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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喀搭喀搭鸟 当他接过找回的零钱时,一枚硬币滚落到路上,发出细微却尖锐的声音。 胜敏夫用敏捷的步伐弯身拾起滚落的硬币。身手依然相当矫健。他拿着香烟,询问西木大楼的位置,并且很快就听懂了,因为他已经在那 栋大楼前面经过了好几次。 敏夫把香烟塞进口袋,但旋即改变主意,放进另一侧的口袋。因为右边口袋已经被两包香烟挤得鼓鼓的。 这是一条小公司林立的狭窄道路。西木大楼就夹在不断传来印刷机噪音的建筑物和登山小屋风格的咖啡店之间。 褐色的胶泥又旧又脏。这是一栋细长的大楼,但与其说是大楼,其实只是木造的四楼建筑。敏夫抬头一望,模糊的窗边垂着长长的雨渍。 一楼的玻璃门上,用剥落的金色文字写着PAN摄影画报社。他来回走过了好几次,只注意到这行文字。 旁边有一扇开着的门,经过狭窄的走道,可以看到通往二楼的楼梯。门上并排挂着许多黑色木牌,用白色的瓷写满了各种公司的名称。总 共有将近二十家公司。 ——正满工业所、研信社、新纪元影剧同人社,东洋贸易新报社、工业文献调查会、东京联合观光社、三友商事、吉野耐火游艇制造株式 会社、鲛文社……二楼那一排的最后一块木牌,写着“宇内经济研究会”这个公司名称。 敏夫进入大楼,穿过昏暗的走道正要上楼。这时,由于有人从楼上走下来,他侧身让对方通过,因为楼梯的宽度勉强只能容一人走过。男 人瞄了敏夫一眼,便走出去了。那个年轻男子戴着软趴趴的无沿扁帽,裹着不足御寒的破旧黑色大衣的。 敏夫走上陡峭的楼梯。他的步伐令楼梯发出轧轧声。 二楼有两个房间。靠近建筑物后侧的房间,玻璃门上写着研信社。敏夫弯过那扇门,来到面向马路的房间前。同样的玻璃门,但这扇门上 却没有公司名称。敏夫拉开门。 四方形的房间里,排列着十几张桌子,但和一般办公室的感觉全然不同。首先,桌子的形状全部不一致,也没看到什么文件资料,顶多只 有烟灰缸。有四、五个人正在写东西,或是看报纸。 坐在窗边看报的男人,忽然抬起头看了敏夫一眼,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圆脸厚唇。敏夫正想开口说话,那个人却已将目光转回报纸上。 报上的标题是:“河北沙洲填海工程,与当地居民对立恶化”。 就在一进门的地方,有一张桌子放着两具电话,一个年轻男子正在讲电话。敏夫看到那张桌上有个牌子写着总机,便耐心等他讲完电话。 年轻男子振笔如飞的记下对方的留言。虽然他穿着高领的学生服,脸上有点儿孩子气,但应接电话时却非常利落。 年轻男子放下电话后,转向敏夫。 “呃,请问宇内经济研究会……” 敏夫话还没说完,后方便传来声音说:“噢,在这边。” 是女人的声音。 那是坐在看报男人前面的桌子,刚才在写东西的女人。敏夫交互看着声音的主人和总机的脸。 “请吧。” 总机说完后,便埋头做自己的工作。 “你到这边来。” 女人又说。那是一个身材丰腴,高鼻大眼,感觉很爽朗的人。 “坐吧。” 女人从隔壁桌子拖过椅子。敏夫面对着她坐下。 “我是宇内经济研究会的宇内舞子。” 女人边阖上文件边说。 “我看到周刊上的征人广告……” 其他男人似乎都不落痕迹的看了敏夫一眼。 “我正在等你呢。你的履历表呢?” 敏夫从衣服内袋取出信封交给舞子。舞子抽出里面的资料,迅速浏览了一遍。她雪白浑圆的手指上,红宝石闪烁着光芒。 “……你姓胜,是吧。” “是的。” 敏夫看着舞子。她的眼睛很大,五官好似洋娃娃,年纪应该超过三十了吧。黑亮丰厚的头发随意的绑在脑后。 “你搞学生运动吗?” 敏夫摸不清这个问题的用意,沉默不语。舞子看着敏夫的脸,又将视线移到履历表上。 “嗳,抱歉。因为我看这上面写了你退学嘛。” 敏夫再次意识到周围的视线。 “那拳击场那边呢?” “我已经退出了。” 舞子突然站起身,穿上挂在椅背上的那件鲜橙色大衣,抓起履历表和大皮包,说声“跟我来”,就迈开大步走了出去。 敏夫连忙跟在舞子身后。舞子走出办公室,下了楼梯。一出了西木大楼,便头也不回的走进隔壁的咖啡店。 舞子随意的坐进一角,不等敏夫坐下便说:“喝咖啡可以吧。”完全不等他表示意见。 她大声的叫了咖啡以后,再次打量敏夫的身体。 也许是因为还不到中午吧,客人就只有他和舞子两个人。墙上挂着山峦重叠的图画。磨出木纹的桌面上,放着小小的桌灯。 “你是蝇量级的吗?” 舞子问道。敏夫露出苦笑回答:“是的。” “为什么要退出?” “因为我已经二十三岁了,还不能晋级为职业选手。” “为什么非要二十三岁呢?” “二十三岁是大学毕业的年纪。我希望二十三岁时成为职业选手,否则就退出。当我立志当拳击手时,就已经这么决定了。” 这个女人大概不会明白他的心情吧,敏夫想。他只是不想违背最初的决心。然而,这点舞子不明白也无所谓。 舞子从皮包取出香烟盒,里面却是空的。舞子把空盒揉成一团,塞进烟灰缸里。 “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这里有。” 敏夫从口袋掏出刚买的香烟。 “太好了。” 舞子没忽略敏夫的口袋仍然鼓鼓的。 “你总是随身带着这么多包香烟吗?” 敏夫又打开一包烟。 “因为我一直找不到西木大楼在哪里。” “你真傻。” 舞子笑了。 “问路用不着花半毛钱。今后如果你还这样的话,买多少香烟都不够。” “我会注意的。” 舞子喝了一口送来的咖啡,然后利落的燃起火柴点着香烟。 “你一定很弱吧。” “啊?” “看你这副样子,或许拳击本领很强,可是比赛一定常常输吧。” 被舞子说中,敏夫不禁吓了一跳。 他想起最后一场比赛。那是东日本新人王的总决赛。最后一回合,胜利十之八九是属于敏夫的了。自己铁定会击倒对手晋级职业选手。但 当他发现对手没有倒下时,竟然当场愣住了。对手立刻报以强烈的一拳。敏夫只听见铿然一声,霎时倒了下去。当他离开拳击场时,不可思议 的是,他居然笑了出来。由于被对方击倒,他终于可以依照最初的决定,退出拳击界了。 “——不过,我很中意你。”舞子半眯着大眼睛说。“你呢?” “我?” “我很中意你,可是还要问问你自己的意思。你有兴趣在我这里工作看看吗?” 这家公司似乎比预期的还小。然而他现在没资格挑剔。房租还欠着没缴,他也不好意思再叫家里寄钱来。另一方面,舞子这个女人虽然说 话很粗鲁,但是个性却有某种地方吸引着他。 “请让我跟着你工作。” 敏夫坐正了说。 “你还没问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舞子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是在责备敏夫的性急。 “经济研究会……这么说,是研究经济的公司吗?” “研究是研究没错啦,说得简单点,就是搞经济方面的征信社。” “征信社?”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自己又被看透了。舞子说得没错,到目前为止,敏夫除了拳击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比方说当某家公司想要知道交易对手的营业状态、利润、信用等等资料时,我就负责调查。说得简单点,就是经济侦探,这样你懂了吧 。” “我也能胜任吗?” “只要照着我教的方法做,任何人都做得到。不过,这可不是什么风光的工作,也不轻松噢。” “体力方面我有自信。” “我想也是。” 舞子笑了。这个女人真爱笑,敏夫想。 “薪水就照周刊上登的那个价码,原则上假日休息,不过如果有工作时还是要上班。可以吧?” “我知道了。” “那就这么决定吧。我把我的住址告诉你。” 舞子从皮包取出名片递给敏夫。名片上印着公司名称和舞子的名字、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舞子在名片背面写上自己家里的地址和电 话。敏夫正打算将名片夹进驾照里,舞子却提醒他:“名片最好写上收到的日期。” 舞子站起来,走到屋子一角,拿起公用电话。 “……啊,黑泽吗?我是宇内。我今天不回事务所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来,如果有人来,请跟他说我们已经找到人了。我桌上的东西帮 我收进抽屉里。那就拜托你了。” 舞子回到座位,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他是公司的人吗?” 敏夫想起那个当总机的年轻男子。 “才不是呢。” 舞子彷佛觉得很可笑似的看着敏夫。 “那他是……?” “你听好。宇内经济研究会这家公司,就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那坐在那间办公室里的人呢?” “那些都是别家公司的人。” “这么说,那间屋子里的人……” “对,目前一共有十二家公司杂居一室。” 这个数目令敏夫略感惊讶。 “我告诉你,那间屋子只出租办公桌,以每张桌子为单位来付房租。所以可以说一张桌子就是一家公司,每家公司几乎都是老板一个人在 四处奔走,下面有一个职员就算很好的了。每家公司的工作也完全不同,有印刷的中介商、报社、会计师、未来的画家、报导文学作家、职业 骗子……” “连职业骗子都有吗?” “就在前不久,有个家伙在儿童杂志上刊登悬赏广告,寄给每个人中奖通知,叫人家先寄奖品的邮资过来,然后把钱拐了就跑掉了。” 难怪那间办公室的桌上没有放东西。 “那间屋子有两支电话,由黑泽这个小伙子负责接听。他算是每家公司的职员,因为每家公司几乎都没有职员。有电话打进来时,黑泽就 充当那家公司的职员,记下对方的留言。对方一定以为这是家像样的公司。你本来以为每家公司一定都有职员或办事员吗?” “是的。” “我也是。起初我也跟你一样。” “老板你……” 才刚开口,敏夫又闭上了嘴巴。既然是经济研究会,应该叫会长吧。 “老板啊……” 舞子沉吟了一下。 “叫老板不可以吗?” “叫老板也不坏啦,不过,你暂时叫我宇内小姐就行了。就叫我宇内小姐吧。J “……宇内小姐,你本来就是做这一行的吗?” “你说我吗?你看到大楼入口挂的公司名牌了吧。我们公司排在二楼最后一个,这就表示我是最新的房客。” “在这之前呢?” “跟你一样,算是一个落魄的人吧。反正你早晚会知道我的事,现在就别提了。” 接着舞子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鸟形玩具。 鸟身是鲜艳的绿色,头上插着红色的羽毛。玻璃做的大眼睛带着俏皮,鸟嘴特别长。 “你看这像什么鸟?” 即使没见过真鸟,也在图画上看过这只鸟的样子。 “是啄木鸟吧。” “对,商品名称叫做喀搭喀搭鸟。” “喀搭喀搭鸟?” “这个鸟可不是放着好看的玩具,它还有一点小小的机关。” 如果仔细看,鸟身用弹簧和一个小小的座子连接,座子似乎设计成吸盘。舞子将喀搭喀搭鸟的吸盘,粘在墙上打磨光亮的壁板上。 鸟用直立的姿势停在壁板上。再仔细一看,鸟开始有节奏的啄着壁板。 “看到了吧,怎么样?” 鸟的动作有一种奇妙的写实感,和它那俏皮的表情融合为一,令人百看不厌。 过了一会儿,鸟的动作停止了。舞子从墙上拔下吸盘,这次让鸟倒着停在墙上。喀搭喀搭鸟保持倒立的状态,又开始啄木的动作。它那有 趣的动作,看着看着不禁令人起疑:这只鸟到底是怎么动的? “好像不是靠发条活动的。” “对,也不是装了马达。这个玩具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它的设计其实极为简单。” 舞子把鸟从墙上取下,递给敏夫。鸟已经停止动作,从外观看去,似乎没有任何机关。 鸟和吸盘的底座之间,仅仅用一根弹簧连结。 “光用看的不行。你轻轻摇摇看。” 敏夫照着舞子的话做,于是鸟身内部传来沙沙沙的声音。 “这里面装了沙子吗?” “对,这是利用沙子设计的机关。利用沙子落下的力量,使玩具活动的技巧,好像自古就有了。如今虽然只留下书面资料,但在宽政年间 (1789~1801)曾经有一种自动玩具叫‘斗鸡’,是让人工制造的鸡,利用沙子的动力产生动作,表现出斗鸡的姿态,还有拿着唐式团扇的儿童 担任裁判。最后从岩石间冲出一只狗,斗鸡和儿童就一起逃开。这所有的动作,据说全部是靠沙子机关做成的。” “真的吗?” “起初我也不相信。可是有书籍清楚记载着作法的图解说明,不由得你不信。这种喀搭喀搭鸟跟那个比起来,算是最单纯的,当你把鸟停 在墙上时,鸟身内的沙子就向下滑落。利用活门的操作,鸟就会有节奏的做出啄木的动作。再加上连结鸟身和底座的弹簧,让鸟的动作变得更 有趣。鸟的动作停止后,只要把它倒过来,体内的沙子就会像沙漏一样,再次开始流动。不过,用弹簧把玩偶的身体和底座连结,这可不是新 鲜点子了。你知道吃米的老鼠这种玩意吗?” “不知道。” “有一年鼠年的贺年邮票曾经用过这个图案。这是从天保时代(1830~1844)就有的金泽玩具,是用竹片弹簧连结老鼠和底座。底座上还有 一个小碟子,里面装着米。在老鼠身上使力的话,由于弹簧的作用,老鼠就会持续吃米的动作。” 听完这么详细的说明,敏夫想起似乎在哪儿看过这种玩具。 “是那种尾巴长长的,竖得高高的老鼠吧。” “看来你好像想起来了。对,这种喀搭喀搭鸟,就是巧妙的结合沙子机关和吃米的老鼠这两种创意所产生的玩具。” “宇内小姐,你知道的事情还真多。” “你说我吗?” 舞子笑了一下。 “没什么,这是现学现卖。这些全都是从三友商事的福长先生那里听来的。” “福长先生?” “记得吗,就是在办公室坐在我前面那张桌子看报的人。那个人博学得可怕,常识比字典还丰富。” “他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他每天就是那样一直看报。” 敏夫不禁大为感佩。今天值得感叹的事太多了。敏夫将喀搭喀搭鸟转回来还给舞子。 “很有意思的玩具。谢谢。” 舞子瞪大了眼睛,边把喀搭喀搭鸟收回皮包边说:“喂喂喂,我可不是为了哄你玩才给你看这种玩具的。” “啊?” “笨蛋!这是工作的一部分。这次的委托人就是制作这种玩具的公司的制作经理。” “你说是制作经理委托的,这么说是私人性质的工作啰。” “噢,偶尔你也满敏锐的嘛。你说对了,这是私人性质的工作。这家玩具公司叫做向日葵工艺,你可要记住噢。” 舞子要了开水,一口气喝个精光。 咖啡店的门被打开,进来三、四个客人。舞子调整坐姿背对着客人,从皮包取出白色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普通大小的平版彩色照片,以松林为背景,两名男女的上半身合照。 季节应该是夏天吧。天空一片蔚蓝,光影对照很强烈。天空所占的比例远超过实际所需。大概是用自动相机即兴拍下的照片吧。 那名女性的长相带给敏夫强烈的印象。她像一片随风摇摆的绿叶似的,微微笑着。镜头似乎捕捉到她那深深的双眼皮正要眨动的瞬间。表 情令人感到气质高雅,大概是因为那略微宽阔的额头,和弧度不大的眉毛。从她的唇形,敏夫可以想象出她爽朗的声音。 “男的叫做马割朋浩。”舞子说。 敏夫觉得舞子似乎又看穿了自己心中的意念,所以没听清楚舞子的话。 “马格丽特?” “不是马格丽特,是切割一匹马的马割。朋浩是朋友的朋,水字边一个告的浩。马割朋浩。” 敏夫听了,连忙去看照片上那个男的。他那张白皙且下半部肥胖的脸上,露出白白的牙齿。头发后秃,浮肿的眼皮和看起来极小的嘴,就 是这个男人的特征。 “他就是这个工作的委托人,向日葵工艺的制作经理,马割朋浩。” 敏夫比对着照片上的两个人,然而视线立刻被那名女子吸引过去。 她穿着柿子红的无袖上衣。下垂的肩膀略带丰润,胸部微微隆起。在照片上看起来很娇小,大概是因为旁边的男人很胖吧。 “女的是马割朋浩的妻子,真棹。”舞子说。 “真棹?” “对,听起来很像男人的名字吧。真实的真,船棹的棹,真棹。我们今天的工作就是要调查真棹一整天的动向。知道了吧?” 敏夫从舞子的话中,察觉到一股不悦的意味。 “可是,委托人不是她先生吗?” “对。” “这两人不是夫妻吗?” “丈夫就不能监视妻子的行动吗?” 舞子一脸兴味的看着敏夫。 “当然不是不可以啦。” “可是你不赞成是吗?然而世上就是有这种事。” “我觉得这个女人不像会搞外遇的人。” “外遇又不是写在脸上的。而且,谁说她有外遇了?” “像这种工作常有吗?” 舞子看了敏夫一眼,把照片扔进皮包,大声的阖上皮包。 “不,这是头一次。不过,只要有钱赚,什么工作都得做。” 舞子拿着帐单站起来。 他们走了整整五百公尺,才走到露天停车场。并肩而行时,敏夫才发现舞子相当高大。她脸上虽然没有化妆,走在她身边时,却闻到一股 若有似无的香水味。 舞子的车子是双门的实用车,这种车由于车身浑圆,所以有一个昵称叫做Egg。停在停车场角落的奶油色Egg,布满了尘埃。舞子走到车前 忽然问道:“你对开车有把握吗?” 敏夫回答有,她便从皮包取出钥匙,交给敏夫。 敏夫发动引擎后,舞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庞大的身躯滑进敏夫座旁,只说了一句:“去品川。” 第二章 太空赛车 马割朋浩的家,位于寂静的住宅区一角。 平凡的木造胶泥二楼建筑,被原木篱笆包围着。紧邻隔壁就是五层楼的公寓,前方是铺着绿色砖瓦的全新住宅,夹在新建材的鲜艳色彩之 间,马割家这一角显得分外黯淡。 来往行人很少,只有拎着公文包的推销员,和提着菜篮的家庭主妇,偶尔会经过的。 “我们先对一下时间。”舞子说 十点十分。舞子的表慢了五分钟。敏夫早上才在车站对过时间,所以绝对不会错。舞子把自己的表重新调整了一番。 二人的车子沿着公寓围墙,背对朋浩家停下来。在这个位置,从后视镜就能将马割家的玄关一览无遗。 “向日葵工艺的董事长叫马割铁马,今年六十二岁。这个年纪其实还能工作,但从去年因为轻微脑溢血而病倒后,他就不再过问公司业务 了。他住在横滨的内地大绳。你知道大绳吧,就是曾经挖掘出古代土器的地方。铁马除非有要事,否则绝不会在公司出现,公司的实际运作现 在由他儿子马割宗儿负责。” 舞子的说明,令敏夫感到意外。 “连委托人的家庭状况都得调查吗?” “这中间另有原因。” 舞子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马割宗儿是刚才照片上那个朋浩的兄弟吗?” “不,他们是堂兄弟。朋浩的父亲叫做龙吉,是向日葵工艺的董事长马割铁马的弟弟。龙吉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当时朋浩还小,由母亲独 力扶养,可是在生活上需要铁马的援助。后来朋浩的母亲在他求学时病死了。就因为这层关系,朋浩毕业后就立刻进入向日葵工艺工作了。现 在宗儿是向日葵工艺的业务经理,朋浩是制作经理,各自负责不同的领域,不过这二人原本就处得不大好。” 虽然是堂兄弟,朋浩却很早便失去双亲,在铁马的庇护下生活。从照片上,也可以想象出他的个性很别扭。 “两人的个性差很多。宗儿喜欢收集机关玩具,是个乐天派的玩家。比较起来,朋浩一点也不像做玩具的,是个满腹牢骚、很实际的人。 此外,朋浩对铁马和宗儿又抱持着强烈的自卑感。这两人的冲突会白热化,是导因于某件事情。” 一辆酒店的小型货车停在朋浩家门前,从后视镜可以看到店员走进去。店员迅速将数瓶空瓶装在车上,朝着另一头开走了。 “玩具业界最近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不知道你有没有参观过百货公司的玩具卖场?上万的高级玩具堆积如山,玩具的制作技术也集合了近 代科学的结晶。就连小汽车,那种靠发条操作的车子都已经过时了。现在是用电池当做动力,透过电波或音波的操作,可以远距离遥控。你应 该知道那种电波遥控,或是音速遥控的小汽车吧。在投下大量资本作宣传,大量生产,和玩具本身日渐高级的情况下,已经创造了前所未有的 玩具全盛时代。” 敏夫对玩具没什么兴趣,但他也感觉到玩具的宣传量十分惊人。 “大体上,玩具产业自古以来就是以家庭手工业为主,很难扩大规模。规模小的只有两三个人以副业经营;规模大的,员工也顶多在千人 左右。除了某些特例之外,这是世界各国玩具业界共通的特性。目前向日葵工艺的员工约有二十几人,从向日葵工艺的前身——鹤寿堂——时 代开始,就没有多大改变。正如喀搭喀搭鸟所代表的,它是一家以制造小玩具为主的公司。然而,就在去年,或许是为了跟上时代脚步,或是 想赶流行吧,向日葵工艺开始推出轨道赛车。虽然董事长是马割铁马,但我想应该是年轻的宗儿等人的企画吧。” “轨道赛车我知道,现在很受小孩的欢迎。” “向日葵工艺的新产品,名叫太空赛车。以轨道车来说,是连同行都惊讶的顶级品。这项产品如果卖得好,向日葵工艺应该会有突破性的 发展吧。” 舞子突然停下话端。 “结果失败了吗?” “对。要让车子在轨道上奔驰,就必须靠电流通过线路。通常是使用家庭的电力,用变压器把电压减低十瓦左右,让一、二安培的电流通 过线路。赛车接收到这股电流后,就会发动内藏的马达开始运转,向日葵工艺的制品,毛病就是出在这个变压器上。卖出去的商品中,有的会 突然喷火,或是一碰就会触电的瑕疵品。” “怎么会有这种事?” “变压器是发包给下游厂商做的。虽然并非全部都不合格,但的确有极少数是瑕疵品。因此,太空赛车全面禁产,商品全部被回收废弃。 ” “这笔损失相当大吧?” “事实上,向日葵工艺已经滨临破产了。同行之间,到现在还有人不相信向日葵工艺能生存下去。现在向日葵工艺应该背负着庞大的债务 。” “宗儿和朋浩,彼此把责任推给对方吗?” “刚才我也说过了,这两人从小感情就不好。之前还没爆发冲突,是因为朋浩这边一直忍耐,但是最近,朋浩似乎终于忍不下去了。我这 么说是因为……” 舞子又闭上了嘴。从后视镜中可以看到朋浩家的小门打开,出现一名女性的身影。 “是真棹。” 舞子看着表。 看她的步伐显然是有明确目的。 后视镜中的真棹,并未像照片上那样笑着。或许是因为这样,才显得很瘦吧。脸色也比想象得还要苍白。真棹穿着黑色大衣,拿着黑皮包 ,低着头快速的走近,经过了车旁。她瞧也没瞧舞子的Egg一眼。 真棹走到大马路后,就左转消失了踪影。 “她会去哪里呢?” “那是往车站的方向。” 舞子打开Egg的车门。 “我想她应该是去车站。我走路跟踪她,你开车跟着。如果真棹拦了计程车,你就继续跟着她的车,找机会再打电话回事务所和黑泽联络 。如果她没有拦车子,停车场在三印银行的后面,你把车停到那里,我们在车站会合。” 舞子说完,就把车门关上。 走出大马路左转后,立刻看到真棹的背影。她似乎不打算叫计程车,保持同样的步伐继续前进。 敏夫将Egg开到停车场停妥,立刻冲往国铁车站。结果是敏夫先抵达车站。过了一会儿,真棹和舞子也走到车站来。 真棹毫不犹豫的买了车票。敏夫看清自动售票机上的数字,也跟着买了两张同样金额的车票。 电车内不挤。敏夫站在距离真棹两个车门左右的地方。舞子靠过来问:“车子呢?” “照你说的停好了。” 真棹似乎很在意时间。大概是要去见谁吧。其他时间就一直凝视着窗外。 她的身材是中等高度,脸部侧面的线条紧凑。黑发整齐的束在脑后,用银色的发饰固定住。细长的眼睛,足以令人想象爽朗音调的嘴形, 还有下垂的肩膀,都和照片上一样。从侧面看来,也有新的发现。那就是她那略为上翘的鼻子,和微弓的背部曲线。 带着高尔夫球具的男人在下一站起身下车了。舞子在空位上坐下。 又过了五六个小站后,真棹似乎准备要下车了。敏夫用眼神向舞子示意。 夹杂在少数乘客间,真棹依旧用同样的步伐走下楼梯,穿过剪票口,笔直的穿过商店街。过了商店街后,真棹向右转。 那是一条细长平缓的坡道,路旁结满一树红果的柿子树,不胜负荷的垂着枝条。虽然往来行人不多,但是跟踪在后也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真棹一次也没回过头。 她突然左转,走进一条小宾馆和旅社林立的小路。几乎每家都有深长的玄关,树篱刚浇过水,静静的等候客人上门。 “她到底打算去哪里?” 敏夫无法接受真棹居然踏入这种地方,对舞子说话的口气不禁带着苛责。 “上宾馆吧。” 舞子瞄了敏夫一眼,故意这么说。 “或许你认为绝不可能,你看吧。” 真棹的身影消失在白色围墙中。敏夫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她有对象吗?” “那当然。” “会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 敏夫站在真棹消失的地方。入口的白墙上有一排精雕细琢的蓝字,写着“香波馆”。 那是一栋四层楼的宾馆,两侧有圆筒形的侧翼。墙壁雪白,从两个三角形的蓝色屋顶间,可以看到窗户。窗边雕饰着藤蔓的装饰图案。 舞子看看表,过了五分钟后也走进墙内。敏夫不禁有点迟疑。 “喂,你也进来。” 舞子说。路过的家庭主妇似乎在看敏夫。敏夫连忙追上舞子。 一走进黑玻璃的自动门内,屋里昏暗温暖的空气立刻袭上全身。棕榈树的盆栽在橘色灯光下闪闪发光,好似一脚踏入了夜的世界。 “欢迎光临。” 一个娇小的女人从里面悄悄走出,鞠个躬后,就一言不发的转身。 “请吧。” 他们踩着柔软的地毯跟在女人身后搭电梯到四楼。女人打开一扇门。 闪烁的水晶吊灯,墙边有装饰用的壁炉,里面是电暖器。房间的装饰一定是模仿哪个宫殿吧。 “两位请慢慢休息。” 女人放下红茶正要出去,却被舞子叫住了。 “真是谢谢你。” 舞子塞了一张纸钞到女人手里。 “我想请问一下,关于五分钟前进入这个宾馆的那个女人……” 女人的表情僵硬起来。舞子看了立刻打开皮包,掏出黑色小册子虚晃一下。女人来回看着舞子和敏夫的脚下。 “她的同伴已经在等着了吗?” “就在你们隔壁。” 女人指指墙壁。 “她是常客吗?” “是的。” 舞子转身露出“你看吧”的表情。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隔壁的如果要走了,麻烦你先来通知我一声好吗?” “在他们离开之前是吧。” “没错。” “我知道了。” 女人出去后,舞子在椅子坐下,从皮包掏出香烟。 “做那种事没关系吗?” 敏夫指指舞子的皮包说。 “你说这本小册子吗?” 舞子点燃香烟。 “那根本不是什么警察证件吧。” “当然不是。” “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其实那个女人心里也清楚得很。” “怎么说?” “你还不懂吗?我只是帮她找个台阶开口而已。” 敏夫过去从未见过像舞子这一种作风的女人。 “不过,你还真像有那么回事。” 舞子别具深意的笑了。 “好吧,既然来了,我就去洗个澡吧。” 舞子捻熄香烟站起身。她打开卧室的门,又打开电灯。可以看到半张床,枕边有座花朵图样的台灯,射出妖艳暧昧的灯光。 敏夫听见打开浴室门的声音,接着传来放热水的声音。 舞子回到客厅。 “好,我们之前说到哪里了?” “说到哪里?你是指什么?” 敏夫不太明白舞子的意思。 “你这样楞头楞脑的怎么得了?我是说工作。在车上时,我不是正在谈朋浩的事吗?” “……我想起来了。你那时说到宗儿和朋浩最近关系恶化。” “对,我说他们的冲突已经公开化了。没错。我先问你,你猜我们宇内经济研究会的顾客是从哪里来的?” “是在周刊杂志上刊登广告吗?” 舞子不禁笑了出来。 “要是世上的事情都像你想的这样,那真是天下太平了。你以为女人和小孩会来拜托我们搞调查吗?” 如果是男人说这种刻薄话,敏夫早已习惯。拳击教练的谩骂还在耳边萦绕。 ——你这个白痴,你去死。 敏夫噤声不语。 “当然,绝对不会有人看到西木大楼的招牌自己找上门。当我有困难的时候,有一个前辈来帮我。他在一家大规模的征信社当社长,我现 在就是接他发包下来的案子。” 舞子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正巧他拨给我的工作之一,就是马割朋浩委托的信用调查案。调查内容是关于他的新客户,要调查对方公司的信用纪录。他是以个人名 义委托的,尤其强调要对向日葵工艺的人保密。你看呢?” “换句话说,朋浩正打算离开向日葵工艺,设立自己的公司罗?” “你说对了。朋浩正在逐步进行离开向日葵工艺的准备,但是唯独有个疑问,就是朋浩要从哪里弄来创业资金。” “没有幕后老板资助他吗?” “就我调查是没有。不管怎么样,朋浩一定是有把握可以弄到创立新公司的资金,才会开始秘密行动。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没有理由非要 追究这一点啦。” “调查真棹平日的行动,也是朋浩委托的吗?” 舞子皱起眉头。 “不,也没有这么严重。两三天前我见过朋浩,那时他突然拜托我跟踪真棹。我没有立刻答应他,因为这好像不合我的原则。但是朋浩说 ,只要跟踪一天就行了。从今天早上十点到下午五点,他叫我不要想太多,他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于是我就答应了……结果好像还是变成在 调查人家的行动。” “朋浩从以前就怀疑妻子了吗?” “真棹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我想朋浩心里应该有某种揣测。” “他们夫妻俩有小孩吗?” “有一个男孩。两岁零几个月,还不满三岁,名字叫做透一。现在应该是由真棹的妈妈在带。” 不可思议的是,敏夫还是无法怪罪真棹。真棹从家里走出来时的表情,实在不像背着丈夫要去与情人幽会的样子。 热水的声音变了。 “洗澡水好像已经放满了。” 舞子起身走进卧室。敏夫有点坐立不安,焦躁的抽着烟。 传来热水哗啦哗啦的声响。仔细一看,才发现面向浴室的墙壁是透明的。之前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面雕花图案的普通墙壁,结果原来是一 面玻璃。浴室的灯一亮,里面的情景便可一目了然。 舞子似乎还没发现这一点。满室蒸气中,她裸着白皙的身体,像孩子似的高举双手。她有一对丰润坚挺的乳房。虽然很丰满,全身并没有 多馀的赘肉。舞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便跳进浴缸里。 敏夫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这时他看到玻璃墙旁边有布帘,连忙将那块布帘拉上。 过了一会儿,舞子身上裹着浴巾打开卧室的门,满脸红通通的似乎很愉快。 “你要不要洗?” 这个答案在他刚才发呆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我怕万一真棹突然要走,会措手不及。” 其实他还真希望真棹就这么走掉。 “说的也是。” 舞子忽然注意到布帘,略微拉开一点,往浴室一看。 “嗯……你还真是个绅士。” 敏夫突然想糗糗舞子。 “宇内小姐,你有一副好身材。” 舞子看着敏夫,爽朗的笑了。她那天真烂漫的笑声,反而让敏夫有点脸红。 “别看我这样,我对运动方面很有自信噢,我还是柔道三段呢。” 舞子用毛巾擦拭着湿发。 “我昨晚几乎没睡,现在要去眯一下。有事立刻叫醒我,我睡一个小时就会醒。” 舞子说完就走进卧室,关上房门。接着传来从内侧上锁的声音。敏夫呆呆的凝视着卧室的门。 真棹现在怎样了呢?她也同样浸泡在浴缸里吗?对方那个男人也正隔着玻璃,欣赏真棹的身体吗?不,照宾馆女服务生的说法,他们两人 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这么说,男人可能也在浴室里和真棹一起洗澡,两具身体或许已经交缠着步往卧室…… 敏夫抓着椅子的扶手,用力一使劲,让身体悬浮起来倒立。他的鞋尖碰到了艺术吊灯,吊灯剧烈的晃动起来。 敏夫从椅子跳下,打开电视。每一个频道都是孩子们在跳跃奔驰,好不容易找到一台正在报告新闻。主播正在针对河北沙洲的填海工程, 解说当地居民的反对运动的争议点。但是敏夫完全听不进去主播的解说,他的思绪就像被吸铁石吸住似的,聚集在真棹身上。这时敏夫发现电 视机旁有一台小小的冰箱。打开冰箱,里面有啤酒和果汁。敏夫拿出啤酒,打开瓶盖。 刚好一个小时后,舞子从卧室出来了。她已经将衣服整理好,带着一脸清爽的表情。 “看来你一个人好像很闷啊。” 舞子看着桌上成列的啤酒瓶说。舞子自己也从冰箱取出啤酒,倒入杯中,一口气喝干后,说了一声:“过瘾。” 又过了四十五分钟,传来静静的敲门声,是女服务生来通知真棹他们准备离去了。 真棹从香波馆走出来。 只有她一个人。她的脸色和之前截然不同,肌肤泛红,闪耀着光芒。由于她把头发解开披在肩膀上,一瞬间他几乎认不出那是真棹。 然而,她的表情却和之前来宾馆时完全一样。步伐也没变。好像是去参加考试,考完以后回家的样子。真棹低着头,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 “看看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 舞子躲在墙角说。 过了五分钟,那个男人出现了。 是个肤色白皙,嘴唇红润,身材细瘦的男人,戴着栈色眼镜,手插在白大衣的口袋里。 舞子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 “是宗儿!”舞子低声叫道。 真棹的外遇对象竟然是朋浩的堂兄弟马割宗儿。真棹为什么非要冒这样的风险呢? 宗儿漫不经心的看着天空,缓缓沿着真棹走过的路走去。 舞子快步离开。已经没有宗儿的事了,她现在要去追真棹。舞子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过宗儿身边。宗儿似乎有点被舞子吸引住,当敏夫经过 时,宗儿好像在说:“噢,Jumo……”犬齿的假牙闪过一道金光。 真棹到了车站,买了和来时相同的车票。 “宗儿注意到我了吗?”舞子在电车中问道。 “他看过你的长相吗?” “他不认识我。就是因为不认识,所以我才敢大大方方的从他身边走过。宗儿当时好像在自言自语什么。” “我听到他说什么Jumo。” “Jumo?” 舞子陷入沉思。 “Jumo是什么东西?”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一时想不起来。” 真棹在自己家的那一站下了车,越过站前的大马路,走进商店街。看来她是要直接回家。或许是因为这么一想,注意力就分散了。真棹的 身影忽然消失了。 正值中午,商店街到处都是人。舞子二人面面相观。敏夫沿着真棹消失地点的商店,一家一家的搜寻,终于在药局发现真棹的背影。 那是一间小店。敏夫谨慎的推开门。真棹完全没有注意到新来的客人。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蓄须穿白袍的男子。从他的年龄看来,应该是这 间店的老板。他正在包装一个绿色的小盒子,敏夫迅速扫过小盒子上的药名。 真棹付了钱。收银机叮当一响,出现新的金额。敏夫把那个金额也记了下来。真棹接过小盒放入皮包后,便走出药局,留下一股甜甜的香 气。 老板转身招呼新来的客人。 “我要买感冒药。” 老板询问症状后,从身后的玻璃柜取出一个盒子。形状和真棹买的药很像,但是牌子和药名不同。敏夫说出刚刚记下的药名。 “……” 老板停下了手边的动作,重新以审慎的目光看着敏夫,嘴边的胡须微微颤动。 “……您有医生开的处方吗?” “处方?我没有带。” “那就很抱歉了,我不能卖给您。”老板慢条斯理的说。 “那是很危险的药吗?” “看人怎么用啦。因为那是安眠药。” “刚才那位客人,你不是就卖给她了吗?” “那位小姐……她有医生开的处方。” 敏夫无可奈何,只好接过感冒药。 当他一走出商店街,舞子就追了上来。 “你买了什么?” 敏夫从口袋取出小纸包。 “感冒药。” “看来你又浪费钱买了无用之物。下次我教你一个不买东西就能打听消息的方法吧。真棹也买了感冒药吗?” “她买的那种药,老板不肯卖给我。” “不肯卖给你?” “因为她买的是安眠药。” “安眠药?” 舞子带着惊讶的表情说。 “如果没有医生的处方,就不能买安眠药吗?” 敏夫对老板拒绝卖药的事依然很不服气。 “真棹有医师处方吗?” “老板是这样说,可是当时我根本没看到。” 舞子也像药局老板一样,审慎的盯着敏夫。 “他是看人卖的。” “看人?” “如果看起来是规矩人,或熟悉的顾客,即使没有医生处方他也会卖。但是,像你这种偶尔路过的年轻人,他就不会卖。” “是这样吗?” “说起来,真棹就算有几张处方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原本就是综合医院的护士,应该也有很多医生对她有好感吧。” “她如果不吃安眠药,就会睡不着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真棹到最后都没乱过步伐,推开自己家的小门进去了。 “你开车没问题吗?”舞子问。 “有什么问题?” “你不是喝了啤酒吗?” “那一点酒,早就醒了。” 反倒是舞子,脸上还红通通的。 敏夫走到银行后面的停车场,将Egg开回舞子那边。舞子上了车。 “还要继续监视吗?” “没错。说好是到五点。” 大概是附近的幼稚园放学了吧。穿着制服的幼童和母亲,三三两两的经过车旁。 过了下午一点,后视镜中出现一个貌似上班族的男人,从车站的方向走进真棹家。那是个体型略胖、个子矮小的男人。 “那就是真棹的老公,马割朋浩。”舞子说。 之前看的那张照片,的确掌握住了朋浩的特征:光秃秃的前额、过小的嘴巴、肥厚的下颚。朋浩要走进家门的那一瞬间,突然瞄了舞子的 车子一眼。 敏夫觉得,和宗儿比起来,朋浩的表情似乎有点阴沉。 “朋浩既然回来了,我想应该没必要继续监视了。” “你先别急嘛。” 舞子看看手表。 “朋浩那家伙在打什么主意,我有点搞不懂。” 第三章 弹力轮 一辆出租汽车在朋浩家门前停下。朋浩走进家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司机按了门铃,朋浩立刻出现。他换上深蓝色西装,挽着大衣,一只手拎着大皮箱。 紧跟在朋浩后面,真棹也出现了。她穿着双排扣的白色大衣,拿着奶油色的皮箱。真棹重新把头发绑了起来,夹着那个熟悉的银色发饰。 真棹姣好的脸蛋轮廓,远远看来分外显眼。她大概精心化了妆吧。司机把朋浩的皮箱和真棹的皮箱拿到车后的行李箱。 “那分明是要去旅行的样子,而且是长期旅行。” 舞子自言自语的说。 一个老妇人抱着两三岁的幼儿从朋浩家走出来。老妇人长得和真棹很像。真棹从老妇人手上接过扁长的黑皮包,轻轻摸了一下幼儿的脸颊 。幼儿张开嘴,露出满嘴蛀牙。 朋浩和真棹坐上车。老妇人和幼儿拚命挥手。 二人的车子经过舞子的车开走了。过了一会儿,敏夫静静的发动车子。 “就算被发现在跟踪也没关系,反正那是委托人的车子。” 敏夫开着舞子的车,本来担心如何不跟丢,听到舞子这么说,决定紧跟着出租车不放。 交通不如预期中拥挤,出租车的司机开得很小心,然而还是无法阻止两三辆车插入。 “他们要去哪里呢?” 敏夫越想越不放心。 “也许是去机场吧。” 舞子的推测很有道理。朋浩的大皮箱用来作国内旅行,未免大得夸张。真棹一大早就去和宗儿幽会,也是因为两人将有好一阵子都不能见 面吧。 “不过,等上了高速公路,我就没把握能跟得上了。” 舞子看看表。 “你不用担心。去机场只有一条路,如果他们是要出国,说不定我还有机会逮住朋浩跟他谈一下。” 就在高速公路入口前,一辆大型液态瓦斯车插进来,硬用车屁股把舞子的车挤到后面。 红灯亮起,舞子的车首当其冲,被瓦斯车排出的废气喷得满头满脸。右边的路旁竖着动物医院的招牌。舞子出神的看着招牌自嘲道:“干 我们这行的,简直就跟狗一样。” 这下子这桩差事也快结束了吧,敏夫想。 没过多久,敏夫目击空中出现异物。看不清颜色和形状的那个东西,正是以惊人的速度坠落。也就在同时间,车身整个都受到冲击,力量 大得让人觉得连玻璃窗都要飞走了。敏夫直觉的踩下煞车。 前面的瓦斯车也亮起红色的煞车灯,椭圆形的液体槽越来越逼近。敏夫一边注意后面的车子,一边继续踩煞车。 车子静止后,敏夫反射性的冲到车道上。前面隔着三四辆车正在冒起火花。黑烟直上天空。那是真棹和朋浩坐的出租车。出租车的车尾被 别的车冲撞上去。 瓦斯车的车门打开,司机飞奔而出。 “快逃!” 有人怒吼着。 车道上,白色大衣瘫在地上似乎将要被吹走。敏夫朝着白色大衣冲过去,扶起来一看,真棹已经昏了过去,双眼紧闭。敏夫忘我的紧紧抱 住真棹,一只小小的鞋子滚落地上。后来回想起来,当时的行为实在难以解释。敏夫用一只手拾起那只鞋,火光立时烧到鞋子旁边。 “趴下!” 那是濒临疯狂的叫声。 再度响起爆炸声。火势已烧到第二辆车了。 敏夫把真棹的身体塞进Egg中。舞子不在车内。真棹的那个扁长形皮包,带子缠绕在手腕上。敏夫本想把皮包扔开,不料手却碰到了真棹的 胸部,乳房的柔软令他狼狈不堪。他把皮包丢进后面的座椅,把车门关上,二话不说立刻回转。车子似乎撞到了瓦斯车。 对面车道的车子也停下了。回头一看,两台车正在冒烟,从车中逃出的人正四处奔跑。 真棹的额头渗着血丝,双眼和嘴巴紧闭,肌肤失去血色,苍白得透明。 敏夫不知道哪里有医院,只好朝着几分钟前看到的动物医院招牌急驰而去。 他在动物医院前停下车。人行道上的人们,看到远方的黑烟,全都跑了过去。 敏夫走下车道,绕过车子,打开对面的车门,这时真棹突然张开双眸。敏夫默默的看着她的眼睛。 “……我怎么了?” “发生了车祸。幸好你醒过来了。有没有哪里痛?” 真棹这才一惊,看着全身上下。 “我们已经到了医院前面。你最好让医生看一下。” “我们发生了车祸吗?……” 这是敏夫第一次听见真棹的声音。她的声音很清脆,略带鼻音。 敏夫从车中取出在车祸现场捡回的鞋子,放在真棹的脚边。 “你是……?” 真棹凝视着敏夫的眼睛。 “当时我的车隔着三四辆车子,跟在你们的车后面。” “是你救了我啊?” 敏夫伸出手。 “谢谢,我已经不要紧了。” 真棹穿上鞋子试图站起来,然而她的膝盖却毫无力气,旋即倒在敏夫的腕中。 “你不能勉强硬撑。” 真棹的头发就在眼前,散发出一种与香水不同的熟悉香味。 真棹倚着敏夫的手腕,缓缓步出。这时,远方传来第三次爆炸声。真棹吓了一跳,用力握紧敏夫的手。 回头一看,天边正涌起惊人的黑烟。浓烟和火焰远较之前炽烈。 “是瓦斯车起火了。” 真棹突然甩开敏夫的手。 “你要去哪里?” 敏夫不肯放开她。 “我丈夫在那边,我丈夫……” “你丈夫?” “我本来跟我丈夫一起坐在那辆车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身体好像撞到了什么,眼前就成了一片火海。我看到司机滚到车外,我 丈夫就打开车门把我推出来了。” “你不用担心。我冲过去的时候车内的座椅还没有起火,我相信他绝对有时间逃离。” 真棹的脚流着血。 “我担心的是你的伤势。” 敏夫硬是将真棹拉进医院。 候诊室里的两三个人,都用惊讶的表情看着他们,其中一个女人胸前抱着小狗。 “有急诊。附近发生车祸了。” 敏夫对护士小姐说。外面不断传来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警报声。 一踏入诊疗室,狗就狂吠不止,有一股和普通病房不同的消毒水气味。 医生是个长相温和的老人。真棹脱去大衣一看,大衣里层都被血染红了。医生用剪刀剪开丝袜,仔细检查伤口。在医生的吩咐下,护士小 姐利落的处理伤口。 “还有别的地方痛吗?” 真棹摇摇头。 “头部有没有撞到?” “不知道。”医生看了一下真棹的瞳孔和口腔。 “脚伤虽然出血很多,但伤口似乎很浅。你一定要再去找专门医生检查一下脑波。” 又有好几台车子鸣着警笛开过。真棹开始坐立不安:“拜托你。请你带我去找我丈夫?” “你本来跟你先生在一起吗?”医生看看敏夫。之前他大概把敏夫当成真棹的丈夫了。 “是的,我们坐在同一辆车上。” “你最好先躺着休息一下。” “我已经不要紧了,我担心我丈夫。”真棹拚命恳求。 这时电话响了。护士小姐接起电话答了几句,立刻转头看着敏夫。“请问你是胜先生吗?” “是的。”敏夫接过电话。 “你这个冒失鬼。”舞子怒吼着,“你不声不响的跑到哪里去了?真棹人怎么样?” “她正在接受治疗。” “伤势很重吗?” “不,幸好似乎不严重。” “她可以走路吗?” “可以。” “朋浩的伤势很严重。你立刻带她过来。我们在北野第一医院的外科。知道了吗?目前路上交通中断,你绕远路过来。马上过来。” “你真厉害,居然知道我在这里。” “我们刚才不是经过动物医院的招牌吗?而且你的车子又是开往那个方向。要猜你那点心思,简直是易如反掌。” 舞子粗鲁的挂上电话。 “我丈夫怎么了?” 真棹站起来。 “听说他已经被送往北野第一医院了。” “那我马上过去。” 真棹穿上沾着血的大衣。 “坐我的车子去吧。” 敏夫向医生问明去北野第一医院的路。 走到外面一看,人行道上已经挤满看热闹的人群,到处是消防车的警报声、警察管制交通的尖锐哨音,还有直升机的声音。 火势虽已逐渐减弱,不时仍有橙色的火焰从浓烟中冒出。 真棹当场呆然伫立,敏夫催促她上车,自己也上车发动了引擎。 “您姓胜是吧?” 真棹看着敏夫握着方向盘的手说。 “对,我叫做胜敏夫。” “没想到发生这种意外,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姓马割。” “马割……” 敏夫玩味着这个姓氏,覆诵了一遍。但真棹似乎误会了,看着敏夫的脸说:“我的名字叫做真棹。” 关于真棹这个男性化的名字,她既未解释也没有多加说明。 “可不可以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我应该好好向你道谢……” “用不着道谢。我最讨厌这种事了。” 本来是打算说些谦让的话,结果语气却不由得强硬起来。真棹就此静默不语。敏夫想,应该赶快找点话跟她说,可是心里越焦急就越想不 出该说什么。车子就这么沉默的抵达北野第一医院的玄关。 那是一栋白色两层楼的医院,不过内部似乎很深。真棹走上玄关的阶梯时,吃力的拖着受伤的脚。 在柜台报上名字后,护士小姐就带领他们上二楼。 “他的情况怎么样?” 敏夫问道。护士小姐一言不发。 舞子坐在二楼大厅的椅子上,看到敏夫立刻就站起来。 “如果有必要输血,就用我的血……” 真棹似乎在尽力保持镇定,但声音早已乱了方寸。 舞子走近敏夫,彷佛打算说什么,敏夫却装作没看见,迳自走过去。 护士小姐的目光停在真棹的脚上,但却丝毫没有放慢步伐。 她在二楼长长的走廊尽头停下,看到二人赶上来后才敲门。 房门立刻打开,戴着白口罩的医生出来了。 “这是伤者的家属。”护士小姐简短的说。 医生拿下口罩。敏夫说,这是伤者的妻子。 “很遗憾……他全身都受到烧伤。他从刚才就一直念着夫人的名字。你能及时赶来真是太好了。” 医生打开门,让二人进去。真棹已经不再惊慌,大概是理性战胜了情绪吧。 一眼即可看出,朋浩的状况很糟。他全身包着绷带,只露出一点点鼻子,罩着氧气面罩,输血瓶中冒着泡。上面有一个倒过来的A字。 “老公……” 真棹把脸贴近。朋浩似乎想伸出手腕,但他那只手因为要输血被固定住了。 朋浩彷佛拚命想说什么。 “我……无所谓。” 他扭动着脖子,试图用嘴推开面罩。 “可能要苦了你了,你要加油……” “我不在乎了。” 几乎完全听不清楚。真棹跪在床旁,把脸贴在朋浩的颊畔。 “你别管我……立刻出发……现在去的话……应该还赶得上飞机……” “可是……” 朋浩似乎不想听她这么说,拚命摇头。 “明天……按照计画,去见檀香山的卢哲福特·戴维斯先生……把MADOJO……交给他。” “你现在不要去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这件事很重要,你要立刻出发……把MADOJO……一定要……明天。” “我知道了。” 真棹像哄小孩似的,轻轻在朋浩耳边低语。 “我会照你的话去做的,你放心吧。你现在要安静的……” “你要立刻出发。” 朋浩依然不断嘱咐真棹不可以改变行程。 到最后他都没闭上眼睛,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真棹咬着唇,一直凝视着朋浩的脸。 过了十五分钟后,医生正式宣告朋浩死亡。 舞子满脸不悦的坐在二楼大厅的椅子上抽着烟。 “你在里面拖拖拉拉的搞什么?” 她一看到敏夫就说。 “朋浩死了。” “我知道。刚才我看到氧气输送器从朋浩的病房搬出来。不过话说回来,他死的还真不是时候。” 舞子对于朋浩的死,露出非常绝望的表情。 “撇开这个不谈,你这家伙倒是行动先于思考啊。” “我一直就是这样被教育的。” “原来如此,不过今后这样可行不通噢。” 敏夫凝重的点点头。 “车祸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这点连我也一头雾水。事发的前一刻,有很多人目击某样东西从天空掉下来。” “我也看到了。” “有人说是火球,也有人说是一团烟掉落。你看到的是什么?” “不知道,因为那时我正在注意前面的瓦斯车,如果勉强要说,好像是一团白烟吧。” “不管怎样,朋浩的车子被掉落的物体击中,这点应该是确定的。” “我实在没想到朋浩会受到那么重的伤。” 这点敏夫从刚才便耿耿于怀。 “是啊。连出租车的司机也只受到擦伤,平安的脱逃。追撞出租车的人也在自己的车子起火前就平安的逃离了。” “那怎么会这样呢?” “朋浩从车内逃出后,他所采取的行动只能说是自杀行为。” “宇内小姐,当时你看见了吗?” “嗯,我看得很清楚。朋浩从车内逃出来后,就立刻绕到车后,想要从撞得稀烂、半开的行李厢中,拿出自己的大皮箱。” “拿皮箱?” “对。他的大皮箱当时也已经裂开,里面的东西都要掉出来了,但朋浩还是拚命想拉出皮箱。就在这时候,出租车已经完全被火包围。拉 出大皮箱的朋浩突然跌倒在路上。或许是脚绊到了,也可能是用力过猛吧。一瞬间,他全身都着火了。” “人有可能在一瞬间全身着火吗?” “看那样子好像是引火上身。据我猜想,他的皮箱里可能放了什么装着油性液体的瓶子。跌倒的时候瓶子摔破了,里面的油泼到朋浩身上 ,结果就引燃了车子的火。” “那个大皮箱里显然放了很重要的东西。” “我想也是。不过,那个大皮箱也完全烧毁了。” 然而,一般人出国旅行时会随身带着油瓶吗?对了,他没把出国旅行的事告诉舞子。 “宇内小姐你说得没错,他们好像正要去檀香山。” “是真棹告诉你的吗?” “她说他们要先去夏威夷,然后经过洛杉矶、佛罗里达,两周后抵达波士顿。” 舞子一直瞪着天花板。 “——对了,我想起来了。波士顿在十一月要举办一场国际玩具展,来自各国的参展业者有一百多家,世界各地的采购和相关业者超过一 万人,报纸上是这样写的。” “他们两个本来预定参加那个国际玩具展吗?” “对,虽然早了一点,不过大概是像真棹说的,顺便来个海外旅行吧。” “向日葵工艺也有做出口吗?” “日本玩具产量的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出口到国外呢。” 舞子顽皮的看着敏夫说:“你猜占全世界玩具出口额第一位的是哪个国家?” 敏夫一时之间毫无头绪。 “就是日本。这也是福长先生告诉我的,说到出口的历史,还真是出人意外的早呢。明治(1868~1912)初年,就已经开始透过横滨的外国 商馆出口玩具了。世界大战爆发前,玩具占日本总贸易额的第四位,被列为重要输出品。日本的玩具广受欢迎,主要是靠着精巧的技术、有趣 的创意,当然最重要的是价钱便宜。战后玩具业也立刻就复苏了。对人类来说,玩具似乎是不可或缺的。业者利用美军丢弃的空罐,把它敲平 当作材料,做出了玩具小汽车。你知道吗?” “不知道。” “出口的复苏也很快。借着改良摩擦力(friction)玩具,日本玩具再次变成全球出口第一位。” “摩擦力玩具?” “就是不用发条就能跑的车子。你想想看,不是有那种先让车轮空转几圈,然后一放手就能跑很远的小汽车吗?这是因为在车子内部,装 着被称为Flywheel的弹力轮。先让车轮在地上摩擦后,弹力轮就会急速回转。利用这种弹力轮的惯性,车子就可以跑得相当远。据说最早的雏 形,是在明治初期由平民街的工匠想出来的。以这种摩擦力玩具做先锋,出口额一路往上攀升。到了昭和三十六年,出口额已逼近三百亿,成 长为世界第一位。” “向日葵工艺出口的是什么样的玩具呢?” “最赚钱的好像就是我刚才给你看的喀搭喀搭鸟,其他的也是类似的小玩意。但企图做大型玩具的向日葵工艺,却因为太空赛车失败了。 ” 敏夫想起朋浩临死前的样子。他虽然性命垂危,还是执拗的命令真棹,要把MADOJO这种东西,交给一个外国人。MADOJO该不会是什么玩具 的名称吧? “在国际玩具展上,会展出各式各样的新产品吧。” “那当然。买家必然会瞪大眼睛,搜购最优秀的商品。如果能在国际玩具展上拿个冠军,公司一定会大赚一笔。” 敏夫把朋浩临终的情形告诉舞子。 “MADOJO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说不定那玩意就放在他的大皮箱里。” 舞子又抬头看着天花板。然后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刑警说想找你问话。” “刑警?” “就是榎木町分局交通课的刑警。他说想问你车祸当时的情形。” “宇内小姐你呢?” “我可不想去。就假装我不在车上吧。你只要去露个脸就行了,不会耽搁太久的。” 这时,真棹朝着大厅走来。舞子注意到她的身影,说声:“我的事还不能说出来噢。”就匆匆离开敏夫身边。 真棹环视大厅,找到敏夫后,就走到他身边。她的一只脚还是跛着。真棹对着敏夫鞠了一个躬。 “今天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 敏夫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好。除了老套的说句“请节哀顺变”,似乎没别的可说。敏夫从口袋掏出记事本,匆匆写下几个字,撕下 那一页交给真棹。 “这是我的地址。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不需要你道什么谢。” “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 真棹小心的收下纸片。 “你还是要去檀香山吗?” “不去了。” 真棹肯定的说。舞子背对着他们,显然是竖着耳朵在听二人的对话。 “我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丈夫不管。” “你先生的语气好像很坚决。” “他平常从来不会那样说话,一定是已经神智不清了吧。至于戴维斯先生那边,我已经吩咐公司的人打电话跟他联络了。” 他还有好多话想问真棹,但那些事不是一个偶然开车经过的陌生人该知道的。 “马割太太……你也要保重身体。” “谢谢。” 真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那我就失陪了。” 看着真棹跛着脚离去的背影,令人不由得心痛。敏夫恍惚的目送着真棹走远。 “灾难这种东西,总是在一瞬间降临。” 敏夫回过神来,才发现舞子也注视着真棹的背影。 “现在朋浩死了,真棹不知道会不会嫁给宗儿?” 舞子这句话,在死者面前显然极为不敬。 “她根本就不爱宗儿。” “噢?真的吗?” 舞子似乎对敏夫的激烈反应很惊讶。 “我必须多知道一点马割家的事。幸好你已经和真棹认识了。我希望你再和她混熟一点。装做爱上她也是不坏的主意噢。” 敏夫假装没听见最后一句话。 由敏夫开车,二人抵达了榎木町分局。敏夫一个人下车,车子由舞子开走了。敏夫看着舞子的车子离去,忽然想起真棹那个长方形皮包还 放在后座。 第四章 甜甜圈时钟 警局还留着刚粉刷过的油漆味,是一栋崭新洁净的建筑物。要是没有穿着制服的警官,简直就像是一家业绩不错又很有效率的企业办公室 。 敏夫将来意告知接待的女警后,就被带往一角。桌上摊着图表,穿着西装的男人正在专心写着什么。女警告诉他敏夫来访,男人便站起身 ,拉过一张不锈钢椅子,请敏夫坐下。 “让你特地跑一趟,真是辛苦你了。我是负责调查这次车祸的人。” 男人的脸很宽,一张开嘴就露出满嘴白牙,可惜牙齿长得歪七扭八。 刑警公式化的问明敏夫的姓氏和住址。当敏夫回答目前没有职业时,刑警抬起眼看了他一下。 “因为这场车祸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尽量多听听大家的意见。” 桌上摊着的是车祸现场图。最前面的两辆车,被画成追撞状态,隔了一辆车,又画了一辆大车。应该是那辆瓦斯车吧。 “你的车是在这里吧。” 刑警用铅笔尖点出瓦斯车后面的那辆车。 “是的。” “那就请你尽可能的详细说明车祸前后的情形。” 敏夫把自己看到的事说出。 图上加画了真棹扑倒的位置。对面画了一个被涂成一团黑的人形。那一定是朋浩。 “这个人呢?” 敏夫指着图上黑色的人形。 “刚才我们接到通知。说他已经死了。真是可怜啊。” “他没来得及逃走吗?”敏夫说。 “当时他好像试图从车子的行李厢拿出自己的行李。好几个目击者都说,他的行李里好像装着油性物品,摔倒的时候油泼到身上,结果就 引火上身。这个人是玩具业者。据我们向公司询问的结果,他们的确有制造这种玩具,听说叫做什么甜甜圈时钟。” “甜甜圈时钟?” 敏夫头一次听说这种名字。 “那是什么样的玩具我就不知道了,这是别的刑警负责调查的。现场遗落的玻璃碎片已经收集起来交给鉴识课的人了。——对了,” 刑警突然换个口气,看着敏夫,眼中露出猜疑之色。 “你的车子停在分局的停车场吗?” “没有,我没开车来。” “你没开车来?那车子放在哪里?” 敏夫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看你不是放在别的地方吧。你的车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吧。” “这点应该不重要吧。” 这句话似乎证明了刑警的猜测。刑警威吓的挺起胸。 “你们从马割夫妻出门的时候,就开始跟踪了吧。” “没有那回事。” “出租车的司机已经告诉我了。当时他还提醒马割夫妇注意,有一辆可疑的车子在跟综。听说你和一个胖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显然想躲 避检警单位的讯问。她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是那个女人把那辆车开走了吧。” “不知道,这个应该和车祸没有任何关系吧。” “把你的驾照给我看看。” 敏夫觉得如果不答应,对方只怕更要追问舞子的事,便将驾照取出。刑警打开驾照。一张名片从里面掉落。刑警拾起名片。 “宇内舞子?胖女人就是她吧。” 刑警瞪着名片上的字,然后搬过电话,开始拨事务所的电话号码。 “啊,请问是宇内经济研究会吗?” “是的。”传来西木大楼的黑泽的声音。舞子当然不在事务所。 刑警把名片翻过来,开始拨舞子家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声响了很久。舞子也没回家。 刑警捏着名片把玩了一阵子,又开始拨起内线的号码。 “哎,我是交通课的京堂。我想请问一下,两三年前退休的横沼刑警你认识吧。你知道横沼刑警现在的公司电话几号吗?好,对不起,耽 误你的时间。” 京堂等了一会儿,开始用铅笔写字。他向对方道谢挂上电话后,又重新拨号。 “呃,请问是大东征信社吧。我是榎木町分局交通课的人,我姓京堂……啊,你是藤冈兄啊,好久不见。” 他和对方寒暄了一阵子后问:“请问宇内小姐在那边吗?啊,那真是太好了。” 舞子的大嗓门立刻在话筒那端响起。 “你还真厉害,居然知道我在这里。” “我的直觉很准吧,你听起来好像过得不错嘛。” 京堂刑警的脸色不觉缓和下来。 “你老公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 “对了,有个叫做胜敏夫的小伙子在这里,他是你的人吧。” “哎呀,他说出来了?” “不,他的嘴巴很紧。这点我倒挺佩服的。只不过,你的名片从他的驾照里掉出来了。你最好提醒他小心点。对了,你为什么要逃走?” “这个……你应该知道啊。” “原来舞子也有弱点啊。” “开玩笑!” “对了,你在跟踪马割夫妻吧。” “被你发现了?” “是出租车的司机这么说的。那是怎么回事?” “这中间有点复杂,不过应该和车祸无关吧?” “就算没关系我也要问你。” “京堂先生,你没有换单位吧?” “对呀。” “那你干什么非要打破沙锅追问这种不相干的事呢?” “不方便说吗?” “你果然没有变。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不过在电话里不好说?我明天过去找你。” “你可别多心。因为这场车祸实在太奇怪了,所以我也想听听你的感想。” “车祸发生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啊,看来好像是陨石坠落造成的。” “陨石?” “对,就是流星。大部分流星还没抵达地面就会被大气汽化了,可是有时也会没有烧尽就掉到地面。这就是所谓的陨石。详细情况目前还 不清楚,不过有人说是人造卫星的零件。此外,也有人说是喷射机从上空洒落的水滴,结冰形成的东西。现在专家正在进行调查。” “陨石会这么巧砸在车子上吗?” “不管怎样,这真是一场无妄之灾。那我们明天见。” “等一下,请你叫胜敏夫听电话。” 京堂刑警把电话递给敏夫。 “对不起。” “没关系。其实你也用不着那样守口如瓶。对了,车上放了一个皮包,是真棹的吗?” “是的……我忘记交给她了。” “小胜,你有黑领带吗?” “我有。” “那你明天记得带来,别忘了噢。明天晚上要替朋浩守灵。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 “十点来上班,可以吧。” 敏夫放下电话,向京堂刑警道谢。 “你们的工作好像很忙。” “好像是。” “你什么时候进公司的?” “今天。” “今天?这样啊。你们公司是租人家桌子吗?” “是的。” “舞子也真辛苦。不过那或许本来就适合她的个性吧。”京堂刑警的表情突然变得很遥远。 “宇内小姐以前也是警官吗?” 敏夫想起在香波馆对女服务生亮出黑手册的舞子。 “是的。实在很可惜,不过也没办法。” “她为什么会辞职?” “这个我不方便说,你最好也不要问舞子。如果你真想知道,就去图书馆,找找去年十二月的报纸。我记得是登在第三版……” 榎木町图书馆就在警局附近。 敏夫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来过图书馆了。把原委告诉馆员后,馆员立刻取出厚厚一叠报纸的缩印版。敏夫拿到阅览室逐页翻阅。 他从十二月一日的报纸开始仔细搜寻可能和舞子有关的报导。铅字过于细小,害他不得不时时看着远方,休息一下眼睛。翻到十二月中旬 附近,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篇小小的报导上。 “女警一时大意”——标题是这样的。 十六日下午三点左右,在小森市榎木町路边管理交通的榎木町交通课巡查队长宇内舞子,偶然拦下了一辆在禁止区右转的自用车。没想到 该车的驾驶人,突然往宇内巡查的手里塞了七张万元大钞就逃走了。有目击者检举宇内巡查意图将钞票放入自己的口袋,警察当局立刻派出警 车,以收贿、放纵犯人的现行犯名义,将宇内带回警局。根据该分局局长表示,宇内巡查并无收贿之意,只是为了追捕逃走的车子,暂时将钞 票放入口袋。但她也承认心中多少有些迟疑,对于发生这种令市民存疑的行为,深表遗憾…… 敏夫看完之后,觉得这实在不像舞子的作风。不管怎么样,她也不可能把那种钱放进口袋。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缘故。 敏夫把缩印版还给馆员走出图书馆。天空染成美丽的橙红色,好久没看黄昏的晚霞了。 敏夫看看表。因为他觉得有必要去百货公司,亲眼看看甜甜圈时钟的样子。他有好多年没去过百货公司的玩具卖场了,今天真是个怪事特 别多的日子。 有几个顾客驻足围观,彷佛被吸住似的动也不动,甚至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即使杂处在众多玩具中,甜甜圈时钟仍绽放着一种异彩。 那是一个大约四十公分高的圆筒。两头胖中央细,形状像个沙漏。如果是沙漏,上面的沙会向下掉落,可是这个甜甜圈时钟,似乎是下面 的深红色液体会通过中央狭窄处,往上浮起。这种漂浮法倒是挺奇异的。 首先,聚集在玻璃圆筒下方的红色物体,会静静的浮向中央狭窄处。起初只有豆粒大小,逐渐成长为鸟蛋大。如果把水龙头滴下的水滴倒 过来看,大概就是这副光景吧。变成鸟蛋大的红球,在一瞬间冲过中央窄管,缓缓上浮。但一转眼却整个开始晃动,逐渐呈水平扩散,开始变 为圆盘状。最后变薄的中央开了一个洞,整个就变成漂亮的甜甜圈形状。红色的甜甜圈在玻璃圆筒中缓缓上浮,最后碰到顶端堆积的红色物体 ,立时破碎消失。在这之间,中央窄管处已经又浮现了新的红球…… “——下面的红色物体通过窄管,全部抵达顶端,正好需要十五分钟。一个甜甜圈从诞生到消失的时间,则正好是一分钟……” 年轻的女店员得意的说明着。 圆筒下方的红色物体完全消失后,女店员就把圆筒倒过来。于是圆筒又开始产生无数的甜甜圈。 “这上面写说请勿直接曝晒在阳光下,这表示,会有危险罗?” 中年男子向女店员问道。这个客人大概看到了甜甜圈时钟上贴的小标签。 “不,在一般情况下就算照到阳光也没有危险。不过,由于内部使用特殊的油性液体,所以最好不要在异常高温下使用。这个注意事项, 只是制造商为了安全起见,所做的对外提醒。” 女店员的口气似乎对贴上标签的制造商心怀不满。 “原来如此,原来是用了油啊。” 顾客很佩服的说。女店员为了吸引这个顾客,开始讲解甜甜圈时钟的构造。 “您说的没错。这个玻璃筒看起来是透明的,其实里面装满了具有特别表面张力的透明油。接着请看这个红色甜甜圈,这也是特殊液体, 只是被染成红色。这两种液体不会混合。” 店员拿起甜甜圈时钟,像摇鹦尾酒似的用两手大力摇晃。红色液体被摇散,整个圆筒变成粉红色。店员看了之后,静静的将它放回玻璃柜 上。圆筒又从下方开始恢复澄澈,最后又完全分成红色液体和透明液体,然后时钟再度开始制造红色甜甜圈。 “——这两种液体在比重上有微妙的不同。红色液体的比重稍微轻一点。还有,请您仔细观察红球从窄管冲出的那一瞬间……您瞧,冲出 时的后坐力使得红球下方略为凹陷,对不对?这股弹力传达到整颗球上,就让它变成美丽的甜甜圈形状了。一定要液体的表面张力、圆筒腰部 的大小、地球的重力等要素保持微妙的均衡下,才能做出这种形状。” 就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夺走马割朋浩生命的甜甜圈时钟。它那彷佛有生命似的动作,深深打动了敏夫的心。 玻璃筒中半透明的深红色,早已不是现实中的颜色。液体逐渐变成像个橡皮球。成熟的球体从窄管冲出时,那种年轻的弹力。还有变化成 甜甜圈的动作过程,也好似蛹蜕变成蝴蝶时的那种颤抖。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贩卖的?” 敏夫试着询问女店员。 “从前年开始的。也有出口到国外,广受各界好评。” 他本来猜想朋浩冒着生命危险从起火的车中取出的,会不会就是这个时钟。可是如果从前年就开始贩卖了,那就不可能是要送去参加国际 玩具展的玩具。 “有没有一种叫做MADOJO的玩具?” “MADOJO?” 女店员一脸不解的看着敏夫。 “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刚才的客人掏出了钱包。趁着这个机会,敏夫离开了卖场。 店内的广播宣告着六点即将打烊,不过美食街营业到九点为止。听了之后,敏夫微微觉得有点饿。仔细想想,从早上踏出家门到现在为止 ,他只在香波馆喝过几瓶啤酒。 顶楼美食街的窗子可以俯瞰街上的夜景,路上唯有车灯流动着。 敏夫在吃饭之前,先叫了一杯生啤酒。这是唯一容许的奢侈。 ——干杯。 他在心中说。算是替自己庆祝就任。啤酒略带苦涩,似乎正符合他现在的心境。 舞子、真棹、朋浩、宗儿、京堂刑警——今天一天着实认识了不少人。还有西木大楼、香波馆、北野第一医院、榎木町警局、图书馆、百 货公司……。对于之前每天往返于住处和拳击馆的敏夫来说,一时之间似乎经历了太多事。 但只有一件事令他难以释怀。那就是舞子。在报上看到舞子的事情后,他实在无法理解。吃完饭后,啤酒带来的醉意,使他的思绪离不开 舞子。 ——干脆去她家把事情问个清楚吧。 敏夫站起来。——你是个行动先于思考的人。敏夫想起舞子批评他的话。但是现在去找舞子,他有一个很正当的理由——他看过甜甜圈时 钟后的报告。敏夫走出百货公司,沿着日暮的街道,朝着私铁车站走去。 那是一栋老旧的市民住宅。阶梯下弃置着几辆三轮车,从各间屋子传来电视机的声音。 舞子的家位于四楼的角落,透过黄色的窗帘可以看见窗口的灯光。 敏夫环视着入口处成排的信箱。在宇内省三这个信箱口,插着今天的晚报。 敏夫正要走上楼梯时,从上面传来有人下楼的脚步声。缓慢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小而坚硬的声音。敏夫尚在犹豫之际,一个黑影已经弯过一 楼的转角处出现了。那是一个表情严肃的男人,留着过长的头发,未刮的胡须。男人的身体像虾米般弓着,从宇内省三的信箱抽出晚报,然后 又倚着拐杖,缓缓走上楼梯。 看着这个应该就是宇内省三的男人,敏夫原本打算去见舞子,质问那个事件的念头,突然急速的消失了。 敏夫离开公寓,仰望着天空。星光稀疏微弱,似乎三两下就能数完了。这时,他觉得眼角彷佛划过一颗小小的流星。 敏夫一边走,一边想象着自己置身在灿然降临的流星雨中,会是什么情景。 第五章 八幡不倒翁 舞子一出现在事务所,就把屋内凝滞的空气都吹跑了。 舞子穿着黑色套装,围着红色丝巾。由于穿了一身黑,身体线条看起来修长不少,红丝巾也很适合她。舞子看到敏夫只说了一声嗨,立刻 去找正在看报的福长说话。 “真的会有陨石砸到车子这种事吗?” 这场车祸早已经过各方大肆报导。许多科学专家也加入车祸的调查。结果断定,造成朋浩车子起火的原因,的确就是陨石。现场也收集到 重达十三公斤,直径二十公分大的石铁陨石。 “陨石就是流星燃烧后的残渣,对不对?” “你说流星燃烧那可就错了。” 福长把报纸放在桌上说。 “太阳系有无数的固体物质,都围绕着太阳运行。当他们接触到地球时,就会被地球的引力吸引。物体的来势加快,以每秒数十公里的速 度冲入空气中,所以等于在一瞬间加上数千度的摩擦热力,一下子就变成气体了。这叫做蒸散。这种高温气体会释出光芒。这和起火燃烧的原 理不同。” “去乡下的时候,常常在晴朗的夜空看到流星耶。” “宇内小姐,你猜一天有多少流星飞过?” “一小时两三个吧?” “对,不过这只是肉眼所能看到的。在地球上空,如果把肉眼看不见的流星也算进去,一天之中飞来地球的流星,超过了数十亿个。” “数十亿——这么多?” 敏夫也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没错。像这种流星不会消失,他们只是像尘土般不断落到地上。因此地球的质量每年都不断增加,约四百万吨。还有人计算过,地球诞 生以来堆积的流星尘数量,已经可以覆盖地表三公尺了。” “这么说,也有很多流星变成陨石坠落到地上来罗。” “这倒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多。构成流星的物质几乎都只有米粒大,像方糖那样就算是很大的了。刚才我也说过,这玩意一进入空气中就会 立刻蒸散。偶尔也会有较大的物质,变成陨石掉落地面,不过数目极少,据说一年顶多只有五百个。” “这样还有五百个?” “地球的三分之二是海洋,所以掉到地上的大概只有一百五十个吧。如果要算出确定数目,可能比这个更少。” “其中也有相当大的陨石吧。” “对。最大的陨石是在西南非发现的霍巴(Hoba)陨石,重量高达六十九吨,可说是相当惊人。至于日本国内,在一八八五年于大津市发现 的田上陨石,有一百七十四公斤,算是最大的。最近的话,在一九七五年某日的傍晚七点,曾经有人目击比满月大上数倍的火球,掉进濑户内 海。如果找到了,那应该是吨级的大陨石,已经先替它取了名字叫做高见岛冲陨石,目前还在搜查当中。” “这种东西要是掉到大都市,就会造成大灾害了。” “如果砸到石油储油槽或是新干线列车,那绝对会是重大事故。不过幸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这样的惨剧。不过这也不能说绝对不会发 生。据说以前义大利的僧侣就曾经被陨石击中当场死亡。一九五四年掉落在美国阿拉巴马州的陨石,也砸穿了民宅的屋顶,使屋内的女性受伤 。掉落在歧阜的笠松陨石,也把民宅屋顶整个掀翻了。这次的车祸也一样,都应该说是奇祸中的奇祸吧。” “被陨石打到的人,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吧。” 福长呵呵笑了。彷佛在说,如果说到做坏事,那我也有份噢。 “这次遭到意外的那个人,他的公司叫做向日葵工艺,那是什么样的公司?” 舞子故作不知的问道。福长略带得意的眯起眼睛。 “是玩具制造业。我以前曾经在玩具业界杂志混过,对玩具业的圈子很熟。” “你对每一行都很熟。” 舞子趁机捧他一句。 “我也没那么厉害啦,不过这家向日葵工艺,虽然不是大公司,历史却相当悠久。也算是老店吧。马割家搬至横滨,在农忙之馀夫妻俩开 始制造小人偶,是从嘉永(1848~1858)末年开始的。这个人叫做马割作藏,他老婆是横滨本地人,作藏是哪里人我就不知道了。马割家似乎是 刻意隐瞒这一点。我因为编辑业界名册的关系,所以记得很清楚,创立向日葵工艺的是作藏的儿子马割东吉,后来他改名自称蓬堂。不过,之 前他父亲作藏只是鹤寿堂这家小玩具店的老板,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你是说,向日葵工艺不希望大家知道它的前身是鹤寿堂吗?” “也不能这么说,实际情况我也不清楚。企图隐瞒作藏来历的,似乎是作藏本人和他儿子蓬堂。据我猜想,作藏可能是哪个藩主的下级武 士,因为某种纰漏被赶出藩城,才会搬来妻子的故乡。原因大概是什么不名誉的事吧。作藏来到妻子的故乡,就在妻子娘家附近,为了糊口开 始做起玩具。” “堂堂一个武士做玩具?” “一般人常会觉得很意外,其实武士和玩具的因缘还相当深呢。仙台的乡土玩具中,有一种堤人偶。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是东北地方相当具有代表性的陶器。它那种充分反映东北的风土人情,带着哀愁的美感,深受人偶爱好家的重视。这种人偶起初是下 级步兵当做副业而起的。堤这个地方,正好位于陆羽街道的要冲。伊达家在这里部署了步兵营。步兵的俸禄很少。如果不从事副业,根本无法 生活,于是便和当地陶匠一起作出了堤人偶。这种例子还有别的。明治维新来临,新政府诞生后,产生更多穷困的武士。明治初年,那些武士 早已开始靠典当维生。如果要典当,你猜他们首先会卖什么?” “应该是——奢侈品吧。” “对,据说当时平民区大街上摆满了武士夫人的嫁妆,如高价的雏人偶(注:女童节时装饰的小型人偶)等等。有奢侈品可卖算是好的,很 多下级武士连可典当的东西都没有,所以便开始做玩具。在名古屋,还有名古屋土人偶这种乡土玩具。” “那也是武士创出来的吗?” “对。尾张德川藩的武士们失去职业,就开始学习京都伏见人偶(注:京都伏见区生产的土偶,堪称日本土偶的代表)的技术。种类繁多, 包括了雏人偶和戏偶、装饰马及土铃等等。在明治末期达到最颠峰,不过最近好像做的人越来越少了。至于关东地区的人偶,要数琦玉县的岩 衬最有名。” “这个我就知道了。雏人偶大部分都是岩衬生产的,对吧。” “岩衬人偶会发展到现在这么繁荣的地步,多少也是由于明治维新的关系。大仓留次郎这个人本来也是武士,后来得罪了藩主出亡江户, 才开始涉足人偶制造业。这时明治维新开始,他听说官兵来袭,就跑到岩衬避难。当时岩衬早已在制造人偶。这个地方位于日光街道的要道上 ,日光东照宫完工后,工匠们就留在岩衬定居,开始制造人偶,所以才兴起了人偶制造业。据说大仓留次郎便留在当地,教导大家制作人偶衣 裳的技术。今天,他被视为岩衬人偶的大功臣,永流青史。” “没想到时代的变革,竟然意外的创造出玩具。” “有意思的是,后来世界大战时也是一样。当时有许多工匠被疏散到岩衬。他们和岩衬当地人被征调到军需品工厂劳动。这可说是岩衬人 偶业的运气。战争结束后,人偶师们重操旧业,岩衬的人偶制造技术,就此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历史是会不断重演的。” “说到没落的武士创造的玩具,还有一样不能不提,就是金助毽。大一点的毽子,有六七十公分。那当然不是拿在手上玩的,而是用来当 作女童节的装饰用品。用红白丝绢缝合,上面用金银绣线绣上牡丹、狮子、皇室车驾、松竹梅等等图案。我想应该是布毽类中最豪华的了。这 种毽子也是鹿儿岛下级武士家中的妇女做的手工副业。女童节即将来临前,这些妇女就用紫色御高祖头巾蒙着脸,沿街叫卖金助毽,这已经成 了当地的名产。” “这简直是拍成戏剧的好题材。” “应该可以入画吧。有一天,有位太太在路上被人叫住,她抬头一看对方,你猜怎么着,原来是年轻时的情人,现在成了商家的老板。当 初被迫嫁给武士,没想到丈夫因为废藩失去俸禄,自己只好这样沿街叫卖布毽。虽说世事难料,这种重逢也未免太难堪了……” “武士们发明的玩具,还有别的吗?” 舞子打断他的话。因为福长越扯越远了。 “嗯,还多的是。山形地区的板狮子(注:木制狮子),就是座内藩的武士发明的。四国的高松张子(注:纸偶玩具),是高松藩的家臣棍川 正吉创始的。松江藩则有大姐儿(注:和纸做的纸娃娃),富山藩有土偶……” “那马割作藏呢?” “噢,我差点忘了。嘉永末年,作藏搬到大绳定居,在农忙之馀开始制造小玩具。作藏似乎懂得金属加工的技术。起初他接一些金饰师傅 发下的工作,制造神乐铃(注:跳祭神之舞时所用的铃)和铁的琶琶笛。” “琶琶笛是什么东西?” “那是高约十公分的铁制玩具。头上是个圈圈,身体是一根铁丝,还有两只脚。只要把圈圈含在嘴里,用手指去弹铁丝,就会发出啪迸的 声音。在文政年间(1818~1830)大为流行,不管大人小孩都爱玩。之后还出现了给大人用的高级银制品,有段时间曾遭到禁止。到了明治时代 (1868~1912),仍被当作儿童玩具继续生产。” “以前还有这么不可思议的玩具啊。” “对,这种玩具吸引了横滨的外国人。尤其是充满异国情调、制作精巧的日本玩具,据说特别吸引外国商馆注目。玩具出口就是这样跨出 第一步的。据说竹蜻蜓、水中花(注:将藤茎或木芯着色后压缩而成,一放入水中即会浮现美丽的花鸟人物)、小伞等等,是最早出口的商品。 作藏也在这股风潮中自立门户,开了鹤寿堂这家店。他卖的主要商品是不倒翁、玩具啄木鸟、七巧板等等。一部分被向日葵工艺原封不动的仿 制,甚至到现在还在制造。鹤寿堂的玩具都是小东西,不过品质极佳。利用发条弹力制造啄木鸟,把镀金技术用在玩具制造上,据说都是鹤寿 堂最先开始的。向日葵工艺到现在还有镀金工厂。” “啄木鸟?现在他们有卖喀搭喀搭鸟这种玩具。” “那就是根据啄木鸟改良的。本来不是用什么沙子,只有弹簧片而已。这个玩具,据说是现在的向日葵工艺董事长马割铁马,改良创意后 让它复活的。” “马割铁马是蓬堂的孙子吧。” “对,在谈他之前,我们应该先从作藏的儿子东吉开始说起,因为这个东吉是向日葵工艺的创始人。刚才我也说过了,东吉后来自号蓬堂 。这个蓬堂可说是一代奇人,一生留下了许多奇行。蓬堂基本上是个非常讨厌玩具的人。” “玩具商居然讨厌玩具,那不是惨了吗?” “蓬堂才不会为这种事伤脑筋。他从小就是贫穷父亲的得力助手,乖乖听命做玩具。对他来说,玩具是痛苦的象征。就是因为他有这种经 验,所以才会变得讨厌玩具。” “那他对玩具业并不热心罗?” “相对的,他涉足黑市交易,据说赚了不少钱。” “黑市?” “就是当时在墨西哥铸造的银币,由于品质低劣,幕府为了对抗,又铸造了和洋银同质的安政一分银。这种劣质的墨西哥银币被称为黑银 。黑市就是指横滨的黑银拍卖市场。蓬堂似乎很有做投机生意的天分。据说他的奇行之一,就是把这样赚来的钱全换成天保钱,装在坛子里。 ” “你说的天保钱,是那种椭圆形的大铜钱吗?” “对,就是天保六年初次铸造的天保通宝,一百文可以换一枚天保钱,可是到了明治初期,只能当作八匣用。就因为还不到一钱,所以人 们就把不中用的人叫做天保钱。换言之,蓬堂不是真的在存这种天保钱,而是做了太多足以被称为天保钱的行为。其中之一,就是在大绳当地 建了一座荒唐的屋子。那座建筑物既不是西式风格,也非日式或中式风格,品味简直怪异得难以形容,所以当地的人都把它称作怪屋。” “怪屋啊……” “他们在背地里都叫蓬堂老怪物,所以老怪物盖的房子就叫做怪屋喽。那栋房子还在大绳,现在应该是铁马在住。不过,就某种角度来说 ,也可以说蓬堂很适合做玩具这一行。简单的说,你只要看战后呼拉圈和抱抱娃娃(注:塑胶制的小黑人娃娃)那股疯狂流行也知道,玩具业的 投机性相当强。蓬堂就很善于抓住这种投机性。到了大正时期,发条玩具大为盛行,缔造了破纪录的出口成长额。售价一美元,俗称Onedollar 的玩具,变成出口的主力。着名的德国莱尔尼尔玩具火车,在当时一台就要一千日圆,你可以想见日本玩具有多便宜了。蓬堂就是成功抓住了 这股风潮,要不然他哪有能力随意去盖那种怪屋。” “蓬堂有小孩吗?” “有一个儿子叫做座一郎,后来继承了向日葵工艺,可是经营得不像蓬堂那么好。向日葵工艺向来是照蓬堂一个人的意思经营,所以蓬堂 死了以后,座一郎必定束手无策。另一方面,进入昭和以后,玩具业也逐渐复苏,应用腊烛产生的碰碰丸、靠发条走路的企鹅、会翻身的老鼠 ,跳来跳去的小鸡等杰作相继登场,大量出口供欧美耶诞节及复活节之用。结果向日葵工艺却还在慢条斯理的做着旧时代的玩具。座一郎很早 就抽手,把向日葵工艺交给两个年轻的儿子掌管。那就是马割铁马和龙吉这两兄弟。” “也就是现在的董事长罗。” “对,这两人既有才干,也很努力工作,可惜时代不对。尤其是昭和十三年,内销的铜、黄铜、钢铁制玩具遭到禁止,成为一大打击。出 口额也滑落到一半以下,可说是相当惨。最后陀螺也被陶制品取代,玻璃纸制的气球也改为纸做的,就连橡皮球都消失了。兄弟两人被征调到 军用品工厂,一直到战争结束为止。” “战后,玩具业的复苏不是很快吗?” “对,但是出口不见得顺利。由于汇率的变动,和劣质玩具引起的问题,中间的过程十分曲折。向日葵工艺的第一个畅销商品是喀搭喀搭 鸟,据说是铁马的点子。在那前后,弟弟龙吉病死了。龙吉有一个独生子,就是这次惨遭横祸的朋浩。” “福长先生的博学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因为我以前常跑铁马那里嘛。” 福长微微一笑。 “唉,他是个老顽固,死也不肯答应接受我的采访,所以我拚命想找出他的弱点。” “结果找到弱点了吗?” “没有,结果还是我输了。他没有露出任何弱点或把柄。我算是上了一课。” 舞子带敏夫去宇内经济研究会的母公司。 公司位于开车约需三十分钟的商店街上,一楼是中国餐馆。大楼的规模和西木大楼几乎一样,但是大东征信社占了整个四楼楼层。四、五 个男人正在工作。舞子绕过桌子一一向众人介绍敏夫。每个人的年纪都已介于五、六十岁之间,但丝毫未减那种大男人的粗犷气息。 舞子最后把敏夫带到坐在最后面的白发男人面前。那是大东征信社的横沼社长。 横沼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敏夫。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敏夫不大想提起过去的事。他正在努力勉强自己忘记。 “他是拳击手。”舞子代他回答。 “噢……”横沼重新审视敏夫,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即使不问,他似乎也都理解了。 “你们谁比较强?”横沼来回看着二人。 “别开玩笑了。”舞子笑了。 “舞子以前是柔道三段吧?” “别在这种地方扯这个了。” “对了,昨天交通课的京堂刑警好像打过电话来是吗?他有什么事?” “他知道我在跟踪马割朋浩的事了。” “这跟那场车祸没关系吧。” “对。不过,京堂先生还是一样罗唆。我也有话想跟他说,所以我打算待会去找他。” “是吗?见到他替我向他问好。” 走出大东征信社,已经是中午了。 舞子说要吃午饭,就冲进附近的小餐馆。 “吃咖哩饭,可以吧。” 和昨天在咖啡店里的口气一样。敏夫点点头,舞子却露出不满的表情。 “你应该养成习惯,清楚说出自己的喜好才行。” 敏夫苦笑一下,说他想吃猪排饭。 “这样就对了。” 舞子大声的点了餐,便打开皮包,取出小人偶。 “这是放在真棹皮包里的。” “你打开她的皮包看过了?” 敏夫对舞子的行为感到不快。 “对呀。真棹的皮包里还有可以从药局买到安眠药的处方笺。其他的全是些女人常用的玩意,唯有这个人偶很希奇,所以我就拿来了。那 个叫什么MADOJO的玩具,八成就是这个吧。” 舞子把人偶递给敏夫。虽然擅自拿真棹的东西令他心虚,但MADOJO这个字眼却勾起了他的好奇。 那是个高约十五公分左右的洋娃娃。眼睛大大的,脸颊圆圆的,一脸天真无邪的表情。金发垂至两肩,穿着红洋装和红鞋。乍看之下,似 乎是到处可见的那种洋娃娃。敏夫一脸疑惑的看着洋娃娃,这时舞子说:“它背上有个按钮,你按按看。” 敏夫在洋娃娃的背上搜寻。正如舞子所言,背部的衣服下面的确摸到一个小小的突起。敏夫用力按下那个按钮。 喀擦一声响起的同时,洋娃娃的头突然转向背后。有一种洋娃娃会左右摇头撒娇,这个也属于那一类吧。但如果真是那样,头整个转到背 后的样子未免太怪异了。敏夫又按了一次背上的按钮。 同样的喀擦一声,这次洋娃娃把头抬起来了。敏夫看到那张脸,差点吓得把洋娃娃掉到地上。他看到洋娃娃变成另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 。 血盆大口裂到耳边,血红的长舌头晃动不已。两个眼球飞出眼框两公分之远,而且一边是红的,另一边是白眼。头上光秃秃的,灰色的头 骨上浮现着蜘蛛网似的血管。 敏夫按下按钮,洋娃娃再次把头转到背后。再单击按钮后,抬起来的是原先那张天真无邪的脸。 “真是低级的玩具。” 舞子批评道。 “这个洋娃娃,在一个头上雕刻了两张脸,一张是女孩子的脸,一张是骷髅头的脸。骷髅头的脸在头颈连接处向下隐藏着。按第一次按钮 时,女孩的脸会转到后面。按第二次时脖子仰起来,原本隐藏的骷髅头就朝上露出,女孩的脸则朝下被隐藏起来。从洋娃娃的身体伸出支架支 撑脖子,连接到两耳附近。不过被头发巧妙的隐藏起来,让人看不见。” “原来所谓的MADOJO,就是魔童女啊。” 敏夫把洋娃娃还给舞子。 “你觉得这种洋娃娃会有销路吗?” “不觉得。不说别的,看起来就很恶心,女孩子看到了大概会被吓哭吧。在技术上似乎也不是多么优秀的作品。” “朋浩临死前还对这个洋娃娃念念不忘,显然是相当有自信罗。” “这点我实在有些难以置信。我猜说不定是有别的用意吧。” “我曾经看过一些故事,把什么重要的东西藏在洋娃娃体内。” “是那种写着藏宝地点的古文吗?” 舞子微微一笑看着敏夫。 “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定很有意思。” 到了榎木町分局后,舞子就像回到自己家一般自在,信步走到京堂刑警的桌边。 京堂刑警裂开天口,露出那一嘴排列不整的牙齿,向舞子伸出手。 “自从舞子走了以后,我好寂寞噢。” 舞子四处向警官们挥手招呼。 “你果然爱上我了啊。” “少来。我只是觉得少了一个吵架对手而已。横沼先生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我说我要来找你,他叫我向你问好。昨天小胜麻烦你了。” “关于这个啊……”京堂刑警看了四周一下说:“我们到这边说。” 他站起来朝着楼梯走去。上了二楼打开一间小房间的门,房间里空空的只有一张桌子。京堂刑警拉过折叠椅招呼二人坐下。 “你为什么要跟踪马割朋浩呢?跟工作有关吗?” “那也是部分原因。不过,我真正的目的是想弄明白那个事件。” “那个事件……你是说害你辞职的那件事吗?” “对,就是我的收贿事件。” 京堂迟疑的看了敏夫一眼,似乎觉得有点不妥。 “没关系。我也想让他知道。”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在榎木町拦下一辆违反交通的车子。结果车中的男子突然把钞票 塞到你手上就逃走了。一个目击你把钱放入口袋的 男人立刻大呼小叫,找来巡逻车。” “对,当时我的确把钱拿在手里,我老公的事在瞬间掠过心头,这也是事实。” “那时宇内刚刚被过激派丢的石头砸伤了脚。” “我在一瞬间迟疑了。我不敢说心里没有动摇,但是我绝对没意思放那辆车子逃走。” “但路上的一个男人却说是你主动开口要钱的,你当时应该和那家伙争论到底才对。” “大家都这么说。可是虽说只有一瞬间,我毕竟曾经迟疑,我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我当场写了辞呈。” “你本来就是一个行动先于思考的女人。” “现在不同了。” 舞子看着敏夫苦笑了一下。 “那时我还不知天高地厚,很容易冲动。但事后回想起来,其实我不该那样就算了。” “这也是为了宇内。” “对,为什么那时我没想到这一点呢?后来我去找检举我的那个男人,才知道他在不久之前违反交通规则,被罚了一大笔罚金。” “真的吗?那他是为了报复才乱讲话的罗?” “而且最近,我偶然发现了塞钱给我的那个男人。” “那不是太好了吗?只要有那两个人的新证词,你的冤屈就可以洗清了。” “偏偏现在全完了。那个男人就是马割朋浩。” “……” “大东征信社拨过来的工作里,有一桩就是朋浩委托的信用调查。我一眼就知道那个男人就是朋浩。榎木町也是连接向日葵工艺和大绳的 主要干道。我一直在等着向朋浩摊牌的那一天。我本来打算等调查报告交给他后,再去质问他。没想到,朋浩突然要带着真棹去旅行。我一惊 之下,决定无论如何要在机场逮到朋浩,至少叫他先给我一个交代。作梦也没想到,朋浩居然在半路上就死掉了。” “光凭那个被罚钱的男人的证词,恐怕不保险吧。” “不过我是不会死心的。另外还有一个男人。” “还有一个男人?” “当时我看到朋浩的车子后座坐着一个老人,应该就是朋浩的伯父马割铁马。” “老人还会记得那天的事吗?” “我会让他想起来的,不管多少次我都要试。” “了不起的不倒翁。” “你把戏当或达摩了吗?” “喂,你可别多心。金泽的八幡不倒翁可是美女造型哟。” “你别这么紧张,我还打算复职归队,好好和你斗一斗呢。你最好先有个心理准备。” “薪水很少噢。” “这我早就知道了。现在的工作我也不打算放弃。” 京堂刑警目瞪口呆的看着舞子。 “才隔了一段日子没见,你就变得这么坚强了。” “昨天的车祸我看过报纸了。报上写得没错吧。” “没错。” “今晚是朋浩的守灵之夜。” 刑警看着舞子的黑衣。 “你想去见铁马吗?” “我会的。不过丧礼上不方便谈那个。我只是觉得有必要先去看看他,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会帮你的。如果有困难,尽管告诉我。” “京堂先生,才隔了一段日子没见,你说话也变得有人情味了。” 第六章 法国陶瓷娃娃 马割家的这个角落,在昏暗的巷中,笼罩着淡淡的光晕。 沿着篱笆竖立的几个花圈,看起来像是模糊的白影。有几辆车子一直停着没有动静。 门打开了,穿着黑衣的一行人正要消失在朝车站去的路上。敏夫站在门前,手上拿着真棹的长方形皮包,有点手足无措。 玄关的门被卸下,挂在两侧的白灯笼,模糊的投射着昏黄的烛光。正面摆着白木祭坛,黑边相框中,是朋浩的脸。和昨天舞子给敏夫看的 照片感觉不同。没有笑容的朋浩,或许是因为黑白照的关系吧,看起来更加阴沉。 盖着白布的棺木前,法师正在诵经。背影看起来很瘦,不过从宏亮的声音听来,应该是个硬朗的老人。 “嗨,我们又见面了啊。” 后面传来声音。回头一看,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正在拍舞子的肩膀。是戴着浅色眼镜的宗儿。舞子听到他的招呼后,惊讶的看着宗儿。 “请问你是……?” 舞子假装努力回想。 “真是的,你已经忘了啊?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 宗儿将嘴凑近舞子的耳边,用低沉甜蜜的嗓音低声说。 “昨天……?” 宗儿从眼镜深处顽皮的笑了。 “你忘啦,在香波馆前,你不是走过我身边吗?” 舞子拚命眨眼睛,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宗儿看了敏夫一眼。 “当时你和一个年轻男人在一起,不过我不记得是不是这个人。惟独你的脸,我看了一眼就再也忘不了。因为你简直就是居默的 Biscuidoll的化身。” “居默的Biscuidoll?” 昨天宗儿看到舞子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对不起,你的脸长得和我最喜欢的洋娃娃一模一样。没有人这么跟你说过吗?” “那倒没有,不过居默这个名字我听过,你说到洋娃娃我才想起来。我记得那是一家法国洋娃娃的厂牌吧。” “我真是太高兴了。在我见过的女性中,你是第一个知道居默的人。” “可是Biscuidoll又是什么呢?” “十九世纪生产了大量的高级时装洋娃娃。Biscuidoll就是居默公司在一八四○年代开发出来的洋娃娃。洋娃娃的头部是美丽的陶制品。 在拉丁文中写s是两次的意思,i是烧烤的意思,也就是指二度烧陶。把高温烧成的头部着色后,再用低温烧烤一次,就可以做出前所未见的美 丽肤色。皮耶·居默的洋娃娃,全都有一张像你这么有魅力的脸蛋。” “谢谢。Biscuidoll是吧?我会记住的。” “到了皮耶的儿子,爱弥尔·居默接手时,他在洋娃娃的功能方面大展长才。利用发条装置,让洋娃娃做出动作,可以拉小提琴,还可以 表演魔术。他也制造了内藏音乐盒的洋娃娃,以及可以说话的洋娃娃。我有好几件他的作品,真想让你也看看。” “有机会一定要让我参观一下。” “当时的洋娃娃厂商,有高伽、修密特、史特尼尔等等,简直是百花齐放的状态,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最喜欢居默的陶瓷娃娃。” “你就是用这招夺走女人的芳心吧?” 宗儿嘴角微微一笑。 “你是朋浩的朋友吗?” “不。”舞子指指敏夫拿的皮包。 “那不是真棹的皮包吗?这么说来……” “对,昨天我们载过真棹,那时她把皮包忘在车上了,我们是来归还皮包的。” 宗儿的镜片深处,露出沉思的表情。 “那你们两位就是当时真棹的救命恩人罗?” “也没有那么夸张啦。” “朋浩虽然很不幸,不过真棹只受到轻伤,我觉得很庆幸。法师诵经已经要结束了,待会儿请你们到隔壁房间来。” “可是我们只不过昨天和真棹有一面之绿……” “你们不用客气。公司的人都走了,我正觉得冷清呢。真棹看到你们一定很高兴的。” 宗儿从敏夫手中接过皮包,就走上榻榻米,邀二人进屋。 真棹端坐在满室菊花中。原本就白皙的脸,在黑色丧服的包裹下,更显得透明。细瘦的肩膀化成了悲伤的线条。 跪坐在真棹隔壁的,应该是真棹的母亲,眉眼之间和真棹极为神似。她就是昨天站在门口目送真棹和朋浩离去的老太太。她瘦小的膝上, 有一个很眼熟的小男孩。男孩逮着机会就想从她膝上逃离,老太太不停的在安抚他。 真棹前面有个秃头老人,和朋浩长得有点像,敏夫猜那一定就是马割铁马。老鹰般锐利的眼神,紧紧抿着的嘴,显示着他那一丝不苟的个 性。铁马两腿向前盘坐着。他那肥胖的身体,要跪坐大概很困难吧。 铁马隔壁是个年轻的女性。敏夫对这个女孩的存在倒是有点意外,因为他没有从舞子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女孩。她的年龄大约二十五、六岁 ,红色的头发,唇上涂着厚厚的唇膏。看起来是个开朗的美人,丧服似乎不大适合她。 真棹看到敏夫后,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嘴巴彷佛在说什么,不过声音到达敏夫的耳朵前,就被诵经的声音盖过去了。 舞子拿着念珠双手合十。敏夫一边瞄着舞子,一边为死者上香。 宗儿走出来,带二人到隔壁房间,一名似乎是向日葵工艺员工的女性替二人送来茶水。 过了一会儿,诵经的声音停了。法师站起来,好像到别的房间去了。 “你来一下,真棹。”宗儿喊道。真棹一进入房间,宗儿便将皮包递给她。 “是这二位特地送来的,你应该好好谢谢人家。” 真棹惊讶的瞪着皮包。 “我还以为在车祸中遗失了,怎么会在你那里呢?” 真棹直视的目光令敏夫一阵晕眩。 “当时你一直拿着这个皮包,我看它缠在你的手腕上好像很不舒服,就帮你拿下来,结果忘记交还给你了。” “原来是这样啊。”真棹慎重的接过皮包。 “你最好检查一下里面的东西。” 宗儿插嘴说:“那怎么可以?那样太失礼了。” 真棹头一次露出笑容。敏夫彷佛从凝滞的空气中释放了出来。 “你的伤呢,还痛不痛?” 真棹扭过脖子,给他看另一边的脸颊,颊上还留着暗红色的伤痕。敏夫的目光却忍不住略过伤痕,被真棹弯曲的白皙颈项吸引。 “脚呢?” “似乎已经好多了。让你担心了。” 铁马过来坐下后,宗儿向他介绍二人。铁马简短的表达谢意。 “这位,居默……对不起,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舞子取出名片。宗儿看着舞子的名片点点头,将名片收进口袋。 坐在铁马隔壁,初次见到的年轻女子,原来是宗儿的妹妹。宗儿把当时敏夫救助真棹的行动,说得像他亲眼看见似的。 “太棒了。” 她的眼睛闪着光。香尾里是她的名字。 “香尾里,你也很希望遇上这种事吧。要是顺吉听见了,恐怕会生气哟。”宗儿说。 “哥哥,拜托你不要胡说八道。” 香尾里似乎真的生气了。 “她明年就要结婚了。她的未婚夫石卷顺吉是向日葵工艺的开发部职员,非常能干。” 大概是不想搭理宗儿吧,香尾里向摇摇晃晃走来的幼儿伸出手。幼儿甩开香尾里的手,走到桌边,抓起桌上的糖果就往嘴里塞。 “透一,这样会被妈妈骂噢。你如果又闹牙痛,我可不管你。”香尾里说。 “透一真的很爱吃甜食。” 真棹无可奈何的说。宗儿看看二人。 “他爸爸也太严格了吧。八成是因为他自己讨厌吃甜的。可是小孩就是这样,你越禁止他就越想要。” 宗儿带着批判的口吻,令香尾里也不禁插话。 “他爸爸真的很疼他,有段时间还常带他去看牙医呢。” 真棹低着头。定睛一看,她正绞扭着两手间的白手帕。透一似乎也感觉到母亲不寻常的悲伤,不停的缠着真棹。这时,老太太拿来了熊宝 宝的绒毛玩具。 “来,透一,我们该睡觉了,拿着你的熊宝宝……” “妈,拜托你了。”真棹把透一交给自己的母亲。这时透一把外婆给他的熊宝宝扔了出去。 “噢,你真活泼。”宗儿拾起熊宝宝。“透一都是抱着熊宝宝睡觉的吗?” “如果没有那个,他好像就没办法安心睡觉。”真棹说。 宗儿频频翻弄着熊宝宝。“奇怪了,怎么不会动呢?”他按了熊宝宝脖子上的开关后说。 “那是会动的玩具吗?”真棹凑近去看。 “真棹,你对玩具真是外行。这里面明明可以放电池,应该是会走路的。”宗儿打开熊宝宝的后背。“我就知道是没电池了。下次叔叔买 电池回来,让它走给你看。这个玩具是谁买的?” “是朋浩。” 宗儿彷佛问错了话似的,立刻闭上嘴巴。 透一从宗儿手中拿回熊宝宝。真棹的母亲趁这个机会把透一抱出了房间。 “他平常都是一个人睡吗?”宗儿问。 “对,没错。” 真棹整理了一下被透一扯乱的领口。 “了不起,这是好习惯。” “是朋浩这么训练他的。” 宗儿闭上嘴。真棹似乎刻意把朋浩的名字挂在嘴上。 法师换好衣服,拿着黑皮包出现了。换上深蓝色西装的法师,看来好似忙碌的政治家。 法师很健谈。开始说起年轻时留学欧洲的见闻。 “要不是我老哥死得太早,我现在应该是西洋美术专家了。” 他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大发厥词。 真棹悄悄走近敏夫和舞子身边,低声说:“朋浩好像拜托过你们什么事是吧?” 大概是出租车的司机曾经告诉他们舞子二人跟踪在车后。 “对,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舞子也留意着四周说。 “是很秘密的事吗?” “还好啦。” “我是朋浩的妻子。请你告诉我调查内容好吗?” 舞子稍作考虑后说:“是新客户的公司信用调查,不过必须对向日葵工艺保密。” “新客户……那项调查已经结束了吗?” “只剩下整理报告书而已。” “到时请你把报告书交给我好吗?” “交给你?你看了能怎么样?” “……关于朋浩的想法,我统统都想知道。” “难道说你先生有事瞒着你吗?” “昨天我和卢哲福特·戴维斯先生联络过。结果他说,他根本没和朋浩约好要见面。” 敏夫想起朋浩严厉的命令。朋浩为什么要用一个不存在的约会支使真棹出国呢? “我最近越来越不懂朋浩在想什么了。我是朋浩的……” 真棹的话没说完,因为法师准备离去了。 似乎出了一点状况,宗儿叫的出租车还没有来。宗儿想不起是哪家公司了。舞子主动表示要送法师一程,宗儿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有美女护送,真是幸运啊。”法师说。 “不过我的车坐起来可不怎么舒服噢。” “当天碰巧也在车祸现场的,就是你们吧。” 舞子与法师并排坐在后座。 寺庙和铁马家一样位于大绳。敏夫对从没去过的大绳感到好奇。 “是的。一瞬间我还以为发生爆炸呢,没想到居然会是陨石。” “旧约圣经上也写着,耶和华从天降下大石,杀死敌人。这里的大石应该就是陨石吧。也说不定是陨石雨。” “陨石雨?陨石会像雨滴那样降落吗?” “如果是巨大质脆的陨石,飞入大气层后,有可能粉碎四散,变成了陨石雨。” “这种情形很少见吧。” “不,之前才刚被报导过。一九七六年,中国东北部吉林省地区落下的陨石雨,散落范围实际上高达五百平方公里。收集到的陨石有上百 个,最大那颗重达一千七百七十公斤的陨石,在掉落的地点甚至砸出直径两公尺的陨石洞。” “要是掉在大都市,那就免不了一场惨祸了。” “那要看掉落地点好不好,朋浩也真是太倒霉了。” “铁马先生一定也很伤心吧。” “是啊。毕竟这个家族本来亲戚就不多。以铁马的个性,表面上虽然装作没什么,内心的打击应该还是很大吧。” “他看起来不像那么顽固的人。” “你是头一次见到他吧?我从小就认识铁马了,他可不是普通的固执噢。不说别的,他那把年纪了,从来不肯去看医生。” “他一定像住持您一样健康吧。” “我是很健康。不过,铁马不久之前才因轻微脑溢血昏倒过。” “这样他还不肯去看医生吗?” “不,那时他去看了。结果吃了药以后,血压一下子又变得太低,听说整整两个星期连头都抬不起来。他把来复诊的医生轰了出去,不过 铁马讨厌医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他的妻子所以会死,也是因为医生将肠闭塞误诊所造成的。铁马就连龙吉——也就是朋浩的父亲——的死 ,也认定是蒙古大夫害的。所以他到现在都是靠真棹帮他量血压。” “真棹?” “你不知道吗?她本来是大医院的护士。降血压的药,他也只吃真棹替他买来的,听说现在每天早上固定吃一锭装在胶囊里的药。他做什 么事都是这副德性,那种拗脾气八成是祖父遗传的。铁马的父亲倒是个温和的人。” “铁马的祖父就是创立向日葵工艺的蓬堂吗?” “没错。蓬堂晚年时,我还是小孩子,曾见过他两三次,长得和铁马一模一样。不过气势比铁马大得多,还带着一股明治时代的浪漫气质 ,难怪他盖出那种希奇古怪的怪屋。” “怪屋?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说过。” “回寺庙的路上,正好会经过怪屋。夜里的怪屋,另有一种奇特的风情噢。” “那是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建筑物吗?” “主要是因为屋子老旧了。以前刚盖好时,看起来很热闹,还带有一种幽默感呢。” “听说铁马先生到现在还住在那座屋子里。” “对,跟他儿子宗儿、女儿香尾里一起。住起来当然不可能太舒服,不过宗儿本来就是个好事之徒,香尾里也打算当画家,所以跟那座屋 子还满配的。” “那是什么时候盖的?” “在大正初期,当时西洋建筑还很希奇。它本来就不是照正常方法盖的,所以没有成为专家间的话题,一般人也没听说过。你只要把它想 成小型的萧瓦尔宫殿,那就对了。” “萧瓦尔宫殿?” “那是在法国南部多隆的欧特利夫村的一座罕见的建筑物。我听到传说,所以去法国的时候,特地买了门票去参观过。那是一座用石块和 水泥随兴盖成的宫殿,说是宫殿,又让人联想到印度的寺庙,可是一转身,旁边又变成波斯风格的建筑。墙壁上雕满了奇异的野兽和人类。就 好像小孩子想到什么就画什么,自由自在的把整张纸都画满城堡那样。萧瓦尔宫殿就像那个样子,充满了无限的幻想,而且这座宫殿是一个男 人单凭自己的双手盖成的。” “只靠一个人?” “是的。是一个叫做费迪南·萧瓦尔的邮差,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捡了石头开始建造,到他完成为止,据说一共耗费了三十四年的岁月 。” “听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以前也听说有人捡贝壳来盖房子,或用空瓶子做建筑。” “人类这种动物,只要闲下来就想做奇妙的东西。没有钱都能搞出这种名堂,要是有了金钱和权力,那就更想盖一些夸张的建筑了。古时 候的领主特别喜欢建造大城,一半也是出于消遣,或说是兴趣,就像在玩耍一样。” “否则也盖不出天守阁那么美的城堡了。” “对于人类这种奇妙的动物来说,和美一样重要的,就是设计各种机关。从古到今,当作神殿的宫殿,必然设计了令人吃惊的机关。你听 说过库罗克狄罗波里斯的迷宫吗?” “没有。” “传说那是兴建于古埃及。这座迷宫由十二座宫殿组成,总共有三千个房间。根据后人的计算,它的技术和规模都远远凌驾于金字塔之上 ,简直是一座超乎想象的迷宫,宫殿中还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型自动机关。比方说,一打开门就会响起雷鸣的房间;一踏入其中,就会射出强 烈光线,令人目眩神迷的房间;床会像波浪一样摇动的房间……等。亚历山大里亚的数学家黑隆(Heron),就曾以逻辑解开过这座迷宫的机关。 ” “那座迷宫的中央有什么呢?” “迷宫中央埋葬着古埃及法老圣库罗克狄尔,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能成功地到达那儿。说到迷宫,最有名的就是位于克雷塔岛,传说式 修斯曾潜入的米诺斯王迷宫了。美丽的阿莉阿德妮送给式修斯一卷丝线,他就沿路留下丝线朝迷宫前进。这个故事似乎诱发了大家的诗心,美 女不管加在什么故事里头都很适合。” “那倒是真的。”舞子毫不扭捏的笑了。 “在罗马时代,以自动机关出名的是西碧尔的神殿。据说这个神殿的祭坛,只要一点火,后方圣所的门就会自动打开。这个机关似乎相当 受欢迎。到了后代,到处都盖了同样机关的神殿。不知道这些机关的信众,似乎相当惊恐。在古时候,产生不可思议动作的机关,立刻就会和 宗教扯在一起。这个机关现在已经被合理的解开了。其实只是用火加热空气产生的膨胀力,传导到神殿的门上而已。过去的人……不,现在也 一样吧。即使对自动门已经习以为常,在宗教气氛的感染下,只要法师一使用机关,任何人都会被骗得团团转。” “住持您也用过这一招吗?” “很遗憾,没有。所以也很幸运的,我很穷。撇开宗教或金钱不谈,用自动机关来取悦人们,其实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在欧美,到处可 见基于个人兴趣而建的机关屋。现在旧金山的日本领事馆据说就是机关屋。” “我倒觉得屋子只要可以住就行了,办公室只要有桌子和电话就可以了。” “照你这样的话,法师就变成多馀的了。” 法师说着哈哈大笑。 “说到多馀的,马割怪屋的庭园还建了一座相当精细的Labyrinth。” “labyrinth是什么?” “就是迷宫。” 法师超现实的言词,令敏夫不禁竖起耳朵。 “就是用栎树做围篱设计出的迷宫。由于篱角还密密栽植着灌木丛,无法看到对面。迷宫的宽度可供一人步行,里面设计了很多死路,让 人无法轻易抵达迷宫中央。” “迷宫的中央有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中央大约有十张榻榻米那么大,只摆了石桌和石椅。据说设计这座迷宫的蓬堂,常常坐在迷宫中央冥想沉思。有道理,跑 到迷宫的中央,就不怕任何人来干扰了。不过一般人把徘徊在迷宫中的蓬堂当成了狂人。他倒有点路德维西二世(注:巴伐利亚国王,兴建了风 格诡异的新天鹅堡。)的味道。不过,西洋式的迷宫现在也很少见了。” “西方人常在庭园中建造迷宫吗?” “最盛的时候应该是巴洛克时代吧。在美术史上称为矫饰主义(manierisme)全盛期。这也是一个对于以素朴方式创造理想世界极度尊崇的 时代。庭园中必定建有迷宫或喷水池、自动人偶以及时钟人偶。地下则挖掘洞窟,汇集一些靠水力操作的机械动物。十七世纪布拉格的宫廷有 个妖异博物馆,搜集了世界各地的珍奇异物,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展示馆。皇帝鲁道夫二世很欣赏艺术家阿尔钦波尔特,命他不断画出怪异的障 眼画(Trompe l‘oeil),做出各种机关道具。也许是受到这个皇帝的嗜好影响吧,十七世纪的布拉格街上,到处都是炼金术师、水晶球算命师 、预言者、魔术师、占星术师以及咒术师等等。被当作柯沛利司(注:芭蕾舞剧的主角,村沛利司博士创造的美丽的人偶。)模特儿的机械师柯 沛尔奇,创造出高雷姆(注:传说中会自动去井边喝水的人偶。)的雷威·贝扎雷尔,都是这个时代的人。说到自动人偶,对了,做出会演奏乐 器的自动人偶与金发魔女的特洛伊风琴演奏家雷尚,也属于这个时代。金发魔女后来在约翰·方利杀害事件,扮演了不可思议的角色。” 路逐渐变窄,开始爬坡。大绳位于丘陵的半山腰。街灯已远在山下。 “在那个时代,艺术、科学、咒术、魔法、自动机关、诈术等还处于浑沌不分的状态。比方说由匈牙利的肯贝伦男爵制造,透过里根斯堡 的机械学者雷欧纳尔·梅尔杰之手而出名的自动西洋棋棋士。这是利用人躲进机械里操作人偶,看起来像是自动机关,其实只是骗人的手法, 这是最有趣的地方。当时大部分的自动人偶,多半也采用了这种骗术吧。江户时代也有这种例子。‘玑训蒙鉴草’这本专解自动机关之谜的书 ,在一七三○年刊行,奇迹式的保存到现在,所以今人可以得知当时的机关。其中记载着天神记僧正的车术这种机关,就是使用同样的骗术手 法。要一个十岁大的小孩仰卧在车内,用嘴巴和手足操作人偶做出各种动作。中国唐朝的人偶中有一种吹笛童子,也是运用这个技巧,把人偶 的笛子沿着管子从地下通到乐屋。其他的人对着这个管子吹气,就可以把声音送过去。不过,过了六十六年后,在一七九六年出版的‘机巧图 汇’中,这种骗术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机械性的自动机关,由作者以科学方法解开其奥秘。从着名的端茶人偶到所有的机关设计,现在依 然可以透过那些图仿制。技术与诈术早已划清界线。不过同时,像梅杰尔的自动西洋棋棋士那种,虽然带有可疑的魔术成分,但却充满魅力的 创意,也就此消声匿迹了。” “自动人偶变得越来越正经了。” “是的。以往即使是炼金术师,在苦心炼金的同时,也会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利用别的物质和金子掉包。在一七八○年代,炼金术师卡里欧 斯特罗的实验就吸引了很多信徒。他在锅炉中放入铜和一种叫马特里雅布力玛的秘药后,将锅炉封起来。确实的算过重量,并确认锅炉处于不 可能被掉包的状态。将锅炉加热后,再打开封印时,溶解物中毫无疑问的出现了金子。这时重新再测一次重量,实验前的重量和实验后的重量 ,完全没有改变。” “真的吗?” “即使现在这种实验,说不定也能骗过学者,因为学者不是魔术师。” “你是说,这里面有用骗术罗。” “根本完全是骗术。卡里欧斯特罗起初是把锅炉掉包,手法太幼稚而被识破,后来才想出这个方法。他对这一招想必十分引以为傲吧。那 个锅炉底部,原本就藏着金子。金子上面还有一层底,是用汞合金做成的。一加热汞合金就融化了,于是下面隐藏的金子就……” 这时有辆突然左转的车子超到车前,敏夫连忙踩下煞车。 “我还想保住老命多活几年呢。”法师说。 敏夫缓缓的重新发动车子。 “对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怪屋的迷宫。”舞子把话题拉回,不然法师不知道要扯到什么地方去呢。 “对了。那个迷宫的形式倒是满希奇的。这个我说过了吗?” “迷宫的形状我倒没听说过。” “那个迷宫是个正五角形,因此中央放的石桌也是五角形。用树篱围成的形式是仿照汉普敦宫的迷宫,不过蓬堂果然厉害。他最高明的地 方就是没有完全模仿。蓬堂也懂得创造迷宫的乐趣。” “汉普敦宫的迷宫是什么?” “就是威廉三世在汉普敦宫中建造的迷宫,是扇形的。我也曾经和蓝眼珠的外国美女一起进去过。” “哇,好浪漫噢。” “可惜里面挤满了观光客,我们只能跟着大家走马看花。迷宫本身设计得很容易记住顺序。一进入迷宫后往左走,接下来的两条岔路全都 向右转。然后只要一直向左转,就可以抵达迷宫中央。美国印第安纳州的和谐(Harmony)迷宫于一九四一年修复,曾引起一阵话题。这个迷宫是 属于宗教性的教会迷宫。” “不是为了好玩吗?” “那个迷宫包括了人类的正路和弯曲的罪恶死路。这是象征着走正路的困难。刚才我提过克雷塔岛的米诺斯王迷宫,据说那里面住着一个 牛头人身的米诺托。这个传说也是源自石器时代开始的宗教性洞窟崇拜吧。在大船这个地方挖空整座山建造的大洞窟,现在也成了宗教修行的 道场。此外,罗扎蒙特宫殿的迷宫,据说是亨利二世为了躲开王妃金屋藏娇,特地为爱妾罗扎蒙特建造的。建造迷宫的动机可说是因人而异, 各有不同。” “那马割蓬堂的动机是什么呢?我听别人说,蓬堂基本上好像很讨厌玩具。” “对。不过以他的个性,不管做什么都没什么好奇怪的。在他日进斗金的时候,听说还把十元钞票上的十改成一,在料亭当作一元使用呢 。你看,怪屋就在眼前了。” 要是没有他的提醒,一定会错过没注意到。 道路左侧略陡的坡面,植满了灌木。右手后方,从树丛间隐约透出月光,可以看到青黑色的一团黑影,好似不规则排列的岩石一般。敏夫 放慢车子的速度。 怪屋并非想象中的大建筑物。如果照普通方式建造,应该会是一栋寻常的二楼洋房吧。然而,这个屋子的设计者,似乎极力避免对称的形 状。类似阿米巴原虫的不对称建筑结构,给人一种奇怪的印象。 “那座尖塔好像是模仿法国波城,不过怪屋的塔是五角形的。” 与其说那是塔,更像是刺穿建筑物的枪尖,因为它突如其来的从建筑物中央穿出。 “屋子对面那边是低地,有个小池塘,池水好像是穿过岩石涌出来的。池塘虽然不大,水量倒是相当多。池塘对面,就是那个五角形的迷 宫。” 当然,从车上既看不到池塘也看不到迷宫。屋里一盏灯也没有。只有老旧的门柱上亮着微弱的灯光。 车子转瞬间经过了怪屋。 继续开了五分钟左右,在怪屋的同一侧出现了一座古寺。 “托你的福,让我在车上一点也不无聊。” 法师向舞子道谢。 库罗克狄罗波里斯的迷宫、布拉格的宫廷、汉普敦宫、怪屋…… 敏夫回到自己的住处,环视狭小的一室。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目光,因为足以勾起回忆的东西已经全部被他丢掉了。 信箱里有一张明信片,是江藤重雄寄来的。敏夫和他一起去参加东日本新人王拳击赛之前,江藤的父亲死了。江藤得到通知后,便回老家 修善寺去了。他再也没有回到拳击场,就此留在老家继承家业卖鱼了。 江藤知道敏夫输了。欢迎你来玩——明信片上写着。读到这里,敏夫钻进了冰冷的被窝。 ——就在同一时刻,真棹的儿子透一意外的死亡。敏夫直到隔天才知道这件事情。 第七章 熊宝宝 敏夫知道这起意外,是翌日中午一点,在中国餐馆模糊不清的电视上看到的。 敏夫上午忙着誊写一家从来没听过的公司的调查报告书。舞子交代敏夫该做什么工作后,就离开了事务所。 敏夫为了吃午餐,走进附近的中国餐馆。偶然注视到电视,正在报导新闻。 “……今天上午九点,发生了一起幼儿误食大量安眠药致死的意外事件。死亡的是品川区西原町,马割真棹女士的长男,两岁大的男童马 割透一,昨晚九点左右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寝,随即打开家人忘记拿走的安眠药瓶,将瓶中大约五十锭药片几乎全部吃下。家人当时没有察觉, 直到今天早上才发现透一已经死亡,立刻通知警方。此外,马割家就是前天因陨石坠落意外死亡的马割朋浩先生家,昨晚为了替朋浩守灵,家 中忙着处理丧事,所以没有人发现透一拿了安眠药。一家人连续遭受不幸的打击。接下来的新闻是……” 敏夫差点连筷子都拿不住了。真棹的脸和新闻主播的脸重叠在一起。他真想现在飞奔到真棹身边。但是舞子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会 立刻打电话回事务所。 敏夫匆匆吃完饭回到事务所。黑泽看到敏夫,就把手上的话筒递给他,是舞子打来的。 “透一死了。”舞子大声嚷道。 “我也刚从电视新闻看到。” “朋浩的告别式是从十一点开始。现在去朋浩家也没用。如果赶去火葬场,他们说不定还在那里。” “我马上去。” “我告诉你地点。” 火葬场在郊外。敏夫抄下地址。刚挂上电话,铃声再度响起。黑泽又叫敏夫听电话。 “舞子在吗?” 是交通课的京堂刑警打来的。 “她不在。不过我现在正要去见她。” “看来你们还是很忙啊。马割透一死掉了。” “我刚才已经看到电视新闻了。” “那就省得我多说了。我刚回局里就听说这件事。这件案子已经决定由西原分局的奈良木组长负责,他有话想问舞子。如果你见到舞子, 记得转告她和奈良木组长联络。” 火葬场位于广阔墓地的一角。 令人联想到拘留所的水泥等候室中群聚着送葬者,冷风从人缝间吹过。 敏夫一时找不到真棹。好不容易发现她和铁马并肩坐在木椅上,他不禁愣在当地。 她彷佛在一夜之间老了五、六岁。眼下出现了黑眼圈,脸颊的肉都凹陷了。肩膀似乎也小了一圈,或许是敏夫的心理作用吧。二人都沉默 不语,坐着动也不动。敏夫实在无法走近二人身边。 舞子看到敏夫后,立刻拨开人群走过来。 “人多得要命,好像昨天是友引日。(注:日本历法上忌讳在此日办丧事。)” “京堂刑警打过电话来。” “噢?” “他说这个案子要由西原分局的奈良木组长负责侦办。” “那个奈良公吗?看来一课也出动了。” “你认识他?” “我们高中时是同一届的。那家伙只会拿分数,竟然也当上组长了啊。我记得西原分局还有狐泽先生在嘛。” “他好像有话要问你,叫你跟他联络。” “放心,到时候他会自动找上门来的。真棹说了什么吗?” “我才刚到,还没有去见她。” 舞子在送葬队伍找到真棹,立刻迈步走出。 真棹似乎已经忘了怎么做表情。看到敏夫,也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她是完全想不起来了,还是根本连思考都放弃了。铁马也一样,抿成 一线的嘴唇,一次也没有张开过。 就连舞子那么厉害的人,也只能公式化的打个招呼,除了离开二人身边,别无他法。 “向日葵工艺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敏夫不认识公司的人。 “闷死了。我最怕这种场合,我们到外面去吧。” 等候室外是铺着沙子的庭园。风虽然冷,阳光却很晴朗。和舞子抱着同样想法的送葬者漠然的移动着。 “既然他这么说,我还是和奈良公联络一下比较好。” 舞子打开记事本。她想起公用电话在等候室里面。 扩音器不时喊着轮到捡骨的家族姓氏,看来似乎还要耽搁一段时间。敏夫走向墓地。 附近是刚造好的墓地,每块墓碑都很新,树苗还很小。四处插着的鲜花色彩很妍丽。 “哎呀,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敏夫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转身,穿着黑色套装的香尾里僵硬的微笑着。在明朗的阳光下,她那健康的肤色还是和黑色的丧服格格不入。 “昨天真谢谢你。每次都麻烦你帮忙。” 香尾里走近敏夫,几乎快贴到他身上。 “我刚才才从电视上听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觉得意外真是件很可怕的事。” 香尾里眯起了眼睛。 “昨天我爸和哥哥回家,我留在真棹家过夜。会发生那种事,我也有一半的责任。” “那瓶安眠药到底是谁的?” “是死去的朋哥的。” “朋浩平常就有吃安眠药的习惯吗?” “不。你也知道真棹他们本来正要去旅行吧。那瓶药是为了预防换环境后睡不着,所以朋哥叫真棹去买来带着的。” 敏夫突然将手伸进口袋。和真棹在同一家药局买的那盒药,还在他的口袋中。 “真棹说离家之前她就把药交给朋哥了。结果大概是朋哥忙着出门,就把药随手忘在哪里了吧。” “他会放在小孩拿得到的地方吗?” “这点实在叫人想不透。我从早上开始就被警察问个不停。真棹也一样。还有透一的外婆,昨晚我们三个在真棹家过夜,谁也不知道透一 是从哪里把药瓶拿回他房间的。” “是谁哄透一睡觉的?” “是真棹。昨晚透一很亢奋,一直不肯睡觉。外婆哄他睡下去后,他立刻又爬了起来。这也不能怪他。跑来一大群人,在做他从来没见过 的事嘛。我想真棹哄透一上床睡觉,应该是我爸爸和哥哥回家的那个时候。” “她没有看着透一睡着才离开吧。” “是的。平常都是这样哄他睡觉的,朋哥对孩子的管教很严格。” “结果房间里有安眠药的药瓶是吧。” “就结果来说是这样。可是,真棹从替透一铺被子,帮他换睡衣到哄他睡觉为止,完全没发现有那个药瓶。我在那个房间进进出出,也没 看到。” “透一不可能是拿在手上吧。” “不可能,因为外婆还替透一换了衣服。” “有没有可能是透一睡到一半突然起来,趁大家不注意跑到别的房间去呢?” “我睡觉时已经过了十二点。真棹也躺下了,不过好像一直没睡着。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透一还是可以等大家睡熟后到别的房间去, 可是你想两岁的孩子做得出这种事吗?” “做不出。” “就是啊。不过,警方的推测更可怕。” “更可怕的推测?” “警方还问我,如果有人偷偷把安眠药放在透一枕边的话,谁有可能会这样做。我听了都快疯了,就回答他说,当时聚集在真棹家的人都 有可能。我们又没有互相监视,任何人都有机会把药偷偷放在透一的枕边。” “这么说,那个药瓶是在透一的枕边发现的罗?” “对。平常透一都是七点半起来。可是昨晚他那么晚才睡,所以我们都以为他还在熟睡,作梦也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死了。” “是谁发现他死了?” “是真棹。……太残酷了。” 香尾里转身向后,缓缓朝着坟间走去,敏夫也跟在香尾里身后。过了一会儿,香尾里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敏夫唐突的说:“胜先生,你很 喜欢真棹吧?” “我?那怎么可能……” 敏夫一阵心虚,说不出话来。 从舞子第一次给他看真棹的照片开始,他对真棹就有一种和看别的女人的不同感情,这点他承认。然而,他认为这只是一种模糊的好感。 难道除了好感还有别的吗?香尾里看出了这一点吗? “没关系的。” 香尾里又转身向后。 她的意思是说不用辩解也没关系吗?还是说喜欢真棹也没关系呢? “这是圆圈里一个横木瓜……圆圈里竖立的梶叶……五三之桐……” 香尾里一边看着墓碑上的各式家纹一边喃喃低语。 “你对家纹知道得真多。” 香尾里看着敏夫露齿一笑。 “这是你第一次问到我的事。”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刚才那句话也许是轻微的嫉妒吧。敏夫并不了解年轻女孩的心思。 “我是专攻美术的。” “听说你将来要当画家。” “是那个大嘴巴法师告诉你的吧。他还说了我什么事?” “很多。” 他故意吊她胃口。 “你不肯说?坏心眼。” 即使想说,除此之外敏夫也不知道。 “你家的家纹是什么图案?” “交抱的茗荷花穗。不过,听说本来好像是折梅。折梅是梅钵(注:家纹的名称,为单辫的梅花)图案的一种。你家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香尾里看看四周,嗤嗤笑了。 “你说法师说了很多我的事,其实是骗人的吧。” 结果似乎反倒是自己被耍了。敏夫沉默不语。香尾里将脸凑近。 “改天到我家来好吗?” “你说我吗?” “对。我的生日就快到了,可是家里正在服丧,不能热闹庆祝,所以决定私下找几个朋友来。你会来吧。真棹说不定也会来噢。” “顺吉也会到吗?” “我才不指望他,到时候他一定又要工作。就像今天,他也是老早就走掉了。” 香尾里委屈的说。 “宇内小姐好像有事想跟你父亲说。” “啊,你说那位很有架势的小姐啊。她是你的老板吗?” “对,可以这么说。” “她直接去找我爸就行了,我爸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像这种时候,她也不方便开口吧。而且,她要说的好像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好吧,那我先去跟我爸说一声,不过男人为什么老是把工作挂在嘴上呢?” “我惹你生气了吗?” “对呀。” 扩音器传出马割家的姓氏。香尾里仰望着火葬场的烟囱,但立刻便将目光移向敏夫。 “有人说他不能参加我的生日派对,所以已经预先送我礼物了。算是礼到人不到吧。我已经开口邀请你了,你至少要带束花来。” “你们好像满谈得来的嘛。”舞子在车上说。 “她邀我参加她的生日派对。我跟她说你想见她父亲,她答应先去跟铁马说一声。” “那真是感激不尽。香尾里也许对你有意思吧。” “应该不会吧,相反的……” 敏夫本来想说,香尾里还说他喜欢真棹。想想又闭上了嘴。他把从香尾里那边听来的昨夜事发的经过告诉舞子。 舞子专心听敏夫说完,随即问道:“她说那瓶安眠药是真棹买的吗?” “是的。” “你买的感冒药到哪里去了?” “还在我口袋里,就在上衣外套的左边口袋。” 舞子的手似乎要去掏口袋,结果还是没有动。敏夫左手放开方向盘,自己取出感冒药。 舞子打开盒子,取出小瓶。瓶子和盒子一样,裹着鲜绿色的设计商标。舞子旋开瓶盖。第一次打开时,必须用点力气才打得开。 “这玩意果然有问题。”舞子低语。 “你是说透一的死因吗?” “对呀。真棹去买药,是在临出发前。朋浩也不可能大白天就吃安眠药,所以就算把包装拆掉,也不会先打开瓶盖吧。这样的话,你认为 以一个两岁小孩的力气,打得开密封的新瓶盖吗?对小孩来说,光是扭开普通瓶盖,就已经够困难了。更何况为了防止药锭晃动,瓶口都会塞 满泡棉。这堆泡棉又到哪儿去了呢?” “这么说,是有人先打开瓶盖,拿出泡棉,再故意把瓶盖松松的盖上吗?” “这么可怕的事,我不敢轻易断定。也许透一打开的是别的瓶子。” 西原分局的奈良木组长,是个肤色白皙、鼻梁高挺的男人。下颚彷佛刀削过一般尖瘦,眉间刻着深深的皱纹。 “油川小姐……对不起,你结婚以后冠的夫姓叫什么来着?” “叫我舞子就行了。” “像以前一样吗?好吧,舞子。” “干嘛?奈良公?” 奈良木的皱纹更深了。他的头发侧分,服服贴贴一丝不乱。 “我看还是请教你的姓氏吧,这样比较好。” “说的也是。你已经当上组长大人了嘛。果然像你的作风,你还爬得真快啊。我姓宇内。奈良木组长大人,我可以抽根烟吗?” “请便。那你呢?” 敏夫说出名字,附带一句:“我是宇内经济研究会的职员。” “宇内小姐,你昨晚有去马割家守灵吧。” “对,我去了。”舞子干脆的回答。 “你在马割家待到几点,你还记得吗?” “念完经,和大家聊了一会儿,然后就送法师回大绳。我想应该是快九点左右。” “那时透一还没睡吧?” “他是醒着的。” “他当时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啊,就跟普通小孩一样,在大人身边走来走去,抓糖果吃,抱着熊宝宝玩具……” “如果有什么特别不寻常的地方,请你告诉我。” “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舞子把烟朝着奈良木喷去。 “难道你对那孩子的死因有什么怀疑吗?” 奈良木定定的看着舞子说:“这毕竟是意外。我怕有什么万一,所以宁可谨慎一点。” “你说的万一,是连他杀也考虑进去了吗?” “我想那倒没必要。” “尸体已经解剖了吧,结果如何?” “正式报告还没有出来。” “服下大量安眠药,这点是千真万确的吧。” “对。” “那瓶药的确是真棹买的吗?” “宇内小姐,等一下,现在是我在问你话。” “我知道,奈良木组长。不过,如果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可不可以麻烦你告诉我?” 奈良木露出无奈的神色,老老实实的说:“我们已经向药局查过药品制造号码。药的确是真棹买的没有错。宇内小姐,今天你去参加了马 割朋浩的告别式吧。” “说得正确点,我并没有出席告别式,我只是去火葬场陪同捡骨而已。” “在那段时间,你和马割家的人在一起吧。” “是的。” “马割家的人们……我是说也包含了送葬者,如果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请你告诉我。”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和铁马、真棹一句话也没说。香尾里也一样。我跟那些人本来就不认识。现在想想,倒是没看到宗儿。这就有 点奇怪了。” “宗儿留在朋浩家。” “说的也是,总不能把死去的小孩单独放在家里嘛,而且还要接受组长大人的审问。” 奈良木再次皱起眉头。 “宇内小姐,谢谢你的配合。今天你可以先回去了,改天说不定还要请你帮忙。” “哪里,我根本没帮上忙。对了,奈良木先生,你现在要去朋浩家吧。” “……” “你还没有侦讯过铁马、真棹和香尾里吧。他们现在应该早就到家了。我们也要去上香。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一起去吧?” “不,不用了,我还有一点事要办。” 奈良木赌气似的答道。 “我也好一阵子没见过狐泽先生了。他还好吧。” “狐泽已经调到县警局去了。” “县警局……吗?” 舞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考试的成绩或许很好,不过那家伙根本不行。” 舞子在车中开始批评奈良木。 “第一,他净问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普通的小刑警,问话技巧都比他高明多了。看来狐泽先生还是被到处排挤啊。” 舞子从皮包中取出感冒药瓶,塞入敏夫左边的口袋。 “我本来想提醒他一下的,可是看他那么跩,今天我就不说了。” 朋浩家的丧礼设备几乎已全部拆掉了。住宅区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对于死掉一个人的事,似乎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空气中一片漠然。 一走入屋中,就闻到线香的味道。客厅放着朋浩的遗骨和照片,旁边并列着透一的照片。没有透一的棺木。代替棺木放在那里的,是那只 眼熟的熊宝宝。 马割家的遗族一脸呆滞,只是坐着等待时间流逝。就连宗儿原本灵活的表情也冻结了。 敏夫二人前脚刚到,包括奈良木组长在内的两名探员也跟着到了。探员们的态度非常审慎。低调的表达吊唁之意后,就到另一间起居室去 了。以真棹为首,众人一一被传唤至起居室。侦讯的时间并不长。对于意外的详细经过,他们应该早已从宗儿和真棹的母亲那里听说了。奈良 木等人只是为了确认,才一一向众人询问吧。 所有的人都侦讯过后,铁马表示身体不适,有一点头晕。 “你是不是忘了吃药?” 真棹问。铁马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瓶子。红色的标签已快剥落。瓶中装着半瓶红色胶囊。 “不,我没忘记。我一直这样随身带着。早餐后我一定会吃药,今天我也有吃。我不想吃别的药,因为我只信任你。” “你从昨天起就累坏了,还是回家好好休息,盖暖一点。宗儿,你先带伯父回去吧。” 宗儿看着铁马和真棹,似乎不太想站起来,但由于真棹坚持,他只好从架上取下外套。 “宇内小姐,对不起,为了真棹,请你再多留一会儿好吗?” 宗儿走出玄关时,低声对舞子这么说。 紧接着奈良木等人也走了。 “你这样说我也很为难哪。”舞子低沉的说。“小胜,你一个人留下来好了。我还有一件工作非做不可。” 舞子说着便走出玄关。 引擎声音消失之后,家中顿时安静下来。在真棹的劝说下,真棹的母亲也到二楼去了。 敏夫这才知道真棹的母亲叫秋子。秋子为了要替出远门的朋浩和真棹看家,从一周前就来到这里了。 只剩下香尾里和敏夫。 真棹无意识的将透一的熊宝宝放在膝上,手不停的摸索着熊宝宝全身上下。她不断的把熊宝宝的后背打开又关上。正如宗儿所说,背上有 一个用来放电池的口袋。这个动作似乎将真棹的心境表达无遗。身为母亲,她终究没能装上电池,让透一看见熊宝宝走路的样子。然而,真棹 的表情依旧像带着面具般毫无改变。 香尾里不停找话题跟敏夫聊,还问出他以前当拳击手的事。平常他一直努力想忘记这件事,可是惟独这一天,谈到这件事不再令他痛苦。 也许是因为身旁的听众受到的打击比他更悲惨吧。敏夫干脆豁出去,专挑落败的比赛说。说着说着,却又替只能想出这种话题的自己感到悲哀 。 有人打电话来找香尾里。她回到房间时脸色不佳。 “谁打来的?”真棹问。 “是顺吉。他说想跟我见面,被我拒绝了。” “他可能找你有事吧。” “他才没事呢。今天他一直讲工作的事,被我臭骂了一顿,所以才想到打电话来。我今晚在做什么他应该知道,结果他居然还打电话来约 我,真是没常识。” “这怎么行呢?我已经不要紧了。你这样拒绝他,反而叫我为难。” 就连敏夫也看得出,香尾里的心情动摇了。 “他是从公司打来的吧?” “对。” “那你应该赶快打过去,如果不快点,说不定他就离开公司了。” “真棹,对不起噢。” 香尾里站起来走出房间。传来香尾里压抑着兴奋的声音。 “等见到面,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胜先生,这里就拜托你了。” 讲完电话后,香尾里便匆忙走出玄关。 “现在正是她的黄金时代。” 真棹目送香尾里离去,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想喝点酒。胜先生,请你陪我喝一杯。” 真棹打开起居室的门,那是一间小巧整洁的房间。 “你想喝什么?” 真棹站在洋酒柜前。敏夫随意拿了一瓶放在桌上。真棹走出房间。 墙上挂的古老照片吸引了敏夫的目光。是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照片不仅焦距模糊,又已变成茶褐色,所以很难掌握他的特征,不过紧紧抿 着的唇倒是和铁马很像。 真棹拿着冰块回来,注意到敏夫的视线后,说明道:“那是朋浩的爸爸,叫做龙吉。”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长得有点像铁马。” “长相是很像,不过朋浩常常说,铁马和龙吉这对兄弟的感情不太好。” 这点又延续到朋浩和宗儿之间吗?真棹看着龙吉的照片开始说: “他们俩从父亲那一辈就在向日葵工艺一起工作。人家不是说兄弟一起工作,往往会有这种事发生吗?再加上父亲身体病弱,向日葵工艺 的工作都交给他们俩负责。说起来都算是很有个性,也有才能的两兄弟,在工作上一直互不相让。” 真棹让敏夫坐在椅子上,自己往沙发一坐,在两个杯内倒入酒和冰块,一杯递给敏夫。 “龙吉是个很有创造力的人。他拥有一种长才,可以把啄木鸟和游水金鱼这些自古传来的玩具加以改良,变成更好玩的东西。相对的,铁 马也不输给他。铁马在扩张销售网路,追求利润方面,拥有高明的生意手腕。” 真棹彷佛在喝药水似的把酒吞下。丝毫没有品酒的样子。 “对龙吉来说,自己发明的玩具一样接一样的被铁马趾高气昂的当作他的杰作,变成商品加以促销贩卖,心里实在很不是滋味。龙吉把铁 马的行为称为偷窃,成天对着幼小的朋浩说,铁马那家伙是个小偷。父亲在世时,他们虽然感情不好,至少还能合作维系向日葵工艺,等到父 亲一死,二人的感情就面临了决定性的破裂。遗产分配是直接原因。雪上加霜的是,那个时代的玩具业因为大战爆发,正处于风雨飘摇的状态 。而且按照当时的社会习俗,遗产继承权是由长男一手掌控,根本不可能如龙吉所愿。” 真棹变得多话起来,似乎是在强迫自己专注。 “结果,长男铁马继承了大绳的土地和公司,龙吉则靠着微薄的资金另创公司,主要是接一些向日葵工艺发包的下游加工。战后龙吉也做 出了几样新玩具,可是像他这种人偏偏不擅长做生意,每样商品都不成功。铁马得意的说没有我还是不行吧,就从龙吉手中低价买下他的发明 。龙吉放弃自己的苦心杰作,心里一定很懊恼吧,一直到死都说铁马是小偷。” 真棹的脸上开始出现血色,是说话和酒精牵动了她的感情。 “龙吉一死,朋浩就被铁马收养。我本身也是这样,不过马割家亲戚真的很少,能够依靠的只有铁马。对朋浩来说,等于是在敌人的屋檐 下乞食糊口。我想朋浩阴郁的个性,就是这样产生的。朋浩和在富裕环境中长大的宗儿及香尾里在一起,想必吃了不少苦头。我很同情他…… 好像都是我一个人在讲话。胜先生,你觉得无聊吗?” “一点也不无聊。不过,你不会累吗?” “我想找人说说话,因为我实在睡不着……没嫁给朋浩之前,我曾在医院工作过。” “所以你才能替铁马诊断身体啊。” “铁马很讨厌医生。我以前学过中医,铁马很信任我。这点对病人来说是最重要的。” “中药也使用胶囊吗?” “啊,你说那瓶药啊?外观看起来是胶囊,里面其实是中药。这样很方便,对吧?” 真棹初次露出笑容。 “我和朋浩初识,是在我毕业之后的第二年。朋浩因为胃溃疡开刀,到我工作的医院住院。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你讨厌听这种事吗 ?” “不,我无所谓。” 真棹替敏夫的杯子加满酒。 “朋浩起初给我的印象,是个温顺阴郁的青年。虽然不起眼,个性却很倔强,也有些别扭。开刀结果很顺利,他也逐渐变得开朗起来。和 我熟悉之后,同时也变成了一个任性的病人,常常谈到他自己的事。我一不在,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老大不高兴。但是在来探病的人面前,他又 变成原来那个阴郁的青年。他身边没有一个能让他抒发心事的人。他一直抱着自卑感,不肯去接纳别人的善意。只有碰巧遇到他信任的人时, 他孩子气的那一面才会爆发出来。” 真棹喝了酒,又继续说: “朋浩出院那天,就向我求婚了。我虽然有点犹豫,可是看到朋浩和别人见面时那种寂寞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他。我们就在那一年 结婚了。” “你觉得嫁给他是对的吗?” “当然,因为朋浩变得开朗多了。不过,我从来不认为这是我的功劳。”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和宗儿发生关系呢?敏夫忍不住想要这样问。他拿起瓶子,往自己的杯子倒酒。 “他和别人的交往怎么样?也变得开朗起来了吗?” “之前我一直这么想。可是,当我知道朋浩委托你们做新客户的信用调查时,我才发现我的想法错了,朋浩根本就打算脱离铁马一家人。 ” “我们那天曾经跟综过你们。” “我听说了。”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我们其实没必要跟踪委托人朋浩。” 真棹似乎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我们跟踪的目标是你,从上午就开始了……” 真棹的表情出现了剧烈的动摇。满脸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也是朋浩委托的吗?” “是的。” “太卑鄙了。”真棹悲伤的说。 “那天,我和宇内小姐就在香波馆的隔壁房间。” 真棹紧咬着嘴唇。敏夫加强了语气。 “之前我就已经在照片上看过你。是你们到某地旅行时拍的快照,你穿着接近红色的朱柿色衣服,对着镜头微笑。” “那是今年夏天,我和朋浩去金泽旅行……” “但我还是不相信。你和宗儿就算待在香波馆的同一个房间,在里面……” “别说了。你照一般情形去想就可以了。我和宗儿都不是小孩了,我们是正常的成年人。” 真棹皱起眉头,饮下杯中的酒。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先生很爱你。陨石砸到车子时,他不是宁可不顾自己也要先救你吗?而且,你在医院时对他的态度,任谁看来 你对他……” “请你不要说了!” “我不说了,对不起。” “等一下!” 真棹摇头。 “我应该在朋浩活着的时候,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可是我太胆小,也想做个好妻子,我不想让朋浩伤心。胜先生,请你听我说……我是怎 么了?好像净在说些互相矛盾的话。” “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不矛盾。” “朋浩死了,现在我可以把那件事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必要再和宗儿那样约会了。” “我懂了,你是被宗儿威胁的吧。你怕他把你们之间的关系告诉你先生,所以只好和宗儿继续维持这种不正常的关系。” “我觉得透一的死,是老天爷在惩罚我。” 真棹突然用双手蒙着脸,肩膀微微颤动着。她的姿态令敏夫生起深深的怜悯,他站起来绕到真棹身后,把手放在她肩上。 “对不起。看来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们谈些别的吧。” “没关系,请你坐下来。” 真棹示意敏夫在沙发隔壁坐下。侧面看去,沉痛的肌肉紧张已经消失了。 “朋浩出院当时,已经在向日葵工艺工作了五年,一个人住在单身公寓里。每到假日,我就会去朋浩的住处,替他洗衣服,料理三餐…… ” 现在的香尾里也是这样子吧。不管做什么,都觉得生活很充实。 “有一天,他的伯父铁马说要替他介绍相亲的对象,朋浩很困扰。我们立刻就商量好了。过了两三天,朋浩就带着我去怪屋,让我和铁马 见面。铁马看到我非常高兴。他趁着朋浩不在时私下对我说:‘朋浩的个性很像他死去的父亲龙吉,非常孤僻。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朋浩获得幸 福。朋浩就拜托你了。’我就回答说:我有把握让朋浩开朗起来。从此之后我们就经常在怪屋出入。” 敏夫觉得这种感情似乎和真正的爱情有点不同。他默默的举杯。 “……我被介绍给宗儿认识,也是在那时候。他就像看到什么希奇东西似的看着我们。宗儿在自己的房间堆满了他收藏的世界各地的机关 玩具。有附带古老音乐盒的西洋自动机械人偶、居默的法国陶瓷娃娃、神户的黑人自动人偶,还包括一些小东西,像什么助六的跳跳板(注:什 片上坐着助六人偶,行片下粘着弹簧,用手在一旁拍打,借助微风跳动。为江户时代的代表性玩具)、团十郎的隐身屏风(注:将数块木片用纸 连接,用手提起一端时,木片背面的图案会由上依序翻出。由于板面上画着歌舞伎演员市川团十郎的图案,故称之)等等,他的收藏让人感觉他 什么都要。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来向我炫耀,似乎是他的乐趣。这些希奇的玩具虽然很适合怪屋那种怪异的环境,可是我实在没什么兴趣 。” 在怪屋这种特殊环境中长大的宗儿,会变成玩具爱好者,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 “怪屋有一座用树篱做成的迷宫。我本来以为那只是普通的树篱,也是宗儿告诉我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真正的迷宫。宗儿一直很想带我去 里面参观,可是我总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所以每次都拒绝了。这时宗儿就会定定的看着我,彷佛在看什么希奇东西。有一天,我看到朋浩正要 走进迷宫的背影,忽然涌起一股孩子气的念头,想在迷宫中吓朋浩一跳。反正如果迷路了,只要呼唤朋浩就行了。我也没有多想,就走进了迷 宫。小时候我们不是都玩过那种印在纸上的迷宫,就是用手指头沿着路径走的那种,大致上都可以轻易抵达目的地对不对?我对迷宫的知识就 停留在那种程度。怪屋的迷宫既然是实地建成的,我想应该不会太复杂,一切就错在我不该这样高估自己。” “结果你走不出去了是吧?” “对。迷宫似乎已经很久没人整理,树篱长得很茂密,宽度只能让一个人勉强通过。有些地方连天空都看不见,简直就像在洞窟中一样。 而且,迷宫这种东西,俯瞰的时候和实际踏入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当你发觉竟然完全失去方向感时,已经太迟了。才走了十分钟,我就已经 不辨东西南北了。虽然我连忙试着走回原路,结果好像反而越走越深入,我这才体会到建造这座迷宫的人的恶意。他凭借着恶魔般的智慧,企 图使人的正常知觉变得疯狂,我只能在里面左右徘徊。后来我开始害怕,哭着呼喊朋浩的名字。可是,我叫了半天也没听见朋浩的回答。感觉 上似乎过了很久,不过实际上可能并不久吧。迷路的时候,就连对时间的感觉都错乱了。在一个转角,突然有一双手从后面蒙住我的眼睛,那 双手温暖的触感,几乎使我哭出来。‘你好坏。你为什么不早点过来?你在等我被吓哭是吧。’他没有将手从我眼睛离开,扳过我的身子,就 把唇贴了上来。然后我才发现,那不是朋浩,是宗儿。” 真棹醉了。从她更加明显的鼻音,和变得柔软慵懒的语调,也能感受到她的醉意。 “……我把他走进迷宫的背影,错当成朋浩了。我推开宗儿。宗儿也不生气,牵起我的手迈步走出。除了跟着他,我别无选择。与其让宗 儿突然消失,又从后面突然出现抱住我,让他牵着手至少比较安全。宗儿拐过一个转角后,说:‘好了,已经到罗,小姐。’然后就放开我的 手。但那并不是迷宫的出口,而是迷宫的中央。迷宫中央约有十张榻榻米大,正中间有一张五角形的石桌。宗儿在石椅上坐下,悠哉的点燃香 烟,一边用爱抚的目光看着我说:‘你真美,朋浩根本配不上你。’” 真棹用手将头发往上拢起。是的,真棹的确很美。 “我就拜托他:‘带我出去。’宗儿却笑着说:‘我还想跟你多聊一会儿。不过,如果你能自己走出去,那你就试试看吧。’我只好鼓起 勇气自己走进小路。可是我努力不让自己忘掉怎么走回中央。如果走进死路,那就只好再退回中央了。这样下去,我永远也不可能走出迷宫。 ……或许你会认为我很傻,可是当时我真的在想,说不定我一辈子都走不出迷宫了。这种心情只有曾在迷宫中折腾半天的人才会明白。最后, 我只好又回到迷宫中央。宗儿还在等着我,他说:‘你果然不能没有我吧。’说着就抱住我,把我压倒在草地上。” 杯中的冰块发出溶解的声音。真棹又放入新的冰块。她的手颤抖起来。 “那之后,宗儿就不停的需索我的身体。是的,正如你所说,我一直受他威胁。宗儿说如果我不答应,他就要把我们的关系告诉朋浩。这 是我最害怕的事。宗儿还有别的女人,他根本就不爱我。他只是像玩弄自动人偶一般,享受着和我身体的接触。但是宗儿天生就有拢络女人的 本领。尤其是透一出生后,朋浩失去了男性雄风。我这样说好像是在替自己辩解,不过也因为这样,我在宗儿的调教下,领会到他所说的‘两 人之间的禁忌滋味’……” 真棹似乎受激情所袭,嘴唇颤抖,音调也变了。 “可是,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充满伪装的生活。我决心向朋浩表白一切。这时,正巧有了出国旅行的计画。我认为这是 一个好机会,便决心在旅途中,找个机会告诉你。” 真棹对着敏夫喊“你”。或许是疲劳、伤心,加上醉意,让她把敏夫当成朋浩了吧。 “我很清楚你知道后会有多么伤心。我愿意用任何方式弥补你。我也知道你打算离开向日葵工艺,我不会再和宗儿见面了,所以……” 真棹陷入催眠状态般继续说: “你不要生气,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老公,你在听吗?” 真棹拉起敏夫的手。敏夫虽然犹豫着是否该以朋浩的身分回答,最后还是被真棹的感情强烈的吸引过去。 “我正在听。”敏夫小声的说。 “我好高兴……” 真棹忽然贴近敏夫,将唇压上来。真棹的嘴唇又软又热,她大胆的伸出舌头吸吮,敏夫在恍惚之间抱紧真棹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真棹似乎逐渐恢复了清醒,她静静的别开脸。 “……你说还有一件事,是什么事?”敏夫问道。 “对不起。” 真棹从敏夫的怀里抽身,趴倒在桌上。 “惟独这件事……请你原谅我。” 酒杯滚落到地毯上,摔破了。 第八章 万花筒 接近傍晚时,西木大楼的事务所开始变得人声混杂。这是因为结束一天工作的房客们都回到事务所,确认各种联络事项。电话线也开始忙 碌起来,说话声和香烟的白烟笼罩着狭小的室内。外面下着雨,来到事务所的人们全都拎着湿淋淋的雨伞。 香尾里应该有打过电话来。朋浩告别式的翌日,香尾里打电话来,说铁马已经答应和舞子见面,并且指定会面日期为星期六,也就是朋浩 头七的前一天,详细时间会再通知。香尾里挂电话时,还特别叮嘱道:你没忘记我的生日吧。 刚才他打过电话给香尾里,可是听说她一早就出门了。接电话的是住在马割家的女佣,似乎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虽然敏夫说香尾里知道, 女佣还是谨慎的问了事务所的电话号码。 透一被暗暗下葬。朋浩的葬礼过后,敏夫就没再见过真棹。其实这中间也才过了两天,但不可思议的是,敏夫却觉得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黎明时,他梦见真棹。真棹和明明已经死掉的朋浩勾着手,从他身边走过。真棹的表情和她从香波馆走出时一样。敏夫感到胸口一阵苦闷 ,就醒过来了。然而梦醒滋味却异样甘甜,令他早上迟迟无法从床上爬起。 “九万英磅的自动音乐机器啊……” 从刚才就在看报纸的福长自言自语的说。 “自动音乐机器?” 舞子反问道。最近她对自动机关或玩具变得分外敏感。 “说是美术品的拍卖会。英国巴克夏伯爵的城堡,门特默塔被拍卖了。” “伯爵也会缺钱用吗?” “其实都一样,是为了税金的问题。据说第七代好像背负着庞大的遗产税。其实这个人另外还有一座答尔梅尼城。他把贵重的美术品全部 都运到那边去,这次拍卖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一小部分就已经是相当可观的财产了吧。” “是啊。三万名买家从世界各地赶来,先看过货色后,花了整整十天进行拍卖。门特默塔号称是个宝库,里面堆满了从十八世纪起,耗费 一百年搜集而来的法国绘画和家具、陶器、钟表。比方说路易十四的桌子,价值五万一千英镑,刚才提到的刻着两只鸟的路易十五自动音乐机 器,价值九万磅,还有路易十六时贾凯特·罗丝做的写字人偶。” “写字人偶就是会写字的自动娃娃吗?” “应该是吧。” “该不会是叫一个小孩躲在娃娃里面骗人吧。” “哈哈,你是指梅尔杰的自动西洋棋士吧。像这种骗术的确曾经有过,不过到了十八世纪,自动机械人偶的技术已经有大幅的进步。不需 要再靠骗术,只凭着机械的力量,就做出了许多会唱歌跳舞又能写字的人偶。” “可是也有人说,这样反而变得很无趣。” “这样啊?那个人一定很喜欢骗术手法吧。的确,如果用骗术补足自动机械无法做到的部分,在观众看来一定会觉得更有趣。可是从这个 时候开始,骗术已经从机械师转移到魔术师手中,机械师变得专心追求机械上的可能性。着名的杰克·瓦康逊当时在法国宫廷大为活跃。他创 造出埃及艳后的毒蛇,吹奏横笛的法努斯神等等无数的自动人偶,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鸭子。这种鸭子和真鸭子一模一样,会游泳、鸣叫、喝水 。而且当你丢下食饵时,它还会伸长脖子去啄食,甚至还会消化食物排泄出来。这种鸭子后来被号称魔术之父的罗贝尔·乌丹修理好,同时也 把所有的技术都公开了。” “魔术师会修理人偶吗?” “当时,乌丹原是一个钟表匠。后来鸭子触发了乌丹的灵感,自己也创造出各种自动人偶。据说他做过走钢索人偶,不靠机械就会动的钟 表,以及会表演魔术的人偶。看来这个人的个性也很喜欢骗术吧,后来他摇身一变成了魔术师,被推崇为魔术之父……。说到鸭子我就想起来 了,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一个售货郎,贩卖赛璐珞做的游水鸭子。” “我倒没听说过。” “我想也是,这种鸭子浮在一桶污水中,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它竟然会自己绕着桶子游泳。而且还不时把嘴伸入水中,像在啄饵似的,简 直就像一只活生生的鸭子。” “是装了什么发条吗?” “不,就连瓦康逊做的鸭子,都做不出那种活生生的动作姿态。生物的动作具有一种机器缺少的不规则性。路边小摊卖的鸭子,偏偏就有 这种不规则性。” “那是什么原理?” “如果去买那种鸭子,他就会给你一只同样的赛琅珞鸭子。但鸭子就像到处都有卖的那种,只是普通的赛璐珞鸭子。只不过,它还附赠一 张纸条,上面写着让鸭子活动的秘诀。” “——?” “上面写着:‘在鸭脖子上绑一根线,线的另一端绑一尾活的泥鳅。’” “这不等于是诈欺吗?” 舞子听了张口结舌。 “谁说是诈欺?这是变戏法,这种玩具从江户时代就有了,本来叫做浮鸟,是模仿鹈鹕制成的,到了文政末年,才开始在上野的山下一带 兜售。魔术师称这种赛璐珞鸭子为浮尸。……也有一种和这个正好相反的戏法,就是让活乌鸦主动去啄假的尸体人偶。” “尸体人偶?” “对。到了幕府末期,出现了很多变戏法的恐怖花样,也就是在横死的人身上做文章。这是模仿一具真实的溺水女尸做成的人偶,不只将 泡水肿胀的脸孔做得非常逼真,而且还有真乌鸦会去啄食尸体。” “我懂了,那具尸体里藏着泥鳅对吧。” 敏夫听了不禁一震。 “不愧是宇内小姐,被你猜对了。最有趣的是,吃多了泥鳅的乌鸦,还会掉下来呢。这种浮尸娃娃也好一阵子没见过了,一定有很多人听 都没听过吧。如果现在重新推出,说不定会大捞一笔。” “现在的人恐怕会生气吧。” “那就不对了。以前的人其实也很生气,可是只要当作是付创意费,你就会觉得很便宜。那种杰作不是寻常人做得出来的。最好在百货公 司卖,这样的话,应该可以让人自然学会尊重创意吧。说到创意,一八七○年代流行的美国机械银行也等于是靠创意在赚钱。” “机械银行?我从来没听说过。” “其实就是有自动机关的扑满。用金属制成非常牢固的扑满箱,在放硬币的部位上,一定会有一个人或动物形状的自动机关。有一种扑满 叫做驯兽师。把硬币放在驯兽师手上,按下箱子上的把手,旁边的小狗就会跳起来,叼起驯兽师手上的硬币,放入扑满中。还有一种叫做小丑 。这是把钱放在小丑掌上。同样按下把手后,小丑就会张开嘴,用手把硬币放入口中。永远不会落伍的,要算是政治家这种扑满了。那是一个 坐在大椅子上的政治家,同样是把硬币放在他的手上,硬币的重量会带动手腕,鬼鬼祟祟的把硬币放入怀中的存钱孔。最可笑的就是政治家那 张毫无表情的脸。此外,还有魔术师、拳击手和茱蒂、汤姆叔叔、林肯等等类型的机关扑满,据说一共有两百种之多。”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曾见过一种玩具,只要把硬币放在扑满上,马达就会开始转动,箱中会伸出一只骷髅的手,抓住硬币后 又消失在扑满中。” “对,像这种就是机械银行。当时还没有使用什么马达。单纯正是它的优点。日本也有这种玩意儿,不过现在只有在相声中才会听到了, 那是左甚五郎制造的手掌向上的招财猫。在掌上放上一定的钱数,然后钱就会立刻消失。那应该也算是一种机械银行吧。” “左甚五郎这个人,留下了许多与机关道具有关的传说。” “是啊。自动机关似乎必定会伴随着传说,其实有很多人都制造过自动机关。可惜现在保存下来的不多。因为日本人住的是木材和纸建造 的屋子,又经历过无数次大火灾。” “外国好像自古就留下了许多机关玩具。” “数目的确相当多。最重要的梅杰尔自动西洋棋士本来是摆在美国费城的美术馆展示,可惜在一场火灾中烧掉了。不过如果去伦敦博物馆 ,还可以看到十七世纪玛斯凯蓝的玩扑克牌自动人偶。我记得那好像叫做大象还是豺虎什么的。机械扑满多年前也在日本公开展览,我曾去采 访过,所以记得很清楚。在纽约沙米耶·F·普莱雅的收藏展上,也和居默的自动人偶一起展览过。” “说到居默,最出名的就是陶瓷娃娃吧。” “宇内小姐,你还真不简单,知道的真多。” “因为有人说我长得像那种陶瓷娃娃。”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相像。居默的作品,除了自动人偶,目前玩家仍然会以高价收购噢。” “就连自动音乐机器都值九万英磅嘛。” 宗儿曾说过他有好几个居默娃娃。再加上他还拥有别的古董级的自动机械人偶,算起来应该也是一笔不小的财产吧。舞子会耐心听福长唠 叨这么久,一定是为了想弄清这一点。 聊到一半,香尾里打电话来了。 “对不起我出去了。不过,你们公司还真忙,我打了好多次都在通话中。”香尾里说。 香尾里约定了时间:“明天一点我会在怪屋等你,请和宇内小姐一起光临。” “香尾里,你喜欢什么花?”敏夫问。 “嗯,就要康乃馨吧。要淡红色的,知道吗?” 香尾里说着在话筒彼端低声笑了。 “你知道淡红色的康乃馨代表什么意思吗?” 翌日,开车去怪屋的路上,舞子问道。敏夫带的康乃馨似乎令她有点意外。 “不知道。” “我想也是,这种花的花语是热爱。” “这是她自己指定的。” “她是在捉弄你。难不成她对你动了真心吗?” “香尾里已经有未婚夫顺吉了。” “那个人是向日葵工艺的职员吧?” “是的。” “那他今天就不会来。从耶诞节到新年这段期间,正是玩具商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虽说是周六,也不可能准时下班,尤其是年轻的小职 员。” “那该怎么办?” “无所谓。就假装上了香尾里的当吧。不过,如果你怕这样会引起某人的误会,那就另当别论了。” 昨天开始下的雨,现在已经完全停了。久违的晴空一片蔚蓝。出了市街开始爬上丘陵后,被雨水洗过的红叶,更显得色泽鲜明。即使不是 舞子,也会变得想开开玩笑吧。 终于看到怪屋中央突出的那座尖塔。 和在月光下眺望的印象比起来,晴空下的建筑物更显得分外怪异。主要是因为在赤红的墙壁上,爬满了茂密的黑绿色鸢萝。螺旋状的鸢萝 叶片重重叠叠,令人联想到巨蛇的鳞片。从赤黑色快要倾颓的墙壁,可以想象原本应该闪耀着更鲜艳的朱红色。唐朝风格的瓦片中,突然冒出 蓝色的五角锥尖塔,形成一种异样的组合。 土墙已有多处崩塌,灌木漫无秩序的伸展枝叶,雕满唐草花样的铁栅门是开着的。敏夫把车开入门内。草地正中央停着一辆踏板做在车体 外的古董车,大概是宗儿的爱车吧。敏夫把车停在那辆车旁边。 庭园很荒凉。屋子对面那头低低的倾斜着,看下去有个小池塘。池塘左侧几何形的绿色区块,就是树篱围成的迷宫吧。池塘和迷宫的对面 ,板栗树和樟树、松树等形成一片浓密的树影。 香尾里穿着红色的洋装出现了。对只看过香尾里穿黑衣的敏夫来说,香尾里站在阴暗玄关的身影,带给他一种新鲜的惊奇。 “欢迎光临。我正在等你们呢。” 香尾里轻快的伸出手。 她灵活生动的表情,丰满的胸部,实在让人难以和之前的香尾里联想在一起。敏夫目眩神迷的递上花束。 “哇!” 香尾里的颊上飞起一片羞红。 “我带你们去我的房间吧。” 香尾里羞涩的说着,便转身向后走。 走进玄关才发现,尖塔下方原来是大厅。走上右侧的楼梯后,立刻就是香尾里的房间。楼梯、扶手、房门的木材,全都历经岁月,闪着厚 重的暗沉光彩。 房间里给人的印象,和建筑物本身截然不同,充满明朗的色彩。有两扇窗子,其中一扇可以俯瞰庭园。 “这下面是我哥哥的房间,那前面是我父亲的和室。” 香尾里说明道。后面是厨房,有一间女佣住的小房间。二楼是西式房间,现在是香尾里的画室。 “真棹说不定会搬来那间房间。”香尾里说。 “真棹?” 敏夫觉得很意外。 “对呀。一下子少了两个家人,我看她好像很寂寞,所以就邀她搬过来住。不过她母亲好像想带她回乡下。” “真棹自己怎么说呢?” “她还在考虑,刚才我们也正在谈这件事。” “真棹也在这里吗?” “对呀。” 香尾里把康乃馨插在白色花瓶中,频频调整形状。 “真是意外的礼物。” 香尾里把花瓶放在架上眺望着。花瓶旁边放了一个细长的化妆箱。 香尾里八成不知道真棹和宗儿之间的关系吧,敏夫想。不过,说不定就是因为知道,才故意邀真棹来住,这也是有可能的。 香尾里看了一下时钟,似乎正在等待什么。 “这些全部都是你的作品吗?” 舞子从刚才就在看墙上的几幅画。 香尾里的房间之所以会充满明朗的色彩,一半也是因为有这些亮丽的画。几乎所有的画都是抽象的平面和线条的交错,透过鲜丽的色彩构 成整幅作品。 “说是作品未免有点夸张,该算是习作吧。” 虽然嘴上这样说,看到自己的画引起注意,香尾里还是露出欣喜的表情。 舞子对其中一幅画很感兴趣。画的中心有一组图案,然后不断重复,扩张到整个画面。 “好像在看万花筒似的。”舞子评道。 “太了不起了。” 香尾里眯起了眼睛。 “那幅画的标题就叫做万花筒。有一次我看着万花筒,忽然就涌起那幅画的灵感。为了表现出万花筒那种不停转动瞬息万变的感觉,我费 了不少苦心呢。” 敏夫对万花筒这个字眼还不太熟悉。 “你说的万花筒,是那种玩具吗?” “对,就是Kaleidoscope。你小时候应该也看过吧。现在市面上有卖很多种供成年人鉴赏的高级万花筒。” 香尾里站起来,打开玻璃柜,取出几个色彩鲜丽的圆筒。她把其中一支递给敏夫。筒身上画着细格图案,一头装着小小的镜片。 “万花筒的原型,据说是英国的物理学家戴毕特·布鲁斯塔(D.Brewster)发明的。把色纸放入筒中,映着四面镜子,从另一头的孔观察, 这是最初的原型,不过这支万花筒中没有那种纸片。这种叫做几何形万花筒。” 敏夫把圆筒凑到眼前。舞子的脸在筒底分解成无数个,重叠在一起。这异样的光景令敏夫不禁屏息。 “这种万花筒不是利用色纸碎片,而是把实际的景色做几何变化。等于是望远镜和万花筒的组合。” 他把万花筒交给舞子,舞子也好奇的拿来四处窥视着室内。 “这也是其中一种,碎片是固定不动的,不过转动圆筒时,里面的镜子会跟着动。” 里面的碎片不是不规则的色纸,而是人的剪影。一动圆筒,人影就奇妙的分裂叠合。 “也有不是筒状的万花筒。像这种万花筒,是在两片重叠的镜子下,回转有花纹的圆盘,让图案产生变化。还有,最奇妙的就是这个,这 叫做反万花筒。” 香尾里又拿了一支黑筒递给敏夫。 “你用它看看我的脸。” 筒中出现的景像很奇特。香尾里的脸变得歪七扭八。再换一个角度看时,一大一小的眼珠晃来晃去,鼻子像泡沫似的到处飞舞…… “不管哪一种万花筒,基本上都一样。就是利用镜子魔术,把所有不规则的形状,都变成规律的组合。但唯有这种反万花筒,是扭曲原本 端正的形象。我想原理一定是把圆筒中的镜子扭曲吧。从这个看出去,每个人的样子都变得像贝尔梅犹娃娃那样奇形怪状。这种反万花筒中的 魅力,就在于可以把端正的形状立刻变得可怖,那种诡异感吧。” 敏夫用反万花筒看着香尾里画的万花筒。色彩歪斜横流,奇妙的混和在一起,好似一团腐败的肉块。 “哥哥看我迷上万花筒,曾经送我一个恶作剧的万花筒。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小万花筒。我说根本一点也不特别嘛,我哥哥偏说很特别,叫 我拿到眼前看看。结果你说他的恶作剧过不过分?我的眼睛四周沾了一圈黑墨。原来他在万花筒靠近眼睛的地方,先涂上了墨汁。” 响起敲门声,女佣探头说:“老爷请小姐带客人过去。” 舞子和香尾里走出了房间。 敏夫走到窗边俯瞰庭园。屋前就是花坛吧,杂草中依稀可辨认出几何图案的痕迹。左侧有一座假山朝着池塘的方向斜出,上面有座倾斜的 小亭子,如果站在小亭,应该可以展望庭园的全景吧。小亭前是一个陡坡,坡面尽头有一条小小的流水。溪上架着石桥,溪水似乎是从池塘流 过来的。就在他的视线移至池塘左后方的迷宫时,突然看到树丛间有一个人影在动。还没看清是谁,人影便又藏入树丛中了。 “荒废得一塌糊涂吧。” 敏夫回过神来,才发现香尾里站在他身旁。 “像这种庭园,也自有一种风情。” 敏夫的话令香尾里笑了出来。 “胜先生,你真不会说客套话。” 香尾里和敏夫并肩俯瞰着庭园。 “就在那片天空的远方。” 香尾里低语道。敏夫抬眼,发现香尾里正看着远方的天空。 “朋浩如果没发生意外,现在应该和真棹待在洛杉矶吧。” 和年轻女性在房间独处,而且女孩子还伤感起来,这种经验对敏夫来说是头一次。香尾里看了敏夫一眼,主动换了话题。 “宇内小姐要找我爸谈什么?” 虽然很感谢香尾里这么善体人意,但敏夫不知道该不该把舞子的事情告诉她。 “好像很复杂是吧。” “是的……” 敏夫明知道应该赶紧说些什么,然而就是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因为刚才香尾里说他不会说客套话,令他畏缩起来,答起话来当然就变得很 僵硬。 “淡红色康乃馨的花语是什么,你知道吗?” 香尾里看着庭园说。 “我知道。是热爱对不对?” “你明知道还送给我吗?”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可是……” “而且我想顺吉今天应该不会来。耶诞节就快到了,公司一定很忙吧。” 香尾里看着敏夫。 “你真好。” “其实也没什么。” “这样不行,你该说些更俏皮的台词。比方说,我向来擅长走进女人心中的迷宫。” “我向来擅长走进女人心中的迷宫。” 敏夫照着香尾里的话重复一遍,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要不要试试看?” “……?” “这里有真正的迷宫。” “我听说了。所以我昨晚先看了一点关于迷宫的书。” “那你一定很精通罗。我带你去吧。” 香尾里牵起敏夫的手。 走出大厅,踏出玄关,打开面对庭园的门。门发出沉重的倾轧声。接着走下通往花坛的石阶。穿过花坛后,路变成低缓的下坡,弯弯曲曲 的通往池塘。池塘的水出乎意料的清澈。三、四只纯白色的鸭子看到香尾里后,立刻游了过来。 “涌出的泉水出人意料的多喔。” 香尾里逐一审视着鸭子。 沿着池边向左走,便来到一个树木环绕的广场,广场中央可看到高墙似的树篱。 香尾里站在树篱前。那个地方是树篱的缺口,里面有路通往中央。 “这就是入口。怎么样,你有把握吗?” “有。”敏夫回答。 “那你带路。” “香尾里,你不知道迷宫的路该怎么走吗?” “不知道。小时候常跟我哥哥在里面玩。只要凭着一点枝叶的特征,或是道路的感觉,就绝对不会迷路。小孩在这方面的直觉是很敏锐的 ,就像记住扑克牌背面的小小斑点那样。可是现在不行了。我已经很久没走进迷宫,直觉一定也变迟钝了。” “那你就跟着我吧。” 敏夫走进树篱间。香尾里握着敏夫的右手。敏夫一踏入迷宫,立刻伸出左手,轻触树篱的左侧。 “你在做什么?” “这是讲解迷宫的书上写的方法。走迷宫的时候,这只左手绝对不能离开树篱。其他什么都不用多想。即使走进死路,只要左手不离开就 可以走出来。不过,用这个方法说不定会绕一点远路。” “没关系,好像满好玩的。” 路走起来不算舒适。丛生的树篱使得路变得更窄,叶片还饱含着昨天的雨水。弯过三四个拐角后,已经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仅能依赖着 左手,在里面盲目的前进。 走了一段路后,路旁出现一块椭圆形的石头。 “这是什么?” “是椅子,听说是为了让迷路的人休息而做的。” 仔细一瞧,石头中央果然有一个让雨水通过的方洞,敏夫走过石椅前。这条路似乎分外漫长。弯过一个拐角时,视线突然开阔起来。 “到了吗?”然而,那却是原先的入口。 “这招根本行不通嘛。” “这样没关系。来,还不能把手离开树篱喔。书上说,有时也会穿出迷宫绕到外侧。” “这方法还真死板,好吧。” 二人沿着迷宫外侧走了一圈。因此得以察知这座迷宫相当宽广。二人再次进入迷宫。 “我看好像走不到终点了。”香尾里在后面说。“要打赌吗?” “赌什么?” “要是胜先生走不到终点,就得在大家面前唱歌。” “我唱歌很难听。” “可是你对走迷宫不是很有把握吗?” “我的确有。那如果我走到终点呢?” “那我就给你一个吻。” 香尾里认真的说。 又走了一段路后,二人开始发觉好像又走到同一条路上。弯过最后一个拐角,果然又走出原先的入口。 “我赢了。” “不,还没结束呢。” 敏夫放开香尾里的手。手心已经流满了汗。 “根据我看的书,迷宫分为单纯连结和复式连结两种。如果是单纯连结的迷宫,按照刚才的方法应该可以抵达终点。因此,这表示这座迷 宫属于复式连结。” “什么叫做复式连结?” “就是把这个迷宫所有的树篱都当作绳子。现在假设拿着绳子的一端,在空中垂下,如果是单纯连结的迷宫,全部的绳子都会被拿起来。 但如果是复式连结的迷宫,就没这么简单。地面上会留着剩下的绳子。汉普敦宫的迷宫也是属于这种复式迷宫。” “那么,即使是复式迷宫,也有抵达终点的方法吗?” “有是有啦,不过必须沿路做记号才行。” “怎么说?” “比方说用白粉片沿着路的左侧一直画线前进。遇到转弯时,就往自己喜欢的方向弯。这样继续走下去,就会走到两侧画过两条线的路。 两侧有两条线,就表示之前已经走过一次,现在又走回同样的路。所以就必须避开这条路走。这样下去最后一定会抵达终点,回来的时候也能 找到最短距离的路。换言之,只要专挑只画过一条线的路走就对了。” “这倒是个好方法。当初戴赛斯潜入米诺塔罗斯的迷宫,就是靠着美女阿莉阿德妮送的丝线线团,一边抛下丝线一边前进。戴赛斯一定也 是同样的想法吧。你有带丝线来吗?” “我准备了白粉片。” 敏夫从口袋取出小盒的白粉片给香尾里看。 “可是,这要花不少时间吧。” “当然不可能像用左手摸壁前进那个方法那么快。” “那我先去处理一件事,待会再来。” 香尾里看看表,快两点了。 “我们的打赌还没分出胜负喔。” “我知道。我又不是要逃跑,只是有个约定。” 香尾里微微一笑。 “所以,你要赶快找到最短距离噢。” 说完便转身离去。 用白粉片一边画线一边前进,是一桩比想象中更累人的差事。地面很暗,白粉片又容易折断。由于身体必须别扭的蹲在地上画线,敏夫不 得不时时站起身,伸展一下腰背。看来香尾里聪明的察觉到了这一点。 这项工作进行了多久呢?后来警方的探员也曾反复质问过他,对敏夫来说,好像是十五分钟,又好像有三十分钟那么久。 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爆炸声。 敏夫立刻站直身体,腰部传来一阵酸痛。 爆炸声只有一声。敏夫竖起耳朵。重新恢复的安静,似乎比之前更深沉。在那片寂静中,响起小小的异声。 咕咚一声,好像什么东西碰撞的声响后,接着传来的是哗啦啦的流水声。要不是因为爆炸声令听觉变得敏锐起来,说不定会忽略掉这些声 音。哗啦啦的声音很微弱,似乎是从池底响起的。 声音旋即变得更小,终于完全消失。 敏夫感觉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他沿着细细的白线,在弯弯曲曲的迷宫中奔跑。他已经完全分不清爆炸声的方向。细线似乎随时会消失 。心里虽然着急,迷宫却不肯立刻释放他。不过他还是凭着沿路的记号,总算没有走进死路。 一走出迷宫,他立刻绕往池塘,因为他只认识这条路。沿着坡道正要爬上花坛时,迎面撞上了舞子。 “是什么声音?” 舞子大叫。 “不知道。因为我在迷宫中。” “听起来好像是在池塘那边。” “池塘周围什么也没有,也不是从迷宫中发出的声音。” “那我们去有展望台的东屋看看吧。” 舞子折回刚才走来的花坛小路。宗儿正站在屋前。 “噢,陶瓷娃……不,你是宇内小姐是吧。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你呢?” “我刚才待在自己的房间,听起来声音好像就在附近。” “我们正打算去东屋看看。” 三人一起走出宅前,通过当作停车场的空地,沿着通往小亭子的缓坡前进。 还没走到小亭,他们就看到倾颓屋檐下的红衣。 旁边呆立着的是真棹。 “马割太太,怎么回事?” 真棹张开口,却说不出话。 香尾里在真棹脚下,面朝池塘的方向趴着。敏夫抱起香尾里。他首先看到的,是香尾里脸蛋下面积聚的一滩鲜血。 香尾里的头无力的向上仰。 她的左眼开了一个大洞。眼球被打烂了,撕裂的血红肉块粘在头发上。 有人尖叫起来。 冲鼻的血腥味中,敏夫感到一阵晕眩。抱着香尾里的手臂失去力量,周围逐渐模糊起来。惟独脑袋还有一丝奇异的清醒,想着自己正要昏 倒了。 第九章 倒立人偶 那是香尾里用来当作画室的房间。 没画完的画布和画架都被推到一旁,桌子被警方的探员占用了。虽然明朗却缺少装饰的室内,少了画和画具后,就算探员们在里面走动, 也不显得异样。 “听到枪声时你在哪里?” 问话的是一名眼框周围有着黑眼圈的警官。他是县警局搜查一课的老练刑警狐泽。舞子还没和省三结婚时,和他在同一个分局工作。二人 算是酒友。由于太合得来了,彼此都没把对方当作结婚对象考虑。 狐泽的年纪比奈良木组长大上一大截,算是他的眼中钉吧,舞子对敏夫说。 “狐泽会被调到县警局,一定是奈良公搞的鬼。” 惟独这种时候舞子会说出不够理性的话。看来她和奈良木是八字相克。 她提到的奈良木也在这间房间里,眉头依旧挤着深深的皱纹。 朋浩和透一的连续意外死亡,现在又加上香尾里的横死,警方当然大为惊慌。 宗儿报警后,立刻有数辆警车赶来,大批的探员被紧急分派到怪屋来。 “我在迷宫里。”敏夫手扶着后脑部。后脑隐隐作痛,八成是在小亭昏倒时,头撞到了哪里。 “枪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我不知道。因为在迷宫中绕来绕去,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你还记得当时的位置吗?” “我想应该还记得,因为我一边用白粉片做记号一边前进。” “如果回到那个地点,你能指出枪声的方向吗?” “我想应该可以。” “那待会儿得请你实际去迷宫中确认一下。”奈良木插嘴说。 “那你走出迷宫后又做了什么?”狐泽继续问道。 “我沿着池边小路走出花坛。因为我想去问屋里的人,是不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你在池边小路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 “没有,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后来呢?” “我就遇到宇内小姐了。” 狐泽给他看马割家的略图。敏夫指出遇见舞子的地点以及宗儿站的位置,还有三人冲往小亭时的路线。同时,也说明了香尾里倒卧的状态 ,和真棹站的位置等等。 “你在香尾里倒卧的小亭,有没有注意到地上有什么掉落的东西?” “掉落的东西?我没注意到。” “你头一次看到尸体吗?” 狐泽的话中带着一丝轻蔑。 “不是第一次,可是,实在太……” 太惨了,敏夫本来想这么说,但最后还是放弃辩解。因为舞子和真棹是女人,当时都没有昏倒。 “唉,这也难怪吧。你走出迷宫……到失去意识为止,没看到其他的人吧?” “没有。” “比方说人影啦,或是什么风吹草动。” “我没注意到。” “你慢慢想想看,如果想起什么立刻告诉我。待会儿还要请你跟我们去迷宫一趟。” 警方命他在宗儿的房间等待。 一敲宗儿的房门,便传出舞子的大嗓门,她似乎以房间的主人自居。 踏入室内,迎面而来的是好几个巨大的玻璃柜。柜中堆着满坑满谷的玩具,每一件似乎都不是寻常的玩具。 有许多人偶。比方说坐在箱子上抱着吉他的黑人旧人偶,箱子下面有螺丝,只要旋紧发条,应该会自动弹起吉他吧。涂着美丽色彩的箱子 一定是惊奇箱。旁边的盒子大概是古时候的箱根工艺品吧,旋转木马应该附有音乐盒才对。吊着时钟的人偶不可能只是维持那个姿态。似乎只 要经过宗儿的手,每具人偶都会获得生命,带领观者进入另一个空间。 除此之外,还有净琉璃戏偶的头、动物、小汽车、船、陀螺,组合在一起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齿轮。小东西则包括了真棹曾经提过的助六的 跳跳板、团十郎的隐身屏风……。新玩具则有走马灯、平衡玩具、光学纤维镜等等。 柜中放不下的玩具,不论是地上桌上,堆得到处都是,简直像是打翻了玩具箱一样。 墙上还挂着各式时钟,也都是人偶或音乐盒组成的,其中有几个钟仍在正确的走着。 宗儿一脸铁青的坐在正当中。妹妹的死果然让他失去了平日轻快的表情。 舞子自在的坐着抽烟。敏夫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女人不管遇到任何事,都是一副面不改色、不为所动的样子。 探员跟在敏夫身后进来,把宗儿带走了。 “他们有问你枪的事吧?”屋内只剩下二人后,舞子问道。 “枪?对了,他们问我有没有看到东屋掉落什么东西。” “现在找不到凶器。” “凶器?” “在你昏倒的期间,简直是一团混乱。这个房间也被彻头彻尾的搜查过,宗儿的猎枪也被扣押了。” “宗儿?不会吧。” “探员闻过枪口,据说毫无刚发射过的迹象。那是点二二口径的猎枪,和以前陆军使用的点三八步枪是同一型的。那把枪好像本来就放在 这里的。宗儿重新保养过后,曾经使用过,不过最近禁止用这种枪打猎,所以他说后来就没再用过了。” “这样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但是探员发现那把枪时,表情很难看喔。后来当然也搜查过香尾里的房间。” “香尾里不是被害者吗?” “似乎也有自杀的可能。不过很少有人会开枪打自己的眼睛,现场又没找到枪。” “这么说……” “是杀人命案。听说已经从香尾里的脑部找到了子弹。” “是枪杀吗?” “没错。照那个枪伤看来,应该是在近距离被击中的。” “宇内小姐,你也没有看到枪吗?” “没看到。我要是早点冲出屋子,说不定还能看到犯人。” “看来真棹是最早抵达现场的人。” “是的,可是真棹说她没看到任何人。” “她当时在哪里呢?” 敏夫想起站在香尾里房间窗口时,曾经看到迷宫附近有一个人影。 “真棹说她在池塘附近散步。” 从窗户可以看到池塘,周围有好几个警察在走动。 “不久就会开始打捞池塘吧。” “找手枪吗?” “没错。警方似乎认定这件命案是马割家的人干的。” “不会吧。” “朋浩和透一的死也会重新调查吧。” “可是马割家中,也只有真棹、宗儿和铁马,其他就是女佣了。” “我们两个也算在内。不过,这座屋子的围墙有些地方已经崩塌,庭园深处又直接连到树林里去,凶手如果要从外面侵入,机会多得是。 但是,我在现场注意到一点,东屋周围除了真棹、宗儿、你、我和香尾里五人之外,没有别人的脚印。”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 “对。东屋附近的路变得很松软,凶手如果要接近香尾里,当然会留下脚印。” “铁马当时和你在一起吧。” “没错。如果香尾里是被人用枪打死的,铁马应该可以排除嫌疑。” “你和铁马谈得顺利吗?” 舞子露出不豫的表情。 “铁马承认他当时坐在那辆车上,而且他也记得朋浩塞钱给我的事。他说随时可以替我作证。可是……现在发生这种状况,我的事只好以 后再说了。我当然希望能够早点解决,不过这也没办法。” “到底是谁做出这么狠毒的事?” 敏夫感到一阵猛然的愤怒。香尾里虽然任性,却是个调皮可爱又美丽的女孩,凶手居然毫不留情的用子弹打烂了她的脸。这简直是恶魔的 行径。 “马割家可能有什么我们想象不到的秘密吧。” 舞子环视着满室的玩具说。 宗儿回到房间后,开始四处找东西。花了很长的时间,总算从素描簿中抽出一张纸。 “那是什么?”舞子看着那张纸。 “是迷宫的简图。我想起来以前曾经画过,警方说要借去看。” 泛黄的画纸上,画的是五角形图案。舞子眼中闪现光芒。 “宗儿先生,这个可不可以借我描一张?” “没问题。警方又没说不能给别人看。” 舞子接过纸,立刻开始描摹迷宫路线图。 “你要不要试试看?” 宗儿出去后,舞子把图摊在敏夫面前。敏夫用手指在图上走着。指头虽曾在三、四个地方走进死路,不过最后还是抵达中央。 “五十二秒。”舞子看着时钟说。不到一分钟手指就抵达了终点。 “实际走到里面时是什么感觉?” “根本不像用手指头这么轻松,结果最后还是没走到终点。” “我想也是。” 响起敲门声。舞子连忙将图折起。 警官探出头对敏夫说,请他再去迷宫一趟协助调查。舞子听了之后也站起身来。 负责调查的是狐泽刑警,另外还有一名年轻的探员。 敏夫走在前面,接着是宗儿和两名探员,最后是硬要跟来的舞子。 画在路上的白粉痕迹,有些地方已被敏夫自己踩花了,不过总算还是沿着记号找到听见枪声的地点。白线在该处中断,掉落在地的白粉片 被踏得粉碎。大概是敏夫自己踩的吧。 敏夫站起来试着搜寻记忆。狐泽用地图和指南针,比对着敏夫所指的方向。 “看来是不会错了,和东屋的方向一致。” 然后转向宗儿说:“我想去迷宫中央,请你带路。你要看地图吗?” 宗儿说他不用地图也没问题,就和敏夫替换位置,走在前头负责带路。迷宫越走越深,令人完全失去方向感。当众人在最后一个拐角看到 五角型的石桌时,不禁都叹了一口气。 “真是了不起的迷宫啊。” 狐泽在石椅上一屁股坐下,点燃香烟,对着宗儿说:“这座迷宫从以前就有了吧?” “庭园是盖这座屋子时一起建造的。是大正初期,我的曾祖父蓬堂设计的。” “他为什么要在庭园建造迷宫呢?” “这可把我问倒了。” 对于大多数制造自动人偶的技师来说,这个问题都很难回答吧。即使你问他们为何如此着迷于让人偶活动,他们也答不上来。 敏夫站在五角形的石桌前,环视着周遭的树篱。对,想要一人独处时,这里应该是最理想的地点吧。七、八重的树篱,绝对比一扇铁门更 坚固。向来不按牌理出牌的蓬堂,到底在这座迷宫中思索些什么呢? 狐泽咬着熄灭的火柴棒,环顾四周。 “对了,这座宅子里有水井吗?”狐泽对宗儿提出别的问题。 “水井?……厨房是有一口井,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使用了。” “那口井干掉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水井有什么不对吗?” “老实说,听到枪响时,最先跑到东屋的是真棹,据说那时香尾里还没有死。” “还没有死?” 宗儿皱起眉头,大概是脑中浮现香尾里临死的样子吧。 “据说当时香尾里不停的动着嘴巴。真棹几乎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有一个字眼清晰的传到她耳朵里,听起来好像是‘干的水井’ (Kareido)……” 走出迷宫后,遇见了一群探员,真棹细瘦的肩夹在大块头的男人之间隐约可见。 真棹穿着藏蓝色的套装,围着白丝巾。虽然没有穿黑衣,给人的印象已几近服丧。真棹看到敏夫等人后,像被风吹动似的靠过来。 “应该可以先回房间一下吧。”她求助似的说。 “到我的房间来吧,宇内小姐他们也要去。” 宗儿的手搭着真棹的肩。 “你看,变得这么冷。” “可是警方叫我待在香尾里的房间。” “他们真是没神经。你说是不是,宇内小姐?” 舞子对着奈良木组长大声说:“组长,真棹要到宗儿的房间休息,可以吧。” 奈良木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既然你们这么要求,我也无法拒绝。不过,请宗儿先生留下来带我们去水井。” 宗儿低叹了一声,把口香糖放入口中。 走进宗儿的房间,真棹似乎感到可以暂时喘口气了。 “她很开朗,是个聪明的女孩。” 真棹回想起香尾里。 “我还记得我和朋浩蜜月旅行时的事。我们抵达旅馆时,房间装饰着好大一束鲜花,花束间夹着一张小卡片,是香尾里送的。上面写着, 晚餐后她将为我们弹奏钢琴。我们吃完晚餐后,把窗子对着大绳的方向敞开,一直竖起耳朵静听……” 果然像香尾里的作风,敏夫想。 舞子一直看着真棹,这时突然说:“听说香尾里劝你搬来这里住是吧?” 真棹略微垂眼,旋即用坚定的语气说: “我很高兴香尾里有这番心意,不过我已经拒绝了。香尾里不知道我和宗儿的关系,如果我搬来这里和宗儿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一定又会 任意摆布我。” 舞子点点头,换了一个话题。 “铁马先生现在怎么样?刚才我去见他时,他的脸色不大好。” “他有一点高血压。” “去给医生看看不是比较好吗?” 真棹摇摇头。 “我也这样劝过他,可是他说只要平静下来就会好。” “他还继续吃药吗?” “唯有这点,他一直很规律。” 响起敲门声,是宗儿回到房间。他一屁股坐下来后说: “伤脑筋,看来他们简直把这座屋子当成什么鬼屋了。他们说干涸的井底可能有个密道可以直通东屋,刚才还派了一个年轻人潜到下面去 。” “结果找到秘道了吗?” “没有,底下有水,好像也没有洞穴,结果只冒出一个泥娃娃。” 真棹不禁笑了。宗儿眼尖,立刻看着真棹说: “不但是个泥娃娃,而且制作精巧,还会动呢。” 真棹看着表情夸张的宗儿,把笑容收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笑的。” “不,你不该露出悲伤的表情。香尾里就是为了要逗你高兴,才想出今天的计画。正好宇内小姐也来了,我就展示一下珍藏的陶瓷娃娃吧 。” 宗儿站起来。他踩着台子,从玻璃柜中小心的取出一个高约六十公分的洋娃娃。 那是一个豪华时装洋娃娃,路易王朝风格的服装虽已略有褪色,但从手工精心刺绣的花样,依然可以想象当时的奢华。 洋娃娃的特征在于陶制的头部。陶制的肌肤就如同刚出窑一般,闪耀着鲜艳的粉红色光彩。半圆形的粗眉下,有一双大眼睛。蓝色的虹彩 散发出放射状的光芒,仔细看时,甚至令人有点毛骨悚然。丰润的双颊,小巧的嘴巴,整个长相的确和舞子很像。 “爱弥尔·居默作品的特征非常明显,而且这个洋娃娃是自动的。” 洋娃娃左手拿着盘子,右手拿着喇叭形状的小管子。宗儿从抽屉取出一个小瓶子,将其中的液体注入盘中。 宗儿把瓶子收妥后,伸手到洋娃娃背后,开始上发条。发出一阵持续的拨发条声。 “你们要仔细看噢。” 宗儿的手离开洋娃娃。 伴随着小小的齿轮声,洋娃娃静静的开始活动。洋娃娃的右手举起,把管子前端插入左手拿着的盘中,然后静静的移动嘴巴,用口含着手 边的管子。接着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洋娃娃的胸部深吸了一口气后,就从管子前端吹出了肥皂泡。肥皂泡脱离管口,闪耀着七彩光辉,在空 中漂浮。 “你们注意看它胸部的动作,手艺很精细吧。” 洋娃娃又吹出了好几个泡泡,可爱的僵硬动作,加上一点点机械性的规律,敏夫不禁被这个自动娃娃吸引了。 宗儿满足的看着洋娃娃,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机器。 “自动人偶这种东西,自古就有了吧。” 舞子等洋娃娃停止动作后,向宗儿问道。 “埃及还曾挖出纪元前两千年的人偶呢。” “纪元前两千年……” “据说人类在开始制造工具的同时,也开始制作人偶,而且也包括自动人偶。埃及的人偶是把身体和手足分别制造再组合起来的,只要一 拉腰部的绳子,手就会上下移动,做出搓揉面包的动作。从日本的古坟也曾挖掘出类似的人偶。” “人类在玩具上耗费的精力还真庞大。” “现在留在正仓院的物品,也包括大量的投壶(注:将壶置于台上,投掷十二枝箭,以投入壶中的枝数决定胜负之进戏)、弹弓、象棋、双 六(注:类似大富翁之纸上进戏)等等极尽奢华与技术的玩具。其中还有自动机关的棋盘,两侧做了可以放棋子的抽屉,只要拉出一边,另一边 也会自动打开。后人透过X光才解开内部的结构,手工的确精巧至极。至于文献上的记载,《今昔物语》中高阳亲王曾命人制造自动人偶,算是 最古老的纪录。” 宗儿脸上的阴影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已经沉醉在他心爱的自动机关世界了。 “……自动机关最盛行的时候,还是江户时代。当时时钟也算一种自动机关,宽文四年(1666年),四条河原举办时钟展览会,据说曾引起 社会广泛好评。时钟和自动机关的关系本来就很深。宽文二年,在大阪道顿堀首创自动机关戏剧的竹田近江,据说本来也是个钟表匠,实际上 还曾用木头做出永代时钟这种和百科辞典一样的大时钟。到了很久之后的嘉永年间(1848~1858)田中久重所做的万年时钟曾引起各方话题,这 你应该就知道了吧。” “我曾经在国立博物馆看过。不过,对我来说,一提起自动机关,我马上就会想到飞驿高山的机械神轿花车。” “说的也是,在爱知、岐阜一带的祭典中,常有精巧的自动机关出现。海岸地区要数龟崎的潮干祭,山中则有高山的山王祭。其中最有名 的应该算是高山的弥勒佛戏台吧。宇内小姐,你应该记得吧。” 舞子似乎也被宗儿拉进了自动机关的世界。 “对,我想起来了,那种弥勒佛会在伸出舞台的手腕上跳舞,然后两名唐装人偶就会在几根秋千架间飞来飞去,表演曲艺。最后二人都站 到弥勒佛的肩上和腕上。弥勒佛一挥扇子,就抛出长长的旗帜。动作灵巧得令人难以相信那是人工做的人偶。” “因为唐装人偶还会玩荡秋千,简直可说是自动机械的极至了。不过,文政五年(I822),在上野山下区防火空地举行的绵布手工制欢喜弥 勒佛演出,更是了不起。” “欢喜弥勒佛?” “本名叫做梅都赈姿图,是大阪的大江宇兵卫的作品。这里集合的自动机关,有可以一边转动眼珠一边磨箭头的箭矢五郎,拿起风车插在 领口、欢喜不已的孩童,还有走过土桥的美女等等十几种。连伴奏者和旁白者、收门票的都是自动人偶,压轴好戏则是最后出场的欢喜弥勒佛 。弥勒佛与唐装儿童的嬉戏,令人联想到与高山弥勒佛台的关联。最后这个手工布制的弥勒佛,就像活人似的,开心的笑出来。当他大笑时, 不只是脸上的表情或身体的动作,就连肚皮都会跟着伸缩,使得见多识广的江户人也大吃一惊,争相赶往山下观赏。” “要是我,一定也会赶去。”舞子说。 真棹也在不知不觉中放松心情听宗儿说话。宗儿看了似乎很满意。 “天保四年(1833)在江户深川八幡曾经上演水浒传。这是长谷川勘兵卫的精心杰作,把水浒传中的英雄豪杰全都搬上了舞台。舞台背景也 大量使用了各种更换布景的大道具和装置,可说是大手笔的豪华演出。其他赢得好评的,是大船四季的顺风、三国妖狐传、钻石船的机关等等 ,说也说不完。据说其中规模最大的就是朝日奈的巨大人偶。这也被人画成锦绘流传至今,人偶的头部长度有一丈多,根据纪录,光是烟草盒 就有二间长(注:长度单位,一间约为1.818公尺),就可想见它有多大了。” “那具人偶也会动吗?”舞子惊讶的说。 “那怎么可能?人偶本身是不会动啦,不过朝日奈手上拿的烟管上,有大队人偶通行,拔毛的镊子上有少女跳舞,旁白者从烟管袋子的链 子上出现等等,装置了各式各样的机关。不过在一开场时,这具人偶就被寺社奉行大人禁止参加游行表演。” “因为它太大了?” “对。当时政府颁有禁止大型展览物的命令。不过,在颁布禁止令的文政天保期间,大型展览物似乎多得是。” “像这种机关玩具,流行了很久吗?”舞子问。 “不,机关玩具这种东西,当天才技师出现时就会兴盛,人一死就会没落。仔细想想,能够创造出机关玩具的人实在不多。他必须有独创 的天分和精致的技术。因此,平庸的人偶师只好转移努力方向,不是研究如何让人偶活动,而是让它看起来好像会动。他们在人偶的表情加上 变化,在姿态上做无谓的努力,实际上,人偶却连一根手指也不会动。” “可是,使不会动的人偶产生会动的感觉,这才是艺术吧。照宗儿先生你的说法,似乎认为设计机关比艺术表现更重要。” “每个人的立场不一样嘛。” 宗儿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笑了。 “在艺术家的眼中,机关人偶师们一定很像骗子吧。即使是最棒的机关人偶,他们也不承认那是艺术。相对的,纯粹的科学家大概会把自 动人偶当作儿戏吧。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爱迪生曾经批评过瓦康逊,说他的作品是骗小孩的东西。” “两个领域的人都把机关人偶当作小孩子的玩意是吧。” “然而,在玩具机关师的眼中,艺术和科学都完全不行。你能理解吗?” “看过居默的洋娃娃后,我多少可以理解。” “那我真是太高兴了。竹田近江在第一代去世后,顶多只维持到第三代,但对后来的戏剧却留下了相当大的影响,比方说净琉璃戏偶的头 。” 宗儿站起身,从另一个柜子取出一个偶头。 人偶梳着圆髻。虽然有好些地方颜色剥落,但圆圆的眼眸、丰润的双颊,仍令人感到贵妇的女人味。 “乍看之下,似乎是普通的偶头,其实这里面装了很精采的机关。” 宗儿压下头部下方突出的一块木头,立时传出多块硬木重新组合的声音。接着,人偶的额头突起两根大大的尖角。眼睛上吊,嘴巴裂到耳 边。端庄的贵妇在一瞬间变成了女鬼。 敏夫赫然一惊,因为女鬼的模样和真棹皮包中的魔童女骷髅头的模样十分相似。 舞子大概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她审慎的看着女鬼说:“宗儿先生,我在某个地方曾经看过魔童女这种人偶。那是从这个偶头得来的灵感 吗?” “你看过魔童女?” 宗儿把偶头放回原处,同时陷入沉思。 “奇怪,应该没什么人看过那个人偶才对啊。那玩意可能是从这个偶头得到的灵感吧,不过原理完全不同。这个偶头是用人偶的脸直接变 换,魔童女却是一个头有两张脸互换,就机关设计来说,实在不足为取。给人的感觉又低级,我可不欣赏,可算是一件失败作品吧。朋浩做了 一两件样品后就接纳了我的意见,放弃了。当然,他似乎也不打算贩卖。” 从宗儿的话中,可以感到一股对朋浩的竞争意识。舞子斜眼看着真棹,试着改变话题。 “不过,这个净琉璃戏偶的偶头,也是需要人力操作的机关吧?” “你这个问题真是问得一针见血。” 宗儿再次回到机关玩具的世界。 “埃及的揉面包人偶,当然是用手操作的玩具。至于宇内小姐你看过的高山弥勒佛台,那个戏台上伸出的手腕叫做机关管,也就是把多根 操弄人偶的线一起穿过机关管,送到操纵丝线的人手上。如果是比较复杂的机关,有将近四十条的丝线,必须动用八个人合作才能表演。当然 ,操纵丝线的人必须具备高度的技巧,所以无法称为自动人偶。刚才提到的欢喜弥勒佛也一样。弥勒佛身旁有个昏暗的地方,在那里放上蜡烛 ,烛光摇曳使得观众看不清楚。有人因而猜出机关一定就在那里。这和现在所谓的黑魔术是相同原理。当时的机关全都一样。在观众看不到的 地方,用观众看不到的方法操纵人偶。也就是说,和梅尔杰的自动西洋棋士其实是同样的构想。” “换言之,是一种骗术?” “对,就是骗术。要让人偶自然的活动,本来就需要各种骗术手法。比方说利用隐形丝线,利用弥勒佛台那种机关管,或像梅尔杰的自动 西洋棋士那样,让真人躲进人偶中。还有像欢喜弥勒佛那样,巧妙的利用灯光,让观众看不见操纵人偶的人……” “方法还真不少耶。” “详细解说这些手法的书籍,在享保年间(1716~1736)就已出版,实在令人高兴。这本叫做《玑训蒙鉴草》的书中,解释了刚才我提到的 所有手法。当然也有提到自动西洋棋士的骗术手法。最有趣的是竹田的机关,一边操纵人偶,同时让旁白者钻进五寸的箱子里。真人当然不可 能钻得进五寸箱,其实操纵人偶者只留下衣裳,然后从舞台的暗洞逃到地下。” “这么说,没有像居默娃娃那种货真价实的自动人偶吗?” “这个啊……”宗儿露出高兴的表情。 “当然有,而且多得是。比《玑训蒙鉴草》晚了六十六年出版的《机巧图汇》这本书中,就是专门解说真的自动人偶。没有任何丝线或障 眼法之类的骗术,基本上是以发条装置为主,所以一开头就附有时钟的图解。各种人偶也都清楚的记载着大小规格,连所有细小的零件,都一 一详加图解说明。当时全世界还没有这样的书籍呢。” 宗儿的眼睛闪着光芒。 “最有名的自动人偶就是端茶人偶。主人把茶杯放在人偶双手端着的托盘上,人偶就会一边摇着头一边走出去。客人拿起那个茶杯后,人 偶就会停下脚步。等客人喝完茶,把茶杯放回托盘,人偶又会开始走路,绕行客厅回到主人的身边。井原西鹤看到这种人偶也曾惊叹不已。似 乎许多人都有参与制作,目前还有好几具被细心的保存着。” “那也是用鲸须做的发条机关吗?” “早期的作品似乎是这样。但到了幕府末期,就开始制作用金属齿轮和发条操作的人偶了。此外,也制造了利用水银操作的机关人偶。” “用水银操作人偶?” “比方说五段翻转、连续翻转的人偶,就是利用水银机关。这种人偶就算拿在手上细看,也看不出它的机关,因为是靠人偶体内的水银移 动所设的机关,不是用发条启动。把这种人偶放在最上面的台阶,它就会缓缓举起双手,仰天向后翻,一边重复后空翻的动作,一边下五层台 阶。其他还有鲤鱼跃龙门的龙门瀑布、儿童打鼓吹笛的鼓笛儿童、盖住盒子眼前的物品就会改变,总共有四种变化的变魔术人偶、少年骑着木 马戏耍的木马人偶……” “还真不少啊。” 江户时代中期竟然已有大规模的机关戏剧上演,对敏夫来说,这真是闻所未闻。而且,听说了这么多种自动机关后,他觉得利用这些技术 ,制造一个在小亭枪杀香尾里,然后不留足迹的逃逸的人偶,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看来我好像太多话了。光听我说这些一定很无趣吧,现在我就拿实物给你们看。” 宗儿看着真棹说:“真棹,你有没有听说过倒立人偶?” “倒立人偶?我听说过。”真棹立刻答道。“朋浩曾经兴奋的跟我说过,听说是你发现的。” “是我整理收藏杂物的房间时无意发现的。我和朋浩一起修理后,那具自动人偶已经可以动了。” 宗儿站起来,从桌上取过一个四方形的布包,放在三人面前。 那是用古老的灰色棉布包裹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长约六十公分的长方形桐木箱。桐木虽被烧得黑黑的,仍可看出上面用漂亮的字 体写着“倒立人偶”这几个字。打开箱子后,里面放着用黄色棉布包裹的东西。宗儿小心的解开棉布,出现一个穿着越后狮子衣裳的童偶。人 偶戴着狮子面具,穿着印有万字花纹的肚兜。宗儿把人偶放在桌上。 “这是一具连《机巧图汇》都没有记载的珍贵自动人偶,而且除了发条装置,还结合了水银机关的技术。刚发现时它不大会动。送去照X光 ,才发现原来是水银蒸发,份量不够。补充水银后,它就顺利的动了。作者也可以确定,是大野弁吉,嘉永二年的作品……” 宗儿把箱盖翻过来。上面用和表面相同的字迹,写着嘉永二年三月,大野弁吉制。 “大野弁吉……他是个机关师吗?”舞子饶有兴趣的问。 “应该说他是个更博学的科学技术者吧。他和平贺源内,以及号称自动机关仪右卫门的田中久重,都是创出机关玩具的人物,和制造会走 路的狮子的达文西一样,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大野弁吉是金泽人,年轻时曾在长崎学过荷兰文,也被人称为金泽的平贺源内。他不仅擅长四条 流派(注:日本画的一派,创始者为江户时代住在京都四条的松村吴春。)的绘画和雕刻,还留下了木雕、竹艺、金雕、烧陶,乃至玻璃工艺、 漆艺等作品。据说在学识方面,他也长于医学、理化、药学、天文、历学、航海学。现在就让各位看看他的天才杰作吧。” 宗儿走到桌旁,在地毯上清出一块地方,把人偶拿起来。 “你要不要上上看发条?” 被宗儿这么一问,真棹看着人偶。 “你说的发条在哪里?” “就在腰侧,从胯下把手指伸进去。” “不行啦,万一我把它掉在地上就糟了。” “说的也是,那还是我来吧。” 宗儿离开三人,坐在地板上。 “到了这个时代,发条和齿轮已经全都改为金属制的了,因此也比较容易保存。” 宗儿愉快的上着发条,耳边传来小小的叽叽声。就在他完全上紧发条的那一刻,突然大叫:“啊,好痛!” 右手立刻从人偶身上甩开。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右手。大拇指的根部微微渗出一滴血珠。 “发条又没有断掉。真奇怪。不过,应该没事吧。” 宗儿慎重的将人偶朝着三人的方向放下。 人偶发出轻微的齿轮声开始迈步走出,脖子上挂的狮子面具左右晃动,两手开始轻轻敲击腰上挂的鼓。咚咚咚的鼓声和齿轮声,使得僵硬 的人工物品开始有了生命。 越后狮子来到三人面前后,就停下脚步,用天真的表情看着客人。 “你们仔细看……” 宗儿的声音似乎很痛苦。敏夫感到他的声音有些不寻常,然而他的目光实在无法离开那个人偶,因为人偶开始静静的做出动作。 人偶将手举起,往后一翻,两脚离地,变成倒立的姿态,从双手间露出白白的脸蛋。人偶就这么倒立着走回主人身边。 人偶走到宗儿面前停下脚步,缓缓将双脚放回地面。人偶又再次走出,但是路线稍微偏向一旁,正要越过宗儿身边。 “停不下来……奇怪了……”宗儿呻吟道。 敏夫这才转头看着宗儿的脸。宗儿的表情僵硬,脸色大不寻常。 “宗儿!你怎么了?” 真棹说。宗儿没有回答。 宗儿试图将手伸向走远的人偶,突然重心一歪,跌落到地上。 “你振作一点!” 舞子冲过去抱起宗儿。宗儿拚命挤出最后一点力气。 “……不过,很精采,对吧……” 一阵激烈的痛苦袭来。宗儿推开舞子,身体弓成虾米状。 真棹在叫着什么。 “快去找医生!” 舞子俯视宗儿,敏夫也站起来。 传来狂乱的齿轮声。越后狮子的人偶,撞上角落堆放的玩具箱,横躺着继续空转齿轮,敏夫下意识的将手伸向人偶。 “不能碰!” 舞子的声音如当头棒喝。 房门一打开,探员冲了进来,一名探员看到宗儿的情况,连忙跑出房间。 医生赶来,替宗儿把脉时,他已经断气了。 就在这时候,房间里响满了齿轮声,几个时钟开始报时了。音乐钟响起,时钟人偶开始绕行。另一个时钟打开窗户,一只奇怪的动物探头 出来吼叫。 第十章 吃米的老鼠 谁都看得出来奈良木组长的焦躁。调查案子的过程中,竟然发生了另一起杀人命案,想必令奈良木的神经更加紧张吧。 “宗儿取出倒立人偶的前后过程中,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敏夫把发生在宗儿房间的事说完后,奈良木如此问道。他眉间的皱纹不自主的跳动着。 “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宗儿个性开朗,看来似乎很乐于展示他的收藏品给我们看。” “很开朗?自己的妹妹刚被杀,还开朗得起来,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 “那是因为有真棹在。宗儿不希望她太难过,所以努力做出开朗的样子。” 奈良木沉默不语,似乎是被敏夫的话说服了。坐在奈良木隔壁,看起来人品不错的男人插话道:“你还记得宗儿最后说了什么话吗?” “那是宗儿替人偶上完发条的时候,他说好痛。” “后来呢?” “我们被人偶不可思议的动作吸引住,等到察觉时,宗儿已经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 “他没有说什么吗?” “对,宗儿到最后一直都看着人偶。人偶正要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曾经低声说:停不下来,奇怪了。” “‘停不下来,奇怪了?’这表示按照常理,人偶这时应该会停下来罗?” “……应该是吧。” “这么说,人偶内藏的机关可能出了问题,或者是有人故意动了手脚。” 奈良木露出伤脑筋的神情。他隔壁的男人问敏夫: “这就是宗儿最后说的话吗?” “……宗儿伸出手想去拿人偶,就这么倒了下来。宇内小姐抱起他时……对了,宗儿说:‘不过,很精采,对吧。’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 话。” “‘不过,很精采,对吧。’这又是什么意思?” 奈良木一言不发。敏夫可以理解宗儿的意思。宗儿直到临死前,都未失去绅士风度。然而,要向警方说明这一点,恐怕只是徒劳。 “宗儿给你们看那具倒立人偶,是之前就约好的吗?”奈良木说。 听来他似乎是要夺回发问的主导权。 “没有事先约定。只不过,之前他曾说过要给宇内小姐看居默娃娃。” “居默?” “就在宗儿的房间里,是那个会吹肥皂泡的自动娃娃。” “吹肥皂泡啊。” “就是因为起了这个头,宗儿才一边说明自动人偶,一边把倒立人偶也拿了出来。” “这么说,宗儿会取出自动人偶,只是一时兴起罗。” “应该是。” “要是没谈起这个话题,或许他就不会展示倒立人偶了。” 奈良木大概是在推测,凶手本来不是预定在今天行凶吧。 “可是,我认为宗儿不给我们看倒立人偶的可能性很低。” “怎么说?” “据说倒立人偶是最近才被宗儿修理好的。连文献上也没记载,这是他最自豪的一点。人偶就放在桌上,以便随时取出。只要谈到自动人 偶,他一定会把倒立人偶拿出来展示。” “要是没有谈到自动人偶呢?” “宗儿的房间里堆满了自动玩具,应该不可能不谈到自动人偶这个话题吧。” 奈良木的问题又开始钻进死胡同。他的话锋逐渐变得险恶,固执的追问敏夫二人来马割家的理由,敏夫尽量简短的实话实说。 “……这实在是可恶到极点的犯行。”奈良木音调高亢的再三重复道。 敏夫和舞子、真棹被集中在香尾里的房内。连续发生凶杀案后,已经不容许他们挑剔房间的好坏。 敏夫走进房间时,舞子和真棹正谈得起劲。 “怎么样?”看到敏夫后,舞子说。 “满紧张的。” “我想也是。”接着她告诉真棹:“不想说的事,不说也没关系。” 结果警方来带走的却是舞子。舞子抓起皮包站起身。 真棹安稳的坐在椅子上。舞子走出去后,二人同时开了口,显然都承受不住沉默。 “对不起。”真棹说。 眼看敏夫沉默不语,真棹便开始说话,不过听起来和刚刚的话题似乎不一样。 “……你一定觉得今天来作客很倒霉吧。” 敏夫没有回答。因为他觉得,不管怎么回答,都无法表达出自己真正的心意。 “你的脚好了没有?我本来一开始就问你的。” “已经好多了。” 真棹彷佛想起久远往事似的回答。 “看到你这么镇定,我就放心了。”敏夫想起透一死掉的那一晚。 “多亏有宇内小姐鼓励我。要是没有她在,我大概没办法这样吧。” “我和你见面都是不快乐的时候。” “说的也是。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常常在想,快乐时的你会是怎么样……” “还是一样的。”真棹打断敏夫的话,几乎像是突然发作。 “我一直是这样。看起来很老对不对?不过,不是因为意外的关系。” “你一点也不显老,而且你的年纪跟我差不多。” “胜先生你还很年轻。宇内小姐说,你是个非常单纯的青年。” “这不叫单纯,其实我是什么都不懂。” “世事无常。胜先生,将来你还会认识更多的人,更多有魅力的女性……” “我根本不需要其他的女人,我只……” “宇内小姐以前是警官吧。”真棹不让敏夫把话说下去。 “宇内小姐已经把她辞去警职的原因,以及她跟踪朋浩的理由都告诉我了。她不管遇上任何厄运,都有力量把局势扳回来。跟她谈一谈, 让我好像也产生了勇气。胜先生,你跟着宇内小姐工作已经很久了吗?” “今天是第六天。” “第六天……我以为应该更久呢。” “我就是在初次见到你的那天当上调查员的。” “那你和我也才认识第六天罗,你还不大了解我的事。” “我知道。”敏夫赌气的说。 “对,你知道。你知道我有丈夫,还和宗儿牵扯不清。你知道我是个龌龊的女人。” “你完全是被宗儿逼的。” “我是个罪该万死的坏女人。” “即使你有罪,你是坏女人,你很龌龊也无所谓。才两天没看到你,我就……” “你不可以说这种话,这种话应该等过了更久以后再说。” “过了更久?要多久呢?” “至少过个两三年吧。” “到时候你就会愿意听我说吗?” “我会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 “比方说……即使我邀你去香波馆,你也肯?” “任何地方我都愿意去。” 真棹带着悲伤的神情答道。即使明知这只是随便说说,敏夫听了依旧非常高兴。同时他也觉得,和真棹有关系的宗儿才刚死,就叫真棹回 答这种问题,自己实在很愚蠢。 “对不起,我今天本来不想说这些话的。可是一看到你,我就控制不住自己。” “没关系。”真棹低声说。 那种语调敏夫以前也曾听过。 “我从奈良公那里打听到不少消息。”舞子在车中得意的笑道。 秋阳已完全西沉,冷空气笼罩着整个车内。 “透一确定是服用安眠药中毒而死。没有外伤。除了蛀牙外,也没有任何疾病。体质也很正常,血型是B型。不过,我也掀了一张底牌给他 。奈良公那家伙,完全没注意到透一服用的药瓶盖子有多紧。” “那他怎么解释呢?” “他说打开瓶盖的,好像是朋浩。” “朋浩吗?这么说,朋浩在离开家门前还吃了安眠药。” “朋浩没有吃药。不过,据真棹说,她把买来的安眠药交给朋浩后,朋浩立刻就把包装拆掉了。奈良公说,大概是那时他把盖子也打开了 。” “真棹应该没有亲眼看见朋浩打开瓶盖吧。” “说不定看到了。可是她说当时忙着做别的事情,所以没有印象。” “这么说,透一的死还是意外罗。” “可是,朋浩为什么不吃药却把药瓶盖子先打开呢?” 舞子对透一的死耿耿于怀,并不是没有道理。朋浩出事后接着就是透一的死,然后,到了宗儿的案子,百分之百是杀人命案。 “宗儿是被什么东西杀死的?”敏夫问。 他到现在还是不清楚宗儿为什么会死。 “宗儿是被越后狮子的倒立人偶杀死的。” “人偶怎么可能杀人?” 当时宗儿的确在替人偶上发条。发条上完时,也看到人偶似乎出现异状,可是人偶怎么可能杀人呢? “倒立人偶上装着毒针。卷发条的螺丝中心开着一个小洞,插了一根装有毒液的细针筒。当发条被上紧到某个程度时,针筒就会弹出,一 下子射出毒液,再立刻缩回去。如果是熟悉机械的人,应该不用费什么功夫就办得到。不过,被算计的人一定会中毒,因为上发条时,手指一 定会伸到针筒的正上方。” “是哪一种毒?” “目前只能从尸体的状态,推论应该是一种植物硷基(Alkaloid)。” “植物硷基是什么?” “比方说吗啡、番木鳖硷、古柯硷、烟硷之类的。” “宗儿替自动人偶上发条时,还曾问真棹要不要试看看呢。” 敏夫对自己的话感到害怕。万一当时是真棹上发条,被杀的不就是真棹了吗? “没错,当时也可能是真棹被杀死。” “凶手要杀的,只要是操作倒立人偶的人,不管是谁都无所谓吗?” “可以这么说。被杀的可能性最大的,还是习于操作人偶的宗儿,可是事实证明,宗儿也邀过真棹操作人偶。宗儿当时的行为非常自然。 能想出在自动人偶上插毒针这种可怕计画的凶手,居然没有计算到这一点,实在是不可思议。我真搞不懂凶手的想法。” “如果宗儿是在我们不在房间时操作自动人偶,那会怎么样呢?” “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调查应该会变得相当困难吧。第一,光是判定死因就得花上更多时间。即使查出死因,警方也不可能立刻想到 倒立人偶中藏着毒针。因为倒立人偶是混在其他的玩具中,如果房间从里面上了锁,调查范围反而缩小了。警方只要彻底调查室内的人偶就行 了。但是如果没有上锁,首先就常理来说,调查应该会限定于拿着针筒出入宗儿房间的人。这样调查就会遇到瓶颈,因为宗儿好像从来不锁房 门的。” “凶手为什么不选择可以扰乱搜查的方法呢?凶手应该可以想出各种方法才对,比方说把人偶暂时藏起来之类的。香尾里被杀了,当然会 有许多警员出动,这点谁都猜得到。” “然而凶手却没有这么做。有什么理由让他无法这么做吗?” “你认为杀死香尾里和宗儿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点很难说。” “透一的死因不是也很奇怪吗?” “我跟奈良公说过了。我说如果这是同一个凶手干的,那凶手搞不好也能让陨石从天而降,把朋浩杀死吧。” “谁能在倒立人偶上装毒针呢?” “就像我刚才说的,宗儿从未把房间上锁。白天他在公司上班,不在家。只要有这个念头,谁都可以在人偶上动手脚,即使是柔弱的女性 。” 舞子的话让敏夫很在意。 “你是指真棹吗?” “死了四个人,结果当然就出现了一个事实。也就是说,接下来只要铁马也死掉,就常理来说,马割家的全部遗产就变成真棹的了。” “那怎么可能!”敏夫不禁大声说。“马割家根本就没有什么遗产了。由于太空赛车的失败,听说就连怪屋也要被卖掉了。即使怪屋可以 保住,向日葵工艺也不可能卷土重来。宗儿的收藏品虽然很可观,可是如果要卖,能卖多少还很难说吧。” “就是啊。实在无法想象有人会为了这个连杀四个人。” “宇内小姐,你认为铁马也会被杀吗?” “开玩笑,他怎么可以被杀。这样不就没有人能替我洗清收贿罪名了吗?” “怪屋的警备非常森严吧。” “没错。一下子死了两个人,不管凶手用的是什么手法,都没机会对铁马下手吧。” “真棹怎么办呢?” “她暂时会待在怪屋吧。” “明天就是朋浩的头七了。” “已经快满七天了吗?………你和真棹谈了什么?” “没什么。” “是吗?别看真棹那样,其实是个满坚强的女人。” “我也这么想。” 舞子沉默了一下。她察觉到我说话用力得有点不自然吧,敏夫想。 “对了,宗儿在死前不是谈到创作倒立人偶的大野弁吉吗?他好像是金泽人吧。” “我记得。” “我总觉得金泽似乎和马割家有什么关联,比方说向日葵工艺的喀搭喀搭鸟。” “就是福长先生说,根据吃米的老鼠改良的那种玩具吧。” “你知道吃米的老鼠是哪里做出的玩具吗?” “不知道。” “上次我忽然想起来,结果一调查,是金泽的玩具。天保年间,前田藩的步兵把这种玩具当作副业开始制造,虽然很小,但也属于一种自 动机械。金泽还有另一种出名的玩具,就是八幡不倒翁这种美丽的不倒翁娃娃。向日葵工艺的前身——鹤寿堂——的马割作藏制造的玩具中, 就有这种不倒翁。还有,你知道马割家的家纹吗?” “是交抱茗荷。不过,听说本来是折梅。” “噢,了不起。” “香尾里曾经告诉过我。” “折梅是梅钵的变形。说到梅钵家纹,就会想起着名的加贺藩的前田加贺梅钵——加贺百万石的定纹(注:即各家固定的纹饰)。金泽是城 下町,家臣只要有功绩就可以使用梅钵的替纹(注:更动或变更定纹做出的纹饰)。” “这么说,马割作藏是金泽人罗。” “我是这样猜想。……明天是星期天吧。” “是的。” “我想去金泽一趟。” “我也去。” “你不用去了。这不算工作,我不能多花经费。” “只要开Egg去不就行了?当然,必须当天来回。” “从这里开到金泽要花不少时间耶。你有把握连开二十四小时的车吗?” “没问题。我想全心投入什么事,这样总比一直发呆好。” “这样我当然欢迎。”舞子像要安慰敏夫似的看着他说。 “上次我说假装爱上她也不错,那只是说说而已噢。” 第十一章 斩不断的马 车子从八王子沿着左侧的相模湖,穿过大月、筮子隧道,直到从甲府出了中央自动车道为止,舞子一直在后座睡觉。 “我这个人在哪里都睡得着。” 正如她自己所说,只要有一点时间,她就能立刻熟睡。 走到诹访湖时,天开始亮了,放射状的光线从厚厚的云层投向白色的湖面。过了盐尻朝北去松元。从松元出国道一五八号线转向西行,过 了安昙的水库群后,左边是乘鞍岳,右边是枪之岳,穗高的连绵群山彷佛近在眼前。出了版卷、平汤温泉后,就是飞驿了。 云层飘移的速度开始变化,降下了雾般的冷雨。车子进入深山间,从越中东海道沿着神通川进入飞驿街道。到了富山,再出了北陆自动车 道后,雨滴变成了冰。车子渡过座川后,从深谷温泉直接进入金泽。 这是头一次看到北陆的街景。浅野川和犀川之间延伸的市街上,满是古老沉稳的旧式民宅和商家,以及环绕市内的水道和土墙,令人感受 到加贺百万石的城下町风格。 他们在香林坊的面店吃午餐。吃完饭后,舞子已经迫不及待的取出地图。 “我们去大野。”舞子说。 “大野弁吉,本名为中村弁吉,因为住在大野而被称为大野弁吉。在大野呵传泉寺还留有弁吉的坟墓。” 敏夫看着地图。金泽城迹、兼六园、本愿寺、野叮、寺叮台…… 大野远离金泽市街,位于面临日本海的金泽港一端。夹处于从河北沙洲流过来的大野川和犀川河口一角,紧邻大野旁边的就是金石,那里 有钱屋五兵卫的遗品馆。 日本海波涛汹涌。 厚重的云层翻滚,白浪滔天,放眼望去是一片黑黝黝的港区街屋。 “北陆的海洋,从现在开始才要显露真正的姿态呢。” 舞子告诉敏夫。 他们立刻找到了位于传泉寺的弁吉之墓。墓地上并列着两块墓碑。一块是比较小的旧碑,上面还能认出弁吉二字,可是背面的碑文几乎已 完全磨损,无法判读。另一块似乎是新建的,碑名虽然相同,用的却是漂亮的墓石,上面雕刻着圆圈内一个太阳扇的家纹。 他们从传泉寺的住持那里打听到一个重要消息。最近有一名住在金泽的收藏家,盖了一座弁吉纪念馆。虽说是纪念馆,其实只是在私人医 院辟出一间房间,然而还是收集了相当多弁吉的遗物。住持说,此人是弁吉的忠实仰慕者,看到远来的客人一定会很高兴吧。 私设的大野弁吉纪念馆馆长宝田五郎,已经年过七十,是个蓄着漂亮白须的老人。他说医院几乎已完全交给儿子经营,自己就继续作喜欢 的研究。 “当我听说弁吉制造的倒立人偶杀了人,我真想立刻去看。” 宝田说着叹了一口气。 会客室似乎是最近才刚改建的,房间正面挂着三块大大的镜板,全都是用旧照片复制而成,表面有明显的斑驳污垢。两侧摆着玻璃柜,房 间中央放了一套会客桌椅。 由于难得有同好特来参观,宝田满怀好奇的殷殷款待女客,邀舞子坐下。 “那个住持说我这里是什么私设纪念馆吗?” 宝田嘴巴虽然这么说,看起来还是满高兴的。 “说什么纪念馆,那多不好意思。我这里东西又少,而且关于弁吉先生的研究,又没有理出一个成果来。” 收藏在玻璃柜里的,是戴着直筒的黑帽子,穿着能剧的三番叟戏服的三番叟人偶。这具人偶装有发条,据说可以一边画着圆弧跳舞一边前 进。唐装人偶拉着御用台车的,就是所谓的门唐子引杯台付只要把杯子放在车上,据说两名唐装人偶就会开始拉车。 另外还有出名的端茶人偶。那是一个身穿腰部织有细格花纹的素色外衣,下着金缕裤,圆睁大眼的小童,两手捧着一个大杯子。衣裳虽已 有多处破损,脸上涂的颜料却令人感觉不出已有百年岁月。 “上次也有大学教授来参观过。他把内部做了精密的调查后就回去了,当时他对这玩意的精密程度赞叹不已呢。” 宝田彷佛是在说自己的事似的得意扬扬。 据宝田说,东西虽然不多,但如果仔细观察,一次还真看不完。金属制的望远镜、照相机、闹钟、打火机、手枪、陶制自动喷水器、蒸气 船模型…… 此外,弁吉似乎也很擅长玻璃工艺、雕刻、竹艺、金属加工等等的技术。看着混杂在自动机械中的各式工艺品,便可知道自动人偶只不过 是弁吉发挥博学及高度技术做出来的杰作之一而已。 “他不只是一个人偶师。” 宗儿说过的话顿时在脑中浮现。 “能在当时做出这么精巧的作品,大野弁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舞子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弁吉作品,不禁目瞪口呆。 “这个嘛,这么伟大的天才,可惜一般人却没听说过他。第一,因为关于弁吉本人还有太多谜团。他虽然拥有如此非凡的才艺,一生却未 替任何藩主工作过,一直隐居在北地,算是个怪人。” “我听说,他是京都一个羽毛工艺师的儿子。” “噢,你知道得真清楚。据说他小时候就很擅长四条流派的绘画。二十岁左右就去长崎,还学了西洋画。关于弁吉这个人,同为石川县出 身的同乡政治家永井柳太郎对他很有兴趣,曾经做过一番调查。结果只追查出弁吉待在长崎的时期,和带给日本西洋学最大贡献的西薄德博士 (Philipp Franzvon Siebold)前往长崎出岛赴任,是同一个时期的事。当然,弁吉和西薄德之间很可能有什么关联,但一直找不出任何证据。 这虽然只是推测,不过你可以说,是上至天文、历法、医学乃至航海术这些学问,把弁吉和西薄德连结在一起的。” “西薄德后来以间谋罪名遭人密告,只好回荷兰去了……” “对、对,就在那个时候,弁吉也从长崎消失了。弁吉后来跑到对马、朝鲜去了,也可以说是为了西薄德事件去避难吧。回国后,他在纪 伊又学了马术、炮术、算术等等。” “弁吉何时开始在大野定居的?”舞子问。 “那是天保二年,弁吉三十岁的时候。远离城下町的大野村,是他在京都娶的妻子的故乡。此后直到明治三年,六十九岁病死为止,弁吉 都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可惜现在那块地方已经被海砂掩埋,屋子也没有了……” 宝田指着正面墙上挂的三幅镜板,中央的那张是大野弁吉的照片。 他的五官很大,脸孔轮廓分明。从他的风采中可以感受到身为开国论者的强烈信念。 “右边那张照片是弁吉的妻子阿诗,是天保末年弁吉用自己制造的照相机拍的。当时照片被视为基督教的妖术,所以大家都不愿意让弁吉 拍照,他的妻子一定也很困扰吧。” “弁吉也喜欢捉弄人,让人摸不着头绪吧。” “是的。光靠深厚的学识和精巧的技术是无法做出自动人偶的,还需要一股孩子气。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传说:有一个藩主命令弁吉制造端 茶人偶。制好后,人偶按照预期的程序,端茶送到藩主面前。藩主忽然用扇子敲敲人偶的头,于是人偶两眼一翻,抽出腰上挂的刀就要砍。藩 主吓了一跳,把弁吉抓来质问,据说弁吉回答,他就是预料到会有这种事,所以先在人偶身上做了这种机关。” “那位藩主一定以为是妖术吧。” “像这种故事还多的是。据说弁吉曾经做过买酒人偶。有个卖酒的听见齿轮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人偶拿着酒瓶来打酒。卖酒的一看 只是个人偶,就把酒量减少,结果人偶发现卖酒人打的主意,就站着不肯动。这个故事可不是瞎掰出来的。这可以解释得通。人偶拿的酒瓶如 果没达到一定的重量,活栓无法打开,齿轮就无法启动。” “原理和端茶人偶一样是吧。” “关于端茶人偶,弁吉也曾留下亲笔设计图,正本不在这里,我拿复印件给你们看吧。” 宝田从玻璃柜取出一本缀本。装订的封面上写着《东视穷录》。其中一页记载着端茶人偶精密的设计图。 里面的内容不只是自动人偶。从钟表、照相机、化学药品、彩色玻璃的制法到自动喷水器的内部、图解等等,连同详细的记述,写得密密 麻麻的。 舞子一页一页的翻阅,当然不可能全部都看得懂。不过,弁吉对于新知识的那股热情,依然挟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迎面而来。 “弁吉拥有这么深厚的学识和创造力,当时一定有很多门徒吧?” 舞子停下翻书的手说道。 “当时有很多人争相邀他出仕,弁吉却全都辞退了。门下弟子也很少,只有五六人,他把自动机械教给米林八十,医术教给宝田伊助。这 个宝田伊助就是我的曾祖父。” “所以您才会拥有这么多弁吉的遗物啊。” 宝田扯扯胡子。 “弁吉还知道治疗梅毒的秘方。那是一种使用水银的水银疗法,因为弁吉还曾从事过银矿挖掘的工作。不过说起来,宝田伊助受教于弁吉 的期间非常短,因为加贺藩发生了一件麻烦事。简而言之,原来的领主奥村秀实死了,反对党为了掌握政权,逼得钱五走投无路。” “请您等一下。” 舞子像小学生般举起手,打断了宝田的话。 “您说的钱五先生,就是那个悲剧性的富商钱屋五兵卫吗?” “是的,就是加贺、金石地区的富商钱屋五兵卫。金石就在这个大野的隔壁。” “这么说,大野弁吉和钱屋五兵卫私下有交情罗?” “交情好得很哪,弁吉和钱五还曾一起拍过照片呢。” 宝田指着三块镜板中左边那张照片。 “那张二人合照,左边那个人就是弁吉,右侧那个大块头就是钱五。” 敏夫看着身材肥胖,块头比弁吉还大的钱屋五兵卫。他的表情木讷耿直,看起来很敦厚。 “据说弁吉是因为曾经帮钱五做假牙,所以二人才认识的。钱五和弁吉越熟,对弁吉的敬意越深。尤其是自己特地从美国弄回来手枪,弁 吉竟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令他大为惊讶。此外,弁吉也曾给钱五看过他密制的地球仪。因为对象是钱五,弁吉才肯给他看这种东西。毕竟 在当时那个时代,就连不小心提到地动说,都有可能招来危险。弁吉送给钱五的自制望远镜现在还在呢。钱五似乎很依赖弁吉的学识和外语能 力。” “这么说,钱屋五兵卫等于是弁吉的赞助者罗?” “那倒不大一样。钱五仰仗弁吉的学识,多少可能送过一点钱财吧,不过弁吉可不是生活在钱五的庇护下。还有人传说,钱五看不过弁吉 贫穷的样子,曾说要送他米,可是弁吉却坚持辞退。钱五虽然累积了巨额的财富,却过着简朴的生活,据说他连用柴火和灯芯都很节俭呢。像 他这样的一代巨富,往往会挥霍无度、花天酒地,可是钱五完全不是这种情形。不过,他也不是一个小气鬼。他做生意的座右铭就是要果敢、 当机立断。另一方面,弁吉窝在他的破屋里,一想到什么问题,就会好几天不吃饭。说到其他的消遣,顶多就是养养猫和猴子。这两人的个性 ,似乎有某些共通点。” “我听说钱屋五兵卫是靠着秘密贸易致富的。” “对,他的确是靠秘密贸易致富的。钱五家原本是在金泽港町的宫腰——也就是现在的金石——经营兑换业和酱油业。安永二年钱五出生 ,是家中的长男。他十七岁继承家业,不过只是在父亲的指导下平凡的因循旧业,过着普通的人生,直到他父亲去世,他才开始转变。那时他 已经三十九岁了。” “在当时来说,三十九岁已经算是晚年了吧。” “这就是钱五不凡的地方。他抓住机会,改造典当的旧船,大赚了一笔。当时据说造一艘新船,只要跑两趟就能收回成本了。钱五就在这 样的契机下,开始往海运界发展。当然,海运业并不是轻松的工作,海难事故频濒发生,海上又有海盗船出没。但是,只要赚到钱, 一定是一 笔大数目。说到日本海的北前船,通常是先把北海道的海产和肥料运到东北,然后再把东北的木材和北陆的稻米运送到关西。回程时再装满关 西的各种杂货,除了运送本身的利益外,还牵扯到许多交易市场。擅长做生意的钱五,没多久就累积了巨额的财富。当时的加贺藩就是看上了 钱五的财富。” “钱屋五兵卫已经拥有足以左右整个藩的力量了,是吧?” “加贺藩不停的逼迫钱五捐钱进贡。换作普通的商人大概会心生犹豫吧,钱五却欣然献上了金钱。抓住机会就该立刻行动,这也是钱五做 生意的守则。他一手揽下了藩输送的御用船,当作进贡钱财的交换条件。钱五的船变成加贺藩御用船,挂着百万石的定纹——加贺梅钵——的 旗帜,顺利的出航了。加贺藩当时的领主是奥村秀实,钱五财阀和他携手合作,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地位。” “钱屋五兵卫的财产,在最盛期大概有多少呢?” “这个嘛,千石船有十艘。五百石船有十一艘(注:石为计算船只容积之单位,一石为十立方公尺),大大小小加起来,总共拥有两百艘船 只,全国有三十四家分店,资产估算起来据说有三百万两。” “三百万两……” “这么说你们大概也没有概念吧。如果换算成现在的钱,应该超过数百亿吧。” “数百亿!” 也难怪舞子会惊讶。之前为了仅仅三亿元的强盗案,就导致全国骚动,直到侦办时效过期为止,这件事对大家来说还记忆犹新。 “钱五也和奥村秀实携手,暗中进行秘密贸易。近的地方包括以竹岛为中心的朝鲜近海、桦太的山丹贸易,以及在萨南诸岛进行的对英贸 易、在北海进行对俄贸易。远至北美,南抵塔斯马尼亚,据说都有他的足迹。在这背后,当然曾经借重弁吉在远洋航海术、天文、外语方面的 学识能力。同时,钱五也偷偷进口各种科学机械,从弁吉那里学会使用方法,让他对各种陌生的珍贵物品有了更多的知识。” “我可以想象他们坐在各种科学机械面前谈天说地的情景。” 舞子重新审视两人合照的相片。 “然而,富可敌国的钱五财阀最后的下场却非常戏剧化。当时发生了一桩事件,令人发觉封建制度下的财力,在政治上其实毫无力量…… ” 宝田不断的捻须,露出悲痛的表情。 “天保十四年,和钱五共存共荣的加贺藩重臣——奥村秀实——的死亡成为导火线。钱五当时七十一岁。正好和我现在的年纪一样。” 宝田似乎感慨很深,拿钱屋五兵卫和自己的年纪比较。 “当时,加贺藩中反对党正在增强势力。他们号称黑衣党,人人穿着黑衣招摇过街。到现在,像这种人似乎还是很喜欢穿一样的制服。奥 村秀实死后,黑衣党成功的发动政变。他们一掌握政权后,就立刻把钱五的藩主御用商人的头衔摘掉。” “钱屋五兵卫虽然累积了庞大财富,但对藩政也有很大的贡献吧。”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钱五毕竟是个商人,即使对方无法无天,他也只能乖乖的听命行事。不过,钱五可不会被这点小事击垮。我最敬佩 他的,就是在这之后他还立下了远大的计画,也就是着名的河北沙洲填海工程。方圆二十六公里,他计画用二十年来填平二千六百平方公尺, 化沙洲为水田。这个计画如果完成,加贺百万石就会更增加数万石(注:此处之石为量米谷之单位,一石为十斗)。当时钱五已经七十七岁了。 这个人的潜力实在深不可测。” “七十七岁了还定下二十年计画……” “工程从嘉永四年开始,是个非常困难的工程,再加上渔民担心填海工程会断了他们的生计,采取激烈的阻挠行动。钱五的第三条家训, 就是要接受世人的意见。然而世人的意见,对钱五来说却不见得是温暖的。之前在天保年间大饥荒的时候,就曾经因为垄断稻米和运往他地, 发生过示威抗议事件。填海工程未使用当地的工人,而雇用工资低廉的外来工人,使民众的反感更加激烈,导致工程迟迟未有进展,最后还发 生了河北沙洲放毒事件。” “你说的放毒事件,是在河北沙洲下毒吗?” “据说是钱五的第三个儿子要藏认为,只要河北沙洲的鱼都死光了,渔民的反对运动自然就会消失,于是就在海里下毒。要藏把混合了石 灰、臭水、寄居蟹油,还有鱼油等东西的毒物,偷偷放入河北沙洲。结果鲤鱼、泥鳅等等全都浮尸水上,吃了死鱼的鹈鹕、老鹰、乌鸦,甚至 连猫狗都死了,最后终于闹出了人命,有十几个人因为吃了毒鱼而死。嘉永五年,钱五一族开始遭到逮捕。加上工程相关者,共有五十一人被 捕下狱。” “他儿子真的在海里下毒,做了这么荒唐的事吗?” “历史家全都异口同声的说,不可能有这种事。河北沙洲原本水质就很恶劣,据说水藻繁殖过多后,水就会产生腐败。” “既然如此,为什么五兵卫还会被逮捕呢?” “加贺藩感到危险吧。过去藩主一直利用钱五,等于是整个藩在搞秘密贸易,现在涉嫌秘密贸易的迹象逐渐败露。万一事情抖开了,幕府 也开始追查的话,就会影响到整个藩的生死存亡。所以藩主把秘密贸易的罪让钱五一个人去顶,企图躲避藩主应负的责任。这时正好发生了河 北沙洲集体中毒死亡事件,钱五就这么落入了加贺藩的陷阱。” “填海工程就此中止了吧。” “那当然。说起来,填海拓荒本来就是非常困难的工程。同一个时期,幕府也在印旙沼着手填海,开发海埔新生地,结果这项工程也失败 了。而且是第三次的失败哟。 另一方面,幕府早就知道钱五秘密贸易的事,但却加以默许。当时在幕府内部也发生是否该进行外国贸易的争论。大政奉还迫在眉睫,已 经不是可以随时监视秘密贸易的时代了。历史的转变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加贺藩没有判断时代的能力是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话说回来,当时的商业资本家在政治上实在很无力。大阪的淀屋辰五郎、滨田藩的会津屋八右卫门,全都是如此 。” “后来事件的结果呢?” “钱屋五兵卫被捕三个月后死在牢中。当时钱五八十岁。要藏和同党被处以砾刑——到现在,还留有所谓的砾之松。钱屋家的财产全部遭 到没收。这就是钱五财阀的下场。当时弁吉五十岁。” 宝田叹了一口气。 “大野弁吉后来怎么样了呢?” 过了一会儿,舞子才问道。那是在她配合宝田也叹了一口大气之后。 “你问得好。对弁吉来说,失去知己的寂寥感应该比旁人强过一倍吧。他变得更不喜欢接触人群,就此不问世事,从此做个村夫结束一生 。另一方面,号称自动机械仪右卫门的田中久重,在钱五狱死的那一年,在京都开了机巧堂这家店铺,逐渐声名远播,最后在银座开了田中制 造所,奠定了今天的东芝企业的基础。同样是拥有鬼才的人,两人的一生却截然不同。这能够只用命运好坏来解释吗?根据鹤寿日录的记载… …” 舞子原本正出神的听着宝田长叹后继续说的话,这时却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你刚才说什么?鹤寿……” “鹤寿日录。咦,我刚才没有提到过吗?” “这是我头一次听说。鹤寿日录是什么东西?” “弁吉的日记还遗留了一部分,就叫做鹤寿日录。” “为什么叫做鹤寿呢?” “弁吉的别号就是鹤寿。此外,他也曾使用过一东这个别号……” “鹤寿,还有一东……” 至此似乎已可确定,大野弁吉和迁至大绳的马割作藏之间显然有某种关联。作藏把自己的店取名为鹤寿堂,把自己的儿子叫做东吉。这既 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 “大野弁吉的弟子中,有没有马割作藏这个人?” 舞子咄咄逼人的问道。 “刚才我也说过了,弁吉的弟子没有几个,马割作藏……我不记得有这个名字。” “那本鹤寿日录,就是弁吉一生的日记吗?” “不,只有我刚才提到奥村秀实病死的那年——也就是记载天保十四年的一部分偶然被保存下来。其他的部分好像都遵照弁吉的遗言,在 他死后烧掉了,唯独这一部分不知为什么被遗留下来。” “我可以看看那个吗?” “复印件就在那里。” 鹤寿日录和《东视穷录》并排陈列在同一个玻璃柜里。 宝田取出鹤寿日录的复印件,放在舞子面前。 鹤寿日录和《东视穷录》一样,用规矩的字体写得密密麻麻的。每天的记载都不长。 三日 晴 晚餐泥鳅汤 四日 阴 作斩不断之马图 阿诗痛风发作 五日 雨 继续作图 六日 雨 前往金石密商 须再行深思,未即允诺 七日 晴 终日思考 八日 晴 作图,未有进展 九日 晴 久右卫门来 携森八千岁 应托久右卫门吗?继续作图 十日 晴 阿诗替倒立人偶缝衣裳 十一日 晴 继续作图 …… 舞子专心的浏览鹤寿日录,宝田老人起身至别室取来茶具。 “这篇日录的前头,写着斩不断之马,斩不断之马指的是什么东西?” 舞子一边端起宝田送来的茶一边问道。 “我想斩不断之马,应该是自动机关做的马。”宝田答道。 “这么说,没有留下实物罗?” “很遗憾。不过,可以想象得出来那是什么样的自动机关。可能是弁吉曾读过的西洋书籍中,对那种自动机关做了说明。所谓斩不断的马 ,根据推测,应该就是亚历山大里尔的黑隆所做的,把头砍断也会恢复原状的马吧。” “砍也砍不断的头?” “这匹马是用金属制成的。如果把葡萄酒杯放在它面前,他会把里面的酒吸干。这种自动机关没什么了不起。只是为了展示马身中部的管 子没有裂痕,才让马饮酒。接着机械师用薄刃刀去砍马头,刀子完全穿过马的脖子。但是明明应该被砍断的马头,却还是好好的和身体连接在 一起。而且如果把酒杯放在它面前,马还是会好好的把酒喝光。” “你说的亚历山大里尔,那是两千年前的事吧。”舞子惊讶的说。 “黑隆发明了蒸气机关、压榨帮浦、虹吸管原理,因而成名。同时,他也制造了许多自动机关。比方说利用祭坛之火舞蹈的神像,利用流 水鸣叫的鸟,放入硬币就会流出一定数量圣水的容器,这个应该算是今天自动贩卖机的始祖吧。” “那么,这个砍也砍不断的马头,它的机关原理是什么呢?” “马头其实原本就已经有缺口。马脖子是用三个环连接的,刀子通过第一个环时,第一个环就形成刀子的通道,脖子靠第二、第三个环支 撑。刀子通过第二个环时,第一个环就恢复原状接合。像这样,刀子即使完全切过马脖子,头也不会掉下来,另外还有一个让葡萄酒通过的开 关,这个自动机关很复杂吧。弁吉就是喜欢向这种自动机关挑战。” “对了,根据这份纪录,弁吉常和久右卫门见面,久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我以前曾经调查过。” 宝田看了一下天花板, “……铃木久右卫门,是前田土佐守直行的家臣,领三人俸禄的武士。当时应该才三十出头吧,是弁吉为数不多的弟子之一。弁吉受到直 行的恩遇,在他的引介下,二人才开始有来往的吧。不过久右卫门并未完全承袭弁吉的学问。” “怎么说?” “因为久右卫门才学到一半,就失去了武士头衔。” “这么说,是因为遇上加贺藩的改革喽?” “不,是在奥村秀实未死之前。由于他勾搭上藩主身边的侍女,因此被逐出加贺藩。” “结果久右卫门到哪里去了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想恐怕和私奔的下场一样吧。” 舞子不胜遗憾的阖上鹤寿日录。 “对了,最近这两个人有没有来调查过弁吉的事?” 舞子从皮包取出照片。是朋浩和真棹合照的快照。 “啊?” 宝田老人眯起眼睛仔细的看着照片,似乎完全想不起来,摇着头说: “我没有印象。最近啊,越是久远的往事,我的记忆越清晰,可是一提到最近的事,即使是昨天的事我也忘了。好像有见过,又好像完全 不认识。这两个人做了什么吗?” “没有,因为我是从他们那里听说了大野弁吉的事,所以就随便猜猜看而已。” “不过说真的,如果见到的是你这样的美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宝田老人张开大嘴笑了,假牙卡搭卡搭作响。 走出大野弁吉纪念馆后,他们又前往金石的钱五遗品馆。然而,不巧遗品馆正在改装,临时休馆,大门深锁着。 “只要查出这些就够了。” 舞子的话中似乎没有负气的意味。 车子离开钱五遗品馆后,立刻经过了五兵卫的墓地——本龙寺前。车子直接开往海岸。 舞子停下车子,站在降着冰雨的路边。钱屋五兵卫的塑像,背对着一片浓密的松林,凝视着开始掀起浪涛的日本海。 五兵卫手持着望远镜。那应该是大野弁吉以最新的知识和卓越的技术制成的望远镜吧。 宝田老人像在说邻人似的,亲切的喊他们钱五、弁吉。 八十岁的五兵卫,面临横死时,胸中翻腾的念头是什么呢? 敏夫觉得浪涛声似乎越来越激烈。 第十二章 自动机关迷宫 翌日,敏夫走进西木大楼的事务所时,舞子已经坐在自己的桌前,埋头在一张纸前。她一看到敏夫,立刻抓着纸站起来。 “去喝杯咖啡吧。” 说着就像平常那样冲出了事务所。 她把带来的那张纸摊在咖啡店的桌上,那是从宗儿的笔记本抄下来的迷宫路线图。 “小胜,你不觉得这座迷宫怪怪的吗?” 舞子把画着迷宫的图朝敏夫面前一推。 “喝咖啡可以吧?” 敏夫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专心的看着迷宫,因为舞子说怪怪的,但一时之间他也不明白她的意思。 “星期六你和香尾里曾经走进迷宫,结果没有抵达迷宫中心……你是这么说的吧。” “是的。” “照你的说法,迷宫分为单纯连结和复式连结两种,单纯连结的迷宫只要用一只手摸着迷宫的墙壁前进即可。只要手一直摸着墙,即使走 进死路,迟早也能抵达终点。没错吧。” “是的。” “这座迷宫,如果从上面俯瞰,并不是什么复杂的迷宫。错就错在这一点。我就是因为之前一直这么想,所以才想不透这座迷宫真正的用 意。今天早上我忽然想到,就用你试过的方法走了一次迷宫。结果你猜怎么样?” 舞子取出火柴棒,递给敏夫。 “事实胜于雄辩。你就照着上次实际走迷宫的方法,走一走这个图上的迷宫。” 敏夫用火柴头抵着迷宫的左壁,静静的沿着路线前进。火柴棒绕过了几个死路,但令人意外的是,最后却顺利的抵达五角形的中心。 “怎么样?” 舞子盯着迷宫。 “抵达了中心。” “你再试试看另一端的墙壁。” 敏夫把火柴头抵着右侧墙壁。结果还是一样,火柴棒同样在最后滑进中心的终点。 “小胜,当时你的手有没有离开墙壁?或是光用看的就略过死路没走进去呢?” “不,我的手绝对没有离开过树篱。” “这张图也不可能抄错。那天宗儿带我们去迷宫时,我就一边看着这张图,一边仔细确认过每个拐角。这座迷宫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单纯连 结的迷宫。” “那为什么我实际走迷宫时,却走不到终点呢?” 咖啡送来了。舞子把砂糖倒进杯中,搅动两下就喝下去了。 “做出这座迷宫的人,相当费了一番脑筋。” “是这样吗?” “从图上看来,这个迷宫没什么了不起。然而实际站在迷宫中时,里面却设计了很多机关,让人无法轻易抵达终点。做这座迷宫的人,心 思之细密实在令人咋舌。” “这是设有机关的迷宫吗?” “你注意看这个形状。这是五角形,形状本身就令人失去方向感,这是第一个原因。” “五角形会令人失去方向感?” “没错。很奇妙的是,人类脑中的基本形状,既不是三角形,也不是五角形,永远都是四角形。四角形的屋子、四角形的桌子、四角形的 床、四角形的纸、四角形的书……人们平常接触到的东西多半都是四角形。因此,容易记忆的市街,一定像棋盘一样,整齐的规画着平行四角 形的道路。至于容易迷失的路,就是因为它的形状不规则,不是四角形。五角形的转角,一旦进入人的脑中,就会被当作四角形的转角去记忆 。” “这座迷宫所有的边都是反过来的,就是为了加强这种错觉吧。”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想还有一个因素,就是他也考虑到,要让进入迷宫的人无法一眼看穿前面吧。走在迷宫里的人,眼前总是会 突然出现转角。是这样没错吧?” “你说的对,那时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查过百科全书中对汉普敦宫迷宫的介绍,那座迷宫的一部分,就是利用到这种曲线。不过那种扇形设计虽有装饰作用,却不像怪屋的 迷宫是用来当障眼法。像怪屋这样在所有路径都设置障眼法的迷宫,我想应该是史无前例的。此外,你如果仔细看这座迷宫……” 舞子取出红色铅笔,把迷宫的正确路径涂成红色。 “你看这个路线。走进迷宫的人一定会想往中央走,因此一定会选择弯向中央的路径,但讽刺的是,正确的路线却做了好几个和迷宫中央 反向的转角。……不过,迷宫常常这样设计,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让我百思不解的是,这样汇集各种巧思的迷宫,结果居然是单纯连结的 迷宫。” “单纯连结的迷宫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你试过的方法,也就是用手摸着一边墙壁前进的方法,在每一本介绍迷宫的书上都会提到。他居然做了一个这么平凡的迷宫 ,用大多数人都知道的方法就能轻易解开谜底。一个勤于用五角形迷惑众人的人,怎么会这么逊?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可是,实际上,我就是没办法抵达迷宫中央……”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所以会将这座迷宫设计为单纯连结,就是因为在某些时刻,里面装置了让人绝对无法抵达迷宫终点的机关。” “让人绝对无法抵达终点的机关?” 敏夫不禁再次审视迷宫的地图。 “星期六你无法走到迷宫中心,唯一的可能就是那时迷宫处于无法抵达中心的状态。” “所以呢?” “我想我们必须再进那个迷宫一次。” 走出室外,空气异样的温暖。舞子说大概要下雨了,就把橙色大衣扔进车子后座。 怪屋前停了很多车子。他们正想进去时,被穿制服的警员拦下车子。 舞子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是奈良木的朋友。 过了一会儿,狐泽代替奈良木从屋里出来了。 “每次你一来,总是没好事。”狐泽带着没睡好的表情说。 “看来似乎来了不少人啊。”舞子看着成排的车子说。 “向日葵工艺的干部都来了。以董事长为中心,再过一会儿就要召开会议。” 向日葵工艺的中心人物一下子少了两个,对公司来说,现在也面临重要的抉择吧。 “铁马还好吗?” “看起来还不错。那个老头很倔强,虽然失去了儿子和女儿,也没在我们面前露出半点软弱的样子,真是了不起。” “我想见真棹。” “不行。” “不行?她该不会被当成嫌疑犯吧。” “反正就是不行。她现在很忙。”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有很重要的事吗?我可以帮你转告她。” “是奈良公交代的吧。真是不通人情的死脑筋。” “是不能让我们知道的事情吗?” “算了。不过,我在庭院散散步总该可以吧?” “如果你在追查什么,我劝你最好住手。” “我才不会做那种傻事。我只是坐在车上,突然想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而已。” “我不想为难你,你还是回去吧。” “警察现在开始拒绝老百姓的协助了吗?” “我没那个意思。” “那就答应一下有什么关系?你派保镳跟着也无所谓。” 狐泽终于勉强让车子通过。舞子下车后,他又再次叮咛: “你可别乱来噢。休息一下就赶快回去,今天不能让你见真棹。” 舞子朝着小亭漫步走去。狐泽抓住一个巡警,在他耳边说悄悄话。真的变成有保镳随行的散步了。 小亭的土上还残留着血迹。土早已被翻过,如果不仔细看,就会忽略那个痕迹。 舞子走下亭子前面略陡的斜坡,越过石桥,朝着迷宫的方向走去。敏夫跟着舞子缓缓绕过迷宫。走到最后一个转角时,舞子低声说:“快 点走。” 说着就开始小跑步。敏夫也跟着跑,舞子就那样直接冲进迷宫。 舞子似乎已经熟记迷宫的路径,即使走到转角处,也没有丝毫犹豫,立即选择正确的路线,没多久就抵达迷宫中心。 “我是照着地图前进的。”舞子环视着周围说。“那张地图没有错。这么说来,那天你为什么会失败呢?” 舞子坐在石椅上,从皮包取出地图。 “应该有什么原因,某种原因……” 舞子来回抚着石桌。忽然弯身从石桌下捡起一样东西。那是烧过的火柴棒,尾端被咬烂了。舞子无趣的将火柴棒扔在桌上。 “我记得迷宫里放着石椅。” 敏夫想起第一次进迷宫时的情景。 “在这张图上也画得很清楚。” 舞子指着图上的○记号。 “按照正确的路线,不会经过椅子吧。” “没错。按照正确的路线,不会碰到椅子。慢着,你说经过椅子前面?” 舞子惊讶的张大眼睛。 “我问你,你那天有‘经过’椅子吗?” “是的。” 舞子拍着地图。 “在这张图上,椅子是画在‘死路的尽头’耶。” 舞子抓着地图站起来。她走出中心逆向走出迷宫。拐了好几个弯后,终于看到死路尽头的椭圆形石块。 “你说的椅子,就是这个吧?” “是的,就是这个。可是上次不是在死路,我明明记得曾经经过它。” 舞子蹲下身,检查椭圆形的椅子。 “看来迷宫的机关好像解开了。” 舞子走出死路,再次回到迷宫中心,开始调查中心入口处的树篱。 “石椅正好放在这片树篱的背面。” 舞子不停的摸索着那片树篱,突然将手伸进树篱下。 “我摸到一个好像把手的东西,拉拉看吧。” 似乎有了反应。同时间,树篱开始移动了。 “小心一点。” 舞子立刻退后。树篱就像一扇门般移动,把五角形的广场关闭得密不通风。 “换句话说,当椅子前面的通道开着时,对面就不是死路了。相反的,是这里变成密闭的空间。只要把这里关起来,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到 里面来。” 舞子重新环视着密闭的迷宫中心。 “只为了不让别人接近,这也未免太费周章了。” 他们立刻就发觉,这个机关并不只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设的。 敏夫忽然竖起耳朵,他听见地底好似有水流过的声音。他没有听错,那个声音他之前也曾听过。 这时,五角形的空间内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中央的五角形石桌开始静静的移动。 石桌像被推翻似的竖起来。相对的,原本垫在桌下的五角形石块沉下去,出现了一个五角形的黑洞。洞中有陡峭的石阶蜿蜓至深处。敏夫 探头俯视洞穴底部。洞相当深,石阶隐没在黑暗底部,潮湿的空气微微吹上来。 “这是什么?”敏夫呆呆的看着舞子说。 “是个洞窟。”舞子面不改色的回答。 看来她立刻就要纵身跳入洞中。 “文艺复兴之后的庭园艺术,是以建造人工化的桃花源为理想。庭园中设置异国风味的小亭、喷水池、迷宫,和真人一样大的自动人偶, 洞窟中设计各式各样的水力机关……” “这个洞窟也是人工建造的吗?” “这个要进去看了才知道。不过,据我想象,应该是一半一半吧。大绳这个地方曾经发掘出古代的土器,很可能是把古人住过的洞窟加工 后建成的。因为我曾经听说,大绳这个地名就是从‘多穴’的发音误传而来的。” “这块大石头是靠什么力量移动的?是电力吗?” “才不是什么电力,我想应该是水力。” “我想起来了,的确有听到水声。” “我想这个洞窟应该相当大。可能是利用池水,洞窟中一定有积水的地方。只要拉动把手,水就会一下子流过,靠着那股力量移动石桌。 ” “这个洞窟是谁建造的?” “怪屋是马割蓬堂盖的,不过我猜,这个洞窟应该是蓬堂的父亲作藏建造的……” “这么说,作藏就像那个时代的人一样,为了建造桃花源而做这个洞窟吗?” “恐怕完全不是那样。这座迷宫也属于极端闭锁型的,如果只是为了好玩或装饰,就不需要这种机关了。” “换言之,是为了在洞窟打开的时候不被人发现,所以必须关闭迷宫是吧?” “我们下去看看吧。” 舞子随意的说着,顺手打开皮包。皮包里已经备妥手电筒和蜡烛。 “宇内小姐,你早就知道迷宫中有洞窟吗?”敏夫十分惊讶。 “上次马割家的法师不是说过,建造迷宫的动机因人而异吗?我一直忘不了那句话。” 舞子自己拿着蜡烛,把手电筒交给敏夫。 “这个水力机关到现在还能正确的移动,表示最近一定有人整修过这个机关。我想应该不至于缺乏氧气,不过万一发生什么,那可是会要 命的,所以还是需要蜡烛。如果蜡烛熄灭了,就表示空气中缺氧。” 舞子点燃腊烛站在洞旁。从洞窟吹上来的风令烛火晃动不定。舞子一边护着烛火一边开始走下石阶。敏夫自后方用手电筒照着舞子的脚下 。 石阶又黑又湿,非常陡峭。洞窟里空气湿暖,飘散着一股发霉的臭味,但还不至于令人不舒服。舞子在石阶上蹲下身子,捡起一样东西。 是刚才那根烧过的火柴棒,大概是打开洞窟时掉到里面来的。舞子想了一想,就把它放进口袋里。 石阶相当深,微微传来流水声。敏夫用手电筒小心的照着舞子脚下。 走完石阶后,出现了一间大约六张榻榻米大的石室。地面四处有积水,用灯光一照,就有白色蜘蛛般的昆虫逃开。石室墙上并列着两个可 供一人勉强通过的洞,像是一对大眼睛。 “你看。” 舞子的大嗓门响彻洞窟。她指着刚才走过的石阶下方,那里突起一个彷佛球棒握把的生锈铁棒。 “用这个就可以开关迷宫的门吧。” 舞子把手放到棒子上,但立刻改变主意。 “现在不能移动桌子,搞不好会被跟班的警察伯伯看见。” 舞子用烛光照射两个洞窟深处。一个是平缓的上坡,另一个是陡峭的下坡。当然,烛光无法照至深处。 “如果是你,会选哪一边?” 舞子在摇曳的烛光中诡异的笑着。 敏夫观察着地面。因为他想,如果最近有人走过,说不定会留下足迹。 “难得你会用理性的判断去解决啊。” 舞子彷佛看透敏夫的心意似的说。然而,两个洞窟都没有什么足迹。 “还是你又要伸出一只手去摸墙壁呢?这个洞穴看来相当长噢。” “宇内小姐,那你知道正确的路径吗?” 听见敏夫不服气的语气后,舞子又笑了。 “我当然知道,是左边。” 舞子毫不犹豫的钻入左侧有陡峭斜坡的洞内。 “要不要记下转弯的顺序?” “那个我已经有了。” “你找到洞窟的路线图了吗?” “那玩意说有也算是有,要说没有也算是没有。” 洞窟顶很低,二人不得不弓着身子走路。走了一段路后,舞子停下脚步看着地面。 “有烛泪的痕迹。有人和我们走过相同的路。看来我的想法好像是对的。” 路逐渐变得稍微宽敞一些,等到路变平坦后,眼前出现了一分为二的岔路。 “你看。”舞子指着洞窟的墙壁。“两个洞仔细看的话差很多,一边的墙壁削凿的痕迹还很新,表示这两个洞穴成形或是被建造的时代不 同。” “我懂了。新洞穴是为了让洞窟更复杂而作的,我们不能被骗,只要选古道就对了。” “如果要这样说,那也可以反过来说噢。新洞穴是为了完成本来不完全的洞窟而造的,因此正确的路径应该选新洞才对。” “到底哪一个解释是正确的?” “归根究底,其实那根本不重要。” 舞子迅速的朝着较古老的洞前进。 路变宽了,左侧刻着细沟,水静静流过。 舞子停下脚步,竖耳细听。传来水花滴落的声音。 “奇怪了……是谁关上了迷宫的门吗?” 情况似乎并非如此。随着他们的前进,水声越变越大。 “有瀑布。” “瀑布?在洞窟里面吗?” 敏夫感到很意外。舞子举起腊烛,烛光前面出现一线光芒。 那是一道细小的瀑布。 出现瀑布的地方相当宽敞,洞顶也很高。石室两侧开着大洞,两个洞之间矗立着岩石,水从岩石上滑落。岩石表面因水的冲刷而光滑,落 下的水流入沟中静静的流动着。 瀑布分做两股,各自落在尖锐的岩石上。岩石之间有盘子似的凹陷,里面的积水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显得非常清澈。 “这次走这边。” 看着瀑布的舞子,改变身体方向。烛火摇曳着,看起来彷佛是洞窟在晃动。 “可是,你怎么知道要走哪边?” 敏夫用灯照着舞子选择的洞窟。 “你果然有洞窟的地图啊。” 舞子转过身说:“的确有,而且大得不得了。” “在哪里?” 舞子指着头顶,敏夫也跟着往上看。 “从这里看不见,它在地面上。” 敏夫不解其意,只好保持沉默。舞子把蜡烛交给敏夫,取出香烟后,用蜡烛点燃香烟。 “建造这座怪屋的马割蓬堂,据说很讨厌玩具。他做生意的本领远高于制造玩具,因此才能将小小的鹤寿堂拓展成为向日葵工艺。这样的 男人为什么会建造这种玩具世界里才有的怪屋呢?” “大概是蓬堂一时心血来潮吧。” “你错了。蓬堂靠黑市交易发财,又擅长做生意,我倒觉得他应该是个充分计画人生的男人,恐怕不会因为一时心血来潮,就盖出这种奇 怪的建筑物吧。” “那他还有额外的动机吗?” “对。我是这么想。在怪屋这种奇怪建筑物的庭园中,即使建造诡异的迷宫,一般人也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如果换作普通的住家,你弄座 迷宫试试看。迷宫本身一定会特别显眼,众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到迷宫上面。” “你是说,蓬堂为了建造迷宫,才盖了怪屋吗?” 舞子所说的话,带有超出常理的意味。 “那他为什么要做那个迷宫呢?” 敏夫完全无法理解蓬堂为何非要建造迷宫不可。 “对,你问得好。讨厌玩具的蓬堂,为什么要建造迷宫呢?” 舞子打开皮包,摊开五角形迷宫的地图。 “这是画在地面上的‘洞窟地图’。” “地图?……可是这个洞窟并不是五角形的。” “地图这种东西,可不见得完全按照实际地形的比率缩小。东京山手线电车的地图,不也画得像是一串烤丸子吗?简而言之,只要实际路 线和地图在相对上来说是一样的,地图本身怎么变形都没关系。” “这个我明白。” “换言之,怪屋迷宫和这个洞窟的路径,在位置上来说是一样的。” “位置上?” “假设在五角形迷宫的入口和连结终点的路上放置一根绳子。在岔路,也就是死路,同样也伸出绳子,和主道连结。你在迷宫中全部的路 径都放上绳子后,拉出绳子,抬起绳子的两端,拉直看看。” “我的手臂没有那么长。” “你真是死脑筋。你把绳子想象得短一点,这样的话,应该会变成这种形状。” 舞子让敏夫看迷宫图。在地图一隅她画着树枝状的图形。 “思考迷宫和洞窟的路径时,不必把路线长短或上下坡,弯曲程度等等考虑进去。不管路怎么起伏弯曲都无所谓,问题在于你要选岔路的 哪一边。” “我终于明白你说五角形迷宫和洞窟路径一样的意思了。之前我们遇到岔路时,就是按照和迷宫同样的拐弯方式走来的吧。” “一点也没错。结果我们一直没走进死路,由此看来,我的想法好像是正确的。” “要描绘洞窟的地图,为什么要用这么迂迥的方法呢?” “蓬堂不希望别人发现洞窟一定有怕人家发现的理由。如果画成详细的地图,别人看到时,就会知道这座宅子里藏着洞窟。如果地图被偷 或被抄写,那也不妙,于是蓬堂就想出建造迷宫代替洞窟地图这个方法了。” “原来迷宫本身就是一个地图啊。” “蓬堂把洞窟地图大大的画在地上,这样反而不会有人想到这就是洞窟的路径。” “他费了这么多苦心,极力要隐藏的洞窟中,到底有什么秘密?库罗克狄罗波里斯的迷宫中,据说埋葬着国王圣库罗克狄尔。” “这个目前还无法确定,蓬堂或许只是把这个当作脱逃的密道。” “这么说,这条路会一直延伸到某处罗?” “我也不清楚,不过据我猜想,应该可以通到怪屋里面吧。” 舞子又看了一次地图后,便拿着蜡烛走进洞窟中。 路变得越来越难走,不规则的阶梯和斜坡连绵不断,地底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走到不知第几个岔路时,出现了之前没有的特征。被岩石围绕的空间复杂起来,房间变得更宽敞,路沿着岩石的裂缝分成三条。 “如果和五角形的迷宫对应,这里应该等于是E地点。” 舞子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迷宫的E地点有三条岔路。 舞子环视着周围的岩石说:“文艺复兴以后建造的洞窟中,往往放置着利用水力操作的自动人偶。当然,上面想必布满各种装饰。此外, 为了宗教修行而建造的洞窟,壁面上通常雕刻着许多佛像。这个洞窟里有那种东西吗?” “没看到。只有露出来的岩石和土而已。” “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奇怪,不过这个洞窟满有实用主义的味道。” 舞子钻入其中一个岩石裂缝。 “五角形迷宫中,一共有六条和主线对应的岔路。刚才我们弯过的地方,正等于是通过第六条岔路。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我们马上就要 走到出口了。” 然而距离出口还有好长一段路。路弯曲起伏,较窄的地方甚至必须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最后爬上一条略成直线的坡道后,出现一块小空间,感觉上和刚走下迷宫石阶时的地方很像。大小几乎一样,也有往上爬的陡峭石阶。敏 夫觉得似乎已回到原点,环顾着周遭。 “但是没有开关门的把手。” 舞子彷佛自言自语的说,看来她也有同样的错觉。 舞子说的没错,这个石室没有突出石阶的棒子。别说是棒子了,就连可以移动物体的机关也找不到。 “不管怎样,先爬上去再说吧。” 舞子带头开始爬上石阶,石阶上长着细瘦的白草。 石阶走到尽头时,出现一扇厚重的门板,门上镶着生锈的铁杆,木头已经开始腐朽。 “有上过油的痕迹。”舞子看着门闩说。 舞子轻轻的用身体压在门上,门发出细微的声音。舞子将蜡烛吹熄。从门缝间露出细小的光线。 “把灯光向下照。”舞子小声的说。 敏夫照她的吩咐把手电筒朝下,偷窥门后的情况。 舞子深呼吸几次后,将门推往另一侧。门发出沉重的倾轧声,随即大幅移动。一股发霉的味道从门的另一头飘过来。 那是一间昏暗且布满尘埃的房间。四面是荒壁,靠近屋顶处有一扇小小的四角形窗子,光线就是从那里进入的。 敏夫想起小时候朋友家的仓库。眼前的情景正好和那个仓库一样。古老的衣箱、灯笼、堆积如山的黑盒子、巨大的火炉等等,几乎是乱七 八糟的堆在一起。 敏夫随手把刚才那扇门关上。一阵沉重的声音后,门忽然消失了。面对房间这一头的门,原来和四面墙壁做成同样的颜色。敏夫慌忙在墙 上来回抚摸,想要找到门,可是什么也没摸到。掌心立刻一片乌黑。“门不见了。”敏夫对舞子说。 舞子看着墙壁上下说:“你要这样。” 舞子抓住门消失处的柱子用力拉,柱子和墙壁同时动了。原来门后镶着柱子和墙壁。 舞子把门按照原状关上后,注意到右侧的墙壁。她立刻发现这面墙似乎是当作拉门。在洞窟的出入口费了这么多工夫,目的不在于随时可 从洞窟脱身,而是要骗过企图进去的人。 舞子把手放在墙上用力一推,墙壁朝侧面移动,出现细小的缝隙。舞子把眼睛凑近缝隙,窥视里面的情景。 “我猜的没错,是铁马的房间。” 舞子大力拉开墙壁,洞的另一头挂着褐色的纸。 “没有人在吗?” 敏夫对舞子的大胆感到惊讶。 “没有任何人。挂在这里的纸是画轴。这是铁马的茶室客厅里侧。这幅画是山水画。那天,我就是在这间房间一边看着山水画一边和铁马 谈话……” 舞子把画轴推到一旁,看着室内。突然,舞子的身体僵住了,这从她的背影清楚可辨。舞子踢掉脚上的鞋子,钻过洞口。敏夫也连忙跟着 脱鞋。 那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铁马趴在黑漆桌上。他口吐黑血,睁着的双眼已完全失去生气。 第十三章 怪屋 “不准碰他。”舞子压低了声音说。 敏夫当然不可能去碰。他站在榻榻米上,目瞪口呆。 舞子跪在铁马身旁动也不动。 铁马的双手手指扭曲着。不知他在死前受到了多大的痛苦。被扯乱的衣服领口,似乎也在诉说着那种激烈的痛苦。 “才刚死没多久。” 舞子把脸凑近呕吐物嗅着味道。 黑漆桌上放着朱红的托盘,上面放着装了半杯水的杯子。托盘旁边,有一个盖得紧紧的小红瓶。瓶子很眼熟,瓶子底部还有好几粒红色胶 囊。 舞子环视着室内。房间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的,没有任何东西乱掉。 “我们回迷宫去吧。要是被谁看见,那就麻烦了。” 舞子轻轻站起身,确认自己踩过的榻榻米上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后,返回客厅后面的洞中。走进堆满古老道具的房间后,舞子难得的咒骂出 声: “浑蛋!连我最后一个证人都杀掉了。” “铁马是被杀死的吗?” 回到洞窟中的三岔路,舞子称为E地点的地方时,敏夫问道。 舞子在平坦的岩石上坐下。她像是为了接下来的行动做准备,而非为了抚平铁马猝死的打击。 “那不可能是自杀,是有人下了毒。”舞子如此断定道。“你还记得桌上放的瓶子吧,那是真棹为铁马准备的药。如果铁马是自杀,他怎 么会在临死前把那个瓶子搁在眼前?” “说的也是。” “看来铁马吃完早餐后,按照惯例吃了那种药。” “难道不可能是在早餐中下毒吗?” 敏夫不愿怀疑真棹给的药里会藏着毒药。 “那也不对。如果是在食物中下毒,应该是吃到一半就毒发身亡吧。” “会不会是谁收拾过了?” “那也不可能。桌上吐的东西,是在桌子被整理干净后才吐出来的。” “也有可能是在杯子里的水下毒吧。” 舞子凛然看着敏夫。 “是有可能。但桌上既然摆着药瓶,怀疑毒药混在那瓶药中,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话是没错啦……” “你好像不同意我怀疑真棹交给铁马的药瓶中藏着毒药,是吧?” “一定是谁在同样的胶囊里装了毒药,用同样的瓶子把那个药瓶掉包了。” “可是,这阵子铁马的亲人一下子死了四个,他一定会分外留意自己的安全。我不认为凶手有机会把铁马随身携带的药瓶掉包。” “……那凶手如果只准备一粒有毒的胶囊,偷偷放进铁马的药瓶里呢?凶手在香尾里和宗儿没死之前就下了毒,当时铁马还没想到会有人 想谋害他们一家人。” “噢……” 舞子的表情认真起来。 “你这话倒说的满有见地的嘛。没错,如果只放进一粒有毒的胶囊,的确有那个可能。桌上那个药瓶里,不是还剩下好些胶囊吗?” “我想大概不到十粒吧。” “对,差不多是这个数目。那么,那个瓶子装满胶囊时,应该有多少粒呢?” “应该有五十粒吧。” “铁马习惯每天早上吃一粒胶囊。因此凶手如果下了毒,应该是在四十天前就下手了吧。不过话说回来,最有机会下毒的人还是真棹。” “那是什么毒药呢?” “好像是氰酸钾之类的毒药。……真棹曾经在医院工作过,是吧?” “即使不去医院也弄得到毒药。如果是氰酸钾,镀金工厂不也有使用吗?向日葵工艺就有一个小小的镀金工厂。” “这倒也是,不过……” 舞子用手电筒逐一照着洞中的岩石。就像小孩利用镜子和阳光游戏,灯光四处跃动着。 “真棹没有杀人的动机。”敏夫负气的说。 “她有。”舞子若无其事的说。“我不知道铁马留下了什么遗言,不过就常理推断,马割家的遗产会是真棹的。” “哪有什么遗产啊?” “当然有。” 舞子大幅晃动着手电筒。 “我一直在想,钱屋五兵卫在天保十四年和大野弁吉商量的事,会是什么呢?” “钱屋五兵卫?……” 敏夫不明白舞子话中的真意。 “大野弁吉的鹤寿日录一开头不是这样写的吗?‘雨,前往金石密商,须再深思,未即允诺。’金石当然是指五兵卫的家。弁吉下雨天还 特地跑去金石,足以证明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二人在金石有一番密商,五兵卫拜托弁吉一件很重要的事,但那不是可以当场轻易许诺的事,所 以弁吉决定再深思一番。” “后来呢?” “翌日的记述是:‘终日思考。’再过一天是:‘作图,未有进展。’由于事情太重大,害他连作图的思绪都被扰乱了。翌日,久右卫门 带着森八的千岁来访。……‘应托久右卫门吗?’弁吉这么思索着。他想干脆把五兵卫的托付交给久右卫门算了。接下来那天又是晴天,阿诗 的痛风已经好了,便替倒立人偶缝衣裳。这段记述显示出弁吉已经决心把一切交给久右卫门的心情。” “那个久右卫门是谁?” “就是马割作藏啊。”舞子理所当然的说。“人在捏造假名时,不可能随便想一个乱七八糟的名字。当时,师傅弁吉正在专心制作斩不断 的马。——马割作藏,你看如何?这不是一个很适合那种情况的名字吗?” “……” “久右卫门为了实现这件事,离开了加贺藩。表面上是因为和侍女有私情,其实那只是在演戏,是唬人的把戏。于是久右卫门就离开金泽 ,搬到大绳去了。” “作藏的妻子就是大绳人。” “大概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吧。久右卫门为了生活,开始制造他在金泽学的不倒翁,以及从吃米老鼠得来灵感的啄木鸟。既然他有志于制造 自动机关,我想他一定很擅长精巧的手工艺吧。等到局势稳定后,久右卫门就把店名取为鹤寿堂,替儿子取名为东吉。从这里就可充分看出, 他对弁吉有多么崇拜。” “那个久右卫门接下的托付,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嘛,你如果站在钱屋五兵卫的立场想想,不就知道了吗?” “……我还是不懂。” “你想想看,加贺藩的重臣奥村秀实没死以前,五兵卫可说是站在最辉煌的顶点。那时他七十岁。然而,藩中反对势力正在逐步扩充,他 不可能不知道世人对他的羡慕和嫉妒,应该说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现在,和他合作的秀实也生病了,反对势力如果取得政权,谁知道他会 有什么下场。淀屋辰五郎就是一个例子。在那个时代,为了一点小事就没收商人财产的例子可说是不胜枚举。为了保住生命、守住财产……” 舞子略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除了把一部分财产藏起来,还有别的方法吗?” 敏夫不禁陷入思索。藏匿财产……对,有这种念头是很自然的。即使现在,不时还可发掘出装有金币的坛子。在当时的商人之间,藏匿财 产一定是一种常识。 “钱屋五兵卫的资产有三百万两,就算一成也有三十万两,要装三百个千两箱呢。” 舞子若无其事的计算着。 “就算五兵卫是海运业者,也无法轻易将这么庞大的财产运到外地吧。” “所以,他才去找大野弁吉商量啊。对财阀钱五来说,弁吉等于是他不可或缺的智囊,没想到弁吉却迟疑不决。从弁吉的隐居生活也可想 见,弁吉虽有热情去创造前所未见的自动人偶,却不愿制造瞒骗藩主、藏匿财产的自动机关。因为这桩差事牵扯到的人事太复杂了。弁吉苦思 良久,终于决定将一切托付给久右卫门。” “久右卫门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吗?” “我想应该是,毕竟他很崇拜弁吉,同时也是钱屋五兵卫的信徒,否则弁吉不可能找久右卫门商量,五兵卫也不会任用他。” “久右卫门把这件差事办成了吗?” “是的。久右卫门用不义为借口脱离加贺藩,离开金泽,弁吉遂把倒立人偶送给他当作纪念吧。然后,他靠着某种机关,把五兵卫的一部 分财产藏在大绳。我想藏宝地点一定就在这个洞窟中。” “那笔财产还没有被人动用吗?” “久右卫门是个正直的人。五兵卫把财产托付给他,他丝毫没有动心,自己开始从事玩具制造业,光从这里即可看出他的为人。不久,加 贺藩在奥村秀实死后成为反对势力的天下,五兵卫失去了御用船主的地位,着手进行河北沙洲填海工程,接着因为河北沙洲下毒事件遭到逮捕 ,死在狱中,钱屋在转眼间就没落了。久右卫门一定很心痛吧。他必须把遗产还给钱屋。然而,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就那样病死了。” “他死前没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儿子吗?” “应该是说了。但是他儿子东吉却是一个有怪癖的人。” “就是马割蓬堂吧。” “对。东吉舍弃自己的名字,改名蓬堂,废掉鹤寿堂改为向日葵工艺,就连家纹都改掉了。理由只有一个:他要切断和金泽的关联,一手 掌握五兵卫的财产。” 舞子大幅晃动着手电筒。 “蓬堂在横滨的黑市发了一大笔财,说不定就是用了一部分五兵卫的财产当作资金。不过蓬堂是个擅于做生意的人,我想五兵卫的财产几 乎都还原封不动吧。” 舞子继续说: “蓬堂后来也离开横滨,移居大绳。当然,那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洞窟中有财产。然后他就建造了怪屋。讨厌玩具的蓬堂会盖出这种建筑, 之前我也说过了,就是因为这座怪屋即使有迷宫,也不会显得奇怪。迷宫就是地下洞窟的地图,也是入口。普通的建筑物如果加上一座迷宫, 人们的注意力立刻会被迷宫吸引,同时也会对建造迷宫的动机感到好奇,这样就会很容易发现洞窟。” “怪屋整体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彩伪装。” “还有,我认为蓬堂的言行举止也是一种障眼法。传说中蓬堂是个奇行百出的男人,这种个性我认为也是伪装的。简而言之,即使这笔财 产因为某种意外被人发现,人们也会觉得把财产藏在洞窟中,很符合蓬堂的作风。蓬堂建造怪屋真正的用意,就在这里。” “那蓬堂没把这件事告诉儿子吗?” “我想应该没有。他只留下用迷宫绘成的地图。即使他曾告诉儿子,也一定没有告诉铁马。铁马在战后曾经相当贫困,如果他知道这件事 ,应该会利用这笔财产才对。这个洞窟应该是最近才被发现的。” “是谁发现的?是朋浩还是宗儿?” “二人都发现了。宗儿发现了大野弁吉的倒立人偶。倒立人偶一定是在铁马茶室的客厅后面那个小房间被发现的。至于朋浩,关键就在那 张我拿给金泽的宝田老人看的照片。他身后那片松林的林相,我总觉得和金石的那片松林很像。” “朋浩曾经去过金泽。” “这么说来,真棹当然也听说过钱屋五兵卫财产的事。……我们该走了。” 舞子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一走出洞窟,虽然阳光并不强烈,但对长久处在黑暗中的眼睛来说,还是相当刺眼。 舞子把点剩的腊烛和手电筒放入皮包。两人的衣服上都沾满了泥巴。舞子把泥土拍干净后,将手伸进关闭的树篱门下方。 伴随着水声,弹起来的石桌静静的开始关闭洞窟入口。同时,树篱也开始移动,将迷宫的门打开。 “实在是设想得很周到。” 舞子看着五角形的石桌完全恢复原状后,才走进树篱间。 在迷宫中走动,迎面就遇上穿着制服的警官。是那个跟踪他们的巡警。 “咦,你来迎接我们吗?” 舞子故作讽刺的说。 “不是……” 巡警一脸尴尬的表情。 “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可以告诉我出口在哪里吗?” “这个啊……” “真是伤脑筋,我想应该是在这一头吧。” 舞子领头带着巡警走出。一走出迷宫,前往小亭那边,就看到狐泽怒气冲冲的站着。 “托你的福,让我呼吸到新鲜空气。” 舞子正要从他身边走过,狐泽紧绷着脸说:“奈良木要见你。” “噢,他现在想见美女了吗?” “才不是呢,是铁马的尸体被发现了,现在你想走也走不了了。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舞子故意瞪大了眼睛。 第十四章 睡觉娃娃 “你们这是在找我麻烦嘛。”舞子对狐泽说。 “谁找你麻烦了。” 狐泽负气的说。舞子也不甘示弱。 “第一,我和铁马的死毫无关系。第二,刚才你们不是不欢迎我来吗?最后一点,我可是忙得很呢。” “可是,铁马是他杀哟,而且又是在你来的时候发生的。” “你的意思是我是死神吗?” “世上哪有这么肥的死神?你该不会事先就知道铁马会被杀吧。” “既然你这么说,显然还没找出凶手罗?” 狐泽一脸不愉快的保持沉默。 “发生这种事,奈良木组长大人一定也很伤脑筋吧。” “就是啊。算我拜托你,你去见见他,他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的回答他。” “我什么也不知道呀。如果铁马真的死了,那我也很伤脑筋呢。” “你吗?这又是为什么?” “奈良木组长没有告诉你吗?铁马是我最后一个证人。” “证人?” “你应该也知道我为什么会辞去警职吧。我好不容易才查出,那辆塞钱给我匆匆逃逸的车子是向日葵工艺的,铁马当时就坐在车子后座。 ” “这么说,塞钞票给你的人是……” “就是在陨石车祸中丧生的朋浩。” “等一下。这么说,你的证人一个接一个被杀死了?” “所以我才伤脑筋啊。” “这么说来,也可以这么推论罗。如果你回到分局,谁最伤脑筋?” “应该是京堂先生吧,罗嗦的女人又回来了。” “其他人呢?” “就是这小子吧。他又会失业了。” 舞子看着敏夫说。狐泽也一脸诡异的看着敏夫。 “这个动机太薄弱了。比方说,宇内老弟如何?” “你说我老公?” “要是分局有你喜欢的男人,他大概不会希望你回局里上班吧。” 舞子笑了出来。 “这倒是有意思。不过,如果要这样说的话,那宗儿的死该怎么解释?” “这个我倒没想到。”狐泽初次露出笑容。 “总之,你还是去见一下奈良木组长吧。” “那我有个交换条件。让我见见真棹好吗?” “那可不行。” “不行?为什么?” 狐泽放低声音说:“……真棹现在已经变成重要嫌疑犯。” “不会吧?她现在人在哪里?” “直到刚才还在香尾里的房间接受侦讯。” “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被当成重要嫌疑犯?” 狐泽瞥了敏夫一眼。 “这个人你可以放心,他嘴巴很紧。京堂先生也夸奖过他。你如果不说,我可不去见奈良木组长噢。我要直接打道回府了。” “真拿你没办法,我就是搞不过你。铁马是死在自己的房间,死因是氰酸性化合物导致中毒身亡。鉴定报告还没出来,不过根据现场看来 应该不会错。铁马倒卧的桌上放着药瓶,那是真棹替他准备的药。” “如果因此就说是真棹下的毒,那想法也未免太单纯了吧。” “哎,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能在那个药瓶中放入胶囊的,只有真棹一个人。” “这么说,那个药瓶中混着有毒的胶囊吗?” “你说‘那个’药瓶?这么说,你也知道那个药瓶吗?” “朋浩告别式的那个晚上,铁马曾经抱怨身体不舒服,真棹就问他有没有继续服药,铁马说他每天早上都有吃,还拿出药瓶给我们看。瓶 子上红色的标签一端是卷起来的。” “这可是重要的证词。还有其他的人看见吗?” “当时在那屋里的,还有宗儿、香尾里……” “他们全都死了。” “那个药瓶我也看见了。”敏夫插嘴说。 “噢?标签的一端卷着,没有错吧。” “那个药瓶就在铁马死亡的现场吧。”舞子说。“可是,为什么只有真棹能在那个药瓶放进有毒的胶囊呢?” “这就是最重要的地方。你听好,药瓶里的胶囊全部都掺了毒药。” “全部?” 舞子和敏夫面面相觑。这倒是出人意料。 “一粒也没例外?” “对,每一粒都有毒。那当然不是自杀。如果要自杀,没有人会把所有的胶囊都装进毒药,然后只取一粒吃下吧。” “铁马真的是吃了装毒药的胶囊吗?毒药不会是混在别的食物里吧。” “不可能。只要解剖尸体,应该会发现溶解的胶囊。既然你曾看过那个药瓶,那就表示凶手不是把药瓶掉包,而是只将胶囊掉包。” “那昨天呢?铁马一直有吃那个药吗?” 舞子的声音有点急躁。 “铁马每天早上都会吃药。尤其昨天早上,马割家的女佣亲眼目睹铁马吃下那个药。” “既然他昨天没有死……” “没错,这表示胶囊被掉包的时间,是在昨天铁马吃完药以后,到今天早上铁马吃药这二十四小时之间。” “这段期间药瓶放在哪里?” “在铁马的衣服口袋里。” “晚上呢?” “在铁马房间。怪屋现在是门户森严。” “门户森严啊。” “铁马死了两个孩子,变得非常神经质。晚上不用说,就连白天,非不得已,门窗都锁得紧紧的。昨天待在怪屋的,只有铁马、真棹和女 佣三人,没有其他人出入过。” “会不会有人趁着白天潜入,在哪里躲起来了呢?” “怪屋虽然地方大,不过还是不可能吧。而且铁马睡觉时还把房间锁了起来。” “上锁啊。” “你应该也知道吧,铁马的房间一进去是西式的起居室,后面是和室客厅。要出入房间,只能走西式房间那扇门,而那扇门一直是紧紧锁 着的。” “钥匙呢?找到没有?” “在铁马的口袋里。” “这样即使是真棹,也没办法把铁马药瓶里的胶囊掉包呀。” “奈良木组长好像认为,说不定真棹还是有办法。” “这是为什么?” “因为铁马很信任真棹。如果是真棹,应该可以接近铁马。” “所以真棹就能从铁马口袋里将胶囊拿出来掉包吗?难道她会什么闪电神功吗?” “我又没这么说。我们只不过觉得真棹应该有可能。比方说用谎话骗他啦。” “什么谎话?” “这我怎么知道。” “铁马那种人会被谎话蒙骗吗?” 舞子两臂交抱看着迷宫那边。 敏夫追随着她的视线,赫然领悟。舞子一定是在想,只要走洞窟就能潜入铁马的房间。的确有人将铁马药瓶里的胶囊掉包。这是千真万确 的。 “昨晚最后看到铁马的人是谁?” “是这里的女佣。她把床铺好,让铁马进屋后,还听到铁马把房门锁上的声音。” “早上呢?” “跟平常一样。和真棹一起吃早餐,然后自己回房。那就是他最后出现在人前。” “今天向日葵工艺的干部好像都到这里来集合了。” “对,干部们集合的时间是九点半到十点之间,那时铁马已经死掉了。” “向日葵工艺的干部们,结果没有见到铁马吧。” “是的。开会时间已经到了,铁马却一直未从房间出来,敲门也无人应答。正好我们也在,所以就当场把锁撬开进房间。” “结果铁马已经死了是吧?” 那应该是在舞子和敏夫从铁马房间回到洞窟后,紧接着发生的事吧。 “铁马今天召集向日葵工艺的干部,不知道要跟他们说什么。” “这个谁也不知道……喂,舞子,可以了吧,我们一起走吧。” 狐泽催促着舞子,但舞子却站在原处。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药瓶里的胶囊。” 舞子终于迈步走出,一边说道。 “那个掺了毒的胶囊,该不会是很久以前就放进铁马的药瓶中了吧。” “我能理解你想替真棹脱罪的心情,不过那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真不像你的作风。你听好,铁马药瓶中的胶囊,‘全部’都掺了毒耶。而且铁马直到昨天还活得好好的。如果照你说的, 以前就下了毒,那就应该是:凶手在药瓶里混入数粒掺毒的胶囊,之后铁马侥幸选中普通的胶囊吃,直到普通的胶囊吃光了,今天早上才第一 次拿到有毒的胶囊。” “这样说不通吗?” “当然不通。铁马从来没有仔细挑选过胶囊。他吃药的方式和一般人一样,倾倒药瓶,随便抓起滚出来的一粒放进嘴巴。女佣也证明了此 点。” “到昨天为止,凑巧都是普通的胶囊滚到铁马的掌上,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没错,这并非绝无可能,可是这种机率比中第一特奖还低,谁会相信这种事呢?” 狐泽加快脚步。 探员们个个神色紧张。尤其是奈良木组长,更是脸色大变。正在查案当中,竟然有三个人在他面前被杀,他一定作梦也没想过会发生这种 事。 奈良木执拗的反复询问,敏夫却没有什么可以回答的。他并没有刻意隐瞒迷宫中央有洞窟的事,因为奈良木根本不知道洞窟的存在,完全 没有问类似的问题。 奈良木想知道舞子三天两头来怪屋的理由。敏夫拿自己刚进公司当借口,只说舞子什么也没告诉他。 接着舞子也被叫去侦讯,她似乎也没和奈良木说什么,因为舞子进入充作调查本部的香尾里画室的时间并不长。 舞子回来后悄悄的说:“他们对真棹的怀疑,似乎比想象中还严重。” “真棹现在在哪里?”敏夫问。 “好像在铁马的起居室,有人监视着。我叫他们让我见她,他们根本不理我。”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必须把报告书交给横沼先生,我答应他今天一定会送去。我们去大东征信社吧。” 真棹的事令他很不放心。两人近在咫尺,却连面也见不着,想到这里他甚至感到痛苦。 “真棹会不会怎么样?” “看这样子,说不定会被拘留吧。” “宇内小姐,你认为真的是真棹干的吗?” “如果按照铁马的死亡状态判断的话……” 敏夫感到心急如焚。想要帮助真棹的意念,甚至溢到他的指尖。 走出室外,云层已经变低,两片乌云横在灰色的天际,气温似乎也升高了。——真棹说不定真的在铁马的胶囊里下了毒。不过那不重要了 。他不能让真棹涉险,他应该留在怪屋。 “喂,你还在做什么?”舞子转过身。敏夫默然俯视地面。 舞子看着敏夫的脚下,大概以为敏夫发现了什么吧。舞子移动着视线。 “咦?”舞子凝视着某一点,动也不动。那是层层覆盖着怪屋的鸢萝,粗大的根部附近。 “小胜,你看到了吗?” 由于敏夫正在想别的事,一时无法理解舞子问他看到什么。 杂草中有一个小小的物体在发光。舞子蹲下身子,把眼睛凑近地面。敏夫兴趣缺缺的看着那个发光物体。 “这不是针筒吗?还是新的呢。”舞子说。 那的确是针尖闪着光芒的小针筒,玻璃管中装有三分之一的液体。但是,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针筒呢?这意味着什么呢?这种事似乎不重要 。 “这可就麻烦了。”舞子站起身。“如果说是我发现这玩意,那我又脱不了身了。” “就当作是我发现的,让我去跟刑警说明吧。” 这时的敏夫,一心只想留在怪屋。 “这样也好。不,还是我留下来吧,你把报告书送给横沼先生,只要送去就行了。” 这样也好。只要能离开舞子单独行动,他就什么事都能做了。 舞子打开车门把报告书交给敏夫。 “送去之后,你就回事务所一趟。” 舞子看着天空,从车中取出黑色的防尘风衣,顺便将皮包中的蜡烛和手电筒放在车上。 巡警把挂在门口的布条解下,敏夫将车开出怪屋。舞子正在和巡警攀谈。 敏夫一开到路上,就放慢速度,寻找开往怪屋后面的路。那是一条杂树林中的羊肠小道,车子压倒杂草前进。 敏夫把车停在迷宫的正后方,从车中取出手电筒走到车外。拨开杂草往前走,就看到了迷宫。没有半个人影。警察大概还没发觉迷宫后面 和怪屋相通吧。敏夫滑进迷宫入口,半跑半走的抵达迷宫中央,他早就把迷宫的路径记熟了。 敏夫学舞子把手伸到树篱下。他立刻摸到把手。用力一拉,立时有了反应,位于中心的石桌开始移动,敏夫跃身进入洞窟中。 和他初次进入洞窟时不同的是,这次他已没有恶心和恐惧的感觉。他依赖手电筒和记忆,从陡峭的石阶走到狭窄的通道,穿过有瀑布的石 室。走到洞窟中最宽敞的E地点时,敏夫的心跳也不禁变得剧烈起来。 正当他略事休息,打算登上最后一段石阶时,他看到石阶上有光。敏夫本能的关掉手电筒,躲在岩石背后。 光圈缓缓移动着,沿着石阶逐步降下。手持手电筒的人,原来是真棹。 然而,即使他知道那是真棹,也不觉得可疑或意外,反而充满了强烈的思念。 该怎样才能不吓到真棹,让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呢?看来还是只有出声叫住她。等真棹走完石阶时,敏夫低声喊她。 “……马割太太。” 手电筒的光停住了。敏夫继续说:“是我,我是胜敏夫,我是来救你的。” 敏夫打开灯,照着自己的脸。 真棹抱着长方形皮包,一只手拿着手电筒,面对敏夫呆然伫立。看不清真棹脸上的表情,不过可以感觉到她全身僵硬。 “我是来救你的。” 敏夫继续说着靠近她。真棹向后退,看来她似乎没听清楚敏夫的话。敏夫静静的用手电筒向她照去,真棹立刻抗拒似的把脸别开。 敏夫走到她身旁,抓住真棹握着手电筒的手腕,把她拉近身边。真棹虽想甩开他的手,力量却太过微弱。 “你放心,跟我来。”敏夫凑近真棹的耳边说。 “我知道不该对你动粗,可是我们得快一点。” “你想把我怎么样?” 真棹用畏怯的眼光看着敏夫。他从来没见过真棹这种眼神。敏夫把手放在真棹肩上,盯着她的眼睛深处。 “马割太太,你愿意相信我吗?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站在我这边?这是什么意思?” 真棹的眼神似乎略微恢复了镇定。 “对面可以穿过迷宫。” 敏夫用手电筒照着漆黑的洞穴彼端。 “我知道。” 这句话令敏夫有点意外。 “你知道?” “我曾经听朋浩说过。” 朋浩也知道?不过现在这种事已经不重要了。 “你曾经走过吗?” “不,因为太恐怖了,我没有走到很深的地方。可是胜先生你怎么会知道?” 现在没有时间说这个了。 “马割太太,你讨厌我吗?” 就算她回答讨厌也没关系,敏夫只是想知道。 “说什么讨厌……” 真棹似乎被敏夫质问的语气给慑住了。 “那就请你跟我走,我知道正确路线。” “要去哪里?” “穿过洞窟,走出迷宫。我的车就放在迷宫后面。你跟我一起逃吧。” “逃?” “再过一会儿,警方就会对你提出拘捕令,把你当作杀害铁马的犯人。” “我杀了铁马……”真棹用毫无感情的语气说。 “你应该也有心理准备了吧,所以才会一个人逃出怪屋来到这里。” “不是的。” 如果那是一种否定,真棹的言词也未免太缺乏感情了。 敏夫握着真棹的手腕开始迈步。真棹已经不再反抗。敏夫这才发现,真棹脚上只穿着丝袜。她果然是想脱逃,敏夫想。 一走进狭窄的洞窟,就看不见对方的脸,只能感受到握着的手和对方的呼吸声。即便如此,敏夫依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亲密感。 “是瀑布。好奇怪。” 走进有瀑布的石室时,真棹小声的叫道,听起来就像个孩子似的天真无邪。 “你的脚还好吧?”敏夫踩着凹凸不平的路径说。 “没关系,变成怎样都无所谓。” 真棹好几次差点绊倒,撞到敏夫的怀里。快到出口时,两人几乎是抱在一起前进。 走出迷宫的中央时,雾般的细雨飘到脸上。 “下雨了。”真棹看着天空说。敏夫从刚才就对真棹恍惚的样子耿耿于怀。真棹的表情除去恐惧后,只剩下一种纯朴的天真。 关上洞窟的出入口后,敏夫正要拉起真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腕一片通红。看来是敏夫情急之下握得太紧了。 “很痛吧?”敏夫看着真棹的脸。 “不会。”真棹摇摇头,把牢牢握着的手电筒交给敏夫。 他们在迷宫出口窥视着怪屋。确定没有人影后,两人缩着身子绕到迷宫后面。 “你又是开着这辆车来救我。” 真棹看着停在路边的Egg说。后座扔着舞子的拖鞋,敏夫把拖鞋放在真棹脚边。 车子开回车道上以后,雨开始下大了。 “把你的头发解开。”敏夫说。 真棹乖乖的把绑在后面的头发解开。 “还有,口红涂浓一点。” 真棹打开皮包,重新涂上浓浓的口红。 “后座有一件宇内小姐的大衣,你把它穿上。” 真棹听话的移动身体,穿上舞子橙色的大衣。光是这样,她给人的感觉就变了很多。 出了国道没多久,路上突然开始塞车。有路检,敏夫直觉的想。敏夫把车子开到旁边停下,走出车子,在沾满泥土的衣服上加上自己的外 套。 他们再次走出国道,拦了一辆计程车。他的预感是对的。警方在临检,巡警们只对小型车特别注意。 “我们要去哪里?”真棹问。 “先去修善寺再说吧。” 敏夫已经下定决心。 “修善寺?好像去旅行噢。”真棹说。 “修善寺有我在拳击场认识的朋友,我想他一定会帮我们。” 走到街上,真棹穿着舞子的拖鞋显得分外惹眼。敏夫走进车站的百货公司。 “要钱的话我有。” 真棹把手伸进皮包,语气异样的开朗。买了鞋子后,真棹看着抢眼的红丝巾说: “我想要那个。” 第十五章 水上浮尸 坐在列车上,真棹几乎什么也没说。给她便当她就吃,倒茶给她,她就默默喝下,似乎也不在意要去哪里。裹着舞子的大衣,好像决定一 切顺其自然了。 雨势已经减弱。蒙蒙细雨使得下雨的地域和时间似乎变得漫无止境。 乘客们带着千篇一律的表情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唯独敏夫二人彷佛在做一趟奇异的旅行。 热海的海洋和天空一样是灰色的,在远方与天空连成一片。看不见富士山。少了姿态端整的富士山,反而比较适合这趟旅行。 敏夫在三岛下车,立刻打公用电话找江藤。江藤知道是敏夫,声音顿时充满惊讶。 “胜仔吗?你听了广播没有?” “没有。” 江藤立时压低声音。 “我想也是。广播说你和杀人嫌犯一起逃走是真的吗?我刚才从新闻报告听说的。” 好久没听见江藤的声音,他那口乡下口音又回来了。 “详细情形我们见面再说吧。对了,我想拜托你帮我订旅馆。” “没问题。你现在人在哪里?” “在三岛车站。” “你还敢大摇大摆的在人群中打电话吗?你最好别让人家看到你的脸。” “我直接坐到修善寺吧。” “喂,慢着。那里人太多,太危险了。我看这样吧,你在大仁下车,穿过商店街,往狩野川的大仁桥走,我会开车过去接你。” 挂上电话后,真棹露出悲哀的目光。 “会给你的朋友添麻烦吗?” “你不必在意。” 敏夫说着迈步走出。 从三岛换乘伊豆箱根铁路。车内学生很多。照江藤的说法,电视新闻已经报导了自己的事,使他不由得开始注意别人的视线。他站在电车 一隅,试着挡住真棹的身影。 电车很慢,停靠的车站很多。到大仁虽然不满三十分钟,敏夫却觉得漫长得令人心慌。 在大仁下车的乘客不多,但也不至于少到令他们显眼。敏夫察觉江藤的心意,心里十分高兴。 走出大仁车站,爬上前面的短坡,侧边就是整条商店街。江藤说沿着商店街往右走,就会走到狩野川。走进商店街时,天色突然暗了。是 商店的灯光使天空显得灰暗。冷空气不由分说的吹袭过来。 他们买了伞。雨势虽然不大,躲在伞下,还是令人有种安全感。 商店街一下子便走完了,向堤防伸展的马路,闪着白色的光。 一辆车在二人身旁停下。是蓝色的小货车。江藤从驾驶座探出头来。 “看你的气色,相当不错嘛。” 江藤把后座竖起,让二人上车。车中弥漫着鱼腥味。 “对不起。”敏夫说。 “什么话,你能想到我,我很高兴。” 江藤那张瘦骨嶙峋的脸上,从未刮的胡须中笑开一嘴白牙。 “我在熊坂有一家熟识的旅馆。地方虽然小,但是很安静,躲在那里就不用担心了。” 车子越过狩野川。又宽又深的河底,垒垒堆满黑色的石头,河水在石缝间翻腾。 “我也决定要讨老婆了。”江藤说。 越过狩野川,车子左转,在堤防上奔驰。对面堤防驶过的车子,微弱的车灯蜿蜓不绝。一路上江藤只谈他自己的事。他说未婚妻是个美人 ,工作很忙等等。 下了堤防,穿过田地,车子在低矮的山脚绕行,依稀可看到山腰上有座城堡似的建筑。 “那是大仁金山,现在已经挖不出金子,但还留着废坑。即使夏天,洞窟中也很凉。” 沿着狭窄的道路走了一段路后,车子在点亮的“岛屋”招牌下停住。 “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给我。”江藤说。“还有,你的名字叫做山田太郎。听起来可能很蠢,可是临时也来不及细想,你就将就一 下吧。” 那是一间小巧却保养得当的旅馆。报上姓名后,二人便被带开。虫鸣不绝于耳。 “好安静噢。”真棹喃喃低语道。 敏夫拿着浴衣和外套前往浴室。 用过餐后,真棹的脸上恢复了生气。 “简直像在作梦。”真棹低声说。“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听见虫鸣声。” “请原谅我用这种粗鲁的方式,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多亏有你,我才能逃出来,不过你其实不用跟我一起逃的。” “我实在无法坐视你有难不管。” “其实你根本不用救我,我已经决定顺其自然了。不管命运如何摆布,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犹豫了。” “即使被逮捕你也不怕吗?” “是的。” “即使……被判死刑也不怕?” “是的。” “如果被判死刑,就会处死哟。” “就算不判死刑,我也会死。结果都一样,不管有没有杀人。” 真棹突然冒出这一句。 “你有罪在身,我反而高兴。” 真棹的镇定反倒令敏夫不自在,使他变得轻浮起来。 “这样我才能把你从警方手中救出,今后也才能跟你同生共死。” “……我是杀人凶手?”真棹心不在焉的说。 “你的所作所为,我全部都知道。我只希望你在我面前别隐瞒任何事。” “……如果我不是杀人凶手呢?”真棹用同样的语气问。 “那我就直接离开。因为你太聪明,太美丽,我配不上你。” “没关系……” 真棹缓缓站起来,背过身拉开纸门。隔壁房间已经铺好床。真棹把电灯关掉,只剩下枕边的台灯,将室内映出微微的红光。 外套自真棹肩上滑落。真棹转身解开浴衣的衣带,略往前并拢后,就仰躺在床上。 “……在铁马药瓶里下毒的人,就是我。”真棹低声说。 真棹宛如洋娃娃般,身体动也不动。 敏夫对真棹的思慕之情,越接近她就越强烈,最后化成一种狂野的激情。所有的感情都融为一体,在全身流窜。真棹静静的承受这股激情 。 敏夫离开她的身体后,真棹突然张开眼睛。 “……我已经不行了。” 伴随着话声的叹息,轻触敏夫的肩膀。 “我最讨厌这种话,听了就让人悲伤。我们不正踏出新的一步吗?”敏夫说。 “说的也是。对不起。” 真棹坦率的道歉。敏夫轻抚真棹的头发。 “简直像在迷宫中一样。” “……你曾经进过怪屋的洞窟吧。” “朋浩曾经告诉过我,他还画了洞窟的地图。” 敏夫突然停下手指的动作。 “那个洞窟藏有钱屋五兵卫财产的事,你也知道吗?” “那个我也知道。可是,像这种虚幻的情节,我实在无法相信。” “但你不是亲自去过洞窟中吗?” “我当然多少也有好奇心。朋浩死后,我发现他之前在计画某件事,就不再觉得钱屋五兵卫的财产只是捏造的谣传了。所以,我就靠着朋 浩画的地图进入洞窟,可是走到一半就害怕起来。黑漆漆的洞穴那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个声音是瀑布。” “对,在我以为什么都不会动的洞窟中,骤然见到呈く字型流动的瀑布,令我十分害怕。虽然我在中途就折返,不过既有那么大规模的舞 台,我开始相信朋浩所说的那笔财产是真有其事。” “其他的人知道这件事吗?我是说宗儿、香尾里、铁马他们。” “宗儿如果知道,应该会立刻花掉吧。香尾里如果知道了,不可能不告诉我。至于铁马,他如果知道了,应该会拿来扩展事业。” “换言之,洞窟藏有财产的事,只有你和你丈夫知道。” “我想应该是。” “朋浩本来想独吞那笔财产吧。” 真棹闭紧了嘴。 “你打算继承朋浩的遗志吧。” 真棹深吸了一口气。气卡在喉咙,听起来好似呜咽。 “你一直无法和宗儿断绝关系,对朋浩的罪恶感在你心中与日俱深。这次的旅行,你本来已经决定向朋浩告白谢罪,没想到朋浩突遭奇祸 ,你永远失去了赎罪的机会。在你心中只剩下沉重的罪恶感。” “你说的没错……” “朋浩横死的打击尚未抚平,紧接着透一也死了。透一的死,只能说是你的过失造成的意外事故,更加深你对朋浩的罪恶感。” “我不断背叛朋浩,这种愧疚感令我快要疯了。” “你的确疯了。失去心理平衡,使你改变了本性,成为一个可以杀人面不改色的恶魔。为了向朋浩谢罪,你决心继承他的遗志。” 真棹的眼角溢出泪水。晶莹的泪珠滑入耳中。 “朋浩的人格已经转移到你心中,你恨那个总是轻侮朋浩的宗儿,他夺走了朋浩的妻子,加以玩弄。你认为宗儿该死。” “我根本不爱宗儿。”真棹说。 “你在大野弁吉的倒立人偶装上毒针,因为你知道只有宗儿会去碰那个人偶。没想到那天宗儿却想叫你上发条。当时你一定很为难,不过 你还是用不懂机械做借口,成功的拒绝了他。” 真棹默默的聆听敏夫说话。 “当你在倒立人偶装上毒针时,你等于已经杀死了宗儿。你变得大胆起来,开枪打死了香尾里。枪声响时我正在迷宫中,宇内小姐在和铁 马谈话,宗儿才从屋里冲出来。唯有你,站在香尾里的身旁……” “对,只有我站在香尾里的身旁。” “那时,我绝对不相信你是凶手。不,应该说我不愿意相信,所以我一直在怀疑别人。那个凶手没有留下脚印,也没有被任何人看到。这 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然而,如果假定你是凶手,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即使你靠近,香尾里也不会起任何戒心。” “打死香尾里的手枪到哪去了呢?” “你利用的是机关障眼法。怪屋发生的三件命案全都是利用机关。这是一大特征。就像你利用倒立人偶杀死宗儿一样,为了隐藏杀死香尾 里的凶器,你利用了水上浮尸的机关。” “水上浮尸?” “以前在庙会或祭典的时候,常有小贩兜售那种会动的鸭子玩具。鸭子是用普通的赛珊珞做的,不过为了让它游动,加装了别的机关。在 鸭脖子绑上线,另一端绑着泥鳅,放进装满浊水的水槽中,玩具鸭子就像活的一样,开始游水啄饵。你就是用同样的机关,把杀死香尾里的凶 器消灭掉。当时,在你身边有池中的鸭子。你打死香尾里后,立刻用纸绳把手枪绑在鸭子身上扔出去。鸭子笔直的游回池中,纸绳在水中溶解 ,手枪就沉入池底了。” 真棹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敏夫将之解释为挫败的苦笑。他自己在场上被击倒后,也曾像真棹那样笑过。 “要在铁马的药瓶中下毒,也需要机关。铁马死了两个孩子,所以变得非常小心。他把房间上锁,也不让一般人接近。在这样的情况下, 要把铁马随身携带的药掉包,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是的,连想碰那个药瓶都不可能。” “所以必须要用机关。这次你是利用没人知道的洞窟密道。你在铁马遇害的前一晚,从洞窟潜入铁马的房间,趁他睡着的时候,用有毒的 胶囊将药瓶中的胶囊掉包。你作梦也没想到,除了你自己之外,居然还有人知道怪屋中藏有洞窟。只要洞窟不被发现,就没人能证明你的罪行 。” “是啊。”真棹镇定的答道。 “三件案子都经过绵密的计画。然而,也发生了你预料之外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宇内小姐发现洞窟的存在。因此,能将铁马药瓶中的 胶囊掉包的,除了你之外再无他人。第二,你没想到宗儿会在那时操作倒立人偶。宗儿想在我们面前操作自动人偶,而你却无法阻止。如果你 硬要阻止,反而会让人起疑。结果,就让我们知道了凶手用是把毒针藏在倒立人偶中。凶手一定不希望别人发现他是用倒立人偶杀死宗儿的。 ” “不希望别人发现?” 真棹的眸子定定的凝视着某一点。 “是的。原本宗儿的尸体应该是在无数的玩具中被发现。倒立人偶混在其他的玩具中,谁也不会注意到里面藏着毒针。你本来想让警方以 为凶手是外来者吧?” “外来者?” “对,因此你另外准备了一支假的针筒,故意掉落在怪屋外。” “假的针筒……” “那个今天也被宇内小姐发现了,针筒中还残留着液体。如果拿去化验,一定和杀死宗儿的毒药成分相同吧。说不定针上还沾着宗儿的血 呢。虽然准备这个很麻烦,不过你曾替宗儿打过针,对你来说这并非难事。” 真棹的目光似乎凝结住了。敏夫捧起真棹的脸,吸吮着她的唇。 “……我的话有哪里说错了吗?” 真棹看着敏夫,那种孩子气的天真已经从她脸上消失。 “是有一点点错误……不过那样也好。” “有错误?你是指哪里?” “已经无所谓了。” 真棹伸出手腕,拉过敏夫的手。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真棹把敏夫的手放到她的喉部。 “……拜托你就这样用力!” “你别说傻话了。” 敏夫甩开真棹的手腕。真棹被这股力道一带,裸露出了上半身。 在敏夫的身下,真棹的感情终于出现动摇。真棹用手环绕着敏夫的背,数次露出雪白的咽喉。她的呻吟声颤抖四散,敏夫嗅闻着着真棹的 味道。 半睡半醒间,敏夫伸出手腕。他一直是这样确认真棹的身体。然而,敏夫的手却扑了个空。敏夫赫然张开眼睛,真棹不见了。 房间变亮了。他身旁的寝具叠得整整齐齐的。敏夫连忙起身。 敏夫打开隔壁房间。整理干净的桌上放着一张白纸,纸上压着弹出红白眼球的魔童女。敏夫拿开魔童女,抓起那张纸。 你的好意,今我不胜感激。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请你不要来找我。 时光虽短,就让我们这样结束吧。真棹 ——她想自杀。敏夫直觉想到。 他连忙打电话到柜台,一问之下,才知道真棹是在七点钟离开了旅馆。也就是一个小时之前。 “她没有说要去哪里吗?或是要跟谁见面?” 敏夫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追问。当然,真棹什么话也没留下。 这时进来一通电话。是江藤。 “她怎么样了?” “……她不见了。”敏夫怅然答道。 “让她逃了吗?” “是的。” “这种金蝉脱壳的招数已经不流行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决定。” “不过,为了你自己,这样其实比较好。女人真是叫人搞不懂。” 敏夫心不在焉的应答,把电话挂了。然而,江藤的话令他生起某种疑惑。 ——女人真是叫人搞不懂。 真棹该不会跑回怪屋去了吧。昨天敏夫的出现破坏了她的计画,真棹一定是跑回去拿那笔藏在洞窟的秘密财产了。为了那笔钱,她已经连 夺了三条人命。是敏夫想得太天真,竟然以为真棹会身无分文的跟他走。 女服务生进来,问他要不要用早餐。敏夫回答不要。 女服务生拿着新的手电筒,正要挂在写着“紧急用”的牌子下。 “那是做什么的?” 敏夫不禁走近细看。 “咦,您不知道吗?您的女伴说不小心摔到地上摔坏了……对,她已经付过钱了。” 真棹是拿着手电筒离开旅馆的。真棹的去处,果然是怪屋的洞窟。 敏夫换好衣服离开旅馆。细雨还在继续飘,昨晚买的伞依旧放在门边。 他彷佛可以看到真棹穿着舞子的大衣,也不撑伞,缩着身子在雨中踽行的背影。 第十六章 魔童女 抵达大仁车站后,正好看到温泉一号列车停在月台上。敏夫全力冲刺,却还是没赶上。一看时刻表,温泉二号要两小时后才发车。不过, 这样反而好。 站员告诉他,搭乘伊豆箱根铁路去三岛,从三岛换乘新干线,反而比较快抵达东京。真棹一定也是利用这个方式。 伊豆箱根铁路依旧是慢吞吞的开着,但敏夫没有多花时间等新干线。真棹能够搭乘的列车,在三十分钟前刚走。能够缩短和真棹之间的差 距,是唯一的安慰。 他在列车中一直竖起衣领站着。下车走出车站后,他立刻去买手电筒,搭上计程车。 怪屋在雨中显得一片黝黑。敏夫在可以望见怪屋的地方下车,走进旁边的小路。 敏夫从迷宫后面窥视着怪屋。怪屋看起来宛如一座将要被雨水冲毁的黑沙城堡。所有的窗子都紧闭着,没有人影。可以看到宗儿的车停在 小屋对面,后面露出另一辆黄车的车尾。好像是舞子的Egg,不过他不能确定。 敏夫浑身湿淋淋的冲进迷宫中。他是因为沾了杂草上的雨水,才变得浑身湿透。 走到迷宫中心,打开洞窟入口。五角形石桌上的积水,流入洞窟中。 他虽然很小心,但也许是心里焦急吧,还是在洞窟阶梯上滑倒,一口气直接摔落洞窟底层。连洞窟底下都积满了雨水。 敏夫爬起身,关上洞窟入口。 真棹在哪里呢? 他认为真棹应该不在通往怪屋里铁马房间的路上。真棹如果在的话,应该不在连结怪屋和迷宫的通道上,而是在藏着宝藏的死路吧。然而 ,敏夫根本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他决定把每一条死路都走走看。 这是相当麻烦的搜索。他逐渐发现,虽说是死路,但那并不是普通的死路。起初踏入的死路,光是长度,就足以和主要干道的规模匹敌。 有些死路还分出更多岔路,越走越窄,最后变成人类无法通过的石穴消失无踪。不,不是消失。如果试着出声,根本没有回音,声音整个被吸 入无底的暝暗中。勉强可伸入一只手腕的洞穴,里面还很深,想必还有超乎想象的洞窟绵延吧。然而,除了折返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几乎是闷着脑袋胡乱前进。这样到底要持续多久呢? 就在转过一个岩角时,他看到一条光线。游移的光线从别的岩石背后流泄出来。那绝对是手电筒的灯光。 敏夫飞也似的转过岩石,用手电筒照过去。光中浮现一名穿着橙色大衣的女人背影。 “真棹……” 正当他想叫住那名女子时,女子迅速转身。一瞬间,敏夫被对方的手电筒照得眼花撩乱。光源后面响起耳熟的声音。 “你这个浑蛋,还敢回来!” 是舞子的声音。舞子冲向敏夫,扭住他的手腕。 “喂,你可别想逃噢。” “我不会逃,真棹她……” 舞子放松手腕的力量。 “你说真棹怎么了?” “她在这个洞窟里,请你快去找她。” “你让她跑了?” “她偷偷跑了。” 敏夫尴尬的回答。舞子在这里。这点带给他莫大的勇气。 舞子转过身,然后朝着另一个黑影说: “你也听见了,胜敏夫不会逃走。现在先不管他,我看还是赶紧找到真棹比较好,狐泽先生……” 舞子的打扮很怪异。她穿着红色松垮垮的塑胶雨衣,像鱼贩穿的那种长靴,戴着草帽。看起来和真棹似像非像,难怪敏夫刚才在洞窟中用 手电筒的灯光无法分辨。 舞子听敏夫说完事情经过后,冷冷一笑。 “这么说,你认为真棹是为了独占洞窟的财宝,所以才回来的吗?” “是的。” 敏夫对于真棹不肯依赖他,感到很懊恼。 “那么只要去藏宝地点,就可以找到真棹罗?” “我不知道地方。” “老实说,我们也正准备要去那里呢。”舞子若无其事的说。 “你知道地方吗?” “跟我来。” 舞子率先走出。和舞子穿着同样雨衣的狐泽刑警,一脸不悦的跟在敏夫后面走来。 “你还记得吗?” 舞子边走边说。这条路似乎是岩石的裂缝形成的,宽度仅容一人勉强通过。 “我第一次走这条路。” “对,这条路我们上次没走过,不过刚才遇到你的地方,就是E地点。” “E地点……” 敏夫想起舞子取名为E地点的地方。在几乎抵达出口的岔路上,汇集了三条路。舞子把迷宫的每一条岔路,从入口处开始,分别取名为ABC ……。三条路会合的地方,就是E地点。迷宫的岔路正好和洞窟的岔路相对应。 “E地点是关键所在吗?”敏夫问。 “没错,问题就出在E地点。我曾经跟你说过,五角形的迷宫就等于是洞窟地图。这样的话,藏宝地点当然也应该写在五角形的迷宫中。” “藏宝地点?” “如果没有标明这个,只把洞窟地图做成迷宫,那他辛苦制成地图不就毫无意义了吗?我就是因为察觉到这一点,所以又重新看了一遍五 角形的图。” 路变宽了。舞子的脚步加快。 “当我重新检查地图时,一眼就看出那个位置。我反而奇怪之前怎么会忽略它。小胜,你还记得迷宫的死路放着一个椭圆形的石椅吧。你 猜那个椅子为什么会放在那里?” “难道不是给走累的人休息用的吗?” “你还是这么天真。” 舞子笑了,不过立刻恢复了认真的口吻。 “我试着回想那个椅子的形状。椭圆形,正中间有一个让雨水流过的方洞。就在我苦苦思索那个形状时,它突然和某个东西的形状重叠, 那就是天保钱。我发现它的形状和天保钱的形状是一样的。” “天保钱……?” “那个椅子是为了标明藏宝地点,才特意放在那里的。那个椅子的位置,就在从E地点延伸出去的死路尽头。” “就是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吧。” “没错,当然是这条路。” 路再度变窄,洞顶也变低了。然后,舞子停下脚步。 “舞子,你怎么了?” 后面传来狐泽的声音。 敏夫从舞子身后看着前方的路。路面陡峭下斜,没入黑水中。那是一个大约三张榻榻米大的黑池,路就消失在那里。 “是雨水积成的吗?”敏夫问。 舞子来回看着水边的石头表面说: “不是,水面似乎一直维持着这个深度。” “我潜下去看看。” 敏夫立刻准备扯掉外套。 “笨蛋,难道真棹也潜水吗?你仔细想想。” 舞子急斥他。 “迷宫中的椅子应该动过。当迷宫中心的树篱被打开时,它在死路尽头和路面成直角。迷宫的树篱关闭时,死路打开,椅子和路面平行… …” 舞子把手电筒往下照。 “应该有什么才对……” 舞子的手电筒照到脚边的石头后,就不再移动。 那块石头就在水边,呈金币形,上面很平坦。舞子蹲下身,试着改变石头的方向。 石头弯成直角。石头的形状和迷宫树篱关闭时椅子的坐向一样。 同时,激烈的水声响彻整个洞窟。 “这是水力机关……” 舞子满足的说,俯视着水面。 水面逐渐变低,岩石表面出现清晰的水迹。 “真是太巧妙了。” 狐泽惊讶的说。舞子像唱歌般答道: “你以为这是谁建造的?是弁吉大师的弟子耶。” 水中的路径浮现,小路变成阶梯,似乎一直延伸到水底。 水退的速度相当快,但对焦急的敏夫来说,却仍嫌太慢。他无法等水完全退光,就已走下阶梯。 “不要冲动坏事。” 后面传来舞子的声音。 走完阶梯后,水浸到膝盖的高度冰冷似的刺穿肌肤。 走过原先隐没在水中的岩石,就看到通往上面的阶梯。敏夫一口气冲上浸湿的石阶。 走完石阶,眼前是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和之前的房间不同,三面墙壁都堆着方形木头。敏夫没时间去注意那些木头其实是排放得整整齐 齐的古老木箱,因为他的眼睛一眼就看到趴在房间中央的人。 那是穿着舞子大衣的真棹,脖子上还围着红色丝巾,身旁滚落着一个绿色的空瓶。 敏夫的血全往脑门冲。 他懊恼自己竟然以为真棹是回来拿财产的。真棹只是想死在杳无人迹的地方,才回到洞窟来的。昨天真棹进洞窟,其实也不是为了逃跑, 而是为了相同的目的。 敏夫抱起真棹。真棹浑身无力。红丝巾缠绕在脖子上。 “她死了……” 敏夫猛烈的摇晃着真棹。 “别激动,不要乱来。” 舞子走到旁边,翻开真棹的眼皮,检查她的咽喉,拉起手腕把脉。 “我去叫医生吧。”狐泽说。 舞子略作思索,说: “这样太耽误时间,先把她搬到有瀑布的地方。小胜,你背她。” 舞子抱起真棹,放到敏夫背上。 舞子的急救动作相当粗鲁。 瀑布的水直冲真棹脸上,她用力拍打真棹的脸。扳开真棹的嘴注入水后,真棹开始咳嗽,接着又意识朦胧的被灌下大量的水。舞子取下真 棹的丝巾,解开衣服的扣子,把手伸进真棹的胸部扯出她的胸罩。 “赶快吐!” 不容真棹抗拒,舞子已将手指伸进真棹喉咙。 看到真棹出现生命反应,敏夫这才一屁股在岩石上坐下。 “幸好发现得早,已经不要紧了。狐泽先生,拜托你去找医生。” “我知道了。” 狐泽用力点头,走回原先的路。 真棹把脸埋在舞子的两膝中,浑圆的肩膀静静抽动。舞子像个母亲似的,替真棹把乱掉的头发拢起。 “拜托你,”敏夫对舞子说。“请你放我逃走。” 舞子凛然的看着敏夫。 “你想逃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可是只要能逃,我就要尽力试试。” “那就随便你吧。” 敏夫想去拉真棹的手。 “你想对她做什么?”舞子强硬的说。 “我要带她一起走。” “她为什么非逃不可?” “因为警察在追捕她。” “为什么?” 舞子分明是故意刁难。敏夫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真棹不是杀了人,正被警方追捕吗?” “噢?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真棹杀了谁?” “真棹杀了马割宗儿、香尾里、铁马三人。但她不是为了自己的贪欲,真棹她……” 舞子笑得花枝乱颤,敏夫只好住嘴。舞子轻拍真棹的背。 “真棹,你听见了吗?你可别生气噢,这家伙好像完全误会了。” “你说我误会了?”敏夫负气的说。 “那我问你,按照顺序先说香尾里命案吧。真棹是用什么方法杀死她的?” “这还用说吗?香尾里是被手枪打死的。因为是真棹,就算靠近她,她也不会起戒心。” “真棹可没有拿什么手枪噢。” “她丢掉了。真棹身旁有鸭子,她打死香尾里后,就用纸绳把手枪绑在鸭子身上,放鸭子离开。鸭子回到池中,纸绳在水中溶解,手枪就 沉到池底了。” 舞子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你说的是水上浮尸那一招吗?可是警方已经搜过池塘了。” “可能是他们还没找到吧。” “那真棹为什么要选东屋犯案呢?而且还在大白天。东屋是展望台耶。反过来说,怪屋中最显眼的地方就是东屋。在怪屋中应该有许多更 适合的犯案地点吧。还有第二点,凶手接下来还要杀两个人。那他为什么舍弃手枪这么方便的凶器不用呢?为什么他不用手枪杀死宗儿和铁马 ,非要想那种麻烦的机关呢?” “……” “这两点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我实在无法相信真棹杀了香尾里。撇开这个不谈,我先听你继续说吧。杀死宗儿的也是真棹吗 ?” “是的。真棹在宗儿的倒立人偶中装上毒针……” “等一下。真棹连透一的熊宝宝玩具装上电池就会走路都不知道。我不相信一个对玩具毫无兴趣的人,可以设计出那种复杂的机关,只要 替倒立人偶上完发条就会刺出毒针。” 敏夫无法反驳。 “这个也先撇开不谈,我最感兴趣的就是谁把铁马的药掉包了。你倒是说说看。” “在那个事件中,可以确定铁马是被真棹杀死的,因为只有真棹可以用毒胶囊掉包。” “那真棹是怎么做到的呢?” “她利用这个洞窟。只有真棹知道这个洞窟的存在。真棹趁着铁马睡着时,利用这个洞窟,潜入铁马的房间。” “噢,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当然是铁马吃下有毒胶囊的前一晚。” “铁马死掉的前一晚?那就不对了。”舞子肯定的说。 “怎么不对?” “这个洞窟的入口,从周六香尾里和宗儿被杀那天,到周一早上我和你进入洞窟为止,完全没有被人打开过。” “没有被人打开过?你有证据吗?” “当然有。你不也看到了吗?铁马被杀的那个星期一,我坐在迷宫中的五角形石桌思考时,不是从桌下捡起一样东西吗?” 敏夫看着分成两股坠落的的弯曲瀑布,那天的情景浮现眼前。 “对,你捡起来的是吸过的烟屁股和烧过的火柴棒。” “对,那根火柴棒有个特征:棒子上留着牙齿咬过的痕迹。那是狐泽用过的火柴棒,他有咬火柴棒的习惯。” “就是根据那个?” “没错,就是那根火柴棒。在香尾里被杀后,宗儿不是曾带我们进迷宫调查吗?那根火柴棒就是当时掉落的。狐泽后来没有进过迷宫。— —我一压控制洞窟入口的把手,桌子就竖了起来,结果掉在桌下的烟屁股和火柴棒,就掉到了洞窟中。” 敏夫咬着唇。从周六到周一,洞窟的入口等于是被烟屁股和火柴棒贴上了封条。 “你懂了吧。如果真棹在铁马死掉的前一晚打开过洞窟,桌子周围就应该不会留下那些烟屁股和火柴棒了。” “这么说,杀死三人的凶手是……” “当然不是真棹。而且你从刚才就一直说被杀的是三个人,那透一命案怎么说?” “透一命案?你是说……” “透一服下的安眠药,瓶子是新的,瓶盖紧紧盖着,绝非一个小孩的力量能够打开的。真棹会杀死自己的孩子吗?而且……” 这时,洞窟的岔路出现灯光,狐泽刑警出现了。 “舞子,这是怎么搞的?通往铁马房间的密道不通了,路沉到了水中。” “这点我倒没想到。——对了,一打开藏宝的房间,洞窟的入口就会自动关闭。这和迷宫的原理相同。要去铁马的房间,必须先把藏宝的 房间重新关上才行。” 舞子扶起真棹。真棹一个人坐不稳,舞子让敏夫撑着真棹的身体,自己站起来。 “正如我刚才所说,真棹只是一个受害者。如果明白了,就别再轻举妄动。我马上回来,你给我好好看着她。” 舞子站起来走了几步,似乎又想到什么,把狐泽叫住。 “对了,我还没告诉这小子火药反应的结果。狐泽先生,真棹的手有火药反应吗?” “没有,检验反应是阴性的。”狐泽说。 “小胜,你懂了吧。真棹在香尾里被杀时,根本没有开过枪。” 真棹在敏夫怀中昏昏欲睡,不时会惊吓似的全身发抖。 真棹浑身都是泥土。敏夫伸长身体,把手帕浸在流水中,替她擦去脸上的泥土。真棹缩缩鼻子,张开眼睛。 “……我不该多事吗?” 敏夫俯视真棹的脸。真棹什么也没说。 “会冷吗?” 真棹摇摇头。那也顺便回答了前一个问题。敏夫如此解释,并专心擦拭真棹的脸。 “好黑噢……” 真棹环顾四周,很害怕的靠在敏夫胸前。 “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洞窟了。到时候就会变亮了。” “可是,我不想见到其他的人。”真棹在敏夫怀中说。 “……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已经不行了。”真棹答非所问的回答。 “刚才宇内小姐说的是真的吗?你既没有杀死香尾里,也没有杀宗儿和铁马?” 真棹点点头。我被骗了吗?敏夫本想质问她,却又闭上嘴巴。如果真棹不是凶手,他就得离开她了。 “你既然不是凶手,为什么非死不可呢?”敏夫说。 “现在还不能刺激她。” 是舞子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舞子和狐泽已经站在一旁。 “对不起……”真棹试图站起身,却一点力量也使不出来。 “我好像还是怪怪的,那个瀑布看起来好像有两条……” 这句话使得舞子的手电筒大幅晃动。 “真棹,你之前曾经进过这个洞窟吗?” “是的……” “在什么时候?” “……就在香尾里被杀的那一天。” 真棹吃力的回答。 “香尾里被杀的那天,你待在这个洞窟中?” “对。我走出洞窟时,就听见那声枪响。” 敏夫是在迷宫中听见枪声。枪声响起的前后,他还彷佛听到地下传来流水声。那个声音原来是真棹操作洞窟出入口时,水力机关发出的声 音。 “所以那一天你也看到了这个瀑布?”舞子焦急的问。 “是的……” “当时只有一条瀑布吗?” “对,呈く字型弯曲的瀑布……”真棹诧异的说。 舞子没有多做说明。她站在瀑布前,一直盯着瀑布的水流动。狐泽也站在舞子身旁,用手电筒去照射瀑布。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真棹看着二人黝黑的背影说。 “不,你说的是正确的。”敏夫彷佛安慰真棹般的说。 “看来这个瀑布有些玄机。” 舞子拚命思考着。 “两条瀑布的中央,有一块凹陷下去像盘子似的岩石。可是两条瀑布冲刷的岩石却没有凹陷,仍是角度锐利的岩石。这表示本来瀑布只有 一条,是落在这个有凹陷的岩石上。由于经年累月被水冲刷,所以岩石才会出现凹陷……” “所以呢?” 一直看着脚边岩石的狐泽问。 “就在最近,因为某种缘故,这个瀑布才分成两股。” 舞子仰望着瀑布坠落的岩石间。 “瀑布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没有踩脚的地方可以上去看。”狐泽说。 “踩在我肩上吧。” 舞子蹲下身子,催促着狐泽。狐泽虽然略有迟疑,可是他大概也知道,如果他来当踩脚台,一定支撑不住舞子的重量,所以他还是踩上了 舞子的肩膀。舞子嗯了一声就站起来。 “看得见吗?”舞子在下面问。 “等一下。嗯,好像有什么发光的东西。” “好。” 舞子靠近瀑布。 狐泽把手伸到岩石上。那东西好像被卡住了,狐泽弄得两条手臂都是水,最后总算从岩石之间拉出一样东西。 “舞子,我拿到了。” 这时,两条瀑布合而为一,弯成く字型,开始落在有凹陷的岩石上。 “舞子,你说对了。” 狐泽从舞子肩上下来,拿着一样还在滴水的东西。是一个长约三十公分的银色亮圆筒。 “这是什么?” 狐泽把圆筒倒过来,水从筒中流出。 “是万花筒吧。”舞子说。 “万花筒……噢,舞子,这可不是普通玩意噢。” 狐泽的声音变了。 “圆筒有一头烧掉了。这不是普通的万花筒。” 舞子也看着狐泽拿的圆筒。 “据我猜想,这里面恐怕装着子弹吧。” “什么子弹?” “筒中有一个长约十公分的铁管,里面装着点二二口径的子弹。我想万花筒底部应该也装了小电池吧,电池用铜线和弹药筒连接。这个机 关大概是这样吧,当拿着万花筒的人朝镜片窥视,起初会模糊看不清楚,当他为了调整焦距转动圆筒,铜线就连在一起,冒出的火花点燃子弹 的火药。火药爆炸,子弹飞出,准确的命中正在看万花筒的人的眼睛。” “好可怕。……那个被害者就是香尾里吧。” “是的。这下子就可以明白为什么东屋周围找不到凶手的脚印了。” “可是这个万花筒怎么会在这里?” “万花筒在爆炸的反作用力下,从香尾里的手中飞出。万花筒滚落东屋前面的陡坡,掉入从池中流出的水里。正好这时候,真棹打开了洞 窟出入口。也就是说,有大量的水流动,而那股水流是靠池水补给的。由于水流速度加快,万花筒来不及下沉就被水流冲走,穿过洞窟的给水 口,流到这个瀑布的上面,卡在岩石之间。” “瞧你说的好像亲眼看见似的。” “即使没有亲眼看见,我也应该早点推测出凶器就是万花筒。” “应该早一点知道?” 舞子离开瀑布旁边,走近真棹。 “真棹,我要问你一个问题。香尾里被杀时,第一个抵达东屋的人是你。小胜因为从迷宫中绕过池塘,所以比你晚到。你跑到香尾里身边 时,她还没有断气。你听见香尾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吧?” 真棹茫然的看着舞子。 “你忘啦,就是害一个刑警变成泥人的那句话。” “对了。香尾里说,KALEIDO……” “你看,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那就不用潜到井底下去了。” “香尾里说的不是‘干的水井’吗?”狐泽说。 “不对。虽然发音是这样没错。万花筒的英文怎么说?” “kaleidoscope!”敏夫不禁叫道。 “对,Kaleidoscope。香尾里当时就是想说:Kaleidoscope爆炸了。” 洞窟中的四个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没说话,唯有恢复く字型的瀑布持续着单调的水声。过了一会儿,狐泽用手帕包起万花筒说:“到底是谁 设下这种机关的?” 舞子默默不语,只是沉默的盯着真棹。 “喂,舞子,你知道吗?” 然而舞子的视线依旧凝视着真棹。 “请你说出来吧。”真棹用勉强挤出来的声音说。“现在不管听见什么,我都不要紧了。” “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真棹的身体在敏夫怀中僵硬起来。 “昨晚我听说找到了假的针筒,就明白了凶手是谁。还有,今天我担心手电筒的电池用光……” “所以你就买了新电池是吧?” 舞子跟着一搭一唱似的说。 “对,结果我发现透一被杀也是……” 真棹的声音变得苦闷。舞子举起手制止她。 “真棹,不用再说了,剩下的由我来说吧。这一连串的事件中,有一点我一直摸不透,那就是凶手选择犯案的日子。透一被杀,是在替朋 浩守灵的那一夜。凶手为什么要选这种日子呢?不但出入的人很多,朋浩又刚死,自然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如果换作其他的日子,大概会被当 作不幸的意外事故而忽略了。接下来的香尾里命案,凶手选的日子也很奇怪。那天我们陆陆续续跑去怪屋,凶手却完全没有考虑到遭人目击的 危险性——我想或者该说,凶手是个不知道我们会去怪屋的人。” “那天我们也去了怪屋。”狐泽说。 “紧接着发生了宗儿命案。这对凶手来说,是一次非常失败的犯行,藏在倒立人偶中的毒针立刻被发现,假的针筒也变得毫无意义,而且 凶手还犯了错误,差点害真棹被杀。再加上又是在一大堆警察的面前犯案。” “大胆也该有个限度。”狐泽说。 “凶手不是大胆。相反的,他是个非常小心的人。” 舞子继续说。 “然后是铁马命案。这个事件率先遭到怀疑的就是真棹,即使不清楚凶手的犯案手法,警察还是立刻盯上真棹。小胜知道洞窟的存在,更 坚信这是真棹干的,成了大冒险的主角。到最后,却发现洞窟在铁马遇害的前一天没被人打开过,因而得出了一个谁也无法把铁马药瓶中的胶 囊掉包的结论,形成了不可能犯罪。在这个事件中,凶手的行动也令人费解。既然是不可能犯罪,问题就缩小到一点上面。只要能解开那个, 立刻就会知道凶手是谁……” “舞子,你知道凶手的手法了吗?” “人的想法毕竟有迹可循。”舞子平稳的说。“简而言之,凶手是个不知道透一死掉这天会有许多人齐聚朋浩家的人。换句话说,他连朋 浩死掉了都不知道。同时,他也不知道香尾里死掉的那天,我们会去怪屋。他也没想到就在同一天,真棹会在宗儿的房间里。同样的,他也没 料到铁马被杀时,真棹会在怪屋过夜。” “照你这么说,他岂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吗?”狐泽说。 “没错,他什么都无法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 “凶手以为在这一连串事件发生时,真棹已经远在国外。他作梦也没想到,朋浩竟然死于一场意外事故,导致真棹取消旅行……” “所以呢?” 真棹正试图起身。舞子又看着真棹。真棹说:“是的。杀死透一、香尾里、宗儿、铁马四个人的,就是我的丈夫,马割朋浩……” 洞窟中变得热闹起来,好几支手电筒的光晃动不已,是警官和医生来了。 “是真的吗?” 敏夫楞然对真棹说。真棹点点头。 “朋浩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儿子?” 真棹闭上双眼。她的声音低得只有敏夫可以听见。敏夫觉得好像又回到透一死掉那晚,真棹把他当作朋浩在做告白。 “透一不是朋浩的儿子,是宗儿的孩子。” 真棹被抬上担架,便失去了意识,似乎是紧张解除、疲劳顿时袭来所造成的。 第十七章 徒有其表的机关 洞窟中只剩下敏夫、舞子和狐泽,各怀心事的在石头上坐着。舞子点燃香烟,火光将她的脸映得一片通红,又和烟一起消失了。狐泽也想 起来似的点着烟。 “……哎,舞子。” 狐泽熄掉火柴后,用牙齿咬着火柴棒。 “我本来是为了找你说的那笔钱屋五兵卫的财产,才进这个洞窟的,没想到真棹会在这里。在确认那笔财产之前,先把你知道的真相告诉 我好吗?” “我知道的事,狐泽先生你也全都知道。” “你别说这么坏心眼的话嘛。真棹说杀死四人的凶手是朋浩,那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真棹也是共犯吗?” “那倒不是,真棹一直毫不知情。杀死四人是朋浩一个人干的,尤其是杀害透一,更是绝对不能让真棹知道。” “在四人遇害前,朋浩就已经死掉了耶。朋浩怎么可能在死掉之后,还能逐一杀死四个人呢?” “那是利用机关。自动人偶只要上紧发条,就会自己去做出各种动作,朋浩早已计画好自动连续杀人计画。” 舞子吐出一阵烟。在手电筒的灯光中,烟显得白白的。 “真棹说透一不是朋浩的孩子,这件事宇内小姐你也知道吗?”敏夫问。 “朋浩是什么血型?”舞子反问道。 “这我怎么会知道?” “朋浩发生意外那天,你应该有进入北野第一医院的病房吧。” 敏夫回想起病房中的朋浩。朋浩当时罩着氧气面罩,倒挂着的输血瓶上的字母…… “是A型。” 敏夫用力吞下一口口水。 “我记得真棹赶到医院时,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真棹对带她去病房的护士小姐说:‘如果要输血,就用我的血吧。’可以输给A型人的血 型,就常理来说,应该是A型或O型。” “真棹是O型的。”狐泽说。 “噢,原来警方也调查过了啊。对,真棹的血型是O型。那你还记得透一的血型吗?” “尸体做过解剖,所以绝对不会错,是B型。” “你想想看,A型和O型的夫妻怎么可能生出B型的小孩?” 狐泽噢了一声,便沉默不语。 “这么说,朋浩早就知道透一不是自己的孩子吗?”敏夫说。 “他知道。” “他也知道透一是宗儿的孩子?” “没错。” “可是,为什么事到如今朋浩才拜托宇内小姐调查真棹的行动呢?” “朋浩有别的企图,这个待会儿再说。朋浩对向日葵工艺怀有敌意,是从他父亲那一辈就开始的。朋浩的父亲龙吉和哥哥铁马拆伙,另创 新公司,但却经营不善,反而被迫将自己的创意廉价卖给铁马。朋浩从小就听父亲发牢骚,听得不胜其烦。结果龙吉在失意中英年早逝,留下 幼小的朋浩,被父亲的敌人铁马收养,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朋浩的怨憎一定是连同父亲的份一起深深埋在心底。” “真是个令人窒息的故事。”狐泽说。 “朋浩成长为一个阴郁又自卑的青年。这时他认识了真棹。真棹很同情朋浩,这或许算是一种母爱的本能吧。这种爱和男女之间的恋爱, 在性质上有点不同。真棹起初大概也误以为那是恋爱,然而宗儿的出现却令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明知不该背叛朋浩,却还是无法拒绝宗儿 的邀约,就是最好的证明。” 真棹曾说过,透一出生后朋浩就失去了男性雄风,可能就是因为朋浩直觉到透一不是自己的孩子,又得到了医学上的证明,这样的打击造 成他肉体上的退化吧。 “朋浩什么时候确认了透一不是自己的儿子?”敏夫说。 “什么时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据我猜想,朋浩起初一定觉得奇怪,孩子对食物的喜好怎么和自己完全不同。透一爱吃甜的,乳牙全都蛀 坏了,朋浩却正好相反,有一口漂亮的牙齿。不是听说朋浩常带他去看牙医吗?我想透一的血型可能是牙医验出来的。朋浩严格管制透一,不 准家人给他吃甜食。不给透一吃他爱吃的,也许满足了朋浩心中那股虐待人的喜悦,同时这也被当作杀害透一的必要准备工作。” “那时朋浩就已定下了杀人计画?” 狐泽语气沉痛的问。 “对,透一不是自己的孩子,那会是谁的孩子?朋浩在调查的过程中,也发现了真棹和宗儿的关系。我想朋浩一定嫉妒得快疯了。他是个 胆小的人,所以起初的计画应该只是想杀死透一。他一边严格禁止旁人给透一吃甜食,背地里一定又准备了形状像安眠药糖衣锭的糖果,偷偷 拿给透一吃。找到机会后,朋浩就假装不经心的将安眠药瓶随手放在孩子面前。爱吃甜食的透一,已经习惯吃朋浩给的糖果,所以会吃下那些 药。——这就是他的计画。” “太过分了。” “听起来虽然过分,但对朋浩来说,这是对真棹和宗儿的报复。对于遗传了宗儿爱吃甜食的透一,这是最佳的报复方法。透一的死一定会 被当作意外处理吧。真棹说不定会怀疑,不过朋浩反而期望真棹起疑心。他要在暗中让真棹明白他的可怕,等到真棹忍受不了,就会主动向他 告白一切,乞求他原谅。” “结果计画改变了吗?” “对,计画之所以会改变,是因为他发现怪屋藏有一笔莫大的财产。让他察觉到这笔财产的,我想还是宗儿吧。宗儿从怪屋的老房间找到 了大野弁吉做的倒立人偶,当然一定也在朋浩面前炫耀过。然而,引起朋浩兴趣的,却不是天保时代的人偶,而是一直默默藏着那具人偶的房 间,结果朋浩就发现了怪屋的洞窟。” “他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吗?” “他想当作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吧。接着,他又发现了迷宫和洞窟的对应关系,更进一步去调查了建造这座迷宫的马割蓬堂。他一路追溯, 探究马割作藏创办鹤寿堂的事情,终于发现作藏其实就是铃木久右卫门,以及他和在金泽制造倒立人偶的大野弁吉之间的关系。就在那前后, 朋浩和真棹前往金泽旅行,目的当然是为了确认铃木久右卫门和大野弁吉的关系。这时,他明白了蓬堂修建洞窟,建造迷宫的真正用意。钱屋 五兵卫这个伟大的人物,就在朋浩面前出现了。” 敏夫想起初次看到真棹的照片。背对着松林,微微笑着的真棹。就在那时,朋浩可怕的计画已经开始逐步成形了。 “于是,朋浩找到了洞窟中的财产吗?”狐泽说。 “是的。这时杀害透一的计画,由于意外的变化,已经转为更庞大的形态。他大概也想起了对这笔财产毫不知情,穷困而死的父亲龙吉吧 。不,他甚至可能认为铁马明知有这笔财产,却不告诉龙吉,想一个人独吞。现在自己虽然发现了财产,说不定根本得不到,于是朋浩复仇的 念头,又加上了好几重的贪欲。只要杀死透一、宗儿、香尾里和铁马,财产就属于自己了。当然,他根本不在乎马割家台面上的那一点财产, 洞窟中的财产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朋浩认为,就算是为了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他也非亲手夺回财产不可。这份感情形成一股推动他前进的能量 ,令他跑得超乎想象的远,就像那种装了弹力轮的小汽车一样。” 舞子看着敏夫。 “小胜你好像认为真棹继承了朋浩的杀意,杀死了宗儿等人,但是你错了。这个杀人计画,从头到尾都是朋浩一个人设计的。” 舞子断定,朋浩杀死宗儿四人,全凭他单独设计,是他一个人干的。然而,真有这种可能吗?在四人遇害前,朋浩不就已经死了吗? 狐泽似乎也在等舞子解释。舞子的音量虽然不强,却清楚的响彻洞窟的每一个角落。 “……我说过很多次了,朋浩是个非常胆小谨慎的人,虽然心中的杀意已如烈焰喷出,他却无法亲手杀掉对方,就连在同一个屋里看到对 方结束生命,他都不愿意。如火一般蔓延开来的杀机,必须静静的包围对方,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摇倒对方才好。因此朋浩必须让自己的犯行 自动进行。他只要先替自动机械上好发条,然后离开现场,接下来自动机械会自己开始行动……” 宗儿的自动机械人偶在记忆中苏醒。小小齿轮的声响,带动出人偶手脚的僵硬动作,但却一板一眼非常确实…… “首先就是透一的命案。我想朋浩费了最多苦心的,就是第一桩犯行。要瞒过警察那是当然,不过最重要的是,他绝不能让真棹发现他是 凶手的证据。真棹对朋浩的怀疑,必须只停留在怀疑阶段,因为绝对不能让真棹离开他。杀害透一的准备工作早已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只要完 成‘那个’就行了。朋浩从金泽买了一个熊宝宝玩具给透一当礼物,这种玩具是狗熊绒毛玩具,装上电池就可以走路。” “就是透一很喜欢,每晚都抱着睡觉的那个玩具吧。”狐泽说。 “替朋浩守灵的那晚,我也看到透一抱着熊宝宝,当时宗儿哄着透一。就是宗儿告诉我,熊宝宝玩具装上电池就会走路。真棹之前也不知 道那是用电池启动的玩具。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既然是用电池启动的玩具,朋浩为什么没把操作方法教给小孩呢?” “宗儿当时拿起熊宝宝检查了一番。” 敏夫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对,宗儿想让熊宝宝动动看。他到处摸索了半天,最后说:‘没有电池了。’就把熊宝宝还给透一。‘没有电池了。’宗儿的这句话, 直到最后都令我困惑不已,害我不敢确定透一真的是朋浩杀的。透一死掉的翌日,熊宝宝就放在小小的棺木旁。真棹似乎对透一依依难舍,不 停的翻弄着熊宝宝。那时真棹也曾打开过熊宝宝的背部,正如宗儿所说,里面没有电池。” “没有电池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因为如果没有电池,朋浩就不能把安眠药放到透一枕边了。这个谜底就是刚刚才解开的。” “刚刚?” “真棹刚才在这里提到她发现透一是朋浩杀死的关键,你们应该还没忘吧。真棹是这么说的:‘今天,我担心手电筒的电池‘用光’了。 ’我当时心中就啊了一声。电池这种东西不会被用光。用光的是电力。真棹想说的是,她担心手电筒的电池电力用光。正如我们通常只说‘电 池用光了’来表示电池没电了。于是,我发现宗儿在玩熊宝宝时说的话,跟我以为的意思完全不一样。宗儿说的‘没有电池了’,应该解释为 ‘里面的确有电池,可是电池没电了。’” “里面有电池?” 敏夫还是不明白意思。 “没错。宗儿看到熊宝宝的肚子里,明明装了电池。但是翌日,当真棹打开熊宝宝时,电池是真的不见了。” “……” “你应该懂了吧。宗儿打开熊宝宝背部时,看到的不是电池。而是与绿色电池形似的绿色安眠药瓶。” 传来狐泽的沉吟声。 “安眠药的瓶子,不管是形状或颜色,都和一点五瓦特的电池一模一样。如果放在装电池的地方,任何人都会以为那是电池。安眠药瓶当 然不会有电力,所以宗儿打开熊宝宝背部,瞄了一眼后才会说:没有电池了。” “真棹也发现了这一点?” “真棹是藉由别种方式发现朋浩的犯行。真棹担心电池会用光,所以去店里买新电池,接着为了自杀,又去别的店里买了跟透一吃的一样 的绿色安眠药。这时,她忽然发现这两种东西相似得可怕。透一吃的安眠药是在他们旅行当天,朋浩特别指定真棹买的牌子。——朋浩杀害透 一的计画,如果列出程序表,大概是这样的:第一、平常严格禁止透一接触甜食,可是背地里却偷偷把很像糖衣锭的糖果拿给透一吃。第二、 把事先拔掉电池的玩具熊送给透一。抱着玩具熊睡觉的习惯,恐怕也是朋浩让透一养成的吧。然后朋浩再打开熊宝宝背部,把装电池的地方也 告诉透一。第三、开始实行计画。朋浩叫真棹去买那种瓶子和电池很像的安眠药,因为他希望到时真棹可以替他作证,证明这个安眠药其实是 朋浩买来旅行用的,但是因为太匆忙,才会忘在家里。他之所以要选择和电池相似的厂牌,就是为了当他不在时,即使被第三者看到——我想 他顾虑的应该是真棹的母亲秋子——也不会想到那是安眠药。事实上,就连看过熊宝宝内部的宗儿,都没想到那是安眠药瓶。” “于是,朋浩在熊宝宝内部装进安眠药,就出门旅行去了。” “没错,朋浩先把瓶盖扭松,让力气小的透一也能打得开,又把瓶口塞的泡棉拔掉。透一睡觉时抱着熊宝宝,躺在被窝中,发现了安眠药 瓶。至于事先扭松瓶盖、拔掉泡棉的事,朋浩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只要说这是他吃药时的习惯就行了。” “如果家中只有真棹的母亲秋子一个人在,那就完全是意外过失。可是当晚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反而使透一的死蒙上一层悬疑。”狐泽说 。 “现在你们明白凶手不能慎选行凶日的原因了吧。朋浩不知道透一什么时候才会发现熊宝宝体内的安眠药,当然更不会想到,透一会在自 己丧礼的那晚死掉。这在香尾里命案时也是相同的状况。杀害香尾里的日子,反而是先预定好的,但是那一天即使我们和警察齐聚怪屋,他也 无法变更行凶日。”一 “行凶日预定好了?你是说香尾里遇害的日子吗?” 狐泽难以置信的说。 “对,那天是香尾里的生日。装有子弹的万花筒,就是朋浩送给香尾里的死亡礼物。” 舞子继续说: “真棹曾经告诉过我。她和朋浩去蜜月旅行时,二人一抵达饭店,就有人送花到房间。花束上还附着香尾里的卡片,卡片上写着,她将为 二人弹奏钢琴做为礼物。二人吃完晚餐后,把窗子敞开,一直竖起耳朵凝听。我认为朋浩正是利用了香尾里这种浪漫的个性。朋浩的计画是这 样的:在他们出门旅行前,亲手把装了子弹的万花筒送给香尾里。当然,他没有告诉她里面包装的是什么礼物。不过,他却悄悄许下了这样的 约定——我无法在你生日当天为你庆祝,所以只好先把礼物送给你。不过在生日来临前,你绝对不可以打开哟。你生日那天,我在洛杉矶。我 们就约定在你生日那天的下午二点——洛杉矶当地时间是晚间九点,我会站在饭店窗边朝西看。香尾里,当你打开礼物后,请你到怪屋的东屋 去,用这个礼物说不定可以看见我们哟,就像以前我们打开窗子,聆听你弹钢琴一样……” “于是香尾里就照着他的话做了?”敏夫问。 “以香尾里的个性,即使朋浩死了,她还是会遵守那个约定。朋浩送的礼物是万花筒。等到两点时,香尾里就偷偷跑到东屋。你知道她为 什么要背着别人去东屋吗?因为她要独享朋浩和她之间的小小秘密。当她站在东屋,面朝东方。你也知道,东屋的东侧是一个陡峭的斜坡。香 尾里面朝东方把万花筒放在眼睛上。——接下来的事,就和我刚才说的一样。” “当时由于真棹打开了洞窟出入口,所以水流速度变快,万花筒掉进了洞窟中。这完全是偶然吧。” “根据朋浩的计画,万花筒在爆炸的反作用力下,从香尾里手中飞出,滚落东屋的斜坡,掉入下方的水中。虽然万花筒里面装着子弹,可 是筒内几乎是中空的,所以不会立刻沉没。他大概以为会顺水而流,被冲到离杀人现场很远的地方沉没吧。以朋浩那种周密的个性,很可能还 事先做过实验。由于真棹关闭了洞窟,万花筒被冲到更隐密的场所,同时也改变了瀑布的流向,反而使得万花筒容易被发现。” “朋浩企图让人以为,透一命案是意外,香尾里和宗儿则是被外来者谋害的。” “这就是朋浩的企图,但却像自动人偶一样无法随机应变。会吹肥皂泡的人偶,即使盘中已经没有肥皂液,只要上紧发条,它还是会继续 做出吹泡泡的动作。同样的,前晚下过雨,东屋周围的泥土变得容易留下脚印。但是一旦启动的自动杀人计画,就无法延期或取消。香尾里所 站的位置,只要枪声一响,就会有很多人跑来,反而使现场形成凶手消失的不自然状态。这种情形同样也发生在宗儿的命案,倒立人偶在众人 环视下杀人的情况,形成了最大的败笔。” “为了让人以为是外来者干的而特地准备的针筒,因此变得毫无意义。” 狐泽喃喃自语道。 “而且朋浩也没想到,应该身在国外的真棹竟然留在命案现场,甚至差点演变成真棹被杀。对了,狐泽先生,在怪屋外面找到的针筒上, 应该有测出血液反应吧。” “舞子说的没错,的确有血液反应,而且是和宗儿相同的血型。” “所以真棹才会察觉。比方说她曾替闹牙痛的宗儿打过止痛针,不知为什么那支针筒却被朋浩拿走了。可能发生过类似的情形,所以真棹 才会知道是朋浩杀死宗儿的。” 告诉她这件事的就是敏夫。真棹先失去了丈夫,接着失去透一。然后是香尾里、宗儿、铁马相继遇害,自己还背上了杀人嫌疑。最后当她 知道这一切全是自己丈夫干的时,她陷入绝望,在昏迷之中一心求死的心情,敏夫可以悲哀的体会。 “由于宗儿是被倒立人偶杀死的,这桩连续杀人事件的犯案特征,不就显而易见了吗?杀死透一是利用玩具熊,杀死香尾里是利用万花筒 中装的子弹,宗儿则是被倒立人偶中弹出的毒针所杀。所以,凶手杀死铁马也是利用机关玩具。” “用机关玩具杀死铁马?难道你是说,自动机械人偶把铁马的药掉包吗?” 狐泽难以置信的说。 “我不致于那样异想天开。不过,根据铁马被杀的状况分析,朋浩用的手法非常明显?” “我不懂,到底朋浩是用什么方法把铁马的药掉包的?” “你再回想看看铁马死掉那天的前后经过。” “舞子,等一下,你也让我想想看。铁马服毒的前一天,也就是周日早上,他照例从自己的药瓶中取出一粒胶囊吞下。这点马割家的女佣 可以证明。可是,翌日早上吃的胶囊,却装了毒药。药瓶没换过,只有胶囊被人掉了包。剩下的胶囊中,‘全部’都装了毒药。周日铁马吃过 正常的胶囊后,药瓶一整天都被他带在身上。接近过他的人,只有真棹和女佣。凶手必须从铁马怀中抽出药瓶,和有毒的胶囊掉包,再把药瓶 放回铁马怀里才行。这种事就连职业小偷都做不到。到了晚上,铁马就把自己的房间上了锁。铁马的房间虽有通往洞窟的密道,可是从周日到 周一,洞窟并没有被打开过。” “没错。” 舞子坦然的说。 “那不就没人能将胶囊掉包了吗?更别说是已经死掉的朋浩了。” “是的,的确不可能。这里不就溜出自动杀人事件的缺点了吗?即使在条件矛盾的情况下,杀人事件依旧被自动实行。” “这是什么意思?”狐泽按捺不住的叫道。 “——你说的没错,根本不可能。我说的不可能,是指没人能将铁马的胶囊掉包。铁马的胶囊不是被调过包,而是药瓶里的胶囊原本就全 部都有毒。” “那怎么可能?” 狐泽斩钉截铁的说。 “难不成铁马每天吃的都是毒药吗?你是说他吃了毒药却没有死,直到那天毒性才发作,害他死掉了吗?” “一点也没错!” 舞子泰然自若的回答,反倒是狐泽呆住了。 “就连真棹也看穿了凶手用的把戏。” “连真棹也知道?” 舞子转向敏夫。 “真棹应该告诉过你朋浩用的手法吧。” “告诉我?” 敏夫像陷在迷宫中旁徨失措。 “真棹留给你的信上,不是压着一个东西吗?” “魔童女!” “对,杀死铁马的机关就是利用了魔童女,真棹就是想告诉你这个。” 敏夫连忙从口袋取出魔童女。那是真棹踏上旅途之际也不忘放在皮包中的魔童女。照宗儿的说法,不仅品味低级,构造也了无新意,算是 朋浩的失败之作。 “制造这个魔童女的人就是朋浩。可是,朋浩为什么要做这种玩具呢?即使宗儿不批评,任谁看了也都会觉得是个低级的玩具,当然更不 可能会有销路。像这种玩具,朋浩为什么要做呢?——简单的说,朋浩原本就不打算卖这种玩具,他是为了杀死铁马才做出这个玩具。” “为了杀铁马?” 舞子伸出手。敏夫把魔童女交给舞子,舞子按下背后的按键,魔童女就变成骷髅的脸。 “你们仔细看!” 舞子把变成骷髅头的魔童女送到二人面前。狐泽用手电筒照着魔童女,影子晃动,魔童女的脸也跟着扭曲。 “你们看那两颗弹出来的眼珠。一边是红的,一边是白的。这两颗眼珠合在一起,不就可以制造出和铁马吃的胶囊一样的东西吗?” 狐泽“啊!”了一声,手电筒差点掉到地上。 “朋浩想要的是塑胶制的胶囊。可是如果只向工厂订购塑胶胶囊,人家一定会奇怪。不过,如果是让工厂做魔童女的眼珠,就没有人会起 疑了。” “铁马药瓶里的胶囊,原来是塑胶制的胶囊吗?” “朋浩大概在出发旅行前,就把真棹交给铁马的药瓶里的胶囊整个掉包了。塑胶制的胶囊中全都装着毒药,唯有一粒是普通的水溶性胶质 胶囊,也装了毒药混在瓶中。正如狐泽所说,铁马从朋浩去旅行的隔天开始,就逐日服下一粒毒药,但由于胶囊是塑胶制的,里面的毒药无法 被体内吸收。当朋浩和真棹抵达国外某地时,铁马才会吃到正常的胶囊,然后毒发身亡。” “鉴识课的人验尸时没发现吗?” “那也难怪。如果事先知道胶囊里装的是毒药,谁还会去怀疑胶囊本身呢?相反的,如果胶囊里面没装毒药,或许就会怀疑胶囊本身有毒 了。” “我立刻让他们化验胶囊。” “这样最好。铁马换了新瓶子后,曾向真棹抱怨身体不适。当时铁马其实是处于缺药的状态,所以才会如此抱怨……” 敏夫的双脚被洞窟中的水浸湿,感到很冷,几乎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然而,舞子所揭露的惊人犯罪计画,却令他连痛苦都忘了,根本不知 道时间流逝了多久。敏夫等着听舞子最后的话。 “……朋浩是根据波士顿举行的国际玩具展的日程展开计画的。两星期的旅程,自己和真棹都在国外。在他们出国期间,所有的杀人计画 都必须完成。两周之内,透一应该会从熊宝宝的肚子里发现安眠药瓶吧。香尾里的生日也正好在他们旅途期间。刚弄到倒立人偶的宗儿,在这 段期间至少会操作一次看看吧。出发旅行的前一天,他把铁马药瓶中的胶囊,和他事先准备的有毒胶囊调换。那个药瓶中有十五粒胶囊,其中 一粒用普通的胶囊装着毒药。” 舞子继续说: “他们抵达国际玩具展之前的旅程,我想就连向日葵工艺的职员也不清楚。他们待在国外的期间,也许会收到马割家某人死亡的通知。就 算真的有,朋浩也打算把消息掩盖下来吧。在所有杀人计画没有结束前,他不能回国。只要说出国旅行不熟悉状况,在手续上出了一些差错, 就不会有问题了。” 舞子看着敏夫。 “朋浩出发旅行当天,我和小胜从早上就奉命开始跟综真棹。那时朋浩刚刚替所有的自动杀人计画上紧发条,放手丢出。他的目的当然不 是要追查真棹的行踪,而是要让我们确定,他和真棹已经按照计画从机场搭机起飞。如果马割家连续发生杀人事件,我们说不定会被警方叫去 问话。到时候,我就会这么回答:朋浩和真棹的确在那天搭机离开了,他们现在应该在国外,所以和所有的事件都毫无关系,是吧?” “结果老天爷却明察秋毫……”狐泽叹息的说。 “的确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杀死朋浩的陨石,就是耶和华从天降下的石头。” “当时朋浩身陷那场车祸中,却还拚命想取出旅行袋。那个袋子里装了重要物品吗?” “应该不是什么参加国际玩具展的玩具。八成是他还留着几样足以成为杀人证据的东西,预备在旅途中灭迹吧。比方说,剩下的塑胶胶囊 或是残馀的毒药,类似这样的东西。” 当时朋浩全身烧伤躺在病床上,扯开氧气面罩高叫的声音,还留在敏夫的耳底。 “朋浩被送到医院,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大概也相信这是天谴吧。小胜,你还记得朋浩当时说的话吗?” “……朋浩说他自己无所谓了。当时我听不懂他说什么无所谓,现在终于明白了。面对自己的罪行,这种报应是应该的,他觉得这样无所 谓。” “虽然自己的生命即将如此结束,但杀人事件却正要开始。自己如果死了,那些杀人事件也就失去意义了,可是他已经无法叫停。自动人 偶早已从手中脱出,自己开始前进了。真棹如果留在国内,说不定会发现他的计画,尤其是杀害透一的事。就算那是无可奈何的,真棹也很可 能因此被当作命案的嫌犯。面对死亡,朋浩当时在想什么呢?” 朋浩的遗言乍听之下毫无意义。就连真棹,也把朋浩挣扎说出的话,当作受到意外冲击后意识不清的呓语。 “……你别管我。立刻出发。现在去的话,还来得及赶上飞机……明天,你去见卢哲福特·戴维斯,把魔童女交给他……” 敏夫覆诵着朋浩的话。 “不管怎样,他都必须让真棹出国。朋浩虽然也知道太牵强,但他除了再三重复那句话,已经别无办法。” 那恐怕是朋浩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命令,结果真棹却没有听进去。 “真是疯了。”狐泽环顾洞窟说。“在这种地方弄出这样的洞窟。” “就像朋浩利用的倒立人偶一样。自动人偶一旦失控,就会朝四面八方乱走,即使撞到东西倒下,齿轮也不会停止运转。” 舞子依旧保持平稳的口气。 “人类比人偶更容易失控。时代一乱,就会做出惊人之举,幕府末期就是这样。人们为了保护自身安全,设计出各种机关,还盖了迷宫来 隐藏财产。” “对了,我们本来不是正在找那笔财产吗?舞子,那笔财产在哪里?”狐泽站起来。 “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哪里?” “就在真棹倒卧的房间呀,那三面墙堆的都是古老的木箱。” “原来那是箱子啊。舞子,我们去看看吧。” “财产可是麻烦的东西哟。” 舞子用力站起身。 通往真棹倒卧的房间的路,已经又被水淹没了。舞子移动椭圆形石头,把水放掉。 狐泽站在房间中央,环视着三面墙,啧啧称奇。敏夫也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千两箱。 狐泽搬下身旁的一个箱子。似乎相当重,四角上钉的铁片已经生锈,表面破旧不堪。箱子没有灰尘,显然最近才刚被打开过。 “一定是朋浩打开的。”舞子说。 狐泽几乎毫不费力就打开了盖子。 箱中堆满和纸包一袅的方饼。狐泽拿出一块,撕开封条。敏夫的手电筒照出里面的东西。 “啊!”狐泽叫道。 狐泽手中椭圆形的东西,看似金币,却又不是。那是已变为褐色,有相当厚度、形状粗糙的金属。 “这不是天保钱吗?……” 那的确是天保钱。 狐泽打开另一包。还是一样。全都是生着绿锈的黄铜色天保钱。 “搞不好这是幌子……”舞子声音嘶哑的说。“听说江户时代,有钱人的仓库都会准备装满破铁钉的千两箱,据说对于防盗还满有效的。 ” 然而,她的声音毫无自信。 狐泽又搬下另一个箱子。这个盖子就不容易打开了。狐泽拿起挂在腰上的螺丝起子。撬开箱盖后,出现的也是用和纸包裹的方饼,里面还 是同样的天保钱。 为了谨慎起见,狐泽从堆积如山的箱子下方又抽出一箱。然而,每一箱都一样。 “怎么会有这种事?” 都是明治初期,连一钱都不值,只有八匣价值的天保钱。这个房间就堆满了那种天保钱。 “一定是马割家的人把钱花光了。”舞子说。 如果有人把金子花光,改放入天保钱,那个人应该就是蓬堂。当年蓬堂的奇行之一,就是存了不少天保钱。 狐泽笑了出来。 朋浩连杀马割家四个人,想要一手独吞的,原来只不过是堆积如山的天保钱。 敏夫拿起一枚放在掌上端详。 “有句话叫做虚有其表。” 舞子的声调恢复正常。 “就是说世人以为他是大财主,但其实他根本没几文钱。马割家的财产,正是名符其实的虚有其表……” 第十八章 弥勒佛 西木大楼的事务所到了十二月,逐渐开始忙碌起来。 舞子开始新的工作,敏夫也开着Egg四处跑。 他没有再和真棹见面。据舞子说,真棹继承了向日葵工艺,整天忙着工作。 “真棹已经变成工作狂了。”舞子批评道。 舞子自己似乎也已经放弃复职的念头。 “我也要当个工作狂。”她向敏夫如此宣称。 “那我应该当什么狂才好呢?” 说这些话时,他们正坐在事务所隔壁的咖啡店,因为事务所已经爆满了。 “这个问题可难了。”舞子说。 敏夫玩弄着天保钱。他觉得在天保钱上似乎可以看到怪屋、迷宫、倒立人偶,还有真棹的身影。 敏夫突然失手,将天保钱掉到地上,发出尖锐的金属声。 舞子的脸色变了。 “小胜,那是你从怪屋的洞窟拿来的吧?” “是的,我只拿了一枚放在口袋当纪念,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给我看一下。” 舞子接过天保钱,并从皮包中取出小刀。 “据说蓬堂在日进斗金时,曾将十元纸钞的十改写成一,在料亭当一圆使用……” 舞子把刀刃刺入天保钱的一角。暗色的铜锈中,闪耀出鲜明的金黄光辉。 “啊!”敏夫低声叫道。 “是天保钱的障眼法……” 舞子带着既满足的又悲伤的表情说。 “这就是铃木久右卫门设下的障眼法。久右卫门铸了纯金的天保钱,又在外面裹上一层黄铜,大量铸造假的天保钱,然后成功的携出加贺 ……朋浩果然还是看穿了这一点。” 敏夫感到晕眩。他知道在这一瞬间,真棹已经离他远去。 “去打个电话给真棹吧。” 敏夫刻意笑笑,摇摇头。他也知道那个笑太牵强,弥勒佛的笑容都还比他自然吧。 “看来你总算死心了。” 舞子半观着敏夫,走向电话。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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