了邦子的脖子上。邦子“咦——”地悲鸣了一声就再无声息了。佐竹想有必要堵住她的嘴,便又从地上捡起她的裤头,塞到了邦子的喉部。 邦子被憋得翻起了白眼。这时佐竹将皮带交叉一用力,这一生中的第二次杀人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 佐竹给邦子松了绑,将尸体从床上搬到地板上。然后用毯子包好,拖到了阳台上从外面看不到的角落里。抬头一看,夕阳正要落入清晨眺望过的群山后面,连绵的山脉即将溶进黑暗之中。 佐竹关上阳台的窗户,翻起邦子的挎包来。他从她的钱包里把数张万元纸币放进自己的钱包,拿出像是邦子房门的钥匙和车钥匙,又用垃圾袋把邦子的衣服、 内衣和长筒靴装好。然后,把自己房门的钥匙和钱包塞进口袋里,提着垃圾袋走出了房间。 外面已经暗了起来,风也比傍晚时凉了,但风并不大,寒冷比往日有所缓和。 佐竹从公寓一端的非常楼梯往上走了一层,然后看了一眼五层的开放式走廊。幸好,没有人走动。佐竹躲闪着放在楼梯旁的三轮车、花盆等什物,快速来到邦子的门口,用钥匙打开了门。 房间里到处是包装纸和包装袋,像是刚买了衣服什么的。佐竹把从邦子身上脱下的衣服和挎包等全部倒在地板上,然后走出房门,确认周围无人之后,便若无其事地带上门向电梯口走去。 佐竹来到一层,把邦子房间的钥匙扔进垃圾堆,然后从存车处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向盒饭工厂骑去。这时他又变成了工厂的一名保安员。 六 十文字高兴得得意忘形。 身边是一位漂亮的女高中生,身穿有名的女子高中的校服,皮肤细嫩而白皙,头发染成棕色,粉红色的嘴唇半张着,细细的眉毛描成漂亮的柳叶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超短的迷你裙下一双修长的腿,像模特儿一样的容姿。十文字抑制着自己就要从喉咙里跳出的欲望,柔声细语地说:“现在你想干什么?” “什么都行啊,只要是你喜欢的。”喃喃细语掠过十文字的耳际。少女全身散发着一种十文字不知名的香水味,随身物品全是名牌。这么可爱的生灵,她的栖息地到底在哪里?是哪个男人造化出来的?十文字觉得这简直是个奇迹。他有些发呆地看着这个令人爱不释手的尤物,与她在三多摩的这家被煤烟熏黑了的便民饭店消磨着时光。这个女孩和那些浑身散发着廉价护发素气味的女高中生完全不同。能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去宾馆幽会,靠的是那笔钱。女孩要价十万元,值。 “那我们去宾馆吧。” “行啊。” “行?让我玩个痛快?” 女孩害羞地点了点头。十文字想趁女高中生还没变卦赶快去宾馆,便急忙在脑子里物色起合适的宾馆来。这时,他后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对不起,稍等一下。”十文字想,已经把公司里的工作都委托给一位能干的女职员了,这个时候有什么事呢?他不高兴地打开了手机:“喂,我是十文字。” “阿明啊,你现在在哪里呀?”一个特别的没有重音的声音响起。 “啊,是曾我大哥呀。上次承蒙招待,多谢啦。” 看到十文字突然变得低三下四的样子,女高中生扫兴地把头扭向一边。十文字怕女孩跑掉,慌忙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事一桩,别客气。你小子现在是在涩谷吗?”大概是听到了街上嘈杂的声音,曾我不客气地问道。因这个不合时宜的电话,十文字皱起了眉头。 “是的,是这么回事,怎么了?" ”你摆什么臭架子,你不是穿着变色裤子在那儿潇洒过吗?“ “这个……”十文字挠起了头。那女孩虽被抓着胳膊,但却在左顾右盼地到处张望。在涩谷中心地带,和十文字一样来猎取女人的男人很多。十文字发觉,希望这个女孩子挣脱他的手的男人们正在慢慢地向他围拢过来。十文字焦急起来。 “我说,你那辆破车怎么样了?”曾我越发逗起十文字来。 “有什么事吗?”十文字问道。 “看来是跟女人在一起。你这个专搞小姑娘的家伙,真有你的。” “对不起,您说得真对。请谅解。” “可是,你好事干不成了。”曾我突然严肃起来,“来生意了。” “哎?跟上次一样的?”十文字吃了一惊,不知不觉松开了女孩的胳膊。,女孩乘机说了声“再见”跑掉了。有两三个和十文字年龄相仿的男人向女高中生追了过去。混蛋!十文字依依不舍地望着远去的女孩那可爱的臀部上摆动着的迷你裙。但是,来了生意,也没办法。这生意挣的钱,能玩十个这样的女孩。十文字回过神来,向曾我道歉。 “对不起。走神了。” “终于被甩了吧?要振作起精神来!这可是一次带风险的赚大钱机会啊!” 曾我恫吓起十文字来。十文字想起曾我那可怕的眼神,腋下冒出了冷汗。 “实在对不起。” “不过,上次干得还不错,对方很满意。” “是吗?” 手机里有了噪音,十文字避开杂乱的人群,向楼房的屋檐下走去。 “这次也不可掉以轻心。对方希望今晚就交货。” “今晚吗?”十文字边问边在脑子里盘算着如何跟雅子联系。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这个时间还能在家里找到雅子。十文字松了一口气。 “那可不是能放得住的东西。” “说的也是。” “交货地点是K 公园的后门,时间是凌晨四点。” “明白了。”十文字把地点和时间记在脑子里。这时曾我罕见地压低声音说道,“这次的进货渠道跟上次不一样,我心里也没数,可能的话我也去。” “又是一伙什么样的人呢?” 可能十文字打手机的样子神秘兮兮的,行人们都在惊讶地看着皱着眉、低声讲话的十文字。 “我熟悉的渠道是绝对没问题的,上次的那个老头子就是通过熟悉的渠道来的。可是这次的货主是主动找上门的。” “主动找上门的?又不是推销货物。” “可疑吧?”曾我希望赞同他的看法。 “对方是通过别的途径听说的,指名坚持要跟我合作。所以,要多加小心。 我报价一千万,对方说钱不成问题。”曾我毫无保留地说。 十文字听了最后这句话,高兴地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这么说曾我大哥又能多得一百万了。” “你也一样嘛。”曾我大方地说。十文字已经忘了刚才女学生的事,又高兴起来。这次扣除给雅子的部分,自己能得三百万了。 “曾我大哥,谢谢你。” “不过,要格外小心。我也会带着几个弟兄们去的。你也要穿好特攻服,带上竹刀。” “别又拿我开心啦。”十文字注意到了曾我的口气并不是在开玩笑。一想到又要来钱,十文字便手舞足蹈起来。他马上拿出记录本,挂通了雅子家的电话。 如果找不到雅子,自己只好将令人毛骨惊然的尸体放在车里仿徨一天了。 雅子亲自接起了电话,像是感冒了,鼻音很重。 “又来生意了,怎么办?” 雅子木呆呆地提高了点声音:“也太快了。” “是啊,上次干得很利索,所以对方很满意。” 听着十文字兴奋的声音,雅子沉默着。她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自己无论如何先不能松口。 “再干一次吧,怎么样?”十文字催促道。 “这次我看就算了吧,你说呢?” “为什么?”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才第二次就有不祥的预感了?不会有事。”十文字不肯罢休,“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嘛。” “不是不给面子,我总觉得这不是件好事情。”雅子的话令人费解。 “你这话什么意思?” 雅子没有正面回答:“现在总觉得不合适。” “可能是你最近身体不好的缘故。可是事到如今了,你让我怎么办?”十文字诉起苦来,“上次我可是一直跑到九州啊。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做,别那么多顾虑。” “这我知道。”雅子低声说,“所以,这次我就不参加了。让给师傅去干,不行的话,就告诉邦子。为了钱,那个胖猪什么都干。” “那可不行,让她搞砸了,我们都得完蛋。这你应该清楚。还是跟上次一样,拜托了。”十文字恳求地说。 “那好吧。”雅子想,推是推不掉了,“我说,你那里有护目镜吗?” 一旦决定下来,雅子总是很爽快。十文字总算放心了。 “把我开摩托车用的拿给你,你随便用。” “那好,有什么事我再打电话。” 总算说通了雅子。十文字如释重负,放心地关掉了手机,低头看了一下手表,离凌晨四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哪里还有像刚才那样漂亮的妞呢?反正又要来钱了,可以随心所欲地花费。十文字又兴奋起来,一心想找个女人。眺望着女孩子来往频繁的涩谷中心街道,十文字此刻没心思去思考雅子为什么这次不感兴趣了。 不到凌晨四点,十文字就把车停在了K 公园的后门。 在道路有护栏的一侧是林荫茂密的公园,宽阔的马路对面是窗户紧闭、一片寂静的住宅。周围没有一根电灯杆,漆黑的道路上没有一点生物的气息。公园里的树木黑魆魆的,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十文字不敢再向公园看。他又想起邦子就是把健司的尸体扔到那里的,虽说跟这次纯属偶然,但他还是觉得不是滋味。 寒气袭人,十文字鼻涕都流出来了,他想把短外套扣起来,这时才发现扣子一个也没有了。一定是刚才那个女人干的,十文字生气地想。刚才鬼混过的那个女人,看上去倒像个高中生,可实际年龄二十一岁了。就在十文字去洗澡的时候,那女人搜过他的上衣。一定是他发怒夺衣服时,扣子被拽掉的。 “真不走运。”但他马上又否定了。因很快将有三百万元的进项,怎么能说不走运呢。正当十文字乐滋滋地想着时,道路的右手传来了汽车的响声,前车灯照到了自己汽车的尾灯上。 “辛苦了。”曾我从黑色日产轿车里钻出来,向十文字举了下手,虽说己经是凌晨时分,可曾我却整齐地披着驼绒风衣,里面穿着黑色西服。开车的是一个金发少年。一个光头,离开曾我几步跟在后边,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他也向十文字点了一下头。 “让你这么费心,对不起。”十文字说。 “我也不放心。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曾我冻得打了一个寒噤,于是竖起风衣的领子,把两手插进口袋。 “到底是些什么人,送什么样的货来呢?” “谁知道呢。”曾我不安地自言自语,“说是给个整数,我想来者不善。” “我想也是。” “你就是把货放到那里面?”曾我指了一下十文字的车。 “是啊。” “啃,太让人不舒服了。”曾我脸都歪了。上次是这个金发少年和光头把钱和货一起送来的,曾我只是用电话指示他们。就这样,还留下了二百万。十文字心里有点不快。 “做生意嘛。” “对,别往心里去。”观察力敏锐的曾我,像是慰劳似的拍了一下十文字的肩膀。 这时,远处一辆货车打着远光灯开了过来。灯光一晃一晃的,一时十文字就觉得像是一个怪物向自己扑来。 “是他们!”曾我把吸过的香烟在护栏上捻灭,然后把剩下的烟蒂递给了有些紧张的金发少年。 “这,怎么办?”少年两手接过来问道。 “傻瓜!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是证据。拿着它!” “吃掉它吗?” “傻瓜,想办法收好它!” 金发慌张地把烟蒂塞进短大衣的口袋里。十文字咽了一口唾沫,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运货车停在了十文字他们面前,但前车灯依然开着。由于晃眼,看不清车牌号码。随着驾驶室的门被打开,一个男子下了车。那男子肩膀宽宽的,身穿不显眼的工装裤和茄克衫,体格健壮,由于戴着便帽,,所以看不清他的脸。一看到这男子,十文字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你好,我是丰住会的曾我。” 曾我寒暄后,男子低声说道,“怎么了?有点小题大做了吧。” “这个,请原谅。因为不是我们熟悉的道儿,所以有点不放心。这件事,您是听谁说的?” “何必多管闲事?” “总觉得有点儿……” “真啰嗦!”男子突然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纸袋,扔给曾我,便向车后走去。曾我接过纸袋确认了一下。十文字看到纸袋中整齐的万元大钞,整整十捆。 曾我确认无误后点了下头,然后向十文字扬了一下下巴。 “行了,别磨蹭了!”说罢,男子打开了货车门。昏暗的车内,能看到一个用毯子裹着的像人体似的物体。物体有隆起部分,较短。难道是具女尸?十文字惊呆了,这出乎他的预料。 “缩头缩脚的,误了事可别怪我不客气!”男子厉声对十文字喝道。十文字急忙将尸体从车。__上拖了下来。金发和光头也过来帮忙。他们把尸体“咚”的一声扔到柏油路上。男子随手关上了车门,头也不回地向驾驶室走去,然后将车顺着原路倒回。马达的轰鸣声响彻在漆黑的马路上空。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不一会儿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整个过程发生在转眼之间。 “真有点可怕。”十文字说。 曾我小声骂了他一句。“你不觉得这具尸体跟以往的有点不同吗?” “难道这个人是那家伙杀的?”十文字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被毛毯裹着而又用绳子捆了许多道的粗短物体。 “这家伙怎么开倒车呢?”十文字不解地问。 “傻瓜,他是不想让你看清他的车牌号码,这样也防备你从后面追车。” 十文字哆嗦得更厉害了。他终于发觉自己参与了一件可怕的事件,刚才起的鸡皮疙瘩就是前兆。 “好了,拉走吧。”曾我对十文字说着,从纸袋里取出三捆现钞,把剩下的塞到了十文字的胸前。十文字答应着把纸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金发和光头帮十文字把尸体放进十文字的西马车后备厢里。曾我就像在嚼着一个苦果似的,看着这一切。 “这次是个女人吧?” “好像是。”曾我把头扭向十文字,但没有笑,“也说不定是个女高中生呢。” “别拿我开心了!” 十文字突然感到一阵寒冷,这不单单是黎明时分的寒气使然。随着“呼”的一声响,汽车后备厢盖关上了。金发和光头就像是拿过赃物似的拍打着双手,然后闻了几遍。曾我又拍了一下十文字的肩头:“好了,再见。好好干。” “我说曾我大哥。”把他一个人留下,他感到害怕,便看着曾我的脸。 曾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怎么了?害怕了?” “不是……” “你别搞砸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曾我打开车门,向金发做了个开车的暗示。曾我刚钻进车里,黑色日产车便逃也似的向刚才来的方向驶去。道路瞬间黑了一下来。十文字也真想弃车而逃,但他还是启动了发动机。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感到的最害怕的时刻了。车刚开出不久,十文字便彻底回过神来,原来。 后备厢里的尸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刚才送货来故那个男子。 七 感冒一个星期了,终于快痊愈了,雅子心情也好了起来。雅子看到镜中的自己虽然有些憔悴,但双颊舒畅了,眼睛也不肿了。想到今天又要做那种“生意”,雅子觉得这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讽刺。 幸运的是良树已经按时上班去了,伸树一大早也外出打工了。自从那天晚上跟良树谈话之后,良树回到家呆在自己房间的时间更长了。可能是由于雅子曾说过要离开这个家,所以良树才尽量不去招惹雅子吧。雅子觉得自己呆在家里和离开家也没什么两样,心中的苦闷依旧无法排解。但是,伸树渐渐地开口说话了,哪怕是说一句“做饭了吗?”雅子也会高兴的。 雅子为就要开始的“工作”准备着。她把肥皂和洗发露收拾起来,把毡布铺到洗澡间的瓷砖地上,然后打开窗户,晾一晾昨晚的湿气。天气像初春一样暖和。 身体好了,天公又作美,可以说万事俱备。但一种忧虑不安却始终横在她的心中。 是不是瞅个机会把“第三者”的事告诉十文字和良惠呢?这个“第三者”到底是谁呢?其实,雅子对那个“第三者”已经有了点线索,那是自己感冒时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出的结果。当然她还没有证据。 雅子把洗澡间的窗户关上,然后走出浴室。她有点急不可待了。她不是在期待,而是由于不安而迫不及待。与其说是在等“货”快点到来,倒不如说是在等新局面的尽快出现。雅子不知道自己将走到哪一步,只知道在不停地前行,这种危险的局面,使她坐立不安。 雅子穿上伸树的大拖鞋来到门厅。是回房间等着呢?还是到门外边迎一下十文字?雅子进退维谷,呆呆地站在原地。为了抑制一下无名的恐惧,雅子把手臂紧紧地交叉放在胸前,随口骂了一句:“畜生!” 雅子是故意说了一句脏话。她对什么都觉得不如意,尤其对自己不如意。马上就要“工作”了,可自己的心理还没做好准备。这也可能是“第三者”的意图吧。 尽管是很短的时间,但只要十文字的西马车停在自家门口,就会引人注目。 上次她曾想下一次还是用自己的车,可实际上连调整的时间都没有。上次虽然没出事,可是这次会怎么样呢?她后悔自己被愚蠢的行为紧紧套住了脖子,怎么也摆脱不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投过来的阴影。 雅子在狭窄的门厅里思绪万千。迷惑的情绪不断膨胀,最后雅子被这种情绪驱使,终于打开门走了出来。 一个温暖的早晨,附近跟往常一样平静。远处的稻田里,像是有人在燃烧枯草,一缕青烟徐徐上升。远处的晴空传来飞机螺旋桨的声音;近处邻居家传出洗碗时瓷器的碰撞声;郊外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雅子望了一眼道路对面那片红土地,想买地的那位中年妇女,从那以后再也没出现过。周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 “我来了。”随着自行车的刹车声,良惠招呼道。雅子看到良惠在运动紧身套衫外边穿了一件像是美纪穿过的黑色防风短大衣。她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是熬过夜的。自己上夜班的话,也会跟她一样吧? “师傅,你不在意?” “嗯,我想干。我不是跟你说过告诉我一声吗?”良惠眼里出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坚决,那是一种为了得到钱孤注一掷的表情。 “快进屋吧。”雅子催促着推着自行车的良惠。良惠放好自行车,赶紧进了门厅,脱下儿童拖鞋式的帆布鞋。 “感冒好了吗?”良惠担心地看着雅子的脸问道。自从那天冒雨到良惠家,雅子就染上了重感冒,连班都不能上了。 “好多了。”雅子答道。 “那太好了。不过,干这事要接触水的,你行吧?”良惠当然是指处理尸体的事。上次发现一边用水冲着一边干效率高得多。 “工厂里有什么变化吗?” “这个嘛,”良惠压低声音说,“邦子辞职不干了。” “嗯?邦子辞职了?” “是啊。三天前突然拿出辞呈。主任像是挽留过她,不过,那样的女人不干了也无所谓。从那天起她就再没来上班。”说着,良惠脱下了外衣,仔细叠了起来。雅子看到法兰绒的里子已经磨得很薄,有的地方已经裂开。“阿山也不来了,你又感冒了,就剩我一个人。又没人说话,我就把传送带的速度调到十八,大家都急得不得了,尽发牢骚。那些生手更是傻眼了。” “那可不嘛。” “差点儿忘了。昨晚那个巴西人问起过你。” “巴西人?” “那个叫宫森什么的小青年。” “间了什么?” “间你是不是辞职了。我看他对你满关心的。” 雅子对良惠玩笑似的话也不回答,只是默默地听着。雅子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夏天发生的那一幕,不知所措地站在路边的和雄。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良惠停顿了一下,见雅子没有反应,便又继续说了起来:“那小子日语已经说得相当不错了,我听了都吃惊。可能是年轻的缘故吧。”可能觉着今天有赚钱的机会,良惠显得很兴奋,话也很多。雅子在听着良惠那无休止的唠叨,心里却在想,是否将自己心中的不安告诉她呢?这时的雅子就像是在屋檐下等待着雨停而犹豫不安。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 “来了。”良惠站了起来。 “等一下。”雅子向门口走去,小心地透过观察窗向外望去,看到十文字的西马车横在那里。正好是约定的时间。 雅子将门打开一条缝儿,这时十文字已经下了车。他脸上泛着油脂,一看就知道彻夜未眠。 “香取,这次的货让人讨厌。” “为什么?” “是个女的。”十文字小声说。 雅子“啧”了一声。雅子曾想早晚会碰上惨不忍睹的场面,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肢解同性的肉体这么踌躇。十文字谨慎地向四周看了一下,然后用钥匙打开了后备厢。雅子看到一个用毛毯裹着的像青虫茧似的东西,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上次那个老头儿的尸体比较细小,而今天这个,胸部隆起,又粗又短。 “怎么了?”不知什么时候良惠来到身后,看到这捆东西,轻声惊叫起来。 与健司和那个老人不同,眼前这具尸体,用绳子仔细地捆绑着,仅这一点就令人感到恐怖。 “先弄进屋再说。”十文字极不情愿地背过脸去伸出了手,雅子打了一下帮手。尸体还不太僵直,无力地弯曲着,抬起时感觉很重。三人全力将尸体弄到浴室的毡布上,相互对视着。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太可怕了。当时我去取货时,来的是一个可怕的男人,吓得我都缩成一团了。” “怕什么?” “明摆着,这人就是他杀的。” “你怎么知道,也说不定只是个送货的。”良惠为了抑制住悸动的心脏,用手按着胸部说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能预感的到。”十文字抗议似的大声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或许十文字说得有道理。雅子嘴上不说,心里在想。弥生当时不也是这样,那晚对弥生来说,像是特别准备好了似的。 “我说十文字,你是个男子汉,赶紧把绳子割开呀。”良惠报复似的把厨房用的剪刀冷冰冰地递给十文字。 “让我来剪?” “那还用说,你是男子汉,男子汉就要当表率。”良惠把“男子汉”作为报复十文字的借口,一连说了几个“男子汉”,十文字被逼无奈,气呼呼地接过剪刀。他先把捆毛毯的绳子逐根剪断,然后手握毛毯的一端拽了起来。首先露出的是粗壮的脚脖子、白胖的大腿,脚脖上有淤血的紫斑。良惠惊叫着躲到了雅子身后。然后露出的是没有伤痕的虚胖的躯体,满是脂肪的乳房左右垂着。胖是胖了些,但却是个正值年华的女人。被毛毯裹住的头部像恋恋不舍似的不肯露面。雅子帮十文字取下了裹在头上的毛毯,刹那间他们都惊呆了。尸体的头上还套着一个黑色塑料袋,为了防止脱落,塑料袋系在脖子上。 “这是什么?真可怕。”良惠吓得退到了洗澡间的更衣处。 十文字露出像要呕吐似的表情:“是不是被破相了,真恶心。” “等一下,为什么只有脸部被蒙着?”雅子被预感驱使着,急忙拿过剪刀,剪开了塑料袋,脸一下子露了出来。“是邦子!”雅子喊道。 邦子的舌头伸着,像个呆子似的,狡黠的眼睛和贪欲的嘴都已经松弛,眼睛半睁着。 在这个曾经肢解过尸体的浴室里,现在横躺着一具熟悉的女人的尸体,有一种殡仪馆的气氛。刹那间浴室里静了下来。良惠呜咽起来,十文字麻木地站在那里。 “那送货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家伙?”雅子逼到十文字近旁,“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没,没看清楚他的脸。”十文字结结巴巴地说,“肩膀宽宽的,很结实,声音很低……” “那样的人到处都是!”雅子激愤起来。 “你要那样说,我也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十文字无奈地把脸扭向一边。 良惠则坐在更衣处边哭边自言自语:“终于得到报应了,这种事可不能再做了。” “你少说几句吧!”雅子奔向更衣处,抓住了良惠的前襟,“现在不是说这种混账话的时候,我们都成了人家的猎物。” 良惠呆然地看着雅子,对雅子的话全然不懂。“什么意思?” “很明显,邦子是被人家有意安排送到这里来的。” “难道就不是一种偶然?”良惠说。 “你在说什么呀!”雅子无法控制由于过分激愤而发出的尖叫声。为了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她咬起了手指甲。 十文字插言道:“这么说来,尸体是在K 公园的后门交接的,当时我也有点不祥的预感。” "K公园的后门?“雅子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很显然,对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所以,他杀了邦子,以此来威胁我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雅子对着邦子松弛的脸怒吼道:”你这傻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十文字抓住了雅子的胳膊:“香取,冷静点。” 良惠吃惊地张着嘴:“你这是怎么了?” “他们把我快逼疯了!”雅子吐了一口唾沫。 “谁?” “好吧,我干脆告诉你们。”雅子转过脸来,看着良惠和十文字,“我们已经被人盯上了。他先是派人潜人阿山家进行刺探,我家附近他们也来过。然后接近邦子把她杀掉,下一步就要计划来收拾我们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杀了邦子,再这么做不是多此一举吗?我觉得可能是巧合。”良惠抽泣着说。 “不对。他是在告诉我们,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报复!”这句话一说出口,雅子突然觉得解开了谜底。那个“第三者” 就是为了报复,是在精心调查之后进行的报复行为。最初自己以为那家伙是为了保险金,其实不然。单就为了邦子的尸体而不惜重金这一点就一清二楚。看来,来者不善。雅子极力控制着自己悲愤的情绪。 十文字盛眉问道:“那家伙到底是谁呢?” “可能是赌场老板。我想只能是他。” 良惠和十文字对视着。 “叫什么名字?” “佐竹光义,四十三岁。”雅子是从报纸上看到的,“这家伙现在由于证据不足已被释放,然后就失踪了。” “送货的那家伙是四十三岁左右的样子吗?”良惠向十文字问道。 “不知道。天太黑,又戴着帽子。不过,听声音大概是那个年纪。这么说,到目前只有我见到过那家伙的身影。”十文字像是想起了什么,脸都歪了,“我可不想再见到他。” “怎么办?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呀!”良惠看到十文字胆怯的样子,又哭了起来。雅子又咬起了指甲。 “拿着钱逃走。”雅子说。 “可我办不到哇。” “那你就当心点。” 雅子又把脸转向邦子的尸体,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处理邦子的尸体。跟从前一样肢解掉?显然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很明显,对方的目的就是要威胁我们。 那么把尸体扔掉也不是上策。 “她怎么办?”十文字指着邦子的尸体问道。 “报警吧。”良惠疲惫地坐在洗衣机旁边,无力地提议道,“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俊事。我可不想和邦子一样坐着等死。” “那我们都得被捕。你不怕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 “扔掉算了。”十文字想了半天,看着邦子丰满的乳房说道。 “扔到哪里?” “随便哪里。然后我们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这办法可行。不过,我要把责任推给佐竹。”雅子说。 “你有把握吗?”十文字看着雅子的脸,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 “我还不清楚。不过,我要让那家伙知道我并不怕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良惠不可思议地叫道,“你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这么做,就能牵制住对方。不然我们都在明处,对方却一直在暗处,到头来我们将全军覆没。" ”可是,香取,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十文字搓着一夜之间长出的胡子,眯缝起眼睛说,“莫非把邦子的尸体再送回到那家伙的家里?” “那家伙住在哪里?”良惠从疲劳中恢复过来,两手按着太阳穴,“谁也不知道哇。” “说的是啊。”雅子沉思起来。 “请等一下。”十文字用两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让我们冷静地想一想。 这里可能有对我们有利的东西。”十文字看着邦子口中的黑布。雅子急忙戴上塑胶手套,把黑布从邦子口中拽了出来,是一个揉成团的裤头。轻轻地展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带花边的高档裤头。可以想像,邦子是有意穿上这种裤头的。在工厂里她总是穿较便宜的内衣。 “用这个堵住嘴然后勒死的吧。”十文字看着邦子脖子上粗大的勒痕,露出悲哀的表情。雅子手提着裤头问道:“我说十文字,那个男的是不是很有风度?” “脸没看清楚,不过体型不错。” 是色情欺诈。雅子在思索邦子周围有没有这样的男人。可是,自从最近与邦子闹僵后,就不知道邦子在跟谁来往了。 “看来目前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将尸体肢解掉了。”雅子无奈地说。 “哎,我可不想干!”良惠嘟噜着,“我不想干。自己亲手把邦子大卸八块,会做恶梦的。” “这么说师傅是不需要钱了。那好,说好的那一百万就不给你了。我一个人干,你那份也归我。” 听到雅子这么一说,良惠慌忙站了起来:“那可不行,那样我就搬不成家了。” “你们就知道放火,把火点着了,你们就都不管了!”面对雅子毫不留情的数落,良惠低下了头。十文字被夹在两人中间,一时不知所措。 “你赶快去搞纸箱。然后和上次一样,你把它扔到九州去。”雅子对十文字吩咐道。 “只能这么做吗?” “嗯,没有别的办法。”雅子咽了一口唾沫,但唾液被卡在喉头怎么也咽不下去,就像是自己不愿意承认面前的事实似的。 “那我去准备纸箱。”有机会离开这里,十文字心里高兴地站起身来。雅子己经看透了十文字的心思,便叮嘱道,“你要逃跑的话,我们就撒手不管了。” “这我知道。” “我告诉你,事可还没完。” “哎,哎。”十文字对雅子的执拗不耐烦地点着头。 “师傅打算怎么办?”雅子向呆呆地看着邦子尸体的良惠问道。 “……我干。拿到钱后我就搬家。” “随你便。” “你打算逃到哪里去?”良惠间道。 “暂时还不走。” “为什么?”良惠吃惊地提高了声音。雅子没有回答,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听良惠说话。她在反复思考着十文字刚才说的那句话:“这么说,只有我一个人见过他的身影。”自己是不是在哪里也见到过佐竹?这种想法萦回在雅子的脑海里久久不能离去。 “那我去了,马上就回来。”十文字走后,雅子系上了塑料围裙,然后,对还在发呆的良惠说,“师傅,把传送带的速度调到十八。” 八 和雄向楼上走去。公寓那铁制的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这座装配式的二层建筑,是盒饭工厂专为巴西籍员工准备的宿舍。夫妇两人可以住一间,像和雄这样的单身青年员工,两人合住一间。宿舍面积不大,只有六个榻榻米大,有一个带淋浴的厕所。唯一便利的就是离工厂很近,步行只需两分钟。 和雄站在楼梯中间向周围望去。前面农家的院子里,没有及时收起的衣服随着寒风飘荡着;楼前细长的道路上,照明灯青白的光照在已经枯萎了的茶色野菊花上。初冬的暮色,令人感到凄凉和孤独。 巴西的圣保罗马上就要进入夏季了。和雄胸中一阵闷痛。 圣保罗夏天的傍晚令和雄怀念不已。飘荡在街道上的各种小吃的味道和花草的清香,穿着白色夏装的漂亮女人,在巷子里嬉戏的孩子们,狂热声援桑托斯的足球迷们……这些都已经远离自己。自己又缘何在这里? 难道这里就是父亲的国度?和雄又向周围望去,渐渐昏暗下来的景色中,所看到的只有住家的灯光。远处发出青白色萤光的地方就是盒饭工厂了,只一有那里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 突然,和雄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两手捂着脸伏在了楼梯的铁栏杆上。同屋的人大概已经回来了,像是正在看电视。对和雄来说,只有这公寓的走廊和双层床的上层才属于自己。 和雄所面临的考验有两个,确切的说是三个。一是要在工厂里工作满两年,好挣钱买车。二是求得雅子完全的饶恕,为此,日语必须要熟练。目前唯一能实现的是日语已经比较熟练,语言已基本能沟通。可是,雅子却从那天早晨以来,连话也不想跟自己说。自己现在不要说得到她的饶恕了,连说话的机会也得不到了。 这也可能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只要雅子不爱自己,求得她完全的饶恕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样一来,和雄最初的目的,即给自己设定的在这里工作两年的目标也开始动摇起来。 看来对自己来说,与雅子的关系是最大的考验。不,谈不上什么考验,是自己的意愿无法实现。也可以说是在考验自己对这种无法实现的意愿的忍耐力。想到这儿,和雄已泪流满面。 还是回国吧,和雄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对,圣诞节就回圣保罗去。买不到车也没关系,反正即使呆在日本,也只是生产不合自己口味的盒饭。要学计算机,在巴西也能学。在这里真是苦不堪言。 回国的决心已下,重重地压在和雄心头的阴云,突然间云消雾散。对自己的那种考验也随之悄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与自己抗争而败下阵来的一个可怜的男子站在那里。和雄再一次用带有敌意的目光看了一眼浮现在昏暗中的盒饭工厂。 这时道路上隐约传来女人低低的叫声。 “是宫森吗?” 和雄想,是不是听错了,向下一看,见雅子站在下面,身穿一条工装裤和破旧的男式羽绒服。和雄吃了一惊,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便打量了一下狭窄的楼梯。 “宫森。”雅子又清楚地叫了一声。 “是我。”宫森便踩着摇摇晃晃地楼梯跑了下去。为了躲避住在一楼的人们的视线,雅子向街灯照不到的地方走去。 和雄踌躇地跟在雅子身后。她为何而来?又受到什么挫折了吗?刚刚被和雄放下的雅子又出现在眼前,和雄内心那个考验,又像干柴遇到了烈火,熊熊燃烧起来。情感的烈焰使和雄困惑地停了下来。 “我有事要拜托你。”雅子回过身来正视着和雄。她每次都是从正面看着自己。和雄看到近在眼前的雅子面色憔悴,脸上流露出一种扯不断、理还乱的复杂表情。但是,和雄却觉得此时雅子的脸很漂亮。与雅子对视着的和雄,就像是一个冻僵了的人急需得到冬日的阳光似的,急切地等着雅子开口说话。 “这个,能在车间里你的带锁的橱柜里为我保存一下吗?”雅子从和雄见过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里面像是放着文件似的,沉甸甸的。和雄没有马上去接,两眼直直地看着那包东西。是接还是不接,和雄一时拿不定主意。 “为什么让我保存?” “有那种橱柜的人里我只跟你熟。” 和雄失望了,这不是他所希望听到的。 “存到什么时候?” “我需要的时候。听得懂吗?日语。” “差不多。”和雄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自己拿着?放在家里不更方便。如果想放在带锁的橱柜里,火车站里不是也有吗? “你是不是觉得唐突?”雅子紧张的脸放松了下来,“家里不能放。可是,放在工厂里万一被偷了就完了,放在汽车里也有可能被盗,所以这些地方都不合适。” 和雄把纸包接了过来。正像他想像的,很重。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里面是什么?我有责任的。” “钱和护照。”雅子直率地回答,然后从羽绒服的口袋里取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着。和雄听说是钱,吃了一惊。果真如此,那一定是很多钱。她为什么要让自己给她保管这么贵重的东西? “多少钱?” “七百万。”像是在唱报从传送带上传过来的盒饭的数量似的,雅子干脆地说。 “为什么不存在银行?”和雄的声音有些颇抖。 “不行。” “为什么不行,能告诉我吗?” “不能。”雅子断然拒绝,吐了一口烟,把头扭向一边。 和雄思考了一下,说:“万一你需要的时候我不在怎么办?” “我会跟你联系的。” “怎么联系?” “我来找你。” “那好,我的房间是201 号。到时候我去工厂给你取。” “多谢。” 自己本打算圣诞节要回国的,要不要告诉雅子呢?和雄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说。和雄觉得雅子一定遇到了麻烦事。 “您好像休息了几天啊。”和雄又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 “哎,感冒了。” “我还以为您辞职了呢。” “我不会那样做的。”雅子回头向道路前方的黑暗处看了一眼。顺着这条路往前走,是废弃工厂和盒饭工厂的中间地带。雅子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常见的不安。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和雄想,这事情与雅子扔到暗渠里的钥匙有什么关系吗?敏锐的感悟性是和雄的一种武器,但也是一大弱点。今天无疑是一种武器。 “您好像有什么麻烦。”和雄又是单刀直入。 雅子回头看了和雄一眼:“你看出来了?” “是。”雅子的不安好像也传到了和雄身上,他点了一下头。 “出了点麻烦。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只请你把那包东西保管好。” “什么麻烦?” 雅子没有回答。和雄知道自己多嘴了,红着脸说:“对不起。” “不,是我不好。” “我明白了。”和雄说着把纸包放进自己茄克衫里面的口袋里,拉上了拉链。 雅子的车好像停在什么地方,她从口袋里取出了哗啦作响的钥匙串。 “那么,拜托了。” “还有,雅子。”和雄终于鼓起了勇气。 “什么?” “上次那件事,您能原谅我吗?” “当然了。” “完全原谅我?” “那还用说。”雅子简洁地回答后垂下了眼睛。和雄认为最难的考验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通过了,瞬间,和雄竟不知所措。和雄也意识到其实这是最容易的考验,因为其实质是他已赢得了雅子的心,不然,那种原谅就是毫无意义的了。 和雄失望地低下了头。他用手摸了一下茄克衫里紧贴肌肤的那把钥匙和内衣口袋里的那包东西。他感到了它们的分量。 “可是……”和雄小声嘟囔着,雅子像是在认真倾听似的伸长了脖子。“你为什么把这么重大的事托付给我?”这是和雄最想知道的。雅子把吸剩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轻便运动鞋捻灭,然后抬起了严峻的脸。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样的事情我己经没有可以托付的人了。” 和雄吃惊地看着雅子嘴角处那细小的皱纹,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雅子的孤独。 她有家庭,有朋友,但却让一个不太熟悉的外国人为她保管贵重的东西。雅子像逃避和雄的目光似的,低下头,抬脚踢了一块小石头。石头咕噜咕噜地在和雄的身后滚动着。和雄咽了一口唾沫,用日语重复着:“没有人?没有一个人?” “是的。”雅子点头说,“没有一个人。我连个藏匿的地方都没有。” “就是说,你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是。”这次雅子直视着和雄。 “那你相信我?”和雄提出这个问题后,屏住呼吸看着雅子。雅子与和雄对视着,说道:“相信。”然后静静地转过身去,沿着已完全暗下来的道路向工厂的方向走去。 “谢谢。” 和雄低下头,右手摁住左胸口。不是因为那里放着装钱的纸包,而是因为心脏在那里。 第七章 出口 一 弥生像是在看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欣赏着自己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那是一个式样一般的白金戒指。 她回想起了和健司买戒指的日子。那是早春一个温暖的星期天,她和健司一同去了百货店。健司逐个货架看过之后,说一生就这么一回,选了一个最贵的。 当时自己那种羞怯和高兴的心情仍记忆犹新。那种感情丢到哪里去了呢?情意绵绵的两个人是什么时候消失了这种感情的呢? 自己杀死了健司。突然,弥生胸中发出无声的悲鸣。她现在才发觉自己闯下的祸有多大。 弥生猛地从客厅的椅子上站起来,跑进了卧室。她站在穿衣镜前,把毛衣向上撩起,看着自己裸露的上腹部。她是在确认让自己产生杀意的原因。但是,作为憎恨的标记,胸口那块明显的青斑已经渐渐地变黄而消失了。 自己确实是因此杀了健司。杀了一个曾说过一生就这么一回,特意为自己买了昂贵戒指的男人,然而自己却没有受到惩罚,天地何容?弥生无力地瘫倒在榻榻米上。 过了一会儿,弥生抬起眼睛,看到祭坛正面健司的照片正看着自己。那是被孩子们经常更换的燃香熏染的照片,是夏天旅行时照的。弥生看着健司面带笑容的照片,不由得气上心头。 “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吗?你不是总是虐待我吗?其实你也就会欺负像我这样的老实人。孩子你也不管不顾。”弥生一边拭着泪一边自言自语。以往的激情又像波涛似的涌上来,刚刚萌生的一点点悔恨,又像撞击到海岸的浪花,瞬间又流回了大海。 “我知道不该杀你,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你。”弥生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句话,“我决不原谅你,即使杀了你也不能原谅你,永远不能原谅你。是你变心,变坏了,是你背叛了我。让挑选戒指时的那两颗心心相印的人消失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弥生来到起居室,气鼓鼓地打开阳台的门。狭窄的院子是用黑色的墙砖与邻居家隔开的。院子里放着孩子们的三轮车,支着一架小秋千。弥生从手指上搭下戒指,猛地向院子里扔了出去。她想索性扔到邻居家的院子,可没想到扔到了墙上,反弹回来,又落到了自家院子的角落里。等到看不见戒指的踪影了,弥生突然又有一种无法挽回的留恋的感觉。尽管心里想没了就算了,可一想到它,心中还是有一种刺痒的后悔感。 在十一月份正午发白的阳光下,弥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八年来一次也没有摘下过的那枚戒指,在自己的无名指上留下了一圈白痕。弥生痛苦地看着它,有一种失落感,但更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终于,所有的事情都宣告结束了。 弥生正在沉思着,突然屋内的对讲机响了。刚才的事情是不是被人看到了? 弥生没穿鞋就慌忙跑到院子里。她跷起脚向门外张望,发现一个上身穿西装的男子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幸好那个男人好像没有注意到站在院子里窥视的弥生。 弥生急忙跑回屋里,拿起了内线对讲电话。院子里潮湿的黑土沾到长筒袜上,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的脚印。 “您好,您是哪位?” “我是新宿的佐藤,是您丈夫的朋友。” “是吗。” “到附近来办了点事。能让我进去烧柱香吗?” “是这样啊。” 弥生感到麻烦,但人家是来吊祭的,又没有理由拒绝。她用主妇的眼光审视了一下放祭坛的卧室和客厅,认为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便向门口走去。打开门,一个留着短发、身材魁梧的男子向弥生深深地施了一礼。 “突然来打扰您,真是对不起。对您丈夫的去世,我表示深深哀悼。” 男子的声音低低的,让人听了很舒服。条件反射似的,弥生还了一礼,同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健司是七月底死的,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可他现在才来。 但又一想,最近也经常有朋友来电话说刚刚才听说这件不幸的事,弥生又安下心来。 “特意让您来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佐藤把弥生的脸、眼睛、鼻子和嘴打量了好长时间。虽然那眼神并不让人讨厌,但弥生总觉着对方像是在按图索骥似的,令人不快。 弥生也重新审视着佐藤。她奇怪健司和这个男人是怎么结识的呢?因为佐藤的一举一动与健司周围的同事们大相径庭。他们大都不拘小节,为人正直,而这个佐藤则不容易让人看到他的本来面目。他就像蒙上了一层滑滑的膜,让人不好捉摸。他西服革履的打扮,又像个工薪族。 好像是发现了弥生那疑惑的神态,“让我参拜一下健司好吗?”佐藤用他那练达而柔和的语调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请吧。” 迫不得已,弥生把佐藤让进了门。弥生走在并不长的走廊上,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恐惧感。她在猜测跟在后面的佐藤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她开始后悔,不该大意地把一个陌生的男人让进家里。 “就是这里,请吧。” 弥生把佐藤让进了有祭坛的卧室。佐藤跪在地板上,在祭坛前,两手合十。 弥生来到厨房一边准备着茶点,一边留意着卧室。她感到奇怪,既然是来上香,怎么没拿装奠仪的袋子呢?并不是自己贪心想要人家的奠仪什么的。到死者家里去上香,带着奠仪和慰问品是一种起码的常识。 “谢谢!请这边坐。” 弥生将茶放到茶桌上。佐藤不客气地坐下,从正面看着弥生。令弥生不可思议的是,佐藤的眼睛里丝毫没有对健司的哀悼之意,更没有对弥生的同情之心。 佐藤表示感谢,却不去端茶碗。把烟灰缸放到桌上,他也不吸烟。他的手放在膝上,不想触摸任何东西,就像不想在这里留下证据似的。弥生渐渐害怕起来,以前雅子曾提醒过自己要多加小心,今天她痛切地感觉到了。 “您跟我丈夫是在哪里认识的?” 弥生尽量保持镇静,装作没事似的问道。 “是在新宿啊。” “新宿的什么地方?” “歌舞伎街吧。” 弥生不安地抬起了头。看到弥生怯生生的样子,佐藤和蔼地微笑了一下,但只是那厚厚的嘴唇咧了一下,眼睛里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歌舞伎街?” “夫人,别装糊涂了!” “哦?” 弥生大吃一惊。衣笠说过的赌场老板失踪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里。不过,果真是他吗?“您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跟你丈夫发生了点争执。那天晚上……”为了确认一下弥生的反应,佐藤停顿了一下。弥生瞬间屏住了呼吸。“那以后的事就不用我说了。 可这件事让我蒙受了巨大的冤屈和损失。我的店破产了,生意也一塌糊涂,这些事情你是想象不到的。而你却在这小院里心安理得地带着孩子安逸地生活着。”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请你出去!”弥生起身要站起来。 “坐下!”佐藤冷静地威胁道,弥生则因害怕而半起半坐着。 “我喊警察了!” “警察来了,倒霉的是你。” “你想怎么样?”弥生坐到了椅子上,“你到底想怎么样?” 弥生已极度恐慌,思维的神经已经凝固,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把这个令人可怕的男人赶出家门。 “我知道,是你杀了你的丈夫。” “胡说!你在胡说!”弥生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不要随便乱说!” “夫人,你这样喊会让邻居听到的,你的院子本来就不大。你这叫内心负疚的过激反应。”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 弥生用颤抖的双手捂住太阳穴,不断颤抖的手震得头也摇晃起来,她又把手放下来。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是,佐藤的话,暂时让弥生冷静了下来。事件发生后,她就一直为邻居们有何反应而烦恼,她知道这是一种被迫害妄想症。直到今天,一想到邻居们会怎么议论自己,还是害怕。 “夫人,你是不是在为我到底知道多少而不安?”佐藤笑了,这次是真笑,是嘲笑,“告诉你,我全知道。” “知道什么?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弥生战战兢兢地看着桌子对面的佐藤。虽然不谙世故,但她也能猜测到,这是一个凶狠的、胆大包天的家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无恶不作的恶棍。这样的人自己从未碰到过,他就像是一个操着相同语言、却来自另一个不可思议的星球的男人。健司跟这样的人吵过架?弥生甚至要赞扬起被自己杀死的丈夫来了。 “你发什么呆?”佐藤看到弥生精神恍惚的样子,微微笑着问。 “因为你说得太令人不可思议……” 弥生重复着这句话。佐藤思考着再说点什么,把手放到下巴上。弥生一看到那长而纤细的手指,就害怕不已。 “那天晚上,你丈夫跟我吵过架后回到家,而你就在门厅前,悄悄地把他勒死了。当时你的孩子听到了动静,是你呵叱他们不让他们开口的吧?你的大孩子,叫什么来着?对,叫贵志。” “贵志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弥生吼道。 “你长得真漂亮啊!名不虚传。”佐藤欣赏似的看着弥生的脸,“你虽然徐娘半老,但只要改邪归正,当一个老板娘还是绰绰有余啊。你很讨人喜欢。” “住口!” 就像是被沾满污泥的手摸了一下脸,弥生怒不可遏地高声喊道。原来健司的灵魂就是被这个男人店里的那个女招待夺走的。一想到这,弥生气得脸都涨红了。 “怎么了?”佐藤看到弥生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你想起了什么吗?” “就是在你的店里,我丈夫才倒了大霉。” “哎呀呀!”佐藤嘟喊着,“你还不知道你丈夫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吧?也没想过别人是怎么看你丈夫的?你也不觉得‘不知道’是一种罪过吗?不过作为主妇,也可以理解嘛。” “住口!” 弥生堵起了耳朵。她觉得佐藤的嘴里在不住地向自己吐着毒液。它散发着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气味。那是一种叫作“舆论”的毒汁。 “我说过,你这样大喊大叫,会被外人听到的。你家本来就够引人注目的了,你难道就不为你孩子的将来着想吗?” “你是怎么知道贵志的名字的?” 一提到孩子们,弥生降低了声音追问起来。反应缓慢的毒汁,终于从弥生的头流到脚指头。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佐藤露出怜悯的神色。 “难道是森崎?”弥生脱口问道。看到佐藤没说话,弥生眼里涌出了泪水,“我被出卖了。” “出卖?”佐藤愕然,“那是她的工作,谈不上出卖。” 工作?这么说,那都是在演戏?她想起雅子曾很讨厌森崎,怀疑过她。自己也太轻信别人,太可怜了。弥生静静地流着眼泪。 “事到如今,哭有什么用?”佐藤低声说道。 “可是……” “可是什么?”佐藤突然愤怒起来。弥生抬起了痉挛了的脸。“我连你是怎么委托你的朋友把你丈夫碎尸的都知道。” 弥生无言地看着自己的无名指。她自以为把戒指扔掉,一切都结束了的想法太天真了。今天,真正的结束来到了,那便是毁灭。 “别垂头丧气的。”佐藤冷笑道,“你是不是在诅咒我,最好把我判了死刑啊?可惜呀!。” “我马上去向警察自首。” “真是一个痴情的女人啊,尽想自己的事情。” 佐藤用手指灵巧地松了一下与西服相同颜色的领结。灰颜色的领带上有一些茶色的条纹,看上去宛如蜥蜴的脊背。弥生漠然地想,自己也许会被那条领带勒死,像健司那样流着口涎死去。她不敢再想,闭上眼睛战栗着。 “夫人。” 佐藤绕过桌子站到弥生身旁。弥生吓得缩成一团,连话都不能说了。 “夫人。”佐藤又喊了一声。 “干什么?” 弥生异常恐惧地抬起头。佐藤看着电子手表说:“再不去,银行就要关门了。” “什么?”弥生把脸扭向佐藤,她终于明白了佐藤的意图,“难道你是为了那钱?……” “不错。” “那不行。那可是我们娘仨今后的生活费呀。” “那是给我的钱!” “不行!” “你说什么?想让我扭断你的脖子吗?” 佐藤用柔和的声音说着,从背后掐住了弥生细细的脖颈,长长的手指压住了颈动脉。弥生就像一只被提着脖子抓起来的小猫,一动不能动。她边哭边哀求道:“求求你,放开我,别杀我。” “你是想扭断脖子,还是给钱?” “给,给钱。” 毒汁已经把她的神经麻痹了。弥生因恐怖而机械地点着头,小便都失禁了。 “给银行打电话,就说乡下的父亲突然去世了,希望把保险金全部取出来。 过一会儿跟哥哥一起去取,请把钱准备好。” “是,是。” 弥生打电话的时候,佐藤一直抓着她的脖子。 “快,换衣服!” 弥生放下电话,佐藤终于松开了手。弥生痛苦地呻吟着问道:“换衣服做什么?” “混账!这身打扮,银行怎么会相信你?”佐藤轻蔑地瞥了一眼弥生那起了许多毛球的毛衣和早已过了时的旧裙子,“这身打扮他们还以为你是来借款的呢。” 佐藤抓住弥生的手腕,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那怎么办?” 弥生颇抖着,发现自己裙子被小便浸湿了。面子、自尊心已顾不得,连恐怖感都消失了。她只是机械地动起来。 “打开衣橱!” 弥生被带到卧室里,顺从地打开了那寒酸的三合板做的衣橱。 “挑衣服!” “穿什么样的衣服?” “套装或是礼服。总之,要大大方方的。” “没有,我没有那么好的衣服。对不起。”弥生边哭边道歉。被突然闯进来的可怕的男人恫吓,而且还把衣橱让人家看了,没有好衣服还要道歉。这种惨状让弥生泪流不止。 “真穷酸。”佐藤越发瞧不起弥生,兴趣索然地看着几乎全是健司的西服和风衣的衣橱,“哦,不是有丧服吗?” “穿上丧服行吗?” 弥生取下丧服。那是夏天穿过的,洗过后还罩着干洗店的衣罩。那是为健司守灵时穿过的黑色套装。因为自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母亲实在看不过给买的。 送葬时穿的是租来的和服。 “不是正合适嘛。这身打扮,银行的人也会同情的。不坏嘛。” “不过,这可是夏天穿的呀。” “你不要管那么多!” 佐藤一吼,弥生又哆嗦了起来。 三十分钟后,身着薄薄的丧服的弥生被佐藤带到了位于立川站前的都市银行特别室。 “真的要把五千万全部取走吗?” 连支店长都出面了。他们希望弥生能改变初衷。弥生不敢说话,看着地毯,头上下点了几下。是佐藤逼迫她这么做的。 “突然发生了不幸,搞得我们也措手不及。”冒充兄长的佐藤,显得很傲慢。 对他这种态度,银行的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为了探讨对策,相互对视了一下。 “拿着这么多现金太危险,还是划拨到金融机构吧。” “不必了。正因为钱多,才把我叫来的。” “是这样啊。” 无话可说的支店长,看着长吁短叹的弥生。弥生面对眼前的这种事态,只是呆呆地僵直地坐着。真可怜!她绝望地深深叹了一口气。银行的职员们还以为她在为突然失去亲骨肉而悲叹,也都同情地低下了头。最后,一名职员把钱送进来,放在了接待室的桌子上。 “没错。”佐藤随手把钱放进银行准备好的纸袋里,然后装进了自己带来的黑色尼龙包。 “多谢了。”说罢,他抓着弥生的手腕站了起来。弥生像个机器人似的任其摆布,虚脱的身体刚一弯曲,佐藤赶紧从身后扶住了她。 “弥生,你怎么了?坚持一下,回去还要守灵呢。” 这戏演得真是天衣无缝。弥生被佐藤抓着手腕,连拖带拉地走出了银行。来到路上,佐藤把弥生用力一推,弥生踉踉跄跄地抓住了人行道上的铁栏杆。佐藤看也不看她一眼,招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前回过头来对弥生说:“喂,放明白点。” 弥生温顺地点了下头,呆呆地看着佐藤乘上出租车远去了。五千万元也远去了。那是从健司那里意想不到地得到的礼物。就像是黄粱一梦,今后的生活资金,就这么消失了。 但是,更让弥生受到冲击的是那个叫佐藤的可怕男人。不管怎么说,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弥生心头涌上了一种安全感。当时被掐着脖子时,自己以为必死无疑了。 弥生已经领教了两种不同的男人。对女人来说他们都是可怕的生物。 弥生感到浑身瘫软无力,她精神恍惚地抬头看着站前的时钟,已经是下午二点半了。由于没穿风衣,她感到浑身发冷。弥生用穿着丧服的手紧紧地抱着自己。 她想,这件事绝不能告诉雅子。这也算是自己对因吵架而疏远了的雅子的一种志气。 可是,钱被抢了,工作也辞掉了,跟雅子她们又断绝了关系,失去了生活方向的弥生对前景感到渺茫。她漫无目的地在立川站前蹒跚。 此时,她才发觉只有健司才是自己生活的指针。丈夫的健康,丈夫的心情,丈夫挣的钱。他们就是那样一喜一忧的生活过来的。弥生又想笑,因为是自己亲手杀死丈夫的。 傍晚,在外边一直玩到太阳落山的贵志回家了,他向无精打采的弥生伸出了小手。 “妈妈,你把这个给掉了。” “哎呀……” 是自己扔掉的结婚戒指。虽然有点划伤,但一点也没变形。 “这是妈妈的宝贝,幸亏让我看到捡回来了。” “嗯。太好了。” 弥生把戒指戴到左手的无名指上,不偏不倚地推到了手指凹陷的部位。 “对你来说,到死都不能说。” 雅子的话又浮现在弥生的脑海里。是啊,还没有结束,到死都不能结束。看到弥生眼里涌出了泪水,贵志高兴而得意地仰视着妈妈的脸。 “太好了,戒指找到了。太好了,是我捡到的。” 二 雅子冻得已经不能动了。 确切地说只是她的意识凝固了,运动机能还很正常。她把花冠车斜停在自己的停车位前,然后将车熟练地倒进了车位。可以说比平时还熟练。雅子拉动手刹车,使车子完全停稳后,眼睛向下看着,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她强制着自己不向旁边看,因为旁边的车位里停着邦子的高尔夫车。 邦子的死,在工厂里应该说只有自己和良惠知道。但是,停车场里,就像是邦子又按时来上班似的,她的车平稳地停在她自己的车位里。前几天她的车没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佐竹或者是与杀死邦子有关的人开来的。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恐吓自己。因为良惠骑自行车上班,不会到这里来。 佐竹可能会马上逼近自己,不如就这么逃走吧。雅子有一种揪心的不安和焦躁,呆在安全的车里还是在这黑暗的停车场里下车?雅子一时犹豫不决。 今晚,停车场里很吵闹。入口处停着两辆白色的大型货车,那是来拉盒饭的车。两个戴着白帽子和口罩、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司机在警卫室前,与那个保安员一边抽着烟一边谈笑着,偶尔传来他们爽朗的笑声。 雅子鼓起勇气下了车,然后围着邦子的车转了一圈。停车的方式跟邦子完全一样,无论是那总是向右偏的毛病,还是前轮不打直就停车的做法,简直让雅子觉得邦子还活着,就在工厂的大厅里等着自己。不是自己的这双手已经把邦子的头割下来了吗?雅子把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她确信那是千真万确的。她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雅子抬起了头。 自己是在如此细致地观察邦子吗?那么说不定自己也在被谁如此地观察着。 一想到佐竹那细致的神经和执拗的复仇心,雅子渐渐觉得恐怖起来。这次是她的运动机能因恐怖而凝固了。脚已不听使唤,雅子恨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 这时,保安员撇开那两个司机,忽然把头转向了雅子。看到雅子,保安员满脸堆笑地施了一礼。雅子记得自己曾严辞拒绝过他的“护送”,于是装作嘲弄的样子,说:“辛苦了。” 这句话就像是润滑油,雅子的腿能动了。她来到两个司机和保安员旁边,直截了当地向保安员问道:“你知道那辆车是谁开来的吗?” “哪一辆?” 保安员不紧不慢地问。 “就是那辆绿色的高尔夫车。”雅子的声音有些嘶哑。 “这个……”保安员从警卫室里拿出登有车牌号码的登记册,用手电筒照着查找起来。 “车主叫城之内邦子。嗯,是上夜班的……” 这些对雅子来说等于废话,她急不可待地打断了保安员的话:“没注明她已经辞职了吗?” “啊,是的,注明了,已经六天了呀。真奇怪。”保安员眯缝起眼睛,确认了一下。然后,用手打眼罩向邦子的高尔夫车望去。“奇怪呀,是停在那里。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又来了?” “那车是从什么时候停在那里的?” “这个……”保安员与货车的两位司机对视了一下:“没注意呀。我是下午七点开始上班的。” “从昨天晚上就停在那里吧。” 货车司机为了吸烟方便,用手按着松脱到下巴的口罩说。 “没有哇。” “是吗?那就随你想像了。” 面对雅子的断然否认,司机们有些不快。 “对不起。” 肢解了邦子才只有三天,指尖上的神经,像深深逆向剥开的肉刺,即使是只接触到空气都疼痛难忍。雅子强忍着几乎要跌倒的恐怖,想承认眼前的现实。但是,这种可怕的现实,击碎了她的神经中枢,使她无法与梦境区别开来。另一个司机向突然安静下来的雅子问道:“你干吗对它那么在意?” 雅子清醒过来。 “我在想,她己经辞职了,车却停在这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看到是谁开来的吗?” “是什么时候停在那的我们都不知道,当然就不知道是谁开来的了。”保安员啪啦啪啦地翻着登记册不耐烦地说。 “说得也对。多谢了。” 说完,雅子向黑暗中的道路走去。突然,她感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是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 “今晚不送能行吗?” 保安员站在了身后。胸卡上写着佐藤两个字。 “啊……” “你的脸色很难看呀。” 雅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老实说,她既想让这个男人送她,又想一个人边走边想。保安员笑了。 “上次你说过,一个人走能行,不用操心,拒绝了我,这次我又多嘴了吧?” “哪里,那么,今天请送我一程吧。” 保安员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手电筒,引导着雅子向前走去。雅子回过头来,她想再确认一下邦子的车是否还在那里,然后追上保安员向前走去。保安员步子较快,在离雅子几米远的前面走着。 “你今天看上去好像不太舒服,不要紧吧?” 右侧没有住宅的地方漆黑一团,道路及周围的建筑物都溶进了黑暗中。天空中只能看到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保安员停了下来,照在脚下的黄色光圈里的是他那双黑色而结实的鞋。 “哎……” 雅子也站了下来。她想看看保安员的脸,但他的帽子戴得太低,看不清楚。 “那辆高尔夫车的主人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 “她为什么辞职了?” 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感觉很舒服。雅子没有回答,从保安员身边擦肩而过。 她不想回答有关邦子的话。她发现当自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他在注视着自己。 两人之间的空气沉淀着,像有一个强烈的感情磁场。雅子心跳得厉害,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到这里吧,我一个人能走了,没间题。” 雅子把堵在胸口的气呼出,一口气说完,便跑了起来。保安员默默地站在那里。佐藤,佐竹,不是很相似吗?刚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是很有力量的。为什么要问邦子的事?雅子的思绪混乱起来。她难以揣测自己到底有多大危险。她不知道要相信谁,怀疑谁。她无法抓住这不太和谐的感觉,只顾不住地向前跑。 一直跑到工厂门口,雅子迫不及待地进了更衣室寻找着良惠的影子。良惠没有来,自从处理了邦子的尸体,就再也没在工厂见到过她。难道是拿到那笔钱后搬家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在大厅里铺着长长的塑料装饰板的桌子的一端,雅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把从发网里掉出的头发胡乱地塞进工作帽里,思考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雅子点燃了香烟。她想:佐竹也说不定就潜藏在工厂里。她向男职员扎堆的地方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没有她不熟悉的人。她一反常态地不安和焦虑。 雅子拿出电话卡和记事本,用公用电话挂通了十文字的手机。 “啊,是香取呀。”十文字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 “刚才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所以我在犹豫接不接这个电话来着。” 能够嗅到十文字懦弱的气息。 “是一个什么样的电话?” “我想是那个家伙。电话里的男人只说了一句话:”下一个就是你。‘我知道这是在威胁我,因为我在现场见到过他。太麻烦了!“ “他怎么会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名片还不是走到哪发到哪。这太简单了。” “你没听到什么别的?” “没有。因为他打的是我的手机,就怕他在不同的地方打呀。我觉得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被监视着。我想远走他乡。香取,你多保重。” “稍等一下,我有事请你帮忙。” 雅子急忙叫住了想要挂断电话的十文字。 “什么事?” “现在,邦子的高尔夫敞篷车停在工厂停车场里。” “哦?”雅子从他吃惊的语气中,能够感觉到十文字恐慌的心情,“为什么?” “不清楚。肯定不是邦子开来的,我想只能是佐竹。”雅子压低了声音。 “香取,这太危险了。我看你还是赶紧逃走为好。” “这我知道。我想如果你能去停车场为我看一下,到底是谁把那车开来的,就帮了我大忙了。” “我想一定是那家伙。” “能帮我看一下他住在哪里吗?” “对不起,你还是饶了我吧。” 已经一心想逃的十文字,只考虑自己的安危。为了使十文字平静下来,雅子暂且让他六点过后在德尼姿的昼夜营业店等着自己。 因打电话耽搁了上班时间。雅子急忙刷了自己的出勤卡,向一层的车间跑去。 已经有近百人为了赶午夜十二点开始的工作,在大门口排起了长队。雅子站到了队伍的最后边。曾几何时,与良惠、弥生、邦子她们为了抢到一个轻松的活,拼命往前挤而经常与其他小组发生争执。这些似乎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门打开了,职员们鱼贯而入,然后站到入口处的洗手池旁。终于轮到了雅子,她打开水龙头,洗起手来。几天来,像挥之不去的丝线一样令人烦恼的某种妄想,缠住了雅子的心。 白里泛黄的脂肪,曾经粘糊糊地沾在两只手掌上,而且浸到指甲里,然后滑到手指间。如今两手无论怎么搓,怎么打肥皂,那些脂肪还是无法从心理上被水冲掉。 雅子狂躁地打着肥皂,用刷子刷手,直到把手掌搓得泛红。 “你把手弄破了可就不能工作了。” 不知什么时候,卫生监督员驹田站在背后,对雅子提醒道。按规定,只要手上有一点伤就不能去动食品。雅子的手和手腕已经通红了。 “是这么规定的呀。” “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对不起。” 雅子把手浸到消毒液里,然后用消毒纱布擦干。在系塑料围裙时,她又想起沾满了邦子黑红色血污而难以洗掉的放在自家的围裙。为了把这种妄想从脑子里拂去,雅子使劲地摇着头。 “雅子。” 和雄推着盛满白米饭的车子来到雅子身边。 “没问题吧?” “嗯。” 雅子装作要选哪条生产线的样子,回应着和雄。 “那个,已经放到橱柜里了。” “谢谢。” 和雄注意着周围,发现没有人注意这边,便悄悄地对雅子说:“雅子,你今天显得很紧张啊!” 这话好像在哪里也听到过。雅子抬眼看着和雄的侧脸,今晚和雄大方而稳重,有一种小狗已经长大、变得成熟的感觉。雅子今晚才从心底里感到了和雄的稳重和对他的躯体产生了欲望。 车间主任中山眼尖地看到两个人站在那里,便走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上线!” 雅子向一条速度较慢的生产线走去。工厂里的劳动,某些地方就如同劳改所,禁止私自说话,禁止站着说话,连生理性的欲求都禁止。员工们必须默默地完成自己的定额。 “打起精神来!” 和雄的鼓励,就如同在雅子背上盖上了一层温暖的膜。可是弥生和良惠都不来上班了,十文字也逃了,邦子又死了。雅子只有一个人跟佐竹斗,这难道也是佐竹的阴谋不成?雅子发觉佐竹只追逐自己一个人,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早晨五点半,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雅子迅速换好衣服,走出了工厂。天还没亮。冬天让上夜班的人感到最辛苦的就是一直活动在黑暗中。上班,下班,披星戴月。 雅子沿着黑暗的道路,一路小跑地来到停车场。邦子的高尔夫车已经不见了,是谁、什么时候开走的呢?雅子站在黑暗的停车场里惊呆了。佐竹也可能正站在自己的花冠车前,用手扶着车窗向车内望着,得意地笑着吧。想到这儿,一股怒火涌上雅子的心头,不能让他小看我,我不能像邦子那样被他杀掉。 像吃了中药丸似的,雅子好不容易把恐怖囫囵吞了下去。无论如何不能卡在喉咙里,雅子把邦子的死和佐竹的存在等等现实一起吞到了肚子里。然后,雅子打开车门,钻到寒冷的汽车里启动了发动机。东方的天空终于泛白了。 雅子的脸因睡眠不足而显得疲惫不堪。她看着杯子底下喝剩的咖啡渣。 她已经无事可做。香烟吸够了,咖啡喝足了。雅子在德尼姿等着十文字。七点过后,来吃早餐的上班族多了起来,店里显得有些混乱。屋内弥漫着火腿蛋和烤饼的气味,虽然有些忙乱,但充满了清晨的生机。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一个多小时了,十文字还没到。 十文字可能已经逃走了,正这样想着,“对不起,来晚了。”雅子的耳旁响起了道歉声。 十文字出现了。他穿着米黄色的仿鹿皮茄克衫,内套黑色毛衣。被烟熏污的茄克似乎能代表十文字的精神状态。 “让人好担心呀。” “因为一晚上都没睡着,只是到早上才睡着,睡过去了。” 雅子抬头看着十文字和自己一样憔悴的脸,问道:“你没去停车场吧?” “对不起。太可怕了,没敢去。” 十文字老实地道着歉,然后从茄克衫口袋里拿出烟,叼到嘴上,显出一脸的不安。 “我也很害怕呀。” 雅子嘟囔着,可十文字好像没听见。两人都不说话,透过那大大的玻璃窗向外望着。周围那孤零零的细细的白桦树,被朝阳照着闪闪发光。 “对不起,没能给你帮上忙。” 十文字重复着这句已经说了几遍的道歉话,眉头皱着。他那曾经像偶像一样的年轻的脸,突然变得充满苦涩和丑陋。 “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我可不想被他杀了。这个畜生!” 十文字嘟囔着,视手机为怪物似的,“咚”的一声把它扔到桌子上。 “只要这电话一响,我就知道是那家伙打来的,太可怕了。一想到他认识我就非常不舒服。” “因为你认识他,所以他才给你打电话。他在威胁你。” “可能是吧。” “你还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吗?” 雅子自言自语。她想若是把十文字看到的或者是邦子死前看到的那个男人的脸也烙到自己的视网膜上就好了。 “长得什么模样?”十文字像是在确认不存在的东西,向周围看了一下。店里满是读着早报的上班族,“这,一下子很难说。” 雅子想说让他到工厂里指认一下。但十文字好像最怕这句话似的,把脸扭向一边。 “好歹把东西处理掉了。” 十文字身心疲惫地把身体深深地埋在人造革的沙发里。女招待把一张菜单放到桌子上,他也没有立刻去看。 “那个胖子确实太重了。”十文字好像是又在回味那重量似的,松弛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上次的那老头儿就轻多了,这次大概有两个老头儿重。” 邦子的尸体用了十三个包装箱。要首先赶到接收地,再把它们全部取出来装到车上,然后扔掉,这活大概确实很累人。雅子皱了一下眉,算是回答。然后,漫不经心地望着餐馆的停车场。那眼神像是在看那辆绿色的高尔夫车是不是停在那里。 “香取,你不想逃走?” 十文字看着雅子。 “嗯,是啊。” “辞掉那份工作算了。”十文字目光呆滞,“香取,你已经有七八百万了吧? 可以了。说出来不好意思,那些钱,能顶你打工五年挣的吧?” 雅子喝着水,不说话。她知道,无论自己逃到哪里,佐竹总会找到她的。 “我今天就逃走。” 十文字向前来订餐的女招待要了一份汉堡包。 “你打算去哪里?” “可能的话,我想到曾我那里避一避。他也是一个比较刻薄的人。”十文字说出了一个雅子不知道的人名,“有像涩谷啦,那种女人多的地方就行。一年过后,这场风波总能平息吧。况且,我又没牵涉到山本的案子里去。” 十文字终于说了实话。雅子感到了十文字那种乐天派的幼稚。雅子已经认识到事情完全没了退路。她也不想再后退了。 “那,我先走了。” 雅子交了钱,用手指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这个怎么办?” “已经没有用了,还要改号。” “那,送给我怎么样?” “可以。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啊。” “我知道。我只是想听听那家伙的声音。” “那,你就拿去吧。” 十文字把手机递给了雅子。雅子把它放进了自己的挎包里。 “再见。” “香取,你要多加小心啊!” “谢谢。你也要多加小心。” “我们若是都没事的话,什么时候再干点‘生意’。” 十文字把装有水的杯子举起来,做了个干杯的动作。但脸上立刻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良树喝剩的咖啡在杯子上留下一圈茶色印迹。雅子把杯子扔进水池里,杯子在水中沉了下去。自己在这个家里能生活到什么时候呢?雅子关掉了水龙头。似乎马上就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出口了,可却要被一个叫佐竹的男人魔鬼般地拖进地狱。 刮台风的那个早晨,雅子曾问良惠想不想干那份“生意”,良惠曾经说: “只要与你在一起,下地狱我也去。”难道前面等着自己的真的是地狱?雅子靠在沙发上,与其说是疲劳,倒不如说让雅子感到了一种徒劳。 突然,十文字的手机响了起来。雅子犹豫不决地望了一会儿,拿起手机。 “……” 对方一言不发。雅子静静地听着。终于,对方开口了。 “下一个就是你。” 雅子低声回应道:“……喂,喂。” 对方像是吃了一惊,沉默了。 “佐竹。”雅子直截了当地叫了一声。 “是香取雅子吧。” 佐竹压低声音回答,声音充满喜悦。 “是的。” “碎尸的感觉如何?” “你为什么要追逼我们?” “是追逼你。” “为什么?” “因为我也要让你这个傲慢的女人,尝尝被社会抛弃的滋味。” “承蒙关照。” 佐竹笑了起来。 “下一个就是你。你告诉十文字,算他命大。” 雅子记得在哪里听到过这种声音。在雅子急忙寻找着记忆的闸门时,电话挂断了。 三 电话里那个男人的声音仍留在耳旁。就在附近,并且就在最近听到过这种声音。雅子慌忙站起身来,抓过放在沙发上的羽绒服,把挎包挎在肩上跑出了家门。汽车的发动机还没有凉下来。 自己已经好几次与佐竹会过面,雅子确信那就是他,只是没有确切的证据。 所以,雅子现在要在他还在睡觉的时候去确认一下。 叫佐藤的保安员,如果他就是佐竹,那一切就合乎逻辑了—他能见到邦子,还能在送她的途中交谈,而且又能监视自己。为此,保安员这份工作再合适不过了。雅子想起了几次在停车场里碰到佐藤时的情景:最初,他那手电筒的光在自己脸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那是为了确认自己的脸;在路上正面对视时,佐藤眼里有明显的敌意;昨晚,用力抓着自己肩膀的感觉。所有这些都让雅子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不会搞错。但是,这种确信,似乎是只要雅子稍有动摇,就容易被恐怖所代替。那样的话,雅子就只有匍匐在对方的脚下或者是狼狈逃走。雅子的本意是杀死佐竹,然后安全地逃走。可是,自己恐怕干不了那种事。干不了,杀人的事干不了。但是,也决不能像邦子那样被他勒死。一种狂躁不安的情绪像要爆发似的,催促雅子用力踩下了油门,车差一点撞到前车的车尾上。 干保安员的佐藤就是佐竹。雅子又想起了佐藤那黯淡的眼神。几周前做过的恶梦又呈现在眼前。是那个被人从背后搂住脖子、使自己精神恍惚的梦。如果那就是预感的话,雅子心底的某处向一种情愿被佐竹杀死的奇怪感情。昨晚,在黑暗的道路上,两人擦肩而过时,两人之间产生的那一瞬即逝的磁场,说不定自己已经无意识地感觉到了佐藤就是佐竹。 雅子的车在早晨拥挤的道路上缓慢地行进着。雅子的思绪在过去和未来中穿梭。是主动出击,还是束手就擒;是先杀了他,还是坐以待毙。“你这个傲慢的女人。”这是佐竹电话里说过的话。不能就这么完了!一种强烈的愤怒涌上雅子的心头。现在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在一对一地与佐竹对峙。 穿过熟悉的道路,雅子的车又开回到工厂。来上早班的员工的车几乎已经停满了停车场。现在是八点半,离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一定还会有车开进来。雅子把车停在去废弃工厂的路边上,向警卫值班室走去。保安员已经换成了一位戴眼镜的老头儿。老头儿在狭窄的值班室里,像用舌头舔报纸似的正在埋头读着早报。 “早上好。” 雅子在老保安员的耳边打着招呼。老保安员没有说话,透过眼镜望着雅子那因睡眠不足而充血的眼睛和那失去血色的发青的脸。 “我是在这里上夜班的,能告诉我下午七点来上班的佐藤的住所吗?”雅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啊,是值夜班的佐藤啊。我的班是到下午六点,所以见不到他。你还是和公司打听一下吧。” “他是人事科派来的?还是总务科?” “不,我们不属于那个系统。给这儿打个电话吧。” 老保安员毫无防备地把做广告用的名片递了过来。上面写着“大和警备保安公司”几个字。雅子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谢谢了。” “干嘛要打听佐藤的住所?”老保安员默默地笑着问道。 雅子认真地答道:“想跟他交朋友。” 老保安员“哦”了一声,端详起雅子来。雅子想自己脸上那种窘迫的表情,不会给老头留下好印象。可事实正相反,在老头儿看来,这种表情却成了恋爱的表现。 “好哇,年轻人真幸福。” 雅子对“年轻”二字哭笑不得。 “这个公司的人肯告诉我吗?”难子问道。 “你直说岂不更好。”说完老保安员又看起了报纸。 雅子回到车上,用十文字的手机挂通了电话。 “喂,是大和警备保安公司吗?” “是,是的。”传来一个上了岁数的人不紧不慢的声音。 “我是在三喜食品盒饭工厂工作的城之内邦子啊。在停车场里值夜班的佐藤先生捡到了我丢失的东西,我想当面感谢他。” “哦,是吗?” “能告诉我他的地址和全名吗?” “这里还是家里?” “可能的话,告诉我他家里的地址好吗?” “请稍等。” 像是有许多工作人员,工作并太不忙,与为信用金库的运钞车服务的保安人员的态度是无法比的。 “佐藤义男,住在小平市T 公寓四一二室。” “多谢了。” 雅子挂断电话,立刻把汽车内的暖气打到了最大。没想到佐竹和邦子住在同一个公寓。这是多么巧妙、精心设计的圈套啊。雅子对佐竹的周密安排而感到愕然。我们所有的人就像是被轰赶着的鱼似的,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佐竹的网。邦子之后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好像暖气太热,雅子的额头冒出了汗珠,可用手一摸,却感到冰凉。 雅子又挂念起几周前因吵架而疏远了的弥生,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雅子又按下了弥生家的电话。 “我是山本。” 话筒中传来弥生有点装模作样的声音。 “是我呀。” “哎呀,是雅子啊,好久不见了。” “有什么变化吗?” “嗯,没有。照常去保育园接送孩子。可以说悠闲自得,无事可做。”与紧迫的雅子相比,弥生的口气则从容得多,“怎么了?” “没什么事就好。” “不过,今年我们打算回乡下去。” “那倒不错。” “大家,都好吧?师傅呢?” “最近没来上班。” “哎,真新鲜呀。邦子呢?” “死了。” 弥生低声惊叫了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雅子一直等着弥生开口。终于,弥生问:“是被杀的吗?” “何以见得?”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么想。” 弥生在装糊涂。雅子预感到,弥生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总之,邦子确实是死了。” “什么时候?” “不清楚。” “怎么死的?” “不知道。我见到的只是尸体。” 至于邦子脖子上那惨不忍睹的宽宽的勒痕,雅子没有提及。 “你看到她的尸体了?”弥生绝望地说。 “看到了。” “我说雅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像是发生了大恐慌似的弥生慌乱起来,“你说啊!” “我们惹怒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怪物。” “……是被那个人杀的吗?” 弥生没有接受刚才的教训,又说漏了嘴。一说到怪物,弥生似乎马上领会了似的。雅子深信弥生己经见到过佐竹。 “那个人,你已经知道了?” 弥生沉默了,电话机里传来了令人心烦的电视综艺节目的声音。 “你知道了什么就直说,这可是大家性命悠关的大事,你明白吗?” 雅子着急地在车内大声喊了起来。在弥生沉默的瞬间,雅子气馁地望着装满烟头的烟缸。终于,弥生开口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那就好。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雅子。”弥生像是要抢雅子的话似的,气喘吁吁地问道,“你是不是认为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 “我没那么认为呀。” “真的吗?” “嗯。” 雅子挂断了电话。她从来没认为那是弥生的错。她想,那说不定是自己惹出来的。但是,她既不打算向朋友认错,自己也从不后悔。她只是在考虑怎样突破被堵上了的出口。她明白,这话即使跟朋友们讲了,她们谁也不会来帮忙的,雅子也不想向朋友求助。 雅子盯着自己涨着青筋的双手,终于,她觉得这是她唯一感到温暖的地方,她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只能相信自己,只有靠自己。车内空气混浊起来。雅子突然感到睡意难挡,便开着发动机闭上了眼睛。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雅子醒了。周围的一切没发生任何变化,通往工厂的道路还静静地在那里。受早晚寒霜的侵袭,道路两边的杂草开始变得枯黄。从这里也能看到被和雄打开的暗渠的盖子,它宛如一口打开的石棺。再过十个小时,穿着制服的佐竹又会若无其事地走过这条道路。 东大和站前依旧是空荡荡的。杂草丛生的待开发地里,风一吹,尘沙飞扬。 像是要举行什么活动,溜冰场前有许多穿着各色服装的小学生列队站在那里。 雅子把车停在车站后面不被人注意的地方,然后穿过小学生的队列,又急忙穿过前边的道路,拐进了繁华街后面的胡同。两边都是小吃店的路上,扔着许多生活垃圾,散发着臭味,街上冷冷清清。说不定赶不上了,雅子不自觉地跑了起来。 雅子从贴着关店通知的寿司店旁登上了通向二楼的“百万消费者中心”的楼梯。用廉价材料搭起的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正对楼梯的薄薄的三合板门里面什么声音也听不见。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发觉有人在悄悄地干着什么。 “十文字,开门,我是香取啊!” 还是今天早晨分别时的那身装束,十文字脸色惊慌,头上冒着汗,像是在做着逃走的准备。房间里只有一个文件柜,桌子的抽屉洞开着。十文字像是在寻找那些还有望回收的贷款的文件。 “是香取啊。” “你又受到恐吓了吗?” 十文字没有回答,脸上浮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笑容。屋内没见其他职员。 “其他人都辞职了吗?” “下午会有一个人来值班。他一定会吃惊的。”十文字把雅子让进屋,脸上露出奸滑的笑容,“怎么了?我们不是刚见过面吗?” “能赶上你在这里,太好了。其实,我想来了解一下邦子贷款的情况。到你这里贷款的人,你们都要做一番调查吧?” “哎,是那样的。为什么要了解邦子的情况?” 雅子望着十文字那实际上已经并不从容的脸。 “我知道佐竹是谁了。” “是谁?”十文字舒展开眉头。 “停车场里那个叫佐藤的保安员。” “骇人听闻!”佐竹故意装成了保安员。这一切竟被雅子彻底查明了,十文字感叹不已,“这是真的吗?” “而且,还跟邦子住在同一个公寓。” “我在足立还是飞车族的时候,什么样的混蛋没见过,可始终没见过这家伙呀。这家伙确实非同寻常啊!” 十文字用感慨的口气嘟囔着。可能是又想起了取邦子尸体时的情形,十文字表情痛苦地用手擦着嘴角,像是要擦下沾着的什么东西。 雅子环视了一下十文字的公司,可能是业务少的缘故,空荡荡的,落魄不堪。 “你的业务好像很不景气呀。” “还谈什么景气不景气,马上就要破产了。”十文字爽快地说着,用手指了一下,“邦子的资料在那边放着,你随便看。不过,你想干什么?” 雅子在文件柜里查起"B" 字开头的资料来。正像想象的那样,顾客并不多,“B"字开头的只有三人。雅子抽出了写有十文字那潦草字迹的邦子的贷款调查报告书,迅速浏览了一眼,寻找着那易于发生问题的地方。 “我说香取,你要那个干什么用?” 十文字又问了一遍,像是很感兴趣似的脱掉了黑领黑袖的仿魔皮茄克,只穿一件高领黑色毛衣。 “我在找有用的东西。” “所以说,干什么用嘛。” “我打算让佐竹的日子也不好过。” 听了雅子的话,十文字消沉地说:“那怎么可能呢?眼下还是赶快逃吧!” 雅子盯着邦子驾驶证的复印件,上面贴着邦子精心化妆过的照片。一看到它,雅子的脸变得冷峻和阴沉起来。 “我说十文字。” “什么?” “怎样才能申报自己破产呢?” “那太简单了,只要到地方法院去一趟就行了。” “是不是要本人亲自去,能不能以邦子的名义?” 雅子用手指弹着驾驶证的复印件。如果顶替弥生去申报,一是相貌相去甚远,再说也太花时间。 “香取,你在想什么呢?” “我想让佐竹当连带保证人,宣告邦子失踪”。 “原来如此……”十文字面部痉挛似的笑了。 “香取,这样一来,即使宣告破产行不通,申报失踪也可以。让他做邦子的连带保证人,是能够操作的。因为现在规定用电话就能承诺并作保,所以可能的话,用朋友的黑钱就行。我知道有几个家伙,只要有了钱什么都会干的。” “能让佐竹当邦子贷款的连带保证人吗?” “能,反正不需要连带保证契约书,那就简单了。保证能做到让他日子不好过。不过,他不承担返还义务。” “那没关系。不管怎样,只要能让佐竹难受就行。赶快制造一种邦子失踪的假象。” “太好了,顺便把这个信息通过某种渠道散发出去。” “能搞到图章吧?赶快伪造一个借用证,在连带保证人一栏里盖上佐藤的章。” 十文字的脸立刻变得像是在做恶作剧的孩子似的。他从打开着的抽屉底下拿出一个装曲奇的铁盒子,里面有许多粗糙的图章。 “用佐藤这个常见的名字就行吧?” 一会儿,十文字找出了三个刻有“佐藤”的图章。 “逃走之前,你把它做好。” “没问题。半天时间就能做好。”突然来了精神的十文字夸起了海口。 “我要把那家伙从他的老窝里赶出去。” 雅子想到对此还一无所知、正在睡觉的佐竹时,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四 胆怯会让人感到一切都毫无情趣。 佐竹站在站前自选商场的屋顶公园,不知是寒冷刺骨的天气的缘故,还是被大型商店把顾客吸引过去的萧条所致,商场的屋顶公园只有一位带着幼儿的母亲和一对为了避人耳目耳鬓厮磨的高中生情侣在悠闲地渡着时光。 佐竹一直看着游戏厅旁边临时搭建的、样子显得寒酸的宠物商店。有五个没有清扫的笼子放在外面,里面有蓄得过长的美国式发型的猫、脏兮兮的南美灰鼠、 一直在睡觉的竖耳卷尾的小狗,还有一些并不名贵的小狗小猫。看到一只手夹着香烟的佐竹,小动物都显得怯生生的,蜷缩在笼子的一角。 佐竹想起安娜曾哭着说自己跟被卖的宠物没有什么两样。安娜那嫩滑的肌肤和近乎完美的脸庞又浮现在佐竹的脑海里,令他怀念。她是自己亲手培养的“美香”皇后,是宠物中的尤物。 他明白,如果安娜知道了这其中的真相,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她都成不了店中的皇后。安娜之所以那样让人喜欢,受人夸奖,是因为她对这其中的真相一无所知。假如安娜知道了这其中的真相,那么到死她都会在不安中度日。对从心里爱女人的男人来说,那样的女人是不可缺少的。但用钱买女人开心的男人是不喜欢这种女人的。客人们都想找那些不谙世事、就像是上帝赐给的礼物似的清纯的女子,因为他们知道,那是多么难得。所以自己溺爱和疼爱安娜,一直不让她知道其中的真相。可怜的是随着安娜的长大成人,她却对自己产生了恋情。 在“魔都”,安娜备受宠爱的鼎盛时期,最多还有半年吧?佐竹又怜悯起安娜来。他这种怜悯,与对眼前这些宠物的心情并没有什么两样。佐竹把自己细长的手指伸进了笼子里,小狗向后躲着,浑身哆嗦着望着佐竹的眼睛。 “别害怕呀。”佐竹对小狗说。 如果谁让胆怯变成一种献媚的演技,那他只能成为一种没有情趣的动物。相反,如果一个不知道胆怯为何物的人,那他只能是傻瓜。没有情趣的傻瓜都是些被豢养的会献媚的动物。佐竹突然兴奋起来,离开了宠物商店。他窥视着那发出俗气灯光的空荡荡的游戏厅,在那狭窄的顶层上溜达起来。 从屋顶上向远处望去,平坦而灰色的街道向多摩丘伸展开去。脏兮兮的街道! 佐竹兴趣索然地往铺满人工草皮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抬头,佐竹看到带着孩子的母亲和那谈恋爱的少男少女都在提心吊胆地望着自己。 自从在停车场里看到了邦子的高尔夫车,香取雅子已经四天没去上班了。她是不是辞掉了这份工作? 真没意思。自己正为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有胆量的女人而高兴,她却被那点事吓得不敢上班了。只有一种解释,雅子也害怕自己。在那黑暗的道路上,她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了自己的渴望。自己的这种考虑是否有点一厢情愿? 佐竹又抬头看了一眼宠物商店,那些狗和猫都用哀怜的目光看着他。佐竹觉察到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变得消沉,便从屋顶公园的角上的楼梯急忙往下走去。 伴随着匆忙的脚步,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那年夏天的那个傍晚,追赶那个女人时的兴奋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而这个女人的眼神太令人扫兴了,你就不能让我兴奋吗?佐竹对雅子失望地生起气来。别让我像对那个胖女人似的把你也勒死吧。 见到香取雅子,是自己不能回避的命运,难道这种想法错了吗?佐竹伸到风衣口袋里的手握成了拳头。 在车站前的弹子房打了三盘满盘的弹子球后,店里就不让佐竹再打了。他踢了一脚游戏机走出了店门。店员追了出来。 “喂!这位客人!” “干什么?” 佐竹回过头来。看到佐竹那可怕的目光,店员站住了。“给!”佐竹从口袋里掏出三张万元纸币扔在了路上。他大声叫了一声,轻蔑地看了一眼正在捡钱的店员,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弥生那里敲诈来的钱,扔也扔不完。自己玩弹子球并不是为了赢钱。 佐竹狂躁起来。即使杀个人,也不能抑制这种狂躁。他对自己的这种情绪不可思议。这种抑制不住而涌出的冲动,仿佛是从地下深处冒出来,形成湍流,穿过地表。那种流动既显得粗野,又慢得令人着急。尽管目前自己还能够冷静地思考问题,但当这种冲动再进一步激烈的话,可能就会令自己发疯。 新的建筑物显得很单薄,就像是工艺品,雷同而无生机;旧的建筑物脏兮兮的,暗淡而毫无生气。所有的商店街只有这一种单调的组合。佐竹心情不快地弓着背走在这寂静的拱形街中。肚子尽管已经空空如也,但什么也不想吃。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今晚还把邦子的高尔夫车停到停车场里,然后等着雅子的出现。 回到有宠物商店的那自选商场的停车场,佐竹打开了绿色高尔夫车的门。车内邦子的录音带和鞋子等物品还原封不动地杂乱地堆放在那里。助手席上那双穿得走了形的平底鞋又让佐竹想起了邦子,他憎恶地盯着那双鞋。烟灰盒里的烟头已被佐竹吸过的名牌烟所代替,而且原封不动地呆在那里。 就这么开着车转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在街上能碰到雅子。他很想看看她那时的表情。如果她不再到工厂来的话,只有这一种办法了。佐竹在专心地走着危险的钢丝。 雅子在停车场看到邦子那高尔夫车时的表情又浮现在佐竹的脑海里。雅子的脸先是冻僵了似的,然后又变得若无其事,毫无表情。但是,那紧闭着的嘴唇却因恐怖而歪斜。那瞬间的变化没有逃过在值班室里的佐竹的眼睛。雅子下了车,围着高尔夫车转了一圈。看到那停车的风格与邦子完全一样,雅子一定更加吃惊。 她向自己询问时,那种抑制不住的颤抖声足以证明这一点。“活该!”想到当时雅子的声音,佐竹无声地笑了。但是不要胆怯,他觉得害怕是可以的,但不要因胆怯而献媚。佐竹联想到宠物商店里的小狗和那乞求饶命的邦子,又生起气来。 他将邦子的鞋从车窗扔了出去。鞋子一左一右地滚到了到处粘满污物的水泥地上。 佐竹把车停在邦子的车位里,下车后锁好了车门。像是特意在等着佐竹似的,一个年轻女子跑了过来。佐竹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但从她系着围裙、穿着拖鞋的打扮来看,像是住在这个生活区的。这个年轻女子没有化妆,却烫着野性的发型,那被摩丝浸得湿漉漉的头发像假发似的罩在头上。佐竹憎恨这种不协调的打扮。 “你知道这辆车的主人城之内吗?” “当然知道。这车就是她借给我的。” 佐竹大胆地撒着谎。因为他早就预料到开着这辆车进出这个住宅区的话,早晚会受到质问的。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年轻女子可能是随意地想到了两人的关系,红着脸说,“最近老没见到她了,我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她不是把车借给你了吗?” 年轻女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佐竹的脸。 “是啊。我在盒饭工厂干保安,她偶然得知我们住在同一座楼里,就认识了。 她临走时,说让我开她的车。” 佐竹在年轻女子面前晃了几下车钥匙。钥匙挂在一个K 字型的钥匙链上。 “那就没问题了。可是城之内到哪儿去了呢?” “可能是出远门了吧,不必担心。” “可是,晚上也不见回来,该她值日打扫卫生了,她也不联系。打电话也老没人接,最近也没见到她丈夫。” “她己经辞掉了工作,也可能是回乡下了。” “最近你一直在开这辆车吗?” 年轻女子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佐竹。 “因为是我负担一切费用嘛。” “哎呀,是吗?” 一提到钱,年轻女子变得冷淡起来。你们这些女人还不是靠着丈夫挣的钱生活。为了生活难道别人就不可以借钱吗?佐竹在内心里嘲笑她。 “那么,我还有急事,告辞了。” 佐竹撇下那个女子走了。他开始意识到,除了去工厂以外,要适当注意,不要过度使用邦子的车。在公寓入口处的信箱旁,佐竹看到一个穿着崭新雨衣的中年男子独自站在那里。说不定是警察,佐竹装作没看见,边走边暗暗窥视着那个男子的动静。他觉得那个男子的眼神不像警察。难道是搞推销的?佐竹看到那个男子的视线好像停在了四一二号信箱旁,便急忙进了电梯。 电梯到四层,门开了。佐竹确认了一下电梯并没有返回一层去,便走进了宽敞的开放式走廊。寒冷的北风依旧不停地吹进来。佐竹向着走廊一端自己的房间走着,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钥匙。 这时,佐竹看到自己房间的门前也站着一个男人,是一个穿着显眼的白色羽绒服和紫色裤子、头发染成棕色的年轻男子。他看着佐竹,把一个像是手机的东西放进口袋。佐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佐藤先生吗?” 年轻男子用像是已经很了解他的眼神看着佐竹。不是警察,从眼神上看倒像是无赖。佐竹马上思考着楼下穿雨衣的那个中年男子与眼前这个男子是什么关系,便故意不答话。准备开门时,他发现门把手上系着一块黑布。青年男子忍住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什么?” “你仔细看看嘛!”男子说。 一瞬间,佐竹觉得血往上涌。那黑布是邦子的裤头,是勒死邦子前,塞到她嘴里的那个黑色裤头。 “是你干的?” 佐竹两手抓住男子羽绒服的领子。男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他将手插进羽绒服的口袋里,不怀好意地冷笑起来。 “你搞错了,我来时它已经挂在那里了。” “畜生!” 是雅子,一定是雅子干的。佐竹松开手,把裤头从门把手上扯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大概是被北风吹的,裤头的尼龙部分冰凉。 “不是我干的。”男子强调道,像是威胁似的,两手插在口袋里用肘捅了一下佐竹的腹部,“你到底想干什么?” 佐竹用他那粗大的手腕反推了一下男子的胸膛道:“我倒要问你想干什么?” “你看看这个!” 男子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展现在佐竹面前。是张“金钱借贷契约书”。 佐竹将纸夺了过来,是以城之内邦子的名义借的二百万元,贷方是一个叫“绿” 的信贷所。 “这是什么?” “由你做连带保证人的那个女人溜号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佐竹在撒谎,内心却在想,这下栽了。很显然,这是一个圈套。信贷所是不会贷给邦子钱的,可是这些头脑简单的小流氓却乐此不疲地追了过来。如果被他们无休止地纠缠,自己势必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要坏事了,佐竹悔恨不已。 “你敢说什么都不知道?”男子大声嚷道。邻居家的主妇探出头来,惊恐地望着这边。这便是男子的目的,“那么这是什么?” 男子又一次把那张纸抢过来,用手指着。连带保证人一栏里盖着“佐藤义男” 的印章。佐竹笑了起来。 “那不是我。” “那是谁?” “我说过,我不知道!” 这时,电梯在四层停下了。刚才在一层信箱旁站着的那个穿雨衣的中年男子走出电梯向这边走来。很显然,他跟这个穿羽绒服的小流氓是一伙的。 “对不起,我是东洋信贷的宫田。城之内太太买车时贷的款已经到期了。可听说她失踪了。” “你那里的保证人也是他吗?” “是啊。好像是刚盖了个印章,不好意思啊。” 佐竹“啧”了一声。如此这般,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找上门来呢。一定是十文字和雅子合伙,串通熟人做的黑市贷款证书,以佐藤的名义做连带保证人进行了注册,然后又把邦子失踪的信息透露给各信贷所,让他们来追债。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也没办法。该我支付的我一定支付。请把有关文书留下。” “那么什么时候支付啊?” 青年男子盛气凌人地说。 “一周以后一定从银行划拨过去。” “你胆敢违约的话,我们会来把你带走的。到那时,你可就不能在这里过正常的市民生活了。” 一开始就用威胁的手段,这有点新鲜。一定是十文字从他的朋友当中找了一个特别恶的家伙来干这事。佐竹低下了头。 “这我知道。对不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公寓里的许多人都在远处望着这里。看到出来这么多人,两个男人有一种满足的表情。他们的目的就是让佐竹在众人面前难堪。 “请您不要失信。” 听了宫田的话,佐竹适度地点着头,打开门溜进了房间。为了防止青年男子向屋内张望,开灯之前,佐竹“啪”地一声关上了门。他打开灯,然后从观察孔向外张望,那两个男人已经不见了。佐竹从口袋里掏出邦子的裤头狠狠地扔在地上,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堆垃圾。“畜生!”佐竹对着裤头踢了一脚。 那些家伙可能还在监视着自己,这样一来自己就失去自由了。况且在公寓里已经引起人们的注意。刚才的那位主妇听了那两个男人的话,一定会感到不安而管闲事的。充其量交个几百万元倒不足惜,如果引起人们的注意,自己就不能在这里呆了。很显然,如果一周后不付钱,他们还会追到工厂里去的。如果那样,就再也无法威胁雅子,自己最终的目的就会泡汤。 佐竹打开壁橱,把从离开新宿时带来的黑色尼龙提包拿出来,然后把包好的钱和大量的调查报告书放进了提包里。想了一下,又把邦子的裤头塞了进去。佐竹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窗边上的那张床映入了眼帘。本来计划要把雅子绑到那里制服她的,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但是,等回过神来,佐竹的脸上又浮出了微笑。初次见到雅子时的那种喜悦又袭上心头,而且愈来愈强烈。比初次在新宿的大街上见到那个女子时更加欣喜若狂。比起那个女人来,杀了这个女人可能更有价值。对佐竹来说,这比什么都高兴。 佐竹开着房间里的灯,手提尼龙包来到开放式走廊,确认没人后,便从非常楼梯轻手轻脚地向下走去。来到一层,佐竹向周围看了一眼,穿白色羽绒服的男子冻得哆嗦着抬头望着佐竹房间的窗户。因为开着灯,他好像放了心,双腿下意识地不住地晃动着,两眼贼溜溜地盯着下班回来的女职员。 佐竹瞅了个机会,从后面的垃圾场穿过树丛向路边跑去。他打算暂且先在站前的商业宾馆住一宿。他不清楚那两个男人发现自己逃走后,追到工厂里去,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这天晚上,佐竹开着租来的大众车去了工厂。 佐竹确信,雅子一定会来的。因为那几个家伙陷害自己的结果可能已经通报给了雅子;雅子也会来了解自己的情况的。她就是这种女人,是和自己的性格一样的女人。这次她会以一种什么样的面孔出现呢?佐竹进了警卫值班室,悠闲地吸着香烟,等待着那辆红色花冠车出现。 接近晚上十一点半,雅子好像如约而至。佐竹抬起头,借着车前灯反射的光,凝视着仅能看得见的雅子的脸。雅子若无其事地开车通过了警卫值班室,看也没看佐竹一眼。装得倒像!你以为如愿地将我陷害了?佐竹气得肚子直翻腾。那种对雅子的憎恨和赞誉的心情一起涌向佐竹的心头。他赞誉雅子如此让自己憎恨她。 这种强烈的情感使佐竹陶醉。 “吮!”随着关车门的声音,雅子从黑暗的停车场走了过来。这时佐竹也走出值班室,站到雅子前面,挡住了去路。 “辛苦了。” “多谢。” 雅子正视着佐竹,头发自然地垂到肩头,瘦削的脸上带着笑容,充满了胜利和自信。因为她揭露了佐竹的本来面目,并且从住所把他赶了出来。佐竹压制着愤怒,平静地说:“要送你吗?” “不必了。” “周围黑暗,很危险的。” 雅子踌躇了一下,马上讥笑道:“危险的是你自己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装蒜了,佐竹。” 与在新宿的大街上追赶那个女人时的那种激烈冲动和亢奋不已,一种受到抑制的兴奋正在佐竹的体内寻找着出口,等待爆发的时机。他随时都能让它爆发,但他却等待着最佳时机。这是一种使自己平静下来的喜悦,抑或说是一种不曾体验过的愉悦。 “你真有胆量,真的不用送吗?” 雅子没有答理佐竹,向前走去。去送还是不去?尽管遭到了拒绝,但佐竹还是在与雅子拉开几米远的距离跟了上去。雅子的心脏现在大概因恐惧而在剧烈地跳动着吧?这从她那僵硬的肩膀上能看得出来。但是,雅子却不露声色地在黑暗的道路上走着。佐竹将手电筒的灯光照在雅子几步远的前面。 “我说过,不必了!”雅子表情严肃地回过头来,“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被你杀死!” 面对雅子的执拗,佐竹不由得高兴起来。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感情,这种憎恨的样子是无法从可爱的安娜身上得到的。这种与自己的毁灭相关连的危险,与对雅子强烈的憎恨和焦灼的爱交织在一起。就这样从背后勒住她的脖子使她窒息,然后再在废弃工厂里杀了她。这种想法在佐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那样太没意思了,佐竹改变了初衷。就好像是猜到了佐竹的心思似的,雅子说道:“你不会喜欢在这个地方弄死我吧?你是想把我活活折磨死。你到底为什么……” 雅子正要继续说下去,身后传来了自行车的声音。雅子和佐竹同时回过头去。 “早上好。” 原来是良惠。看到佐竹,良惠吓了一跳,推着自行车站到了雅子身边。 “师傅,怎么了?”雅子问道。 “想见你,所以今天就绕道从这儿走,总算找到你了。” 佐竹用手电筒照着良惠的脸。良惠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佐竹向光线外边的雅子瞥了一眼,发现她在笑着。 五 良惠来的太是时候了。雅子看着良惠的脸,轻轻舒了一口气。 在这黑暗的道路上,佐竹说不定会从背后掐住自己的脖子。雅子后怕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她清楚,如果自己当时表现出恐惧,那佐竹一定会袭击自己的。自己小时候曾经体验过,只要跟野狗四目而视,那野狗不一定会向自己扑过来,今天的情况也大体相同。太危险了,雅子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很显然,如果那个男人的憎恨达到顶峰的话,就很容易爆发。佐竹正在高兴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雅子捕捉到了佐竹眼睛里瞬间闪现的那种对事态的兴趣和想玩弄自己的神色。 佐竹正在走向失败。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存在,击中了对方的要害。而自己的心中也有被对方击中的地方,那便是隐藏在心底的那种情愿被佐竹杀死的想法。 肢解健司会换来这种命运,是自己始料不及的。雅子望着前面漆黑一片的废弃工厂,她觉得那空荡荡的建筑物,好像是自己黑暗前程的象征,难道那就是毁灭自己的地方?自己就是为了知道那个地方而在世上活了四十三年?雅子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那废弃的工厂移开。 “那个人是谁呀?” 良惠吃力地推着自行车,一边灵活地躲闪着坑坑洼洼,一边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停车场。 “是保安员。” 雅子简单地答道。夜色中,佐竹站在像灯塔一样闪亮的警卫室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雅子。他一直站在那里,专等着雅子的到来。 “真可怕。” “可怕什么?” 雅子看着良惠那变得更小的脸庞说。 “不知道,总觉得有点……” 大概是良惠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便没更多地说什么。因为是推着自行车走的,所以车灯微弱的光亮只能照到前面几步远的地方。 “师傅,你最近怎么了?”雅子问良惠。自从处理了邦子的尸体,这是雅子第一次见到良惠。 “噢,对不起,家里出了点事。”良惠似乎是太累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今天依然穿着那件一到冬天就穿上的运动外套。雅子突然想起那件衣服的尼龙里子很薄,似乎马上就要破了。良惠大概也知道那里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磨破的。 “什么事啊?”雅子知道佐竹不会对良惠设什么圈套,因为他只对自己一个人感兴趣。 “哎!美纪离家出走了。在钱到手的那天不见了。我家里有一个坏榜样,虽说一直担心会出这种事,可实在没想到连这孩子也跑了,真寂寞呀,寂寞得让人难以忍受。” 雅子默默地听着,她想,良惠还没有走出她自己的出口。 “那孩子不知道我们家已经有了二百万元,她还以为自己不能升学了。真傻啊!人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呀!” “她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不会回来了。和我那大女儿一样,一定是让不正经的男人拐跑了。真是个傻丫头,真是没办法,没办法呀!”一路上,良惠不停地反复说着这些话。她似乎想辩白什么,但却听不出她用什么理由来辩白。 越过废弃工厂,经过工厂旁边那家已经停业的保龄球馆和一座民宅后,两个人来到一条宽阔的马路上,马路旁边是汽车厂那长长的围墙。从这里往左拐便是盒饭工厂了。 “要加油干了!”良惠捶着背伸了伸腰。原来笔直的腰杆,现在显得有些驼背,看起来有点像老太婆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良惠说。 “什么最后一次?” “做盒饭呀。” “你不想干了吗?” “嗯。不知怎么搞的,在这里干得一点也不带劲。” 雅子没敢说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她也打算干完这个晚班就不干了。办完辞职手续,拿回放在和雄那里的钱和护照,今天晚上如果不出什么事的话,也许能逃出佐竹的手心。 “想和你多聊一会儿,所以特意从这条路上来的。” 果真如此的话,回家的路上在哪家咖啡店都可以好好地聊嘛。良惠为什么这样说?雅子摸不清她的真意。良惠去放自行车的时候,她在外面的楼梯上等着。 这是一个连星星也看不见的黑夜。头顶上厚厚的云层重得似乎要垂落下来,但却让人感觉不到云层的存在。雅子有种自己仿佛要被挤碎了的感觉,她抬起头,看了看压在自己头上的盒饭工厂那高大的建筑物。 “香取!” 二楼入口的门开了,卫生监督员驹田走了出来。 “有事吗?” “吾妻今天来上班了吗?” “放自行车去了。” 听了雅子的话,驹田飞也似的从楼梯上跑下来,手里依旧拿着除尘滚子。良惠和驹田刚好同时来到楼梯下面。 “吾妻!”驹田急切地说,“快!快回家!” “怎么了?怎么了?”良惠问。 “说是你家里失火了,刚才来了电话。” “我知道了。” 良惠的脸上眼看着没了血色,驹田皱起眉头,可怜地看着她。 “不管怎么样,赶快回去吧!” “反正也来不及了,不是吗?”良惠若无其事地说。 “哪能呢,你赶快回去吧!”驹田催促着。相反,良惠倒是慢悠悠地向自行车停车场走去。有几个计时工来上班了,驹田还要工作,便又上了楼梯。 “驹田,”雅子从他背后问道,“良惠的婆婆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听说烧得什么也没剩下。”驹田似乎后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急匆匆地回车间去了。 雅子一个人在外边等良惠。像要做好今后面对现实的精神准备似的,良惠过了好长时间才推着自行车走来。雅子盯着良惠显得有些疲惫的脸说:“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处理后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心烦,所以才来告别的。” “加人火灾保险了吗?” “……投了一点点。” “那么,你好自为之。” “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良惠说完,向雅子点了点头,顺着来的路向回走去。良惠的自行车那微弱的灯光渐渐远去了。雅子目送着良惠的背影,然后眺望着汽车厂的方向。远方繁华的东京市把夜空染成依稀可见的橘红色。在迷蒙的橘红色上空,像是烈火窜着火苗熊熊燃烧着。雅子的脑海里浮现出良惠那破旧的房屋。良惠已找到了自己的出口,只要女儿不在家,绝望了的良惠大概是不会有丝毫担心的。雅子发觉自己暗示要对佐竹复仇的话可能引发了良惠的这种念头。 这不是等于从背后推了良惠一把吗?想到这些,雅子久久摆脱不了那可怕的幻影。 过了一会儿,雅子从外面的楼梯上来,走进了车间的大门。驹田看到雅子不禁一楞。 “香取,你没陪她一起回去?” “嗯。”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驹田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不高兴地用滚筒在雅子背上胡乱滚动着。 快到开工的时间了。雅子走进大厅,寻找着和雄的身影。在巴西人扎堆的地方,在更衣室都没找到他。雅子看了一下出勤卡,和雄今晚好像不上班。雅子不顾驹田的阻挡,穿上鞋向外跑去。 有时世上的一切会突然发生变化,今天晚上大概就是这样的日子。雅子朝着和雄宿舍的方向,走进了夜幕。 前面佐竹可能在等着自己。雅子像警惕着怪物似的在夜色中摸索前进。向左拐去,路边零散地坐落着几户农家和民宅,再前面就是和雄他们住的简易公寓了。 抬头望去,只有和雄住着的二楼上层的那间屋子还亮着灯。为了不惊动别人,雅子摄手摄脚地顺着铁制楼梯上了楼,她敲了敲门,有人用葡萄牙语答应着。门开了,上身穿T 恤衫、下身穿牛仔裤的和雄看到雅子,大吃了一惊。电视机里人影晃动,不知在放映着什么。 “雅子!” “你一个人?” “对,我一个人在家。” 和雄把雅子让进了屋里。屋里飘溢着一股不知用哪国香料制造的香水味。窗子前面摆着一张双层的单人床,日式壁橱改成了欧式的敞开式。榻榻米上放着合成树脂面的小方桌。和雄关上了似乎是有关足球比赛的录像,转身对雅子说: “你来取钱了,是吗?” “对不起,你今晚能给我取来吗?我不知道你今晚不上班。” “我知道了。” 和雄有些担心地看着雅子的脸。雅子避开她的视线,取出香烟,在屋里找着烟缸。和雄自己也衔着香烟,把一个用可口可乐易拉罐改制的烟灰缸放到小桌上。 “我马上就去,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对不起。” 雅子似乎感到这小小的房间是她唯一安全的地方,她环视了一下房间。与和雄同屋的人大概是上班去了,二层床的底层收拾得整整齐齐。 “你怎么了?能告诉我吗?”和雄大概是怕语气太重了会把雅子吓跑,特意放松语调问雅子。 “我从那个混蛋那儿逃出来了。”雅子像在室温下缓缓融化的冰块似的慢慢说,“详细情况和理由我不能说。总之,我想用那些钱逃到别的国家去。” 和雄沉思着。过了一会儿,他俯身吐着烟圈,抬起微黑的面孔。 “到哪个国家去呢?什么地方也不好混啊!” “是不好混。不过,什么地方都行,只要能离开这儿。” 和雄用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他知道,这是性命悠关的事情,不用别人说,只要看一下雅子的神情便会明白。 “家里人怎么办?” “我丈夫说他一个人能生活。他习惯过隐居般的生活。他的脾气,谁也说服不了。儿子已经长大,不用操心了。” 为什么会对和雄说这些呢?这些事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连雅子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对方不大懂日语,才使雅子感到轻松,甚至感到有些安心。不过,一说到这些,雅子还是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就你一个人了?” “是的。一个和睦的三口之家,不知为什么不知不觉就散架了。虽然不能怨谁,恨谁,不过,我觉得毁掉这个家的是我自己。” “为什么呢?” “我一个人从家庭里跑了出来,因为我想自由。” 和雄眼里充满了眼泪,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到榻榻米上。 “独身一人就自由吗?” “现在我是这样认为的。” 出逃,出逃的目的是为了摆脱什么?逃到什么地方去?这些雅子也不十分清楚。 “那太孤单了。真可怜!” “不过,”雅子摇摇头,双手抱着膝盖说,“我并不感到孤独,因为我一直渴望自由,这就足够了。” “……是这样啊。” “即便这样死了也心甘情愿。因为我早就绝望了。” 和雄的脸上突然蒙上一层阴影。 “对什么绝望了?” “活着,对活着绝望了。” 和雄也哭起来。雅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为自己流泪的异国男子。和雄抽泣着,好久不能自制。 “你为什么哭啊?” “因为你给我讲了这么多的知心话。对于我来说,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 雅子露出了笑容。和雄沉默着,用他粗大的手腕擦着眼泪。雅子看了一眼挂在窗户上用作窗帘的绿黄两色的巴西国旗。 “哎,你说哪个国家好?我长这么大还没到过别的国家呢!” 和雄扬起脸,他那黑亮的眼睛因为流泪而有些红肿。 “到巴西去吧,现在那儿是夏天。” “巴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和雄思索着,然后腼腆地说:“我说不好,反正是个好地方,非常好的地方。” “夏天”,雅子似乎要做梦似的闭上了眼睛。今年的夏天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季节。栀子花的花香,停车场那茂密的草丛,暗渠流水那瞬间的闪亮……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睁开了双眼。和雄正准备出门。他在T 恤衫上披了一件茄克衫,戴上一顶无檐帽。 “我去去就来。” “宫森,让我在这儿呆到三点行吗?” 和雄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还有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之后,佐竹就该下班了。 雅子趴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她总算得到了片刻的休息时间。 和雄回屋的声响惊醒了雅子,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和雄从外边带进来一股冷气,他从茄克衫里面的口袋里掏出雅子熟悉的那个信封。 “给你拿来了。” “谢谢。”雅子从和雄手中接过信封,信封带着和雄的体温,热乎乎的。雅子打开封口,看了一下里边的东西。除了一个新护照之外,还有七扎带封条的纸币,每扎一百万元。雅子从信封里抽出一扎钱放在桌子上。 “这是给你的谢礼,请收下。” 和雄沉下脸,“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能为您干点事我已经很高兴了。” “你不是还要在这儿呆一年多吗?” 和雄脱了茄克衫,咬着嘴唇。 “圣诞节前回去。” “真的?” “对,在这里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盘腿坐着的和雄环视着窄小的屋子,然后看了看窗子上的国旗。他眼里有一种思乡之情和安宁之感。雅子很羡慕他。 “我一直想帮你。你的麻烦和这个有关系吗?” 和雄从T 恤衫中拽出佩戴的那把钥匙。 “有关系。”雅子点了点头。 “这个可以不还给您吗?” “可以。” 和雄安心地笑了。是健司家的那把钥匙。雅子觉得这钥匙是事件的开端,她久久地盯着和雄手中的钥匙。实际上所有事情的开端都在雅子自身。对自由的向往和那种莫名其妙的绝望把雅子带到了今天的境地。 雅子把纸袋放进背包里站了起来。和雄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钱要还给雅子。 “这是给你的谢礼。” “也太多了。”和雄硬要将钱放进雅子的背包里。 “你就用吧,反正这钱也不是正路上来的。” 和雄听了雅子这话停了手,脸色阴沉下来。大概是和雄那喜欢清白的性格和正义感,他不愿意用这种肮脏的金钱。 “拿着吧,你在工厂里工作得那么辛苦。不管是正路还是邪路来的钱,不都能用吗?” 和雄听了这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不再坚持,把钱重新放到桌子上。他觉得不这样似乎就对不起雅子似的。 “那就谢谢了。你马上就走吗?” 和雄轻轻地抱住了雅子。把自己的身体委身于别的男人,雅子这还是第一次。 雅子有一种以前有过、但近几年来却消失了的那种感触——怀念、温馨。雅子觉得淤积在自己心中的冰块似乎正在一点点融化,她久久地把身体贴在和雄的胸膛,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不过,这次并没有流下来。 “我要走了。”雅子从和雄的怀抱里挣脱开。这时,和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递给雅子。 “这是什么?” “是圣保罗的地址。” “谢谢。”雅子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折叠好,放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请你务必到那里去,圣诞节我在那里等着你。 “好,我一定去。” 雅子在狭小的门厅穿上自己的已经破损了的轻便运动鞋。阵阵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和雄耷拉着头咬着嘴唇。雅子推开门,跟和雄道别。“再见。”和雄抬起手。此时对和雄来说,这“再见”似乎是一个很悲壮的词。 雅子像来时那样轻轻走下楼梯。周围死一样的寂静,家家户户都把雨搭关得紧紧的,除了互不相连的那些路灯之外,再看不到别的光亮。 雅子拉上外套的拉链,听着自己踏着地面发出的“嗒嗒”声向停车场走去。 她感到一种难言的孤独。来到废弃工厂的暗渠旁,她感到一阵迷惘。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把和雄给她的纸条撕得粉碎,扔进了暗渠。 如果能够顺利地逃掉,她会把地址好好保存着的。不过,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和雄的好意使她感到一阵温暖,但是,自己打开的那扇门后面,更残酷的命运正摆开架势在等待着她。 她走进停车场,值班室已经没有了灯光。凌晨三点到六点,应该是没有警卫值班的。佐竹就算是要等到自己下班,早晨上下班的人显然要比夜里多得多,他大概还不至于有那样的胆量。走进停车场之前,雅子普惕地环视着四周,她在想佐竹也许会在什么地方隐藏着。周围没有一个人影,雅子安心地走进停车场,脚时时踏在停车场那四处散落着的碎石上。来到车旁,她看到花冠车的右反光镜上挂着件什么东西。雅子拿到手里一看,不由得惊叫了一声,那是邦子的黑色裤头。 这裤头是雅子让人挂到佐竹房间的门把手上的,大概是佐竹为了报复自己而挂到这儿的。雅子感到恶心,随手把裤头扔到地上。 突然,雅子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一只长长的手臂从背后扼住,她甚至没来得及呼救。雅子想挣脱,拼命挣扎,但身着警卫制服的佐竹那铁钳般的手腕毫不放松。 雅子被勒得喘不上气来,但却并没感到害怕,甚至也没有梦中那种恍惚的感觉。 相反,倒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一种找到了归宿似的安心感。 六 佐竹希望被黑夜吞没。他打开车窗,等待着夜色完全将自己包围,那样能让他安心。在拘留所时,唯一令他苦闷的就是得不到大气的真实感受。 暴露在寒气里的手和脚都冻麻了。眼下的佐竹没有像那年夏天那样热血沸腾,他的意识非常清醒,在黑暗中似乎用手都能感觉得到白天一点儿也体会不到的空气的厚度和重量,佐竹从驾驶席里将长长的手臂伸出窗外,搅动了一下空气,仿佛能感到寒冷的空气流动起来了。 佐竹就这么穿着保安员的制服,在车里等待着雅子。他的车停在雅子车位的前面,这里位于停车场右后侧的背光处。佐竹打算在那里等到凌晨六点。他想看一看下班后的雅子看到邦子的裤头是一种什么反应,想看一看雅子眼珠下的黑眼圈、散乱的乌发…… 佐竹刚要点烟,远处传来了踏在停车场那碎石上的脚步声,是女人轻柔的脚步声。佐竹慌忙将香烟放进口袋里,屏住了呼吸。原来是雅子回来了。雅子向周围窥视,当确定没有佐竹的身影后,便放心地向自己的汽车走去。脚步声里能听得出,她毫无戒备。佐竹轻轻地打开车门,钻出了汽车。 发现了佐竹的罪恶身影,雅子惊叫了一声。佐竹瞅准了这个意想不到的机会,突然从背后袭击雅子。当雅子的脖子被他的手臂扼住时,雅子那出于本能的恐怖,像电磁波一样传遍了佐竹的全身。佐竹怜悯起雅子来。 “别动!” 但是,雅子却拼命地挣扎。佐竹左臂扼住雅子细细的脖子,右手按住她的手腕。雅子的手指甲几乎要扎透佐竹的化纤制服,乱踢着的双脚踢到了佐竹的大腿处。佐竹用尽全身气力摁住雅子,他必须使雅子昏死过去。 雅子终于被制服了。佐竹扛起昏死过去的雅子来到自己的汽车旁,他从车里拿出绳子和黑色提包。四一二号房间是不能用了,弄到哪里把她杀掉呢?没有合适的场所,也没有寻找的时间,佐竹向废弃工厂走去。 佐竹扛着雅子来到暗渠边,用手电筒照着脚下,小心躲避着暗渠那到处敞开着的盖子,黑色的污水泛着光。佐竹扛着雅子,不稳定的盖板因两个人的重量而晃动起来。佐竹终于过了暗渠,将雅子扔到枯草地上。佐竹查看了一下生了锈的卷帘式铁门,然后用力向上抬,随着刺耳的响声,铁门被抬起了一些。这时,雅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听到雅子的声音,佐竹慌张起来,他把铁门抬起到刚刚能爬进去的高度,急忙将雅子塞了进去。 厂房里漆黑而寒冷,到处散发着霉臭味。佐竹用手电筒到处照着、看着。他发现这里就像是一个用水泥做成的大棺材。但是顶部那用来采光的窗户却开着,太阳升起时,里面可能会亮起来。 这里好像原来也是盒饭工厂。支撑传送带的平台和运货用的货台还残留着。 如果将雅子绑在那平台上,一定会很冷吧?想到这儿,佐竹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雅子还没完全苏醒过来。佐竹把微微张着嘴的雅子放到被传送带磨出痕迹的长长的平台上。雅子就像是手术前注射了麻醉药的患者,任凭摆布地平躺着。 佐竹脱下雅子的羽绒服和运动衫,拽下她的轻便运动鞋,然后脱去她的袜子和工装裤。因皮肤接触到了冰冷的平台,雅子苏醒了过来。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她仰面躺着,不可思议地望着四周。 “香取雅子!” 佐竹喊着雅子的名字,用手电筒照着她的脸。雅子避开耀眼的灯光,像是在寻找着光环外面的佐竹。 “畜生!” “不,应该说‘下流的混蛋’,你说说看!” 佐竹将动作还有点迟缓的雅子的双臂按在平台上。愤怒的雅子一时动弹不得,诧异地望着佐竹。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说!” 雅子赤脚用力向佐竹的腹部踢去。佐竹一时放松警惕,小肚子被雅子的脚后跟踢中,疼得叫了一声。瞅准这个机会,雅子机敏地翻身跳下平台。虽说是中年妇女,动作却异常敏捷。佐竹想抓住她,但雅子却从佐竹的胳膊中挣脱,向黑暗的角落跑去。 “你别指望能逃出去!” 佐竹用手电筒的灯光追寻着雅子,可与这宽敞的空间相比,手电筒的灯光就显得太微弱了。他到处照着,却看不到雅子的身影。佐竹来到卷帘式铁门前,像尊大力金刚似的站着。他想:只要堵住了出口,雅子就成了口袋里的老鼠。他感到自己什么地方有些滑稽。对了,这样能让自己兴奋起来。佐竹对雅子这个倔强的猎物感到吃惊,对她的憎恨也强烈起来。 “雅子,你死了心吧!” 佐竹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厂房内。不久,传来雅子的声音,好像躲在较远的角落里。 “你休想!告诉我,你为什么向我复仇?” “想摆平嘛。”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去找山本弥生。” “我已经跟她摆平了。” “你都干了些什么?”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怖,雅子的声音有些颤抖。雅子只穿着一件T 恤衫,赤着脚。她一定会冷得不得了。佐竹避开雅子的注意力,蹭着脚来到平台旁。为了防备雅子来取衣服,他把雅子的衣服全部放到了地上。黑暗处又传来了雅子的声音:“你把保险金抢走了吧?你为什么还不死心?为什么只憎恨我?” “这个,怎么说呢?”佐竹向着雅子隐藏的方向说,“我也不知道。” “是因为让你的店破产了?”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看来雅子已经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佐竹光义。她早就在专心注意自己了。 自己的表皮已经被她无情地剥掉了。 “但是,不只是这些。”雅子冷静地说,“你对我感兴趣。” 佐竹没有回答,向着雅子所在的方向步步逼近。 “太可笑了。我已经四十三岁,不是男人们感兴趣的年龄了,我也不是那种女人。你一定有什么别的理由。” 佐竹那结实的安全鞋碰到了一个易拉罐,发出很大的响声。此后再听不到雅子的声音,大概是逃了,佐竹竖起了耳朵。 背后传来了轻微的响动,佐竹像动物一样敏捷地回过头窥视着。雅子撬开了卡车搬运口的铁门,正试图逃出去,上半身已经钻出门外,眼看就要逃出去的时候,佐竹跑了过来,抓住雅子的脚将她又拖了进来。佐竹用力向她脸上打去,雅子被打得翻身倒在满是垃圾的水泥地上。为了能看到雅子此时的表情,佐竹用手电筒照在她的脸上。雅子头发蓬乱,怒视着佐竹。跟那年夏天一样,佐竹抓住雅子的头发让她拾起脸来。 “你确实是一个下流的混蛋!” 雅子啐了一口,骂道。 “是的。”佐竹凝视着雅子那愤怒的脸,“不过,我一直想见到你。” 雅子的表情像被凉水浇了似的,声音洪亮起来:“你那是在做梦!” “我没做梦。” 佐竹审视着雅子的脸。虽然与那个尖尖脸女人的脸型完全不同,禁欲的嘴唇更薄,但那燃烧着敌意、瞪着佐竹的眼神却跟那个女人的完全一样。佐竹的心像涨潮似的,充满了喜悦和期待。雅子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愉悦呢?十七年来隐藏在自己心底的那种快乐,能再次造访自己吗?她能告诉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经验吗? 佐竹又把雅子拖到平台。上,粗暴地拽下了她的T 恤衫。只戴着简朴的白色乳罩、穿着裤头的雅子依旧愤怒地凝视着佐竹。 “住手!你干脆杀了我吧!” 佐竹没有答理雅子,又将她的裤头撸了下来。就在将要全裸的时候,雅子奋力挣扎。佐竹抓住她的两臂将她摁倒在平台上,然后用身体压住。雅子被佐竹压得喘着粗气,佐竹顺势将她那已失去反抗力的双臂举到头上绑起来,然后把绳子固定在了平台上。 “凉!” 躺在像冰一样的平台上,雅子一边叫着,一边转动着身体。佐竹用手电筒照着雅子的身体,她的身体有些干瘦,胸部也不丰满。佐竹开始慢慢地脱起自己的衣服。 “你喊吧,叫吧。不会有人来的。” “你还不知道吧?隔壁有人正在拆房子呢。” “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雅子的脸上又挨了一巴掌。这次本不想用力的,但雅子的头却一下子歪向了一边。如果手下得过狠,她也许很快就会死去的。她如果丧失了知觉,那就没情绪了。佐竹担心雅子会昏死过去。但是,雅子口中向外淌着血,却依然倔强地怒视着佐竹。 “快点杀了我吧!” 那个夏天,那个被打的女人也是毫不畏惧地向佐竹喊着:“快杀了我吧!” 雅子和那个女人,现实和梦幻,佐竹像是乘坐快速升降的电梯似的往来于两者之间。佐竹渐渐兴奋起来,他将身体压在雅子身上,突然咬起了雅子那流着血的嘴唇。雅子从紧咬着的牙缝里吐着诅咒。佐竹粗暴地分开了雅子的腿。 “你已经等不及了吧?” “混蛋!” 雅子拼命抵抗,双腿紧紧拢在一起。佐竹则用力将雅子的腿岔开,插入她的体内。佐竹感到虽然雅子的身体很凉,但她那里面却很热。可能是不够润滑,雅子痛得叫了起来。看到她那不习惯的表情,佐竹深感雅子的经验意外得少。佐竹的身体慢慢地蠕动着与女人做爱,自那个女人以来时隔十七年了。蹲在佐竹心底里的那个黑色幽灵如今站了起来,它要把佐竹带到什么地方呢?是地狱,还是天堂?佐竹相信这天壤之别取决于自己与雅子的结合所要达到的境界。自己因此而生,为此而死。但是,他没想到与雅子最初的交合就这么没情绪地结束了。 “你这个变态狂!” 雅子将带血的唾沫吐到了喘着粗气的佐竹脸上。佐竹用手将唾沫擦下来,又抹到了雅子的脸上。为了报复她,佐竹用力咬起了雅子的乳头。雅子想大声怒骂,但却喊不出声来,寒冷使她的牙齿碰得“得得”作响。夜空渐渐地开始放亮。 旭日东升,阳光射进厂房里,周围有了亮光。 厂房内部的一切暴露无遗。墙壁已经全部剥落,露出粗糙的水泥墙面。厨房和厕所的墙壁被全部拆掉,只剩下坐便器和水龙头。水泥地上到处是石油罐和塑料水桶等杂物。入口处扔着大量的饮料瓶、易拉罐。简直是一口荒凉的水泥棺材。 响动处一只野猫跑过去了。这里面一定有老鼠。 佐竹盘坐在地上。他点燃了香烟,望着雅子那被绑在平台上因寒冷而额抖着的身体。再过一个小时,阳光就能照到这平台了,那时就能清楚地看着雅子的脸跟她做爱了。佐竹在等待着这一时刻。 “冷吗?” “还用你说!” “等着吧。” “等什么?” “太阳升高。” “等不了,我冷!”雅子愤怒地说。 雅子的脸被打肿了,唇的下部也肿了起来,牙根痛得不能合拢,话都说不清楚。全身的鸡皮疙瘩在远处都清晰可见。佐竹曾打算用小刀将那米粒似的鸡皮疙瘩刮掉。但是,现在还不到用刀的时候,要等到那最后的一刻。 佐竹想像着锋利的刀尖捅进雅子腹部的那一瞬间,自己还能够再次体验到十七年前那种快乐吗?由此可以验证十七年前的那个叫佐竹光义的男人。他想尽快见到过去的自己。佐竹从黑色的提包里拿出带黑皮刀鞘的匕首,悄悄地放到地上。 阳光终于照到了雅子的身体。她感到冻得青白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像解冻似的渐渐恢复了生机,紧张的身体松弛下来。佐竹走了过来。 “你就是在这样的平台上做盒饭的吧?” 雅子瞪着佐竹没有开口。佐竹粗暴地抓住雅子的下巴。 “哎!是不是?” “你问这个干什么?” 雅子用她那冻得不听使唤的嘴愤怒地说道。 “你没想到自己会被绑在这里吧?” 雅子把脸扭向了一边。 “喂!你是怎么将尸体大卸八块的?” “是这样吗?”佐竹摁住雅子的脖子,手指并拢做了个切割的动作。然后手指从她的脖子划到耻骨。佐竹那有力的手指,在冰冷的皮肤上划出了一道浅紫色的印痕。 “你怎么会想到大卸八块,感觉怎么样?” “感觉如何?很好啊!” “你跟我完全一样,也没有退路了。” 雅子看着佐竹的脸。 “你一定有过什么经历吧?” “把腿岔开!”佐竹没有回答雅子的问话,命令道。 “我讨厌!” 佐竹想掰开雅子紧紧并拢着的双腿,雅子照着佐竹的脸部踢了一脚。你还能抵抗?佐竹高兴起来,又压在雅子身上强奸起来。雅子的脸被冬日的阳光照射着。 看到她那紧闭的双眼和咬紧的牙关,佐竹想用手把它们抠开。 “看着我!” “讨厌!” “我抠瞎你的眼睛!” 佐竹的两根拇指用力压在了雅子的双眼上。 “如果是为了让我看你,你就把它抠瞎了吧。” 佐竹拿开了手。雅子微微睁开眼睛,怒火在燃烧着。 “使劲瞪着我!” “为什么?”雅子忽然神志清醒地反问道。 “你憎恨我,我也憎恨你。” “为什么憎恨我?” “因为你是个女人。” “那,就杀了我吧!” 雅子愤怒地喊道。你怎么还不明白,那个女人都已经理解了我。佐竹着急起来,又打了雅子几耳光。 “你已经毁了!”雅子又喊了起来。 “是的,你也毁掉了。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时起,我就知道了。” 佐竹轻轻抚摸着雅子的头发。雅子瞪着他,这次是充满着本能的憎恨瞪着佐竹。佐竹第一次吸吮起雅子的嘴唇,尝到的是一种带血腥的咸味。绳子勒进了雅子的手腕,血渗了出来。跟那个夏天一样。 佐竹伸手拿起放在平台下的刀鞘,一只手将匕首从刀鞘里拔出来,放到了雅子的头边。脸的一侧像是感到了匕首那可怕的寒气,雅子尖叫起来。 “害怕了?” 雅子什么也不说,微微颇抖着闭上眼睛。佐竹用手扒开雅子的眼睛,那里面有恐怖?还是超越恐怖的僧恨?他拼命地想从中探索着什么,又抱住了雅子。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是那个女人?是雅子?还是自己? 那是幻想?还是现实?佐竹连时间也忘记了,最终竟连与之交合的这个女人的肉体都觉得像是自己的了。女人的快乐能成为自己的愉悦;自己的快乐也能变成女人的愉悦。如果能再次体验的话,自己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遗憾的是,从相识的那时起,他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一对冤家。 佐竹迫不及待地想与雅子的肉体融合在一起。他激烈地吸吮着雅子的嘴唇,发现雅子也在看着自己。佐竹心疼起来,他温柔地问道:“舒服吗?” 雅子喘着粗气没有回答。两人开始进入本能的性交,看到雅子要达到高潮的样子,佐竹慢慢地拿起了身旁的匕首,他更激烈地抽动起来,全身都能感觉到那里的温暖。两个人真正的要进入销魂的状态了。 “求求你。”雅子小声说道。 “什么?” “把绳子割断。” “不行。” “不然我没法进人状态,我想跟你一起达到高潮。” 雅子用嘶哑的声音哀求着。反正早晚要刺进你的肉体的,佐竹用匕首割断了绳子。被松了绑的雅子两手勾住佐竹的肩膀,紧紧地抱住了他。佐竹则把手臂伸到雅子背下支撑起她的头,这种姿势还是第一次。雅子用指甲紧紧抓住佐竹的背,两个人变为一体。佐竹快要兴奋到了极点,不自觉地哼出声来。终于,这种兴奋超越了憎恨,佐竹用手寻找着匕首。 突然,佐竹看到匕首在他的背上被阳光反射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雅子已经把匕首握在了手中,正在刺向自己。佐竹用力抓住雅子的手腕,使劲向下摁,匕首落到了地上。佐竹用拳头猛烈地殴打起雅子的脸。 雅子的脸被按住歪向一边。佐竹离开了雅子的身体,喘着粗气愤怒地骂道: “混蛋!好不容易兴奋起来,你想让我再收拾你一次吗?” 比起差一点被雅子杀了,佐竹更加愤怒的是好不容易达到的境界被断送了。 更使他痛惜的是雅子的心情最终竟跟自己南辕北辙。 雅子又昏了过去。佐竹用手指抚摸着雅子被殴打的脸,又可怜起雅子来,同时也悲哀起自己来。他悲哀自己不杀掉对手就达不到高潮。自己确实要“毁灭” 了。初次有了这种感情的佐竹抱住了自己的头。 “我要去厕所!” 过了一会儿,昏死过去的雅子又睁开眼睛,背对着佐竹说道,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佐竹想,打得有些过火了,如果这样消耗她,说不定在体验到愉悦之前她就会死掉的。 “快去!”佐竹允许了。 “我冷。” 雅子摇摇晃晃地从平台上下来,从地上捡起羽绒服,慢吞吞地穿到自己赤裸的身上。佐竹从身后目送着雅子向厕所走去。 没有墙壁也没有柱子,三个坐便器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便器脏得变成了灰色,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抽水。但是雅子好像是什么也没考虑,坐到了前面的便器上。雅子知道佐竹在看着自己,但她不介意地解了起来。 “快点!” 雅子缓慢地站起身,向原处走来。突然,脚下一晃踩到了汽油罐上,雅子两手扶在地上。佐竹跑过来,抓着羽绒服的领子将她拉了起来。雅子将手放进口袋里,呆立在那里。 “快过去!” 佐竹举起手来又要打雅子的时候,一个冰凉的东西“噢”的一下从佐竹的脸颊擦过,感觉就像是被女人那冰凉的手指抚摸了一下。难道是那个女人的手?佐竹觉得自己可能触到了幽灵,仰视着空中,然后用手捂住了脸颊。佐竹的左颊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大量的血涌了出来。 七 雅子躺在地上,她感到了寒冷。 不像以往早晨醒来的感觉,身体已经醒来了,但意识却还很朦胧。为什么老是想磨磨蹭蹭地留在这个自己并不了解的世界里。 雅子用力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被黑暗包围在一个很大的空间里。自己像是在一个阴暗寒冷的洞穴里,上面微微发亮,从小小的窗户里能看得见夜空。雅子想起昨晚曾眺望过的那个看不到星星的天空。 嗅觉恢复了,能闻到一种熟悉的臭味。那是冰冷的混凝土和终日冲刷着它的水变质后发出来的臭味。意识到自己躺在废弃工厂里,是又过了一段时间的事了。 为什么赤着脚?雅子用手触摸自己只穿着T 恤和裤头的身体,皮肤就像不是自己的,像石头一样又冷又干燥,她觉得寒冷难挡。一束强光照在脸上,晃得雅子皱起眉头,她用手遮住了脸。 “香取雅子!”佐竹喊了一声。 自己被抓住了。想起了刚才在停车场,被佐竹从背后掐住了脖子,雅子绝望地大声叹了一口气。自己要被佐竹当作玩具杀掉了,恐怖像是把她带到了迷惘的世界。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出口。雅子对自己一时的疏忽懊悔不已。她向着手电筒的光源怒吼了一声:“畜生!” 这时,佐竹奇妙地命令她,让她说“你这下流的混蛋!” 雅子发觉佐竹被过去的什么东西束缚着,试图让过去的某种东西再现。一想到佐竹的心不是为健司事件而是被过去的某种事件牢牢地束缚着,从而对自己产生了固执的复仇念头,雅子便一味地恐惧。正像她跟弥生说过的,她“惹怒了一个怪物”。 雅子在佐竹的肚子上踢了一脚,从他的手中挣脱出去,一边向黑暗中逃,一边在想,就这样融化到空气里,永远隐藏起来,那该多好啊。佐竹的存在,就像是怕黑而啼哭的婴儿,唤起的是本能的恐怖。但是,黑夜也能唤起超越智慧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一种横在雅子心中某种不自觉的东西,渐渐被佐竹唤醒了。雅子之所以要逃跑,是因为有一个佐竹和另一个不了解的自己的存在。 赤裸的双脚能感觉到脚下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混凝土的碎片、铁屑、塑料袋,还有一脚踩上去感觉绵软而不知何物的垃圾。雅子在手电筒照不到的黑暗处不停地跑来跑去,拼命地寻找着出口。 “雅子,你死了心吧!” 在入口处听得见佐竹的声音。 “你休想!”雅子回答。 虽然佐竹没有立刻回击,但雅子已觉察到他不单单是为了复仇。她想知道佐竹的真正动机。每当佐竹的声音震动着潮湿的空气时,雅子都在想像着佐竹那隐藏在黑暗中的表情。 雅子注意到,佐竹在向自己悄悄靠近。为了不被佐竹发现,雅子向卡车货运口爬去。那里也有一座生了锈的卷帘式铁门。有什么东西能把它撬开吗?终于爬到了货运口的货台旁。雅子爬上了有八十厘米高的水泥货台,开始撬那不大的卷帘式铁门。只要能撬起几十厘米就能钻出去。此时,佐竹也闭上了嘴,看热闹似的看着这一切,手电筒故意向别处照来照去。为了在佐竹追来之前能逃出去,雅子使劲地撬起铁门,将头和胸部钻出了门外。瞬间嗅到了带着暗渠里那污泥的臭味的空气,但雅子却觉得格外清新。 雅子又被佐竹拖到黑暗的地方。虽然又被殴打,但此时肉体的疼痛已算不了什么。自由的出口已经在眼前了,却又被佐竹拖了进来。后悔使雅子神经都疼了起来,她被彻底打垮了。佐竹究竟为什么只把自己作为袭击的目标?雅子陷入极度不安的境地。 雅子被绑在冰冷而光滑的不锈钢平台上。尽管金属的表面被自己的肉体温暖了,但宽大的平台却迅速将自己的体温夺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寒冷。雅子不想就这样将身体冻僵。只要还活着,自己的身体就先要跟这不锈钢平台抗争。雅子扭动着身体,以便放射出热量。不然,自己的身体说不定会跟这平台一样凝固了。 佐竹又殴打起雅子的脸来。雅子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在试图探寻佐竹眼睛里是否有一种疯狂。如果有,自己就妥协。但是,佐竹并没有疯狂。他不是在玩游戏,也不是在玩弄自己,而在试探被殴打的自己是否能涌出强烈的憎恨。雅子发觉,佐竹殴打自己是为了使自己产生对他的强烈憎恨,他在不住地“添火”,等到憎恨沸腾时再把自己杀掉。 佐竹的身体进入自己体内时,雅子心中充满一种强烈的屈辱感。没想到时隔几年的做爱竟是被强奸,并不年轻的自己竟被男人任意玩弄。刚才被和雄拥抱着的时候,自己的感情好不容易被抚慰。想到这,雅子对佐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恨。就像佐竹憎恨作为女人的自己一样,雅子憎恨起作为男人的佐竹,而交合成了憎恨的源泉。 佐竹已走进他自己的梦境中。雅子意识到在那只有佐竹自己知晓的无涯的梦境中,自己只是一个活人道具而已。从他人的梦境中逃走是徒劳的。与其抗争,还不如去了解他,并且目前只有了解他这一条路了。不然自己只有无谓的受苦。 雅子想了解使佐竹耿耿于怀的过去。她一边忍受着重重地压在身上的佐竹的体重,一边望着天空,自由就在佐竹脊背的上方。 终于完事了。雅子因悔恨而不加思索地骂了一声:“变态!”尽管她知道佐竹不是变态,也不是狂人,他只是在强烈地渴求着什么。如果自己有他渴求的东西……雅子想妥协,因为这样说不定能捡条性命。 雅子在焦急地等待着太阳射进这废弃的厂房。那样温度会有所提高。她好像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寒冷了。寒气已使雅子感觉不到疼痛。无论怎么扭动想让身体温暖起来,但身体却始终不听使唤地痉挛似的哆嗦着。 太阳如果不能直射进这废弃的厂房,寒冷的空气是无法暖和起来的。雅子不想妥协,但她明白这样会被冻死。雅子强忍着不断袭来的痉挛,向废弃厂房的内部环视了一周。完全是一座工厂的残骸,又宛如一口水泥棺材。想到自己两年来一直从这里走过,最后竟要死在这里,这难道也是命运的安排?出口处的门打开着,可等待自己的难道就是这残酷的命运?“救救我!”雅子在心里喊着。她求救的不是良树,也不是和雄,而是折磨着自己的佐竹。 雅子悄悄回过脸来,她在寻找着佐竹。佐竹在雅子躺着的平台不远处盘腿而坐,望着哆嗦着的雅子。他并非在欣赏痛苦的雅子,而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在等待什么呢?雅子透过昏暗,看着佐竹的脸。佐竹不时地抬头望望窗户,他好像也在等待太阳的升起。佐竹也在因寒冷而额抖,但他依然一丝不挂,似乎他并不怕冷。 像是觉察到了雅子的视线,佐竹也向雅子这边看过来。尽管在昏暗中,但他们能感觉到相互在对视着。佐竹有点烦躁地打着打火机,向雅子这边照了一下,点燃了香烟。他在探求雅子。雅子也在思考,佐竹在强烈地追求着什么。等天亮了,佐竹找到他强烈追求的东西时自己就该被杀死了吧?雅子闭上眼睛。 感觉到空气的流动,雅子睁开了双眼。她看到佐竹站了起来,从提包里拿出了什么。是一个黑色的刀鞘,难道是匕首?他要用它来杀死自己吗?金属平台的寒气像锐利的匕首刺向了雅子的体内,剜割内脏的恐怖使她备感寒冷。 太阳终于射进来了。 因寒冷干燥而毛孔紧闭的皮肤松弛了下来。雅子从皮肤的缩胀中感觉到了这一现象。如果再暖和一点,说不定要睡着的。她又想到了佐竹拿出的匕首,自嘲地笑了,没有用的,自己早晚会被杀掉。 如果是平时,朝阳升起的这个时候,自己正从工厂里赶回家,打开了洗衣机,准备着早餐。太阳再升高一些就该睡觉了。良树和伸树对不回家的自己会怎么想呢?即使自己在这里被杀死或是逃出去,正像良树说过的,他们“不会找的”,因为自己离他们已经太远了。不过,那样可能会更好,雅子稍稍安心了些。她确实感到自己到了一个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厂房内已经十分明亮,佐竹向雅子走了过来。 “你就是在这样的平台上做盒饭吧?” 佐竹有趣地感到雅子就像是放在传送带上的食物。雅子极力控制住紧张,她确实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被捆绑着。她想到了盒饭工厂的传送带,想到了控制着这传送带速度的良惠已经找到了她自己的出口,而自己的出口却正在被这个男人堵死。 “喂!你是怎样将尸体大卸八块的?” 佐竹用他那细长的指尖在雅子的脖子周围划着,然后像是要解剖似的,将手指从领下部划到耻骨。本来已冻得刺痛的皮肤,被手一划,感到一种火辣辣的疼痛。雅子出声地呻吟着。 “你怎么会想到大卸八块?当时感觉怎么样。” 雅子知道,佐竹是想激起自己对他的愤恨。 “你跟我完全一样。你也没有退路了。” 的确,雅子已无路可退。她已经几次听到自己身后的关门声了。在肢解健司的当天,那扇门就关闭了。那么,佐竹的过去也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她问佐竹,但他没有回答。雅子在昏暗中看着佐竹的眼睛,那眼睛令人联想到一片沼泽,不,是一片虚无。 突然,佐竹冰冷的手指伸进了雅子的下身,雅子呻吟了一声。当佐竹再一次进入雅子体内时,她对佐竹那温暖的身体感到吃惊。她那凉透了的身体,因得到这种比太阳的热量来得快的温暖而喜悦。那坚硬而热乎乎的东西开始从腹内融化雅子。在这个空间里,恐怕哪里都不如两个人接触着的部分温暖。如此简单地得到快乐,令雅子不知所措。但她不想让佐竹知道自己的肉体在欢迎他。为了掩饰这种感情,雅子闭上了眼睛。而佐竹却认为雅子在拒绝他“看着我!”佐竹喊道。 如果拒绝,他也许会弄瞎自己的双眼。雅子想,不能让佐竹知道自己的肉体在欢迎他,即使眼睛被他弄瞎了也在所不惜,她从心里憎恨他。她的眼睛无法表达这种情感。雅子又对自己肉体和心灵的心辕意马悔恨起来。 佐竹曾说过,因为雅子是女人所以他才憎恨的。既然憎恨自己,何必又来拥抱自己,干脆把自己杀了岂不更解恨?佐竹是在激发自己对他的憎恨。雅子也可怜起佐竹来,她发现如果没有自己的憎恨,佐竹就得不到愉悦。雅子已经朦胧地看到了佐竹的过去。 “你已经毁了!” “是的,你也毁掉了。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时起,我就知道了。”佐竹说。 自己是被眼前的这个佐竹毁掉的。这确实是从见到他的那一天开始的。雅子想到自己与佐竹之间这种不可思议的关系,对在自己的体内抽动着的佐竹又产生了一种执拗而强烈的僧恨。佐竹在吮雅子的嘴唇,从他那全神贯注的热情中,雅子觉着佐竹似乎也对自己爱怜起来。这时“刺啦”一声,佐竹突然将匕首从刀鞘中拔了出来,放在了雅子的脸旁。 匕首在雅子的脸旁发着寒光。本能的恐惧使雅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佐竹扒开她的眼睛看着。雅子也注视着佐竹。她真想用这匕首穿透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男人。 阳光照到了废弃厂房的各个角落。此时,佐竹眼中的沼泽里似乎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芒。他在试图认同雅子,对她施以慈悲。但是他的眼睛里却什么也没有显现出来。像自己希望被佐竹杀掉一样,佐竹也希望雅子把他毁灭。雅子突然理解了佐竹。是爱怜…… 雅子刚一想到这儿,那束缚着佐竹的梦幻瞬间消失了,她感到佐竹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映在佐竹眼中的唯有自己的身影。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快感几乎要吞噬雅子,就这样死了也值得。就在这时,脸旁的匕首被阳光反射了一下。雅子又清醒过来,回到现实。 雅子又被佐竹用拳头打昏过去。 过了一会儿,下巴那剧烈的疼痛又使她苏醒过来。她想吐。佐竹焦急地向雅子这边望着。再过一会儿就能达到佐竹所期盼的境界了,他对雅子使自己功亏一篑的举动而生气。雅子提出要去厕所。 得到佐竹的允许,雅子下了平台。时隔几个小时没走动的雅子脚一站到地面上,血液便马上开始流通起来。寒冷变成疼痛顺着血流遍全身,雅子不由得叫出声来。 雅子把扔到地上的羽绒服穿在身上,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与冰凉的尼龙衬里接触着,雅子闭上眼睛体味着这种感觉。看到这种情景,佐竹什么也没说。 雅子一瘸一拐地向厂房一角的一个坐便器走去。坚硬的石子和铁屑等刺得脚掌开始流血,但她已感觉不到痛。雅子坐在脏兮兮的便器上小便起来。她知道佐竹在看着这里,但她什么也没想。雅子用右手接了一下小便,被冻僵的手,突然接触到热的液体,疼痛难忍。雅子忍住呻吟,将手伸进口袋里向佐竹走去。 “快点!” 雅子被一个汽油罐绊了一跤,身体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佐竹跑过来,像抓小猫似的,粗暴地抓住雅子羽绒服的领子将她拉了起来。从他那焦急的目光中看出。他想继续强奸雅子,雅子又把手放进口袋里暖和着,她的手指还不能自如地活动。 “快过来!” 雅子在口袋里搓着手指。佐竹举起右手,威胁起动作迟缓的雅子来。这时,雅子突然从口袋里拿出医用手术刀向佐竹的脸上划去。佐竹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发呆地望着空中,然后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雅子十分吃惊地看着佐竹。佐竹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相信的神色,他急忙用手堵住了从面颊喷出的血。锋利的手术刀几乎深深地伤到骨头,佐竹的左颊从眼部到颈部肌肉被剜开,向外翻着。 八 佐竹一屁股跌倒在水泥地上,鲜血从捂着面颊的手指间往下淌着。 看到这种情景,雅子不由得大声叫了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喊的什么,一种无法挽回的失落感,使雅子呆呆地站着。 “干得好哇!” 佐竹把流进口中的血吐了出来,嘟囔道。 “我也想杀了你!” “啊——” 佐竹放下左手,望着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掌。 “我瞅准的是你的喉咙,没想到冻僵的手刺偏了。” 雅子失去了冷静,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发现自己的右手还握着那把手术刀,便惊恐地扔到地上。手术刀在水泥地上弹跳着,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她离开家时,把它插到葡萄酒瓶的软木塞上装到口袋里的。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 “刚才那会儿要是被你杀死就好了,那样我会死而无憾的。” 由于刀口割到了下颚的中部,空气从刀口处吹了进去。佐竹张着不听使唤的嘴,吐字不清地说着。 “你也曾想杀了我吧?” “我不知道……”佐竹摇着头看着天花板。 就在此时,阳光从废弃厂房的窗户射了进来,令人目眩。飘浮着尘埃的光柱像是剧场里的聚光灯,将四方形的窗户与脏兮兮的水泥地连接在一起。雅子也受了佐竹的影响,身体颤抖着向窗口望去。这种颤抖不是来自寒冷,而是对因自己的行动可能永远失去佐竹而胆怯。眼前是一片蔚蓝的天空,昨晚的搏斗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似的,毫无变化的、宁静的冬日里新的一天开始了。佐竹看着从自己脸上流下来淤积在水泥地上的血,答道:“我没想杀你。可我想看着你死。”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从心里喜欢像你这样的女人吧!” “你没想过不去那样做吗?” 佐竹看着雅子的眼睛,“没有。” “……你别死。” 雅子平静地说。呻吟着的佐竹吃惊地看着雅子。从脸上流下来的血染红了佐竹的全身。 “我杀了邦子。以前我也杀过一个人,一个和你一样的女人。那时,我觉得我死了一回。见到你的时候,我想再死一回……” “我还活着,所以你也不要死。” 雅子脱掉了紧贴着皮肤的羽绒服。因为穿着它拥抱佐竹不方便。被殴打过的脸肿得很厉害,如果对着镜子看的话,那面貌一定会让人吃惊。但是,这些她已不在乎。 “我已经不行了吧?” 佐竹轻松地说,全身像是由于寒冷而颤抖着。雅子来到佐竹身边,查看着伤口,伤口拉得很深。为了止住流血,雅子用双手合拢伤口,然后紧紧捂住。 “别动,没有用了。大概割断动脉了。” 雅子没有松手。佐竹在走向死亡。也许上帝为了让他们共有这一瞬间,才让自己来与佐竹见面的吧。雅子想到这儿,又重新环视了一下这废旧厂房的内部。 这里似乎是专为他们两人见面、相互了解、然后离别而特意准备的巨大棺材。 “能给我一枝烟吗?” 佐竹用那不听使唤的嘴对雅子说。雅子恢复了理智,从佐竹脱下来的裤子口袋里取出香烟,点着后放到佐竹的嘴上。不一会儿香烟被嘴里流出的血染红了。 佐竹没有顾及,轻轻地吐着细细的烟雾。雅子跪在佐竹面前,从正面看着佐竹的脸。 “去医院吧。” “医院……”佐竹像是笑了。可能是筋也被割断了,那笑容只把没有血迹的那半边脸松弛了一下。“我杀死的那个女人死前也这么说过。难道我也会跟她一样地死去吗?这也是命运吧……” “吧嗒”一声,被血染红的还有很长一段的香烟,落到地上的血迹里熄灭了。 像是死了心似的,佐竹闭上了眼睛。 “不管怎么说,还是去医院吧。” “那样的话,你我都得被捕。” 雅子和佐竹这般样子走出这废旧厂房,无疑会招致社会的惩罚。雅子抓住了佐竹颤抖着的肩膀,佐竹把雅子抱到了怀里。雅子感到佐竹的皮肤已经凉了。两人的身体渐渐沾满了佐竹的鲜血。 “即使那样,我也希望你活下去。” “为什么?”佐竹低声问道,“我可是让你吃尽了苦头哇。” “因为你死了就如同我死了,带着这种悲哀我怎么能活下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 佐竹又闭上了眼睛,一时沉默了。 “没问题。我不会让你死的。” 雅子在努力闭合着伤口、止着血。但是,佐竹的意识好像在渐渐远去。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雅子的脸,再一次问道:“你为什么希望我活下去?” “因为我现在理解了你,我们是同类,所以让我们一起活下去吧。” 雅子要去吻佐竹,但佐竹的嘴上全是血。只有那渐渐暗淡的眼睛,瞬间又炯炯有神地看着雅子。 “当初,我也那么想来的。……又有五千万元,只要到了成田……总会有办法的。” 佐竹好像觉得这希望不是自己的,断断续续地说着。 “听说巴西很好。” “带我去吧。” “好哇。反正我也不能回来了。” “我们都不能回来了,让我们一起走吧!” “……” “我们会自由的。” 佐竹嘟哝着。 “嗯。” 佐竹伸出手,轻轻地触摸雅子的脸颊,那手指的指尖已经冰凉。 “血止住了。” 好像知道雅子在撒谎,佐竹只微微地点了点头。 九 雅子走在新宿站的通道上。那不是有意识在走,只是两腿在前后无意识地迈动。通道上自然地形成人流,雅子被卷入这人流中,不知何时被人流冲到了新宿站的外侧。 出了检票口,雅子分开混杂的人群向地下街走去。商店的镜子里映出了自己的身影。戴着墨镜,遮住红肿的眼睛。因为心脏颇抖得厉害,羽绒服的前拎紧紧地拉合着。 雅子在镜子前站了下来,摘下眼镜看着自己的脸。被佐竹殴打的面颊还有些肿,但已不是那么明显。可是,那由于悲愤哭成红肿的眼睛却难以恢复。 雅子又戴上了墨镜。眼前是车站大楼的电梯,雅子毫不犹豫地进了电梯,按下了最顶层的按键。可是她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最顶层都是餐馆。这里好像可以暂时避开人们的耳目。雅子在靠墙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把黑色的尼龙包抱在怀里。里面装着佐竹从弥生那里抢来的那五千万元和自己的六百万元现金。 雅子取出香烟吸了起来。想起佐竹临死前抽烟的情景,雅子那被墨镜遮住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突然,雅子想吸烟的心情一扫而光,她把点着的香烟扔进了面前的烟缸里。 香烟发出“嗤”的一声,熄灭了。这与从佐竹嘴上掉到血迹里的香烟发出的声音有点相似。 雅子在这里呆够了,提着尼龙包站了起来,透过大玻璃窗望着新宿的街道。 靖国街道的对面就是歌舞伎街。雅子一只手扶着窗户,专心地审视起歌舞伎街来。 在下午那冬日微弱的阳光照射下,能看到还没点亮的霓虹灯和那已经褪色的花里胡哨的广告牌。那里像是沉睡着的猛兽似的,显得很懒散,但是一旦醒来,那猛兽就会露出狰狞的面孔,捕捉猎物。那里是佐竹的街道,是充满猥亵与卑劣欲望的街道。 雅子想去歌舞伎街,她想亲眼看看佐竹曾经开过赌场的地方。这种想法使雅子所有的感情都沸腾了。两天没吃没喝躺在商业旅店里,强忍着的那百无聊赖的空虚和那无法排解的悲哀又骤然苏醒了,并且身体的内部又产生了再也见不到佐竹的悲怆。雅子喘息着发出悲鸣。她希望能再次见到佐竹那样的男人。 雅子希望在那条街上呼吸一下佐竹呼吸过的空气,看一下佐竹看过的景色,寻找像佐竹一样的男人,追逐佐竹做过的梦。雅子的心中那迷失了的希望又复苏了。 雅子转过身想跑,那打过蜡、磨得光滑的瓷砖地板,被雅子那不合时宜而又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轻便运动鞋磨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雅子吃了一惊,站住了。 她又回过头来看着窗户,一瞬间,她觉得好像又看到了夜幕下的废弃工厂。 别再去想它了。雅子在心里对自己说。像佐竹被过去的梦束缚着似的,自己也成了佐竹的囚徒。她希望结束这种生活。大概只有像佐竹这样的男。人才能让自己有这种持久的想法。进退维谷的佐竹只有在心中不断追寻梦幻才得以生存。 他把女人和自己封存在过去,那里有男人探寻真正自由的梦幻。 那么,自己的以前又是怎么样的呢?雅子看着自己那剪得过短的指甲。由于在盒饭工厂里工作,两年来她一次也没把指甲蓄长过。苍白的手因过度接触消毒液而变得粗糙。在信用金库工作了二十年,生孩子,做家务,与家人一起生活。 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些痕迹,无异都已深深地留在雅子的脑海中。佐竹生活在他那虚幻的梦境里,而雅子则在各个角落体验着现实。雅子发觉自己追求的自由与佐竹所希求的有些不一样。 雅子用力摁了一下电梯的按键,她打算现在就去买飞机票。与佐竹、良惠和弥生不同,在什么地方一定有属于自己的自由。身后的大门已关闭了,那就再寻找一扇新的大门并打开它。电梯上升的声音像刮风一样在雅子身旁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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