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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推理四大奇书 脑髓地狱 梦野久作
2014-04-29
 
卷头歌
    胎儿呀,胎儿。
    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吗?

     ……嗡嗡——嗡——嗡嗡嗡……
    我朦胧中苏醒,这种有如蜜蜂振翅的声音,仍在我耳里留下极深的振动余韵。
    凝神静听,直觉……现在……应该是子夜了吧!附近某个地方好像有振动型的时钟响著。但……继续打盹之後,那似蜜蜂振翅的余韵忽然逐渐轻微、消失了,周遭恢复一片死寂。
    我猛然睁开眼。
    一颗披覆著灰白色尘埃的灯泡,垂挂在挑高的白色天花板上,红黄色的发光玻璃球侧面,停著一只大苍蝇,像已经死亡一般,动也不动。灯泡正下方坚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我呈现大字型躺著。
    ……奇怪!
    我呈大字型躺著不动,用力睁开眼皮。只是让眼珠上下左右转动著。
    这是一个由蓝黑色混凝土墙围绕的十二尺见方左右的房间。
    是一间三面墙上各有一扇以铁格子和铁网双重罩住的纵长型磨砂玻璃窗、感觉上非常牢固的房间。
    没有窗户那一侧的墙角,枕头朝入口方向横置一具同样丰固的铁床,上面铺著洁白被褥,看来似乎没有人使用。
    ……真奇怪!
    我微微抬起头,环视自己身体。
    身穿洁白、崭新的蓬松双层棉布和服,胸口系著一条短纱布带。从和服里伸出圆胖却泛黑的四肢,满是污垢……那种肮脏……
    ……实在太奇怪了!
    我恐惧地举起右手,试著摸自己的脸。
    ……鼻子尖削……眼窝低陷……头发杂乱……胡须纠结……
    ……我吓得跳起来。
    再摸一下脸,环顾四周。
    ……是谁呢……我不认识这个人啊!
    心悸瞬间增强,开始如小鹿乱撞……呼吸急促,不久就像濒临死亡般激喘……然後,又静止不动。
    ……居然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自己忘了自己……
    ……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地方的谁?自己过去的回忆,残存的记忆只剩下刚才听到的振动型时钟嗡嗡声,如此而已……
    ……即使那样,我的意识仍很清楚,可以清楚感觉出阴沉沉的黑暗环绕房间外部,而且无限绵延。
    ……不是梦,确实不是梦。
    我跳起来。
    ……跑近窗前,望著磨玻璃的平面,想看看映现在玻璃上的自己,试图唤醒某些记忆。但是……没有用!磨玻璃上映现的只是毛茸茸如恶鬼般的影子。
    我转身,跑向床铺枕头旁的入口房门,脸孔贴近只有钥匙孔是开著的合金门锁。但是,门锁片上却未映照出我的脸孔,只反射昏黄的光线。
    ……我寻找床脚,掀开被褥看,解开衣带、翻看和服内侧,别说是我的姓名,连一个缩写字母都没有发现。
    我呆然楞立。我依然是身处未知世界的未知的我,依然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我。
    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发觉自己仿佛被抓住衣带、垂直向下掉落到某个无限的空间,随著从内脏深处涌出的战栗,我忘情的大叫。
    那是带著金属性质的尖亢声音……可是,声音尚未让我回想起过去任何事之前,已经被四周的混凝上墙吸收,而消失了。
    我再度尖叫。……还是没用。声音一阵剧烈波动,旋转、消失之後,四面墙壁、三扇窗户和一扇门,仍旧更深沉的的静寂。
    我想再尖叫。可是……声音犹未发出,就已经缩回咽喉深处。我害怕每次尖叫後那种静寂的恐怖……
    我的牙齿开始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膝盖很自然的颤抖。即使这样,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好难过,喘不过气来。
    不知不觉,我开始激喘。想叫也叫下出来,在似有若无的恐怖笼罩下,我呆立在房间中央喘息。
    ……这里是监狱?还是精神病院?
    愈想呼吸愈急促,声音有如狂风在深夜的四壁回响。
    不久,我的神志逐渐模糊,眼前一片漆黑,同时僵硬的全身冶汗直冒,仰天倒下——几乎快要倒下,我不由自主绝望的闭上眼……可是,猛发现自己仍有如机械般站立著。我用力睁开双眼,凝视著床铺後面的混凝上墙。
    因为,我听见混凝土墙後面传来奇妙的声音!
    ……那确实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声调沙哑得无法辨认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不过,深层的悲哀、沉痛的回响却透过混凝土墙清晰传人耳中。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请你再一次……听我的……声音啊!」
    我愕然,全身缩成一团,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背後。明知道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以外并无别人……我凝视著女人声音渗透出来的混凝土墙。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间里的大哥……是我,是我呢!你的未婚妻……我……请你再听一次我的声音……请你听著、听著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我的眼皮撑得发痛了,嘴巴兀自张开,恍如被声音吸引般向前跑了两、三步,双手用力按住小腹,专注的盯著混凝土墙。
    那是听到的人心脏会吊在虚空中的纯情叫声,会让五脏六腑冻凝至绝望深渊,令人无法忍受的绝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呼唤我……也不知道会再继续呼唤几千年、几万年,深刻哀怨的声音。从深夜的混凝土墙另一头叫唤著我?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呢?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呢!难道你忘了?是我,是我啊!你的未婚妻……你……你忘了我吗?我和你在一起的前一天晚上……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你亲手杀死我。但是……我又活过来了,从坟墓里复活後回到这儿,我不是幽灵……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为何不回答?你忘记当时的事了吗?」
    我踉跄後退好几步,再度睁大眼睛凝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好奇怪的一番话!
    ……墙壁那边的少女认识我,说她是我的未婚妻。而且……说与我举行婚礼前夕,被我杀害……现在又复活了。然後,被囚禁在与我隔著一层墙壁的房间,像那样不分昼夜呼唤著我。她持续叫喊著难以想像的奇怪事实,努力疯狂地想要唤醒我过去的记忆。
    ……是疯子吗?
    ……还是正常人?
    不、不,一定是疯子,是疯子……岂有这种事?这么愚昧、不可思议的事?啊,哈、哈、哈。
    我忍不住笑了。但是,笑意却冻结在脸上,我的脸部肌肉僵凝了……因为,更悲痛、更深沉的呐喊又贯穿混凝土墙传来。我再也笑不出来了。那种知道我是我的确信……那样严肃的凄怆……
    「……大哥、大哥、大哥,你为什么不回答呢?我是这么难过,你却……请你回答,只要一个字、一句话……」
    「……请你只要回答……一个字、一句话……就好。这样,这家医院的医师就会知道我不是……疯子,而,院长会因为你听得出来我的声音,让我们一起出院……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为什么不回答?」
    「……」
    「你不知道我的痛苦、难过吗?每天、每天……每夜、每夜……我这样呼唤的声音,难道你没听见?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我、我……我的声音已经……」
    呐喊之间,墙壁那头开始传来另一种声音,也不知是手掌或是拳头,反正是人类柔软的手敲打混凝土墙的声音,是皮肤裂开、肌肉破碎也不在乎的女人,她的手连续敲打的声音。我一面想像墙壁对面四散飞溅、黏贴的血迹,一面仍旧咬紧牙根、圆睁双眼。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是曾经被你亲手杀死的我呀!是已经活著回来的我……是……除了你以外无依无靠的我,孤孤单单在这里……你真的已经忘记我了吗?」
    「……」
    「大哥,我们同病相怜,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人孤独在这里,被其他人认为是疯子,受到隔离,囚禁在这家医院里。」
    「……」
    「只要大哥回答,我所说的事就会变成真的,只要你记得我,我……也知道你不是精神病患……只要一个字、一句话……请你只要回答……叫一声我的名字……最代子……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我已经没有声音,我的眼前……一片昏暗……」
     我情不自禁跳上床铺,趴在传出声音的蓝黑色混凝土墙旁,有一股忍受不住的强烈冲动,很希望马上回答……希望帮助少女解除痛苦……更希望早一刻确定自己是什么地方的谁,可是……我硬生生咽下一门唾液。
    我慢慢从床铺上滑下来。凝视著墙壁上的一点,尽可能离那个声音愈远,後退至柑对位置的窗边。
    ……我不能回答,不,不可以回答。
    我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未婚妻!虽然听她那样深刻、沉痛的纯情呼叫,我还是连她的长相都想下起来,不是吗?我是这个世界最不可思议的痴呆病患,能够唤醒的过去真实记忆,只有刚刚听到的……嗡、嗡、嗡嗡的……振动型时钟的声音。
    这样,我如何能回答说是她的未婚夫呢?就算因为回答而让我得以获得自由,届时能否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正确姓名,还是另一回事。她……究竟是正常人?或是精神病患者?我根本无从判断。
    不只如此,万一她是如假包换的精神病患,而她强烈呼唤的对象只不过是她的幻觉,那会变成怎样?一旦我回答,很难说不会成为重大错误的原因;就算她呼唤的人确实存在这世上,若不是我,又会如何?岂非因为自己的轻率而窃占别人的未婚妻?冒渎了别人的未婚妻……上述的不安和恐惧接二连三袭上心头。
     在我不停的吞咽口水,双手紧紧握拳时,她的呼喊声还是下断穿透墙壁,向我袭来。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太过份了,太过份、太过份了,太、太过份了……」
    那样纤弱……沉痛、似幽灵般无限纯情的哀怨呼唤。
    我双手揪著发,留了很长的十根指甲抓著头皮,几乎快流出血来了。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你的人,你的人啊!快点、快……用你的手抱住我……」
    我双手剧烈磨擦脸孔。
    ……不、不是的……你错了,错了,完全错了,我不认识你……我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却马上噤住……我甚至连这点都无法肯定,我完全下知道自己的过去,没有任何可以否定她所说的证据……更别说亲兄弟或是出生的故乡,连自己是人、是猪都不知道。
    我握紧拳头,用力敲著耳後骨,但是,同样无法浮现丝毫记忆。
    即使这样,她的声音仍未中断,呼吸急促、几乎听不清楚,溢满深沉的悲痛。
    「……大哥……大哥,请你……救、救我……啊……」
    我好像被她的声音所追赶,再次环顾四周墙壁、窗户和门,往前跑,又止住脚步。
    ……我想逃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的地方!
    这么想的瞬间,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跑到入口的门前,试著全力冲撞好像是铁蓝色的坚固房门、从钥匙孔往外窥看……在仍旧传来的执拗声和不绝於耳的呼唤声近乎麻痹的威胁下,我试著以双手抓住窗户的铁格子用力撼摇,好不容易,下方的角落出现歪斜,但,接下来就非人类力量所能及的了。
    我颓然回到房间正中央,身体下停颤抖地再度环视房间各个角落。
    我到底是否置身人类世界呢?或者我已经来到幽冥世界,正在接受某种痛苦惩罚?
    在这房里恢复清醒的同时,刚刚舒缓了一口气,马上又坠入忘却自我的无间地狱……没有丝毫回响,能听见的只有时钟的声音……可是,转眼却陷入这不知哪来的女人呐喊声折磨的活地狱……,承受无法逃避、难以获得救赎、并非存在这世间的深刻悲哀苛责中。
    我用力踩地,感觉上连脚踝都痛了……颓然坐下……仰躺在地……又再度起身回望四周。我极力想让自己的注意力脱离隔壁房间那若有若无的声响,以及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尽可能回想起自己的过去,逃开这种痛苦之中……更希望能够清楚回答隔壁房间的她·
    我不知道在这个房间里像这样狂绕了几十分钟,不,或许是几个小时也不一定,但是,脑海中依然一片空虚,别说与她有关的记忆,连自己的事情都完全想不起来,空白的我只是活在空白的记忆里,虽然被女人无止尽的叫唤声所驱赶,我仍徒然在黑雾中挣扎、徘徊。
    不久,墙壁另一头的叫唤声逐渐减弱,像丝线般时断时续,最後完全断绝,周遭又回复到先前深夜般的静寂。
    同时,我也累了,狂乱得耗尽体力,思索得耗尽脑力。听著似门外走廊尽头传来滴答、滴答的钟声,……也不知道自己是呆立著,或是坐著发楞……不知道何时、不知道情况如何……只是陷入最初茫然无意识的状态。
    ……喀隆声响。
    回过神时,身体靠在与入口相反的另一个墙角,手脚前伸,脸孔颓然垂在胸口,凝视著鼻尖前方的人造石地板。
    仔细一看,地板上、窗户、墙壁,下知何时已经变亮了,泛著苍白的光影。
    ……吱吱……叽叽喳喳……轰隆、轰隆……
    有麻雀轻轻吱叫声……还有电车逐渐远去的声音……天花板上的电灯下知何时已熄灭。
    ……天亮了。
    我蒙胧想著,双手揉著眼。或许是因为沉沉熟睡的缘故,我把今天凌晨在黑暗中发生的许多下可思议又恐怖的事忘得一乾二净,用力伸展僵硬而发痛的身体,打了个大呵欠。就在尚未充分深呼吸一口气之前,我惊讶得闭住嘴。
    入口房门旁,和地板的接合处滑开一扇小门,摆放著某种白色餐具和银色盘子的白木餐盘正送入。
    见到这东西的瞬间,我心中一动,无意识之间,从今天凌晨产生的无数疑问又开始在脑海中跃动……我下意识的站起身,垫著脚尖跑近小门旁边,猛然抓住那只正送入餐盘,鲜红、肥胖的女人手臂。
    ……哗啦啦,饭菜、上司面包、蔬菜沙拉的碟子、牛奶瓶全落在地上。
    我以沙哑的声音大叫:「请……请告诉我……我是……我的名字是什么?」
    「……」
    对方动也不动。白色袖子外冰冷、如红萝卜般的小臂,在我的左右手抓住之下,霎时变成紫色。
    「……我……我的名字是什么呢?我不是疯子,我什么都不是……」
    「啊——唔……」
    外面响起一阵年轻女人的尖叫。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开始无力的挣扎。
    「快来人……来人啊!七号房的病患……啊!快点……唔唔……」
    「嘘、嘘!安静、安静,请你……不要叫。我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是……请你土口诉我……那么我就放手……」
    ……门外一阵啜泣声。
    同一瞬间,我双手的力量似乎放松,女人的手臂迅速缩出小门外,啜泣声戛然停止,走廊上响著一阵快跑的啪嚏啪嚏声。
    拚命抓住的手臂出其不意地溜掉了,我一屁股坐倒在坚硬的人造石地板上,差一点後脑著地,慌忙中用双手撑住,恍惚转头回望。
    这时……又发生不可思议的事。
    至目前为止紧绷的心情,随著一屁股坐倒在地的同时放松了,一抹无法形容的可笑感开始从小腹深处升起,完全没办法控制。那是实在难以忍受、非常奇妙的可笑感觉,彷佛……每一根头发都跟著颤动的笑,更似乎是从灵魂深处涌现、撼动全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没有笑到让骨肉四敌绝不罢休的笑。
    ……啊,哈、哈、哈、哈,真是愚不可及!不知道姓名有什么关系呢?忘记了也没有丝毫不自由,我不就是我?啊,哈、哈、哈、哈。
    发觉这一点之後,我更加忍不住的摔倒在地,抱头、捶胸、顿足的大笑。笑……笑……笑……吞咽泪水,哽咽,扭动身体的不停地大笑。
    ……啊,哈、哈、哈、哈,还有比这事更愚蠢的吗?
    ……是从天而降?抑或由地底升起?这里有我这么一个身世不明的人,而我,也不认识这个人,啊,哈、哈、哈、哈!
    ……到现在为止,究竟曾经在哪里,做过些什么事情呢?接下来又打算做些什么呢?一切无法猜透。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物,啊,哈、哈、哈、哈。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多不可思议、多可笑的事,啊,哈、哈……太可笑了,啊,哈、哈、哈、哈。
    ……啊,好难过啊,令人无法忍受,我为何会如此可笑?啊,哈、哈、哈、哈。
    我无止尽地笑著在地上打滚。不久,我笑到耗尽力气,可笑的感觉忽然完全消失了,我站起身,揉著眼珠仔细瞧著,看到脚趾前面的地上掉著刚才一场骚乱後留下的三片面包、蔬菜碟子、一支叉子,以及还栓著盖子的牛奶瓶。
    见到这些东西,不知何故,我脸红了,同时感到一股饥饿感,重新系好掉落一旁的衣带之後,右手立刻抓住尚且有余温的牛奶瓶,左手抓住涂有奶油的烤面包,开始大吃。我用叉子叉起蔬菜沙拉,咀嚼著令人难以忍受的美味,佐以牛奶咽下。吃饱後,我爬上床铺,躺在崭新的床单上,伸个懒腰,闭上眼。
    ……我应该打盹睡了十五、二十分钟吧?可能因为肚子填饱了!我全身无力,手掌、脚掌暖呼呼的,头脑逐渐化为昏暗的空洞……早上穿梭不停、时近时远的各种在脑海的声响很快消失无踪了。那样无奈……那样不甘……
    ……路上的扰嚷声,匆促的鞋音、拖著木屐的缓慢脚步声、脚踏车的铃声……远处某户人家传来掸除灰尘的声音。
     ……高远天际,乌鸦呱噪啼叫……似乎附近的厨房响起玻璃杯破碎的声音……突然,窗外有女人尖叫。
    「……讨厌……真的……令人受不了……简直就是……开玩笑嘛……嘻、嘻、嘻、嘻。」
    ……然後是我腹中胃袋满足的跃动声。这些声音二融合,带领我逐渐走向遥远的世界,进入恍惚的梦境……这样美好的心情,真好!
    ……不久,遥远的地方开始传来一个清楚的奇妙声音,那确实是汽车的喇叭声,恰似大型哨声……哔、哔…哔……哔、哔、哔、哔的,一种特别高亢的声音,我不得不认为那表示有可怕紧急的事情,冲著我来。哔、哔、哔、哔声超越且吓阻了清晨静寂的各种声音,绕向街道处的转角,以惊人的速度,赶往躺著的我头部的方向。顷刻,声音更加迫近,似乎即将钻人我杂乱头发之前,忽然栘向一旁,绕了个大弯,发出极高的吼叫声,徐行约莫一百公尺远,又立刻转变方向,持续发出几乎渗入我耳洞的尖锐声,急速逼近,这才戛然停止,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同时,整个世界一片寂然,我陷入深沉不醒人事的睡眠中。
    ……大约五分钟的舒畅,这次,我枕畔那扇门的钥匙孔突然发出喀嚓的声音,接著是沉重的轧轧开启声,同时,彷佛有某种踏地声进入房内。我反射性地跳起来,回头。但……仔细一看,我愣住了。
    在我眼前,在缓缓关闭的牢固铁门前,摆放著一张小型藤椅,藤椅前站著一位令人惊奇的异样人物,头部好像快触及屋顶,正低头望著我。
    那是一个身高超过六尺以上的巨人。脸孔像马一样长,皮肤颜色有如陶瓷般泛白,薄长的眉毛下是鲸鱼般的小眼睛,眼眸中如同落魄老人或垂死病人般苍白眼瞳无神、朦胧。鼻梁似洋人般高挺,鼻翼泛著白光,与皮肤相同颜色的嘴唇紧闭成一字型,可能罹患某种恶症吧!尤其那如同寺院屋顶的宽阔额头斜面,以及如军舰舰首的巨大下颚,更令人感到害怕,看起来像是超乎人类的一种异样个性的人物。
    黑发从正中间对分,身穿似昂贵的褐色皮外套,瘦长、苍白、毛茸茸的手指交握在晃动於外套的白金色大怀表的表链前。站立在应是女性使用的华丽藤椅前,那模样看起来就像被某种魔法呼唤现身的西洋妖怪。
    我怯怯抬头看对方,如同刚刚孵化的生物般,停止呼吸,不停眨眼,舌头在口中蠕动。但下久後……直觉这位绅士应该就是刚刚搭车前来的人物……很自然朝他的方向重新坐直身体。
    就在此时,这位高大绅士小而朦胧的眼瞳深处散发出含著某种威严的冶光,频频打量我全身,下知何故,我觉得身体缩小了一圈似的,不自觉地低垂著头。
    高大的绅士似乎毫不在意,以极端冷静的态度观察我全身之後,抬起头,开始慢慢环视房内情形。他那苍白朦胧的视线从房间角落栘向另一个角落时,我感觉今天早上一切肤浅行为完全被他看穿,身体更瑟缩了。……这位令人害怕的绅士,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内心既害怕又疑惑……
    就在此时,高大的绅士突然像受到某种威胁般蜷缩身子,上半身向前,双手慌忙插入外套口袋,一把抓出一条白色手帕,掩住嘴巴……同时转身背对我,全身晃动,持续低声咳嗽,好一阵子,总算呼吸恢复正常,再度转向我,轻声道歉。
    「对不起……我的身体虚弱,所以……穿著外套……」
    那是与体型完全不协调,似女人般的声音。
    可是,听到这声音的同时,我安心了,觉得这位高大的绅士其实和外表完全下同,是温柔又亲切的人。我松了一口气,抬起头。
————————————————
|  九州帝国大学法 医学教授    |
|                 医学院长    |
|          若林镜太郎         |
————————————————
    绅士递出一张名片在我面前,又再度咳嗽。
    「我是……咳、咳、咳……对……对不起。」
    我双手接过名片,并且点头致谢。
    反覆看这张名片两、三次,再度哑然无语,不得不重新打量站在眼前这位抑制著咳嗽的高大绅士,自言自语的说:「这里是……九州大学……」
    我环顾四周。
    这时,巨人若林博士左眼下方的肌肉轻微颤抖。这令人联想到,或许这是此人独特微笑的一种异样表情。紧接著,他苍白的嘴唇慢慢蠕动。
    「没错……这里是九州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病学科的第七号病房。很抱歉,在你睡觉时来打扰,不过,突然打扰是有原因的,那就是……你不久前向负责分送食物的护士小姐追问自己的姓名……值班医师向我报告後,我立刻前来……如何?你已经想起自己的姓名了吗?恢复有关自己过去的记忆了吗?」
    我无法回答,只是嘴巴微张、眨动如白痴般的眼睛,望著对方鼻尖下的巨大下颚。
    ……太令人惊讶了。从今天凌晨起,我简直就是被自己名字的幽灵所附身!
    从我向护士询问自己名字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超过一个小时,对方竟然拖著生病的身体,马上赶来问我是否已想起自己名字……真是令人费解的热心……
     只不过是想起自己的名宇而已,这么一点点小事,难道对这位博士来说如此重要吗?
    我非常困惑地看看手上的名片,打量起若林博士的脸。
    但是,很不可思议的,若林博士同样一眨也不眨的低头看著我的脸,好像等著我的回答似的,紧抿著嘴,凝视。很明显,他紧张的表情里,充分显示对我的回答充满某种重大的期待。从他的这种表情,我察觉到能否回想起自己的名字,以及过去的一切经历,应该与若林博士有相当深刻的关系,身体也就愈发僵硬了。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盯视良久……发现我无法回答,若林博士失望的闭上眼。不过,他眼皮再度睁开时,左边脸颊至唇际彷佛浮现比方才更深邃的微笑,同时误以为我的呆愣是由於某种意义,轻轻颔首两、三下之後,嘴唇动了。
    「当然……你会感到不可思议也是理所当然的。本来,我必须严格遵守法医学上的立场,不应该介入精神病科的工作,可是,其中另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说到这儿,若林博士又出现将咳嗽的动作,但,这回顺利忍住了,手帕上方的眼睛轻眨,很难过似的接话说。
    「事情是这样的……坦白说,这里的精神病科教学目前由声名远播的正木敬之担任主任教授。」
    「……正木……敬之?」
    「没错。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只在国内,在世界精神医学界也是重量级的人物,他首创的新学说可能引起过去遭遇瓶颈的精神病研究产生根本的变革,是『精神科学』的伟大学者……话虽如此,这种新学说并非现行所谓的心灵学或降神术之类非科学性的研究,而是纯粹立足於科学基础的划时代理论,藉著在这个教室内创设史无前例的精神病治疗室,一步一步证明其学说乃是真理。你也是接受此新式治疗的患者之一……」
    「我……精神病治疗?」
    「是的……所以,专门研究法医学的我,实际上不该询问正在接受正木医师所负责治疗的你一些症状,也难怪你会产生怀疑了……但是,非常遗憾,正木医师在一个月前突然把後事交托给我之後就与世长辞了,而且……并未决定继任教授。再加上本来就没有副教授帮忙,结果在校长的命令之下,由我暂时兼任这个教室的工作……其中,正木医师特别委托我必须尽全力照顾的病患就是你,换句话说,本精神科的名誉,不,是整个九州大学医学院的名誉,眼前都维系在……你是否能够恢复过去的记忆,能否想起自己的名字。」
    若林博士说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一阵眩目,忍不住眨动眼睛。感觉上似乎我名字的幽灵,散发著余光,正要从某处现身……
    但一瞬间,我感受到一股连头都抬下起来的难堪,不自觉地俯首垂颈。
    ……这里绝对是九州帝国大学附设的精神科病房不会错,而,我一定也是被收容在这间七号(?)房内的精神病患者。我的头从今天清晨醒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一定是因为曾罹患某种精神疾病……不,是现在罹患的证据……对了,我是疯子!
    ……啊,我竟然是个可悲的疯子!
    随著若林博士凝重的说明,我第一次清楚意识到一切难以忍受的羞耻:心跳急促到几乎喘不过气来。为了自己也无法了解,不知是羞耻、恐惧或悲伤的情绪,我全身恍遭针刺般痛楚,从耳朵至颈部一带红如火烫,两眼不自觉发热,很希望就这样双手掩面趴倒在床上。
    若林博士低头看著我,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似在吞咽唾液,然後像是面对著身分高贵的人一般,双手交握身前,用比先前更亲切——几乎是谄媚——的声音安慰我。
    「这是一定的,任何人发现自己置身在这个房间里,一定会受到一种几近绝望的打击……但请你不要担心,你的住院和这栋病房的其他病患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我……和……其他病患不同?」
    「不错……因为你提供你的身体当作最宝贵的研究素材,为了给在这个精神科教室创设,名为「疯子解放治疗」的划时代性精神病治疗进行实验。」
    「我……我是解放疯子治疗的实验素材?为了治疗并解放疯子……」
    若林博士向前倾,点头,仿佛对於「疯子解放治疗」的名称表示敬意……
    「正是这样。创始「疯子解放治疗」实验的正木医师,他所创立的学说具有何种划时代的意义,世人应该很快就能了解,而且……你已经凭藉著自己脑髓的正确运作,让正木博七崭新的精神科学实验完成惊人的成绩,本大学的声名将会在全世界的精神医学界留下深刻印象……不仅如此,以实验的结果而论,你因为强烈的精神冲击造成本身意识完全丧失的状况,如今已经能够完全恢复了……所以,简单地说,你既是在解放治疗场内进行的惊异实验之中心代表,同时也是本大学荣誉的守护神。」
    「我……为什么会是……如此可怕实验的……」我慌忙地问。
    忽然被卷入这么奇怪的话题中心,自己都感到害怕了……
    若林博士低著头看我,更冷静的点头致意:「你会怀疑是理所当然,不过……很遗憾,关於这件事,现在没办法向你说明。除非不久的将来,你自己想起一切经过……」
    「我自己想起?那……要如何想起……」我结结巴巴的问道。因为,若林博士的口气让我想起精神病患的可悲……
    若林博士静静举起手来制止我:「请你耐心等待!这其中另有原因。坦白说,关於你进入解放治疗场的经过非一朝一夕能说明,其中的缘故深刻复杂且极端不可思议,如果凭我一人想要完整说明,可能有虚构之虞,所以……如果不是由亲身体验整个过程的你自行回忆这一段深刻、不可思议的体验,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事实。
    亦即,在你过去的记忆中存在著极端奇幻、惊异的因缘事迹……不过,为了让你放心,我想稍作说明应该无关紧要才是……也就是说,所谓的『疯子解放治疗』乃是今年二月,正木博士赴本大学任教後不久,立刻著手设计的治疗场,同年七月完成。经过仅仅四个月的实验後,在距现在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博士亡故的同时封闭。正木博士在这段期间所进行的实验,主要就是为了让你恢复过去的记忆。结果,正木博士明白预言,从很久以前就陷入一种特异精神状态的你,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恢复像你今天这样的状态。」
    「已故的正木博士……预言我今天的情形……」
    「不错,就是这样。正木先生断然宣称,你是本大学的至宝,在仔细妥善的照顾之下,一定能够恢复原来的精神意识,由此证明他所提出的伟大学说之原理,以及由该原理所产生的实验效果。……不只这样,他还深信不疑的表示,如果你确实能够恢复过去的全部记忆,必然也能想起那桩—亦即与你的过去有关,几乎可称之为空前绝後—极尽怪奇、凄怆能事的犯罪真相。当然,现在我同样相信。」
    「空前绝後的……空前绝後的犯罪事件……与我有关?」
    「是的。只能称之为空前绝後的异常事件。」
    「那……那是什么样……的事件?」我探出床铺外,问。
    若林博士非常冶静,以苍白的眼瞳静静望著我,说:「那一桩事件就是……我还是告诉你好了。不过,关於刚才所说有关正木博士与精神科学的研究,很久以前我也曾接受他的指导,所以现在仍旧持续进行『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之研究……」
    「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
    「不错……由於是崭新的主题,只提及名称,或许无法了解内容,但若稍加解释,应该就能了解。也就是说,我会开始研究这样的主题,是因为明白正木博士所提出的『精神科学』之内容充满太多恐怖的原理、原则。譬如,在其精神科学的一个部门『精神病理学』中,包括:藉著一种暗示作用,能够将一个人目前的精神状态突然转变为有如不同人一般;或是,一瞬间消除某个人现在的精神生活,改换为潜藏於其精神深处,几代以前的祖先个性等等令人战栗的理论和实例……
    而且,该理论的应用、实验的效果,尽管具科学上的正确性与深奥性,其作用的说明和实行的方法却异常平凡……依说明方式的不同,甚至连妇孺都会觉得简单到有趣又可笑,因此算是非常危险的研究和实验……当然,详细内容在不久的将来应该会在你眼前历历展开,在此没有必要说明……」
    「这……那样可怕的研究内容……会在我眼前……」
    若林博士严肃的颔首:「没错,正是这样。你能够亲身证明这项学说的真理,不仅是对这种原理所描绘的恐怖、战栗能够具有一种免疫力,同时,当最近的将来,你完全恢复过去的记忆时,必然有参加这项新学理研究的权利和资格。但是,如果把此秘密的研究内容泄漏给外人知悉,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异变将完全无法预料……譬如,发现某人心理深处潜藏著一种可怕的遗传心理,当给予一个相对应的暗示时,能够瞬间让对方发狂,同时让他对使自己发狂者的记忆完全消失,那会变成如何呢?其祸害将不逊於诺贝尔发明无烟火药的制造方法所造成的全世界战争剧烈化吧!
    也因为这样,基於法医学的立场,我认为这样的精神科学理论,如果像现代的唯物科学理论同样普及为一般社会常识,情况将会非常糟糕,届时与目前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横行一样,也必须觉悟到会使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大肆流行。一旦演变至此,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因为这种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将与既往的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不同,全世界绝对会陆续出现几乎无法侦查、不可能实现的犯罪事件。正因这样,所以正木博士的新学说绝对不得泄漏出去……同时,很抱歉,但为了预防万一,尽可能周全的研究出这种犯罪的预防方法和探索检测方法,才会在正木博士的指导下,基於『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的主题,极度秘密地从各方面进行调查,这形同我和正木博士两人的共同事业……
    但是,正木博士和我之间竟然出现严重疏忽……虽然这样小心慎重,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用何种方法盗出?该精神科学中最强烈且最具效果的理论,居然被灵活实际应用了。也就是在距离本大学不远处,突然发生的一桩不可思议的犯罪事件……
    该犯罪事件表面上是,具有某富豪血统的几位男女,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互相残杀,或互相让对方疯狂,构成无比残忍冶血的凶行,而且,该行凶手段会被认为与我们研究的精神科学有关,是在同样属於该富豪家血统的一位温柔善良、头脑清晰的青年身上发现的。也就是说,该青年为了防止自己家的血统灭绝,打算和恋慕自己的美丽表妹举行婚礼,但是在当晚午夜过後,青年却出乎意料地梦游,勒死了结婚对象的少女,而且面对少女的尸体,还非常冷静的在纸上描绘现场情景……这件极端特异、离奇的事实曝光後,引起社会大众广泛批评。
    问题是,这位青年所属的富豪家为什么会陷入如此悲惨的状态?凶手是谁、目的何在?迄今仍旧不明……被誉为九州警视厅的福冈县司法当局对於这桩事件几乎是彻头彻尾的无能,同时,在正木博士的支援下,全力著手调查该事件的我,到今天为止同样无法掌握与事件真相有关的丝毫线索,彷佛坠入五里雾中的旁徨摸索。
    ……就因为这样的原因,目前我剩下唯一能够追查事件的方法,就是等此一事件的中心人物——还活在世间的你——藉著正木博士的遗德,在恢复过去记忆的时候,由你自己直接判断事件的真相,直接揭穿凶行的目的和凶手的真面目。因为,魔幻的凶手虽然以变幻莫测的手段遂行事件,却无从追查其踪迹。
    这么说,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我不能亲口具体说明该事件的理由是,我自己也无法正确掌握事件真相。另外……我会介入自己专门领域外的精神科的工作,亲自照顾你,一方面也是为了防备这个重大秘密泄漏,另一方面,万一你恢复记忆,我必须能够马上赶到,比任何人更早获知事件真相……揭穿隐蔽事件真相的魔幻凶手真面目。
    万一因为你恢复过去的记忆而查明事件真相,其带有多重意义的研究发表,必然会在现今的科学界和社会引起全世界大规模的旋风,亦即,正木博士表面上命名为『疯子解放治疗』的研究……最後的结论,实际上却是重击现代物质文化,得以转化为精神文化的伟大实验,不但获得科学上的证明,同时我在博士的指导下持续研究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论文最重要的证例之一,也可以毫无遗憾的完成。我和正木博士这二十年问倾注心血对於精神科学的研究,也能获得公诸於世的机会。
    所以,你是否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恢复过去的记忆,进而揭开事件真相,基於上述的多重意义,不仅是本大学内部重视,福冈县的司法当局重视,更可说是集中全天下人的视听……」
    一口气说到这里,若林博士忽然奇妙的瞥了我一眼……同时,他迅速瞥向一旁用手帕掩住脸,拚命咳嗽。
    望著那满是皱纹的侧脸,我如同被裹在烟雾般茫然。从今天清晨起在我周遭发生的乱七八糟事情全部令我产生新的下安和震惊,而……若林博七对这些事的说明,只是让它们更夸张、更下自然的扩大,很难认为那是事实。听起来皆是与我有关连的事情,感觉上却像与我全然无关的梦呓……
    不久,停止咳嗽的若林博士苍白的眼眸又向我行注目礼,说:「对不起,我累了……」
    他回望背後的华丽藤椅,缓缓坐下。
    见到他坐下的动作,我不禁傻眼了。最初见到那张藤椅放在若林博士背後时:心想只要身材稍微高大的人一坐,藤椅会立刻垮掉,想像或许应该还有某位女性要来,但现在一看,发现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躯很轻松的坐进藤椅的狭窄扶手间,胸部和腹部重叠,把只露出眼睛在手帕外的脸孔低垂於膝前,彷佛在说「我就是潜藏在怪异事件背後的魔幻凶手」  一般,全身收缩的挤入藤椅内。怎么看全身大小都只有刚才的一半,不管身材多瘦削,不管身上的皮外套多薄,正常人应该不可能做得到……更何况,声音与原来一样,不,比原来还更冷静——好像自己是先知——的开口。
    「不好意思……我刚才看了你的情形之後,即使自己是外行,也知道正木博士的预言已经如神料中了。你现在一定因为努力的想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却一直想不起来而困惑不已,对吧!那只是你正在回归接受这项实验之前的健康意识的一种过程……也就是说,根据正木博士的研究,在你的脑髓里,属於反射、交感过去记忆的部分当中,支配最古老记忆的潜意识的某处存在著具遗传性的弱点,亦即非常敏感的一点。
    另一方面,从以前就深知这个事实的神秘人物不知从何得知的,使用了能刺激到最敏感弱点的深层与极端强烈的精神科学暗示性材料,让该点陷入极度紧张的结果,导致遗传、潜伏的一千年前祖先们深刻、怪奇的浪漫记忆完全分离,一面浮现在你的意识表面,一面却使你陷人深邃的梦游状态……因此,你今天一旦恢复清醒,从潜意识游离的梦游心理将完全发挥,成为虚无的状态,能使你脱离梦游状态。因为持续异常活跃的潜意识部分,与反射、交感位於其附近的过去记忆在脑髓的一部分,而残存著长时间紧张所累积的深刻疲劳,目前仍无法完全自由运作,也就是陷入了愈古老的记忆愈无法想起的状态。
    ……因此,只有反射、交感至目前为止,并未太过於疲累、印象极新且最近才发生之事在今晨觉醒,至於更早以前的记忆,虽然焦躁地想要赶紧恢复,却什么也想下起来……这就是你现在的精神意识状态。正木博士把这种状态称之为『自我忘失症』……」
    「自我……忘失症?」
    「是的……因为你受到隐藏在那桩怪异事件背後魔幻凶手的精神科学犯罪手法作祟,使你在往後的数个月之间,变成与现在的你完全不同的另一人,持续处於某种异常的梦游状态……当然,这种深度梦游状态、甚至是极端的双重人格实例,与普通人所显现的轻度双重人格的梦游,亦即『梦呓』或『睡眼迷糊』不同,这是非常罕见的。但在古代各种文献里仍可找到前人留下的怪例,让世人陷入半信半疑的迷惑境界,诸如,『五十年後想起故乡的老人』、『提示证据後才自觉是杀人凶手的绅士回忆录』、『孤独老妇见到没有出生记忆的儿子告白』、『自认遭到列车撞击才变成秃头大富豪的贫困青年手记』、『年轻的夫人一夜醒来,翌日变成白发老妇的故事』、『反向思考梦与现实,终於犯下滔天大罪的圣侩之忏悔录』等等。
    如果试著以这些实例来对照正木博士的独创学理,就应该不容置疑了。这类现象的存在,不仅在科学已经证实其可能性,也从学理和实际两方面证实这样的人们在回归昔日的精神意识之际,一定曾经历长时间的『自我忘失症』,严格说来,我们的心理状态随时受到所见所闻的事物刺激而不断产生变化,会独自生气、悲伤、微笑,这都算是一种梦游的行为,当这种心理变化进行的每一个刹那,『梦游』、『自我忘失』、『自我觉醒』等过程会以极短暂的速度反覆呈现……只是一般人并未意识及此而已。
    因此,你目前也是处於这种过程。正木博亡已经明白你会恢复清醒,在不久的将来,你应该会完全恢复。」
    说到这儿,若林博士再度停住,略为喘一口气,舔舔嘴唇。
    但是,这时候的我究竟是什么表情,我也下自知,在若林博士深具学术权威的说明下,我如同触及高压电一般,全身僵硬成一团。
    ……刚刚所说的怪异事件果真是自己的遭遇?然而,自己现在也是处於必须回想这桩可怕的事件,以及自己名字的立场?想著想著,源於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滴落的冶汗,渗入两边腋下,同时,全部神经集中於眼前若林博士的苍白长脸上。
    这时,若林博士微低下头,以更低沉的语气,接著说:「也就是说,正木博士的预言至今天为止,毫无谬差一一实现。从今晨起,你已经完全脱离先前的梦游状态,目前正处於即将恢复昔日记忆的边缘……所以,如你询问护士小姐,我是为了让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才特地赶来见你的。」
    「让我……想起自己的名字……」
    我大叫。突然:心跳急促得几乎喘不过气。会不会……我自己就是那桩怪异事件的真正凶手?若林博士对於我的名字特别紧张小心,岂非就是证据?这样的念头在我脑海刹那闪过……
    但是,若林博士静静回答:「不错,只要你想起自己的名字,那么其他一切记忆也能够浮现在你的意识表面,同时应该可以想起支配这个怪异事件的精神科学原理是何等可怕?以及到底是基於何种理由?什么样的动机遂行这一项奇怪的犯罪?事件的魔幻凶手又是什么人?等等真相。因此,帮助你回想这一切,乃是正木博亡赋予我最重大的责任……」
    我又因为某种无以言喻的恐怖感而战栗,不自觉坐直身体,大声喊著:「我的名字……是什么……」    、
    我这么问的瞬间,若林博士却像机械般噤口不语,他那朦胧发光的眼眸凝视著我的眼睛深处,似在探索我内心的某种东西……也像是在暗示某种重大事情……
    日後回想起来,当时我一定是被若林博亡以深不可测的计谋所骗。若林博士持续叙述极具科学性又煽情的故事,绝非毫无意义,而是以「我的注意力」对於「我的名字」让我紧张至极点,是一种藉以引导我必须想起这一切的精神刺激方法。所以……当我急於想要问自己名字的同时,他却噤口不语,利用沉默试图引导我的焦躁达到最高点,也就是要让凝固在我脑髓中的过去记忆重现的尖锐刺激。
    但是,当时的我并未意识到这样缜密的谋略,单纯地以为若林博士会马上告知我的名字,而一心一意凝视他苍白的嘴唇。
    这么一来,注视著我的反应的若林博上彷佛有些失望,轻轻闭上眼,摇头轻叹,不久,又睁开眼,用更冶漠、纤细的声音表示:「不行……我没有什么能够告诉你的。既然你无法记起自己的名字,事情就到此为止,还足必须让你自己很自然地想起来……」
    我突然有一种既安心又寂寞的感受。
    「……想得起来吗?」
    若林博士肯定的回答:「能够、绝对可以!届时你不但会了解我所言不假,同时可以痊愈出院。在法律上以及道德上的权利,亦即你美好的家庭相接受属於这个家庭的一切幸福……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准备完全。这是因为,让你能够顺利承受这些东西,是我承接正木博士的工作之第二项责任。」
    若林博士说到这儿,似乎非常确信地再次以他苍白冰冶的眼瞳凝视著我。我无法抗拒那眼瞳的压力,俛首不语……同时,又觉得怎么想都不像是自己的事情,只像足听著奇妙故事般,内心感到莫名的疲累……
     若林博士毫不理会我的心情,轻咳一声,语气一改:「那么……现在我希望开始进行让你想起自己名字的实验。我和正木博士一样……依照顺序让你看与你过去经历有最深刻关系的各种事物,希望藉此实验唤醒你过去的记忆,不知你意下如何?」说著,他双手抓住藤椅扶手,用力伸直身体。
    我望著他的脸,颔首示意:随便你,反正我无所谓。
    但内心却相当踌躇,不,甚至觉得可笑。
    ……今天清晨呼唤我的那个六号房的少女,是否也和眼前的若林博士同样认错人呢?把我误认为另一个人,这样热心的呼唤、苛责……,无论经过多久时间、受到何等苛责、我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接下来要给我看所谓我过去的纪念事物,事实上也只是和我毫无关连的陌生人的纪念事物吧!描绘不知潜藏於何处、不知其真正身分的冷血凶恶的精神病患……极其怪奇残虐的犯罪纪念事物。让我看这样的东西,岂非是刻意苛责我一定要想起自己根本不知的过去经历?
    在无止尽的想像中,我不由自主地缩著头,惶恐不已。
    若林博士保持著学者风范和谦虚,静静向我点头致意後,从藤椅站起身。他背後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位身材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的大步走入房内。
    矮小男人理著约五分的平头,蓄八字胡,穿白色圆领上衣、黑长裤,脚上穿著用旧皮鞋剪成的拖鞋,左右手各提著黑色手提包和微脏的摺叠椅。随後进入的护士在房间中央放置一个冒著热气的圆钵之後,矮小男人立刻快速打开摺叠椅,然後把黑色手提包置於椅旁,打开,一面从手提包内挑出理发剪、梳子之类的东西,一面朝我点头示意,似乎意味著「请坐」……
    这时,若林博士也把藤椅拉近床铺的枕边,朝著我眨眼,好像也在说「请坐」。
    我心想:是要让我在这里剪头发吗?
    於是我赤足下床,坐在折叠椅上。
    几乎同一时间,八字须的矮小男人拿著一条白布哗一声围住我全身,然後用浸过热水的毛巾缠住我的头,用力按紧,并且回望若林博士:「像上次那样修剪可以……」
    听到这一问,若林博士愣了一下,瞄了我一眼,淡淡回答:「嗯,上回也是找你过来的呀……你还记得当时的剪理方式吗?」
    「当然啦!刚好是一个月前的事,又是特别指定,我当然记得。中央部分剪高,让整张脸看起来呈温柔的蛋型……周围剪得很短,感觉上像东京的学生……」
    「不错。这次也一样。」
    「我知道啦!」
    说著,剪刀已在我头上响起。若林博士埋坐在床铺枕旁的藤椅里,从外套口袋抽出红色书皮的洋文书。
     我的过去就这样稍微明朗化了。就算和若林博士所说的奇妙因缘故事毫无关系,我也能够一点一点推定自己可以相信的一些事实了。
    我是从大正十五年(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成为这个九州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的住院病患,似乎至昨天为止都生存在梦游状态中,同时不知是在途中,或是在此之前,反正约莫一个月前曾经剪过像学生般的平头,而现在正要恢复当时的模样……
    但是……虽然可以这样想像,却也显示一个人的记忆是何等不可倚恃,再说那只是根据与自己毫无关连的医学博士和理发师父所说之言。我真正能够记忆的过去,其实只有今天凌晨的嗡嗡……嗡的时钟声,以及……之後几个小时所发生的事情,至於嗡嗡声音以前的事,对我来说是完全虚无,甚至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
    我到底在哪里出生?如何长大成年?如何拥有分辨各种事物的判断力、知识……以及深刻了解若林博士说明内容之可怕的能力?为什么又会完全忘掉这么多几近无限的过去记忆?
    我闭著眼睛凝视自己脑中的空洞,一面想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觉得自己的灵魂愈来愈缩小,彷佛漂浮在无限虚空中、漫无目的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无聊、悲伤……眼眶发烫……
    後颈忽然一阵冰凉,原来是理发师父已经剪好头,在我的颈项涂抹刮胡泡沫。
    我低垂著头。
    但是,我试著推想,一个月前若林博士也命令理发师父剪过这样的头发,那么,或许一个月前我也有过像今天凌晨一样的恐怖经验,而且,依博士的语气推断,应该不只这位理发师父帮我剪过头发,如果真是这样,在那之前,甚至更早以前,这种事已经反覆不知道多少次了,亦即,我只下过是反覆表演这些动作的一个可悲的梦游症病患而已……
    若林博士只是一个进行这类实验的冷酷无情的医学家……不,从今天凌晨至现在、发生於我周遭的一切事情,只不过是我这个梦游症患者的幻觉……因为我正做著现在、在这里、这样被理发修面的梦,但是我真正的肉体并没有在这里,不知已梦游至什么地方……
    这样想著,我猛然跳起来,带著围在脖子上的白布往前冲……心里这么想,事实上却发现整颗头被压住,连眼睛、嘴巴都无法张开,屁股不由自主的落回椅子上,缩著头。
    那是两根圆竹棍平压在我头上,而且不停转动,压得我几乎气都喘不过来,但是,那种心晴非常舒服……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到底自己是疯子呢?或者谁是疯子?恰似高兴、悲伤、恐惧、不甘心,甚至过去、现在或宇宙万象都与己无关的死者,只是颓然地靠著椅背,不知来自何处的一种轻痒、一种快感从全身每个毛孔渗入骨髓。
    事情既然演变至此,也无可奈何了,我的心情几近绝望: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今後就唯若林博士的命令是从吧!前途会变成如何也无所谓……
    「请出来这边。」年轻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睁开眼一看,有两位护士不知什么时候进入,像对待罪犯似地,从左右两边抓住我的双手。而,理发师也下知何时拿掉围在我脖子上的白布,在门外用力掸落上面的头发。
    这时,耽读红色书皮洋文书的若林博士合上书本,拉长他的马脸,轻咳两声,双手指著房门,似乎在说「请往那边走」。
    虽然满脸发层和头皮层,我仍勉强睁开眼睛,护士们拖拉著我,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有生以来首次(?)走出门外。
    若林博士送至门外,伹中途却不知道跑去哪里。
    门外是宽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各有五扇房门与我的房门相同颜色,走廊尽头的昏暗墙壁上挂著约莫与身体同高的大钟,外面同样严密包覆与我房间窗户相同的铁格子和铁丝网,大概就是今天凌晨发出嗡嗡声吵醒我的时钟吧!虽不知从什么地方上紧发条,不过装饰著旧式唐草图案的长针和短针正逐渐移动至六点零四分,合金制的巨大钟摆嚏嚏嚏嚏下停摆动,感觉上就像是在接受惩罚、反覆进行同样动作的人!
    面向时钟,左侧就是我的房间,门旁钉著长约一尺的白色牌子,牌子上黑色哥德式文字写著「精·东·第一病房」几个小字,下方则写著「第七号房」的大字,没有病患的名牌。
    我被两位护士牵著,走往背对时钟的方向,不久,来到明亮的户外走廊,眼前出现一栋正面漆成蓝色的两层楼西式木造建筑。建筑物的走廊两侧是似血般鲜红的豆菊、如白日梦般的雏菊、构成红色与黄色奇妙内脏形状的鸡冠花盛开的洁白砂地,对面两侧是深绿色的松树林。松树林上方飘著淡淡的云朵,在旭日的照射下,远处静静传来浪涛声……
    「啊,现在是秋天……」我想。
    深吸一口清新冰凉的空气,我心情轻松许多,但是,不容我悠闲欣赏周遭的景色,两位护士拉著我的双手走进对面蓝色建筑物的昏暗走廊。直来到右边的房间前,一位正在等待的护士开门,陪同我们一起进入房内。
    那是一间相当大、光线明亮的浴室。对面窗畔的石造浴缸冒起阵阵水蒸气,让一面由三片玻璃打造的窗子不断有水滴流落。三位脸颊红润的护士一齐伸出粗圆的泛红手臂,迈开泛红的双脚,猛然抓住我,三两下就把我的衣服剥光,将我赶入浴缸。等我浸泡得热烫而站起时,又立刻把我拉出,站立在冲洗场的木板上,用冰冷的肥皂和海绵前後左右、毫无顾忌的抹刷我全身,出其不意按住我的头,直接用肥皂抹擦,让整颗头泡沫直冒,用著完全不像女人的手劲乱抓我的头皮,随即冲淋热水,让我连眼睛、嘴巴都不能张开,紧接著分别抓住我的双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到这边来!」再度把我赶入浴缸。
    那样粗鲁的动作……我忍不住想:或许今天清晨送早餐给我的护士也在这三个人当中,特地为了被我拉扯之事进行报复吧!另外,这可能也是她们一贯对付疯子的态度……
    一想到此,我不由自主感到悲观。
    到了最後,已经很长的手脚指甲被剪短,还用竹柄的牙刷和盐巴刷牙,身体再度暖和,护士以全新的毛巾将我擦乾,再拿崭新的黄色梳子梳理我的头发後,我觉得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在这么清爽的心情下,居然还是想不起自己的过去,也只能感到无奈了。
    「请换衣服!」一位护士说。
    我回头一看,本来脱在木制地板上的病患服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浅黄色的大包袱。解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个白色硬纸箱,箱内有大学生制服和制帽、御寒外套、伸缩布料的衬衫、长裤、褐色半统袜,以及用报纸包裹的手编鞋等等……打开放在最上面的皮盒,里面有一只银光闪闪的手表。
    我还没有时闾讶异,就从护士手上一一接过,穿戴在身上。之後仔细看却未能发现足以显示是属於我的东西的英文缩写之类的记号,每样物件都像刚裁制好似的有清晰摺痕,而且穿在身上如同依自己身材订制的贴身舒适,甚至连崭新的方形帽子、闪闪发亮的手编鞋和显示在六点二十三分的手表皮带尺寸都完全吻合。由於太不可思议,我伸入上衣口袋一摸,右手摸到叠成四折的簇新手帕和卫生纸,左手则摸到不少的零钱及柔软鼓胀的钱包。
    我非常的迷惑,环顾四周,想要看看哪边有镜子,但是很遗憾,连碎片也末见到。
    紧盯著我的三位护士打开门离去。
    同一时间,若林博士弯著比门楣还高的头入内。他像是在检查我的服装,不停打量著,然後默默带我至房间角落,拿下晾在两面墙壁中间的浴衣,出乎意料地,眼前出现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我踉舱後退。因为……映现在镜中的我实在太年轻了。
    今天凌晨在昏暗的七号房里,我摸著自己脸颊想像时,认为自己应该是三十岁左右的壮年人,而且可能满脸横肉。但,就算理发梳洗过,也想不到用手掌抚摸的感觉居然会与实际模样有如此大的差异!
    站在眼前等身大的穿衣镜前,我怎么看都像顶多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夥子,额头饱满、两思瘦削、浓眉大眼,如果不是身穿大学生制服,也许会被认为是中学生也不一定。一想到自己才这么年轻,从今天凌晨开始产生的意志力霎时消逝无踪,只觉得心情难以言喻的异样,既像是阴森恐怖、又像是高兴、也如同悲伤……
    这时,背後若林博士催促似的说:「怎么样?想起来了吗?……你自己的名字……」
    我慌忙脱掉戴在头上的帽子,生生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液,回头。我这时总算明白若林博七从方才就在我身上使用各种奇妙手段的理由。他答应让我看过去的纪念物之後,最先让我了解自己过去的样貌,亦即,若林博士清楚记得我住院当时的穿著打扮,藉著让我恢复同样打扮,试图让我想起过去的记忆……没错,一定是这样!这的确是我过去的纪念物。尽管其他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对劲,只有这点应该不会错……
     不过……很遗憾,博士的这种苦心和努力无法获得回报。见到自己本来的样子,刚开始确实非常惊讶,可是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不只这样,知道自己原来不过是这样的年轻小夥子後,我更加惶恐了,有一种被嘲弄似的、说不出的恐惧,额头不自觉地直冒冷汗,擦乾了又冒出来。
    若林博士依然用没有表情的眼神,严肃地看著我的脸,又看看我在镜中映现的睑,不久,他轻轻点头:「这是当然的……你的皮肤比以前白,而且也胖了一些,或许会与住院前的感觉有所不同……那么,请到这边来,我们试另一个方法,这次,你应该能够想起来才对……」
    我穿著新鞋,膝头僵硬的跟随在若林博士身後,走回鸡冠花盛开的走廊。本以为要回七号房,但是,若林博士在挂著六号房牌子的房门前停住,敲门,扭转大型的合金把手。顷刻,半开的房门走出一个穿浅黄色围裙、年纪约莫五十岁左右、像是特别护上的老婆婆,朝若林博士弯腰致意。
    老婆婆望著若林博士,很谨慎的报告:「现在睡得很熟呢!」
    说完话,她走向我们刚刚过来的西式建筑物。
    若林博士小心翼翼的望进门内,一只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进入房里,随手掩上房门,蹑手蹑脚的走近靠在对面墙角的铁床。然後轻轻放开我的手,用毛茸茸的手指向睡在床上一位少女的脸孔,然後回头看我。
    我双手紧紧抓住帽沿,怀疑自己眼睛所见,眨了两、三下。
    ……因为,熟睡的少女实在太漂亮了。
    少女闪动光泽的头发扎成黑色大花朵般,披覆在洁白毛巾包裹的枕头上。身上穿著与我先前同样的白色棉布病患服装,包扎新绷带的双手,规矩交叠置於胸前的白毛毯上,可见她确实就是今天清晨敲打墙壁呼唤、让我苦恼不已的少女。
    当然,墙壁上并未发现如我先前想像的凄惨血迹。可是,那样凄厉痛苦呼唤、号泣的人,实在很难想像会睡得如此安静、如此天真无邪……那细长的弦月眉、浓密的修长睫毛、高挺的鼻梁、嫣红的脸颊、三叶草型的樱唇、可爱的双下巴,在在令人联想到洋娃娃的清纯睡姿……不,当时我真的这样怀疑著,也忘我的凝视那洋娃娃的睡脸。
    忽然……在我眼前,洋娃娃的睡脸开始发生难以形容的奇妙、神秘变化。
    用崭新毛巾覆盖的大枕头上,柔软毛发轻掩的桃红色耳朵、修长睫毛轻轻遮覆、透著看似愉悦的少女睡脸,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缓缓转为悲伤的表情。细长的弦月眉、浓密的修长睫毛、三叶草型的樱唇还是静止於原先的美丽轮廓,只有少女天真无邪的桃红色脸颊,转变为无比寂寞的蔷薇色。虽然仅只如此,方才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朴稚睡脸,竟不知不觉显露二十二、三岁般的贵夫人高贵气质,表情深处浮现一抹哀伤之色……
    我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了,可是却没有办法揉眼,也无法呼吸,只能眨也不眨的凝视著,不久,那细长的双眼皮之间开始泛现透明的水珠,转瞬间变成很大的露珠,凝滞在长睫毛上闪闪发亮,不一刻便往左右分流而下……同时轻巧的小嘴唇微微颤抖蠕动,发出梦一般的片段话语。
    「姊姊……姊姊,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真心恋慕大哥!虽然明知道是姊姊你最宝贵的大哥,可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恋慕著他。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啊,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姊姊,请你……」
    那是注视她嘴唇颤动的情况才能勉强分辨的内容。然而,泪水却如泉涌,由长睫毛之间流向左右眼角、流向两边太阳穴,最後消失於两鬓白皙的发际。
    不久,眼泪停止了。似天色大亮般,两颊暗郁的寂寞蔷薇色泽恢复成原先的桃红色,少女仍旧如洋娃娃般回复成十七、八岁健康少女的睡姿。……在短暂的梦中,居然哀伤得仿佛老了五、六岁,又很快回到原来的年轻,同时,唇际甚至浮现一抹开朗的微笑……
    我不自觉的吁了一口气,叹息,同时恍如自己犹未完全自梦中清醒般,怯怯回望背後。
    站在我身後的若林博士仍然面无表情,双手交握於背後,静静俯看著我。不过,从他如石蜡般僵硬的脸色,也足以了解他内心同样非常紧张。    .
    不久,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以与先前完全下同的虚弱声音说:「你……知道这位女孩的……名字吗?」
    我再次回望少女的睡脸,有些怕吵醒她似的摇著头,意即:不,我完全不知道……
    这时,若林博士再度低声问:「那么……你不记得曾经见过她吗?」
    我抬头望著若林博士,眨了两、三下眼,意思是:开玩笑,我连自己的脸孔都记不得了,何况是别人?
    就在这一瞬间,若林博士的脸上又掠过无法形容的失望表情,以空洞的眼神凝视我良久,恢复原本寂寞的神情,轻轻点了两、三下头,转头看著床上的少女。然後以极端慎重的步履,前进约莫丰步,好像在神前发誓般的双手交握在身前,暗示性的缓缓说道:「那么……我告诉你好了,这位女性就是你唯一的表妹,和你有婚约关系。」
    「啊……」我惊叫,但又慌忙将声音咽下,双手按住额头,蹒珊後退,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沙哑问道:「真的是……这样漂亮的……」
    「没错,是世上罕见的美貌。但,绝对不会错,她就是今年,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正好是六个月前预定和你举行婚礼的唯一表妹,却因为前一天晚上发生奇妙的事件,到目前为止一直过著这样可怜的生活……」
    「……」
    「所以,让她和你能够平安无事的出院,回归快乐的婚姻生活,也是正木博士托付给我最後且最重大的责任。」
    若林博士的语气非常缓慢且严肃,似乎带著威吓之意。
    但是,我仍旧如同遭狐狸作弄般瞠目结舌,下住回头望向床铺。一位素昧平生、天仙般的少女,忽然被指称属於你的,那种疑惑、惶悚……以及莫名的可笑……
    「我唯一的……表妹?可是,她刚刚所说的姊姊又……」
    「那是在做梦。我说过,这位少女本来就没有兄弟姊妹,她是独生女。但是根据纪录,这位少女一千年前的女性祖先曾经有过一位姊姊,所以她在梦中直觉认为她有姊姊……」
    「你为什么……能够知道这种事?」我的声音颤抖著。抬头望著若林博士的脸,下由自主的後退好几步。
    我突然怀疑若林博士的精神是否不正常了……除了巫师,没有人可以从外表窥知别人做梦的内容。更何况这已超越推理和想像……凭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得知一千年前的奇怪事实,他居然理所当然似的随口说明……我开始怀疑,也许若林博士本来就不是正常人……说不定与我相同,是被收容在这处精神病院的特殊病患之一……
    不过,若林博士半点未露不可思议的神情,依然用科学研究者那样的平淡语气回答,依然是冷漠、断续的声音……
    「那是根据……这位小姐在清醒时也会说相同的话、做相同的事而明白的。请你看一下这种奇妙的系发方式,这是这位小姐一千年前的祖先活著时、已婚妇人的发型,也是她经常梳理的……也就是说,虽然这位小姐现在是清净无垢的处女,但是,在她自行改变成这种发型时,她整个精神生活就恢复到一千年前已婚祖先的习惯、记忆和个性,当然,包括她的眼神或身体动作,也完全见不到处女的纯洁,甚至连年龄看起来都成熟了好几岁,形同举止优雅的年轻夫人……而在她忘记这样的梦境时,头发是由特别护士绑系成与一般病患相同的卷发……」
    我呆愣到合不上嘴,只能茫然看著少女神秘的发型和若林博士严肃的表情。
    「那么……她所说的大哥……」
    「当然也是你一千年前的祖先。你的祖先当时是她姊姊的丈夫……也就是说,这位小姐现在正梦见与一千年前是她姊夫的你同居的情景。」
    「怎么会有……这样不伦的……」我几乎叫出声来,却硬生生忍住。
    若林博士缓慢举起苍白的手制止:「嘘,安静。如果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一切就……」
    忽然,若林博士噤声了。
    两人同时转望床上的少女。但是太迟了!
    少女似乎听到我们的声音,蠕动那小小的樱唇,轻轻睁开眼。见到站在身旁的我,再度用力眨了眨两、三下眼帘,双眼皮的眼眸一瞬发亮,然後非常惊讶的,脸颊霎时变苍白,湿润的黑瞳大张,闪动著不像是这个世间之物的美丽辉彩,同时两颊慢慢转为红晕,扩散至耳际。
    「啊,大哥……你为什么在这里……」她边叫边撑起身体,赤著脚跳下床,想扑向我。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拂开她的手,同时下自觉地後退两、三步,满脸困惑的盯著她……
    同一瞬间,少女也停住脚步,双手就这样伸著,仿佛遭受电击般动都下动。下一瞬间,睑色转为铁青,嘴唇刷白……同时双眼圆睁,凝视著我的脸,踉脍後退,双手撑在床铺上,嘴唇颤动下已。
    然後,少女看看若林博士,又怯懦的环顾房间四周……不久,两眼泛著泪光,低垂著头,跌坐在石板地上,用白色病患服的衣袖掩面,「哇!」的一声,趴在床边恸哭。
    我更困惑了,拭著脸上下停涌出的汗珠,望著沙哑声嚎哭的少女背後,又望向若林博士。
    若林博士……他脸上的肌肉动也下动,冷冷看了我一眼,慢慢走近少女,弯腰,嘴巴几乎贴著她耳朵问道:「你想起来了吗?想起这个人的姓名……还有你自己的名字……」
    听到这句话,我比少女更为震惊。心想,这位少女也和我一样陷入刚从梦游中醒来的「自我忘失状态」吗?若林博士也在她身上进行与我相同的实验?
    这样想的同时,我紧张得口乾舌燥,期待著少女的回答。
    但是,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短时间里停止哭泣,把脸孔埋得更深,摇摇头。
    「那么……你只记得这位先生是曾经答应和你结婚的那位大哥?」
    少女颔首,发出比方才更响亮、激动的哭声。那是就算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的人听到,都会感到极度悲痛的断阳哭声。是自觉……因为想不起恋慕之人的姓名,与对方同样被隔离於精神病患的世界里……总算与对方相会,想投入对方怀抱,却被无情推开……悲叹凄惨遭遇的少女哭声。
    就算男女有别,陷入同样精神状态、体验同样痛苦的我,由衷被她沙哑的哭声所吸引了,和今天凌晨在黑暗中听到的呼唤完全不同,不,是比当时更强烈数倍的苦闷。尽管依然想不起这位少女的容貌和姓名,但是见到她趴在白色床边恸哭、我见犹怜的背影,似乎一切责任都要归咎於自己,在良心苛责下,我双手掩面,全身冶汗直冒,步履蹒跚,彷佛快晕眩倒下。
    若林博士丝毫不解我的痛苦,依然倾斜上半身,怜悯的轻抚少女肩膀:「你冷静点……冷静……很快就能够想起来了。这位先生……你的大哥也是忘记你的容貌,不过马上就可以记起来……届时我会立刻告诉你,然後你们就能够一同出院……来,你安静休息,等待那一天的来临,绝对不远了。」
    若林博士抬起头来,拉住惊慌、懦弱,暗自拭泪的我的手,快步走出门外,毫无留恋的关上沉重房门。拍拍手叫来正在赏玩鸡冠花的老婆婆,催促仍旧踌躇的我进入原先的七号房。
    我凝神细听。少女的哭声似乎停止了,在她用力喘息之间,夹杂著老婆婆说话的声音。
    我呆立在人造石地板上深深叹息,吁出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仰望著若林博士,静待他说明。
     ……至刚才为止,我几乎是连做梦都想像不到,我隔壁房间竟然囚禁著一位除了洋娃娃以外、世人应该未曾见过的绝世美少女精神病患。
    ……而且,这位美少女是我唯一的表妹,不仅和我有婚约关系,更做著与「一千年前的姊夫」的我同居的梦。
    ……甚至,从梦中清醒时,一见到我,马上就叫著「大哥」,想投入我怀抱。
    ……因为我推开她,她哭倒在床边,悲恸得肝肠寸断。
    我迫切地等待著,想知道若林博士对这些极端不可思议、异於常情的事情会如何说明。
    但,这时候的若林博士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变成哑巴般噤口不语,只是以冰冷、淡漠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低下头,左手在夹克口袋摸索,取出一只银色的大型怀表置于手掌上,右手指尖轻贴在左手手腕上,盯著显示七点三十分的表面,开始测量自己的脉搏。
    身体状况下佳的若林博士,或许在每天早上这个时刻都有测量脉搏的习惯,但是他的态度却丝毫未见方才的紧张所留下的影响,相反地,还表现出宛如路人甲的冷漠。小眼睛像幽灵似的低垂,苍白的嘴唇紧闭成一字型,放在左手脉搏上的中指时而放松、时而紧压,好像要藉此抑制我因为刚才在隔壁房间见到不可思议事物所产生的亢奋,也可能是企图回避我的质问……对於过去、现在与未来……在梦与现实交错的怪奇世界中,为复杂恋情苦闷挣扎的少女……难以想像的不伦不贞……无法区别纯洁或淫荡、处女或有夫之妇、正常或疯狂……亲眼目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绝世美女、并被介绍是「你的表妹,也是你的未婚妻」等不知是真实或谎言的事情……
    我感到一股不知所措的不满,又无可奈何地把玩著帽子,俯首不语。而且……就在俯首的瞬间,我有一种彷佛被眼前这位博士要著玩的感觉。
    我脑中涌现疑惑:虽然不知原因何在,但是,若林博士会不会是利用我的精神有毛病,刻意捏造毫无实据的说词,尝试让我相信这样的夸张内容,目的是为了进行某种学术上的实验?疑惑一旦浮现,就像那必须是真实一般,在脑海里无限扩大。
    找上一无所知的我,把我打扮成大学生模样,又介绍美少女说是我的未婚妻,怎么想都觉得非常奇怪。这身衣服和帽子,很可能是趁我丰梦半醒之间量身订作的也未可知……另外,那位少女也可能是被收容於这家医院的花痴或什么,不管见到任何人,都会做出那种举动……还有,这家医院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九州帝国大学的附设医院!眼前的若林博士很可能在某处找上因为某种理由而精神异常的我,藉著让我陷入一种离奇的错觉,企图达成某项目的。
    如果不是这样,我不应该在见到自己的「未婚妻」、而且又是如此美丽的少女时,居然丝毫想不起过去的事,也不应该完全感受不到怀念或高兴的情绪。
    ……不错,我绝对是被耍著玩!
    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原本盘据在我脑中的疑团、迷惘、惊奇都在眨眼间化为轻烟消失,我的脑筋恢复原来的混沌状态,没有任何责任、担心……不过随之而起的是一股全然孤独无依的强烈寂寞,忍不住轻叹一口气,抬起头来。
    这时,若林博士似乎刚测妥脉搏,将左掌上的怀表放回原来的口袋里,回复最先见到我时的诚挚态度。
    「怎么样,觉得累吗?」
    我又感到些许困惑了。若林博亡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虽然令我有被耍弄的感觉,不过我仍旧假装不在乎的颔首。
    「不,完全不会。」
    「既然这样,应该可以继续进行让你回忆过去经历的实验了。」
    我再度毫不在乎的点点头,抱著一种随便你……的心情。
    若林博士也同样点点头:「那么,我现在带你前往这间九州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大楼的教授研究室……也就是前面提过的正木敬之教授至临终当天为止所使用的房间。我相信你看到陈列在里面有关你过去的纪念物,便能够顺利解开与你自己有关的奇怪谜团,最後完全恢复过去的记忆,同时也解明你与那位小姐之间极端离奇事件的真相。」
    若林博士的这番话似乎隐含著比钢铁更坚强的确信,以及某种意义深远的暗示。
    但是,我只是毫不在乎的点头,更有些许的自暴自弃……要带我去什么地方都行,反正我也无法反抗。事实上我也有一点好奇,想知道这次又会发生何种不可思议的事……
    若林博士满足的颔首:「那么……往这边走。」
    所谓九州帝国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大楼,就是包括前面提及内附浴室的那一栋漆成蓝色的两层楼木造建筑。
    我们直接沿著花团锦簇的外廊往回走,经过贯穿正中央的长廊走向另一端,尽头是如同监狱入口般的沉重铁门。似乎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人监视著铁门,我们一到门前,铁门立刻朝向一侧打开。
    我们走到昏暗的玄关。
    玄关门紧闭,可能是时间还太早吧?靠著门上采光玻璃透入的淡蓝色光线,我们走向两侧并排的陡急楼梯,爬上左侧的楼梯之後,右转来到明亮的南向走廊,右侧并列挂著「实验室」或「图书室」牌子的几个房间,走廊尽头可以见到茶褐色的房门,上面贴著粗大笔划写「严禁出入……医学院长」的白纸。
    走在前面的若林博士从内口袋掏出系著大型木牌的钥匙,开门。转头,招我入内,他以谨慎的态度脱下外套,挂在钉於门旁的衣帽架上。因此我也有样学样的挂好御寒大衣和方帽。看我们脚上的鞋子在地板上印出鞋印,猜知房里覆盖一层灰。
     这是一间非常宽敞明亮的房间。北、西、南三面各四扇窗户并排,西向和北向的八扇窗户外有深绿色的松树枝橙遮覆,南侧的四扇窗户反而毫无遮蔽,早晨湛蓝的天光随著海潮声如洪水般炫目流入。站立在房内的若林博士极端高瘦的身影,和我身穿学生制服的身影,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彷佛两人来到远离现实世界的某个地方。
    这时,若林博士举起他那瘦长的右手,指著房内划了一个圈,同时,他微弱的声音在室内各个角落形成一种缓慢的余韵。    .
    「这个房间本来是精神科教室的图书室兼标本室,其图书和标本都是精神科的前前任主任教授斋藤寿八先生苦心搜集的精神科学研究资料或足参考文件,以及曾待在此医院的病患的制作品或是与他们有关的文件物品,其中有很多是足可傲视世界楕神医学界之物。
    「斋藤寿八先生去世之後,今年二月,正木博士接任主任教授,认为这个房间光线明亮,就把先前占据整个东半边的图书文献全部迁移至教授办公室,改建为自己的休息室,也装上暖炉。因为这件事没有经过校长同意,也未正式提出申请,医学院长冢江先生非常狼狈,而且急忙要求正木博士尽快提出申请书办理正规手续。
    「正木博士却毫不理会,淡淡表示:『管他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可以告诉校长,我只是改变一下摆放标本的位置而已……当然,这也是有理由的。你听我说……像我这样的人,总会想隐藏一些秘密,何况又是担任这种名校的教授,我觉得自己应该是一种研究狂兼幻想狂,绝对具有成为所有精神病学者研究材料的充分资格……但是,就算这样,我也不能主动要求住进自己主持的病房,所以才想让自己的脑髓当作活生生的标本,和这些参考材料一同陈列。当然,如果是内科或外科,可能没有这种必要,但是精神科,其主任教授的脑髓应该视同研究材料之一……必须予以彻底研究……这才是像我这种一流的人物应有的学术研究态度。我想,建立这间标本室的斋藤寿八先生如果地下有知,应该会举双手赞成……』
    正木博士说完,哈哈大笑。即使老练的医学院长冢江先生也对他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若林博士极其平淡的叙述说明,却足以令我震惊不已了。截至目前为止,对於正木博士这个人,我先前所听到的只是一些形容词,从上述淡漠诙谐的话语,我充分感受到正木博上头脑与常人所不可及的一刹那,不禁毛骨悚然。那不仅远远超越世间一般的重要常识或规则,更在开玩笑之中,透过将自己视为疯子标本的意识,来嘲讽整所大学里,不,甚至是全世界的学者专家……我完全了解这种讽刺的辛辣、伟大,因而目瞪口呆。
    若林博士同样不理会我的震惊,继续接著说。
    「对了……说到带你来这个房间的目的,没别的,只是如我刚才在楼下七号房稍微提过,最重要是实验看看这里陈列的无数标本与参考品当中,有没有哪一样最吸引你注意。这是找出人类潜在意识——亦即用普通的方法无法想起的意识深处——记忆的一种方法,因为从无数事实已经得到证明,这种所谓的潜在意识,总是在本人未能察觉之间持续不断的活跃,强烈支配这个人的行为,所以能够认为,被封闭在你潜在意识的过去记忆,一定也同样能藉著引导你接近陈列在这个房间某处的过去的纪念物,进而鲜明唤醒你与之有关的过去记忆……
    「正木博士是在前往巴尔干半岛旅行时,获得当地特有的女祈祷师(通称为伊斯梅拉)传授此法,曾多次实验成功。当然,万一你与刚刚那位小姐毫无关系,只是陌路,这项实验绝对无法成功……原因何在呢?因为,这个房间里并不存在能唤醒你过去记忆的任何纪念物。
    「你完全不必顾忌,在这个房间内,无论见到任何物件皆可提出问题,抱著你自己正在进行有关精神病研究之心理……这样的话,应该很快能对某一项物品产生灵光一闪的感觉,而,这就是唤醒你过去记忆的最初暗示,之後很可能就如一泻千里般恢复过去的全部记忆。」
    若林博士的声音还是极端平淡,好像大人对孩子说话般亲切、轻柔,但是聆听中,我却无法抑制内心深处升起的一股今晨至今犹未体验的崭新战栗。
    听著若林博士的说明,我从先前感觉的怀疑「一切很可能都是捏造的故事」又浮现脑海。
    若林博士不愧是权威的法医学家。就算他认为我真的是少女的未婚夫,也不会采取强迫的手段,而是藉著最光明正大、最迂回远绕的科学方法,毫无间隙地包围我的心理,希望让我直接认同自己是她的未婚夫,那种深度确信……那样冶静周详的计画……
    ……这么说,难道我从刚才所见所闻的事情真都与自己有关?少女确实是我的表妹,同时也是我的未婚妻吗?
    ……如果真是这样,不管我是否愿意,都有责任从这个房间找出自己过去的纪念物,然後藉此唤醒过去的记忆,拯救她的疯狂。
    ……啊,我是处於何等奇妙的立场呀!必须从「精神病院标本室」找出「自己的过去」,必须从「精神病研究专用参考品」发现,只能认为绝对是第一次见面的绝世美少女是自己未婚妻的证据……这是多么羞耻、多么可怕,多么令人费解的命运呀!
    至此,我改变念头,从口袋里掏出新手帕擦拭额头不自觉渗出的汗水,怯怯地转头回望房间内部。想到自己拥有意料不到的过去竟然就隐藏在眼前,内心惶恐不已,无数次的扫视房间内部。
    房间正中央至南北隔间的西侧是普通的木质地板,里面排满像是标本之物的玻璃橱柜,相对於东侧的一半地面则铺设塑胶地板,蒙著淡淡一层灰尘,中央有一张宽四、五尺,长约十二尺的大桌子,桌子中间位置相对放著两张旋转扶手椅。
    大桌子表面贴上的绿呢绒桌垫同样蒙著一层淡淡的灰尘,眩眼的反射从南侧窗户射入的光线,让这个房间的严肃气氛达到最高点。
    另外,在绿色反射的中央部分摆放著几册厚纸板装订的文件和一个蓝色的方形毛织包袱,上面与桌面同样蒙著一层灰色的尘埃,可见从相当久以前就置放该处,没有人碰触过。而且,前方有一个红色达摩造型的陶瓷烟灰缸,上面同样积满灰尘,背著那些文件,毛茸茸的手臂搁在头上,张开大口,永远打著呵欠,让我觉得好像是刻意摆放在那个位置似的。
    红色达摩造型烟灰缸正东侧墙壁,似是刚油漆不久的清爽蛋黄色,中央装设可轻松容纳一个大人进入的大暖炉,上面是黑色方形盖子。暖炉正上方挂著一个直径应该超过两尺以上的圆形大钟……没有听到钟摆摆动的声音,时间却指在七点四十二分,可能是利用电力装置或什么的构造吧?
    右方是金框的大幅油画,左侧是黑框的放大肖像照片和月历。肖像照片的左侧能见到一扇似乎是通往隔壁房间的房门。眺望这间在早晨清新的阳光下,既有眩眼,又有清晰之物所组成的严肃寂静景象的大学教授起居室,真是不由得肃然起敬。
    事实上,我在这时感觉到自己被某种崇高的灵感打动,原先持有的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以及对少女命运的好奇心都不知消逝何处了……全身充满一切都是天命的神圣气息,我用双手拉正衣襟,怀著有如被神秘命运之手引导的修行者般心情,走进陈列著参考品的橱柜行列。
    我首先走向排列在最明亮南侧窗户附近的橱柜。面向窗户的玻璃橱门内摆满各种奇妙的文件或挂轴,每件东西都贴上写著简单说明的纸条。根据若林博士的说明,这些东西皆是住院病患基於「我的脑筋已经像这样痊愈,请让我出院」的意义,提出给主任教授之物,诸如:
    ——少女用牙龈之血描绘的挂轴——(女子大学毕业生制作)
    ——征讨火星的建议书——(小学教师提出)
    ——唐诗精选五言绝句「竹里馆」隶书——(失学文盲的农夫病发後,属於他体内的医师曾祖父的潜在意识隔代重现,因此而挥毫表现)
    ——背诵大英百科全书数十页的西式笔记数十张——(一局考落榜的大学生提出)
    ——反覆使用「花车可爱和分手痛苦」这两句话写成的学生用笔记本数十册——(自认是大艺术家的过气演员所称的「创作」)
    ——用纸制作的怀表——(老理发师制作)
    ——用竹片在砖块上雕刻的圣母像——(信奉天主教的小学校长制作)
    ——置於玻璃箱内、用鼻屎固定的观音像——(曹洞宗传道师制作)
    由於见到的都是不忍卒睹、令人心酸的东西,在尚未看完全部前,我不由得转头准备离开橱柜前方,但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这个橱柜最後面、玻璃橱门坏掉的角落,与其他陈列品有一点距离的位置,放置一件奇妙的东西。那东西并不显眼,最初是因为玻璃破了,我才注意到的,不过愈仔细看愈觉得奇怪。
    那是装订成约莫五寸高度的稿纸,似乎曾被相当多人阅读过,最上面的几张已经破破烂烂了,而且很脏。从玻璃破裂处小心翼翼伸入我的手。仔细调查後发现总共有五册,每册的第一页都以红墨水写上很大的阿拉伯数字编号和I、II、III、IV、V。翻开最上面一册破烂的第一页仔细一看,是用红墨水写成、如写笔记般横书成似和歌的内容。
    卷头歌
    胎儿呀,胎儿。
    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吗?
    下一页是黑墨水以哥德式字体所写的标题「DOGURA.MAGURA」,但并无作者的姓名。
    开头第一行字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的片假名行列开始,而最後的一行字同样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结束,感觉上好像并非一气呵成的连贯小说,而是有点像捉弄人般、带著柑当疯狂性质的原稿。
    「教授,这是什么?所谓的DOGURA.MAGURA是?」
    若林博士以前所未见的轻松态度在我背後颔首:「那同样是表现精神病患者心理状态的不可思议又罕见有趣的作品之一,是本精神科主任正木博士去世後不久,被收容在附属病房的一位年轻大学生病患一口气完成,向我提出的东西……」
    「年轻的大学生……」
    「没错。」
    「同样是为了希望能够出院的意义,证明自己头脑正常而写的吗?」
    「不……就是因为无法确定这点,所以很难下判断。不过主要内容是以正木博士和我为样本,属於一种超越常识的科学故事。」
    「超越常识的科学故事?以……你和正木博士为样本……」
    「是的。」
    「不是论文吗?」
    「这……还是很难下论断……精神病患者的文章看起来大多是长篇大论、条理井然,但是这篇作品却较为特别。也就是说,它看起来像是全篇一贯的学术论文,也像有著史无前例的形式与内容的侦探小说的读後感,可是另一方面,文章却极其怪异,好像是刻意嘲笑、讽刺我和正木教授的头脑之无意义的杂文,同时其中插入的事实非常离奇,全篇百分之百到处重叠著科学趣味、搜奇情趣、色情表现、侦探旨趣、无知品味和神秘气息等眩惑性的构思,如果冷静读完,会发现弥漫著一股恐怖的妖氛,因此认定只有精神异常者才能够写出这样的东西。
    「……当然,无可否认,它与征服火星之类的虚构作品性质截然不同,在精神科学上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所以才会保存在此。但是我认为,它却可能是这个房间里……不,甚至放诸全世界的精神医学界都足最珍奇的参考品。」
    若林博士似乎很希望我能够阅读这篇原稿,能言善道的详细说明,那种异样的热心令我忍不住眨了眼。
    「那么年轻的精神病患居然能够想出如此复杂、困难的故事情节?」
    「那是有原因的。这位年轻学生非常的优秀,从小学一年级至高等学校毕业都是全校第一名,另外,他非常喜爱侦探小说,相信未来的侦探小说会偏向心理学、精神分析和精神科学方面,结果精神因而呈现异常,演出了受拘泥於自己本身错觉与幻觉的一桩惊人惨剧,然後被收容到本精神病科病房不久之後,就写下以自己为主角的一出令人战栗的故事……
    「小说的构想虽如我先前所言,极端复杂、缜密,可是大致的主要情节却简单得惊人,亦即:只是详细描写该青年被我和正木博士幽禁在这栋病房里,接受无法想像的恐怖精神科学实验的痛苦。」
    「哦……教授,你有针对他进行过实验的记忆吗?」
    若林博士的眼窝下方出现与最早相同的那种讽刺又寂寞的微笑皱纹,在射入窗户的阳光反射下,苍白颤动著。
    「绝对没有!」
    「这么说完全是捏造的罗?」
    「可是看他写出来的事实,又皆是令人难以认为是捏造的记述内容。」
    「嘿,这就怪了!可能会有这种事吗?」
    「这……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判断,不过你看过之後就会明白……」
    「不,我不看也无所谓。对了,内容有趣吗?」
    「这……同样很难说明,至少对专家学者而言,是以『有趣』两个字无法形容的深刻又有趣的内容。就算不是专家学者,如果对於精神病或脑髓这类东西多少有科学兴趣或是感到神秘的人们,应该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作品。眼前,即使是本大学的各专家学者,看过这篇作品的人,至少都重新读了两、三遍,而且都反应在好不容易完全了解整个架构时,才发现自己的脑髓几乎也快发狂了。
    「更严重者乃是,有位专家学者看过这篇原稿後,开始厌恶关於精神病的研究,申请调职至我所负责的法医学系;另外,还有一位专家学者同样看过这篇原稿後,无法相信自己脑髓的作用,宣布打算自杀,後来真的卧轨而死。」
    「嘿,这样未免太可怕了,正常人居然败给一个疯子!内容一定相当疯狂吧?」
    「问题是,其内容刻画极端冷静,而且条理井然,远超过一般的论文或小说,甚至其属於精神异常者对所见所闻特有的完美记忆力,连我都佩服不已,远非你刚刚见到的『背诵大英百科全书数十页的西式笔记』所能及……还有一点我方才也说过,其构思的奇妙超越一般人所谓的推理或想像,在阅读之间,会令你的头脑下自觉的受到一种异样的幻觉与错觉的倒错观念所影响。也正因为基於这样的意义,才会给它加上这样的标题吧!」
    「这么说,「DOGURA.MAGURA』的标题是他本人冠上的?」
    「不错……实在是很奇妙的标题……」
    「它的真正涵义是什么呢?是日文?抑或外来语?」
    「这就很难确定了,我也相当困扰……只能认为这篇文章从标题至内容都具有彻底迷惑他人的作用。理由很简单,我读完这篇原稿时,眩惑於其内容的下可思议,思考到说下定在这个 DOGURA.MAOCRA的标题中隐藏著解开此一奇妙谜团的关键,亦即,它具有密码般的作用。
    「但是,这位年轻病患以一星期的时间,发挥精神病患特有的精力,不眠不休完成本篇作品之後,大概也是精疲力竭了,不分昼夜的昏睡不醒,所以短时间内无法再探究有关此一标题的意义……而,从字典或其他资料里完全找下到这个名词,也查下出其语源,我一时也无计可施……
    「还好,後来我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在九州地方存留著许多诸如『GERAN』(译注:起重机)、『PARAISO』(译注:天国) 、『BANCO』 (译注:椅子)、『ZONDOG』  (译注:星期日)、『TELEPARAN』(译注:精神力)之类源自旧欧洲语系的方言,因此我心想,那会下会也是其中一种?就向笃志研究这类方言的专家学者请教,经过对方多方调查的结果,终於真相大白。
    「所谓的DOGURA.MAGURA乃是长崎地方在明治维新前後所使用的方言,指的是基督教伴天连(译注:基督徒教会)使用的魔法,但目前只用於代表魔术或诡计的意思,形同一种废语,语源、语系方面犹不明。若勉强翻译,等於是现在的魔法,甚至是『头晕目眩』、『困惑莫名』,无论如何,应该是涵盖上述所言所有的意思……
    「也就是说,这篇原稿的内容因为从头到尾充满这类意义极端怪奇、色情、侦探小说式,同时却又混沌无知的……一种脑髓的地狱或如同心理迷宫游戏的诡计,才会用这样的标题。」
    「脑髓的地狱……DOGURA.MAGURA……犹未解明……那,该怎么说?」
    「如果我告诉你这篇原稿中所记述的内容,你应该就能够想像……亦即,这篇DOGURA.MAGURA中记述的问题完全是知识无法否定、非常容易理解、令人深感兴趣的事情,同时也是以可称为超乎常识以外的常识、超乎科学以外的科学为基础的深邃真理。包括:
    ……痛切诉说『精神病院乃是这个世间的活地狱』的事实之阿呆陀罗经的文句。
    ……证实『世人全部都是精神病患者』的精神科学家的谈话笔记。
    ……以胎儿为主角,详述有关物种进化的大恶梦之学术论文。
    ……揭穿『脑髓只不过有如电信交换台』的精神病患的演讲纪录。
    ……半开玩笑写出的遗言。
    ……唐代名画家所绘的美人死亡後腐烂的画像。
    ……一位恋慕著神似这位腐烂的美人生前形貌的现代美少女的英俊青年,在无意识之间犯下的残虐、悖德、不忍卒睹的杀人事件的调查报告。
    ……这类东西与各种令人费解的事掺杂在一起,与主要情节毫无相关的状况如万花筒般旋转出现,可是阅读之後却发现其中的每句皆变成极重要的主要情节记述……不仅这样,这种魔幻作用的印象从最前面的深夜唯一时钟声音开始,逐一发展之後,在下知下觉间又回到最初听见的深夜唯一时钟声音之记忆……这恰似从一端至另一端观看地狱的PANORAMA(全景画)般,依同样顺序忆起同样的恐怖与厌恶,无数次反覆进行,令人找不到丝毫能够逃避的间隙。
    原因在於,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精神病患者在某个深夜里听到钟声的一瞬间所做的梦,而这一瞬间所做的梦却让人觉得有二十几个小时之久,所以如果以学理说明,最初与最後的两个钟声,实际上应该只是同一个钟发出的同一个声音,这点已经被DOGURA.MAGURA整体所印证的精神科学上之真理予以证明……
    DOOURA·MAGURA的内容就是这样玄妙不可思议,证据胜於理论……你只要读了马上能够明白。」
    若林博士说到这儿,上前一步,伸手准备拿起最上面一册。
    我连忙制止:「不,不必了。」
    说著之间,我的双手用力左右摇摆。只是听若林博士的说明,我就觉得自己的头脑快要变成「DOGURA.MAGURA」,同时……更觉得,若是疯子所写的东西,绝对是毫无意义之物,顶多也只像「背诵百科全书」、「花车可爱」或「征讨火星」那样的趣谈而已……眼前的自己所面对的DOGURA.MAGURA已经太多,如果再背负著别人的DOGURA.MAGURA,一旦精神有了异常就糟糕了,倒不如现在就把这件事情忘掉。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边将双手插入口袋,边摇摇头,走近橱柜旁的窗边,浏览贴在上面的照片和一览表之类的东西,请若林博士继续说明。那都是一些珍贵的研究资料,诸如:
    ——精神病患发作前後的表情对比照片。
    ——同样是病发前後的食物与排泄物的分析比较表。
    以及令人心情沉重的各种资料分类,诸如:
    ——来自幻觉与错觉的绘画。
    ——歇斯底里妇人的痉挛、发作时出现怪异姿态等各种照片。
    ——各种精神病患的装扮、化装等分类照片。
    这类东西从三面墙壁一直延伸至橱柜侧面,贴得满满皆是,感觉上像是一种特别怪异的展览会。另外,其前方摆放的多层玻璃门柜内则陈列著诸如:
    ——超乎平常的巨大脑髓、特小脑髓与正常脑髓的比较。(巨大脑髓的容积为正常者的两倍,为特小者的三倍,都是浸渍在福马林溶液里)
    ——色情狂、杀人狂、中风病患、侏儒等各种不同的精神异常者的脑髓浸渍在福马林溶液里。(每个脑髓都有很明显的肥大、萎缩、出血或受到霉毒侵蚀的部分)
    ——「应举」所绘,属於因精神病而灭门的家庭传家之宝物的幽灵画像。
    ——只要磨利,家中的主人一定会发狂的「村正」短刀。
    ——精神病患相信是人鱼骨头而沿街兜售的几片鲸鱼骨头。
    ——精神病患为了毒杀全家人所煎煮的金银色眼瞳的黑猫头颅。
    ——精神病患砍断自己的左手五指和所使用的切菜刀。
    ——精神病患从床铺头上脚下跳下自杀的龟裂头盖骨。
    ——精神病患当成妻子爱抚的枕头和皮制的人偶。
    ——精神病患自称是变魔术而吞下的合金烟斗。
    ——精神病患空手撕裂的合金板。
    ——女精神病患扭弯的囚房铁栅。
    等等光怪离奇的东西,以及同样是疯子所制作的优美精巧的编织物、人造花、刺绣。
    我迫切想知道这些物件当中到底哪一种会和自己有关连,听著若林博士的说明,又非常担心如果这些可怕的物件有任何一种与自己有关连,那该如何是好?但,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似乎没有感受到与自己有关之物件。只是发现该类物件所隐含的精神病患特有的赤裸感情和意志,不断紧迫我的神经:心情转为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沉痛与苦闷。
    基於责任的观念,我拚命忍受这种沉痛与苦闷的煎熬,观看著橱柜内部。好不容易看过一遍,回到方才的大桌子旁,才安心的叹了一口气,拿出手帕擦拭再度渗出的汗水,迅速转身半圈,背对西侧。
    ……同时,房间里的所有物件也由右向左转了半圈,挂在右手入口附近的油画区额也滑至我的正对面,在中央的大桌子另一端停住,我恰似被命运牵引般地面对著匾额。
    我伸展前倾的身体,再度深呼吸,凝视油画中混杂的黄色、褐色与淡绿色。
    油画的图案应该是西洋的火刑景象。
    三根并列的粗大圆木柱中央,高绑著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其右方是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左侧则是戴著花圈、头发蓬乱的女人,三个人都一丝不挂地被绑住,而且被脚下堆积的木材所燃烧的火焰和烟雾呛得下停挣扎。
    油画里的右侧,一对坐在金黄色轿子里、似是贵族的夫妻,在身穿美丽华服的家人和臣下的围绕下,彷佛看戏般兴致勃勃地眺望这幅残酷情景。油画里的另一侧最左端,却生动描绘一个幼儿正朝著从烟雾中露出睑孔的母亲伸出双手嚎啕痛哭,但是被像是父亲的壮汉与似是祖父的老翁抱住,以大掌捂住幼儿的嘴巴,仿佛很畏惧那些贵族般,回望他们。
    然而油画里,中央的广场上伫立著一位手拿圆木杖,头披红色三角形头巾,身穿黑色长外套的高鼻子老太婆,露出两排牙齿大笑,指著绑在火刑柱上的三个人的苦闷表情介绍给贵族们欣赏。
    那是光欣赏就会让人逐渐感到战栗的恐怖画面!
    「这到底是什么画作?」我指著画,回头问。
    若林博士好像早料到我会问这种问题,双手插在口袋里,冷漠的回答:「那是欧洲中古世纪风行的一种迷信图画,从画里的习俗方式看来,地点应该是在法国吧!描绘的是把精神病患当作被恶魔附身者,全部予以焚杀的情景。正中间的红头巾黑外套老太婆就是当时身兼医师、祷告师及巫师的女巫。这是正木博士从柳河的古董店买回来之物,当作证明昔日对疯子都是如此残酷对待的参考资料。最近,有两、三位专家表示作画者应该是林布兰特,如果真是这样,这幅画作也是相当贵重的美术品。」
    「这……焚杀精神病患是当时的治疗方法?」
    「不错!精神病这种无法捉摸的病症,没有药物能够治疗,所以那应该算是最彻底的治疗方法吧!」
    我心中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若休博士苍白眼眸里凝宿著一抹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不惜随时把我烧成黑炭的冷酷。
    我伸出手抚摸脸颊,表示感激般的说:「能够出生在这个时代的疯子,算是很幸福了。」
    这时,若林博士左边脸颊出现似微笑的痕迹,但,又马上消失了,随後说:「也不见得就是如此,或许昔日那些一下子就被烧杀的精神病患比较幸福!」
    我後晦自己多嘴,耸耸肩,避开博士险恶的视线,拿起手帕拭睑。就在这时,我忽然注意到正面左边的墙壁上挂著的一幅大型黑木框照片。
    照片上的人物是位秃头、蓄留颇长的斑白胡子、看起来相当福态、约六十岁的老绅士,身穿饰有徽纹的和服,似乎是儒雅敦厚的人物,满脸笑容。
    见到照片的瞬间,我心想,此人应该就是正木博士吧!故意走到照片正面细看,却发觉好像不对,所以回头看著若林博士,问:「照片上的人物是谁呢?」
    当我这么问的同时,若林博士脸上的神情很明显的变得更柔和了,虽不知原因何在,却闪动著截至目前所无的满足光辉,缓缓点头回答:「你问这张照片吗?是的……那是斋藤寿八教授。如我最先前所说,是在正木博士之前主持这个精神病科教室的人物,也是我们的恩师。」
    若林博士轻轻发出感伤的叹息。不久,他的马脸浮现深刻感动的神色,慢步走近我身边。
    「你终於看见了……」
    「咦?」我惊讶的抬头看著若林博士的脸,因为,我完全下懂他说这句话的意义。
     若林博士毫不以为意,继续走近我,上半身前挪,轮番看看我又看看照片,以更凝重的语气接著:「我的意思是,你终於注意到这张照片。因为,这张照片绝对是与你过去的生活有最深刻关连的……」
    听他这么说的同时,我也注意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忘掉最初进来这个房间的目的。在此同时,我也感到内心深处有一抹莫名、轻微却又深邃的悸动。但是,因为自己的脑中状态还是同样想下起什么,感觉上既安心又失望的低头听若林博士说明。
    「……潜伏在你脑海深处的过去记忆,从先前就已经开始极端微妙的开始苏醒,只能够认为,你从看著DOGURA.MAGURA原稿至这幅烧死疯子的画作之间,你逐渐苏醒的潜在意识带领著你来到这幅照片面前。为什么呢?因为,把那幅烧死疯子的名画和这幅斋藤教授的肖像画悬挂在这儿的并非别人,正是你精神意识的实验者正木博士。
    ……正木博士非常愤慨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像那幅画作所描绘的对待精神病患的极端残酷方式,却仍然是形同公开的秘密、随处都在进行的事实,才会决定将他的一生奉献於精神病的研究。而,在斋藤教授的指导和援助下,终於达成目的……」
    「烧死疯子……现在仍有虐杀精神病患的行为?」我自言自语般呢喃,又陷入恐惧的无底深渊。
    但是若林博士静静颔首:「当然有!很遗憾的,还是和以前相同,不,现今世界各地的精神病院甚至使用比烧杀更加残虐的手段堂堂进行,即使是现在这个时刻也……」
    「这……太过分了!」说著,我硬生生把话咽下。因为我觉得不应该这么说。
    但若林博士却无动於哀,和我并肩站著,比较起烧焚精神病患的油画和斋藤博士的照片,冶漠开口:「没有什么过不过份,这只是很严肃的事实。正木博士因为了解这个事实,为了拯救受到这样虐待的可怜精神病患,用尽一切苦心,终於创设有关精神科学的空前新学说。此一令人惊异的新学说的原理原则,就如我先前约略提过的,是非常容易理解、连妇孺都能懂的、很有趣又浅显的学说……而且,能够实际证明此学说原理的『解放疯子』的实验也已经开始进行,并藉由你提供自己的身体,达到接近完成的阶段,剩下的只是……你能够恢复昔日记忆,然後在实验报告上签名而已。」
    我再度瞠目结舌,抬头望著站在身旁的若林博士侧睑,觉得自己仿佛受到某种无法形容、既严肃又恐怖的因缘所拘束,而逐渐被牵引至这个房间,面对形成此因缘的两幅画和相片,身体无法动弹……
    但,若林博士毫不理会我的感受,接著表示:「所以……若提到斋藤教授和正木博士与那烧杀精神病患的因果关系,将会逐渐接近你过去的经历。事实上,正木博士为了对你进行精神科学上的实验,做了非常周详的准备後,才来九州大学,而且为了此一实验的准备和研究,下知道花费了何等可怕的苦心与努力……」
    「什么,为了我的实验做可怕的准备?」
    「不错。正木博士花费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进行这项实验的准备。」
    「二十多年……」我几乎叫出声,但是马上又缩回咽喉深处。感觉上,正木博士那二十多年的苦心正牢牢勒紧我的颈项……
    这次,若林博士好像注意到我的反应,缓缓点头:「是的,正木博士在你尚未出生以前就已经为你准备了这项实验。」
    「为了尚未出生的我……」
    「正是这样。你或许会认为这种话是故意耸人听闻,不过,绝对不是。正木博士的确在你尚未出生的更早以前,就已经预知会出现你今天这样的事情。你现在这样也好,恢复了过去的记忆以後也好,不,就算你想不起自己过去的记忆,藉著我接下来提供的事实推测出你自己的名字也好……之後如果再对照前後事实,你一定能够同意我所说的话并不夸张。另外……我也相信,这么做乃是你能够真正想起自己名字的最佳、同时也是最後的手段。」
    若林博士边说明边走回大桌子前,指著面向暖炉的小型旋转椅,回头盯著我看。
    我服从他的命令,就像接受手术的病患一般,怯怯走近那张椅子,慢吞吞坐下,可是却完全没有坐著的感觉,过度的恐惧与不可思议的呼吸困难,让我猛吞咽唾液。
    在这期间,若林博士绕过大桌子,在正对著我的大型旋转椅坐下。如我最先在七号房所见的一样,他缩著身体纳入椅中,不过这次没有穿外套,可以清楚见到长脖子和修长的身体慢慢缩进明显弯曲的双手与双脚之间,只有正中间的脸孔还是和原来相同,整体感觉有如妖怪般。恰似一只有著苍白人类脸孔的大蜘蛛,穿著人类的衣服,从背後的大暖炉里匍伏爬出,正准备扑向我。
    见到这种情形,我情不自禁地在旋转椅上坐正。这时,大蜘蛛若林博士缓缓伸出长手,拿起原本置於大桌子正中央的装订文件,一面在膝盖下轻轻掸掉灰尘,轻咳一、两声。
    「要叙述正木博士以自己的一生为赌注所完成的实验过程,很不好意思,必须先述及我自己的事……正木博士与我是千叶县的同乡,在明治三十六年,将福冈的县立医院改建、创立本大学前身的京都帝国大学、福冈医科大学之时,我们是第一届入学的学生,也在明治四十年同时毕业,是同届校友,两人皆同样持续单身生活,全心全力投入学术研究。
    「不过正木博士拥有的非凡脑筋和庞大家产远非我所能及。就学问的研究方面来说,当时我们因为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能轻松取得国外书刊,可以说是费尽苦心。我们必须靠著向图书馆借阅书刊,不分昼夜的抄录,只有正木博士一个人能够悠闲的阅读自国外购入的书籍。但是,等他看过一遍後,就毫不吝啬的借予别人。他就是像这样悠闲地、可说是带点兴趣地搜集古生物化石,四处调查与医学毫无关系的神社、佛阁的起源之类……
    「当然,正木博士对於化石的搜集以及对於神社佛阁的调查,本来就非无意义的兴趣,乃是与『解放疯子治疗』实验有重要关系的计画性工作。我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才终於了解这个事实,所以如今我更加惊骇於正木博士优异的智慧和深远的眼光。正因如此,正木博士从那时起就被认为是特立独行的人物,成为学生和教授们的注目焦点,他的伟大智慧也获得这幅照片上的斋藤教授率先认同。
    「这当中的原因如下,亦即,斋藤教授自本大学创设之初就己任职於此,目前这房间里大部分的标本部是他独力搜集。斋藤教授非常好学不倦,同时也是有名的雄辩者,曾经留下这么一则故事。本大学创设三周年在大礼堂举行纪念庆祝会时,代表学生的正木博士上台演讲,提及『最近,报章杂志大幅披露本大学的学生与诸位教师经常出入花街柳巷,甚或耽溺赌博,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严重的问题。身为学生或教师最大的罪恶并非沉迷酒色或赌博,而是一旦得到学士或博士学位後,就完全忘掉学术研究。我认为这才是日本学界的一大弊害』  。
    当时,满堂的学生、教授脸色遽变,只有斋藤博士站起来热烈鼓掌。这件事迄今仍令我印象深刻。同时,从这件事也能够窥知其概略的个性。
    但是,斋藤博士当初任职於本大学时,九州大学并没有什么精神病学系,他是校内唯一的精神病专家,却只有副教授资格,仅仅负责几门课程。对此,他感到非常不满,总是找上他最欣赏的正木博士,以及当时接受他指导的我,大骂现代的唯物科学万能主义,并且忧虑国家的未来。在那种情形下,我大多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正木博士总是会回以异想天开的反驳,让斋藤博士很受不了。
    记得有一次,正木博士曾说过这么一段令我印象深刻的话:『你看,教授专有的牢骚又开始了。您不是领取廉价薪水的播音员,该换换另一种方式了吧!现代人崇洋,全部罹患唯物科学中毒症,若只注射您这样的牢骚,根本很难痊愈……所以,没有必要如此气愤,请再等待个二十年吧!因为经过二十年的岁月,日本或许会出现一位完美的精神病患者,这位精神病患者不仅会详细纪录自己的发病原因与精神异常痊愈的过程,而且还会公诸於世,震惊全世界,同时也将至今为止人类所制造出的宗教、道德、艺术、法律、科学等物,甚至自然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以及其他所有的唯物思想完全粉碎,相对的把人类的灵魂从无底深渊赤裸裸的解放,让这个世界产生痛快无比的精神文化……
    这位精神病患的行动成功之日,一切将会如您所希望,精神科学将成为这世上最高等的学问,同时,如我们在本大学所见到的,拥有精神病科系的学校完全失去其价值……所以,请您尽可能多活几年以便欣赏这样的结果,反正,学者专家又没有退休年限。』
    斋藤教授听了很不以为然,当时在一旁的我也大吃一惊,因为,我不明白正木博士是否出自真心地说出这种有如预言般的话……在那样的年代,如何能够想像正木博士会亲自拟定创造出那样的精神病患、企图震惊学界的计画?不仅这样,从那时起,正木博士就经常讲出一些类似这样的惊人主语,所以斋藤教授和我不会特别产生怀疑,也从未深入追问。
     但是……斋藤教授的这种不满,搭配上正木博士的天才头脑,在当时的大学内部掀起了异常波澜。那是起源於我们大学毕业时,正木博士以『胎儿之梦』为题目所研究并发表的毕业论文。」
    「胎儿……胎儿会做梦吗?」我突然惊叫出声。因为,「胎儿之梦」这几个字在我耳膜深处造成了异样的回响。
    若林博士还是无动於衷,只是以苍白的眼瞳盯视著手上一张一张仔细翻阅的文件,理所当然似的颔首。
    「正是这样……你也将会见到那篇『胎儿之梦』论文的内容,不过,只看题目,应该也能明白那与一般论文完全不同。因为,直至今日,即使是一般人寻常的作梦,仍旧无人了解其真正的内涵,更何况是距今二十多年前、你刚出生或犹未出生当时的学术研究论文……然而因为正木博士的头脑在校内素有定评,所以这个论文题目立刻在校内造成轰动,每个人都拭目以待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
    但是,这篇论文依照当时规定进入了接受全校教授审查的阶段,由於其文体打破原来的传统,让所有教授尽皆哑然。也就是说,同学之间早就流传著正木博士在语言学方面极具天赋,以英、德、法三种语言所写的作品,就算非他专攻、常人难懂的文学艺术类著作,他也无所不通。因此,众皆期待他的毕业论文应该是使用当时被称为学术用语的德文书写,可是出乎意料的,他却以当时犹未普及的文白杂陈,而且混杂著俚语和方言完成论文。另外,他所揭棻的主题也极端逸脱常轨,乍看如同其题目一样像是在愚弄别人。当时接受新知识熏陶的诸位教授都觉得深受其辱,甚至学生之间还盛传某教授在激愤之余痛陈其非,表示「让我们阅读这种不严肃的论文,院长的眼光绝对有问题。正木这乳臭未乾的家伙过度自傲,居然敢拿出这种东西当作论文,根本就是污蔑本大学第一届毕业论文审查的神圣使命,为了惩一儆百,应该开除这样的学生」。
    当然,这应该也是事实吧!
    基於上述原因,校内人们的眼光皆紧张地集中在审查毕业论文的教授会议上。开会当天,各教授果然约略抱持相同意见,虽未坚持将正木博士开除,却同意否决此篇毕业论文过关。当时年纪最轻而陪列末座的斋藤教授却突然站起身来,发表了至今仍流传不已的反对意见。
    『各位,请听我说。由於敬陪末座,突兀的发言有点僭越,可是为了学术,只好不得已而为之。我对这篇论文的观点与各位完全相反,理由如下:
    首先,各位批判这篇论文文体不合规定,但,这种问题根本没有讨论的必要,我也不须替它辩驳。我想只要一句话就足够了,亦即,所谓的学术论文,其性质与(请让我毕业)或(请让我成为博士)之类呈递政府部门的请愿书不同,完全没有所谓的规定格式或文体。
    再者,关於这篇论文的内容,它绝非如各位所批评的不严肃。它的价值之所以不被认同,主要是由於现代的医学研究者过度拘泥於唯物的肉体研究,欠缺以科学角度观察人类精神的学术研究,也就是缺乏对於科学的知识。各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实——全世界的精神科学研究者是何等焦急、处心积虑的想要发现这篇论文所发表的根本精神、生命或遗传的研究方法,也因此不了解这篇论文的真正价值。这是我赌上专家的名誉所坚持之点。
    『这着篇论文乃是叙述人类在母亲胎盘内十个月之间所做的一个超乎想像的梦。这个梦是以胎儿自己为主角而演出,可称之为<宇宙万物进化实况>、有如持续数亿年至数十亿年漫长岁月的连续电影一般,不仅真实描绘出现在已成为化石的史前极端异样怪奇的动植物生态,也真实展现导致这些动植物灭绝的天灾地变,同时更累述从天灾地变中出现的原始人类——也就是胎儿本身的远祖:—到目前的双亲为止的各世代之人类,为了激烈的生存竞争,累积了何等的罪孽,如何反覆遂行残酷手段踩著别人头顶往上爬,然後在因果循环下遗传至胎儿身上,化为胎儿的直接主观,成为详细、明白显现之极端战栗、恐怖的大噩梦。而,这些皆可透过人类肉体与精神的解剖观察,直接或间接的予以推定。……只不过,因为这并非由胎儿自身所记录的事实,也非成人所留下的纪录:换句话说,这只是一种推测,所以不被认为具有学术价值,以毕业论文而言,所获得的评分为零分,对此,各位的意见似乎一致。
    『听起来,这好像非常理所当然,不过……很抱歉,在此我想向各位请教一件事。各位在中学时代一定都读过所谓的<世界历史>,当时各位是抱著什么样的想法呢?世界历史是属於人类生活在过去的部分纪录,譬诸於个人,等於是与自己过去经历有关之记忆。对於这点,各位想必非常了解,除非是没有过去的人,否则应该不会否定。
    但是如果这样,没有留下历史纪录的所谓史前人类,在其宗教、艺术和社会组织方面,又是如何描绘梦境呢?关於做什么样的梦才得以进化到能够记录自己的历史,相对照於目前残留在世界各地的各种遗迹而推测得出的学术,譬如人类文化学、古代考古学、原始考古学之类,能够说它们毫无学术价值吗?能够说它们并非科学研究吗?
    更别说在人类出现以前的地球之历史,诸如地质变迁或古生物的盛衰兴亡,又是谁记录的呢?那是地质学家或古生物学家根据目前地球表面留下的各种遗迹予以推定的,对吧?但是可以因此就说地质学家或古生物学家皆是只凭想像而叙述童话的作者吗?可以说他们不是科学研究者吗?
    『也就是说,这篇《胎儿之梦》乃是根据我们成人肉体及精神所到处留存、充满的无限量遗迹,来推定混沌时代的我们作梦的内容,我们必须视之为一种最崭新学术的萌芽,最前卫、彻底、空前的新研究。非仅如此,以我身为专家的立场,我还认为,这篇论文中关於人类精神结构的刦析性说明,实在是个破天荒的尝试:另外,论文中也包括明确认同全世界的精神科学研究者皆认为绝不可能、却又极端渴望的精神病理学、精神生理学、精神解剖学、精神遗传学等等。所以本篇题为《胎儿之梦》的研究如果能更进一步发展,且分化至这些方面,很可能对未来的人类文化带来重大革命,至少,会以完全不同的纯科学研究态度,面对以往被精神科学视为问题的幽灵现象、灵感主义、透心术、读心术等,开辟出精神科学的康庄大道。
    我确信,这篇《胎儿之梦》虽然只是一位学生的毕业论文,却具有现在到处充斥的所谓博士论文无法比拟的高级且深邃的科学价值,当然应该推举为本大学第一届毕业论文的第一名,视之为本学院的荣耀。批评本篇论文毫无价值者,乃是不懂新学术如何诞生、伟大真理发表之初是如何被视同幻想产物的历史事实之人。』
    这是斋藤教授後来告诉我们的概要内容。
    不过,斋藤教授这种主张当然引起其他教授的反感,他立刻成为满座教授攻讦的焦点。但是,斋藤教授毫不退让,以渊博的论点二反驳、粉碎对手的攻击,从下午一点开始的会议至日暮仍旧无法结束。毕竟这是以医学院的最高使命和名誉为中心的面子之争,也难怪彼此战得血肉模糊。
    不得已将其他论文的审查全部延至翌日,所有人继续挑灯夜战,好不容易到了晚上九点,斋藤教授终於让所有人哑口无言。这时,後来被誉为名校长、当时的盛山医学院长下定裁决,宣布承认这篇《胎儿之梦》确实是一篇学术研究论文,会议才告结束。
    翌日和第三天继续审查其他十六篇论文的结果,正木博士的《胎儿之梦》就如斋藤教授所坚持的,被推举为所有毕业论文的第一名。
    但是……到了医学院举行毕业典礼当天,出乎意料的,应该上台领取代表最高荣誉之银制手表的正木博士却行踪不明,这件事又让所有人惊异万分。」
    「哦,毕业典礼当天行踪不明?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同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若林博士忽然噤声不语,像是准备说出某项重要事情,凝视我的脸,不久之後再以比方才更严肃的语气,开口。
    「关於正木博士在荣誉之前却行踪不明的真正原因,在今天以前应该有很多人猜测过,而我当然也不明白事情真相。但是他的行踪不明与先前提到的《胎儿之梦》之间,存在著某种因果关系,这点似乎是毋庸置疑的。换句话说,可以认为他是受到自己所写的毕业论文《胎儿之梦》的主角所威胁而躲藏起来。」
    「胎儿之梦的王角……受到胎儿威胁……我不太懂……」
    「我认为你现在没有必要了解。」若林博士在椅中举起右手,左眼下方痉挛地露出异样微笑,依然充满严肃的接著:「你现在最好不要了解。这样说虽然有点失礼,可是只要你完全恢复自己过去记忆的当天,应该就能够明白《胎儿之梦》这部恐怖电影的主角是什么人。我此时提及,只是为了让你届时当作参考。……本医学院第一届毕业典礼终於在正木博士的缺席之下结束了。翌日,盛山院长接获正木博士来信,其中叙述著如下意思的抱负。
     ——我以为现今科学界应该不存在能够理解《胎儿之梦》之人物,所以抱持著无法通过的觉悟而提出,想不到居然意外地得到院长阁下和斋藤教授的推荐,忍不住长叹良久。那篇论文的价值会如此轻易被看穿,代表我的研究还非常浅薄,所以我认为凭此尚无法让我们福冈大学的名誉不朽。
    ——我无脸面对阁下和斋藤教授,是以避不见面。很抱歉、代表荣誉的手表就请您暂时帮忙保管。因为,我接下来打算进行让人们无法理解的大研究,以报答你们的大恩。
    盛山院长将这封信拿给斋藤教授看,大笑说:『真是个倨傲的家伙!』
    之後,整整八年的时间,正木博士游历欧洲各地,取得奥、德、法三个国家的相关学位,大正四年回国,开始居无定址的流浪生活,既造访全国各地的精神病院,也搜集有关各地方精神病患的血统之传记、传说、纪录、家谱等研究材料,并分送题为《疯子地狱邪道祭文》的小册子给一般民众。」
    「疯子地狱……邪道祭文……里面写些什么?」
    「你马上就可以看到内容了。其实就和前述的《胎儿之梦》一样,写出从未公诸於世的可怕事实。简单来说,祭文中揭露先前我稍提过的现代社会虐待精神病患的实情,以及比监狱更可怕的、精神病院治疗疯子之内幕;换句话说,是一种将横亘於现代文化背面、令人颤栗的「疯子的黑暗时代』之内容予以民谣化的宣言。正木博士不仅把这本小册分送各级政府机关和学校,更自己敲著木鱼,唱著祭文歌,将印有祭文歌的小册四处分送民众。」
    「自己敲著木鱼……」
    「没错。这种事虽然有些脱离常轨,但,对正木博士而言,似乎是极端严肃的一项工作。甚至,恩师斋藤教授还为此与他暗中连络,抱著抛弃自己地位和名誉的觉悟表示声援。只不过很遗憾的,祭文歌的内容因为过度露骨地揭发事实,看起来反而有点不符常识,没有人认真的产生共鸣,终於为世间所漠视。
    如果祭文歌中揭发的精神病院对精神病患的虐待事实得以受到社会重视,那么现代的精神病院势必会全部被摧毁,导致全世界出现精神异常者泛滥的现象也未可知,但是正木博士对此结果好像毫不担心,只是将它当成自己即将创设的『疯子解放治疗』实验的准备事项之一,进行这样的宣传。」
    「那么,果然是……」我不得不坐直身子,吞咽唾液,喃喃接著说,「那么,果然是……为我的实验做准备……」
    「正是这样。」若林博士毫不犹豫的颔首,「如我前面所说,正木博士的智慧远超过我们能够测知的范围,可是他这种突兀、夸张的大动作,包含有关创设解放治疗的某种准备苦心,绝对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接下来我要述及他的每一项变幻莫测的行动,应该都包含这种意义,换句话说,只能认为正木博士後半生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以你为中心。」
    若林博士在说话之间,冰冷、无力的苍白视线忽然集中在我脸上,凝视著。不久,见我身体僵住不动,连回答也没有办法,才改变心意似的掏出手帕轻咳几声,继续说道。
    「去年,也就是大正十三年三月底,令人难忘的二十六日下午一点,毕业後漫长的十八年间完全断绝音讯的正木博士,忽然敲了我在法医学系的研究室房门。我大为吃惊,怀著仿佛见到幽灵般的心情,互相祝贺彼此平安无事。之後,我问他为什么回来的如此突然,他以和从前同样磊落的态度,搔著头说明:
    「也没什么。只是两、三个星期前在门司车站的剪票口被小偷扒走随身携带多年的镀金手表,那是莫巴德公司特制的产品,时价约莫一千圆,觉得很不甘心。这时忽然想起,如果十八年前托寄的银制手表还在就好了,所以才想回来领取……
    另外,我也想要带给诸位一点震撼性的礼物,却又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好东西,所以就在门司的伊势源旅馆二楼,全力完成一篇如同论文般的文章。起初,我想到应该先让新校长过目,所以去找斋藤教授帮我介绍,但是他表示,帮忙介绍是无所谓,不过基於职责关系,最好是由担任院长的你经手,所以才会来找你。虽然给你带来困扰,不过,还是请你帮忙。』
    当然,我立刻把所保管的手表交给他。另外,当时正木博士所提出的论文,坦白说,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或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样,不……应该还超乎其上,乃是足以震惊世界精神医学界,也就是斋藤教授曾经预言过的《脑髓论》。」
    「脑髓论……」
    「不错,是取名《脑髓论》三万字左右的论文,但是与前述的《胎儿之梦》正好相反,内容极端的严肃、慎重,同时为了防止被会错意,还刻意用德文和拉丁文书写。能够在旅馆的二楼房间,手边没有任何文献资料的情况下,仅用了两、三个星期的时间完成,只能说正木博士的头脑与精力实在非常人所能及。
    正木博士藉著这篇论文,让阅读者彷佛照镜子般,能够清楚明白以往无人能说明、证实与实验的脑髓之奇妙功能。同时也简扼说明了至今日为止,精神病医学界视为疑问的几种奇怪现象。基於专业领域的关系,最先见到这篇论文的斋藤教授当然非常惊异,之後约有一年时间废寝忘食的研究著这篇论文,好不容易在去年,也就是大正十四年二月底完成审核,翌日一大早立刻前往现在的松原校长家拜访。
    他眼中浮现泪光说:『我决定今天就请辞九州大学精神病学系教授之职,并推荐正木先生继任。因为,如果他被其他大学给网罗,将是我们九州大学的耻辱。』
    但是,由於正木博士未留下住址,也没有再露面,加上松原校长素来深为钦佩斋藤教授的人格,所以他一方面慰留斋藤教授,一方面表示将把此篇论文列为博上论文,内定颁授博士学位给正木博士。然而,不知是谁泄漏出去,这件事後来被报纸加以报导,只是我没有见到该篇报导……」
    若林博士说到这里,好像被当时的回忆所感动,轻轻闭上眼。
    我也充满敬慕的仰望著斋藤教授的肖像。可能是因为有著那样的感觉,斋藤教授看起来如同神明般散发高贵的光辉,让我情下自禁轻叹口气,喃喃说道:「这么说,斋藤教授是为了把职务让给正木博士而死亡罗?」
    若林博士听了我的问话,似是更加感动,皱起紧闭著眼的眉头,深深叹一口气,仿佛又要剧咳一般。不久,他静静睁开眼,满含深意的看著我,微微加强语气。
    「是的。斋藤教授在正木博士获颁学位後不久,於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九日突然辞世,而且是离奇死亡。」
    「什么,离奇死亡?」我发出空洞的声音反问。
    由於话题转变得太突兀,我望望若林博上苍白的脸孔,又望望照片中斋藤教授的微笑。我很怀疑,拥有这样高尚人格的人,究竟是如何离奇死亡的?
    若林博亡静静盯著我的脸,似在抑制我的怀疑,再度略为加强语气:「是的……斋藤教授是离奇死亡。他在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八日,亦即离奇死亡前一天的下午五点左右,像平常一样完成工作,交代办公室的人两、三件事情後,离开这个房间。之後,他并未回莒崎网屋叮的家,翌晨一早,却被发现浮尸於莒崎水族馆後方的海岸。
    发现者是水族馆的女清洁工。接获紧急报案之後,警方当局和我们赶往现场,经过调查,确定他曾喝下大量的酒,所以警方研判他是在回家途中,遇见某位有相当交情之人,并一齐去喝酒,结果回家途中走错路,从浮尸地点的海岸上方的石墙失足坠落。
    如果你也去看过那里自然会了解,那是郊区特有的垃圾场、草原、田野聚集之处,若非暍得烂醉如泥,不然不可能迷途进入那种地方,所以当然也有充分的他杀嫌疑,但是,他并未遗失任何随身物件……另外,综合遗族和朋友们的证言,除非是和校内几位深交的同事一起,否则斋藤教授不会在外面喝酒,他只有在家吃晚饭时才会独自饮酒……
    不仅这样,一旦在外面暍醉,绝对会有一起喝酒的人送他回家,这是惯例,可是这次却完全例外。
    据此,令人不禁产生各式各样的想像,也进行充分调查。问题是,教授坠海地点的附近是由千代町方面延伸而来的防波堤,所以未能发现任何有关於他来自哪个方向、在哪个地点失足坠海的脚印。
    另一方面,如我刚才所说,根据斋藤教授的人格推断,很难认为他会受到别人的怨恨,因此还是判为失足坠海。斋藤教授虽然很少暍酒,但酒後会醉得不知前後是他唯一的缺点……只是,像他这样实在死得太可惜了。」
    「还不知道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谁吗?」
     「是的,还不知道。但,除非良心饱受煎熬,否则应该不会有人主动出面吧!」
    「可是,这……如果不出面承认,岂非一辈子很难过?」
    「以最近人们的常识而论,应该没有必要这样凭良心思考事情吧!就算出面承认,斋藤教授也不可能从坟墓里复活,只是让自己蒙受不愉快的污名,还得接受某种制裁,结果反而增加社会的损失……甚至,事到如今,对方早巳忘掉这件事也未可知。」
    「可是,这样岂不是太怯懦了?」
    「那当然。」
    「而且……这种事应该无法忘得掉吧?」
    「这就难讲了……可以认为,这类问题是属於正木博士所谓『记忆与良心』的有趣研究事项。」
    「这么说,斋藤教授的死亡只具有那样的意义?」
    「没错,只具有那样的意义。但是,以结果来说,实际上却包含著极大的意义,亦即,斋藤教授的死亡乃是後来正木博士能够负责本九州大学的精神病科研究教室,坐上这张椅子的直接因缘:另外,也是让你与六号房的小姐连结这个实验教室的间接因缘。是的,在此以因缘两个字称呼……不过,这种因缘究竟是人为?或出自天意?若没有等到你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仍旧无法予以明确推测……」
    「啊,连这种事也在我的记忆中……」
    「不错,在你的记忆中存在著解开此类无数疑问的必要且重要的关键。」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接二连三掉落下来的疑问之冰埋没全身,忍不住闭上眼,不停摇头,但还是没办法涌出任何记忆。而且开始觉得似乎连眼前「焚杀疯子」的残酷油画、斋藤教授面带微笑的肖像、脸色苍白严肃的若林博士、绿色发光的大桌子、桌上打呵欠的红色达摩烟灰缸等等,都与我的过去有著深刻的关系。同时,因为身处这些因缘深刻的物品环绕中,却什么都想不出,自觉脑袋空洞,心情沮丧不己。
    一瞬间,我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频频眨眼。不久,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那么,原本行踪不明的正木博士为何能够来到这儿?」
    「那是有原因的。」说著,若林博士把本来已经掏出的怀表又放入口袋,低咳一声,接著说:「斋藤教授的葬礼上,正木博士忽然出现……可能是见到报纸刊登的消息吧!松原校长在葬礼结束後拦住他,强迫他接任斋藤教授的职务。这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异例,可是校长是为了完成人格那般高尚的斋藤教授之遗志,所以无人反对校长的做法,反而感动得鼓掌附和……只要看过当时的新闻报导,就可以详细了解一切。
    但,就在此时,身穿破旧和眼、在教授们拍手围绕下的正木博士抱头,略带不满的说:「真是令人为难!我本来打算坚持独自进行研究的……一旦当了大学教授,就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做些自己有兴趣的事,最重要的是,没办法发挥与生俱来的流浪个性……」
    松原校长听了,回答:「现在你後悔也来不及了,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被斋藤教授的灵魂吸引而前来这儿……只要你答应接任,要敲木鱼诵诵经之类的,我倒是不会反对。」
    众人听了,皆忘记自己身在葬礼会场而捧腹大笑。
    不久前,正木博士来本大学赴任,实地著手进行之前在疯子地狱祭文中揭橥的「疯子解放治疗」实验,再度在一般社会引起异常回响。因为开始该项实验的机缘,形成正木博士本身、你,以及那位六号房的小姐如同命运般的关系,这完全可称之为天意。
    但是,不管如何,本大学能够邀请到伟大的正木博士负责主持研究工作,怎么说都是斋藤教授的遗德,基於这个意义,正木博士才会把这幅肖像画挂在这里……」
    我不得不深深叹息,仰望著斋藤教授的肖像。如此高尚人格的斋藤教授、那样伟大的正木博士,以及眼前的若林博士、六号房中的美少女,和有如白痴的我居然会连结在一起,我不得不感到不可思议。
    一时之间,房间内飘著某种感触极深的静寂。但,很快的,静寂被我平淡的发问打破了。
    「啊,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挂在斋藤教授照片底下日历上的日期,是距斋藤教授亡故迄今刚好一年的日期?」我说著。
    这一瞬间,若林博士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可怕!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但,刷白的嘴唇紧闭,下颚突出的同时,苍白的眼瞳圆睁,狠狠瞪著我。因为事出突然,我不自觉也和若林博士相同表情,感觉上有如彼此互瞪一般。不过,若林博士很快的冷静下来,并且像是高兴得不得了一般,额头散发出光辉,不停点头。
    「你终於注意到了!你过去的记忆终於真正开始苏醒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就要完全苏醒。事实上,在你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我有点担心你过去的记忆会不会一下子完全恢复,导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已经没什么好隐瞒了,就告诉你吧!日历上乃是距今约莫一个月前的日期,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所以……」
    「那……为什么保留著该日期呢?」
    若林博士这时沉重的颔首,以先前面对六号房少女那种向神明祷告般的态度,交握双手,用力挺直胸膛。
    「你的怀疑也是解开有关你过去重大谜团的关键之一。也就是说,正木博士只将日历撕至这天,之後就被中断了。」
    「这又是什么缘故?」
    「正木博士在那天翌日亡故了,而且是在正好一年前、斋藤教授溺死的莒崎水族馆後面的同一地点投崖自杀。」
    这……大概只能用晴天霹雳来形容吧!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震惊,觉得自己好像发出某种叫声,等到情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仿佛梦呓般喃喃说著:「正木博士……自杀……」
    声音一传人自己耳里,我马上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像正木博士这样伟大、豁达的人物,有可能会自杀吗?下仅如此,担任这间精神病科教室的两位主任教授,相隔一年,先後离奇死於同一地点,真的会有这样恐怖的巧合吗?我呆然凝视若林博士苍白的脸庞。
    若林博士重新坐正身体,严肃的望著我,再度用向神明祷告般的虔敬声音开口:「我再说一次……正木博士是自杀。只能够说,正木博士在长达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经过无数准备,面对前所未闻的解放疯子治疗的大实验,历经艰苦恶战後,手上的大刀终於折断,箭矢终於用完,陷入不得不自杀的窘境。这样说你或许无法了解,所以我还是具体说明吧!
    正木博士所独创、震古烁今的精神科学实验,主要是藉著让你和六号房的小姐恢复自己的记忆,出院後拥有快乐的婚姻生活做为终结。可是,却因为某种出乎意料的悲剧发生,在中途遭遇挫折。而且该悲剧到底足下是正木博士的过失,没有人知道。
    然而,那一天的偶然似乎也是某种天意。时间适逢斋藤教授的周年忌日,感觉上应该可以算是一种『无常』。正木博士担起全部责任而离开人世,把属於实验中心材料的你和六号房的小姐,以及相关资料、文件、事务等全部委托我……」
    「那么……」我问,但舌头打结了,一股难以形容的亢奋像是令全身逐渐瘀青。勉强蠕动嘴唇:「那么……会不会是因为我诅咒正木博士的生命,所以……」
    「不,错了,正好相反。」若林博士严肃的说著,依然凝视我,将头左右摇摆:「正好相反。正木博士当然是在已有被你诅咒自己命运的觉悟下著手此项研究。不,更进一步的说,正木博士从二十年前就已经觉悟到将会有这样的结果,却仍按部就班地进行工作。他为了让自己发现的伟大学理实验与你的命运完全一致,拟定了无法撼摇的计画,逐步进行研究。」
    对我而言,这是令人恐惧与颤栗的说明!我按捺住胸中的窒息感,问道:「研究是如何进行……」
    「这点,只要看过这边的文件就能够明白。」说著,若林博士合上手上装订好的文件集,递到我面前。
    我察觉那一定是某种重要的文件集,便以同样郑重的态度接过,大略翻阅其内容。最上面是红色封面、像是宣传手册之物,底下是由西式的大号纸张和报纸剪贴装订而成,外面则以装上封套的硬纸板夹住,并未写任何文字。下过由於相当重,我再度合上封面,置於桌上。
    坐在对面的若林博士用青白的眼瞳盯著我看。
    「这个东西可说是正木博士的遗稿,是非常贵重的资料。亦即,在方才述及关於正木博士的精神科学研究中,属於最重要的精神解刦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及可称之为其研究精华的心理遗传学等四种原稿,与他自先前就留在手边的《脑髓论》原文,在他自杀之前完全被烧毁,所以现在能够窥知他的研究内容的必要文献资料已经很少,仅仅剩下这个。
     「这样的顺序是正木博士在自杀前夕整理而成,并非依照文件发表的年代排列。不过,你只要循序阅读,就能够了解他的研究内容和进行程度。也就是说,最上面的红色封面小册子,乃是正木博士趁著游历日本各地之时,在路上散发给人们,题为《疯子地狱邪道祭文》的阿呆陀罗经之歌。歌中咏叹著目睹现代精神病患被虐待的实际情况,认为应该子以拯救而开启研究精神病的动机。
    接下来的剪贴是正木博士自己保存、当地报纸刊登的他的谈话内容,其中包括最初题为《地球表面是疯子最大的解放治疗场》之类的东西,是正木博士以辛辣诙谐相间的态度,向记者说明我方才所说的,基於拯救疯子的动机,著手精神病研究的最初立场,率直的论证『栖息在地球表面的人类,没有人不是精神异常者』的精神病理学之根本原理。
    再来的《脑髓并非用来思考事物》,是正木博士立足於此种原理、明确阐释截至今日为止被视为下可能研究的『脑髓』之真实功能,以及向记者说明,能够轻松解决以往科学绝对无法解决的精神病和其他相关的心灵界之奇怪现象的伟大论文《脑髓论》之内容。
    接著,剪贴在日本纸上、以毛笔所写的部分,是可以视之为《脑髓论》逆定理的《胎儿之梦》论文,内容明示著从生育自己的父母之心理生活、到历代祖先的各种习惯或心理的累积,如何遗传至胎儿本身的『心理遗传』;也就是在本大学首届的毕业论文审查上造成轰动的那篇论文。……同时,应该也可以说,它是拥抱如此伟大资料的正木博士最终不得不自杀的远因。
    接下来的西式大纸张上的草写文字,乃是可视为正木博士将这些研究附上最後结论的《解放治疗的实验结果报告》的遗书。所以……如果你依序阅读这些文件资料,应该能够很轻松就了解正木博士开拓精神科学大道,赌上自己一生,遂行研究的痛快事迹。同时,也可以充分明白,因为这个旷古绝伦的学理在背後控制的缘故,使你的命运演变成今日流离、旋转,如万花筒般的变化……」
    若林博士的说明内容我只记忆到这儿。因为,边听他的说明,我还是若无其事的翻开最上面的小册,当我看到第一页的标题时,不禁完全被内文所吸引,全心全意的阅读……

疯子地狱邪道祭文

     一个疯子的黑暗时代——

     奥地利理学博士
       德国哲学博士
       法国文学博士     面黑楼万儿所作之歌

    ▲啊……啊……献给在我左右的人们。各位先生、绅士和淑女、老年人、年轻人,以及在场所有人,很久未曾见面了。若提起原因,各位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从大千世界犹未出现之前,就未曾见面迄今。我是今天第一次出现在这条路旁的疯子和尚……铿、铿、铿、铿……
    ……赶快靠过来,过来看看,过来听听,很有趣的话呢!不要钱,完全免费的,快点靠过来。不要推挤!铿、铿、铿、铿……
    ……快来、快来!听了之後一定会吓一大跳,铿、铿、铿、铿……
    ▲啊——我是今天第一次出现的疯子和尚,身高五尺一寸,三十五、六岁的光头和尚。眼窝凹陷、满口假牙,瘦削的胸膛如同洗衣板,身穿的衣服似田地里的稻草人,脚上的鞋子满是泥泞、简直就像狐狸的泥舟,是个穿著打扮完全如同乞丐的丑陋和尚。饱经异国的风吹日晒,今天同样站在空旷的蓝天下,在路旁打开手上的包裹,向各位诉说因缘、故事、来历,敲打著木鱼,铿、铿、铿、铿……
    ▲啊——这是恐怖的地狱故事,而且是我凹陷的双眼亲睹的事实。今天首度公开,各位不需要花费一毛钱,不但不需要,还免费得到这本小册子,就是我现在吟唱的歌词内容。不会强迫购买!或许有人会感到怀疑,可是,完全没有必要担心,这纯粹是我的兴趣,宣传人类文化的事业,纯属一种参考资料。来,赶快靠过来,听一听、看一看,看看听听邪道祭—文、疯子地——狱,铿、铿、铿、铿……

    一

    ▲啊——邪道祭文疯子地狱。若问地狱何在,佛教徒会说地狱就在身边,在於自身造成的因果。一旦因果循环,马上就会跨越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堕入无底的地狱。有刀山血池地狱,有寒冰地狱和焦热地狱,有剑叶地狱和石斧地狱,也有火烤、油锅、倒吊地狱,更有切割、剁碎、烘烤和蒸煮地狱,最终则是阿鼻地狱,饱受死也死不了的无限折磨,只要听到那种声音,连脑壳都会裂开。但,这只是和尚逃避现实的推托之词,铿、铿、铿、铿……
     ▲啊——和尚逃避现实的推托之词!这样的话不足采信,是死後也不会前往的地狱传说,是生存的和尚为了香火钱谱出的谎言,释迦牟尼不会讲出这样的话语。我所见到的地狱完全不同,没有敲钟、没有念佛,乃是到处存在的活生生地狱,铿、铿、铿、铿……
    ▲啊—到处存在的活生生地狱!是无所不在的地狱、漂流不定的地狱、义理人情错综的地狱,与罪恶必报、会被逮捕、判处有、无期徒刑的地狱不同,是连呼吸也没有办法,阳光也见不到,不知道多深、多宽的地狱,那里的阎罗王乃是医学博士,牛头马面则为一大群学上,地狱不过是一种虚名道具,罪恶的判决完全由阎罗王决定。然而,人心如同透明澄净的玻璃,就算映照镜子也见不著踪影,从何判定行无罪刑?但是,这个世间却存在著不管正常疯狂,全部一脚踹进其内的人间地狱。亦即表面是堂皇的精神病院,可是只要听闻就令人毛骨悚然!不相信的人,可以亲自入内看看,你将会如愿饱受无数折磨。这是何等恐怖的疯子地狱呀!铿、铿、铿、铿……
    ▲啊——这是何等恐怖的疯子地狱呀!如果说精神病院竟是这般恐怖,各位或许很难认同吧!但是,请大家听我依序的说明,听闻之间,绝对能够慢慢了解事情真相,只要了解之後,你们全身八万四千个毛孔将会净起鸡皮疙瘩。没错,这样的地狱内幕太可怕了!铿、铿、铿、铿……
    ▲啊——这样的地狱内幕太可怕了!接下来述及这种地狱的起源。这实在是一种因缘,完全是拜文明开化所赐。关於世界文明日新月异的由来,主要靠科学知识,其中最重要的则为医师的工作,因为医师负责治愈人类的疾病。铿、铿、铿、铿……
    ▲啊——负责治愈人类的疾病!医师的工作包括治愈人类身体的疯狂,利用内科或外科的方法治愈人心的疯狂。但是若比较精神病院各治疗方式的不同,各位一定会震惊颤抖不已,因为,进步的差异实在太大了。铿、铿、铿、铿……
    ▲啊——进步的差异实在太大了。当然,对象的不同应该会造成差异。人类的身体能见到形状,只要触摸四肢躯体即知,只要解剖五脏六腑即知。诊断方式为数多种,有听诊、触诊、照射X光、神经反应、血液检查等等。就算是某些疑难杂症,用错药、诊断错症状,仰或治疗错误导致病患死亡,只要事後解剖尸体,也马上能够知道什么地方出毛病,於是诊断治疗的方法大幅进步。可是,就算足神仙,也无法诊断人心!铿、铿、铿、铿……
    ▲啊——无法诊断人心!不管是何等名医,皆无法诊断一个人精神和心灵的狂乱。就算把脉、观察舌头、打针注射,甚至剖析所担心的事情,如果没有测定疯癇的放大镜,只靠著温度计,能知道你因为恋爱而体温上升吗?更何况是分辨假疯子和真疯子!心灵无法以X光透视,听不见声音也看不到影子,比屁还不可思议,又如何能够诊断?古谚所谓「无药可治白痴」,到了现在仍旧是事实。我们可以说,精神病是绝对不可能诊断治疗,没办法利用科学知识研究的莫名之物。铿、铿、铿、铿……
     ▲啊——精神病是莫名之物。但是,还有一件更令人不解的奇妙事情,那就是,人类精神和心灵的疯狂如果无法诊断治疗,为什么现在世界各地到处都有精神病院、疯癇治疗和脑科病院呢?这些地方四处高挂招牌,建筑宏伟,收取昂贵的诊断、治疗费用,需索巨额住院、看护费用,可是只有头衔的精神病医师,又能做些什么?岂非与诈欺、勒索毫无两样?对此,你不会怀疑吗?这种愚弄世人的重大内幕我稍後再说明。由於无法诊断治疗,医师大赚其钱,演变成真正的阿呆陀罗经。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啊——啊——很久很久之前,更久更久以前,在科学知识犹未进步的时候,所谓人的身体疾病和人的心理疾病相同,由於一无所知,无法诊断治疗,靠的只是住家外观、方位、占星术等等。一旦出现毛病,就是帮病患祈祷、施术,或让病患服用符水,或佩带灵符、护身符。当然,这种作法产生无数难以治愈的疾病,因此才发明药物,服药之後得以痊愈。循此调查,发现人的疾病出自体内,某处有某问题导致发病,因此形成了所谓的医学发展。如今有解刦生理学、病理学、医药化学、细菌学、药物学等等,再划分为各种内科、外科、皮肤科、耳鼻喉科、眼科、整形科、妇科和小儿科。同时出现滴水下漏的医学器材和药物,治疗人体的毛病,使科学知识的前途日益辉煌灿烂。铿、铿、铿、铿……
    ▲啊——虽然日益辉煌灿烂,接下来却出现精神病。医师的诊断、治疗能够进步到治愈人的心理问题吗?早先,人们将精神病患视为受到神明惩罚,以敬神拜神为治疗手段;或视为受到亡灵作祟,供奉三牲祭品祈求平安,这样还算处之有方。紧接著则视精神病患为恶魔附身,当时担任医师或法官者乃是侩侣或女巫,只要发现病患,伸手一指,官府犬牙立刻一涌而上,枪、刀剑、捕绳、弓矢或棍棒交错而下,砍头、剁足、分尸,然後烧毁或埋於树根下,就和对付狂犬毫无两样。这是对精神病患最早的诊断治疗方式,名符其实的疯子地狱。铿、铿、铿、铿……
    ▲啊——这就是疯子地狱的起源,来自完全无法了解精神病从何而来。於是,开始有恶徒藉此谋害他人,而且这类恶徒皆为聪明人,他们陷害自己怨恨或忌妒之人,或是政敌、商业竞争对象,贿赂女巫、僧侣或衙吏,不分青红皂白的将正常人视为疯子,重者依国法处死,轻者监禁牢狱。铿、铿、铿、铿……
    ▲啊—轻者监禁牢狱。调查世界历史可以发现许多实例,许多身分高贵、享有爵位或名誉的人、财产领地的继承者,或是偷人妻女者等等,在家族内部引起骚动或纷争时,为了除掉阻挠的对象,就会采用这种手段。那么,现在又如何?我虽然想说与昔日相同,但事实上却更为严重!铿、铿、铿、铿……

    三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啊——啊——现在是文明开化的时代,是科学知识万能的时代,但是,只有在精神病方面,仍旧如同往昔的黑暗时代,无法诊断治疗。当然,这么说或许有人会认为是狗屁,而反驳讲这话之人才是疯子也未可知。不过我喜欢这种人,因为他们随时都不忘理智、常识以及科学的知识,这种人非常值得倚恃。反而是世界各地一些抱著休闲心态的博士或学士们,他们前赴精神病院或学校、图书馆进行研究,摊开有关疯子的书籍阅读,发表各种空泛的理论,让人以为现在的精神病患也与外科或内科病患同样蒙受科学知识的光辉,能够轻而易举的彻底诊断治疗,还创出多种诊断治疗方式。但是,只有外行人才会相信!铿、铿、铿、铿……
    ▲啊——只有外行人才会相信!我不想批评这些科学研究者的研究成果,只不过,他们根本完全下懂最重要的一点,亦即,在他们头骨内的空洞蜷曲聚集的脑髓具有何等作用。若认为我说的话是谎言,只要阅读古今中外的学者调查人类脑髓所写下的书籍,应该就能够明白。那些仅是保存所见所闻的昔日知识、经验、记忆的仓库,是毫无事实根据的议论。铿、铿、铿、铿……
    ▲啊——毫无事实根据的议论。这样缺乏事实根据,真的很令人不可思议。天下虽大,但只要真正深入调查人的脑髓,很轻易就能够明了。一旦完全了解脑髓奇妙无比的作用,怎能忍受那样的胡言乱语呢!我这样说,或许各位会嘲讽「是你自己每天幻想过度,导致脑髓与众不同吧!」可是,终有一天我会在某大学发表让世界各地的博士和学者皆震惊的研究成果论文,届时你们一看就明白。世上其他所有学者完全不懂脑的研究方法,自然遭遇无数的困扰,只能进行大略的判断,当然难以解明真相。就算能说明一项道理,还是没办法解释其他事实,就像东拼西凑的屋顶,想不漏水都很难。铿、铿、铿、铿……
    ▲啊——就像东拼西凑的屋顶,想不漏水都很难。人的心灵千变万化,从早到晚不停地转变,时而如走马灯或万花筒,时而似猫的眼瞳或孔雀的花翎,它是什么形状?如何出现毛病?哪里有什么样的问题?这些完全无从了解。其证据就在眼前的精神病科书籍里,密密麻麻写满了病症,可是写作这些书籍的学者专家却一无所知,他们根本是在欺骗外行,只看病患表面,观察病患动作,就列举病症名称。动作倾向色情即称之为色情狂,如果杀人就是杀人狂,舞蹈狂就是热爱跳舞,纵火狂即为纵火者,这到底是以什么样的科学知识调查的?像这种列举病名的方法,就算不是医师也可以办得到,这与世人见到有人喝酒失态、行为不检就称之为酒鬼有何不同?凭此诊断治疗岂非可笑?铿、铿、铿、铿……
    ▲啊——凭此诊断治疗岂非可笑?面对送上门的精神病患,博士或学士之类的医师又是如何分辨出人的心理毛病?如何找到确知是否疯狂的证据?其实只有外行人才会觉得不可思议,对医师们而言,这可是生意,没什么好担心的。铿、铿、铿、铿……
    ▲啊——这可是生意,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冠上精神病患之名。大老远被带到医院门口的人,大部分都是任谁见了会认为不正常之人:就算外表和普通人一样冶静者,由於家人或家庭医师已经办妥手续,将之视为精神病患也是常有的事,下必担心什么非法监禁,因为,他们是被人自行送来,已经获得法律上的许可。医师们不需要费多大功夫,只要听家属说明,再观察病患的态度,然後翻开书籍对照症状,选定恰当的病症名称即可。如此一来,所谓的诊断即告结束,病患被送入红砖打造的囚房。其中或许也有误诊者存在,不过同样没必要担心,因为这种病与其他疾病下同,是否误诊无人可知,只要断定是「疯子」,就再也改变不了命运,陷入永远逃脱不掉的红砖地狱。愈辩称自己不是疯子,愈成为果然是「疯子」的证据,你的命运已经注定了。你被断定是纵火狂,水果行的阿七被认定为色情狂或窃盗狂,石川五右卫门入院後被确定为夸大妄想狂……医师根本不需要担心任何後果,因为,这些部是无法诊断的疾病和患者。多么轻松悠闲的精神病科医师啊!铿、铿、铿、铿……
    ▲啊——多么轻松悠闲的精神病科医师啊!那么,治疗的方法又是如何呢?会担心这种事的完全是门外汉!事实上,和诊断一样,完全是盲目的摸索。没有马上剁开脑袋,或许应该感谢社会的开放也未可知。站在病患的立场,既然医师已经列举精神症状的证据,那么置身何种场所皆无所谓了。各位请看看精神病院,铁格子打造的囚房,恰似看守所或监狱般,还有无数的道具,诸如铁链、手铐、脚缭、只开一个小窗的石箱等等,琳琅满目,是连穷凶极恶的恶徒都会吓得全身发抖的刑求道具。铿、铿、铿、铿……
    ▲啊——全身发抖的刑求道具。这样真能治愈住院病患心理的创伤吗?如果提到药物和医疗器材,几乎完全付诸阙如,失眠的病患注射麻醉剂,骚乱者注射镇静剂,不吃不喝者注射营养剂,反正不是注射就是灌肠,设备比拙劣的外科或内科医院更差,若得以治愈,表示医师医术高明,如果死了,那就是运气不好,这是何等恐怖的疯子地狱呀!铿、铿、铿、铿……
    ▲啊——这是何等恐怖的疯子地狱呀!但是,这还只是初步调查的结果而已,疯子地狱恰似奈何桥,光听闻就令人全身发毛。无间地狱只不过是想像,人间地狱才是真正存在著一切残酷虐待,针对精神病患而设置的地狱。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四

    ▲铿、铿、铿、铿……啊——所有病患都已魂飞魄散。这不只是日本一地所发生之事,不管中国或印度,举世皆同。世界各地的精神病科医师丝毫不带慈悲之心所创建外观豪华的医院地狱内,充斥如此愚蠢可悲的病患。这种地狱里的病床数量如今增加了一千倍、一万倍以上,而且出现於全世界各地,却仍赶不上精神病患增加的数量。治疗期间愈拖愈久,有些病患甚至一辈子无法离开医院,真是所谓的超级客满。医师们耀武扬威,任何问题都推到病患身上,如果延误缴费期限,立刻要求病患出院,下令许可病患居家治疗。有些病患聿运的平安出院,有些则被附上其他病症的诊断书,装入棺材内抬出来。但是,想要挤进精神病院的人仍旧络绎不绝,就好像下车的乘客蜂涌挤向剪票口似的。铿、铿、铿、铿……
    ▲啊——就好像下车的乘客蜂涌挤向剪票口似的。但,这不是很奇怪吗?这一切真是奇妙又不可思议!为什么要把钱花在那种地方?难道没有人怀疑?自己或没有亲戚朋友是精神病患之人,慢慢听我说来,因为,最令人震惊的内容现在才要开始,铿、铿……就算我不知道,木鱼一定知道。铿、铿、铿、铿……
    ▲啊——就算我不知道,木鱼一定知道。还有更惊人的事实,而且不论到哪里皆相同,只要是与精神病院有关者,即使不说出,大家也心知肚明,而且皆在极端秘密中层开。说这种话或许有点下台情理,因为带著精神病患前来医院的都是病患的父母、兄弟或妻子等,这些人面对医师多是泪流满面的请求「请您帮忙将他治愈」。问题是,即使这样的骨肉亲戚,坦白说,真心想治愈病患者,只有身为母亲之人,而且对象还必须是自己怀胎十月所生的儿子或女儿。至於其他骨肉亲人,无论是血亲的父亲或兄弟,多半非常冷淡无情,年轻的妻子就更别说了,通常只是为了避免内疚而留在病患身旁摇头叹息两、三天,一旦娘家来接人,立刻迫不及待似的答应回家。当然,这还是属於最好的一方。大多人是将病患交给医师,决定好病房之後,马上藉口说要打电话或是上洗手间,拿出夹在衣带里的镜子,仔细在鼻头敷上蜜粉之後,晃眼间不知去向,从此没再出现过。铿、铿、铿、铿……
    ▲啊——通常都是从此没再出现过。只要是确定为无法治愈的疾病,带去看医师不过是一种表面形式,真正的居心则是抛弃病患。罹患这种已无生存价值的绝症,家属们嘴里虽说「请您帮忙照顾」,事实上真正的心意却是「如果治好他反而会造成困扰,所以若发生什么麻烦,希望您杀掉他」。因此病患在精神病院里是处於生死交界之间,医师反而在此大赚其财。呀,没必要对我翻白眼,这种事太平常了,我就曾亲眼目睹,不管在中国、印度或西洋都一样,除非是没有耳朵、眼珠,也不会说话的木鱼!铿、铿、铿、铿……
    ▲啊——不会说话的木鱼!在中国或印度一带,不问男女,只要曾经发狂之人,无论外表何等冷静,经常会突如其来的做出粗暴举动,砍人、纵火、躁郁或无来由地感到悲伤,让周遭人们无法忍受。虽是人类的外表,实际上却有如动物畜生,人们不会将其视之为人,就算对其做出丢掷石块或瓦砾伤人的这类残酷行为,也不会有罪,对方更不可能记得。即使暂时痊愈,也不能令人放心,因为无人知道何时会再度复发。而,现代比往昔更为严重,世人总认为那是父母遗传或遭秽物作祟,经常指指点点的嘲笑,一旦自己的亲戚中突然出现这样的精神病患,事态就严重了。铿、铿、铿、铿……
    ▲啊——一旦自己的亲戚中突然出现这样的精神病患,事态就严重了。若是上流社会的富豪家庭,只要建造一栋牢狱般的房子将病患囚禁,事情也就解决,没必要送入不可能有治愈希望的医院。毕竟是上流社会阶层,能够以此避免困扰。但,如果是只有一点点声望的家族,一旦出现精神病患,那么一切就完了。家族的血统遭受诅咒,很快会殃及儿女,非伹别想指望可以嫁娶,甚至被邻居们讥讽为造孽所得的报应,在背後遭人指指点点。因此为了隐瞒事实,这样的人物多会想尽办法悄悄地的把病患送进精神病院,如果遇上医院客满,更得大费周章的拜托院长挪出病房。反正,这是个金钱万能的世界,更何况精神病院这种疯子地狱,就算院长面若阎罗,也立刻会变成笑容满面的地藏王菩萨,张开慈悲的双手,问题是:如此一来,其他病患就要被送入极乐世界了。亦即,如果有钱,情况就是这样!铿、铿、铿、铿……
    ▲啊——如果有钱,情况就是这样!愈有身分家世、名誉地位的精神病患,在自己家中治疗愈为困难,如果下背著人送人精神病院内囚禁,绝对无法放心。如果是中级社会阶层呢?只有固定的年薪月俸,收入仅够维持生活开销,一旦赖以维生的一家之主或家人有谁发疯,若是租赁房子,马上会被屋主赶出门,想要将病患监禁家中也下可能,加上照顾病患的支出惊人,很快就会花光积蓄。如果照顾者是丈夫,立刻没办法上班,如果是妻子,同样无法工作,孩子们上学会遭受同学的冶嘲热讽,生活陷入说不尽的苦痛中,这时候,唯一能倚靠的只有精神病院院长,问题在於,如果没有准备足够的金钱,无论到哪一家精神病院,绝对会被对方以「客满」两个字拒绝。铿、铿、铿、铿……
    ▲啊——无论到哪一家精神病院,绝对会被对方以「客满」两个字拒绝。不过,这还不算是最凄惨的,如果是那种每天所赚的钱只够生活支出,母亲在家做手工,女儿在工厂上班的家庭,其悲惨状况更不用赘述。想要匀出人手照顾?不可能!想要让病患服用药物?那么全家人只好一起上吊!若是就这样疯狂至死倒也还好,可是,精神病患本人非但不死,还猛吃猛喝,一副根本没事的模样。铿、铿、铿、铿……
    ▲啊——一副根本没事的模样。彷佛麦穗变黑、菜仔无法抽芽之类的花卉或蔬菜出现疯狂现象一样,没有原因,也找不出道理,人类世界骤然出现数也数不清的精神病患,能够免费供应这些人住院的,在广阔的世间里,也只有公立大学的附设医院,而且病床数量顶多只有数百床。重要的是,它们并非以慈善为标榜,而是抽样选取,当作学生、教授的研究材料和活生生的标本讲义,不适用者照样被摒除於门外。那么,私立大学又如何?私立大学同样是基於营利本位,成为有钱有势者的私器,挤满了超额病患。铿、铿、铿、铿……
    ▲啊——成为有钱有势者的私器,挤满了超额病患。在感到不可思议的情况下,试著调查无数残余的精神病患会送至何处、如何处理?结果,请继续听我说明,听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嘴巴也动不了的残废木鱼说明。木鱼肚子空空,公平无私,敲打出来的是阿呆陀罗经,对地狱的了解更是深入,所以,大家快靠过来……不用付钱,听了会让您大吃一惊。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五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啊——啊——如上所述,如果出现一位精神病患,与其他疾病不同,正常的家人会受到各种折磨。无法让病患留在家中,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出更好办法,手边的钱很快花尽,没办法工作,眼看全家人都要走上绝路,这是何等可悲、无奈、难堪!铿、铿、铿、铿……
    ▲啊——这是何等可悲、无奈、难堪!从老迈的父母到可爱的幼儿都得弃之下顾,只为了照顾一个没有生存价值的人?如果趁著犹未带给他人困扰之前将病患勒死,全家人一同陪葬,这样倒也是另一条路,问题是,究竟为了何种因果必须如此受苦?而病患本人却露出无辜的眼神……铿、铿、铿、铿……
    ▲啊——本人只是露出无辜的眼神!就算原有外貌仍旧保留,本来的心灵却只剩下空壳,唯残留「人」形,比猫狗更难以收拾善後,在悲叹苦闷之余,终於不得不犯下重大罪恶。铿、铿、铿、铿……
    ▲啊——不得不犯下重大罪恶。假装迁居远方,或找一间陌生地方的医院,让外人以为将病患送人医治,事实上却是弃置於再也回不来的深山荒野。不过这与弃婴下同,不会有善心人士拾回收养,反而四处遭人追打,饥饿受冻时,更只能啃食树皮、草根。只要睁亮眼睛仔细寻找,在树荫下、在草堆後,几乎随处可见这种可怜的病患。铿、铿、铿、铿……
    ▲啊——几乎随处可见这种可怜的病患。在古老的传说中,延喜年代的蝉丸和逆发下知何种因果被逐出家门,远离繁华都市,成为盲人和狂女,浪迹逢气山。虽然这不过是传说故事,但是,不分古今中西,浮华尘世的确存在著这样的风俗人情,不管是否有钱、不分身分高低、不论是非道理,对於精神病患皆是这般秘密处置。铿、铿、铿、铿……
    ▲啊——完全不论是非道理。因为这样,徘徊在深山野地的精神病患中,如果稍微保留些许正常者,通常会试著前往他乡乞食维生,只不过,就算日後恢复正常,由於深刻体会世间人情冷暖,又以自己的模样为耻,为了家人设想,也会放弃重回人世间,流著心酸的眼泪四处乞食,这就是到处能够见到乞丐的缘由。如果试著聚集野地里、寺门前、森林中、桥墩旁的茅屋内,三三两两捉著身上虱子度日的乞丐,将会发觉人数实在多的惊人。但是,国家社会对於这样的惨况、这样如同地狱的现象,却完全视若无睹,只差没有严厉要求他们乾脆死掉罢了。事实上,这些存活者只下过是那些忍受不了苛酷打击而死的人千万分之一、二而已!。铿、铿、铿、铿……
    ▲啊——忍受不了苛酷打击而死者的人千万分之一、二!各位有什么样的感想?如果这是普通的疾病,无论在医药或护士方面,病患会比有钱人受到更好的照顾,有柔软的床铺、美味的食物,更有很多人前来探望。不仅是人,有时候小鸟或金鱼也能受到细心照护。然而精神病患就不同了,只因下知道病源的来龙去脉,不是被送人精神病院,就是弃置荒山野地,饱受置身地狱般的折磨。铿、铿、铿、铿……
    ▲啊——饱受置身地狱般的折磨。不过各位仔细听著,以上我敲著木鱼所述的地狱故事,包括医院地狱与荒野地狱,只是绝对真实、精神病患一定会陷入的地狱,是非常寻常普通的疯子地狱。接下来要提及的则是更加恐怖的地狱,也不知是罪孽或报应,没有发狂的正常男女因为和某件事扯上关系,突然被剥夺了自由,无法出声地就被送进地狱之中,而且,仔细调查後发现,在中国、印度和西洋都有很多这种雄伟的地狱建筑物。铿、铿、铿、铿……
    ▲啊——非常雄伟的地狱建筑物。擦拭得金光闪闪的烫金招牌和报章杂志上刊登的大幅广告,写著某某医院治疗某某疾病,当然不会写上「地狱」两字,可是警察、报纸、侦探社完全知晓其内幕,却故作不知。只要踏入这扇挂有免罪金牌的大门,就等於宣告走到生命尽头,那是尽管号哭狂叫都再也出不来的黑暗世界。二十世纪的文明世界,科学知识万能的时代,法律道德礼仪的世界,人们耀武扬威的昂首阔步,伹却不知道有这样的地狱存在,也许到了明天,你自己就掉进这种疯子地狱的深渊也未可知。铿、铿、铿、铿……

    六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啊——应该不是日本吧!杀人工具虽然很多,包括短刀、手枪、麻药、毒药、绳索、手帕,数不胜数,但是在某个最高文明国家的首都,我见到的新式杀人手段却是堂皇使用高科技工具,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进行,更有巡佐和医师当场见证,不会留下指纹,也没有血迹。就算有检察官或侦探因怀疑而架入调查,也不可能有任何收获。只不过要多花一些钱,但是获得的利益也很大。反正,这是一个金钱万能的世间!铿、铿、铿、铿……
    ▲啊——反正,这是一个金钱万能的世间!首先是财产继承事件,不管是政治、外交、军机的秘密,若能大赚一笔,其问却有人阻挠时,一旦查明对方或经常单独前往情妇的住处,或到什么地方赌博,或前往某处秘密聚会地点,立刻找来事前约定的精神科医师和同夥,同时找上当地的警察、巡佐,托称自己的好友有些精神异常,经常不愿回家,到处乱逛,所以想带他去看医师,可是对方又坚持自己没病,狂暴挣扎下,不得已只好采取非常手段—知道他时常经过这一带,因此特别加以监视,能否请你们帮忙送他进医院。叙述谈笑之间,拿出适当的金钱给警察、巡佐,精神科医师又从旁说服,於是一切顺利进行,对方马上掉落地狱深渊,再也无法活著出来的疯子地狱。铿、铿、铿、铿……
    ▲啊——再也无法活著出来的疯子地狱。如果家族出了问题,想要除掉的对象是年轻的儿子或女儿,采取的手段更为轻松,特别是接受近代思想薰陶、反应过度敏感者,更可省掉许多麻烦。只要稍微加以讽刺,或是持反对立场,对方马上会出现神经衰弱的反应,脸色铁青,目露凶光,言行举止完全改变,这么一来,只要找一位熟识的医师诊断,一切很快就可以解决。表面上藉口让他静养,其实却是令其尚在含苞待放之时即堕入无间地狱。铿、铿、铿、铿……
    ▲啊——堕入可悲的无间地狱。专门收受这种病患而声名远播的博士,最初也只是一般医师,只因为这种病患能取得的谢仪太高,才逐渐转为专业,时至今日大发利市,在都市里拥有尽善尽美的医院建筑,院内满是代表现代文化的刑求工具,皆是能够不让病患发出丝毫声响就死亡的杀人设备,乍看是盛夏时节的医院内,其实是零下几度的冰寒地狱。相对於大门的富丽堂皇,两旁不知道停了多少辆豪华汽车,而且因为掌握了富豪名仕们的家族秘密,可以无穷无尽的勒索,如果对方不愿意,立刻公开秘密,宣布误诊而让病患出院,又可以得到病患信任。像这样尽情敲诈,直到对方破产为止。一旦发觉自己的恶行有可能曝光,只要替秘密的病患注射一针,一切事情就解决了,即使病患尸体被解剖,也可以推称病患有暴力倾向,不得不使用此种药物。反正,目前的医学水准无法揭开精神病之谜,而使之成为精神病科医师长袖善舞的工具。铿、铿、铿、铿……
    ▲啊——成为精神病科医师长袖善舞的工具。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很多,在疯子地狱里,精神病科医师不仅下会受到同行医师的批判,连政府、警察、新闻记者也置若罔闻。铿、铿、铿、铿……
    ▲啊——也置若罔闻。更不可思议的是,国家的机密费用有绝大部分也不声不响进入精神病科医师的口袋里,同时,其胸口配戴无数勋章,被拾升与文武官员同列,认同其对国家有伟大的功劳。虽然德国、法国、英国、俄国,甚至是日本,似乎还没有这样的现象,但是,以有此状况的其他国家而言,却够惊世骇俗了。铿、铿、铿、铿……

    七

    ▲铿、铿、铿、铿……啊——我知道各位一定觉得无聊,但是不可能就这样停止,因为这只是序幕。太多不可思议、无人见闻、科学文化地狱的真面目未能揭穿前,我只能继续说明,直到各位能够明白为止。这是未曾有人听闻的地狱故事,由奇妙的木鱼来叙述内容。铿、铿、铿、铿……
    ▲啊——未曾有人听闻的地狱故事,聋哑木鱼诵念的阿呆陀罗经。前述的最高文明国家,表面上是世界强国,自认世界第一,是标榜崇尚自由,以民权立国的理想之国。与日本不同,任何人皆可担任国家元首,以金钱和权势为本位,字典中没有「忠义」二字,彻彻底底的金钱万能。正义、法律皆能用金钱购买,更不用说什么良心或忠贞。亿万富翁讲的并非自由民权,纯粹倚靠豺狼本性,视国家利益为自己利益,因为,他们手中掌握政治实权。不管政权如何轮替,亿万富翁的威权依旧不变,上自部长、议员,下至警察、军队,国家权限由一人掌控。顶级的亿万富翁最赚钱,戴著法律与正义的面具,践踏弱小公正人民的自由、道德、义理人情。因此,由衷憎恨亿万富翁这种非法荣华的正义使者——学者和牧师——在言论自由的权利下,开始进行批判亿万富翁的演说,或是撰书讽刺之,当然受到人民赞颂,赢得下层社会群众的支持,於是,打倒资本家的舆论日益高涨。铿、铿、铿、铿……
    ▲啊——打倒亿万富翁的舆论日益高涨。这样一来,亿万富翁当然暴怒如狂,一手挟著雪茄,另一手把刊登这种舆论见解的报刊杂志甩在桌上,怒责政府「该如何解决」。如果亿万富翁中最有财势者这么做,政府方面当然困扰莫名,更担心激怒对方,否则下届竞选费用将就此泡汤。问题是,个人自由也是自由,完全未抵触国家法律,加上对方又是代表正义的学者和律师,一旦箝制其言论,或将学者、律师送进罕房,绝对会遭受舆论全力反弹。经过一番苦思之後,唯一可行之途就是暗中送入疯子地狱。先找出学者、牧师里的带头份子,利用刑事监控其行动,趁其单独一人时从背後下手,以对待精神病患的方式加上手铐脚链,再以沾有麻醉剂的手帕迷昏,送上暗中等待的汽车前往精神病院,接下来不必说明大家也知道结果了。铿、铿、铿、铿……
    ▲啊——接下来不必说明大家也知道结果了。知道有如此方便手段的其他文明诸国,不分国家或个人,遇到麻烦问题时,纷纷有样学样。於是,被送入精神病院的有政治家、学者、情报掮客、大发明家、富豪、世家子弟,或有名的演员明星等等,只要影响他人利益,或进行某种秘密计画,或野心过大,通常没有经过预审、公开审判、宣判,只要对方提出要求,马上沉沦地狱。铿、铿、铿、铿……
    ▲啊——真正沉沦地狱。沉沦地狱中的病患,当然也有疯子和疯癇患者,但绝大多数是英雄、豪杰、天才之类的杰出人物。疯子地狱的牛头马面只要抓到一位指定人物进入病院内,马上名利双收,精神病科医师当然更不用说了。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八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啊——各位绅士、淑女,各位在场的人们,这就是我游历诸国带回来的土产,是真正存在於这个现代文明世界的活地狱。精神病患在鸟儿婉转啼叫、花草繁盛的极乐净上徘徊,遭到家人遗弃,想哭也哭下出来,成为可怜的疯子乞丐,在这边村里、那边乡镇被日以继夜驱赶,被丢掷瓦片石砾,受到风吹日晒雨淋,摸索於冰天雪地之中。这世间有这样的地狱,老天还能别过脸假装视若无睹,表示「我不知情」吗?实在太可笑了。铿、铿、铿、铿……
    ▲啊——实在太可笑了。但是,这还算是悠闲的地狱!因为地狱中有昼夜下熄的电灯、瓦斯灯,有唯物科学的文化之光,黑暗的只是精神文化。无论是金钱或女人、权利或义务,比的是手段的选择和邪恶的智慧,是逸脱常理的生存竞争。户外有电车、汽车和飞机往来下停纵横飞驰,不管人类的命运如何。一旦被带入隐藏於黑暗中的秘密大门前,不分男女老幼、疯狂正常、愚蠢聪明,只要被踹进门内,那么,连一句抱怨都来不及,就会下声下响地坠入毫无义理人情的光辉,映照不出任何影像的黑暗世界——钢筋水泥砖瓦建造的科学知识世间的地狱,这个地狱内重叠了多层疯子地狱。上层是亲切地狱,然後是轻蔑、嘲讽地狱,接下来是虐待、暗杀地狱,底层则是一无所知的地狱。铿、铿、铿、铿……
    ▲啊——最後则是一无所知的地狱。紧接著并列之的是更加恐怖,完全明白一切的地狱。可恶,那家伙竟然把精神正常的我丢进这种地方!先是咬牙切齿、愤恨跺脚,但,亲切地狱之後是虐待地狱,然後是充满遗憾的白骨地狱,就算化为鬼也无法逃脱。铿、铿、铿、铿……
    ▲啊——就算化为鬼也无法逃脱。如果真的有这种危险的地狱之门存在,又该如何是好?各位在场的人们不必说,政府当局、天下的专家学者、知识阶级,不论是谁,只要是有血有泪的人,绝不能视若无睹。江户时期的古川柳有句俗谚「在舒适的牢房里也不能随便服药」,更何况是现代的文明,尽管科学知识飞跃进步,因为无法了解人类脑髓、人类心灵的真面目,精神病学研究者同样有如盲目之鸦,没办法分辨疯子的真假,却一味模仿其他医学,划分什么诊疗诊断,建造四面高墙围绕的医院,夸示各种仪器标本、医药书籍,足以出现了这样的地狱。为了防止这种情形扩大,当务之急是只要发现这种医院,立刻予以拆除!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九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如果要预防这样诈欺的医院出现,导致疯子地狱的形成,只有一种方法,而且是相当费事的工作。亦即,选择一处气候与风景良好、交通方便的离岛,投入一千万圆建造一栋大型精神病院,并在该处设置研究实验所,让病患免费住院进行解放治疗,让地狱无法形成。所谓的解放治疗乃是真正精神科学对疯狂病症的治疗,不用药物,也不施行手术,完全不使用铁链、石箱、铁箱、或控制行动的东衣等物,让所有精神病患置身於空旷地区内进行最自然的治疗。换句话说,就是精神病患的牧场,疯子病患的极乐世界,也是最奇妙珍贵、全世界首度出现的精神病院。当然,任何人皆能随意进入参观,同时,内部的一切设施皆是全新发明。铿、铿、铿、铿……
    ▲啊——内部的一切设施皆是全新发明。终有一天我会公开……那是全世界学者无人知道的疯狂疾病为何出现之原理,而且是非常简单易懂、轻松愉快的学理。我正在进行实际实验。一旦能针对绝不可能诊断预防、无法施药、无法动手术的疯狂病症进行诊断治疗,就可以获得极高的评价,日本人将成为世界上多数人种中最优越的人种之一,日本这个国家也成为尊重正义人道的国家,成为精神科学的先进国家。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铿、铿、铿、铿……
    ▲啊——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但是,一千万圆是笔相当大的数目,就算卖掉父母留给我的农田旱地、领出积蓄、出售证券,再拿出最後的旧内裤换钱,顶多也只能筹到一半数目,剩下的金额只好仰赖政府帮忙,同时请诸位大德发挥善心与爱心捐赠,不管是五厘、一钱都没有关系,我愿意向诸位顶礼膜拜。铿、铿、铿、铿……
    ▲啊——我愿意向诸位顶礼膜拜。但,也许会有人认为,讲出这种话的我这和尚同样是个不正常的「疯子」,眼神外貌有点奇怪,看起来与乞丐差不多,把包裹随手丢在路旁敲起木鱼说著内容超乎常理的故事,还开口闭口的说什么一千万圆,甚至夸称正在进行能治疗人类心灵的独步古今之研究。似此,若被视为企图诈欺也理所当然。我衷心向各位道歉!铿、铿、铿、铿……
    ▲啊——我衷心向各位道歉!坦白说,为什么我这个和尚要这样敲著木鱼,不顾羞耻的顶著炎天烈日,向大家恳托呢?事情的起源在疯子地狱,在文明社会背後无尽扩大的野蛮粗暴的无底地狱,因为那种残酷、无奈、悲哀、痛苦非笔墨、言语、木鱼所能形容,再加上我的脑筋有点不对劲,可能是因果关系,我无法就这样弃之不顾。所以,绞尽脑汁思索的结果,发现要帮助精神病患,首先就是建造最大型的医院,免费收容病患,而要建造这样的医院,当然必须借助各位及舆论的力量。各位所捐赠的钱绝对下会白费!因为打扮成这副乞丐模样让大家觉得碍眼,我将自己印刷的疯子地狱之歌赠送给在场诸位,以表达歉意。各位不需花半毛钱,希望大家带回去阅读,让想要捐款者能了解事实真相。
    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心愿!请各位详细调查拯救疯子的计画内容。另外,我所谓漫游世界的上产之疯子故事、家业作祟及血统孽缘、生灵与死灵的怨恨等魅惑人心的故事,各位听了或许会当作趣谈也未可知,不过若是有心人,可以在夹於册内的名信片上写上自己的姓名和住址,连同捐款投进邮筒,寄至印在最末页的地址,并希望能向左邻右舍传达这些事实,如此一来,前面我所述及的疯子地狱、人类文化背面的秘密,就能在世间广泛传开,在舆论推波助澜下,一举摧毁邪恶的疯子地狱精神病院。铿、铿、铿、铿……
    ▲如此一来,政府也无法再保持沉默、视若罔闻,会把这件事列为当务之急。我也愿意投入自己全部财产,以五百多万圆为基金,免费照顾精神病患,协助政府建造国立精神病院,让四处可见的精神病患数量开始趋於缓和。铿、铿、铿、铿……
    ▲结束被人类遗忘、被世界遗忘而疯狂挣扎的生命,帮助可怜的精神病患。铿、铿、铿、铿……
    ▲不仅是这样,更要将在国立精神病院研究出的治疗精神疾病的方法,广泛流传世间,让世界各地的疯子地狱完全被摧毁殆尽,阻止所有的精神病患下再被残忍杀害。这才是我真正的心愿!铿、铿、铿、铿……
    ▲啊——这才是我真正的心愿!到了那时,各位将会了解我的工作是何等伟大与艰难,从而跟随我全心全力打垮疯子地狱。铿、铿、铿、铿……届时我也下知道自己会是如何的欣喜若狂。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啊——很抱歉,打扰各位忙碌处理急事或散步的宝贵时间,留在这里看我这个怪人,听我讲一些怪异的话语。但是,请大家仔细想一想,一个人如果处於这个大干世界流动的时间,几万、几亿、几兆年的无垠无涯时间,就算能活到五十岁、七十岁、一百岁,也只不过如同眨眼一瞬,很多人都在莫名之中见面、分手、生离、死别。今天能在这条路上与大家相见,总算也是一种缘份,所以还请各位原谅,当成分手後的留念。铿、铿、铿、铿……如果今後从世间的传闻或杂志、报纸、小说里得知有关疯子的事迹,或在路上遇见真正的精神病患,请大家回想起我所说的这番话。阳光、月华、星辉转眼即逝,摩登文化的炫眼、博爱仁慈的光亮、正义伦理的探照灯,终究无法照亮整个世界,而且很快就会无声无息消失在比地狱更恐怖的疯子地狱里。可是,精神病患却如同漂浮於无穷无尽、黑暗深处血海里的鬼火之焰,不分罪孽福报的默默死亡,听到他们无数的怨恨之声,各位能无动於衷吗?我只能大声念著阿呆陀罗经,搭配单调的木鱼声,祈求各位垂怜。铿、铿、铿、铿……铿、铿、铿、铿……疯子地狱!
                     ——献给无聊的各位——

◆各信片请寄至下述的地址:

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
      精神病学教授   斋藤寿八研究室

面黑楼万儿  收

地球表面乃是疯子最大的解放治疗场

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教室  正木敬之的谈话

    自去年三月初以来,「疯子解放治疗场」工程与在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总馆後面新建的附设医院工程同时进行,过程保持极端秘密,但後来已知该工程乃是该科新任教授正木博士私费投资兴建,於是记者拜访正木博士,与他在教授研究室对谈。以下是对谈内容。
    社会似乎为了我在九州大学开始施行「解放治疗」而骚乱不已,有人说那是我独创,有人认为是崭新奇特的尝试,但坦白说,那绝非我独创,也不是崭新奇特的的治疗法。亦即,这个地球表面上,从还没有留下历史或传说的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最大的疯子解放治疗场,太阳是院长,空气是护士,土壤则是内部工作人员。
    我这么说并非故作惊人之语,而是有相当理由断定这项事实,所以我的「精神病学研究一的第一步,可说是立足於这个「地球表面乃是疯子最大的解放治疗场」之事实。
    若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原本生长在大地的人类,不分身分高低、不问男女老幼,一旦发现无论是只有一根手指头有毛病、或身体哪里有缺陷、或畸形之人,立刻挂上「残废」名义,予以轻视、同情的特殊待遇。同样地,见到脑筋功能出问题,或者脑筋有某种缺陷者,也会马上给予精神病患,也就是疯子的烙印,加以差别待遇,认为他们比禽兽、蛇虫更低级,可以随便轻蔑、虐待。但是,嘲讽、侮蔑这种精神病患的正常人,他们的精神状态真的毫无任何缺憾吗?他们的脑髓真的完全依本人的意志命令、自由自在的行动吗?
    我敢说,如果基於公平严正的学问眼光来看,绝对很难这么认为。虽不像手脚扭曲、眼鼻有缺陷之类能用肉眼从外表看出来,可是说句老实话,我可以断言,生存在这个地球表面上的人类,全都是在精神方面的残废者,不是个性扭曲、膨胀,就是智慧或情欲过多、不足。
    简单地说,俗谚不是常谓人有七种癖好或四十八种特殊习惯吗?丑陋、低级的习惯虽然经常遭人耻笑,但还是无法戒除,有时甚至会影响升迁或带给别人困扰。然而,就算不定决心、或向神佛祈愿、甚至在报章杂志上刊登发誓广告,仍没有办法戒掉坏习惯,这岂非足以证明自己的脑筋不能依自己自由控制?自己的错误无法凭自己的意志改正的精神病发作之强烈表象?另外,即使不想哭,泪水还是情不自禁落下:虽然不生气,还是忍不住怒火上升,岂非也暴露了自己头脑有弱点,无法改正精神上的暂时偏激?
     除此之外,迷恋、厌恶、怠惰、奸逸恶劳、神经质、变态心理等等,路上遇见的人,不管认识与否,几乎多少皆带有疯狂的倾向,头脑作用不健全的倾向,亦即,与精神病只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的差别。
    证据是,指出这些人的这种弱点,亦即,有头脑作用下健全的倾向时,每个人不是脸红耳赤,就是额冒青筋的辩驳、或挥拳相向。这与疯子坚称自己并非疯子的道理相同,虽是愚蠢至极,却也是人情之常。一旦将这种人情之常视为正常,这类精神病的倾向就会变成理所当然,何况若是给予当世流行的绅士待遇,更会助长其势,终至再也无法控制,化为家庭悲剧或是犯罪事件暴露於社会,轻者接受社会制裁,重者受到法律制裁。若是这样也无法反省,好像煞屯失灵的汽车一样,就会被冠上某某狂之名,送进精神病院。
    请别误会,我不是说那样不好,也并非侮辱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可是那样与生俱来或是被养成习惯的绅士淑女们,却在见到脑筋与自己只有五十步之差的精神病患时,予以轻蔑、或感到恐惧,自以为只有自己丝毫没有精神病倾向,是个完整无缺的人,我当然忍下住想讽剠一番,希望能够替受到那种绅士淑女一切残酷差别待遇,伹其实本身无罪的精神病患辩护。
    也就是说,如果按照这样的方式观察,无法区别正常人和疯于就如同无法区别监狱内外的人们一样吧!说得更刻薄一点,将街未到达精神病患程度的人与疯子混为一谈者,就是那些自认为正常者……不,应该就是所谓的绅士淑女!
     当然,这是种不负责任的言论,实在非常失礼冒犯,我自己也觉得遗憾万千,可是事实毕竞就是事实,这是无可置否的。若不足站在这样的观察点,将无法遂行有关精神病的真正科学研究,就像若下立足於人类只不过是一种动物的观察点,便无法遂行一切医学研究般地无奈。万一真有人白信「唯有我不是疯子,绝对是拥有完全无缺陷的精神主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谙来找我,我会让此人当作本大学的研究病患,免费住院,因为,对学生授课时正缺少这样的病患……
    对於出生在地面上的这种无限大群精神病患者,太阳永远持续默默进行治疗,这当中属於比禽兽、虫蚁还更低级的半疯狂人类,在长久岁月里,很自然的开始自觉到白已是一大群疯子的集合,开始制作出宗教、道德、法律、社会主义或民主主义之类的东西,设法让「彼此不要有暴力行为」,所以我也试著创造出—个小模型,取代太阳进行「不施用药物的解放治疗」,基於「人类全部是疯子」的观点,尝试真正科学化的精神病研究治疗。
    ……什么,解放治疗场内收容几种精神病患者?目前还不知道。只不过,总有一天我的学说……将会选择收容能成为新精神科学学理的实验材料之病患……
    该学说是什么样的学说?你指的是我所揭橥的精神科学之内容吧!这可是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实非一朝一夕所能解释清楚。不过,扼要说来,可以肯定它是彻底推翻沿袭至今为止的精神病研究方法。首先,从人类的脑髓作用重新研究,推翻以往认为「脑髓是用来思考事物的地方」之迷信学说,揭明反映新「脑髓作用」的精神遗传作用,根据由此衍生的精神解剖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观察诊断,搜集最容易了解也最有趣的精神病患的标本,试著应用我独特的精神暗示与刺激的治疗方法。
    搜集些什么样的标本吗?事实上,会出现什么样的骚乱状况,我自己也没办法预测。哈、哈、哈……
    但为求慎重起见,我必须事先说明,如果负责进行这种实验的我被误诊为精神毫无异常,反而会造成困扰!
    太阳一旦发光,开始全面烘烤被命名为地狱的精神病患的最大解放治疗场,就很难予以终止,连想要途中加入酱油之类调味料的余裕都没有……同样的,我一旦开始进行疯子的研究,也无法再考虑其他事情,就算是在马路上小便,不管是高官显要经过,或是警察来到身边,早已抱著被处罚的觉悟,同样会持续不停。
    所以,即使大地上其他的疯子皆已痊愈,我的精神异常也永远无法痊愈,我能够保证的只有这件事!

绝对侦探小说

脑髓并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
——正木博士的学位论文内容

    某记者

    什么,我的学位论文「脑髓论」为何没有在精神医学界发表?啊,哈、哈、哈,别傻了,我并非因为害怕引起议论而不发表,只是还希望添加一些内容,才暂时没有公开。
    要我叙述内容?嗯,也未尝不可。但我说出之後,报纸上一定会刊登,对吧!坦白说,上次我谈到的「地球表面乃是疯子最大的解放治疗场」一文,在你们的报纸报导之後,多少带给我些许困扰呢!因为很多人认为那是我自己刊登的宣传报导。
    什么?我根本不在乎,谁说什么我都不予理会。如果说我有所顾虑,那就是不想让一向抱持息事宁人主义的校长和懦弱的医学院长担心。自从鹤川发表「万物还原为黄金」的研究,赤井公开「返老还童手术」以来,九州大学就被误解为全部是魔术师在执教鞭,更何况若再听到我「脑髓论」的内容,绝对会比上次的解放治疗话题增加不知多少倍的骚乱……
    哼,你不会报导出来,请我说明吗?新闻记者嘴里说的不报导之语能相信吗?嗯,还是相信你吧?不过……怎么样,抽根雪茄吧!这可是上等的哈瓦那雪茄,一方面是慰劳你听我气焰嚣张的谈话内容,另一方面则是请你不要报导的遮口费。虽然价钱便宜了些,哈、哈、哈……正好我今天蛮有空的,说不定会多讲一点呢!
    对了,你读不读侦探小说?什么,不读?不读不行的!不阅读可称之为近代文学神经中枢的侦探小说的家伙,等於赶不上时代潮流。什么,读腻了?哈、哈、哈,那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也难怪,到底你是靠这个吃饭的新闻记者,哈、哈、哈,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那么我就告诉你一个自己珍藏、最崭新奇特的侦探故事吧!坦白说,我构思这个故事本来是想投稿给某家科学杂志,不过先讲给你听,听听你的评语也好。我认为情节的复杂微妙、最後解决的痛快讽刺应是前所末闻,当然,如果有其他相似之例存在,我就不会公开发表了……
    什么,我故意拖延时间?开玩笑!这故事与我要说的「脑髓论」可是有重大关连。因为所谓的侦探小说最主要就是脑髓的运动,凶手的脑髓和侦探的脑髓创造诡计,进行捉迷藏游戏,藉著其中产生的错觉、幻觉与倒错观念的魅力,牵引读者的脑筋。你说对不?
    但是我所谓的侦探小说却与这种寻常情节的类型有极大的差异,也就是说,那是「脑髓本身」追查「脑髓本身」的……宇宙间最高明、绝对的科学侦探小说,而且该绝对科学侦探小说的解谜对象是会让二十亿人类的脑髓细胞愕然失色的诡计,其诡计又是我「脑髓论」的主题。
    你不明白?哈、哈、哈,本来就应该不明白才对呀,因为,我什么话都还没有说呀!哈、哈、哈。
    啊,没关系、没关系,你可以速记,只要等我的「脑髓论」正式发表为学位论文之後再报导就行了。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甚至可以帮忙润稿,就算以我创作的名义发表也无所谓……
    当然,我要事先声明,就算你听了这个侦探故事,也无法保证是否能够了解,毕竟它是脑髓追查脑髓的绝对最高明的侦探小说。解谜关键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不过读者绝对不知道,只会感觉被卷入黑暗、怪奇、幻觉、错觉、倒错观念的漩涡里,因为那是最顶尖的脑髓小说的谜团。哈、哈、哈、哈、哈!
    对了,一开始就劈头提出一项极端难解的谜团重击读者的脑筋。应该是侦探小说的典型模式吧!而所谓重击「人类脑髓」的谜团,又必须是与脑髓本身有关连,对不?
    既然如此,我也……来个下马威吧!哈、哈、哈。
    事实上,「脑髓」本身就是现代科学界最凶狠、最蛮横残酷的「谜团」。即使在人体器官中,它也是唯一一种无法了解其真面目的巨大蛋白质所制成的不死鸟,让地球上二十亿人类头盖骨疼痛作响的怪物。
     被称为人类脑髓的怪物盘据在身体的最高处,将人类的所有器官当成奴隶使用,充分榨取最上等的血液和最高等的养份,脑髓的命令一定被遂行,脑髓的欲望绝对能获得。没有人能确定,人类是为了脑髓而存在?或者脑髓是为了人类而设计?能够如此彻底发挥专制独裁、完全控制人体所有器官的人类文化之君王,唯有脑髓。
    不过话虽如此,这里还存在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是别的,亦即,自称是脑髓的蛋白质固体物质,古往今来在人体内负责什么样的功能?发挥什么作用?经过严密的科学研究结果,终究还是「一无所知」。换句话说,这种名为脑髓的怪物,完全不让古今中外的学者专家们的脑髓了解它自身的真正功能。不仅如此,脑髓本身虽是只有一公斤或两公斤的物块,却向四面八方放射出超科学的怪异能力、神秘能力和魔力,完全粉碎了科学家们的脑髓科学方式推理研究。更简单地说,应该形容为「脑髓本身努力的设法不让脑髓了解其自身的功能」!因此,脑髓逐渐将依脑髓本身创造出的现代人类文化的中心予以无知化,甚至全面末楷神经化,一面使之颓废、堕落、迷乱、苦闷,一面装做若无其事的栖息於头盖骨的空洞之中,化身为恶魔中的恶魔。
    当然,这不是我刻意夸大其词,而是赌上自己专家学者的名誉如此肯定……
    什么,你说脑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
    没错,大家都是如此认为。不管是现代一流的科学家,或是举世所有各种阶级的人类,无论是职业或是业余,大家全认定自己以脑髓思考事物而生存,也确信收音机、飞机、相对论、爵士乐、安全剃刀、共产主义、毒气等所有一切,皆是产生於这团重量在一千两百公克以上、一千九百公克以下的蛋白质。
    不错,解刦人类的尸体观察脑髓时,应该是会产生这样的观点。大脑、小脑、延脑、松果腺等无边无量的重叠结合,奇妙形状的细胞,亦即以异想天开方式而变形的神经细胞,从全身三十兆细胞的各处角落相互连结。研究其连络系统的结果,会发现人体各部的细胞全体集合起来,周详、致密且整然有序的以脑髓为中心,互相结合成一系统,因此才会认为支配人类一切行动的精神或生命意识存在脑髓之中,至少认为「脑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应该不会有错。
    这种观念已成为全体人类不可撼摇的共同信念,甚至是常识。关於这种「脑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的事实,再也没有任何人会产生怀疑,如果发表演说,现代璀璨的文化文物,不管是一根针、一张纸都是靠著这种「思考事物的脑髓」想出来的,几乎没有人会高喊「不、不」  ,也就是说,目前已经成为脑筋万能主义的世界。
    因此……在我的脑髓侦探小说中,出现一位排斥此种世界性趋势的青年名侦探兼古今未曾有的超级脑髓学大博士,一举彻底颠覆有关脑髓的所有泛世界性之迷信,让这个「脑髓」大恶魔的怪作用——应该可以形容为如同白痴般简单易明了的错觉作用——之真相,暴露於堂皇科学的光明下,在读者们头顶给予重重一击……形同全垒打的一击。你认为如何?读者们能够接受吗?
    什么?还是不明白?看样子需要多加说明了……
    你说什么?这是幻想小说?别开玩笑了!我最初不是告诉过你是「科学侦探小说」吗?如果只是幻想,全篇的趣味就完全不见了。当然是这样……从一开始就非常缜密,你放心听我说明,慢慢就会明白。了解吗?
    这位青年名侦探兼脑髓学大博士,我暂时称他是阿呆发楞,是刚满二十岁的美男子。当然是实际存在的人物,而且虽然拥有古今无双的优越头脑,却因为与生俱有的极端危险之遗传精神病发作,进入本大学後不久,就被收容於本精神病科教室的附设医院。
    笑话,我不是瞎掰!你实在是个很可怕、疑心病又重的读者……如果你认为我说谎,我随时可以把他本人介绍给你,他就住在这对面的七号房里,我只要叫一声「喂,阿呆」,他就会很惊讶的回头,那种模样非常可爱。
    对了,这位病弱青年——阿呆发楞——因为遗传性精神病发作陷入不省人事,等到清醒过来之後,发现不但不记得自己的出生故乡或双亲姓名,连自己姓啥名谁也忘得乾乾净净,所以我才帮他取了一个阿呆发楞博士的荣誉称呼。阿呆发楞博士因为头脑聪明,对於忘记一切的这件事似乎非常在意,每天不分昼夜的在病房内的人造石地板踱著方步,思索自己脑髓的问题,经常一面嘴里念著「搞不懂、真搞不懂,我的脑髓到底曾经做过什么事?想过什么事?」,或是「是我的脑髓支配全身?还是我的全身支配脑髓?不懂、完全不懂」,一面拉扯自己蓬乱的头发,或用拳头敲打自己的後脑,分秒下停的在房间内踱步。
    不久以後,当那种发作开始呈现高潮时,阿呆博士会站立在房间正中央的人造石地板上,很不可思议似的圆睁双眼环视四周,做出从自己毛躁蓬发中抓出某种眼睛见不到的东西用力甩在地板上的动作,然後指著该地板上之物,开始滔滔不绝的发表与脑髓有关的演讲。没多久,仿佛对於自己的演讲感到非常兴奋,一脚踹起方才自己用力甩在地板上的东西,摆出将其踩烂的动作,同时晕眩倒於地板上。约莫持续昏睡三、四十分钟,陷入不醒人事的状态,然後又像发楞般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再度如前述,边反覆念著「不懂、完全不懂」  ,边在房间内踱步;紧接著又从自己毛躁蓬发中抓出眼睛见下到的的东西,用力甩在地板上,环视四周,一面挥拳一面开始脑髓的演讲,之後把甩在地板上的东西踩烂,昏倒在地……这就是此位青年名侦探每天必做的功课。
    *    *    *
    有趣的是这位阿呆发楞博士的演讲!
    阿呆博士演讲时好像是站在某处人潮汹涌的电车线交叉路口,像交通警察般伸开双手,瞪睨著前後左右的群众,拳头突然在空中挥动,使尽全身力气似的开始大叫:
    停下来!停下来!
    电车、汽车、自行车、摩托车、巴亡、货车、人力车全都给我停下来!还有绅士、淑女、老幼妇孺、上班族和职业妇女、扒手、警察全部不能动。
    各位现在面对著非常危险的事态。各位现在走在马路上,可能认为自己是边以脑髓思考事物边前进吧!也认为自己是藉著脑髓的判断力,分辨交通警察的停止、前进指示,辨别旗号的红绿,批判橱窗内的最新流行,从海报得知新人的出现,由晚报报导找出话题,警戒扒手,躲避债权人,追踪女人散发出的体香……等等,让脑髓的感触达到高潮,表现文化人的傲慢。但是,这样非常危险,而且是紧急警告,脑髓的危险紧急警告!
    请看、请听、请惊讶、请厌烦!
    现代二十亿的所有人类和各位一样都是阿呆,都是向邮局询问自己搬家住址的白痴,都是对著电话筒向自己家的电话咆哮的白目家伙,也都是错觉「脑髓」为「思考事物的地方」之低能儿童。
    各位自己的脑髓把这样的紊乱错觉、幻觉得意洋洋的扛在肩上,视之为独一无二的倚靠,在「脑筋是最佳也是最後的资本」、「现代是脑筋的竞速时代」的倒错观念竞争情形下,让如此众多的电车、汽车、摩托车飞驰,夜以继日的将人类文化追赶至窘境。
    正常人能够坐视不管吗?
    请看、请听、请惊讶、请厌烦!
    以下是我阿呆发楞的口号:
    痛斥人类文化!
    颠覆脑髓文明!
    重建唯物科学思想的观点。
    阿呆宣称:
    「思考事物的脑髓」是人类最大的敌人,是宇宙间最高级、一流恶魔中的恶魔。天地初开辟时,让夏娃偷食智慧果实的撒旦之蛇,後来持续诅咒亚当和夏娃的子孙,潜入人类头盖骨的空洞里盘据,那就是「思考事物的脑髓」的前身!
    睁亮眼睛!
    正视这个令人战栗的脑髓恶魔!
    同时扫除一切与脑髓有关的迷信、妄信。
    人类的脑髓自夸说:
    「脑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
    「脑髓是科学文明的造物主。」
    「脑髓是现实世界的全知全能之神。」
    脑髓就这样僭称而拥有宇宙间最大、最顶级的权威,镇坐人体最高处,驱使全身各种器官为仆役,从全身榨取最上等的血液和最好的养份,享受王者的骄傲。当这种脑髓自身的权威一天天达到顶峰时,也将使迷信脑髓权威的人类一步步沉沦至堕落深渊。
    请看「脑髓罪恶史」的可怕!
    我……阿呆发楞从各方面研究世界历史的结果,终於能做出以下的断定,亦即,脑髓的罪恶史有五项:
    「让人类自以为超越神。」
    这是脑髓罪恶史的第一页。
    「让人类反抗大自然。」
    这是第二页。
    「将人类逐回禽兽世界。」
    这是第三页。
    「使人类疯狂追逐於物质与本能的虚无世界。」
    这是第四页。
    「驱赶人类走下自我毁灭的斜坡。」
    这是最後一页。
    事实是最好的雄辩!
    只要翻开医学的历史就可以明白……
    首度在人类尸体中发现脑髓的人,是被称为西洋医学中兴之祖的大科学家海波梅尼亚斯。但是,这位近代科学泰斗海波梅尼亚斯的伟大脑髓却使用极端大胆巧妙的诡计,将自己发现的死人脑髓之功能,封藏在绝对的秘密里。
    也就是说,海波梅尼亚斯的脑髓认为「我的真面目怎能被了解」,於是让呈现灰白色漩涡的「死人脑髓」与海波梅尼亚斯本身乱蓬蓬发下头盖骨内的「活生生脑髓」相互瞪眼,开始进行所有推理的决战。
    ……这东西到底有何作用?造化之神为什么要把这种像灰白色的蛇盘蜷成一团的东西收藏在头盖骨内?
    面对这些难以解决的问题,海波梅尼亚斯的头脑日夜不停地苦恼不已。
    这么一团蛋白质,看起来像制造眼泪和鼻涕的地方,感觉上也类似章鱼的粪便,看它位居人类这种建筑物的阁楼里,又能视为宝贵养份的储藏库,而从其与小肠相同的蠕动曲线想像,也可认为是某种消化器官。但是,到底是什么呢?不懂、搞不懂!
    像这样,海波梅尼亚斯摇头叹息、苦心思索、甚至昏迷疲劳,最後还是一无所知,只是徒然让他的头盖骨内频频抽痛不已。
    伟大的天才科学家海波梅尼亚斯此时终於掉进自己脑髓的诡计陷阱。他用力拍桌子,跳起来大叫:「我明白啦!脑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我就是因为使用脑髓过度,才会这样头痛。」
    因此,这位科学家马上拿起手术刀,把已经拿出脑髓的尸体全部切割成十万分之一厘米的厚度,同时确定形成人体各器官的三十兆细胞群完全与以脑髓为中心的神经细胞纤维结合後,立刻捧起死人脑髓冲向街上。
    「我明白啦!我明白啦!一切都明白了。神掌控生命的本源根本就是谎言,神只不过是人类的脑髓思考出来的东西。你们看看这个脑髓!生命的本源存在於这个大小在一千两百公克至一千九百公克的蛋白质块。我们所谓的精神意识,只下过是靠著这块蛋白质的分解作用所产生的一种化学能量的刺激。
    一切都是脑髓想出来的!唯有发现科学的脑髓才是现实世界全知全能的神。」
    当时非常厌腻基督教的迷信与僧侣的堕落腐败之尖端人种,听到这些话後立即予以喝采,并产生共鸣,完全认同海波梅尼亚斯的迷惘论点,确信「脑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之错觉。
    「没错、没错,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神明的存在,一切只不过是物质的作用。我们将以我们头盖骨中的蛋白质的化学作用,创造新的唯物文化。」
    像这样,巧妙地将神从人类世界抹煞的「思考事物的脑髓」,持续引导人类向大自然界反扑,开始创造出为人类而存在的唯物文化。
    脑髓很轻易地替人类设计出一切武器来互相杀戮!
    开发出各种医术,违背自然的健康法则,让病人增加,毫无顾忌的限制生儿育女。
    利用各种机器代步,使世界更加狭窄。
    研究出各种亮光,驱逐太阳、月亮和星星。
    将在大自然出生的人类完全送进以铁和石块建造的住家,使之在瓦斯和电力中呼吸,让动脉硬化:以铅和土化粧;与机器人玩游戏。
    教会人类有关酒精、尼古丁、鸦片、消化剂、强心剂、安眠药、春药、解毒剂、毒药的使用法,视这类东西所衍生的非自然之倒错美为真正的人类文化,使人类习惯於没有不自然就一日不能生存。
    不仅如此……
    从人类世界将「神」扫地出门,接著又驱逐「大自然」的「思考事物的脑髓」,同时又自人类世界中夺走约束人类繁殖、提升进化、安慰串福的一切自然的心理表现。亦即,认为父母之爱、同胞之爱、恋爱、贞操、信义、羞耻、义理、人情、诚意、良心等,在「从唯物科学的观点来看并不合理,所以是不自然」的错觉不予以否定,呈现出只有物质和野兽本能存在的个人主义世界。而且让人类文化与日益深地无重心化、自渎化、神经衰弱化、精神异常化,终至使全人类在精神上宛如徘徊於自毁、自杀化的虚无世界十字街头,成为徒然恋慕红绿灯的无知幽灵。
    「思考事物的脑髓」就像这样,企图在下知下觉之间让人类灭亡!
    请看脑髓文化的冶血、残酷模样!
    这种情形可以放任不顾吗?
    不只是这样而已……
    「思考事物的脑髓」  一方面把每个人像这样埋葬在错觉的虚无世界里,另一方面又藉著特别加工的魔术,玩弄全体人类的头脑。同时,尝试彻底混淆我——阿呆发楞——的侦探之眼。
    请看……
    受到「脑髓之诡计」所玩弄的「脑髓之悲喜剧」如何大量的呈现在各位眼前!「脑髓之闹剧」何等严肃的以全世界为舞台,正在持续展开!
    请看……
    「思考事物的脑髓」就这样君临人类世界的文化,自称掌握宇宙万物的奥秘,支配、指导深层的科学文化。
    但是……
    为何这种「能够思考所有事物的脑髓」将自己思考出来的学理学说,以及因其学理学说而产生的唯物文化产物,无远弗界的大量堆积於地球表面,却让正中央唯一有关最重要关键的「脑髓自身」之科学研究藏身於疑问的黑暗深处?为何思考过宇宙万物之神秘的脑髓,却留下唯一的脑髓自身没有思考?截至今天为止,科学家们的学说、论文之中,完全没有一篇能够确切说明脑髓作用之文献存在,这岂非极端不可思议?
    不是只有这样。各位……如果代表各位脑髓的全世界科学家们的脑髓,直到今天为止皆未注意到这项矛盾,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请看……人类的脑髓对於有关人类肉体的研究,已经进展到完全透彻的程度,细微精辟到解剖、生理、病理、遗传等各方面:对於疾病的治疗也区分为内科、外科、眼科、耳鼻喉科、皮肤科、牙科等等类别,竞相发展。然而,独独对於思考、研究这些的脑髓,以及有关脑髓的研究,却与远古以前,同样属於付之阙如的「盲目摸索状态」,这是何等愚昧?为了精神病研究而绝对必需的精神解剖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精神遗传学等研究科目,全世界的任何大学都没有予以分科,让所有医师对於脑病或精神病的治疗几近放弃,脑髓又是何等失职?
    「人类的生命或生命意识存在什么地方」、「为何会发生幻觉」、「所谓的早发性痴呆症是哪里出了什么毛病」等等,以及任何人都会感到下可思议、与「脑髓」相关之重要问题,这样聪明的人类脑髓居然会仅仅打个大呵欠而不予理会,未免太缺乏道理。
    如同占卜者无法占卜自己的命运一样,脑髓也不能思考脑髓,任何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这种情形如果下是脑髓的悲喜剧,又是什么?
    如果不是脑髓们被脑髓玩弄的大闹剧,又算是什么?
    和我们最有切身之痛的是所谓的「哭泣中风」或「笑中风」  。这是不管产生愤怒或震惊之类的情绪时,仅能表现出哭或笑的其中一种感情的病症。对於这种病症的说明,脑髓还是严格命令举世科学家们以「脑髓思考事物」之模式进行。所以奉行此项命令的举世科学家们只能将此种中风症状说明为:三这是因为脑髓全体出血而麻痹,其中只剩驱动『哭』或『笑』的唯一部分还能活动,所以该人身上产生的一切情绪,只能藉著『哭』或『笑』的一处神经细胞的活动来表现。除了基於这样的前提,无法再作其他说明。」
    但是,很遗憾,将这类中风病患的脑髓进行病理解剖的结果,却与上述说明完全相反。通常因脑出血而受伤的并非脑髓全体,大多只限於脑髓中某一极小、极狭窄的部分,这岂不是很讽刺?不能哭或笑的脑髓竟然会有这样的恶作剧,不是很悲惨吗?
    更讽刺、奇特的实例乃是梦游。对於这种病症,认为头脑万能的科学家们当然视之为无法理解的病症而敬远之,可是,那些梦游症患者却似在嘲讽这类科学家般,屡屡展露各种各样的奇迹……譬如,这种病患只在梦游症发作期间,展现出实在无法认为是此人头脑会有的高超智慧与技巧,完成某些人认为人类无法完成的伟大工作。不仅如此,这个人在翌晨醒来後,又会恢复原来的痴呆模样,而且脑髓中不留下任何有关其完成伟大工作的记忆,甚至完全没留下迷信「脑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脑髓是用来感受的地方」、「脑髓是用来记忆的地方」的专家学者们所深信的脑髓之判断力的丝毫痕迹,让所谓的学者专家们发出惨呼:「这根本不是人类脑髓能够想得出来!」
    这应该是脑髓做不到的恐怖剧吧!
    然而,以唯物派的牧师、科学万能派的传教亡自许的所有科学家们仍未引以为戒,持续绝对礼赞脑髓。将「脑髓的大小表现其拥有者的进化程度,涡纹的多寡显示其文化程度。亦即,人类是为其大而发达的脑髓存在,其脑髓又是为思考事物而存在,所以脑髓是文化之神、科学世界的造物主、唯物派的守护本尊」之类的迷信说辞视为比圣经更可贵,拚命拥护自己脑髓的权威。
    问题是,在这类科学家们的显微镜底下,一些没头也没尾的低等动物下但能够正确判断寒暑,选择自己喜欢的食物,还能展现比人类脑髓更敏锐的气象预报,这岂非大快人心?
    这些低等动物虽然不会说话,却能够以肢体动作嘲笑:
    「没有脑髓也可以思考事物哩!」
    「我们的全身都是脑髓。」
    「我们可以把脑髓完全变形,当作手脚、身体、耳朵、眼睛、鼻子、嘴巴、消化、排泄、生殖等各种器官使用。」
    「你们只能由各种不同的器官分别负责这些功能。」
    「我们的手脚也会思考事物!」
    「也可以用屁股看或听哩!」
    「抓屁股时只有屁股会痛的。」
    「被跳蚤咬了,只有被咬的部位会痒!」
    「脑髓不会痛也不会痒的。」
    「还不明白吗?」
    「啊,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
    「嘻、嘻、嘻、嘻、嘻。」
    大家听了不会觉得生气吗?
    如果这不算是脑髓的讽刺剧,又算什么?
    如果这一切不是脑髓的诡计,又是什么?
    在这种唯物文化当中,与精神和灵魂有关连的怪奇剧和神秘剧从古老时代就已出现,而且有如浪潮般不断涌现,嘲笑著人类的头脑,各位不觉得愉快吗?
    在唯物资本主义的时代,藉著科学文化而巩固的大都市中,已死的人打电话,陌生人出现在照片里,珠宝吸减了美女的寿命,恶魔平交道威胁火车行驶等等事实随处可见。这还下算什么,可怕的是巨大幽灵抚摸阿美隆杰城城墙,有人听到老凯萨的叹息声,图坦卡门王的木乃伊祟弄埃及探险家……即使是科学推理的天才,以指纹、脚印、烟灰等唯物方式探索侦察的创始者夏洛克·福尔摩斯,到了晚年也受到这类怪奇现象吸引,在热衷於心灵学的研究中结束他的一生……另外,死者能藉著没有利用伊塔波动的音波,与活在人世的妻子交谈……
    这些都称之为不可思议,但是却无人能断言这样的事实是否存在。就算能,最终也会遭人推翻,结果互相怪罪对方的脑髓有问题。在穷尽一切推理与想像之後,发觉这样也不对,那样更不是时,终於哀嚎出声「脑髓如何能够思考脑髓」所有的问题再度回到原点。
    怎么样?大体上的情形就是如此。
    「人类的脑髓」首先必须遂行研究的是「人类脑髓的病理」。构成精神病科学基础与中心的各种重要问题,如各位所见,因为「思考事物的脑髓」呈现部分滞塞的状态,导致地球上全部的精神病学者与所有精神病院的诊断治疗,随时要面对无能与无意识的嘲讽而痛苦不已。同时,地球上无数的精神病患也被禁锢於永远无法获得救赎、饱受侮蔑虐待的世界里,不是吗?还有,由这个世间所造成的疯子地狱在地球表面上岂非到处可见吗?
    若说这并非伟大的「脑髓的恶作剧」  ,那又是什么?如果这不是「思考事物的脑髓」对於「思考事物的脑髓」自导自演的恐怖闹剧,那又是什么?
    鼓掌的人鼓掌吧!
    暍采的人暍采吧!
    哭泣者哭泣,欢笑者欢笑。
    我,阿呆发楞注意到这种脑髓文化现况的同时,立刻连牙关都咬不拢了。在自觉自身的脑髓正神下知鬼下觉地冷酷嘲笑此种恐怖战栗的脑髓社会之同时,左右膝盖骨抖得几乎快散掉,认为无论如何都必须彻底摧毁此种脑髓的诡计,推翻举世对於脑髓的唯物科学迷信,让如此残忍、凄怆的恐怖大闹剧尽快停止。
    於是,我,阿呆发楞在这儿奋然站起,应用倾注了毕生心血的最高等侦探技巧,穿越无限时空进行搜索的结果,终於能够彻底拆穿这种称之为脑髓的大恶魔——「应该受到诅咒的唯物文化偶像」——的真面目,发现唤醒关於「思考事物的脑髓」之迷信与妄执的「绝对至上之大真理」。
    但是……由於这个大真理过度简单、平凡,反而成为任何人都会忽略的惊异性大真理。自从脑髓被发现以来,培根、洛克、达尔文、史宾塞、柏格森等到处可见所有不平凡的脑髓们,必须是在无法认识他们自身的地方遂行「脑髓的真正活跃」,也就是说,他们只不过是烧毁了持续玩弄地球上二十亿生灵的「脑髓之大恶咒文」的一根火柴棒。
    各位,尽情欣喜雀跃吧!勇敢跳起来、倒立、空翻吧!也可以跳狐步、圆舞曲、华尔滋。下必理会交通警察,也不必在乎什么安全地带,为自己从古迄今的脑髓之专制横暴—人类最後的迷信——获得解放而高唱凯歌。
    我,阿呆发楞终於像这样追踪地表上的大恶魔至各位眼前,查明神出鬼没、变幻自如的怪凶手、残忍凶恶的恶作剧者之诡计真相,同时方才也把大恶魔的真面目——也就是我阿呆发楞的脑髓——当著各位面前摔烂,并且非常荣耀的大叫:「脑髓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
    *    *    *
    啊,哈、哈、哈,如何,觉得很痛快吧?绝对值得欢呼吧!这是一本足以践踏全世界二十亿脑髓、超级痛快的侦探小说吧?
    什么,还是不懂?
    啊,哈、哈、哈,这是因为你们尚未甩开以脑髓思考的习惯,因为「精神会变成物质」的唯物科学迷信仍旧紧贴在你们头脑的某个角落。
    请听我说!
    我们的青年名侦探阿呆发楞博士指著摔在地面上烂成一团的脑髓,继续进行论证。
    *    *    *
    「请看、、请听、请惊讶、请厌烦!」
    看看脑髓诡计的真相,了解其比恶魔更可恶之横行霸道的模样。
    我们人类自从最初发现脑髓的科学家海波梅尼亚斯以来,就持续受到「思考事物的脑髓」玩弄迄今,不分昼夜的叩头跪拜脑髓,将自己的肉体和精神的全部完全奉献给脑髓,被错觉愚弄,连我阿呆发楞都是其中之一。
    但是……现在已经到了必须打破这种错觉的时候了,必须清算发现脑髓的第一位科学家海波梅尼亚斯的错觉之机会已经来临!与躺在脚下的我的脑髓一样,必须把脑髓摔成烂泥的时机已经到了。
    我阿呆发楞在这个十字街头高倡地球上有史以来第一个宣言!亦即,我很荣聿公开发表最尖端的学术;最末期的科学宗教——阿呆发楞式之「脑髓论」。
    我,阿呆发楞断言:
    「『思考事物的脑髓』无法用来思考『思考事物的脑髓』必须和『两个物体无法同时存在同一地方』的物理学原则一样,同为千古不变的真理。所以思考『思考事物的脑髓』的『思考事物的脑髓』让最初发现脑髓的科学家海波梅尼亚斯,持续饱受错觉自己脑髓作用的『脑髓幽灵』所苦恼,到了几乎要被自己的脑髓幽灵所杀的情况。」
    所以,我,阿呆发楞对此堂堂挑战:
    ——思考事物的地方并非脑髓!
    ——感觉事物的地方并不是脑髓!
    ——脑髓只不过是无神经、无感觉的蛋白质固体。
    我这样说并没有什么可笑之处,但是,各位为何觉得可笑?为何笑得七颠八倒?为何那样激动的在马路上翻滚?
    为什么跑进派出所?为什么抱住电线杆?为什么亲吻红色邮筒?难道各位的精神都出现异常?
    什么?……
    「不是用脑髓思考,那是用哪里思考」吗?
    「并非用脑髓感觉,那足以什么地方感觉」吗?
    「我们的精神意识在什么地方?我们如何生存……」?
    原来是为了这些。
    这些问题一点也不可笑,也没什么不可思议和奇怪之处,都是极端平凡的问题,不是吗?
    ——掸掉裤子上的泥土!
    ——把帽子重新戴正!
    ——领带拉正听我说!
    我们的精神或是生命意识不在别处,而是充满我们全身各个角落,和没有脑髓的低等动物相同。
    就像抓屁股,屁股会痛;肚子饿了会觉得饿。
    这是非常简单明了的事!
    不过因为过於简单明了,反而不易了解也未可知,所以我现在予以琐碎繁复的说明。我们经常不断意识到的一切欲望、感情、意志、记忆、判断、信念等,皆同样、绝对平等的分散在我们全身三十兆绌胞的每一个之上。脑髓只不过是负责将全身每一个细胞的意识内容,毫无遗漏的反射交感至全身每一个细胞,是具有仲介功能的一团细胞。
    共产主义者把它每一位党员称为细胞,同样地,如果把每一个细胞视为一个人,人类全身便如同一个大城市,脑髓就相当於位居中心的电信局,除此而外,它什么都不是。
    若这样还不明白,那么可以跟著我阿呆发楞一起,回顾我在时间与空间的无限范围内来回奔波,企图追查脑髓真面目之苦心惨澹的踪迹。
    首先,为了查明脑髓究竟从何而来?在何种理由之下如何诞生?你们和我阿呆发楞会共同搭乘头脑航空公司专用的超快速「推理号」。当飞机从头脑机场升空後,将一口气穿越无限时空,在横亘於各位眼下、极端雄伟庄严的万物进化之大洪流里,逆向飞行六亿年。
     请看,现在人类全盛的世界在一瞬间化为未来之梦,长毛象、大象、剑象等巨兽活跃的百万年前的象之世界,正在各位脚下展开,不是吗?
    接下来是再过百万年前的龙之世界,然後是更早以前的鸟类世界、鱼类世界、贝类世界、海绵世界等等进化程度愈低的微小生物之世界,最後,终於回溯到了六亿年前的古世代……如何,这个世界非常年轻,对吧?当时的地球精力充沛,对下?覆盖天地的大爆发、大雷雨、大海啸、大地震的火烟、水气和土尘前推後涌的滚滚而上,遮蔽日月。
    我们采取在地表冒泡、盐份稀薄、保持摄氏四十度左右的一滴海水,以显微镜观查,各位应该可以发现,在眼前放大的是无数无量浮游的单细胞生物!是未来一切生命共同祖先的原始细胞大群集!而且,这些原始细胞乃是在地球表面的剧烈天候变化下,慢慢冷却之间所形成的各种化合物中,最後完成的最高等复杂之物。它们是充分完整、灵敏的发挥各种元素之活力所化合而成的微妙菁英有机体,可以称其为「天之御中主」的正统、「耶和华」的爱子、「太阳神」之于荷鲁斯的地球上最早的生命群体。
    所以,这些原始细胞每一个都拥有因应其环境变化,体现所需的意识、感情、判断力等等无限灵能,在同化自己以外的无机物、有机物,扩大分裂自己的同时,也能够向邻近分裂合并的细胞们反射交感彼此的感觉和意识。
    请看看证据。在各位眼前,原始细胞不是正在旺盛的分裂扩大自己,快速让其形态与能力进化吗?不是藉其灵能转眼成长、分裂、结合、反射交感,而後化为同心同体的共鸣、活跃,在地球上发挥自己所共同产生的灵能,逐渐开始进化成高等复杂的形貌吗?
    然而,安心地自以为「我进化到此应该已经无敌天下了吧?应该没有人能够进化到超越我吧!」的家伙,就保持它志得意满的形貌不再变化,化为海绵、贝类、鱼类、鸟类、兽类,各自繁衍其後代子孙,不知不觉间在各位眼前展开了像今天这种复杂多样、干变万化的生物界。
    不过,请看!
    即使是在这样如此千差万别的动物们之中,进化程度极低的海蜇以下的动物们,如大家所见,并未拥有脑髓或神经元之类的高级构造,仍旧和古老时代一样,藉著全身细胞的反射交感作用,让全身同时相互意识到所有感觉、思考、行动、饮食、睡眠、生存。
    但是,到了像我们这样完成高等复杂进化的动物,如各位所知,已相当程度的融入意识内容。细胞之间的间隔距离逐渐拉远,当发现「我的身体延伸至那么远的地方」时,就会如同在浴缸里尝试移动脚趾般的进化长大。所以,就如手脚或眼耳鼻各自专业分工一样,意识也制造出名为「脑髓」的自动式、复合式反射交感系统,将全身三十兆细胞彼此的感觉和意识纵横交织、反射交感於全身,藉此表现出「我就是我,我就是这样活著」的心情。
    我们全身三十兆细胞就像这样,从流动的红血球、白血球至坚硬的骨头和毛发尖端为止,将我们所感觉的意识内容,一个一个的同时完整相互感受、相互意识。
    无法只靠眼球观看东西,无法只靠耳朵听见声音,其背後绝对要有全身细胞的判断感觉。
    同时,脑髓不可能只靠脑髓思考、感受事物,其背後绝对必须有全身细胞相互的主、客观判断,否则人类的脑髓将与失去观众和银幕的电影放映机一样,同为毫无意义之物。
    而且,所谓由脑髓仲介全身意识的反射交感作用,其灵活度非常惊人,完全下是凭电信电话、收音机之类相互连系的人类社会组织所能比拟!亦即,像是觉得背脊发寒的同时,全身马上起鸡皮疙瘩:放屁的同时,人会马上跳起来一样地迅速灵活。
    构成我们全身各器官三十兆细胞的其中一团,像这样分担各自专门的工作,使用脑髓的反射交感功能,全部直接观看、聆听、嗅闻东西,以脑髓为中心,意识、感激、战斗、歌舞、呼唤。
    高兴时就有了食欲,因为,胃也跟著同样高兴。
    吃饱後,即使尚未消化,也马上感到体力充沛,因为全身细胞同时都觉得吃饱了。
    所以,我们用以意识自己的生命或是精神的真面目,其实只是全身无数细胞的每一个所描绘的主、客观意识,藉著脑髓的反射交感作用居中仲介,重叠合一所透视而得……关於这点,各位应该已经毫无疑问了吧?既然如此,那么我们直到今天为止所迷信的脑髓之伟大内容,事实上只是全身每一个细胞含有的无限灵知灵能反射交感的错觉,就像是电信局支配整个城市一样……对此,各位应该也无怀疑之余地吧!
    各位觉得如何,很简单明了,不是吗?
    应该都目瞪口呆了吧?
    现代的科学家们最困扰、最感到不可思议的生命意识之根本问题,只要推翻「脑髓思考事物」的观念,岂非马上就能获得解决?脑髓负责的功能岂非和手脚负责的功能一样,可以很清楚地确定?
    如果还是搞不明白,可以再度随我而来,看看此刻躺在我阿呆发楞脚边的这种名为脑髓的阿呆发楞式、自动式、反射交感系统内部的样子。请仔细参观在这交感系统里之亲切爽朗的总机小姐—神经绌胞们——的工作状况。
    她们——神经细胞的大群集,如各位所见,自行化为电线、开关、插座、总机、转播台,或变形为天线、真空管、播号盘、线圈等,同时因应全身各细胞所含的不同种类之意识感觉,细分为哭泣组、笑组、观看组、听闻组、记忆组、迷恋组等等,不分昼夜,仿佛离群索居般,反射交感全身三十兆居民的心情。
    各位不可向她们搭讪!
    她们是由全身细胞群中被挑选的专精反射交感技术之技师,她们与普通电信局的女职员们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反射交感什么内容,毫无一分一秒可休息,不断呼叫、被呼叫、切换、转接,无论是内阁即将改组、战争将要爆发、可能发生大地震、会发生大火灾,或是天气冶热、头被蜂螫、屁股著火,都没有空闲去注意。因为,她们只不过是向全身反射交感这些意识、判断和感觉的阿呆发楞式电池、插座、总机、线圈、播号盘、真空管等等。
    所以,各位不可向她们搭讪!不能让她们思考事物!不能让她们做其他额外工作,而使她们双重疲劳。
    她们愈是不去思考其他事情,愈是专心一意单纯从事反射交感的工作,全身的反射交感功能愈灵活、迅速,头脑愈下会疲累,愈清晰灵敏。
    这不是非常简单明了吗?头脑马上变成像我阿呆发楞一样,不是吗?
    我,阿呆发楞脑髓管理局长能够在此明言:
    如果这样能让各位简单明了的脑髓成为阿呆发楞模式,反射交感组织灵活,意识明晰,那么应该就不会再陷入脑髓的诡计之中,也不会再用脑髓思考事物了!甚至可以成为最尖端脑髓学的权威大博士,一举将所有与脑髓有关的不可思议现象予以阿呆发楞化,并展现如我一般的脑髓功能——侦查、拆穿掌握人类文化生死的大恶魔「脑髓」之真面目。
    但是,在各位当中,或许还有人犹未甩脱此种束缚!或许仍旧有笃学之上对尚无法完全说明的一切与精神病或心灵相关之各种奇怪、不可思议现象感到不能释然也未可知。
    没问题,真的没问题!这样的人才值得我再深入说明,也是必须将地球上最怪奇神秘的真面目—一切黄色、黑色、无知主角的脑髓——彻底加以阿呆发楞化的最新锐、最高级尖端人种。
    没问题,真的没问题!这样的人请再度跟著我回到脑髓管理局的大门前,然後请仔细阅读揭示在这里的「脑髓管理局阿呆发楞式反射交感事务加入规约」。
    怎么样?各位,这项规约的条文只有三条,不到一般电信局加入规约的十分之一,非常乾脆。人类全身的三十兆细胞对於这三条加入规约视同祖先传下来的下成文法律,几乎是几近非常识的遵奉。另外,诸位只要对此简单的三条规约完全了解,立刻能够成为无懈可击的脑髓学大博士,可以很轻易就识穿目前正在地球各个表面持续演出与脑髓有关的不可解之戏剧、讽剠剧、侮辱虐待剧、闹剧、恐怖剧等等,其幕後景象是何等可笑!
    ◇第一条由脑髓管理局反射交感而来的诸般报导,纵然并非事实,也应该相信为事实。梦见
    小偷闯入,大声叫醒家人者,即是受第一条规约所支配。
    ◇第二条由脑髓管理局反射交感而来的各种事情,纵然是自己想做之事也不可承认,不可记
    隐。坚持「我不记得昨天曾经拉过你的棉被」者,就是严守第二条规约的人。
    上述两条规约乃是引起现代精神病科学界特别视为重大疑问的「恍惚状态」规约。当然,
即使是一般头脑的人也常见这种情形,而且因为文字简洁,很容易记住。不过到了第三条,文字内容就有些令人捉摸不定,只是意义还是和前两条同样简单明了,亦即,规约的意义是:「在脑髓的反射交感功能发生异常时,与无脑髓的低等动物一样,让脑髓以外的全身细胞之反射交感作用替代脑髓活跃。」
    这应该说是对於脑髓处於非常时期的应急手段吧!
    但是,据此却能够说明,「思考事物的脑髓」至今日为止所演出的幽灵、妖怪、幻觉、错觉、精神异常、只会哭泣、只会笑、梦游精神、朦胧状态等等,一切超科学,甚至无法说明的怪异现象,彻底玩弄全世界科学家的脑髓之魔术,其实只不过是逆用这个简单明了的第三条规约。
    ◇第三条脑髓管理局的反射交感功能发生故障时,在其产生故障的一处,正在反射交感的意
    识会与其他意识断绝连络,全身每个细胞将利用自原始以来所保有的反射交感作用,与原
    始低等动物於同样状态直接使用(与脑髓的反射交感作用无关)  ,能够先於其他意识而进
    行感觉、判断、考虑或支配全身的运动。
    【附则】
    (一)发生脑髓管理局没有反射交感之余暇的紧急情况时。譬如,无意识闭上眼睛或是往
    後跳的时候。
    (二)麻醉时。譬如用麻醉剂让脑髓全部停止反射交感功能时,根据细胞的感觉、意识、
    记忆等所进行的无意识言行举止。
    (三)脑髓异常的深度熟睡时。譬如梦游、梦呓、半夜磨牙的时候等等。以上三种状况也
    符合第三条标准。
    希望各位趁著犹未忘记之前把它记在笔记簿或什么上面,尤其是学生们更需要牢记。第三条乃是脑髓卫生学的根本,可以说,各位视为老毛病的神经衰弱症,主要就是出自这种规约的疾病。不,在人类之中,自称为文化民族的大多数人都是受到这种规约的束缚,一步步陷入精神破产、灭亡的状态。
    理由无他,凭我方才说明的就可以想像得到,脑髓管理局的阿呆发楞式反射交感机器构造非常精密,因此不仅很容易发生各式各样的故障,而且也相当难以更换故障部分的零组件,所以下得下设置这种应变式规约。
    证明这种脑髓管理局反射交感应急规约第三条存在的最有力又最简单明了的证据,解明脑髓创出地球上一切怪奇现象内幕的最好实例乃是前面提及的「哭泣中风」、「笑中风」。这岂非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也就是说,脑髓的某一处……譬如「笑组」的交感系统因脑出血而麻痹,无法反射交感,此时只有被反射交感的「笑电流」如第三条规约所述,与其他意识失去连络而游离,并使用脑髓以外的全身细胞自原始以来所遗留下的反射交感功能,只是不停的发笑,就算驱动其他「愤怒」、「悲伤」的电流,但在电流绕过中央的反射交感系统而来之时,只有游离的「笑电流」最先直接传送敌播至全身细胞,让其他感情没有向外发泄的间隙,这就是俗称的「笑中风」。其他「愤怒中风」、「哭泣中风」的发生原理也一样。
    不必说,这是因为脑出血所引起的故障。只要进行病理解刦,掀开头盖骨,马上就可以明白、了解「哈哈,原来这里就是交感笑电流的地方」。但坦白说,这种肉眼能见到的脑髓故障近乎例外,通常是肉眼见下到的脑髓故障演出的怪奇现象占绝大多数,从科学文明的阁楼至地下室,从头脑文化的电车街至小巷弄,昼夜不断徘徊留连。不只这样,这更证明每一个怪奇现象本身都不能以听诊器测出,甚至连X光也照不透,这不是很有趣的事吗?
    最令人气愤的是,现代所有「思考事物的脑髓」之人,做梦也未发觉前述第三条应急规约存在於脑髓本身与全身细胞之间的事实,所以会说「脑髓怎么使用也不会减少」之类的话,完全保留著抱头、侥首,拚命想让脑髓思考事物的习惯。他们没注意到……脑髓并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只是单纯的专门反射交感系统之事实,努力想让脑髓专门思考一切事物,这简直就是让电信局负责市政府的功能与职责,这下是太可笑了吗?
    因此脑髓管理局的总机小姐们会因事务负担过重而苦恼不已,导致发生过多反射交感事务的错误,呈现各种的幻觉、错觉、倒错观念。
    证据胜於理论!事实就摆在眼前!
    过度用脑髓思考事物就和导电过度的线圈一样,脑髓全体组织会发热,其反射交感的功能开始减弱,这样一来,包含在全身细胞里的各种意识会失去彼此之间的连络,开始分别自由行动,成为较轻微、半自觉意识的梦游,在全身细胞所形成的意识中无边无际的驰骋。各位在思考某件事情导致头脑疲倦时,会漠然凝视、随性胡思乱想或妄想,就是来自於此。不久,当脑髓完全疲倦而入睡,意识彼此之间的连络也终於断绝,逐渐形成不合理的梦境。
    这种状态,各位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睡著,或在教室里、或电车上打盹时,应该也有过各种类似的体验吧!
    以前的人非常迷信,行走於黑暗中时,会因为恐惧而使脑髓疲倦,陷入各种幻觉或倒错观念中,於是在故事里,这类幻视或幻觉会化为幽灵、妖怪。而嘲笑这类事实的人,很遗憾的,并不能称之为具有现代感的高级神经之人,也无法成为因为神经衰弱和歇斯底里而惯用镇静剂与安眠药的绅士淑女之同伴。
    即使像各位这样的现代人,过著迷炫都市生活的人们,脑髓功能就算在大白天也会疲劳,各种意识作用和判断感觉游离於全身的神经末梢……细胞之间的反射交感功能交织,濒临恍惚的梦游状态。
     所以经过大烟囱旁时,会觉得烟囱彷佛快要倒向自己头顶,情不自禁加快步伐:或是睡觉时听到电车驶近的声音,很想立刻开灯。除此之外,在科学文化出现壁炉打呵欠、蛋黄在盘子里翻白眼、昨夜回家时对面马路的限时邮筒换了位置、烤面包炉在深夜叹息、画像流汗、书桌抽屉伸出一只白皙的纤手、手枪对准自己发射等等奇怪现象,绝对是各位的脑髓因为疲劳所引起的反射交感事务的错乱——亦即为意识的梦游。
    不过,前面也曾提及,若是这种程度的精神异常,一定多的是这种人,而且他们也略微自觉到自己的精神异常,一旦视其为疯子,病况有更严重之虞,所以不能故意将他们算入精神病患之内。问题是,当病况转为严重时,又无法置之不理,只好花费一笔钱财,使其过著精神病院式的公寓生活。
    在我阿呆发楞落脚迄今的九州帝国大学的精神病科教室里,多的是这样的人。轮流让这些人到教室听正木疯子博士对学生授课时,会听到博士讲述和我阿呆发楞所想的相同内容,实在很有意思。
    「咳、咳……所谓人类的脑髓,如同刚刚所说明,是类似钜细靡遗地反射交感全身细胞的意识内容,聚焦成一点的复合式球体反射镜。人类脑髓同时显现包罗万象的意识感觉,绕行全身三十兆细胞的每一个之情形,恰似蜻蜓的眼球一眼看递大下世界、上下八方相同……但是,由人类脑髓时时刻刻反射交感,时时刻刻聚焦成一点的精神,亦即,平均包含在每一个人类细咆里所谓一个人的个性或特徵,根据我的实验,完全只是该人遗传自历代祖先的心理作用之累积。也就是说,所谓普通人指的是,其历代祖先所体验的无数难以计量的心理惯性之显现,受到脑髓反射交感作用所统一,彼此保持调和的形成焦点。但是因为每一个人的心理皆有不同癖陆,如果祖先没有矫正其癖性而遗传给子孙,累积愈多代则癖性愈趋严重。譬如对於某件事遗传到爱钻牛角尖癖性的女人,有一天忽然看上某位男子,不管睡著或清醒都反覆想见对方,想和对方在一起,反射交感这种『恋爱意识』的一部分脑髓,最後将无法驱动,导致在该部分被反射交感的恋爱意识逐渐游离,最後化为空想、妄想,开始展现执念之蛇式的梦游。不分昼夜地在虚空中描绘爱慕男人的身影,嘴里讲的尽是男人的事,这样一来,负责其恋爱系统的总机小姐终於无法负荷,恋爱意识在此时完全游离,活跃乱窜,导致发狂的程度愈来愈深……跑到街上……被关起来,摇撼铁窗狂叫……或者被挂上某某狂之名送入烟花街,百年之後仍博得大众暍采。
    当然,这是普通人发狂的顺序,只不过,具有一点点这样的倾向者称为普通人,具有稍多倾向者则称为精神病系统的人。所以被称为发明狂、研究狂、搜集狂及其他某某狂、某某疯之人,虽然程度上有所差异,却都属於这类人物。这样的症状只要及时治疗,应该能够得救。问题是,如果情况更恶化,成为真正的梦游症後,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然,它绝对是精神病的一种,其活跃状况也超越普通的狂人,但是他本人与普通人毫无两样,不,甚至这种毛病最常发生在鼻子或哪里有毛病,头脑有点模糊不清:头脑聪明,做学问过度:个性温柔,连一只虫都舍不得杀害的大好人身上,因此实在不能称为疯子。但,即使这样,这些人到了半夜还是会忽然醒来,做出一些超越疯子行径的极端滑稽、残忍无道的事,所以情况变得更有趣。
    亦即,这种人在清醒时的意识状态和普通人完全相同,其全身细胞的意识靠著脑髓的反射交感作用,正常、协调统一的进行;可是,一到夜深,当这种人的脑髓陷入全部休止的熟睡状态时,其熟睡状态却与普通人不同,也就是说,大幅超越普通的熟睡状态,接近死亡的世界。所以用寻常的摇撼或大声叫唤,绝对无法让他醒过来,等於是陷入与死人相同的状态。这就是梦游症病患的特徵!
    不过,睡眠程度变成那样深之後,其必然的结果就是,全身细胞的意识会出现一、两个无法如此深睡者,而且这种睡眠迟缓的意识如同背景愈黑,前景愈发亮般,当睡眠愈深沉,就愈清醒地开始从事各种活跃的行动。
    譬如,假定某个人在某种感情或意志的极度亢奋下睡著,当他想著『我好想要那颗钻石』或『我想杀掉那个可恨的家伙』而亢奋的闭上眼,不久,在脑髓陷入熟睡深渊的同时,与脑髓一起熟睡的细胞之中,只有该意识难以入睡而清醒,且与良心、常识、理智失去连络,有如跛子般苏醒,使用全身绌胞所具有的反射交感作用代替脑髓的活动,在必要时从全身细胞唤起判断、感觉等意识,相互连络以便听、看、思考,进行自己想做的工作、窃取想要的钻石、杀害憎恨之人。但是进行这种工作的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因为没有通过脑髓,当然丝毫没有记忆,就算事後醒来,同样若无其事的恢复为阿呆发楞人种,即使拿著他所窃取的钻石、或所杀害主人的尸骸放在他面前,因为自己一无所知,当然不会承认,变成十足的阿呆发楞!
    相对的,在这种梦游之间,由於全身细胞同时承接脑髓的功能和自己负责的专门功能,醒来以後经常会自觉异样的疲劳,其道理尽管和使用药物麻醉脑髓完全相同,可是却很难辨别麻醉後的疲劳与梦游後的疲劳完全属於相同性质,因此成为非常有趣的法医学研究课题。
    最佳实例的标本,就是现在站在这里听我讲解的这位青年。或许各位当中有人认识这位青年,但是,在此我仍旧依惯例不公开这位青年的姓名、住址。他在刚满二十岁的今年春天参加本大学的入学考试,以最高成绩过关後不久,很遗憾的,遗传自祖先的梦游症发作,在举行结婚典礼的前夕,勒杀了自己的未婚妻。不仅这样,之前在他十六岁那年,梦游症也同样发作,并勒杀自己的亲生母亲。不过被送来我的精神病科教室,接受我独特的解放治疗後,似乎逐渐陕复正常,最近已经会搔抓自己的头发,用拳头敲打耳朵上方,同时口中说著『我一定是这里有毛病』,而且也时常站在房间中央,开始有关脑髓的演讲。由於他的演讲内容完全是根据在这教室里听到的学问现学现卖,所以为了参考起见,偶而我也会聆听——因为这种人的记忆力之完美实在超乎想像。
     原因何在呢?因为这位青年罹患的强烈梦游症发作,结果导致完全切断过去的记忆,因此对於现在发生之事的记忆作用,能够不受任何事物干扰、悠游在绝对自由的世界里。一旦集中注意力,对於任何琐碎事情都可超乎常人的正确记忆。但是,平常却像这样宛如刚从蛋内爬出来的生物一般,一脸发楞诧异的神情,所以才会送给他阿呆发楞博士的称呼……」
    正木教授说明至此,学生们再度望著我,大笑出声,因此我生气的转身跑出了精神病院。
    今天,我站在这处十字路口观察各位脑髓的异常状况时,忽然觉得不能就这样放弃,才向各位提出警告,而且毅然决然公开超越时空的阿呆发楞式脑髓论。
    各位感到佩服吗?看到了吗?听到了吗?觉得惊讶吗?
    我阿呆发楞一旦揭穿「脑髓并非思考事物的地方」,树木会因而丧失其翠绿,花儿会失去其嫣红,不是吗?一切唯物文化会彻底被推翻,所有精神病学完全成为桌上空洞的理论,不是吗?
    重复一遍。
    人类藉著思考事物的脑髓否定神,违背大自然而创造出唯物文化,排斥自然心理产生的人情、道德,迷信个人主义的唯物信仰,渐渐将唯物文化虚无化、无重心化、动物化、自渎化、神经衰弱化、发狂化、自杀化。
    这完全是「思考事物的脑髓」的恶作剧,是迷信「脑髓幽灵」的唯物信仰之毒害。
    但是,如今必须清算这种迷信的时刻来临,否定对於神的迷信之人类,现在陷入了必须否定「思考事物的脑髓」之窘境,必须从唯物科学的不自然回归唯心科学的自然之完美时节已经到来。
    所以在实行该口号之际,我阿呆发楞才会像这样将自己的「思考事物的脑髓」摔在地上给大家看。
    而且,还像这样的踩烂。
    嘿……呀……
    *    *    *
    好了。
    哈、哈、哈,如何,觉得惊讶吗?看到了吗?听到了吗?感到佩服吗?
    这就是我所谓的绝对科学侦探的写实小说,是超脑髓式的青年名侦探阿呆发楞博士不断追踪自己的脑髓,最後终於予以逮捕,摔在地上踩烂的经过报告,也是世界最高级的科学浪漫「脑髓清除脑髓」的高次方程式之分解公式。
     如果真正了解这篇小说的诡计趣味的人——对啦,我上次不是借给你了吗?就是那篇《胎儿之梦》的论文——一定能够了解那篇论文真正可怕的地方,更可以了解胎儿受到母亲胎内所见到的大恶梦支配的原理原则,从而轻松理解实验该原理原则的解放治疗内容,以及被收容於其中的阿呆发楞博士之真面目和令人颤栗的经历。
    另外一项安慰则是,如果已经明白在脑髓里分析「脑髓思考事物」的旧观念导出「脑髓并非思考事物的地方」结论之事实,再继续深入分析该「并非思考事物的地方」,将会了解最後又会回到最初的「思考事物的地方」的极尽怪异奇妙之我所独特的精神科学式循环原则……这样,一切就更值得喝采。
    什么?你觉得头昏脑胀?
    哈、哈、哈、哈,那是当然啦!听过我说明的人,通常都如此……
    什么,不是这个原因,是因为被雪茄熏昏?
    啊,哈、哈、哈、哈,这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本文内容由记者负责)

胎儿之梦

    ——藉人类胎儿代表其他动植物的全部胚胎。
    ——有关宗教、科学、艺术及其他无限广泛内容之考证、援例与文献的说明、注记予以省
    略,或是仅止於极端概略述及。

    人类胎儿在母亲胎内十个月期间,都是在作一场梦。
    这场梦是由胎儿自己担任主角演出,所以应该称为「物种进化的实录」,是有如数亿年、甚至是数百亿年长度的连续电影。
    故事始於胎儿自身最古老祖先的原始单细胞微生物的生活状态,紧接著为主角的单细胞逐渐变成人类,亦即进化成胎儿形貌的无从想像之漫长岁月,所遭受的惊心骇目天灾地变,抑或自然淘汰、适者生存的窒息般灾难、迫害、艰辛等等体验,是一部由胎儿本身直接又主观描绘的超越想像的奇幻影片。其中当然有实际映现如今已成化石的史前怪异动植物,也有使这些动植物遭致惨死灭种、语言无法形容的壮观天灾地变。另外更描绘出在这样的天灾地变中,残存而进化的原始人类,演化成现在的胎儿之直接双亲为止历代祖先的过程中,所经历深刻、惨痛的生存竞争,以及在各种复杂的欲望驱使下所犯的无数罪孽,结果,这一切化为胎儿的现实罪孽,终至成为极端惊骇颤栗的大恶梦。
    上述的恶梦,藉著以下所述关於「胎生学」和「梦」两大不可思议现象的解决,已经直接或间接获得证明。
    首先,人类胎儿在母亲胎盘内之时,一开始显现的形貌与一切生物共同祖先的原始动物相同,只是一个圆细胞。
    这个圆细胞宿於母体胎盘後不久,就分裂增殖为左右两个细胞,紧密结合成一个生物。
    这左右两个细胞很快又各自分裂增殖为四个,同样紧密结合,摄取来自母体的养分,具备一个生物的功能。像这样,四个、八个、十六个、三十二个、六十四个……呈倍数分裂增殖後紧密结合,逐渐增大,由人类最初祖先的单细胞微生物,在母亲胎盘里依序反覆进化至人类为止历代祖先们的演变过程。
    最先是鱼的形貌。接下来是鱼的前後鳍变化为四足,成了匍伏爬行的水陆两栖动物形貌。
    然後是四足更强壮,成为可以四处奔跑的兽类形貌。
    最後终於尾巴缩人,前足举高化为双手形状,後足直立步行,也就是人的形貌……等到进化至一般胎儿的形貌,才呱呱出生。
    此一顺序所需要的时间每个人尽不相同,但通常不会差异太大。
    这些在胎生学上已是完全确定的事实,属於无人能否定的现象。但若是如此,所有婴儿为何要在母体胎内反覆进行如此繁复的胎生顺序?为何不在成为人的形貌後直接长大出生呢?另外,最初一个细胞为什么会像事先商量好似的,正确反覆胎生的顺序?也就是……
    「是什么让胎儿这么做呢?」
    对此,没有任何一人能够适当加以解释,即使查遍现代的科学书籍也找不到任何答案,只能以「不可思议」几个字说明。
    第二,一切胎儿像这样毫无差错在母体胎内反覆遂行自己历代祖先进化的过程形貌,但因其经过时间非常短暂,把人类历代祖先的动物历经几百万年、甚至几千万年,由鳍变手足、鳞变毛发……之类的顺序,一点一点进化而来的各时代形貌,在仅仅几秒钟或几分钟可数的时间内反覆经历,这点可以算是无法说明的不可思议了,然而更下可思议的是,如此被浓缩的时间与实际进化的时间比例,却并非毫无道理。
    亦即,人类胎儿约莫十个月反覆遂行原始以来祖先们的进化历程,但事实上,其他动物通常进化程度越低,其胎生所需的时间也越短,所以进化程度最低的原始时代细菌和其他单细胞动物,大部分完全没有胎生时间,而是以分裂方式变成新的动物,理由何在?还有,进化程度最高的人类胎儿为什么需要最长的胎生时间?换句话说,「是什么让胎儿这么做?」
    在想要对这问题加以适当解释时,我们发现以现代的科学知识绝对不可能,同样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
    以上是关於胎儿不可思议现象的实例。接下来试著从解刦学来研究观察如上述所形成的人类「肉体」,同样发现数不胜数的不可思议现象。
    亦即,试著从表面观察人类肉体发现,其进化程度愈高,也就是其胎生过程愈慎重进行,外观就比其他动物高尚优美。柔和且带著威严的五官轮廓、美丽的肌肤、匀称的骨架和肌肉,足以被称为万物之灵。但是,如果剥掉其肉体表皮,拔掉肌肉,检查其内脏,解刦其脑髓和五官详细观察,将可明白其各部分的构造,每一样都是承袭自低等动物进化而来的鱼、爬虫、猿猴等历代祖先的生活器官。也就是说,即使一颗牙齿的形状、一根头发的组织,都忠实记录在惊人的漫长岁月中进化而来所受到自然淘汰的迫害,抑或生存竞争的艰难历史,因此,为了鲜明纪念这样的历史,胎儿才会如此反覆进化,将演变成人类形貌的一切伟大、深刻的记忆注记於每一个细胞中。
    不必说,这种现象已经能够利用进化论、遗传学或解剖学等予以证明,没必要在此详述,问题是,谁记忆这些事情,让胎儿反覆遂行这种历史演进?
    关於「是什么让胎儿这样做呢?」还是无法说明,同样只能用不可思议形容。
    而且,不仅如此!
    如果进一步观察人类的精神内容,则会更深刻痛切的证明这样的事实。
    亦即,人类的精神如果也从表面观察,会发现其完美程度绝非其他动物所能比拟,是以自觉「人类为万物之灵」或「文化的骄傲」的一层「人皮」,包覆自己的精神生活内容,施以称之为常识或人格的巧妙化粧,超然而自得其乐。但一旦剥下其表皮——也就是「人皮」  一看,能彻底发现出现在底下的乃是从该人类远祖之微生物演变成现在的人类形貌为止,经历漫长岁月的自然淘汰、生存竞争迫害,所形成的警戒心理或生存竞争心理遗传下来的不同时代的动物心理样态之事实。
    也就是说,剥掉所谓文化人的表皮——藉著博爱仁慈、正义公道、礼仪制度掩饰的人皮之後,底下出现的乃是野蛮人或原始人的生活心理!
    最能证明这项事实的人乃是天真无邪的幼儿。尚不知披上文化外皮的幼儿,充分发挥同样不知道披上文化外皮的古代民族之个性。拾起木棒就想玩打仗游戏,是延续历经部落与部落、种族和种族之间战争行为之生存竞争,亦即好战的原始人个性之遗传。也就是说,潜藏在细胞里的野蛮人时代的本能记忆,被木棒这种类似武器之物的暗示刺激而苏醒;见到虫类会毫无意义的追逐,则是见到会动的东西就想追逐的狩猎时代心理暗示刺激诱发;至於把捉到的虫类弄断手脚、撕掉翅膀、挤破肚子、火烤等等,只是处置、玩弄、侮辱猎物,或俘虏以彻底满足胜利感、优越感的古代民族残忍个性记忆的重现。还有,将婴儿置於暗处,婴儿会嚎啕大哭,也只是借不会用火的原始人对满是毒蛇猛兽的黑暗世界的恐惧之复活:另外,随处便溺则为昔日睡在树根或草丛时代的习惯之重现。这些都可以藉著现代进步的心理学研究加以说明。
    接著,如果继续剥掉野蛮人或原始人另一层皮,会发现底下溢满畜生,亦即禽兽的个性。
    譬如,同性……也就是陌生的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初次见面,表面上会像个人类般互相打招呼,可是内心却显现互相翻白眼,观察对方反应的心理状态,彼此稍不注意,双方马上就会从些微小动作中发现令其不愉快之点,互相皱起鼻头,仿佛街头常见的猫狗互相叫阵般,咒骂对方「畜生」或「禽兽」。另外,在日常生活到处可见比自己弱小之人,忍不住就会想稍微欺负对方:对於妨碍自己行动的人,则希望能有人帮忙杀掉对方;四下无人时,产生想偷窃的念头;偶而想闻一闻他人小便的味道;想埋藏自己的遗物等等如畜生般的心理表现,都是来自於禽兽的个性。
    接著,我们再切开此禽兽个性底下的横隔膜,立刻发现蠕动的虫类心理。
    譬如,企图推落同伴独自爬上高处:绕至无人看见的地方独享美味:做了对自己有利的事隋,立刻想钻进认为最安全的洞穴里;发现营养不错的家伙,会想偷偷接近并且寄生;不管他人感觉,任性做出令人不愉快的动作,力求自我保护:想躲在硬壳里,让敌人无法接近:发现敌人,即使牺牲别人,也尽可能想让自己得救;到了最後关头,挥舞毒针、喷出墨汁、射出小便、放出恶臭,或者利用保护色,幻化为地形地物或比自己强壮者的形状等等,低级、懦弱的人所作之事,皆是这种虫类本能的反应。也就是说,俗谚所谓的「蛆虫」、「米虫」、「爱哭虫」、「吸血虫」、「放屁虫」、「粪虫」、「弱虫」乃是这种虫类时代心理遗传显现的轻蔑言词。
    最後……是虫类心理的核心。亦即,如果切开人类本能最深处的动物心理核心,将会出现与霉菌及其他微生物共同的原始动物的心理。那是只会无意义生存、无意义行动的活动方式,大多是藉著所谓群众心理、流行心理或看热闹心理来表现。如果意义拆开其行动单独观察,会发现似乎完全无意义,可是一旦集合多数,却产生如同多数霉菌聚集同样恐怖的作用!也就是往发光之物、高明之物、大声之物、道理简单之物、刺激明显之物等崭新且易了解之物群聚,但是当然没有判断力,也无理解力,与置於显微镜下的微生物同样无自觉、无主见,恍恍惚惚聚成大群体,虽有无意义的感激、夸耀和安心,最後却毫无作为的突然浸身感激之中舍弃自己的生命……献身於暴动、革命等心理,不过是与这种集中於一滴苹果酸的微生物相同。
    人类的心理在这时候才首度接近物理或化学方式的运动变化法则,亦即,因为和无生物只有些微差异,因此从事政治或其他拉拢人心职业的人物,所利用的就是这种属於人性本位的霉菌特性流露。
     我们人类的精神生活就是,在上述各种心理之中,以最低级、单纯者为中心逐一向外,藉由高级复杂的动物心理包裹,最外层再包裹所谓的人皮,用交际、制度、身分家世、面子人格等等蝴蝶结或标签装饰,施加化粧,喷洒香水,然後昂首阔步於马路上。但若是解剖其内容,绝大部分就如前面所述,只是重现潜藏在人体细胞中历代祖先的动物心理记忆。
    但是,如同前述的肉体解剖观察,问题在於:胎儿如何能够将这样千万无数、复杂多样的心理记忆,包容於细胞潜在意识或本能之中呢?
    还是没办法说明「是什么让胎儿这么做?」。不,甚至一个人的精神内容乃是过去数亿年间的万物进化遗迹的这项事实,都被「人类是万物主灵」或「我是最高等的人类」的浅薄自以为是之态度所掩蔽,处於完全未被注意的状态。
    以上列举胎儿的胎生;以及因胎生而完成的成人肉体和精神上出现有关万物进化遗迹之不可思议现象。接下来则是观察人类所做的「梦」之不可思议现象。
    所谓的梦,自古以来就被视为是不可思议的代表,因此如果碰上一点意外的事,马上会认为「这是不是在作梦?」。见到和实际事物有些差异的奇妙景象,或是出现无法想像的特异、不自然的风景或物品,这些不合於现实世界的心理或物理法则之景物,若是根据连神话或传说也没有的奇想法则,该景物立刻千变万化,因此有关梦的真相和梦中的心理、景象变化法则,困扰古今不知多少学者专家,在此列举以下三项梦的特徽,当作解明梦的本质、真相的线索。
    (一)梦中所发生的事情在进行变换之间,经常出现非常不合情理的部分,不,甚至能说
    这样的情形实在太多,所以才会认为这种超自然景象、物体的不合理活跃、转变就是梦。
    虽然如此,可是在作梦之时,不仅对梦中发生之事不会怀疑其超自然、不合理,反而严肃
    感受到更为现实的深刻痛切。
    (二)以与现实同样的感觉,表现出至今从未见过的风景或天灾地变。
    (三)梦中出现的事情即使是感觉上有如几年或几十年漫长的连续事件,事实上,现代科
    学已证明,作梦的时间仅仅只有几分钟或几秒钟的短暂。
    以上列举有关「胎儿」与「梦」之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乃是无人能够否定的科学界大疑问。但是,这样不可思议的现象,为什么迄今未能解决?为什么迄今犹未找到解决的关键?其中有两个原因存在。
    其一,以前的学者对於有关让人类胎生、而且令因胎生而完成的成人作梦的人体细胞之观念完全不同。另一则是,一般人类对於流动在宇宙间的「时间」观念,有根本上的差异。
    换句话说,组成人体的每一个细胞内容比一个人类的内容还伟大,不,甚至是拥有能够和整个宇宙相比较的完美伟大之内容和性能。所以利用显微镜从外观察一个细胞,以化学方式分析其成份,藉其型态、色彩的变化研究其分裂、繁殖的状况等等老旧的唯物科学方式,当然无法了解细胞之内容与性能的伟大。这就像漠视英雄、伟人生前的功绩,只观察其尸体的外貌、解剖内部,企图确定其伟大个性和性能似的,根本就是缘木求鱼。
    另外,对於所谓的时间也相同。中央气象台、我们身上的腕表、地球与太阳的自转公转等显示的时间,并非真实的时间,只是唯物科学擅自制造的人造时间,属於错觉的时间、伪冒的时间。所谓的真实时间应该不是这种无聊的尺寸所能局限,而是变幻自如、玄奇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人们能够认同此项事实,应该同时也能够认同「胎儿之梦」的存在,当然也就掌握揭开生命之神秘、宇宙之谜团的关键。
    本来,细胞就是只有人体约莫几十兆分之一、小度数显微镜无法捕捉到的微小颗粒,所以其内容的复杂或表现力的程度,应该也是人类整体能力的几十兆分之一……不管如何,细咆是极端的单纯无力。这是至今为止,大部分科学家根深蒂固的观念!因此,当细胞不可思议的生存、繁殖、遗传等能力陆续被发现时,科学家们都为此惊异万分:可是,其研究依然仅止於用显微镜观察、藉化学方式分析的范围,亦即仅限於唯物科学能说明的范围。这样当然无法跨越细胞是人体几十兆分之一程度的单纯无力之概念。他们甚至觉得,若更进一步研究,就等於冒渎唯物科学,是身为学者专家的罪恶。
    伹这却是拘泥於唯物科学理论的学者专家基於形状大小来判断细胞的内容和能力、认为「应该就这么多吧!」的极端不合理推论之先人为主观念所产生的错误。生命的神秘、梦的不可思议等科学界大谜团之所以长久无解而残存至今,就是因为拘泥於这种「井底之蛙」式的不自由、不合理唯物论……换一个方式说明,这就是因为藉著过度拘泥於科学的非科学方式研究方法,想要研究广大无边的生命主体细胞之结果。所以我们必须一扫这种旧式的学问常识和对於受拘泥之唯物理论的迷信,用更不受局限、更自由的态度观察宇宙万物,同时把这个问题与更适切明了的实际现象栢对照,如此将会发现一个细胞的内容,远比利用显微镜或在化学实验室里观测、计量所得的内容更加深刻伟大,甚至与全宇宙相比都毫不逊色之事实。也就是,藉著超越现代的真实科学知识,我们必须直接面对迷信唯物科学研究观察法的人们一心一意想否定却又无法否定的事实。
    首先必须举出的就是,细胞具有创造人类的能力。亦即,身为生命种子、宿於母体胎内的唯二个细胞,依前述顺序分裂增殖,循著历代祖先的进化脚步成长,回想那边是那样、这里是这样的依照鱼、蜥蜴、猿猴、人类的顺序,正确无误的创造自己。虽不能一概而论,但仍旧尽可能综合双亲的优点或长处,努力希望能有多一点点进步,所以虽然每个人的眼耳口鼻位置尽皆栢同,却仍能具备「这是我的儿子」、「酷似他父亲」、「脾气和他父亲一模一样」、「记忆力和我一样好」等等微妙调和。另外,请看每一个细胞的惊人记忆力、柑互间的共鸣力、判断力、推理力、向上力、良心,甚至灵性艺术的批判力等等,是何等深刻!还有,这些细胞的大集团——人类——接触宇宙万物而予以理解,并产生共鸣,创立国家社会这个大群体,共同一致塑造人类文化,其创造力又是何等深远广大!这种几乎可谓全知全能的伟大作用,总归一句,只能认为是最初唯一一个细胞的灵能显现,换言之,现代人类如此广大无边的文化,若深究其根本,只下过是一个存在於显微镜底下的细胞所含有的灵能反映於整个地球表面而已。
    ◇备注:具有如此伟大内容的细胞大集团,透过脑髓的仲介,将其灵能在细胞共同的意识
    下统一而成的就是人类。所以显现出的知识、感情、意志等,照理必须比每一个细胞的
    知识、感情、意志等更完美,但事实上正好相反。所以自从有了世界以来,无论任何贤
    人或伟人,面对细胞的伟大灵能总是形同无力,恰似星星在太阳面前必须跪拜一样……
    亦即,统一成为人类形貌的细胞大集团的能力,呈现不到其几十兆分之一的细胞能力的
    几十兆分之一的怪异现象。这可以视作由於人类身体各部位细胞灵能之统一机构——也
    就是脑髓——的作用尚未充分进化的缘故,导致细胞灵能的充分活跃受到妨碍:同时,
    也能够认为是地球上最初出现生命种子的单细胞在地球上最初出现的唯三昙忌(?)和
    其无限灵能,历经将灵能具体反映於地面的种种过程,进化至最有利、最有能力的人类
    後,又会继续进化至更有利、更有能力的生物,现在的人类只不过是过渡期未完成的生
    物,因此才会出现这种矛盾、不合理的怪异现象。这些是非常重大的研究事项,不是一
    朝一夕得以说明完全,所以在此只是作为参考。
    一旦明白人类肉体及精神与细胞的灵能关系,则有关「梦」之本质的说明就容易了解了。
    近代医学已经证明,所有每一个细胞与我们一个人的生命同样拥有——甚至超越其上—的意识内容与灵能。因此,全部细胞只要从事某项工作,就会伴随吸收养分、发育、分裂、繁殖、疲劳、老死、分解、消灭。而且,每一个细胞本身在工作、发育、分裂、繁殖、疲劳、老死、分解、消灭之间与我们个人一样,甚至更强烈意识到对其工作的苦乐,同时对这样的苦乐与我们个人感受的相同,或有超乎其上的联想、想像与幻想,就好像一个国家从兴盛至衰亡之间会留下无数艺术作品一样。
    证明这项事实的就是我们所作的梦。
    所谓的梦,本来就是人类全身在睡眠时,体内某一部分细胞的灵能受到某种刺激而苏醒,开始活跃後,苏醒的细胞本身的意识状态反映於脑髓,留存於记忆之中。
    譬如,人类吃下不消化的东西後睡觉,这时只有胃细胞苏醒,开始工作,同时不断表示不满,发牢骚:「啊,好难过,做也做下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或「为什么只有我们必须受苦」等等,於是胃细胞的痛苦和不满情绪就会化为一种联想,反映在脑髓。亦即,恰似觉得受苦的主角无辜被送进牢狱,铐上锁链,又呻吟地扛著超过体力所能负荷的大石头之际,还碰上不可抗力的大地震,被压在房屋底下挣扎……不久,痛苦的消化工作转为轻松,总算松一口气时,梦中的情绪反映於脑髓,联想、幻想的内容随之转为轻松,成为在山顶观看日出或雪橇滑雪的欢乐心情。
    另外,如果睡前想著「真希望见到她」而闭上眼,那么因这一念的官能刺激而难以入睡,冲动的想去找她却怎么也没办法去的焦急心情就会化为梦境描绘出来。她的容貌藉著美丽的花或鸟或风景来象徵,在他梦中灿笑,可是一旦想取得时,却出现各种阻碍而无法接近。这时,不是留存记忆中的远古时代之天灾地变突然出现眼前,就是看见猿人祖先所居住的高山断崖,其中有时会感受祖父落魄乞食的心境,有时则是父亲泳渡大河的情景,也可能变成猿猴攀山越岭,或化身为鱼横渡大海,费尽千辛万苦终於能够到她——花或鸟等美好事物……最後,因为最初刺激心理消失,梦境结束,人随之清醒过来。
    此外,因为尿床而梦见远古时代大洪水;因为鼻塞而在梦中重新描绘少年时代差点溺死的痛苦等等,像这样不管是手、脚、内脏、或皮肤的一部分都无所谓,当全身熟睡之间,受到某种刺激而苏醒的细胞,一定会联想、幻想、妄想与该刺激栢对应的对象作著某种梦。也就是,呼应细胞每个时候的情绪,从细胞本身传自历代祖先的记忆、或细胞过去的记忆,随便唤起类似的场景或情景,描绘出最深刻且痛切的那种情绪。如果该情绪属於非常识或变态,无法找到表现呼应的联想材料时,马上以想像的物品、风景替代。为了表现人体内细胞独特的恐惧和不安,会联想到像蚯蚓或蛇之类弯曲的厨房器具:为了表现痛苦,会描绘滴著鲜血的大树或在火焰中盛开的花朵。这和不知神秘内幕的人类会想出长著翅膀的天使一样!
    这与我们清醒时的心情会受周遭状况支配而变化正好相反。在梦中,心情会先转移变化,随著心情变化,适合该心情的景象、物品、场景会不断跟著千变万化,尽管变化如何突兀、不合隋理,其间也不会感到丝毫矛盾或不自然。不但如此,还觉得比现实印象更自然深刻。
    换句话说,所谓的梦乃是细胞独特的艺术,毫无条理的组合起象徽著唯有梦之主角的细胞本身才能了解的所有影像、物体的记忆、幻觉、联想,然後极端清晰地描绘心情的变化。
    ◇备注:近代欧美国家的各种艺术倾向,常藉著无意义或是片段的色彩音响,抑或突兀的
    景象、物体的组合,企图表现比旧有的常识性表现方式更深刻的心情,这与梦的表现方
    式逐渐接近。
    梦的真相如以上所说明,乃是伴随著细胞的发育、分裂、繁殖,将细胞本身的意识内容反映於脑髓。接下来则说明在梦中感受的时间和实际不一致的理由。亦即,一般人相信靠时钟或太阳显示的时间乃是真正的时间,才会产生非常严重的错觉,惊愕於真正的科学判断。这样,应该足以解释这项疑问吧!
    依据现代医学,将普通人平静的呼吸十八次,或是脉搏跳动七十几下所经过的时间定为一分钟,规定其六十倍为一小时,一小时的二十四倍为一日,一日的三百六十几倍为一年。同时因为一年也相当於地球绕行太阳一周的时间,因此有信用的公司所制造的钟表,其显示的时间就成为具有公信力的时间。但是,这主要还是人造的时间,所谓真正时间并非这种东西,证据是,如果由不同人分别使用这种同样长度的时间,将出现极大的差异。
    举一个手边随处可见的例子。即使用同一时钟计算一小时,阅读有趣小说的一小时与在车站茫然等待火车进站的一小时,长度上有著相当惊人的差异:用竹尺计量物品一尺的长度,并非所有人看起来都是一样长度;潜水闭气的一分钟,和闲话家常的一分钟比较,前者感觉漫长得令人无法忍受,後者却几乎不到一瞬间……这些绝对都是事实。
    再进一步说明,假定这儿有一个死人,该死人在死後也能够藉著其无知觉的感觉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则其一秒钟的长度应该会和一亿年的长度相同。另外,这样的感受必须足死後的真实感受,所以等於感受到一秒钟包含一亿年,同时也在一秒钟感受宇宙寿命的长度。流泄在无限宇宙的恒常时间之真面目,就是如此极端的错觉。在无限的真实背後,时而如箭矢般静止,时而似飞石般疾觎。
    所谓的真实时间和一般人认为的人造时间完全不同!别说是和太阳、地球及其他天体的运行,或是时针的旋转等完全毫无关系,而是对於所有无边无量的生命之个别感觉,同时个别地以无限伸缩自如的静止或流动。
    接下来,试著比较存在地球上的生命长度。在几百年之间,从繁荣茂盛的植物、生存百年以上的大型动物,至仅仅生存几分钟或几秒钟的微生物为止,大体说来,形状愈小者其寿命愈短。细胞也是栢同,在人体个别的细胞中,平均取出寿命较长与寿命较短的细胞,试著比较人类整体生命的长度,能够发现有如国家的生命与个人的生命之差异。但是,这些或长或短的各种细胞生命,其主观感受的一生长度完全相同,不管其由生至死的时间以人造时间计算是一分钟或是一百年,丝毫不受影响。
    历经出生、成长、生殖、衰老、死亡而感受到的实际时间长度,同样都是一生的长度。下知道此种道理,将朝生暮死的婴儿之悲哀,与同样朝生暮死的昆虫生命相比较而觉得绝望,未免显得愚奸、不自然、又不合理,毕竟,这只是将毫无通融的人造时间和无限伸缩自如的天然时间混淆思考的悲喜剧。
    一切的自然……一切的生物把这种无限伸缩自如的天然时间依各自所需的长度占领,视之为一生的长度而呼吸、成长、繁殖、老死。同样地,形成人体的细胞寿命,即使以人造时间计算是何等短暂,其占领的天然时间也必然是无限,因此若细胞使用无限的记忆内容和无限的时间大幅描绘「梦」,很轻松就可以在一瞬间、一秒之间描绘出五十年或一百年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在中国古老传说、流传至日本的「邯郸一梦」中,卢生一梦五十年其实只是粟饭一炊的时间,这样的事实一点不可思议之处也没有。
     根据以上所述,各位应该能理解仅只是一个细胞的灵能是何等无限,尤其是其中的「细胞的记忆力」是多么深刻无量吧!在认同让人类的肉体和精神同时胎生完成的「细胞的记忆力」大作用之时,相信有关於「胎儿之梦」当中「是什么让胎儿这么做?」的疑问,应该能冰释大部分吧!
    胎儿因为在母亲胎内,对於外界的感觉完全绝缘,处於与沉睡同样的状态。在其间,胎儿的细胞旺盛分裂、繁殖、进化,竭尽全力只为了「迈向成为人类之路」  ,反覆思索祖先进化当时的记忆,持续将当时情景反映於胎儿的意识。如前所述,藉著母体胎盘完全隔离外界刺激的同时,又极端平静地受到保护,可以下必考虑任何事情,一心一意守住「迈向成为人类之路」的梦即可,所以梦的内容也会极端顺利、正确、精细的转移,这点乃是与任性奔放又自在的成人之梦下同之处。
    若将这种情形反过来说明,那么,创造胎儿的是胎儿之梦,支配胎儿之梦的则是「细胞的记忆力」。胎儿在母亲胎盘内进化的过程和所需的时间相同且固定,这是由於现在人类是由某共同的祖先进化而来,因此细胞的记忆,亦即「胎儿之梦」的长度相同且固定。另外,这种长达数亿甚至数十亿年的「胎儿之梦」能用仅仅十个月作梦梦见,若参考前述的细胞灵能,绝非奇怪之事,而进化程度较低的动物之胎生时间较短,主要是因为该动物的进化回忆比较简单的缘故。因此,自原始以来未完成任何进化的低等微生物完全没有「胎儿之梦」,其理由也是因为它们仍旧与其祖先一样在一瞬间分裂、繁殖。
    ◇备注:上述的事实,也就是「细胞的记忆力」和其他的细胞灵能是何等的深刻微妙?对
    於一切生物的子孙之轮回转世具有何等深远影响?如何支配万物的命运?这些从几千年
    前以埃及一神教为本源的各种经典上都已有所叙述,因此现在世界各地苟廷残喘而成形
    的所谓宗教,就是粉饰这种科学观察、为求方便教导未开化民族而予以迷信化的残骸。
    所以胎儿之梦的存在绝对不是新学说,特此记之。
    那么,如果具体说明并未留在我们记忆的「胎儿之梦」内容,其大概内容又是如何呢?
    虽然对照前此所述的各项,应该能够充分推测,但为了参考起见,必须试著说明笔者自己的推测内容。
    人类胎儿在母体胎盘内所作有关历代祖先进化之梦中,最常做的必须是恶梦。
    原因何在呢?因为所谓人类这种动物,在进化至今日的程度为止,自身完全没有装置像牛那样的角、像虎那样的爪牙、鸟的翅膀、鱼类的保护色、虫类的毒液、贝类的壳等等天然护身或攻击的道具,与其他动物相比,肉体很明显的柔弱、无害、无毒、无特徵,可是却还能够据此暴露於所有激烈生存竞争的场合,与各种天灾地变缠斗,终於进化至像今日这样的最高等动物。这中间,可以想像应该体验过其他动物所难以比拟的生存竞争之痛苦与自然淘汰之迫害,因此其艰难辛苦的回忆绝对无可计数,其中,胎儿二清楚作著属於自己过去和自己同姓的历代祖先长达几亿、几千万年的深刻回忆之梦,又感受到如实际时间更缓慢成长,其辛苦绝非其祖先们在这个世间所感受到的辛苦那样的短暂、肤浅,不是吗?
    首先,人类种子的一个细胞是与一切生物共同祖先相同的微生物,在子宫内壁的某一点著床後下久,随即开始做著与几亿年前无生代的无数微生物同伴浮游於温暖水中的梦。这种无量数、无限数下胜数微生物群体的每一个,其透明的身体吸收反射天空的强光,有的散发七色彩虹,有的射出金银色光芒,享受地球上最初生命的自由,漫无目的浮游、旋转、摇曳,在每一瞬间分裂、生存、死亡,那是何等果敢、欢乐、美好?但是……不久,所居住的水域发生微妙变化,无法形容的莫大痛苦袭来,大多数同伴瞬间死亡,自己也想逃生,可是全身却被痛苦束缚而无法动弹。好下容易挣脱这种痛苦、折磨,却又受到原始太阳如烈火般追迫,苍白月光如寒冰般穿透,或被狂风吹散於无边无际的虚空,被暴雨打落无间地狱。它们饱受这种无法想像的恐怖与不知生死的苦恼所玩弄,苦闷於「啊,我希望让自己变得更强壮」、「我希望身体能够忍受寒暑」的挣扎,细胞开始逐渐分裂增大,终於变成紧接於人类祖先的鱼类形貌。也就是说,完全拥有能够抵抗寒暑的皮肤和鳞、善於游泳的鳍和尾巴、嘴和眼睛、能够判断事物的神经等等,产生非常惊人进步的形貌。
    但是当它得意的在浪边散步,炫耀「啊,太好啦,这样没什么好抱怨了,没有生物可以比我更完美」时,却发现比自己身体不知巨大多少倍的章鱼,伸开足以遮天的手,袭向自己。「哇,救命」,它逃进海藻林中闭住呼吸,不敢出声,好不容易才得救,松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时,却发现比章鱼更巨大几十倍的海蝎,它的巨钳已逼近眼前。它慌忙转身想逃,这时,三叶虫像云一般向自己背上覆盖,海葵从一旁剠出毒枪,奸不容易即时脱身潜入小石头下,全身发抖的向一同进化的生物同伴大叫,说:「啊,太可怕啦,这样还不能安心生存。」
    可是同伴却说它大惊小怪,於是它只好将自己的身体用硬壳包覆住,只将手脚从岩石间伸出。对於自己好不容易历经进化至此,却必须在这种黑暗沉闷的水底忍受煎熬,它觉得非常不甘心,就拚命祈祷「我希望拥有能尽早到陆地,在那样轻快、明亮的空气中自由畅快跳跃的身体」,终於变化为有如小小的三眼蜥蜴那样的东西,跳上陆地。
    「啊,好高兴啊,真好」……它四处跑跳不久,却遇上几乎令世界消失的火山爆发、大地震、大海啸从四面八方袭来,海洋沸腾如开水无路可逃,只能在火烫的砂地上痛苦奔逃,好不容易勉强躲过灾难,这回却置身如山一般高大的巨龙脚趾下,被翼龙的翅膀挥开老远,几乎被始祖鸟像妖怪般的巨嘴啄到。「啊,实在受不了」它大叫。一同进化的同伴有的身体长刺,有的变化为与附近生物同样的颜色或形状,有的披上盔甲,有的喷出毒气,可是它却下愿同样的苟活……它躲在石缝间一心一意祈祷,终於头顶上的一只眼睛消失,进化成两只眼睛的猿猴形貌,跳跃於树梢之间。
    「太好了,这样就没问题啦,应该没有比我更自由自在、进步的生物」,它在树梢上用小手遮眼往四处观望,想不到背後一条蟒蛇袭来,它吓了一跳逃走,头顶上一只大鹫鹰低空飞掠而来,它在千钧一发之际勉强沿著枝哑逃脱,想不到虱虫开始在全身乱窜叮咬,山蛭也过来吸血,下管醒或睡都无法安稳,马上又有覆盖天地的大雷雨、大飓风、大冰雪肆虐大地。「啊,好无奈,我又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何要遭受这样的折磨」、「真希望变成更健壮、可以不担心这种灾难的身体」……它把头埋入树洞里祈祷,终於尾巴掉落,进化成为人类形貌。
    「好高兴,这样真的能过著极乐生活了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梦为什么犹未结束?进化为人类形貌後,不久,又开始作人类的恶梦。
    身为胎儿祖先的人们,由於彼此的生存竞争,以及想要完遂遗传自原始人的残忍卑劣畜兽心理和各种私利私欲,犯下直接间接折磨他人的各种大小罪虐,而这些血腥恐怖的记忆二化为胎儿现在的王观重现眼前。弑君夺城、饮酒欣赏忠臣切腹、毒杀夫人和储君让自己的孙子继承,或是毒害生病的丈夫、与仇敌上床、闷死刚出生的私生子等等难以忍受的喜悦:嫁罪给媳妇,让她上吊自杀的愉快;把可恨的继子推落井中的痛快:折磨多位亲生女儿的有趣;让有妇之夫失恋自杀的骄傲;聚集美少年和美少女虐待的乐趣:花掉重要金钱的愉快:同性之爱的深刻;人肉的美味;毒药实验;背叛行为;尝试杀人;欺负弱者……等等各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景象,化为眼前的梦逐渐转变。另外,自己的祖先们——过去的胎儿——隐藏的犯罪行为和无法告诉别人的无数秘密,变成血肉馍糊的脸孔、无头的尸体、井中的毛发、天花板上的短刀、沼泽里的白骨等等,逐一出现梦中,这时胎儿会惊骇、恐惧、苦闷,在母亲胎盘内舞动手脚。
    像这样,胎儿作梦至自己父母这一代,终於没有应该作的梦了,这才陷入深深熟睡,不久母亲开始阵痛,他被推出子宫外。空气进入胎儿的肺部瞬间,潜逃至胎儿潜意识深处、与先前截然下同的表面且强烈痛切的现实意识遂渗透至全身,胎儿惊惶,害怕得哭泣出声。似此,胎儿——婴儿——终於接受父母完全的慈爱,开始和人类的和平之梦连结,然後逐渐清醒过来,让「胎儿之梦」续集化为创作自己本身的现实。
    应该没有任何记忆的婴儿在熟睡之间会突然害怕哭泣,或像想到什么般的微笑,可以认为他是梦见了在母亲胎盘内尚未做完的「胎儿之梦」。至於一出生就四肢不全或精神有缺陷,在其胎生时代应该存在著相当足以说明原因的梦。另外,在母亲胎盘内常常发现只留下胎骨,或是牢牢缠在一起的毛发和牙齿的所谓「鬼胎」,必须认为那是胎儿之梦不知何种原因停顿,或是急遽发展,最後断绝所留下的残骸。
    以上

空前绝後的遗书

    ——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
    ——疯子博士手记

    站得较远的人请用望远镜观看,站得较近的人请用显微镜观看,我就是九州大学负责主持精神病科教室的疯子博士正木敬之。今天为了让所有名满天下、自认常识一流的人们吓破瞻,我突然想自杀,因而趁此机会发表古今未有的遗书,希望能一举决定胜负,让不认同我的所谓常识一流的人们看看,究竟读的人是白痴,或是写的人是疯子。
    虽然一开始讲得天花乱坠,可是却完全没有积极的念头……
    此刻我坐在九州大学精神病科教室大楼教授办公室里办公桌前的旋转椅上,手边放著角瓶威上忌,手上斜握著钢笔,瞪睨著眼前数张西式书写纸。头顶上的时钟指针刚过晚上十点……叨在唇侧的雪茄袅袅冒出紫色烟雾,一副只会死读书的烂教授留下来加班研究的模样,至少,看起来绝对不像快要变成死人的样子,啊,哈、哈、哈……
    我总是这样的个性,不超越常识所能想像就无法甘心。事实上,我对於认为我是狂人的全天下所谓常识一流的人们感到非常同情。
    虽然一时之间想不出该从什么下手……别怪我,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写遗书。
    如果模仿一般人认为的顺序来写,首先应该明白叙述的大概是我自杀的动机吧!
    可以肯定,所谓我想要自杀的动机和一位可怜的少女有关。哼,没什么好笑的。
    谈到该少女的美丽,实在、实在是写个二、三十张纸还下足以完全形容,就算找递所有装手帕的盒子、化妆品的标签、女性杂志的封面、服装店的广告模特儿、啤酒店和百货公司的海报,甚至欧美的电影公司,应该找不到像她这样清纯、我见犹怜、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活泼女孩,哈、哈、哈……还是不要再描述下去,否则人家误以为我是个老下修,那可就麻烦了。希望各位不要瞎担心,因为那位少女在半年前已经从人类世界除名……
    或许有一些自以为是的常识份子会说「原来因为少女死了,你才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也未可知,但,且慢,不必急,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不久的将来,我会让已经死亡的那位少女和一位如同千载难寻的珠玉般美少年缔结偕老同穴之盟,所以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责任已宣告结束。当然,我若是这样说明,可能又会出现一些聪明的痴呆病患,认为我是发狂自杀;—因为作著死亡的美少女和活生生的美少年恋爱的怪梦,导致脑筋有问题。
    实在令人惊讶,我从不知遗书居然这么难写,这么令人焦躁不安。可是,既然好不容易自杀,总是需要写下一点东西才行,所以还是继续下去。事实上,我是藉著让已入鬼籍的美少女和生龙活虎般的美少年真正的接吻、拥抱,完成我毕生研究事业的精神科学根本原理,也就是称之为心理遗传的实验结论。
    如何?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有趣、更痛快的学术实验吗?啊,哈、哈、哈!
    不,应该没有才对。最主要是,成为这项实验基础的精神科学这门学问乃是我独特的新发明,不仅这样,其中也是属於我专有的精神病学实验,与普通医学或其他学问的实验下同,无法以鸟兽或人类尸体为对象进行研究。若要问为什么,原因在於,鸟兽和某种精神病患一样,从最初就显露动物性,不适合当研究材料,至於死亡的人类则因为没有成为重要研究材料的「灵魂」。无论如何,都必须使用精力充沛又具有健康公正精神的人类当作材料!
    这样的精神突然发狂,不久又逐渐恢复……必须对其前後的变化进行详细研究、记录,所以很耗功夫,特别是我选择为研究主题的材料,如果依现今学者的方式加以命名,应该称之为遗传性杀人妄想症、早发性痴呆兼变态性欲,属於舆论攻讦的目标,因此非常棘手。
    被选为实验材料的人物更不是泛泛之辈,一不小心,很可能反而变成是我遭其毒手,因此我可以说自始就冒著生命危险进行这项实验,下过,最终还是受到波及,不得不陷入自杀的命运……不,由於距离自杀还有相当多的时间,我可以充分冶静的在紫烟与琥珀色液体相伴之下挥动钢笔。
    请各位慢慢耐心阅读。虽说是遗言,其实也是很轻松的内容,不像殉教宣言或殉情遗书那样严肃,只像是疯子博士的疯狂实验的余兴文章,可以视为趣谈。因为,各位会逐渐了解,有关我研究中心的稀世美少年和绝代美少女的变态性欲之破天荒怪异实验,乃是受到什么学理原则所支配,如何持续紧张、白热化,终至爆发,并粉碎身为实验者的我的一生之过程……
    故事需要稍微回溯一下从前。
    应该是今年十月几日吧?在福冈某报纸学术专栏刊载我发表的「脑髓并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内容谈话时,坦白说,舆论的回响让我怯惧不已,终能领略到「原来人类这种动物的自以为是和迷信是如此牢不可拔」。但是,即使这样,当时的我仍未注意到会有这么令人厌烦。他们,亦即所谓的知识丰富人物,不断利用报章杂志喊话,甚至利用书信要求与我直接见面,用尽一切手段,目的就是企图推翻我的论证。更可怕的是,在标榜研究自由的本大学,有许多一脸高贵格调,摸著下巴、捻著胡须的教授们,更是群起围剿,拍著桌子胁迫校长「赶走那种没常识的傲慢狂徒,最好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就算我历练再多,还是忍不住跳起来。因为我一向认为大学内是学术研究的安全地带,突如其来发生这种事当然令我十分震惊。幸好校长行事风格有如行政官员,一向采取息事宁人主义,所以至今我犹能待在这个座位。但是,仔细想想,这种事岂非像白痴一样?反正所谓能够当上博士或大学教授的人,通常一定是最高等的名誉狂或研究狂,当然会不以为耻的攻击我这个更高一级的名誉狂兼研究狂,因此称我是疯子,当时我有多痛苦,我的好朋友若林院长最清楚不过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精神解剖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和心理遗传等研究成果必然无法顺利发表了,因为这是认同精神病患比普通人正常的学说!哈、哈、哈。」
    「应该是吧!因为一般人不知道科学是最侮辱人类的东西。」
    「没错!听到『人类是猿猴的子孙』却得意洋洋的人……当他们被指说『你们都是疯子』时,那种慌乱激愤的样子真是奇观。从猿猴进化而来的是人类,却不知道人类继续进化就会变成疯子,看来他们完全循相反顺序思考啊!哈、哈、哈、哈。」
    我们经常这么讪笑谈论著。
    为了追加修正,延搁了手边的《脑髓论》的公开发表时间,在约莫半年後的今天,刚刚将这篇著作的原稿完全烧毁。
    什么?不,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无聊而已。
    因为人类的文化还是太像傻瓜般的幼稚,不应该接受我的研究。而且,我竟然笨得不知道这样的事实,花费长达二十年的岁月从事这种不合时宜的研究,我觉得很可悲。或许,我的精神异常应该就此平息吧,呵、呵、呵。
    只不过……我的著作最精致美好的一部分会留在这篇遗书里,在适当的时代,提供给想要从事这种研究的疯子学者当作参考。其中,我的《脑髓论》内容如夹在这里面的剪贴所示,报纸皆已经报导,再也没有更深奥的内容,因此我中点都下觉遗憾。另外,从精神解刦学至精神病理学为止的研究片段,皆包括在二十年前我当作毕业论文向九州大学提出的《胎儿之梦》论文内容,因此予以简略,在此只是概略提及我最拿手的「疯子解放治疗」和「心理遗传」有关的部分。
    如果把这部分和以前的新闻报导、胎儿之梦的论文一齐研读,就能完全了解,以前述的美少年和美少女为材料所进行的实验,在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也就是今天正午获得空前的成功,同时也是绝後的失败之怪异的精神科学学理原则之活跃状况。还有,更可以发现现代文化精华中所谓的常识或学识完全化为尘埃,只剩无数的空壳。
    但是……抱歉,让我把熄掉的雪茄点著。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就算以前生活陷入穷苦,雪茄和酒也绝不能少……反正,到死之前应该也抽不了几支了,各位就忍耐一下吧!哈、哈、哈、哈。
    让大家久等了。接下来……看过促使我走向极乐世界直接原因的「疯子解放治疗场」的人们,似乎许多人都认为那只是疯子的散步场所。有些人尽管看了新闻报导认同「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接下来又会说「不管怎样,置身这种地方,疯子也不会亢奋」或「哈、哈,只不过是一种光线治疗嘛」,一副自以为了解的模样,没有人能够真正识穿这项实验的真正内幕,实在太有趣了。事实上,这项实验的秘密连在这个教室工作的副教授和助教都不知道,他们只以为是某种非常高深的实验……伹,坦白说,这是一项很寻常却又完美的有趣实验,使用「解放治疗」这个名称,只不过为了掩蔽世人耳目。
    这项「解放治疗」的实验,乃是我以前毕业於本大学前身的福冈医科大学时所写的名为「胎儿之梦」论文之实地实验。
    只是,我在《胎儿之梦》提列援引的是,所有人类个别或相互之间共同的想吃、想睡、想玩、想吵架、想赢过别人之类的心理遗传中最具有影响力的种类,但在此研究的却是更深人每个人特有的诡异心理遗传。请看最近流行的搜奇兴趣,都是极端神秘、尖端、炫奇、怪异、恶毒……什么,各位尚未见过,希望我让大家见识?很简单,马上就可以让各位见到……
    来吧、来吧,这里有全世界都找下到的灵魂因果者的标本、大白天的幽灵、正午的怪物、瞎闹的科学实验……参观费用大人十钱,儿童半价、瞎子免费……不要推挤喔,会被疯子们讥笑!请保持安静,肃静。
    咳、咳。
    在这里要介绍给各位的是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科大楼後方、精神病科正木教授所设立的疯子解放治疗场的「浮现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放映的机器是最近由九州大学医学院眼科的田西博士和耳鼻科的金壶教授为了医学研究目的而协助制作完成之物,无比精巧,连目前美国正在研究的有声电影都望尘莫及,画面和实物的尺寸完全相同。
    首先,请看银幕上出现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的全景。
    如各位所见,九州大学校园内外都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翠绿松林,西端两根并列的大烟囱底下,能够见到破破烂烂的两层楼蓝色西洋式建筑物,就是鼎鼎大名的疯子博士正木教授所在的精神病学教室大楼,南侧可见到约莫两百坪四方形土地。接下来要介绍给各位的是「疯子解放治疗场」。载著摄影机和技师的飞机渐渐降落,著陆於精神病科大楼顶上、教授研究室南侧的窗畔,简直就像是蜻蜓或苍蝇……时间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上午九点整。
    环绕这处解放治疗场的红砖围墙高度是一丈五尺。被围住的四方形土地全部铺上此处特有的纯白石英质砂土,因此洁净无比。正中央约有五棵梧桐树,树上挂满黄色枯叶。这几棵梧桐树从很久以前就矗立於此,成为本大楼中庭的一种风情,不过自从设置这个解放治疗场而将四周圈起之後,就出现像这样显著衰弱的色泽,说它是某种凶兆也不为过,另外也可以认为它是因为被封在这种意料下到的地方,因此精神呈现异常。然而,本教室尚未有余暇注意及此而予以诊断治疗。
    闲话少说。治疗场只在东侧病房附近开了一扇门,兼做前往厕所的通道。木板门旁边切开一道长缝,如各位所见,从早到晚都有穿戴黑色制服与制帽、面目狰狞的大汉冷眼监视。感觉上,整个四方形解放治疗场有如设置於绿色浪涛中的巨大魔术箱。
    铺在魔术箱底部的白色砂上,在湛蓝天空的阳光照射下一片灿亮,其上有黑色人影或站或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总共十个人。
    这些正是受到正木博士所谓的「脑髓论」分割出的「胎儿之梦」续集「心理遗传」原则所支配而行动的疯子。而且……三小时後的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正午,随著面海的操场响起一声轰然午炮,这十个疯子爆发了一场完全意料之外、完美心理遗传的大惨剧,造成世间冲击的同时,也让正木博士下定自杀的决心。这可以称之为大惨剧前兆的现象,此刻已经显现於解放治疗场内,希望各位仔细观察疯子们的一举一动。
    为了方便各位仔细观察,在此特别放大每一位疯子的身影。
    首先是在西侧砖墙旁、裸露双臂,正拚命工作的白发老人。各位也见到了,这位老人双手挥舞著一把圆锹,正在耕种和砖墙平行约二亩丰的长田,不过看他的身体、手臂和脚胆很苍白瘦削,颈项也没有劳动者特有的深皱,很难认为是有农耕经验者。最令人沭目惊心的是,虽然用手掌握住圆锹而看不清楚,但是圆锹柄上处处可见黑渍,那是手掌破皮渗出的血迹。然而,老人仍不屈不挠频频挥动圆锹,应该就能理解正木博士发现的心理遗传实验是何等残忍、苛酷了吧。
    接下来出现的是呆立在老人身旁、观看老人耕作的一个青年。身穿黑色木棉和服,腰系白色木棉旧兵儿带,看起来有些苍老,不过若仔细看,应该看得出顶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夥子。可能是难得出来晒太阳吧?皮肤似女人般白皙,嫣红的脸颊带著微笑,专注的注视挥动圆锹的白发老人。如果只看他的表情,或许会以为他是正常人,但请再多看几眼!那种眼眸、那眼瞳的光芒……简直就像是在深宫里成长的公主般澄亮、透明。这是某种精神病患在恢复正常之前,或是再度开始发作前显现的特徵,也是正木博士始终感到棘手的关於真疯或假疯的监定中,特别难以监定的眼神。
    接著将镜头栘近蹲在老人和青年背後远处的少女。大家都看见了,她的脸孔有如幽灵般苍白瘦小,长满雀斑,略带红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蹲在老人耕作的田边,正用纤细的手种植各种东西,有梧桐落叶、松树枯枝、竹棒、瓦片,还有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青草。但是,毕竟老人的田是松软的白砂地,竹棒之类一不小心就会倾倒,所以她显得非常忙碌,随时得重新扶正植物。也许有人会认为何必这么麻烦,只要用力深插砂中不就好了?但……这种想法很没礼貌,同时也是外行人的想法!这位少女是认为瓦片或竹棒是普通花草或是什么幼苗,所以不会那样粗鲁的对待,必须小心翼翼用砂土埋住根部……不过,好不容易才栽好的竹棒倒下两、三次之後,她终於也失去耐性,把竹棒像嫩草般的轻松撕成碎片丢弃。各位可能怀疑,像她那样纤细柔弱的手臂,如何能够有不逊於男人的恐怖气力呢?其实,所谓的人类,不论何等温柔贤淑的妇女,通常都有这样的力气,只是自历代祖先以来就开始累积无数人类比其他动物更高等、柔弱,特别是女性,更软弱的暗示,结果终致无法发挥出这种力气,只有当精神异常时,或是碰上火灾、地震等灾难时,因为暗示暂时遭到破坏,才能恢复原有的力气,这点,从少女身上已经获得验证。
    抱歉,我的说明经常脱轨,只是,这是反过来证明正木博士的「心理遗传」实例,因此特别附带提及。
    接著出现的是身穿破晨袍的光头矮小男人。此刻他正面对与方才几人正好相反方向的东侧红砖围墙演讲。
    「达摩面壁九年而执少林牛耳,故吾人面壁九年练习辩论,应能打破糊涂纵横的政坛,废除一切不平等,在即将来临的普选时代……吾人……」
    他大声说著,忽然像想起什么般举高右手左右挥动。
    他背後走过一位怪异打扮的女人。大家也看到了,是个长相低俗、猥琐发福的中年女人,睑上涂满泥上,大概自以为化著浓妆吧!和服衣摆下露出赤足,拖著破烂的长衣带蹒跚前进。蓬乱的头发上戴著不知是谁帮她用硬纸板做成,并且漆成红色的皇冠,为了不让皇冠掉下来,她仰著头左盼右顾,自以为是女王般来回不停走动。
    每当这女人走过面前,跪在梧桐树根旁的络腮胡男人就顶礼膜拜。此人原本是长崎某小学的校长,历代祖先信奉耶稣教的虔诚心理到了这个男人的时代已达到最高境界,他被收容於这里之後,在砖块或瓦片上雕刻圣像,以供同房的病患膜拜。此刻,他相信刚刚的女疯子是圣母玛丽亚复活,因此高兴、仰慕的泪流满面。
    接下来,在跪地的络腮胡男人四周跳跃的垂发少女,是高等女学校二年级的学生。她的个性原本很内向、忧郁,因为在艺术方面表现出相当的才华,结果变成了所谓的早发性痴呆。在病发的同时,个性随之完全改变,当她进入这里住院时,正木院长问她姓名,她回答「我是舞蹈狂安娜·巴普洛夫」。她是院中最可爱的人,如各位所见,总是唱著自己创作的歌曲跳舞。
    望向蓝天
    白云很高
    黑云较低
    友好的相互并排
    飘飘飞行
    飘……飘飞行……
    我也一起并排
    摇摇晃晃走著
    结果碰到墙壁
    头晕眼花……花……
    头晕眼花……花……
    另外,这边两位四十多岁工人模样的男人,很亲密的勾肩搭背,与前面那位中年女人成直角的方向来回走动。当然,右侧的男人是在东京观光,左侧的男人则是往南极探险,彼此才会如此情投意合的持续旅行,不造成任何麻烦。
    接下来是坐在这边门口的肥胖老太婆。从她身上的高品味和服图样判断,应该是有相当身分地位的人,但是她本人却是一副住在贫民窟的模样,拚命在身上抓著并不存在的虱子,然後掐死……突然,她解开和服衣带,赤身露体的用力拍打和服。这时,演讲的男人、两位工人、女学生都中止心理遗传的发作,用手指著、眼睛盯著或是捧腹大笑。
    观看所放映的疯子一举一动的人们之中,我想一定有人会感到意外。
    「怎么回事……这只是很寻常的疯子呀!不必是这个解放治疗场,任何一所精神病院的散步广场都可以见到这样的景象,不是吗?既然说是疯子的解放治疗场,我还以为能见到成千上万的疯子蠕动演出各种狂态,但是,这样太无趣了。最重要的是,什么心理遗传?根本无法了解哪里是心理遗传啊!」
    一定有人失望、绝望、轻蔑、冷笑。不过,别这么性急!坦白说,使用於与正木教授的研究有关的心理遗传实验人物,这样已经够多了,接下来我虽然会简单说明其中两、三人的狂态如何藉著心理遗传演出,各位却应该完全理解世界上所有的精神异常原因才对。事实上,这十位精神病患乃是从地球上千百万的疯子中挑选出来精神异常的代表性冠军人物……也可以视为亲身直接证明正木博士过去二十年所研究的心理遗传原理的世界性标本。
    最先要介绍的是在红砖围墙耕作的白发老人。
    这位老人的姓名是钵卷仪作。其五世以前的祖先,也就是仪作的曾曾祖父,是福冈城外鸟饲村的著名豪农仪十。这位仪十生来就是左撇子,但是体力和精力绝伦,在他这代靠著一把圆锹挣得家产,获得领主黑田赐姓钵卷,并且得以佩带长刀,是励志传记中的人物。
    但是,各位若要问为何被赐这种奇怪的姓氏?很简单,所谓的钵卷本来就是这男人年轻时代的绰号。亦即,他连擦汗的时间都很珍惜,在田里工作时会用手帕缠在额头成为钵卷,因此得到此一绰号。据此,各位应该明白他是何等卖力工作了吧!从天亮至天黑,他只休息一次,就是在福冈舞鹤城的天守阁正午敲响大鼓报时的时候。一听到鼓声,他会立刻丢下圆锹,到附近堤防,或草原的树荫,或屋檐下吃便当,然後午睡约莫半刻——相当於现在的一小时——之後,醒来又立刻继续工作到日落,这男人应该也有偏执狂的个性吧!残留在他红黑色额头上的一条白色钵卷痕迹,直到他咽下最後一口气时仍未消失。听说他觐见城主时同样系绑著钵卷,城主身旁的臣子慌忙叫他「喂,取下钵卷」,城主觉得有趣,就赐他这个姓氏。
    物换星栘,到了钵卷仪十死後第五世的这位钵卷仪作,不管是荣誉的钵卷或左撇子,甚至其庞大家产都已消逝无踪,他只是个在博多名产的笔店里制笔的师父。可是到了老年,因为视力模糊无法处理纤细的笔毛而经常发生失职行为,这令他感到痛苦不已,终於造成精神异常,约莫一星期前被送进这儿。
    然而,很不可思议!当他被送入解放治疗场解放不久,正木博士找出这位老先生发狂的动机,也就是心理遗传的内容後,他偶然在场内角落发现工作人员用来杀蛇而忘记带走的圆锹,马上开始模仿他祖先的行为。当然,他是没有系绑钵卷,但是各位也见到了,他完全没有擦过一次汗。另外,握著圆锹的姿势也和发疯前正好相反,变成左撇子的动作,而且一听到十二点的午炮声,立刻丢掉圆锹回病房,匆匆吃过饭後,马上上床午睡,所以只能认为是五世前的仪十转生。只不过,可能因为剧烈疲劳吧?通常一睡就到第二天天亮,连晚饭也没吃。也许在梦中,他变成了曾曾祖父仪十,挣得庞大家产吧!
    这是心理遗传的第一个实例……各位如果有什么问题,不必客气,请举手发问。
    接着要介绍的是先前面朝红砖围墙演讲的穿破烂晨袍的矮小男人。这是依据他在空中挥动的右手手势,以及左手似是扶住东西的动作,还有演讲中所使用的词汇,而获得有力的参考。
    「……这是横亘帝国前途的一大障碍,如果继续任由今天这样的腐败思想横行,糊涂纵横的政治持续,我们日本民族的团结将有如没有加入茅草的上墙,会因为外来思想的风雨,不久将面临上崩瓦解的命运……」
    怎么样?如先前各位也听到的,这位光头砖墙先生的演讲内容,经常会出现「墙」这个字眼,以及和墙壁有关的言词,亦即,这位矮小男人的外祖父曾经担任黑田藩的御用水泥工……各位不要笑,我并非在说双簧!
    当时此人身为水泥工的外祖父在福冈城天守阁上工作时,忽然失足坠地惨死。而,这位外祖父本来一向以身轻如燕自傲,每次他重新漆刷天守阁屋顶时,城王都会利用望远镜观赏他的功夫。此外,平常工作搭设使用的鹰架非常轻便,完工时间很快,但是也因为这样,曾经多次失足坠落差点丧失性命,还好途中总是被东西勾住而奇迹般获救。
    像这样,也不知几岁的时候,他爬上了天守阁的最顶端,在城主用望远镜观看下工作时,一不小心,屁股朝向城主。这时底下监督的官员大声提醒他注意「谨慎点,主上正在看!」,他可能一时慌乱,脚踩滑而从数丈高的石墙上摔落,当场死亡。此後,黑田藩再也没有御用水泥工。
    但是,这位外祖父透过女儿遗传至这个穿晨袍的矮小男人时,情况非常可怕。这个男人直到中学时代为止,经常会在半夜惊醒,大喊「救命」,家人惊讶问他「怎么回事」,他总是回答「我觉得自己好像从很高的屋顶上或云层上,头下脚上的栽下来」,这不是很奇妙的事吗?
    像这样,普通人眼中看来下足为奇的轻微梦游症发作,其实却是几代以前的祖先多次恐惧惊叫的刹那、彻底重现的恐怖记忆,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心理遗传实例?不,不仅局限於这位演讲的男人,一般我们在睡眠中发觉自己从高处摔下来而惊醒,若是对照此例,应该也就没什么好觉得特别奇怪了。如果说这是我们的双亲或祖父母曾经有过一、两次经验,认为「啊,完蛋啦!」或是「我要死了!」瞬间之凄怆、悲痛的极端绝望记忆,因而化为一项心理遗传给我们,在我们梦中重现,应该不会再有人怀疑了吧?
    没有什么问题吗?
    接下来介绍的是头戴硬纸板皇冠、来回走动的中年女性。从她衣服上的徽纹形状也可以了解,她本来是某穷苦人家的女儿,被卖为艺妓,不过因为相当精明能干,没多久就搭上某银行家。但是该银行家的父母非常顽固,基於「身分差异」的理由,不同意儿子娶她为正室,她引以为憾,在某宴会席上,大骂初次见面的客人「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叫我斟酒!」,同时将酒杯摔在对方身上,并且一脚跺烂三弦琴……结果被送来这儿。
    在今日这种新思想潮流下,而且她又是风月场所出身,会为了这点小事情就气疯,或许有人会认为不太可能,但这就是「心理遗传」恐怖的地方!从她发病之後的态度也可窥知,「身分差异」这几个字不仅伤及她的自尊,还带来更深层的打击。她的举止行动相当高贵大方,不管动作、眼神、步履都展现出贵妇风范,也就是说,她的家世直到明治维新以前都是京都的没落贵族,本来的姓氏清河原也绝非穷苦人家会有的姓氏,虽然在病发前受到环境风俗的影响,一切行为如同穷人家女孩,可是一旦精神呈现异常,马上忘掉最近一、两代的穷人家习性,显现出几代以前祖先的气质风范。
    哦,有问题吗?请说。
    不……不错,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所谓的「心理遗传」只是这样而已,而为了研究这种微不足道的东西,正木博士却打算自杀?
    很好,这部影片的编剧也考虑到可能有人会提出这样的疑问,所以接下来在正面拍摄心理遗传发现者正木博士的同时,也让他针对此疑问发表一场演讲。这位九州大学的疯子博士——比爱因斯坦、史坦纳格更出名的正木博士——一旦出现在银幕,希望各位能尽情鼓掌欢迎,甚至把手拍断了都没有关系,因为正木博士本人非常喜欢听人家的鼓掌声,授课时也常以听学生们的掌声为最大乐趣。什么?在银幕上应该听不见掌声?啊,哈、哈、哈……这是当然啦,不过,很不可思议,他就是能够听见。事实胜於雄辩,各位看了就知道,鼓掌後就知道……只要擦亮眼睛仔细看,马上了解机关何在,嘿、嘿、嘿……
    各位……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科教授、正木敬之医学博士。银幕背景是在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大楼教室的讲台,白色诊断服是他平时授课的标准穿著。
    如各位所见,身高只有五尺一寸,皮肤微黑,圆形大光头剃得几乎会反光,架在高挺鼻梁上的眼镜闪闪发亮,凹陷的锐利眼神和紧抿的嘴唇构成有如骷髅般的表情,环视各位一眼後,露出满口假牙大笑,全身散发无比的精力、胆识、智慧……
    各位这样大笑不行的……什么,有问题?是什么问题呢?哈、哈,正在说明的我和银幕上的正木博士是否为同一人物吗?
    啊,哈、哈、哈、哈,露出马脚了……还是快点走开,让银幕上的我,不,是让正木博士进行说明。【说明者消失】
    【银幕上的正木博士随著身体动作出声】
    咳、咳……
    能够像这样在银幕上和全天下各位新人类相见是我毕生的荣幸,我感到无上的满足。
    各位虽然居住在常识的世界里,却很憧憬非常识世界的人们。现在地球上到处是火车、轮船交相穿梭,汽车、飞机交叉驰驶,充斥著冷漠的社交因循、对於科学的迷信、对於外国的模仿、已经死亡的道德观念……而各位对於所谓的现代社会常识感到厌腻,内心渴望活泼变化、奔放自在的真实生命特性的表现,亦即,眼眸里绽著灿亮的好奇心,见到我毕生研究的事业「心理遗传」实验立刻能够理解,也能轻松认同一般的精神病患是受到何种力量的支配,就会做出何种事情的事实。不只如此,各位的好奇心并未就此满足,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地发问「心理遗传只是这么一点东西吗?」……这表示各位的脑筋与我在伯仲之间,不,甚至还比我更机灵精明。不……谢谢各位,还不到鼓掌的时候!对於这点,我必须表明满腔的敬意和感激。
    其实,我的「极端的心理遗传」如果只能那样呈现在精神病患身上,就不值得惊讶和担心了,前述那种说明程度的研究,还不能够算是可以让到处蠕动的蝌蚪专家学者目瞪口呆的大发现。对我这个疯子博士来说,这毕竟还只是有如乞丐刚准备出门乞讨程度的新发现。
    我之所以大声疾呼、指出「心理遗传」的可怕,第一个原因是,它已经被证明并非只出现於精神病患身上,也出现在普通人,亦即各位和我的身上。
    什么,有问题?请稍待再说,我明白你要提的问题。应该就是,那么,岂不是没有办法区别精神病患和正常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蠢事?对不对?
    但是,如果站在纯正的科学家立场,只能够回答的确是「有」这样的蠢事。正常人和精神病患本来就完全一样,我们——当然各位也包括在内——在精神生活上,和精神病患没有任何下同,甚至还有比他们更强烈的「心理遗传」从早到晚,毫无一分一秒间隙的活跃,即使在睡眠之间也化为梦出现,很执拗的深深支配我们的心理,也因为这样,我们的心经常处於无法自由发挥的状态,加上报章杂志的社会版面无限提供负面报导,想要视若无睹都很困难。
    记得很久以前,我曾经和新闻记者谈过一段话。那是心理遗传中极端轻微的实例,亦即,所谓的有多项习惯、癖好者就和精神病患一样,无法依自己的心思自由发挥,而且就算遭到别人如何地嘲笑,甚至自己也觉得有改正的必要,却还是无法戒除,这就是方才所说的心理遗传的显现。不想哭却忍下住流泪:觉得不应该生气,却不由自主地怒火上涌,都是暂时性的精神偏激,自己却没办法控制。这样的个性是遗传自某位祖先,只能说是挥之下去的心理遗传的显现。
    此外,偏执、喜新厌旧、暴躁易怒、健忘、好逸恶劳、某某狂、某某中毒、花痴、变态心理、神经质等等,都是一百人中会有一百人,一千人中会有一千人多少具有的精神异常倾向,可以说没有人不受到心理遗传的支配。
    这个道理只要读过我很久以前所写的论文「胎儿之梦」应该就能理解,但是,所谓人类的精神或灵魂,只不过是遗传自历代祖先的动物或人的各种动物心理或民众心理的集合,在其表面以「做这种事会被人耻笑」、「如果被人发现就糟了」的一层所谓人类的皮包裹住,其上再以伦理、道德、法律、习惯等胶带绑住,装饰上社交、礼仪、身分、人格等蝴蝶结或标签,然後用化粧品或油涂抹,边挥舞著洋伞或拐杖,边说些「如果你是绅士,我就是尖头鳗」、「如果你是淑女,那么我也是大家闺秀」、「你若是人,我当然也是人」的话语,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在光天化日的大马路上。这就是所谓的普通人,或是文化人。
    但是此种低格调的文化人包装,由於其低级庸俗,为了不泄漏奔放无羁的心理遗传内容,总是绷得紧紧的,正常人忍受痛苦,一点一滴的慢慢呼吸,当著他人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模样。可是一旦再也无法忍受时,不知何时会突然爆裂,若是个人,会化为躁郁、脱轨、喧哗、伤害、偷窃、诈欵、通奸等悖德行为,无法复原者就成为精神异常之人:若是群众,则造成暴动、战争、邪恶思想、颓废风潮。这种心理遗传暴露的实例,每天都可见到报纸的大量报导。
    我敢断言,各位和我都在与精神病患处於五十步笑一百步的心理状态下活著。无法区别正常人与精神病患,和无法区别在监狱里的人与外面的人之善恶相同,地球表面从古至今就是一疯子的最大解放治疗场」,九州大学的解放治疗场只不过是小小的模型而已。证据是,在其中的病患也和各位与我同样,一面持续确信「我不是疯子」,一面拚命发挥其心理遗传。
    哈、哈、哈、哈,如何,各位不觉得有点生气吗?什么,不会生气?实在是太伟大了,各位真正是高等的常识份子,代表现代文化的绅士淑女们。咦,什么?……不,不是这样,是因为一开始就知道对象是疯子博士,所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哇,这太恐怖了!如果常识发达至这样的程度,那就天下无敌啦!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所觉悟。本来科学研究的最佳本领就是厚颜无耻、无情无义,所以我很抱歉的,要当面指出各位人类的耻辱,让各位不得不感到气愤。
    这应该是任何人都曾有过的经验,亦即,一旦脑筋稍微模糊不清,马上就会接二连三浮现各种幻想和幻觉。事实上,这种所谓的幻想和幻觉乃是心理遗传的幽灵,若从学术上来说明,是因为脑髓的反射交感功能疲劳、滞塞,所以与理智、常识失去连络的心理遗传片段在全身的反射交感功能中开始随性的梦游。如果是女性,可能在纸门後面边搜集换洗衣物,边开始胡思乱想,最後忽然会想像一些「如果偷了百货公司的那颗戒指,一旦被发现,该怎么办」、「如果丈夫留下财产而去世,就能够和那样的好人过著有趣的生活」、「如果能像这样杀死那个可恨的畜生,不知道有多爽」、「若是让婆婆服下猫驱虫药该有多好」或是「如果能够和那位男明星殉情……」等等;如果是男人,则可能会望著电车车窗外,打著大呵欠想像著,「如果打那位绅士几巴掌,不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如果从上风处放一把火让这个乡镇化为火海,不知道有多么漂亮」、「砍死那群男人的话,一定非常痛快」  、「如果丢一颗炸弹进入那家陶瓷店内……」、「打断那个巡佐的脚多好……」、「如果把那家金鱼店的金鱼倒在电车街上、绝对很有趣」、「能够娶那样的小姐当小老婆的话……」或是「把那家银行金库里的钱放进自己口袋的话……」等等情景。当回过神的时候,窘得面红耳赤。
    这些尽是自己历代祖先们处心积虑想做、却一直忍耐的残忍个性、争斗个性、野兽个性或变态心理等,藉著现代方式的样貌,显现於我们的意识之中。如果硬要说没这回事,那么不是缺乏反省能力的石头,就是忘掉一切的低能儿。证据在於,只要这类梦游心理其中之亢进,马上就会变成精神异常。恰似阅读小说里的香艳情景,在意识里描绘该景象,沉醉其中时,疲佬的精神一出毛病的反射交感功能中,这种遗传心理超乎现实的心情或感情的强烈深刻,就会开始梦游,同时因为其他意识几乎全被抹煞,本人会认真的依其梦游意识实行,所以其所做所为完全符合祖先遗传下来的情境,这点,与我的学说正好一致。
    距今三干多年前,距离此地三千里。
    在天竺佛陀迦耶菩提树下,明示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宝相,进入无上正等正觉的大圣释迦牟尼佛提示的「因果报应」,指的就是这个。父母的因果报应於子女身上……啊,哈、哈、哈、哈。这不是老掉牙的古典文章,而是最新、最精锐的精神科学课程,更是各位平常已经充分经验过的精神生活。
    但是各位,现在震惊犹为时太早!精神科学的原理原则提供更恐怖、更令人忧目惊心的事实。
    根据至目前为止的说明,各位应该能够完全明白才是。在变成人类的这一代,我们既像是沉睡,又像是清醒,睡了一夜之後,就几乎把昨天的事忘得乾乾净净,可是一旦起来之後,几乎是毫无意识的,木工继续建造昨天未完成的住家,水泥工同样继续彻著昨天未完成的墙壁,如此一来又记起昨天的事,「啊,昨天在这里掉了十圆的铜板」或者「昨天正好这个时候,一位漂亮小姐走过对面」之类,然後如昨天这个时候所做的一样寻找、发楞。
    精神的遗传也是像这样,父母是昨天的自己,子女是明天的自己。夜晚的时间就是从昨天的自己转生为今天的自己之黑暗、无自觉的「怀孕」形貌的时间。
     人类不论男女,碰到造成自己祖先的心情和精神状态的景象、物品、时间、气候等等暗示时,会和前述的木工或水泥工一样,马上回复昔日的心理状态,而且,这种遗传自历代祖先的心理并非只有一、两项,同时形成心理暗示的景象、物品、时间、气候等也到处充斥,不分昼夜持续刺激我们的心理遗传,只要视力所及,只要听力所及,片刻都没有歇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可怕!
    支配我们一生的「命运之神」,其实就是这种「心理遗传」的原则!接下来我要提出最好的证据。
    哈、哈、哈、哈,别搞错了,不是什么艰涩难懂的内容,而是我们日常经验极端平凡的事实。我们的心情从早到晚下停的变化、转换,打算出去参观活动,途中却被夜店所吸引:准备奸出门旅行,却忽然一头钻进图书馆:彼此爱慕的男女在结婚前夕忽然互相厌恶对方;踏破铁鞋才找到的工作,寄出一张明信片就推掉等等,诸如这类引发如此重大心理变化,乃是因为前述的各种复杂的大量暗示支配著我们的心理遗传。至於我们自己并未察觉,主要是因为这类暗示与心理遗传的关系千变万化,太过於刹那,极端微妙深刻的缘故。
    对了……各位,你们不认为更深入、更基於学理的研究这种暗示与心理遗传的关系,能够遂行各种有趣的恶作剧吗?下认为如同观看物理或化学实验一样,能够随心所欲的造成别人精神的变化吗?
    举一个随处可见的例子。
    所谓人类的犯罪心理其实经常是因为受到非常无聊且一般被视为毫无关联的暗示所影响,导致产生意料之外的大刺激而形成。譬如,凝视著沾红墨水的笔尖之时,会情不自禁产生想刺一旁照片上女明星眼珠的冲动;凝视著蓝天白墙之时:心情会忽然转为残忍:望著窗外的雾,就想要擦拭手枪:听到大风的呼啸声,会想要带著短刀出门散步;看见锋利的剃刀,会和镜中自己的睑孔相比较而微笑:见到卧床上女人开玩笑说「杀死我也没关系」,会真的兴起杀死对方的念头:在客厅听见鸟叫声,常会造成想要与原本纯洁关系的男(女)性朋友发生不伦行为的契机等等,这样的心情变化,虽然看不出任何道理,其实皆是心理遗传的显现,当然也可以说,这些皆是重大犯罪心理最初萌生的嫩芽。
    另外,阅读古老的随笔、笔记、传说、纪录等作品时,可见到许多窥看祖先遗命不能看的幽灵挂轴後,开始讲出一些怪异情事;拔出祖先严命禁止拔出的传家宝刀後,立刻脸色遽变之类的故事,这是因为此类可怕的心理遗传暗示的力量,藉著任何人都很了解的物品显现。事实上,我所调查记录的文件中,这样的例子几乎堆积如山。
    问题是,如果进行学理研究,大量实际应用这些暗示的恐怖作用,会造成什么情况呢?应该能在现代实行远超过犬山道节、石川五右卫门、天竺德兵卫、儿来也诸人的魔术、幻术吧!
    就算未能达到那样的程度,如果巧妙利用这类暗示,至少可以在一见面就令对方发狂,而且因为不像使用现代科学制造的凶器那样发出声音或流血,即使在大白天行动,又有人经过身旁,也不会被怀疑,甚至连当代再有名的侦探赶到,也完全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不,何不此刻就在这里进行?
    嘻、嘻、嘻,没必要这么紧张。因为,就算是像我这样伟大的精神科学名家,也犹末发现从银幕上给予暗示,让在场各位一起发狂的方法。当然,假如能够做到,一定会非常有趣……哈、哈、哈、哈。
    这虽然是开玩笑,不过,这种犯罪手法已经超越幻想或推测的范围,成为目前必须面对的严重问题。如果我说「事实总是存在於研究之前」,相信各位一定又会目瞪口呆吧!
    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的好友、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长若林镜太郎在他的名著「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与其证迹」的草稿绪论中,就大肆发表这样的言论。正好他请我帮忙校对绪论内容,所以我特别抄录下来。
    ——依据我的调查研究所得,不得不承认自从往昔就存在著此种犯罪的事实。譬如,役行
    者、阿部晴明、弘法大师等传承自密宗、阴阳术的人们,或是信奉真言宗的行者,或是修
    行者、祈祷师、巫师、女巫,以及其他崇信某某教、某某神佛之辈,皆有口传、心传自经
    年经验的一种精神科学式的暗示法,应用於理智、理性尚未充分发达的女子、小儿,或者
     无知、蒙昧的男子等等身上,让其精神作用产生某种变化而给予伤害,随心所欲的获利。
    亦即,古来传承所谓的「利用狐仙」、「使用真言密咒」或是「利用生灵、死灵附身」、
    「遭神谴、佛谴」等类似灵验、神迹、法力行为,站在精神科学的立场来看,并非绝对不
    可能之事。属於其高级者,亦即拥有催眠术、心灵术、降神术之类的技术者,在文明社会
    背後拥有异常的势力;玄怪奇异、很难逮捕凶手的犯罪事件背後,往往可见这种技术活跃
    的证据,很难认为完全是利用理智的诈术。
    ——在现今国内到处可见的精神病院、游民收容所、或是徘徊流连於街头的精神异常者之
    中,很难认为其中不存在此类犯罪行为的牺牲者,只不过因为目前尚无法针对此进行合理
    的追究调查,因此无法检举凶手。最主要是,利用此种手段在精神上伤害他人时,不会像
    其他犯罪行为一样留下分亳物证,不只没有任何一滴血、一刹那的声响、一丝烟雾,被害
    者在丧失直接证言一切的资格同时,精神异常的痊愈更需要漫长岁月,甚至永远都无法恢
    复,就算能够痊愈,是否留下对於被害当时犯罪手段的记忆,也是一大疑问,当然能够预
    料得到调查上会遭遇相当困难。
    ——现代的文化是所谓的唯物科学文化,所以在其间遂行的犯罪种类大多应用唯物科学的
    原理乃是很自然的道理。但是,将来当精神科学的诸般挚理普及为一般常识时,将之运用
    於犯罪的行为同样也会兴盛流行,不问自明,届时犯罪行为的恐怖与令人战栗,绝非现在
    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所可比拟。因此,对於此类犯罪行为,我们法医学者应该如何调查犯
    罪、研究凶器,如何对照基础知识、查明犯罪行径以及手段的内容,乃成为重要课题。
    各位有什么样的看法呢?我们敬畏的法医学家若林镜太郎先生研究在不久的将来将会广大流行於全世界的「应闲精神科学的犯罪」,为防范未然的制止其流行,正竭尽所能找寻实例。尽管疑似犯罪被害者的精神病患和自杀者到处可见,却冈为找下到其凶行线索的暗示材料或其他证据,面临无法发表真正研究心得的难题,所以迄今仍持续怀疑所有人类的举止动作、眼神表情、手势言辞等,目的就是想确定是否为应闲精神科学的犯罪。
    就这个时候,各位……
    我接获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材料。当然,最先发现这项材料的人是刚刚所说的若林镜太郎先生,他认为这绝对是空前绝後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事件,而且已经完成调查。对我而言,这也具有成为我的「心理遗传」参考资料的无穷价值,更是造成我命运的终结,终於不得不购买前往极乐世界的单程车票,那样程度的恐怖研究材料。……我不但掌握造成其发狂动机的强烈暗示材料的真相,也查明其受到心理遗传支配而开始梦游前後的怪异状况,更获得几乎令心脏融化般愉快的心理遗传详细内容,完成了毫无遗憾的调查纪录。坦白说,这可以算是国宝,不,是世界瑰——、仓有超过百分之一百二十以上的极端科学、彻底的浪漫、色情、恐怖、无知……空前绝後超级卡司大制作、故事情节委婉感人……无法形容……
    啊,哈、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我明白,请各位不要再鼓掌啦!抱歉我讲了一大准形容词,看样子稍微缺少酒精,脑筋的反射交感功能马上迟钝。失陪一下,让我去吹吹威上忌瓶的喇叭,顺便也喷喷哈瓦纳雪茄的烟圈……我退出银幕,又站上讲台,一方面放映刚才所说的怪异事件内容的影片,一方面担任解说,然後一举击毁各位的常识。
    什么,我退出银幕还不是一样?哇。真是厉害!脑筋这么奸可是会吃亏的。事实上,再过片刻,另一个我会出现银幕,演出将该极尽怪奇能事的心理遗传事件遂行「解放治疗」实验的实况,所以届时另外一个我绝对必须在银幕外负责解说才行,毕竟这与未来派的影片不同……
    K.C.MASARKEY公司超级特制,片名「疯子的解放治疗」,浮现纯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演出的演员俱是应用与关系者本人的实际演出有关的实物,以稀世罕见的美少年和绝代美少女为中心,在持续产生的奇妙、颤栗惊异事件里,夹杂著二十多位男女血肉与灵魂交缠的紊乱情节,最终以在这处「疯子解放治疗场」,是否能够宣告凄惨、残酷的结束达到最高潮……请各位热烈期待!【溶入黑暗】
    【字幕】勒杀亲生母亲与未婚妻的离奇事件嫌犯吴一郎(明治四十年十一月廿日出生),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拍摄於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教室附设疯子解放治疗场——
    【说明】首先介绍这桩事件的年轻主角——也就是先前各位见过的十个疯子中,观看老人工作的青年——之正面特写照片。如字幕所示,名字叫作吴一郎,当年二十岁,是个连男人看到都会忍不住心动的翩翩美少年。
    各位可能会问,在述及事件内容之前,为何要把事件主角的脸孔如此放大呢?理由无他,那就是这位少年的骨相和支配这桩事件根本的心理遗传有重大关系。
    诚如各位所知,所谓的骨相学在目前虽然尚未能称为纯正的科学,但是其中某些部分确实已经证明符合实际,因此正木博士每次见到新的精神病患,都会详细研究其骨相,毫不怠忽的调查其血统中混杂著什么样的人种特徵。换言之,由於所有人类的心理遗传既显现其近代祖先的每一个个人的特徵,也显现远古蛮荒时代由各方混入之各人种的心理特徵,所以虽说是日本人,其骨相和个性之中却因为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关系,结合著蒙古、印度、马来、犹太、拉丁、爱奴、斯拉夫等各民族的风采和个性,创造出该人的特徵,亦即,所谓人类的骨柑,乃是其历代祖先血统的缩图。另外,所谓某个人的个性,其实是该人历代祖先精神生活的凝结。
    考虑及此,在研究上,了解一个人表面的个性当然有其必要,找出其隐藏的个性,和该人发狂状态相对照也是不可或缺。相犬专家或相马专家之所以见到市场上动物的脸孔、神态、毛色、骨架等就能够指出该动物的血统、性情、习惯或是隐藏的个性,也就是应用这种原理於动物身上。因此,正木博士自很早以前就确信,将来的侦探技术和法医学家的研究,必须涉入此一范畴。
    以下我根据正木博士的诊断笔记,深入剖析地说明这位少年的骨柑。若是和事件可怕的特徵相对照,谁都能首先发现,这位少年的肤色以日本人而言过白了些。各位也看到了,他脸颊带著嫣红,那是表示犹为童贞的证据。此外,其皮肤呈现日本人独特的健康色泽下的透明乳白色,可以推定他很明显混杂著白种人的血统。而且……从日後发现有关这位少年的祖先纪录推测,也怀疑在相当久远以前的年代,至少是一千数百年前,跨越天山山脉进入中国、被称为胡人的血统,在现代又复活於这位少年的骨相上。
    接下来,这位少年的骨相中,代表纯粹蒙古人血统的只有笔直的黑发和鼻子内部的形状。这位少年的鼻孔极少弯曲,以仪器观察,发现是一直线通往内部……别笑,这在遗传学上是非常重要的调查,如果是继承白种人血统的鼻孔,可能相当弯曲。
    除了以上的蒙古人血统的特徵之外……仔细观察这位少年的骨相,可以发现几乎承袭了各色人种的血统。
    首先,睑孔轮廓是具有拉丁血统的蛋圆形:至於眉毛和睫毛看起来像是用画笔画过的浓长且泛青,应该属於爱奴血统;鼻子的外观形状则是纯粹的希腊式:脸颊至下巴一带的抛物线,以及小而薄的嘴唇有如波浪状,会让人联想到残留在古老佛像上的阿利安人式的手法。请再仔细看,很薄的两腮中央有著北欧人种的凹陷,那正是所谓的「脸颊的酒窝如果是红宝石,那么腮上的酒窝就是钻石」,是属於男人没必要的美的要素。各位在看到他露出微笑时就更容易了解了。
    像这样,调查每一个人的骨相之後,再对照其特徵,会发现两者完全一致。其中最一致的乃是个性、习惯,接下来则是才华,也就是说,这位少年同时有著日本人的柔顺,爱奴人的尊崇心和拉丁人的聪明,另外,看他那种忧郁眨眼的方式也可知,他具有北欧人种的隐藏型高雅气度,所以下会把心思完全展现於表面……简单地说,这位少年虽然年轻,可是应该认为他具有稳重冷静的个性。
    然而,此种表面冷静的个性,若一朝受到心理遗传的暗示而被粉碎颠覆,原本潜伏在内部流动的大陆民族性,超乎想像的深刻执拗且凶暴残忍的血统,马上蓦然跃出表面,演出完全不可思议的大活跃,因此,刚才介绍的所谓空前绝後的怪异事件的真相,能够认为主要就是隐藏於这位少年鼻孔中的蒙古人血统的心理遗传一时蹦出。
    除此之外,在这位少年的骨相中还残留著不可忽略的重要之物。那就是,他一方面非常乐观悠闲,另一方面却是稍微受到刺激或环境产生些许变化,立刻就慷慨激昂,不顾四周情况的大笑、大哭、大怒,换句话说就是具有情绪易变的法国人个性。他虽然有著纯拉丁人的薄腮,下过此一特徵并下太显现於少年的平常个性上,可以认为是受到前述的极端明晰的头脑和容易羞涩的个性所压抑。话虽如此,毕竟是十分显著的个性,正木博士抱著相当乐观的期待,认为这位少年在进入解放治疗场以後,於漫长的心理遗传发作途中,甚或在其恢复期,终有一天他那睑腮的个性——感伤、激情的气质——一定会显露出来。
    根据以上所述,各位应该已经能了解吴一郎这位少年的骨相。想到造化之神究竟如何将各种人种的特徵如此端丽明朗、纯真美妙的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就让人感到莫名的恐惧……经常以科学权威、知识进步自傲的人类,面对这种活生生的艺术杰作,也只能忍气吞声的服输。
    接下来将以这位少年的心理遗传为中心之事件始末,是依何种顺序映现在正木博士眼中,不,是映现在装设於博士将自己的头盖骨命名为「浮现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放映机的暗箱」的两颗眼球的透镜,和左右双耳的麦克风中的过程加以说明。……【溶入黑暗】
    【字幕】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教室尸体解剖间内发生的怪事……摄於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夜晚。
    【说明】如各位所见,出现的画面是一片模糊的漆黑场景,因此无从说明哪里是哪里。但是,请仔细看,在可以认为是丝缎,或天鹅绒,或黑夜乌鸦图案的漆黑银幕左上角,应该能够见到隐约的淡蓝色,似一大群萤火虫呈现下规则形状漂浮吧!那是使用最近非常流行的猫驱虫药自杀的一团胃内残留物,在玻璃盘中发出的磷光。
    如果能够看出这个,相信聪明的各位应该已经十分明白这并非寻常的黑暗。亦即,这种黑暗乃是从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教室一隅、尸体解剖室旁楼梯下的储藏室,爬上天花板上,由木板缝隙向内窥看的情景。
    这处天花板上的窥孔,是具有偷窥心理的工友或受好奇心驱使的新闻记者经常窥看尸体解剖的地方,看样子是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了,窥孔内侧被人用指甲或刀子削成v字型,只要稍微改变脸孔方向,就可清楚见到房间下半部的每一个角落。不仅这样,虽然稍微狭隘些,不过只要把脚伸到储藏室的棚架上方,还可以用比搭乘三等车厢更舒适的姿势躺下来,所以弥足珍贵……发出磷光的盘子其实是在对面角落的桌上,但是因为从正上方俯瞰拍摄,只能见到镜头上端。
    当然,室内的东西不是只有那个盘子。但是因为两侧窗户的保护门和入口房门都紧闭,房内极度黑暗,除了勉强能认出磷光以外,未能发现其他东西,在如泉水涌出的死寂中,只有正木博士拍摄「浮现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的底片静静转动的声音,五十尺、一百尺、二百尺、三百尺……
    正木博士是基於何种必要,千辛万苦的将他那双耳双眼式浮现天然色彩有声电影的摄影机扛上解剖室的天花板呢?他是为了何种目的,如此耐心地躲在这么无聊的暗处凝视下方呢?以他堂堂大学教授的身分,做出此种如老鼠般鬼祟的行径,是何等的丑态啊!对此,各位一定有所怀疑吧?下过,待会自然会明白一切,所以在此我略过。
    时间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下午十点左右,距离以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为中心的怪异事件发生後约莫二十个小时。底片依然在漆黑中继续转动,五百尺、八百尺、一千尺、一千五百尺……画面的静寂和漆黑与先前相同,只是磷光逐渐转为苍白,亮度也增加了。偶尔,和这间教室处於同一栋大楼里,相距有点远的工友室里,会传来阴郁的钟响声,一、二、三……当、当、当、当……
    钟响十一下的同时,黑暗中突然响起盖上某种厚木箱的声音。不久,室内大放光明,在炫目的亮光下,室内景物摇曳现出。各位也见到了,那是有人意义打开吊挂在房间中央附近的四盏二百烛光灯泡的开关。但……映入眼帘的室内非常凌乱。
    最先吸引住视神经的是房间中央切割成椭圆形、反射阴森泛白光芒的解刦台。这座解剖台本来是由洁白的大理石制成,不过现在已不知道被多少死人的血、脂肪、体垢所浸染,而变成这种阴森色泽。
    在丢置於解剖台上的黑色凹字型木枕附近,银幕上左手边发出闪闪炫目亮光的是圆筒形的高大镀镍煮沸器。可能是特别订制的东西吧?立刻令人联想到欧洲中古世纪的巨大寺院或是监狱模型中常见的,从圆筒状高塔的无数窗户不断冒出丝丝水蒸气的情景。
    还有一项东西,各位最初或许不会注意到也未可知,但是慢慢就会发觉异样,亦即右手边窗户底下,靠墙横放的长方形大箱子。看覆盖其上的白布,应该是装殓死人的棺材……当然,尸体解刦室里有棺材,可说是必然的搭配,之所以会觉得异样,完全因为覆盖其上的白布是昂贵的绢丝质料,并绽出华丽光芒。也许是画蛇添足,不过这种高等棺材一般不会送进法医解刦室,进来的通常是用松木或其他薄板制成,上面用粉笔写上编号之物。
    由四面八方环绕著解剖台、煮沸器和覆盖白布棺材等三种异样物体的是试管、蒸馏器、烧杯、长颈瓶、大瓶、小瓶、刀物等各种物件,还有许多散落其闾的金色、银色、白色、黑色的机械和仪器,以及从地板排列至桌边、棚架上的紫色、褐色、乳白色、无色的玻璃钵或是暗褐色的陶瓮,其中盛放的灰色人肉、灰白色骨骸、黑褐色血污等等,融合成一种冰冷、刺眼的凄厉光芒,投影出的交响乐是渗入骨髓般的静寂……
    而且,请看……接近这整个景象中心,在白绢覆盖的棺材和白色大理石解剖台之间,站立著一位全身漆黑的奇怪人物。此人的头脸、身体完全用灰黑色护膜布包覆住,手上同样戴著护膜布与绢布的双层手套,双脚则穿著似冰海渔夫所穿的巨大长胶鞋,只有眼睛部分罩著黄色透明蜡镜,看起来简直像挖取死人心脏为食的恶魔,也如同藏在竹丛里、放大几万倍的黑色蝶蛹般恐怖……不仅这样,他的身高还能够轻松打开高挂的电灯泡开关……这么说,各位应该明白了吧!这位怪人就是世界上最先发现「利用血液鉴定亲子关系的方法」之人,同时也是摹拟「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与其证迹」的空前名著,当代法医学界第一人的若林镜太郎。
    在前述以少年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为中心,精神科学界史无前例的重大犯罪事件发生後,经过约莫二十小时的深夜,这位著名的法医学家为了进行某项工作进入解剖室完成各种准备,等到钟响十一次,值班的医务人员和工友都就寝之後,才打开电灯。
    各位,你们是否注意到另一项奇妙的事实呢?
    这个房间内部的状况,对初次见到的人来说,不管什么东西都会觉得很怪异,阴森恐怖。但,即使这样,依各位到目前为止所见,一定会说「若林博士可能想要在解剖台进行某项工作吧」,或是「其工作材料的尸体应该是在那具棺材内」。
    但是,如果是这样,为何房内不见任何一位助手?这种尸体解剖,基於某种意义,原则上通常会有一、两个人会同见证。虽不知原因何在,但各位也看到了,今夜若林博七刻意不让任何人接近解剖室,可推测是基於某种必要,不得不秘密地单独进行工作。不,若对照解剖台前後的两扇门都插著钥匙的事实,很显然绝对是如此。这表示今夜的工作与一般事件的尸体解刦或验尸不同,是极度秘密的事项。
    正想著之间,若林博士走向房间角落的洗手台,仔细清洗戴著手套的双手,弯腰掀开棺材上的白布,打开此处难得一见的白木厚棺材板,从里面抱出一具盛装的少女尸体。
    我想,还记得先前说明的各位,应该已经能猜出这位少女是谁了吧!
    这位少女正是前面介绍过的本事件主角吴一郎的新娘,刚准备举行婚礼的少女,姓名是吴真代子,十七岁的绝世美少女,是其未婚夫吴一郎——K.C.MASARKEY公司超级制作的超时作的超时代、超常识的精神科学电影「疯子解放治疗」的主角、绝世无双的美少年——的对手角色。这位描绘出所有精神科学妖美与战栗的王牌女明星,化身为棺材里的尸体,各位能见到可真是大饱眼福。
    她躺在白木棺材内,身穿当年流行的新月色搭配炫眼春霞和五叶松刺绣的内衬、紫色双羽的千羽鹤、衣摆有图案的振袖,腰系金银色彩、特别裁制的丝锦衣带……那种异样的美令人看了忍不住心疼,据此可窥知这桩事件的内幕非比寻常,也更能了解将她装殓进棺材里的人们是何等痛心。
    但是,心理状态可谓已经完全学术化的若林博士,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仿佛认为衣裳毫无用处,极度理所当然似的把内衬、振袖、千羽鹤、衣带解开,随手塞在棺材一旁。只见底下出现以素绢覆盖的脸庞、以白色木棉绑住合十手腕的小臂、红友禅的长内衣、绋鹿子纹的内衣带、似要燃烧般的绋缩内裙、穿白袜鞋的白皙脚踝……这些和排列在解剖室内冷酷、残忍的机械、仪器相对照之下,更衬托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惨酷和凄厉。
    尸体被全黑的手臂抱出,置於灿亮的灯光下。更加令人心疼和我见犹怜的是,长至曳地的闪亮黑发与少女紧闭双眼的脸上残留的浓妆及口红。还有,啊……你们看!
    擦著白粉的颈项四周留著斑点状的勒杀痕迹……紫色和红色重叠的勒痕……
    黑衣怪人若林博士把尸体静静放在大理石解剖台上,冷漠地解开绑住合十手腕小臂的白色木棉,解下绋鹿子纹的内衣带,敞开长内衣的胸口,然後用专业、权威的细腻、熟练的动作,毫不迟疑地检查少女玲珑珠玉般的全身。不久,他松了一口气似的喘息,动了动紧绷的双肩,交抱双臂,凝视少女的尸体,如黑色铜像般动都不动。
    这样的深夜,在这样的场所,像这样独自一人面对世上罕见的美少女,全身黑衣的若林博士究竟在想些什么?是面对尸体,努力想从与这位少女有关,残酷且极端怪异的事情中,发现自己独特、锐利的观察焦点吗?或是因为这具尸体呈现他未曾见过的凄泫之美与深刻的诡艳,让一辈子奉献学术、目前仍是单身的他情不自禁的恍惚,同时感慨万千吗?不,这类胡思乱想会伤害到他一向庄重的人格,所以不再赘言。
    不久,若林博士突然回过神,环视著应该另无他人的室内,伸手至黑色服装的右口袋,似乎摸索著什么东西,然後才奸像想起来般的,走近棺材,从堆积的美丽和服底下,取出一支约莫儿童玩具大小的黑色喇叭型圆筒。那是最近的医师已下常用的旧式听诊器,但若想要听出人体内极细微的声响时,它比现今的胶管式听诊器更为有利。若林博士把喇叭型圆筒较小的一端贴靠少女左乳下方,另外一端从蒙面底下贴住自己耳朵,很专注的集中听觉神经。
    听尸体的心跳声?喔,若林博士这是多么奇怪的行为呀!几乎所有的观众,一颗心都快跳出喉咙外了。
    但是,请注意看,若林博士依然把旧式听诊器贴在耳朵上,另一只手则从解剖服下方取出银色大怀表,专注凝视。这表示他确实听到心跳声,也就是说,解刦台上这具少女的肉体还活著。对了……先前若林博士检查这位少女全身时,并末见到死後经过相当时间的尸体特徵—绝对会出现的淡蓝色尸斑——的踪影:另外,尸体也没有僵硬的情况……很可能这位少女自殓入棺材时,不,应该是在殓入棺材前,就没有死亡过。尽管颈部四周存在历历的勒痕。
    这是何等下可思议的事啊!
    但是若林博七并未显出特别惊异的样子。没多久,他拿下旧式听诊器,和怀表一齐塞入背心口袋,非常满足似的点了点两、三下头,重新低头凝视少女。
    从这样的态度推测,若林博上在第一次勘验这位少女的尸体时,就已经看穿她陷入医学上罕见的假死状态。当然,在那之前,先行抵达的医师或法医一定已经充分勘验过。既然如此,他究竟是从哪些部分确认少女是假死呢?还有,假死的尸体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名目装殓入棺、运入这个房间呢?下只这样,他独自一人如此秘密地面对这位奇怪少女的尸体,又有什么样的理由和目的?
    无论如何,他终究是一代著名的法医学家若林镜太郎,应该已经充分研究过古今中外各种假死状态的例证,之所以会将这具尸体假死的事实,作为只有自己知道的极度机密,应该是基於某种为了解决此桩空前绝後的离奇事件的重大理由,而不得不这么做吧!
    非但如此,不用猜也可以知道,若林搏土断装扮的这位黑衣怪客,从刚刚在黑暗中时,就已偷偷掀开棺盖,对这位少女施以某种独特刺激手法,让她从假死状态苏醒,并不时使用旧式听诊器听著少女的心跳声。这是因为在他听到十一点的钟响而打开电灯之前,黑暗中曾响起盖上某种东西的声音,那一定是他盖上棺盖的声音。旧式听诊器应该也是当时遗忘在和服底下。
    同时,虽然是极端微下足道的小事,不过若从若林博士一贯冷静异常的个性来推测,会忘掉这种重要的谋生工具,绝对是发生让他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情,导致心理状态与平日不同。至少,各位可以充分了解到他在黑暗中是如何的费尽苦心,想要唤醒这位少女回到这个人世间。
    但是,若林博士的手段如何卓越可怕?这下过是个开始,接下来各位将会一一见识到。
    若林博士知道解剖台上的少女正逐渐从假死状态中苏醒,各位也看到了,他紧张地脱掉双手手套,伸手至解刦服底下、鼓起的长裤口袋里,取出各种物品,二排列在旁边的木桌上。染发用的药瓶和竹梳、三四枝新笔、小罐墨汁、放著腮红和口红的化妆盒、化妆水、香油、乳霜、白色粉底等等,皆是与这个房间不搭衬的物件。之後,他打开藏在入口附近棚架内部的褐色纸包,由里面取出白色木棉和毛织筒袖的和服、廉价的博多织腰带、京都腰卷、白色护士服和帽子、皮带一条、拖鞋、护士帽、发夹等,都是簇新之物,同样摆放在木桌上。这些物品都是白天已经准备好的,可以猜测他是打算让解剖台上的少女穿的,不过街无法了解他为何要做这种事。
    接下来,若林博士再度取出旧式听诊器,重新仔细听过少女的心跳之後,从对面的药橱内取出褐色小瓶,背对著药瓶,将其中无色透明液体滴在一块脱脂棉上,慢慢拿到少女仍残留著白色粉底的鼻尖,同时左手静静把脉。不必说,这是让少女闻嗅的麻醉剂,似乎是不想让少女太早苏醒。但是,他麻醉少女打算做什么呢?由於无法了解,让他的行动看起来更是奇怪……
    让少女闻嗅过麻醉剂之後,若林博士合拢少女敞开的胸口衣襟,一拐一拐的走近正面的药橱,取出插在角落的一本美浓型日式装订的帐册。帐册封面用楷书写著「尸体帐册—九州大学医学院」几个大字。翻开封面,各页都分成上下栏写上「尸体编号」、「收容年月日」、「收容者住址姓名」、「交接年月日」等等,而且都盖上若林的印章。翻阅至帐册将近一半、并未填写满的那一页,若林博士用手指按住倒数第二个尸体编号「四一四」、容器编号「七」的位置後,就这样把帐册丢在一旁的桌上,伸出他那特别长的手,关掉头顶上方的四盏二百烛光灯泡的开关。
    室内立刻恢复原先的漆黑状态。
    而且,这种漆黑状态马上转变为其他房间的漆黑状态,究竟会有什么样意义的漆黑在前方等待呢?【转为不同黑暗】
    漆黑的底片依然在各位眼前持续转动,十尺、十五尺、三十尺、五十尺。凝固在各位眼前的漆黑核心中,不久亮起黄色、小而脏污灯炮的光芒。各位也看到了,出现从某处钥匙孔窥看的阴森室内景象。
    各位……你们见过像这样的房间吗?
    右边可见到的混凝上灰暗楼梯显示这个房间是地下室。正面并列的十几个漆成白色的大抽屉皆是放置尸体的容器。亦即,这个房间乃是九州大学医学院长负责管理的尸体冷藏室,纵然是在盛夏的大白天。也保持这令人皮肤冒鸡皮疙瘩的低温,何况此刻是深夜,冰冶和恐怖的静寂,几乎让人怀疑可以听见死人的呼吸声……
    在此出现的负责人、医学院长若林博士所扮的黑衣怪客,似乎受到室内冶空气所冲击,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停痛苦的咳嗽,不久慢慢适应,等到咳嗽平息後,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写著「七」编号的尸体容器上锁著的坚固锁头,拿下,然後拉出容器,立即弯下身,将里面全身用绷带牢牢缠成棒状的僵硬少女尸体抱出,置於地板上。仔细一看,僵硬的尸体和先前假死状态的少女完全不像,肤色很黑,容貌丑陋,但是年龄、身材、体格还有发型等却是有点神似。
    若林博士似乎早就看中这具尸体,既未仔细检查,也毫无半点踌躇,立刻关上容器,锁上锁头,将尸体如同木头般扛起,一步步爬上混凝上楼梯,一手关上墙壁的开关,熄掉地下室的灯光。【转为不同黑暗】
    在此,短时间内持续著漆黑的场景,但是,请听那乱吠的狗叫声。
    那是设在松树林附近的实验用动物笼内的野狗群。它们发现了为避人耳目、扛著尸体走在尸体冷藏室和法医学教室後面、漆黑松树林间的若林博士的异样身影,才开始乱吠。紧接著受到狗叫声惊吓的猴群尖叫,同时温驯的羊和鸡也醒来,开始扰嚷喧叫,漆黑中一阵骚乱……不过,动物们这种骚乱几乎可说是每天晚上必有的现象,当然没有人会有所怀疑,更何况谁会想得到堂堂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长竟然做出偷窃自己负责管理的尸体这种前所未有的怪事,进而引起狗群吠叫呢?
    被黑暗笼罩的九州帝国大学校园之春夜,在动物们凄绝的叫声中更显静寂深浓。
    不久,骚乱声逐渐减弱,当周遭恢复寂然的同时,四盏二百烛光的灯泡又亮起,场景回到先前的法医学解剖台。
    一看,四一四号少女的僵硬尸体已经静静躺在水泥地板上。同时,将人口门户严密锁上的若林博士站立解剖台前,正按住黑色蒙面上泉涌的汗水,不停吁吁喘气。
    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七日深夜的九州大帝国学法医学解刦室里,就这样并列著两具少女的肉体——美丽而即将苏醒的少女和丑陋僵硬的少女。其中,解剖台上穿红色友禅的少女肉体,短时间内已恢复明显的血色,在被麻醉的状态下,从隆起的胸部起伏,可知道她正开始轻轻的呼吸。她异常的平静与和谐,可能是因为和台下的丑陋少女脸孔形成对比,显得更加美丽,甚至是几近阴森的鲜艳。
    量过脉搏後,若林博士盯著怀表的秒针,开始测量麻醉的效果。全身黑衣的博士,一旦低垂著头,如同石像般动也不动,室内霎时彷佛变成位於地底下一千尺的墓穴,弥漫著难以言喻的静寂。
    不久,若林博士放开量取脉搏的少女的手,把怀表收回口袋内,轻轻抱起少女的身体,让她躺在置於房间角落的棺材盖上,转而抱起四一四号少女僵硬的尸体,并放上解刦台,让其头部靠在凹字型旧木枕,拿起银色的大剪刀剪断缠绕全身的绷带。请看!这位少女灰黑色的皮肤从背部至胸口、从胸口至股沟,纵横交错著大小长短不一的伤痕,是殴打、烙伤、擦伤所留下的痕迹……这些褐色、黑色、深紫色的直线、曲线与腰部呈现的显著死斑被明亮灯光照出的同时,也令人怀疑是各种形状和色泽的蛇、蜥蜴和蟾蜍在她皮肤上爬行……
    各位之中应该有人知道,供全国各大学或专科学校研究解剖用的大多是这一类的尸体。尤其九州大学收容的种类更是繁多,从被绑架至当地许多煤矿、纺织或其他工厂,或是魔窟里的受虐者,到自杀者、路上病亡者都有。九州大学把这些全当作研究材料,加以解剖切割後,送入大学附设的火葬场烧成骨灰,附上五圆奠仪,送还其遗族。如果没有遗族的尸体则埋葬在公墓,每年替他们举办一次供奉法会。眼前的尸体可以认为是属於後者。
    说著之间,迅速检查过尸体全身的若林博士,松一口气似的叹息,隔著面罩擦拭汗滴,走向房间角落的洗手台,直接从水龙头接水暍,途中呛到而停下,等呼吸顺畅後又继续暍,然後剧烈咳嗽不已。对於罹患多年肺病,身体极度衰弱的若林博士来说,这样的奔波劳动绝非体能所能负荷。
    但是,博士的怪异行动才进行一半。
    从洗手台回来後,若林博士先在尸体的脚部附近放著一个圆钵,将接上水笼头的水管插入钵内,开始在尸体脚部至背部的解剖台上冲水,紧接著又在另一个圆钵内贮水,利用海绵和肥皂仔细擦拭解剖台上的受虐少女尸体,然後用纱布和脱脂棉将全身皮肤完全拭乾,将其红褐色的头发中分,拿起一旁排列整齐的手术刀之一,往尸体眉心一插,接著将头皮以直线划开至後脑部。
    我相信,多少具有这方面知识的人一定会惊呼出声。因为,若林博士根本无视於正常从胸部、腹部往头部,再栘向背部的解剖尸体顺序,直接从头部开始动手。
    但是,在怀疑著名法医学家若林博士基於何种目的随性挥动手术刀时,四一四号少女的头皮已经被巧妙翻转,和头发一起有如脱下袜子般被褪至两眼下方,紧接著若林博士利用锯子将白色头壳锯成钵状取下,把其中的脑髓以剪刀熟练地取出,置於玻璃盘上。本来以为他会详细调查或是制作成标本,但……结果完全出乎意料,他以像是在处理牛排或荷包蛋般漠不关心的态度,将盘中的脑髓抛向空中翻个面後,填回原有的空洞内,盖上头盖骨,套上头皮和头发,迅速用针线粗糙的缝合。
    这实在太令人意外!可以称为是表面工作了!一向以严谨出名的若林博士,为何今夜会如此极端无诚意的解剖尸体呢?在众人瞠目之间,尸体被翻转成俯卧,满是伤痕的背脊中央、脊椎左右的肌肉被手术刀切开,然後由该处插入锯子,锯断左右的肋骨。若林博士将取出的背骨纵切成两半,同样没有检查便塞回原处,随即以粗针缝合,其一气呵成的动作与先前相同……
    接著若林博士再度让尸体仰躺,稍微擦净脏污部位後,试按腹部皮肤的厚度,拿起新的手术刀,从咽喉部位一刺,由乳房之间切至鸠尾腹部,在肚脐处向左转半圈,直接切开至耻骨,然後先栘开胸口软骨,摘除胸部肋骨,双手灵活动作著,只用一刀就从胸腔剥开至腹腔,内脏却毫无伤痕。苍白的灯光照射下,五脏六腑历历可见,这应该是恐怖恶心的情景吧!
    尸体肺部出现一片黑色污渍,明显表示这位少女曾在煤矿矿坑工作。另外,其直接死因是肝脏破裂和严重内出血,可以证明她所受到的虐待与迫害是何等残酷。但是若林博亡同样毫不在意这些,只是随手将内脏一一翻转、挪动,最後则是形式性的戳破胃、大小肠和膀胱,结束了检查:也没有像一般解刦程序,各取下一部分内脏当作标本,而是直接拿起粗针和线,由小腹依序缝合至咽喉。不过……这过程他使用手术刀的毅然镇定,以及使用针线的巧妙迅速,仿佛是藉著此种工作来满足某种难以忍受的深刻强烈欲望,让人不禁怀疑,这岂非精神异常之人的表现?
     从刚刚就详细观看其一举一动的各位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吧?此刻若林博士的态度完全丧失他原本的冷静稳重,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般的残酷,而且好像受到某种异样的兴趣所驱使……
    但是,这绝非怪异的现象。自古以来,被称为某种行业的大师或某项技术的天才、名人之人,多的是一旦热哀於自己的工作,会因为来自疲劳後的异常兴奋和超自然的神经清醒所产生的妄觉和幻觉,化为与平常完全不同的心理状态,很理所当然的出现乍看之下非常识的偏激兴趣,或做出极变态怪异的行为。更何况是若林博士这种具有特殊体质和头脑的人物,会有前所未见、在漆黑中设法让假死的绝世美少女苏醒的行为,又有任意地残酷切割被虐杀的少女尸体的行为,其神经是何等的亢奋?其心理变形至何种方向?一般人实在难以想像。
    具有这种下可解心理的黑衣怪客——若林博士——就这样快速地完成缝合少女的胸腹至咽喉的工作,最後拿起一把非常锋利的小手术刀,移向四一四号少女的脸孔。
    首先,他将手术刀插入少女右眼眶,像是尝试他独特的毒物反应检测一般,依序挖出两颗眼球,不过同样并未检查眼窝底下,马上把眼球塞回眼窝。接下来将中间的鼻梁割开至能见到里面黏膜的部位,再从嘴唇两端切开至耳朵附近,然後将下颚用力往下拉至露出咽喉为止。
    尸体睑孔就这样完全变形到令人无法想像是人类的程度。不过,若林博士将其再度缝合成原来模样後,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马上拿起纱布和海绵,沾足酒精,一一仔细擦拭脏污的部位,没多久就完成一具相貌完全改变、分辨不出是谁的奇妙尸体。
    黑衣博士此时才稍微深吸一口气,反覆比较著躺在解剖台上下的两具少女尸体,不久,脱掉左右双手的双层手套,将一旁桌上的固体白粉放在掌上溶化,小心翼翼的不让它溅出,开始在四一四号少女脸孔、双肩、双臂和腰部以下化妆。
    请注意看他的手。如何?看他很小心却又毫无停滞的在粗糙的缝痕和额头等处,细腻地用手指涂抹白粉的动作,应该是非常习惯使用这种化妆品,不下是吗?
    这是因为博士自己曾有过多次变装的经验吗?还是来自博士内在个性不知厌倦的变态兴趣和法医学上的研究兴趣相互影响,让他对传闻中数千年前的「木乃伊化妆」的怪异兴趣达到最高点,藉著这样的机会暴露?不管如何,像那样用磨砂粉掩饰青黑色或褐色的受虐致死伤痕,以白粉抚平皮肤皱纹和绷带痕迹的手法,实在令人惊异,可能是学自妓院老鸨隐瞒妓女得病的手法吧!终於……皮肤灰黑、伤痕累累的少女,被涂抹成和皮肤白皙少女差不多相同的漂亮肤色。之後,他又依次使用口红、腮红、眉黛、粉底,在身体各部位加上微细的色泽变化,连大小颗痣都不放过,同时把全身各处的毛发和地板上的少女二比较,以不逊於理发师的技巧梳染成一模一样,再抹上香油。
    紧接著,他拉开附近桌子的抽屉,取出红、蓝、紫及其他黄蓝颜料置於梅花型调色盘内,用画笔一点一点的调合,开始在颈项四周画上勒杀的斑痕。转眼间,颈项四周已经浮现蚯蚓状浮肿和如同蜥赐般的血斑。
    但是,黑衣怪客的工作还是继续进行。
    接下来他迅速重新戴好手套,从桌下取出一包绷带,从尸体已经化完妆的脸部往头顶开始缠绕绷带。然後依颈项、肩膀、上臂、胸部、腹部、双腿的顺序缠绕全身。不久,眼前出现恍如小孩制作的光头裸体玩偶。这时,他拿起躺在棺材盖上的美少女的华丽内衣穿在裸体玩偶身上,再系上绋鹿于衣带。只是,那模样无比奇妙、滑稽……而且,与站立面前俯瞰的黑衣怪客形成了妖异的强烈对比……
    但是,光头裸体玩偶尸体的粗糙双手还是露在外面,要如何加以掩饰呢?真下愧是绝代的黑衣怪博士,他很轻易的……喀嚓压弯尸体双臂的肘关节使其合十,用白色木棉线绑住。正当大家觉得这样应该没问题时,他又把同样难以掩饰、满是皱痕的脚踝勉强塞入美少女小小的袜鞋内,同时用绷带裹住。接著将僵硬的尸体抱起来,放入棺材内,把三件和服外衣反穿,用锦丝带系住,这才以大量的海绵、热水、肥皂和水仔细清洗解剖台後,将逐渐恢复意识的赤裸美少女轻轻抱起,置於台上,再盖上方才躺著美少女的棺材盖,以白色绢布覆盖其上。
    但是,黑衣怪客还有工作必须完成,而且,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他站在棺材和解刦台之间喘了一口气,又迅速脱下手套,首先拿起剪刀,将解剖台上的少女长发拂开,抓住正中央约莫一把剪下,用抽屉取出的日式半纸包住,把同样由抽屉取出的尸体勘验册和两、三种文具摆放在先前的尸体帐册旁,拉过铁制的圆板凳,拿起新笔沾上墨汁,在纸包上写著「遗发」和「吴真代子」字样,然後拿出怀表看著,似乎在考虑什么,不久好像决定稍後再填写尸体勘验册,把它推到一边,翻开尸体帐册,将中间写著「四一四号——四一七号」那一页和另一页小心翼翼地撕下来。
    接著他在另一个碟子倒入墨汁,调制成各种轻淡色泽,用与撕下的两页上之字迹完全相同的笔迹,填写上十几个尸体的姓名、年月日、编号等,但是将其中有关「四一四号——七」的部分全部删除,填入後面的「四二三号——四」,并且一一盖上「若林」的印章。亦即,有关刚刚躺进棺材里的那位少女尸体的资料,已经从这本尸体帐册中消失。
    到了这个时候,各位应该明白若林博士费尽心血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何种目的吧!代替美少女吴真代子被收容在棺材内的是原本无依无靠、遭人虐杀的失踪少女之尸体,只要医院方面不寄出通知,应该没有人会来领取骨灰。
    依本大学的立场,接受解剖的尸体之家属,通常会接获翌日前来领取骨灰的通知·可是,尸体解剖後通常马上由本大学位在後方松树林的专用火葬场的工人领走,在毫无见证人的情况下火化後,把骨灰和遗发交给前来领取的人,与一般火葬场完全不同,采用绝对信任的制度,所以根本不需要担心被人发现尸体已被调包。当然,也不能断言绝对没有亲属会在火葬之前前来,要求再见死者一面的情形发生。不过就算有这种状况,见到缝合得乱七八糟的脸孔,应该也无人能认得是否为自己的亲人。
    只是,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有关检警方面或医师为求慎重起见而再次前来勘验。但,如此天衣无缝、巧妙准备的替身,又如何能识穿?何况,无论人格或名声皆闻名天下的若林博士,谁会对他以九州大学医学院长职权慎重再三而完成的工作有所怀疑?当九州大学尸体冷藏室遗失尸体事件,除了若林博士之外,在只有唯一的一位相关医务员怀疑之下,永远埋葬於黑暗中时,失踪少女遭虐杀的尸体已化为白骨埋於坟中,领受香火的祭祀。
    同时,解剖台上逐渐恢复气息的少女——名为吴真代子的美少女——已经从户籍上除名,成为没有身分的活人,在高大的若林博士掌握中继续呼吸。但是,日後她能发挥什么作用呢?若林博士又为何要让这位少女变成没有身分的活人呢?我很希望稍後再做说明,问题是,此刻在天花板上窥看的正木博士也完全猜不透,所以……各位应该也是一样吧?
    不过,被报纸誉为解谜专家、拥有绝世智慧头脑的若林镜太郎博士,费尽这般惨澹苦心、使用超常识的诡计持续挑战的事件……凶手的头脑同样是极端奇怪和令人费解的超乎常人……其事实应该已经十二万分期待能揭明了。然而,事实上再过不久,毫未违背各位期待的事件之惊人内幕以及其具体过程,将会依序呈现在各位眼前。
    如各位所见,事件的关键已经落人九州大学法医学院解剖室内的黑衣怪客若林博士手中,而且这位博士正倾注全副智慧与精力,完成针对掀起该怪兴事件的奇怪人物的战斗准备。
     话说回来。改写完尸体帐册後,若林博士将帐册和街未填写的尸体勘验册随手丢在桌上。站起精疲力竭的身体,收拾妥散落室内的纱布、海绵、脱脂棉等物,和文具及化妆品一同用崭新的粗布包住,再用绷带仔细捆好。他可能想将之丢弃於无人知道的某处,尽量让今夜的工作保持秘密吧!更可以认为,他未取下四一四号尸体各部位的标本之原因也在此。
    结束工作後,若林博士再次仔细环顾四周,不久,他取下一旁桌上的新护士服和白木棉布和服,走近解剖台,准备替犹未苏醒的少女穿上,但……若林博士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手上的东西掉落,几乎踉舱後退。
    少女令人瞠目的全身之美……和先前是尸体时截然下同的清新生命之光,似乎随其每一次呼吸就让全身绽满光辉,不管足脸颊或嘴唇都有如芬芳的花瓣,又像甜蜜的樱桃,化为新鲜的血色。其中,特别是那形状可爱的乳房,隆起成犹如诞生於神秘国度的大型贝肉般,带有生动的蔷蔽色,在耀眼的灯光下,让人产生如梦似幻的心思。
    冰冷、静寂的九州大学法医学院尸体解刦室的大理石台上,很可能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绝世美少女接受麻醉的身影,那鼓动胸部的呼吸,应该会令地球上全人类拜倒吧!
    若林博士彷佛已陶醉在其芬芳的呼吸中,摇摇晃晃重新站好身子,然後似与少女的呼吸共鸣般,有气无力的喘息,同时上半身缓缓前倾,用颤抖无力的指尖将面罩掀至额际。
    啊,那表情是何等可怕!
    他那出现在亮光下又长又大的脸孔,与解刦台上的少女正好相反,有如死人般松弛苍白,汗水淋漓。眼眸因极度衰弱和兴奋而似热病患者般浮现红晕,嘴唇则是在常人脸上见不到的绋色,而且呈现病态的乾燥。黑发黏贴於额头,太阳穴不住颤动,低头往下看……
    他就像这样,良久,动也不动。也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想做些什么?
    看著看著,他的右眼下方开始出现深皱纹的痉挛,同时很快扩散至整个脸部,也下知道是哭是笑,苍白褪色的脸上,左右两边的火红眼瞳开始不停的睁开又闭上,好像为了某事很高兴一般:绋色乾燥的嘴唇如狼似的大张,冒著白气的舌头低垂,仿佛在嘲笑什么人……那是认识严谨、充满绅士风范的若林博士之人,做梦也想像下到的另一张脸孔,不,是只有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表现出的恶魔形貌……
    但是没多久,他慢慢抬起脸来。用双手拂高不知何时已乾的额际乱发,仰脸望著头顶上灿亮的四个灯泡。
    他的呼吸又开始逐渐激喘,脸颊也出现一种异样的淡淡红晕,眯著眼,恰似正在与虚空中的人物交谈般,腹部响起低沉可怕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笑著:「啊哈,啊哈,哈、哈、哈!」
    不久,他咬住下唇,低头望著美少女的睡姿,举高颤抖的手指,关掉头顶上的电灯开关,一盏、二盏、三盏,最後,第四盏灯也熄灭。
    但是,室内并未回复原先的黑暗。从禁闭的窗缝流曳入拂晓的鱼肚色,让室内的一切东西呈现如海匠般蓝黑、透明。
    他茫然凝视透明的蓝光,久久,双手颤抖的掩面,踉舱後退至墙边,颓然坐倒在地,失神似的,双手滑落地面,双腿前伸,俛首不语。
    此时,解剖台上的少女嘴唇轻轻蠕动,发出梦一般轻微的声音。
    「大哥……你在哪里?」
    【溶入黑暗】
    【字幕】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的会面
    【说明】接下来播放的是正木博士在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学教室大楼楼上教授研究室打盹的身影。时间是大正十五年五月二日,也就是距上次影片中出现若林博士调换尸体场景正好一星期之後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教授研究室三边的窗外,松树林在烈日下掀动炫眼的绿浪,已经能听见暑热的蝉鸣。不过,南侧并排的每一扇窗外,横亘著水彩颜色般的五月晴空,其下吹著爽朗的风,卷入阵阵目前正在施工中的解放治疗场的作业声。
    正木博士坐在正面大桌子和大暖炉间巨大扶手旋转椅上,穿白色诊断服的右手手指间挟著熄灭的雪茄,左手抓著当天的报纸,鼻头架著眼镜,正在打盹,恰似外国漫画中常见的臭屁医师模样……手上的报纸背面可以见到刊载著「新娘命案陷入迷宫」的超大标题。
    「同一个家伙用相同的手段……而且是杀害亲生母亲?」
    「其实,当时是我主动和事件扯上关连。我认为那桩事件凶手另有其人,死者并非被少年所杀害……但是却怎么也查不出凶手。」
    「连你的法眼都追查不出?」
    「我很惭愧。但,那是我有生以来首次面对这样难解的事件……该如何说明才奸?犯案形迹历然可见,但是却毫无凶手存在的形迹……」
    「嘿,这可有意思……」
    「所以,这位少年在上次勒杀亲生母亲的事件获判无罪之後,我仍不放心,拚命想找出凶手,於是和被害者的姊姊,就是少年的阿姨八代子,以及警方连络,请他们日後若发现少年的生活起居或行动出现什么怪异情况,马上通知我一声。终於在两年後的现在,发现少年在与阿姨的女儿——亦即将成为自己新娘的少女——吴真代子举行婚礼的前夕,勒杀对方,因此两年前的弑母命案,应该也是这位少年在精神病发作之下的凶行。正因这样,两年前认定凶手另有其人的我,现在完全丧失信用……」
    「啊,哈、哈、哈、哈,痛快,如果不是这样就无趣啦!这似乎是你发挥所学的最佳机会呢!」
    「谢谢……也俊所学什么奸发挥的。事实上,我也相信这桩事件可以当作足以前接受您指导而研究的精神科学犯罪的适当研究材料,所以从各方面调查每一件事,整理出相当多资料,就在这个包袱里……」
    「哇,数量非常庞大!话虽如此,事件发生才经过一个星期,你居然就搜集到这么多的资料……」
    「不,这里面包括与两年前事件有关的调查资料,所以……再说,关於这次事件,我不知道自己的病况什么时候将转剧,所以几乎不眠不休从各方面深入调查,也因如此,感觉上气喘的老毛病急速恶化,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嗯,也对,近来你好像削瘦不少,要好好注意。制作木乃伊也要等人死後才能进行,如果自己成为精神科学的幽灵,那可就半点用处也没有了。哈、哈、哈,辛苦你啦!对了,包袱上面突出的方形盒子是什么?」
    「是使用於这次的心理遗传事件暗示用的一卷绘卷,盒子是我特别请工匠制作的。可以认为是因为有人拿这卷绘卷给那位叫吴一郎的青年看,结果导致精神出现异常。不过就如我方才所言,警方当局的推定和我完全不同,认为吴一郎的精神异常乃是自然发作,或只是伪装成精神病患,因此当我提供这卷绘卷给警方作为参考资料时,他们只是付诸一笑。但正因这样,我才能顺利获得这类贵重的参考资料。」
    「啊,哈、哈、哈、哈,这太好了。反正你若拿这一类东西放在警方或是法院那些家伙面前,还说这是正木博士独特研究之前所未闻的新学理心理遗传的暗示材料,通常会碰得一鼻子灰。幸好你没有被误会为骗徒,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其实我也只不过是形式上拿给他们看看罢了,这东西我自己想要得很呢!」
    「你倒真的是……心机深沉呀!」
    「不,客气了。」
    「对了,你今天来是打算把资料和事件推给我?」
    「是的。一方面当然是这样,另一方面……希望请您监定被视为新娘命案凶手的,就是送进福冈土手町看守所的少年吴一郎的精神状态……」
    「嗯,那位少年吗?那位少年的精神状态从报导中我已大致了解,是所谓的发作後健忘状态,也就是说,由那卷绘卷的暗示或什么导致精神异常,引起某种梦游杀害了新娘,极力想抑制此企图的意志中断了梦游,却导致极端兴奋的神经细胞高度疲劳,使得回溯发作以前的所有过往记忆受到拘束而无法顺利活跃,亦即陷入『逆行性健忘症』。这点,我单是看新闻报导就足以判断。这是很常见的症状,我没必要出面,只要由你说明就足以应付了。」
    「好的。问题是这次的事件让我的信用完全破灭,只凭我的监定,并不足采信,在法庭上的可信度不高……也许,吴一郎会被人定是杀人狂也未可知……」
    「哼,那就奇怪了。法官就算再无知,也是有限度的,最主要是认为这世界上有所谓的杀人狂存在,根本就是把人当成白痴。因为杀人就说是杀人狂,比将故意杀人和预谋杀人混为一谈还错得更离谱。」
    「话是这样说没错……」
    「当然!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但是现今的学者专家却无人明白。病发前後的一举一动是监定精神病的重要参考材料,犹如嫌犯在行凶前後的一举一动是检举犯罪的重要参考材料一般。所谓的精神病患,虽说他们是疯子,可是他们的行为却非毫无道理的粗暴妄为,而是依据发作契机的刺激、心理遗传的内容、精神异常状态的程度等等,条理井然的遂行各种脱轨行径,其间毫无些许紊乱,所以远比普通人的犯罪形迹有更合理的顺序可循,尤其是杀人行为,其行凶前後的样态,更必须视为比普通犯罪还有力的参考材料。」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没错。」
    「因为不懂这种道理,见到有人杀人就冠上杀人狂之类的名称,如果杀害两个人,那更是绝对不会错。确实,从杀人的结果来看,或许能够称之为杀人狂也不一定,但,这个杀人狂如果是以敲破人的头壳来代替温度计呢?哈、哈、哈、哈。很可笑的,当然还是有学者专家称其为杀人狂。在精神病患看来,经常会有把自己以外的存在,不管是人类、动物、风景或是天地万象,全部看成影子,甚至是会动的图画,譬如,若是产生想要红色颜料的欲望,这类精神病患敲破人类的头壳,与敲破内有红色酒精的温度计,皆出自相同的心理。一旦了解其真正目的只是想获得红色颜料画红色图画的道理,就绝不可冠上杀人狂之类的名称。所以,我判断这位少年的行凶应该另有目的,换句话说,一切视支配他的心理遗传内容而定。」
    「确实没错,坦白说,找也认为可能是这样,而这完全不是我所专精的部分,足属於博士您专精的领域,所以才会带来所有相关资料供您参考……还有一点。也是与攸关这次事件的最後疑问,事实上我就是为了这个才特别前来请您帮忙。」
    「嘿,听起来好像很令人紧张!是什么?」
    「是的,那就是使用这卷绘卷给予吴一郎暗示的人……」
    「啊,不错。如果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他就是完美的新型罪犯,找出这个家伙的确足属於你负责的范围……」
    「是的。问题在於我至目前为止毫无眉目,整桩事件如同被笼罩在神秘云雾之中……」
    「那是当然啦!受心理遗传支配的事件通常部被笼罩在神秘云层里,也经常不了了之,单就报纸报导的案例就不知有多少了。」
    「但是,据我的看法,这次事件有可能破除此种神秘云层……因为,最後的重点必定残留於少年的记忆深处。」
    「嘿,我明白,非常明白心你的意思是,如果这位少年能恢复原先的精神状态。应该就——想起让他看绘卷的入是谁,对吧?所以为了找出其记忆,才要求我进行精神监定?」
    「是的,实在很惭愧,毕竟这并非我能力可及之处,因此……」
    「不,没关系,我了解。不愧是享誉全国的著名法医学家,居然能注意到这点,哈、哈、哈。好,我接受!」
    「真的衷心感激。」
    「别客气,我明白,完全明白。现在暂时忘掉这件事,趁著心情还轻松愉快的时候好好摄取维他命……不,讲到维他命,一起到吉冢吃鳗鱼吧?难得可以一起喝上几杯……当然只有我喝了。别客气,就当作慰劳你遇上这桩事件的辛苦吧!」
    「那……谢谢您。不过,您什么时候要前往监定那位少年的精神状态呢?我必须通知法院—声……」
    「嗯,随时都可以。其实并下麻烦,只要看那位少年一眼,我就能判断是杀人狂抑或是装疯卖傻。但是为了更仔细监定,有必要让他住院,所以我必须安排带他到这里,不过没必要担心,虽然若林博土的风评扫地,正木博士的声誉却正如日中天,哈、哈、哈、哈、哈。」
    「实在很惭愧!那么,这些资料怎么办?」
    「啊,交给我保管好了。对了,嗯,我有好点子,拿到这边来。把它丢进暖炉里,像这样盖上盖子。反正我今年冬天之前不会升火,连释迦牟尼佛也发现不了——的——呢!」
    「这……是什么歌?」
    「不是歌,是谣曲劝进帐的一节。你是法医学家,竟然什么都不懂,哈、哈、哈。」
    【溶入黑暗】
    哎呀,怎么回事,浮现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竟然变成纯粹对话,这样与收音机或留声机就毫无两样了。看样子当电影解说员真是不轻松哩!每一句话都要用敬语语尾非常麻烦,一旦不用又变成这种情形,所以接下来只好让各位观赏「不用敬语」、「不需要说明」的影片,不,应该不只是「不需要说明」,还「不需要银幕」、「不需要放映机」、「不需要底片」,说它是「什么部不需要的电影」应该就没问题才是了,反正是德国出产的什么无字幕电影之类的落伍东西所比不上。
    但,各位若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很简单,就是把刚刚若林交给我、丢进空暖炉里的事件调查资料,经过我研读後加上自己的意见,依照顺序制成影片给各位观看。这么听起来好像还是很费工夫,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把那些东西穿插进遗书的适当位置,咳……各位也只是阅读内容而已。这是我最新发明的诡计电影,如果各位认为这种方式的电影将大为流行,我也可以把专利权让给各位,只要各位有需要……好的,马上就开始,请稍待片刻。
    本来,我就打算把这些资料穿插进自己的「心理遗传论」之内。虽然论文原稿先前已经烧毁,却仍留下这里的一小部分,各位靠著找到目前为止的说明,应该都已经成为精神科学家兼伟大的名侦探,凭这样的实力,在阅读这些纪录资料後,相信绝对可以轻易地彻底揭穿本事件的真相。
    这桩事件是藉著什么样的心理遗传爆发而产生呢?是有人故意让此种心理遗传爆发吗?另外,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存在,此人在哪里?而,若林和我的态度对於这桩事件的解决又提出什么样的暗示?各位一定得聚精会神的研读才行……我提出恐吓之後,可要趁这段时间慢慢喝威士忌、抽哈瓦纳雪茄了,哈、哈、哈。

◆心理遗传论附录◆

        ……各种实例

    其一:吴一郎精神病发作始末——根据W留下的手记

    第一次的发作

    ◆第一参考:吴一郎的谈话
    ▲听取时日:大正十三年四月二日下午十二点半左右。其母亲,亦即下述的补习班女负责
    人、被害者千世子(三十六岁)头七法事结束之後。
    ▲听取地点:福冈县鞍手郡直方町日吉町二十番地之二,筑紫女子补习班二楼,吴一郎的
    八席榻榻米自习房间兼卧室。
    ▲列席者:吴一郎(十六岁),被害者千世子的儿子;阿姨八代子(三十七岁),住在福
    冈县早良郡侄之滨町一五八六番地,务农;我(W)。以上三人。
    ——谢谢。直到医师问我当时「作了什么样的梦」为止,我想不起作梦的事。全都是因为医师(W),我才没有成为弑亲凶手。
    ——如果大家知道杀害家母的人并不是我,那就足够了,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若是有助於查出凶手,任何事情都可以问我。虽然很久以前的事家母未曾告诉我,而且我只知道懂事以後的事,但是应该没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
    ——我应该是明治四十年底出生於东京附近的驹泽村。关於家父的事我一无所知。(注:吴一郎的出生地怀疑与事实有所出入,然而对於研究上并无影响,因此未加以订正。)
    ——家母似乎自从出生後,就和这位阿姨一起住在侄之滨,但是她十七岁那年,表示想学习绘画和刺绣而搬离阿姨家。之後,前往东京寻找家父的期间生下了我。家母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男人愈是有名望愈会说谎」,可能是因为埋怨家父的缘故吧(脸红)!每当我问起家父的事,她总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所以我懂事以後就很少再问及家父的事。
    ——不过我很清楚家母一直拚命寻找家父的行踪。应该是四、五岁的时候,我记得曾与家母一起从东京某个大车站搭很久的火车,再转搭马车行驶於田园和山间的宽阔道路持续前进。那途中有一次,我睡著後醒来,发现自己仍在马车上。在天色已经很暗之後,才抵达某乡镇的旅馆。接下来,家母几乎每天背著我挨家挨户拜访,由於四面看到的尽是高山,所以我每天哭闹著要回家,结果经常挨骂。之後,再度搭乘马车和火车回东京,同时家母买了一支与山中马车驾驶吹出同样声音的喇叭送我。
    ——过了很久以後,我发觉这一定是家母至家父的故乡找寻他,於是问道「当时是在哪个车站搭乘火车的」,家母泪流满面回答「问这种事已经毫无用处了。在那之前,我三度到那里找过,不过现在已经完全死心了,你也死了这条心吧!等你大学毕业後,如果我还活著,再把你父亲的事告诉你」,此後我就再也没有问过了。现在,我对於自己那时见过的山和乡镇的样子印象已渐渐模糊,只留下清楚的马车喇叭声。後来我买了许多地图,计算当时搭火车和马车的时间,仔细调查後发现,应该是在千叶县或是栀木线的山中。是的,铁轨附近看不见大海,不过或许是在火车车窗的另一边也不一定,详情如何我不得而知。
    ——在东京居住的地方吗?奸像住过很多地方。我还记得的只有驹泽、金杉、小梅、三本木,最後则是从麻布的笄町搬来这儿,总是租住二楼、仓库或别院。家母通常会制作各种刺绣的手工艺品,完成几个之後就背著我到日本桥传马町的近江屋,那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老板娘一定会给我糕饼糖果,即使到了现在,我都还记得那栋房子的模样,以及老板娘的脸孔。
    ——家母当时制作的手工艺品种类?我记不太清楚,但是,应该有神像的垂帘、半襟、内纱、和服的衣摆图案、披肩的缝纹等等。怎么缝的吗?能够卖多少钱吗?……当时我还很小,完全不懂,不过至今仍清楚记得一件事,亦即,从东京搬过来这里的时候,家母送给近江屋老板娘的一件小内纱的图案。那是在薄得几近透明的绢布上,刺绣著各种颜色和形状,非常漂亮的菊花,每天只能完成约莫手指头大小的部分,完成之後送过去,我递给老板娘时,老板娘吓了一大跳,大声呼叫家人们出来,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很佩服的看著。後来我才知道,那是真正的「缝溃」,是现在的人已经不知道的刺绣方法。老板娘的丈夫似乎拿钱给家母,但家母推拒,只带著糕饼糖果回家。而且家母和老板娘一直站在门口哭泣,让我觉得困惑不已。
    ——从东京搬过来这里的理由是,家母曾找人占卜。她曾说「占卜的师父真准」,大概是因此听从对方的建议吧!对方好像是说「你们母子一直留在东京会很不幸,因为一定会受到某种诅咒,为了躲开这种厄运,最好回故乡。今年若要出门,西方最佳。你是三碧木星,和菅原道真或市川左团次等人属於相同星相,所以三十四岁至四十岁之间乃是最多灾难时期。你所寻找之人是七赤金星,与三碧木星正好相克,如果不赶快放弃将会出现严重後果。即使是彼此手上的东西放置得比较接近,都有可能因此互相伤害,属於相克中最可怕的相克,因此连对方的遗物也不能留在身边。等过了四十岁运势转平顺,过了四十五岁就会有好运来临」,因此,我好像就在八岁那年搬来这儿。家母经常笑著对补习班的学生说「真的是这样呢!我和天神或什么的属於同样星相,所以才会喜欢文学和艺术」。不过,关於七赤金星的事,家母只告诉我一人,并且严禁我说出去……
    ——家母搬到这里不久就租了这栋房子设立补习班。学生约莫有二十个人,因此分为白天和晚上两组,在楼下正面的八席榻榻米房间上课。家母常常因为有看起来温柔婉约的大家闺秀前来学习而高兴不已。不过家母比较急性子,经常责骂学生。还有,偶而也会有无赖汉或不良少年模样的人前来骚扰学生,或向家母勒索金钱,但都被她斥骂赶走……所以,进来过这个家的男人只有老房东先生、我中学时代的导师鸭打老师,以及修理电灯的工人。此外,从来没人寄信给家母,家母也从未寄信,连彼此交情很深的近江屋老板娘也没有连系,感觉上仿佛很怕让人知道自己的住处。理由何在?她虽然并未告诉我,不过很可能是因为过度相信占卜者所说的话,认为有人企图会伤害自己吧!家母虽不迷信,却很信任占卜师父……
    ——坦白说,我并不喜欢这里。可能是因为从东京前来这里的途中,我身体不舒服,居然在火车上严重晕车,而且我最讨厌煤炭的烟味,这儿却到处都是矿坑,从早到晚都闻得到那种臭味的缘故吧!伹家母很高兴找到这么奸的地方,我也只有忍受了。不久我也慢慢习惯,搭火车已不会晕车,不过对於煤炭臭味和恶劣空气仍无法忍受。另外,入学後,学生们各有各的腔调,不仅粗鲁,而且听不懂,令我非常困扰,因为,几乎全日本各地的儿童都集中在这里……
    ——可能因为我从小就到处搬家的缘故,朋友很少,搬到这里後,在学校里还是很难交到朋友,因此到了中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就很努力考上福冈的六本松高等学校,发现那边的空气非常乾净,内心高兴不已。是的……我会那么早就参加考试,一方面是讨厌这里,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能早些从大学毕业,如此一来家,母就会告诉我关於家父的事情。虽然家母没有直接讲过这种话,连我进入中学就读的时候也是一样……就这样到我念国文科二年级的时候……(脸红,暗暗流泪)
    ——很不可思议的,我通过了考试,但家母却没有很高兴的意思。这种情形从很早以前就是如此,对於我的好成绩,她从来没说过任何称赞的话,似乎相当不喜欢我的成绩被公布,我的姓名被刊登於报章杂志上。由於我自己也不喜欢这种事,因此当成绩依照校规必须公布时,家母曾带著我去找导师,拜托「请尽量贴在不显眼的角落」,导师夸赞家母「你真是个谦虚的人」。事实上,家母并非谦虚,而是真的很讨厌这种事。报考高等学校时,她很担心我的姓名刊登在福冈的报纸上,我就对她说「既然这样,我们何不搬到东北地方或是哪个偏远之地呢?随便找个私立的专科学校或什么读,福冈的报纸应该就不会刊登了吧」,她沉吟了好一会,然後说「无论如何你都必须读大学,再说,我也舍不得这些补习的学生」,所以我终於决定报考福冈的六本松高等学校。但家母仍常说一些「福冈有太多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你最好不要随便离开宿舍」,或「路上有陌生人向你搭讪的话,不要随便回答」之类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那位占卜师父的话让家母相信有人企图伤害自己,才会想尽办法隐藏居住的地点吧!
    ——学期间我住在宿舍,不过星期六晚上至星期天,我一定会回这里。假期都一直在家中帮忙家母做事,晚上九点或十点就寝。家母个性极坚强,这里虽然人口不多,我不在的时候仍然独自睡这个房间,她说「早上八点左右学生就会陆续前来,一直到深夜十一点为止都没有休息,完全不会感到寂寞,因此如果你忙著课业的时候,也不必勉强回家」。
    ——直到最近为止并未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去年夏天,家母拿著用来当作刺绣材料包装纸的美国报纸来找我,问「这个人是做什么的」  ,我读了那篇报导後,知道是电影演员朗查尼所扮演的小丑角色,就据实回答,家母很无趣的说「喔,原来如此」,就下楼回房了。当时,我认为家父也许是那样的栢貌,同时人也在国外,曾经特别仔细看过,才会记得这么清楚。可是那个人脸孔看起来像一只大蚕,所以我悄悄下楼,走到六席榻榻米的家母房里,在梳妆台前照镜子看自己的脸孔,却发现半点也不像(脸红)  。
    ——那天晚上并没什么奇怪事情发生。我和平常一样在九点左右上床,不知道家母什么时刻就寝。如果是平常的话,应该是十一点左右吧!
    ——还有,我没有告诉警方这件事,伹那天晚上我曾在半夜醒过来。这是因为至目前为止很少有过这种情形,我害怕说出来反而会引人怀疑。我不知道原因何在,不过应该是听到很大的声响才会忽然醒来。当时四周一片漆黑,我转亮睡前栘放在枕畔的这盏灯,看著置於尚未读完的书本底下的腕表,发现是凌晨一点五分。之後忽然有了尿意,起床时若无其事的看了一眼面朝这边而睡的家母,发现她嘴巴微张,两颊鲜红,额际如瓷器般苍白透明,看起来几乎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年轻模样,几乎像是来家里上课年岁稍长学生的年纪。然後我下楼,上过洗手间后,打开六席和八席榻榻米房间的灯,没有发飘任何异样。我在想先前听到的声响究竟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我的错觉?再回到二楼一看,家母的脸孔已转向另一侧,棉被盖到脸上,只能见到梳卷的头发,於是我马上关灯。就这样,我再也没有见到家母的容颜。
    ——接下来就如我在警察局所告诉医师(W)的,我作了一个奇怪的梦。那天晚上实在很奇妙,因为,我一向很少作梦的。不,不是梦见自己杀人,而是火车偏离轨道,发出隆隆声追著我;巨大的黑牛伸出紫色长舌头瞪我;太阳在蓝天的正中央,一面喷著漆黑的煤烟一面滚动;富士山顶峰裂成两半,鲜红的血如洪水般流出;大浪朝著我袭来等等。我非常害怕,但是不知何故双脚却无法动弹,想逃也逃不掉,不久,我似乎听到房东的养鸡场传出两、三声鸡啼。但是那些可怕的梦境仍旧清晰映现,我一直没办法醒过来,在拚命挣扎後才终於能睁开眼睛。
    ——当时这个窗户的格子已经明亮,我放心的想要起床,却发现整颗头剧烈抽痛,同时嘴里有一股奇怪的臭味,胸口也阵阵闷痛,心想自己一定是生病了,所以再度躺下。当时本只是想再稍微小睡片刻,谁知道竟然连作梦也没有的沉睡,浑身是汗。
    ——不久之後,突然不知道被什么人拉了起来,右手被紧紧抓住,好像要把我带去什么地方。我睡眼惺忪的以为自己仍在作梦,想要甩开对方的手。这时又有另一个人过来,抓住我的左手,把我拉向楼梯口。这下我终於清醒,回头一看,一位身穿西装的人和腰系指挥刀的巡佐蹲在家母枕畔,似乎正在调查什么。
    ——见到这个,我半梦半醒的判断,家母一定是罹患霍乱或是什么重疾大病,而我也是相同,身体才会如此不舒服。当时被两个男人拖著走的痛苦,我至今仍忘不掉!我的身体像是快溶化般的疲倦,全身骨头也似乎快散掉,每下一阶楼梯,眼前就一片黑暗,脑壳内彷佛有水摇晃般的刺痛,我拚命忍住,想停下脚步,可是底下的人却立刻伸手把我往下拉,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下楼。途中,我忽然抬头,见到楼梯对面上方的扶手上,家母身上褪色的衣带系成环状垂挂其上。
    ——不过那时候我连思考究竟为什么的能力都没有,何况在我身旁的男人又用手用力戳我的身体,痛得我感到一阵昏眩,只好快步来到後门,穿上家母平常穿的红色鞋带木屐,走出後巷。这时,我想到家母可能已经死亡,停住脚步,望向左右,发现抓住我双手的男人是这地方警局的刑事和巡佐,熟悉的脸孔正凶狠地瞪著我,同时用力拖著我前行。我连询问的机会也没有。
    ——马路上是眩目的阳光,家门前挤满了人群,我一走出来,所有人的视线皆集中在我身上,站得较近的人慌忙往後退。一见到他们泛著黄光的脸孔,我眼前一暗,差点摔倒在地,同时脑中阵阵抽痛,很想呕吐,慌忙想伸手按住额头,可是因为双手被用力抓住,完全无法自由行动。此时我才想到家母并非生病,而是被人杀害或什么的,而警方怀疑我是凶手。於是,我乖乖的跟刑事走。
    ——当时我的脑筋一定出了毛病,丝毫没有一点恐惧或悲哀,只是我全身因汗水而湿透,身上又只穿一件背後和腰部完全湿漉漉的白色浴袍,实在难过得受不了。加上头顶照射的艳阳光线感觉上有点臭、也有点令人喘下过气来,我几乎快晕倒,同时口中溢出腥味,忍不住想呕吐,只好时时睁眼望著闪闪发亮的地面,边吐唾液边往前走。然後,我发现果然下是去找医师而是走向警察局,虽然心跳加促,下过开始爬上警察局前的阶梯时,我的情绪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这时竟有一种好像正在阅读描写自己故事的侦小说,也好像正在作梦的感觉,凝视著脏污的地板。忽然,背後响起很大的叫声,我惊讶的回头,发现带我前来的刑事正在制止跟在後面的一大群人进入警察局。人群中应该有我熟识之人,但是我记不得有谁跟谁。
    ——之後,我被带人里面的狭窄房间,坐在木制的BANKO(九州地方方言,指椅子),接受巡官和刑事们的讯问。可是我头痛欲裂,现在已经完全忘掉当时是如何回答,只记得一直被说是「这一定是谎言,对吧」,所以我也坚持「不,不是谎言」。
    ——没过多久,这个乡镇中无人下识、绰号「鳄鱼探长」的谷探长进来,一开口就说「令堂被人杀害了」。当时我忽然哽咽,再也忍不住的出声恸哭,不停拭泪。这时候,保持沉默的谷探长开口「你不应该会不知道」,同时丢了某样东西在我面前的脏木桌上。那是家母总是放在床榻上、睡觉时穿著睡服用的衣带,上头有紫色系绳系著的铁制茄子,那已经栢当老旧了,听说是家母离开故乡时所系用之物。但是,我低垂著头,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时,谷探长发出如雷般的怒叫「你是用这个勒死令堂,对吧」  。这实在太过分了,我终於怒火上涌,情不自禁站起身,瞪视对方。这时我忽然又头痛欲裂,也很想吐,双手撑住桌面,全身不停颤抖,但是却怎么也忍不住因为内心感到难堪而流出的泪水。
    ——谷探长接著又说出各种话斥责我。这位探长被此地矿坑中的恶徒们称为「魔鬼」或「鳄鱼」,令人闻名丧瞻,但是我没做任何坏事,所以毫不害怕的默默听著。他说今天早上八点半左右,补习的学生和平常一样两、三人前来上课,见到前後门紧闭,马上通知住在後面的房东。老房东先生从厨房後门的门缝大声呼叫,可是仍叫不醒人。不久,在昏暗的光线中发现往下通往厨房後门的楼梯口悬著两条白皙的腿,老房东先生立刻脸色铁青的跑至警察局通报。之後,警方人员赶到,首先撬开顶住厨房後门的木棒,正想上二楼时,发现家母穿著一件睡袍,把细腰带绑在楼梯上的扶手,套上脖子自缢。我则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般的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沉睡。但是调查家母的尸体时,发现颈项周围的勒痕与细腰带不一致,被褥也凌乱不堪,所以判断是遭人勒杀之後再伪装成自缢。另外,家中并没有东西失窃,也无外人潜入的痕迹,因此只有我最可疑。
    ——另外,家母在被褥里被勒杀时似乎非常痛苦挣扎,勒痕有两至三层,因此睡在一旁的我不应该会没有醒来。而且我比平日多睡了三个小时以上,原因何在?一定是勒杀家母之後假装睡著,结果却真的睡过头。是另有喜欢我的女人呢?还是前来补习的女学生中有我喜欢的女孩,因此和家母吵架?或者我向家母要求每个月给多少零用钱?家母不答应?甚至还问家母是否真是我的母亲,还是由情妇假装成我的母亲?要我立刻自白……我听著听著只觉得整颗头部麻痹了,低头茫然想著,所谓的人类真的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杀人吗?是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杀死家母,结果连自己也忘这件事了?这时,谷探长说「既然如此,你留在这里好好想一想」,然後将我送进拘留室。
    ——接下来,这天和整个晚上我都没有吃任何东西,睡睡醒醒的,第二天早饭也因为头痛而吃不下,可是後来实在太饿了,拿到午饭就时吃得一乾二净,头痛也消失了。到了傍晚,一位酷似家母的女人前来面会,我吓了一跳。那就是这位阿姨,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面的阿姨。当时,阿姨也和医师(W)问同一句话「你没有作什么样的梦吗」……可是我实在回想不起当时的事,只好回答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麻醉剂迷昏的事……
    ——翌日,医师(W)来了,中学时代的导师鸭打老师也来看我。又过一天,法院的人也来了,很亲切的问我各种事情,感觉上好像有获释的可能,我开始想去看看家母到底如何了。前天回家後一看,家母的遗体已经火葬了,我非常失望,因为家中连一张家母的照片都没有,我再也见不到家母的容颜了。明天阿姨要带我回她在横滨的家,听说家中还有一位名叫真代子的表妹,我想我应该就不会那样寂寞了!
    ——我最喜欢的是语言学,其中最感兴趣的是阅读外国小说,尤其是爱伦坡、史蒂芬生和霍桑的作品。虽然大家都说那是陈腔滥调……
     ——现在如果上大学,我也想要研究精神病。坦白说,我真正希望的是念文科,研究各国语言,然後和家母一起寻找家父的行踪。但是关於家父的事,家母只告诉我一点点就死了,我很失望。除此之外,目前我还没想到以後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虽然不讨厌国语和汉文,不过中学毕业後就未曾刻意学习。第二喜欢的是地理、物理和数学,最不喜欢的则是唱歌,不过却非常喜欢听歌,一听到好听的西洋音乐,就觉得像是在欣赏名画一般。至於民谣,家母心情好的时候常和学生们一起唱和,所以我觉得还不错(脸红)。
    ——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生病过,家母好像也没有。
    ——接下来我想前往曾经到警察局探望我的鸭打老师家致谢。

    ◆第二参考:吴一郎阿姨八代子的谈话
    ▲同一地点同一时刻,吴一郎外出後——
    ——真的,一切好像是在作梦。一郎绝对是舍妹的儿子没错。他的五官轮廓酷似他母亲,连讲话声音都和家父一模一样。
    ——太久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家世代在侄之滨务农。我们姊妹的母亲早逝,父亲也在我十九岁那年正月辞世,因此我们家只剩下我和这位妹妹(依家谱所写)千世子两人。就在那年岁暮,我招赘先夫源吉後不久,妹妹留下一封信表示「我要去东京学习绘画和刺绣,打算一辈子过著单身生活,请不要管我」之後,就离家出走了,时间是明治四十年元旦期间。後来,虽然有人在福冈见过妹妹,但详细情形却不清楚。可能是她真的喜欢绘画和刺绣吧!诚如一郎所说,舍妹是好胜心非常强的女孩,十七岁那年以全校第一名毕业於县立女校,只要她一开始喜欢上什么东西,就会无比狂热的投入,经常通宵达旦的阅读小说或是绘画,尤其是对於刺绣,她从念小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即使傍晚天黑以後,她仍会走到回廊,以木棉线缝制用图画纸从寺院纸门描绘的图案,因此能认为,她是见到我招赘之後,就决定专心一意学习刺绣。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就已是今生的别离了!她讨厌田里的粗重工作,所以我经常留她独自在家,不过,我家门前就是闹区,而且家中有很多人进出,应该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离家出走。
    ——後来知道舍妹的讯息,是透过村办公处的通知而得知,她明治四十年岁暮在东京附近的驹泽村生下名叫一郎的儿子。当时我马上拜托警方协寻,但是她申报出生的地址乃是出租的房子,人已迁出,而且我为求慎重起见所寄出的信也被退回,因此我沮丧不已。另外,我下知道该如何取得一郎就读小学的户籍文件之类,所以就这样断绝了音讯。後来我在二十三岁那年正月,丈夫去世後不久,生下独生女真代子,此後母女两人相依为命。
    ——在报纸上见到这次事件的消息时,我恍惚地匆忙赶到警察局,接受警方各种调查,不过我的回答都和刚才所说的相同。
     ——第一次见到一郎时,我忍不住流下眼泪。当时会问他是否作梦,主要是因为住在我们那边的一位年轻人曾读过有关梦游症的相关报导,好像是发生在西洋那边的事情,我们都下太了解。那位年轻人笑著说「若是罹患梦游症,发作时所做的事完全无罪,我看以後我也假装梦游症发作来做点坏事吧」,我想起他说的话:心想会不会一郎也是这样,所以才会试著问他。
    我是个无知的女人,知道随便乱讲话非常不应该,但我真的很希望能救一郎(脸红)……全靠医师您的帮忙,不仅让一郎能够无罪,也因为您解剖尸体,证明舍妹已经很久没有不检的行为,我总算完全放心了。所以,等我在此替她办完法事之後,希望能向舍妹曾经叨扰过的人一一致谢。
    ——昨天东京近江屋的老板寄来奠仪时附上一封信(内容从略),提到「宫内省的官员托我请她帮忙修补衣物,我正在寻找她的行踪时,警方通知了我这件事,我才知道,当时非常吃惊」。看信上内容,舍妹曾告诉过对方自己身世遭遇的老板娘也去世了。如果舍妹还能够多活一段时日,或许开始会有好运来临也不一定……我虽然不知道这中间存在著何种怨恨,但是,如果能逮捕做出此种残酷事情的凶手,真希望能把他五马分尸(落泪)。
    ——我们家目前虽然还有远亲,不过一郎最亲近的亲人只有我和小女。今後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尽全力栽培他成为社会上的杰出人士。可是,一想到他是无父又只能守著母亲牌位的孤儿,我……(啜泣)。

    ◆第三参考:松村松子女老师(福冈市外水茶屋翠丝女子补习班负责人)谈话
    ▲同年同月四日摘录自玄洋新报社晨报报导
    ——那位精於刺绣的小姐到我这间翠丝女子补习班补习,已经是很久以前日俄战争时期,当时我三十几岁,详细情形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是的,确实在这儿补习过。年纪约莫十七、八岁吧?感觉上有点不太引人注目,不过身材娇小玲珑,人也长得漂亮,说自己叫虹野三际,是的,绝对没错,因为是罕见的姓名,我记得很清楚。而且,你方才提到会「缝溃」之类刺绣的人,除了虹野小姐以外,我还未曾见过其他人。
    ——我这里并未留下任何一幅虹野小姐的作品,因为当时我并不懂这种东西的价值。想想还真是吃亏呢!早知道……只有过那么一次,她花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完成约五寸四方的小内纱作品,曾在我的补习班的展示会展出,不过因为定价高达二十圆,因此当时并末售出,如果现在还保存著,那可就不得了啦!如果我当时也学会就更好了。虹野小姐不但技术一流,也能写一手比小野鹅堂抄本还漂亮的字,我经常要她帮忙写其他学生用来刺绣的字。另外,她也擅於绘画,常常临摹我这儿较好的底画作品。但是,她大约只来了半年左右就没再出现过。哦,当时看起来像是怀孕的样子吗?不……她身材娇小,如果怀孕,应该马上看得出来……什么,对方那男人抛弃虹野小姐而逃?原来是这么回事,嘿……
    ——当时所居住的地方吗?这,如果知道就好了,伹,那时候来我这儿的学生都是快四十岁的老太婆哩,嘿、嘿、嘿。什么,可能是那男人杀死虹野小姐?哇,好恐怖!杀死那么漂亮的女孩,太可惜了……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只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虹野小姐非常会玩弄男人,曾经有两三位大学生为她失恋呢!当然,这只是谣传。我完全不知道当时的虹野小姐住在何处,她有时候从东边来,有时候却从西边来,回去的时候也是一样,没有人知道她真正住在什么地方。我的补习班虽然拒绝品行不良的学生,可是她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再加上工作能干……不,没有照片。不过,如果真的是因为当时的怨恨,未免也太会记恨了吧,呵、呵、呵。
    ——嘿,就是那桩有名的迷宫事件被害者吴小姐?啊,怎么办?你们怎么知道虹野小姐就是那位被害者?哦,她曾告诉东京的近江屋的老板娘,只是没说出男人的姓名……原来如此,那么,请你下要把我所说的话告诉任何人。

    ▲附记有关吴一郎精神病第一次发作的事件纪录要点,尽包括在上述的三项片段内容之
    中,详细部分则予以省略。只不过,第三参考的松村老师部分,在我所谓的『吴一郎精
    神病第一次发作』的参考中,属於完全不必要的范围,但是基於尊重制作这份纪录的W
    的见解之意义,同时也因为司法当局对於该事件的调查方针,以及当时各报纸的报导,
    暗中皆受到W的见解所影响,特别予以提列出。

    ◆W对於上述内容的意见摘要
    我(W)最初在报纸上发现有关这桩事件的报导时,立刻认为这是极端罕见存在梦游症的最适当实例,立刻前来调查,发现这处地方原来是位於筑丰煤矿中心,日本屈指可数的伤害案件发生地,警方的调查手法既单纯又粗糙,现场的证据到了事件发生的翌日,已经完全被搅乱蹂躏殆尽,无法充分调查。然而,综合现场的状况及前记诸项谈话、警方当事人的记忆、左邻右舍的传闻等等结果,仍可得到以下各项事件特徵。
    (甲)  命案现场的女子补习班内除了吴一郎母子与学生的形迹,以及关闭厨房後门唯一的一根直径约一寸、长度约四尺一寸的竹棒因为不明原因掉落地上之外,完全未能找到凶手的指纹、脚印等,也不明白是否被人拭去。另外,前述竹棒位於只要用力推木板门就能伸人手指挪开的位置。还有,木板门边缘和竹棒接触的部分,为了防止磨损并且加以牢固,而用铁皮覆盖,但是这样反而造成只要轻微使力就能让竹棒松脱。
    (乙)  被害者千世子乃是在当天凌晨二点至三点之间,遭人用绢制衣带由背後勒杀,留下踢开被褥、在榻米上翻滚挣扎、痛苦死亡的痕迹,之後才被移尸至楼梯边,利用比扶手还细的腰带挂住脖子,面朝楼梯口伪装成自缢,这一点,透过勒痕有两层到三层之多的情况就能推定。伪装成自缢的行为乍看有如浅陋掩饰凶行的手段,事实上却非如此。如果考虑并比较凶手消除指纹之类的行为,只能认为那是为了利用两种矛盾行为相互问产生的一种错觉,误导警方判定侦查方向的巧妙手段。
    另外,被害者手中并未持有任何物件,可以怀疑或许遭人施以轻微麻醉。
    还有被视为当时行凶使用的腰带,後来辗转经过几位警方人员手中,终究无法查出任何与事件有关的证迹。
    (丙)  吴一郎遭人施以麻醉之事,是依据出现在其痊愈後谈话的各种徵兆推测而得。
    (丁)  尸体在死亡後约第四十小时,於该女子补习班後院,在舟木医学士会同见证下,由我(W)执刀解剖的结果,确定被害者最近并无性交痕迹,子宫内也只有曾经怀过一个胎儿的痕迹。
    根据如上的事实,要推定凶手及凶行的目的非常困难,但是得以推测凶手乃是个具有相当学识,也惯於使用麻醉药剂,个性深思熟虑,而且具有相当臂力的人物,而且将凶行嫁罪给吴一郎对他非常有利。(中略三这条线的调查方针最初基於如上的推定进行,不过在吴一郎获释後,只好再度放弃此方针,转移至纯粹预估猜测性质的搜索,终于一无所获,导致事件陷入所谓的迷宫里,(下略)

    ◆与上述内容有关的精神科学观察
    这桩事件由於并非作者(正木)自己直接调查,因而在进行其专精的精神科学观察和说明上有些许不便,但是根据W站在其独特的法医学立场所做的调查纪录中对此一事件的各种特徵观察,不容怀疑事件真相是在於,以现代所谓的科学知识和随之而来的所谓常识发达范围,实在没有办法判断和说明的「心理遗传的发作」,这乃是笔者所谓的「没有凶手的犯罪」之最显著实例。亦即,所有的迹象皆指出,W最初的直觉完全正确。W在事件後仍旧不舍对於这点的疑念,如前所示的记录宝贵的谈话内容,其准备之周详,让我不得不表示敬意。
    也就是说,透过前述的W的观察和三项谈话内容,可以列举出下列追查这桩事件真相的观察要项。
    【一】吴一郎的个性与性生活
    吴一郎当时虽是满十六岁又四个月的少年,但是生长在以母爱为主的家庭,又显现平常有与年轻女性接触机会的文弱敏感且发育圆满的少年惯见的特徵,所以事件发生前虽然已具充分的性成熟,却被母爱的纯美和自己头脑的明晰净化品行,未曾有发泄於肉体的心理缺陷,得以保住无垢的童贞。
    他在述及倾听异性唱歌时会脸红,可视为是具有这种个性的少年之特微,而从他谈话中处处可见的单纯率直,以及虽然自觉有被认定是凶手的无可撼摇之理由,却仍对自己的立场毫无任何恐惧的事实等等推定,也能知道他心理上从未有些微暗影伫留,一直过著清净纯真的童贞生活。上述年龄与性生活的推定,应该成为影响有关此事件的全部精神科学观察重要断定之基础,所以特别在一开头就述及,促请各位注意。
    【二】诱发梦游状态的暗示
    吴一郎告白事发当夜,他在凌晨一点左右醒来,见到母亲的睡容并感到异常美丽之语,既证明前述的观察乃是妥当的同时,也应该足以说明该夜引起吴一郎心理遗传的发作,亦即梦游状态发生的暗示是属於何种性质。也就是说,前述的告白已经明白揭示,半夜的清醒为显现性冲动高潮的事实。当时吴一郎的精神状态正濒临某种危机的最高潮,而这种危机随著他一度下楼上完厕所再爬楼梯上到二楼之间,应该有著显著的缓和,又加上刺激对象的母亲千世子已经转身背向著他,可知道有相当程度的幻灭,让他能够恢复平常的冷静而再度就寝。然而,这种一时间受到压抑的性冲动,在吴一郎陷入熟睡後,会刺激其潜在无意识问的恐怖心理遗传,诱发梦游状态(参照俊面的第二次发作之项),终於化为凶行。这一切,只要对照下述各项的理由,应该能够逐渐了解。
    【三】吴一郎的第一次清醒与梦游的关系
    吴一郎会只在当天半夜清醒,他自己也表示是以往很少经验的异常之事,而这有相当理由认为是显示後来在睡眠间存在梦游状态的一项徵兆。但是在揭明理由之前,必然要考虑的一件事就是,顶住厨房後门的竹棒落地声被认为是造成吴一郎第一次清醒过来的原因,对此,吴一郎本人也相信。不过这是将睡眠中的感觉作用与清醒时的知觉作用混为一谈,无须踌躇即可认为是相当草率的判断。因为,从很多例子发现,说是相信睡眠中听到声响马上清醒的人,若是依照清醒後的正确判断力来检测,其实已经又过了几分钟,甚至是一、两个钟头的睡眠。最极端的例子乃是,所谓的睡懒觉者在经过多次回答别人叫他起床的声音,又多次陷入熟睡,等到日上三竿起来时,仍坚持是听到今天唯一的一次叫声就醒过来。由此也可以充分证明,睡眠中感觉到的声音,和受此刺激而清醒,其间对於经过时间的判断有何等巨大差异。更何况,虽然在梦中察觉明确的声响而清醒,经过後来的冶静检查,绝大多数证实并未出现过什么声响。依此观察,认为竹棒掉落声与吴一郎的清醒之间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在进行正确的推理上非常危险,不如是认为此两种现象毫无关连来观察事件才更接近自然。如果把这点和吴一郎清醒後的异常情绪直接连结,骤然断定有人从户外潜入,对吴一郎施以麻醉後行凶,说是非常冒险又不合情理并不为过。
    事实上,被误以为竹棒掉落的梦中声响的真相,虽然有必须另行发表的重要研究资料,但因为要列举相当广泛的实例并加以极端精密详细的心理学说明,因而在此仅大略叙述,并举出两、三个「感觉梦中并非实际存在的声响」之中,睡眠本身自行醒觉的显著实例当作参考。
    (甲)梦中感觉到幻象之进行突然停滞的时候……譬如,某一种感情(喜怒哀乐等)急速达到高潮顶点
    的同时,又幻视某种物体爆炸、散落或是落下情景之瞬间等等。
    (乙)梦的进行突然陷入某种无限深度的空虚时……譬如,掉出世界边缘外,或者坠落黑暗深谷的刹那
    等等。
    (丙)梦中正在进行的某两种心理现象突然交叉或是冲突时……譬如,害怕某人而进行的秘密工作被该
    某人发现的刹那,或是正在担忧会冲撞的轮船或汽车突然转弯迎面冲过来的瞬间等等。
    (丁)梦中正在进行的景象突然遽变成完全出乎意料且正好相反的心理对象时……譬如,发现好朋友足
    恶徒,或是同伴忽然变成恐怖人物,或是舒适的室内物件、花园里美丽的花朵突然变成自己最害怕
    也最厌恶的事物形貌的刹那等等。
    根据右列事项观察时,梦中感受到非实际声响的真相无他,乃是在梦境进行中,突然受到不可抗拒的惊愕、恐惧、欢喜与其他心境的急遽变化,和清醒时忽然受到极大声响冲击的心理急遽变化酷似,故导致产生错觉的一种声响。
    对照上述的事例分析这桩事件,能够认为吴一郎第一次的清醒乃是在其清醒前,他的心理充满性冲动高潮所描绘的某种梦之进行,与因此而受到刺激唤醒的象徵良心之冲动出现的某种幻象,两者产生不可抗拒的交叉冲突的刹那引起恐惧心理状态,带给他如同声响的错觉。如果认同这种假设,那么在性冲动之中苏醒的他,所表示见到母亲的睡容感觉「异常漂亮」之语,乃是极其自然的心理归趋,可以说是童贞少年在春天常见的有关秘密心灵经验之纯真告白,同时更强烈证实他在後来的熟睡中,受到相同冲动所刺激诱发梦游的可能性。
    另外,竹棒掉落的事实,难道不能认为是他本人在梦游中受到无意识的理智驱动而进行的掩饰犯罪之手段吗?经常会进行凶行或其他不正当行为的梦游者,遂行此种行为的实例多得不可胜数,所以并不稀奇,而且绝大部分是像这桩事件一样,手法浅薄得可笑,可见这样的疑问并非不自然。当然,也可能是有人想从外面潜入之际,不小心让竹棒掉落,正在窥伺有何反应时,吴一郎从楼上下来,所以慌忙逃走,才会出现此种偶然的巧合,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只不过警方对於这方面的调查完全付之阙如,只好保留著疑问。
    【四】梦游状态发作当初的行动——勒杀
    本桩事件的行凶目的,时至今日仍旧一无所知。如果参考推理范围之外的事实,同时配合W的「翠丝女子补习班内未发现吴一郎母子与女学生以外的任何形迹」的调查事项来分析,认为这桩事件的真相乃是吴一郎梦游症发作杀害其母亲,是最为恰当也最为简单,更能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同,同时也可以毫无遗憾的说明有关其他凶手的推断,只不过是勉强尝试想将凶手假设为第三者的一种错觉行为。亦即,推测得知吴一郎内心隐藏了前述的性冲动而熟睡後,由於受此刺激诱发的心理遗传发作,化为梦游状态起床,依据意识里出现的梦幻(在这个时候其内容不明)欲求,拾起一旁见到的被害者衣带,对其梦幻对象的女性——其实是他母亲——完成凶行,再续行後面会述及的若干学术上罕见珍贵的奇怪梦游之後,才继续就寝。而上述凶行因其脑髓的作用,也就是意识的精神作用熟睡而停止时,全身细胞相互间的反射交感作用取代脑髓的作用(主要为连络交感、迷走神经的内脏诸器官负责此项功能,再加上肌肉、结缔组织、脂肪、血液等加入,事後呈现异常的疲劳——请参照拙作「精神病理学」)与五官直接连结,见闻、判断,又付诸实行,导致清醒後的有我意识中几乎不留下丝毫记忆,在混淆之後,妄信只依照有我意识(脑髓觉醒时的意识作用)进行一切需要判断力的行动,因此如前所述的塑造出假设的凶手,而产生推断上的错误。可以说,这是在现今科学知识的发达程度里,不得不出现的一种结果。
    因此,根据这桩事件,应该研究的吴一郎之梦游状态中,与事件著眼点的心理遗传内容有直接关连的发作,只有「勃杀」这么一点,尔後的梦游毋宁应称之为脱轨行为。然而,尔後的脱轨梦游行为之真栢实在可称之为精神科学界罕见奇珍,其研究价值甚高,亦是很难发现的参考实例,所以特别在此记述,让各位能够彻底明白事件的真相是因为吴一郎的梦游发作而衔接起来的事实。
    【五】承接勒杀的第二段梦游——玩弄尸体
    被害者在地板上痛苦翻滚挣扎的痕迹及勒杀痕迹非常明显,伪装自缢也是为掩饰犯罪的肤浅行为,导致被假设的第三者被怀疑为智力普通。这虽然有其判断的理由,不过,仍必须认为是过度不自然的观察。因为如果将这些现象以及叙述当夜在该处发生梦游状态特有怪异行动的形迹,认为是当夜由吴一郎演出笔者所谓的「玩弄尸体」,那么不但没有丝毫不自然,反而更能简单适切的说明。
    只是,有关梦游中玩弄尸体的现象,自古以来几乎未曾存在足以信凭的明确纪录,唯有散见於对这类超唯物科学现象有深刻兴趣的拉丁民族彼此之间流传的纪录,以及强烈迷信的东方各民族的传说。而且,这种纪录并非所谓的实际见闻,顶多只是拥有特异头脑的侩侣、医师等人记载从他人口中得知或打听出来的事迹之随笔或杂文,内容十之八九是使用尸体威胁他人、施以电力尝试让尸体移动、冒充死人为非作歹,等等或者是取得被迷信为药材的器官、掠夺陪葬品、奸尸等等误认和误传,很遗憾,并不容易掌握真相。
    然而,这种玩弄尸体的事实自古以来就存在是下容怀疑的,亦即,检视中国、印度、日本等国家所谓尸神、尸鬼、鬼火列车之类玄奇妖异的故事内容时,能够由自然科学、精神科学等各方面推知这种梦游行为——也就是玩弄尸体——被误传的事实。
    有关此类事实的详细部分,日後笔者将累积成一册「妖怪论」予以研究论证,目前正在积极整理资料,不过若摘要说明,则几乎倾向於认为尸神、尸鬼、鬼火列车之类妖异现象乃是狐猫族类或鸦、枭等妖禽怪兽所为,但那并非事实。也就是说,根据这些传说、纪录观察玩弄尸体的状况,首先是形容静卧棺柩内的尸体忽然站立、在虚空中行走,然後是描述闭眼、头发和双手无力下垂的死者或倒立,或翻筋斗,或斜立静止,或前进、翻滚、爬行、倒吊半空中、吊挂空中,或旋转、翻转、後倒,或跳上、摔落等等,恰似受到某人的操纵一般,做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动作。但若更冷静、仔细观察这些形容时,会发现这就酷似天真无邪的幼儿玩弄人偶、小动物或是人像之类的物体,一方面做出各种残忍的行为,一方面自得其乐的状态。而且该幼儿在进行此游戏之际,几乎忘了自己正亲手玩弄的事实,错觉人偶乃是感受自己的意志而随心所欲地变化跃动,从而满足一种残忍心理,这在我们日常生活里随处可见。不过,这种玩弄生物或拟生物的心理,如果对照於我们人类祖先在混沌蛮荒的时代征服、擒获敌人或猎物,藉著击毙对方来获得喜悦与胜利感的高潮,就恰似今日遗传於食肉兽类和虫类身上的玩弄猎物习性之高等变形遗传(割下敌人首级抛投欢呼的史实确实存在,而且更应该注意,此种玩弄拟生物的习陨主要最容易出现在男童身上的事实——请参照拙作「心理遗传总论」中有关变形遗传的部分),可以确定这类心理遗传会诱发玩弄尸体的梦游是无可置疑的。
    接下来将上述的观察对照事实加以具体说明。首先,照顾某濒死病人至最後的人,或是收拾尸体的人,当其睡著後,特别是因为照顾而心身疲累,或由於某种心安导致陷入比平常更深沉的熟睡时,因为受到尸体的深刻暗示,被诱起前述残忍的梦游心理,可能会取出未埋葬或刚埋葬的尸体加以玩弄,而且,自己当然对於自己动手的事实毫无记忆。即使在丰朦胧状态下能意识到这些,却也如同幼儿玩弄人偶般,不会认为是自己下的手,而是错觉尸体本身的活跃,深信有如作一场恶梦般的玩弄尸体之後,将之丢弃於某处,或者又丢回棺材里,自己则回去继续蒙头大睡,到了翌日,发现尸体移位或消失等,立刻大惊小怪,认为是妖异现象,结果形成了传说的缘由。也就是说,这类传说事迹乍看几乎全是留在尸体旁的人所传颂的故事。但是妖异现象的主角绝非尸体本身或是其他鬼兽,而是睡在尸体旁的人梦游所造成,也所以现在多数人守灵的习惯,应该就是根据无数人的经验,在不知不觉间确认最能有效防止此种妖异现象而来。另外,在死者枕边放置刀物的习惯,应该也是来自认为该刀物的光芒或形状所形成视觉上的刺激暗示,能够有效破除这种梦游症患者的幻觉习惯。下管如何,像这样进行观察时,玩弄尸体之梦游状态的存在已无庸置疑,毕竟在守灵的习惯或火葬尚未流行以前,确实是相当常见尸体旁边的人呈现这种梦游状态。
    若是以上述的研究观察来对照这桩事件,当夜吴一郎勒杀女性的行为後之梦游,几乎可以说与前述情形相同。不过这其中又明显的添加了变态性欲的内容,所以特别值得玩味。亦即,吴一郎藉著自己血统中遗传的独特变态性欲之「心理遗传」的梦游发作(请参照後面的第二次发作)首先勒杀其梦幻对象的异性获得第一阶段的满足,再藉著尸体的暗示,将前述的一般梦游状态,转移为玩弄尸体……被认为是尸体剧烈的挣扎痕迹,其实疑为与玩弄的痕迹混淆,当然,或许会有一小部分属於被害者的痛苦挣扎,不过因为玩弄尸体含有一种寻求变态性欲的愉快特殊深刻滋味,所以会不知厌腻,结果达到变态性欲中最高度的变态(请参照下一项)。
    【六】承接玩弄尸体的第三段梦游——自我虐杀的幻觉与自己的尸体幻视
    称为「自我虐杀的幻觉」与「自己的尸体幻视」的变态心理,即使在非梦游的一般情况下都属於特异中的特异事例,要详细叙述会陷入这种变态的心理过程并不容易,不过为了当作参考起见,在此还是简单说明。
    所谓的性欲或恋爱,指的是恋慕自己以外的异性之心理,如果追溯其本源进行观察,将发现不管是何等忘却自我的恋爱或表现性欲,终究还是爱惜、尊重自己灵肉要求的本能主义,或是利己心理的表现。因此,如果性欲和恋爱受到体质、个性及境遇的影响而处於经常无法得到满足,也不知道满足的方法,更不知道厌倦(与此正好相反的性欲衰退状况也会达到同样结果,不过在此省略不谈)的情况,其欲求会极端高潮尖锐化、深刻强烈化,结果,终於无法靠著寻常手段获得满足,导致走向变态性欲的境界,如果仍无法满足,最终必然是陷入恋慕、爱惜自己的心理。
    也就是说,若从积极方面举例,一旦不知厌腻的异性爱抚欲极度辛辣化,会厌倦平凡的性交之满足,转为虐待异性,甚至喜欢上虐杀的愉快滋味、或是喜欢上尸体,更进一步则是偷窥异性的肉体、喜欢上异性的形状、喜爱异性的附属物等,然後变成从遭受异性直接刺激或抛弃而得到深刻快感,并且继续追求更异端、搜奇性的滋味,终於受到人类爱自己的本能吸引而陷入自恋。
    若是从消极方面观察,无法获得被爱抚而满足之愿望如果超乎自然的高涨,将化为被虐待的希望,进而转为喜欢异性的秽物,历经遭受异性侮蔑讥笑、嘲讽厌恶的承受欲等等的过程,陷入和前者同样的结局。由此可知,所谓的自恋乃是笔者所谓积极、消极两种变态恋爱交叉於一点的显现。
    此种名之为「自恋」的变态中,还存在著积极、消极两种极端合一的变态。亦即,对自己极度的爱抚、掩饰转为自我虐待、裸露身体一部分或偷窥等变态兴趣,再进而成为自我轻视、自我嘲讽或自我恐惧的心理,最终变成自我虐杀的快感或对自己尸体幻视的快感之耽溺者。事实上,这种心理实例非常广泛多样,而且具有普遍的特质,昔日的切腹、殉义、愤死之类的心理,或在一般自杀者的遗书发现如梦般的「赞美自我」,或是含有甜蜜眼泪的「自我陶醉」心理的背面,常潜藏这种变态心理:尤其是失恋自杀者的心理,说它是追寻这种变态欲求的最後且最高的满足并不为过。
    另外,一旦达到这种特异的心理显现,常会出现远比轻度的诸如:抹煞废弃自己的姓名、肖像等行为,毫无理由破坏镜子的动作,志愿担任模拟战争或戏剧里的伤患或死者角色,在各种艺术作品中残忍的描绘以自己为主角的人物等等,更严重的还有:未留下遗书自杀,在他人或群众面前自杀,美化自己及环境的自杀,同情的殉死,同性的殉情,自杀俱乐部的存在等等毫无端倪的欲求变幻和怪异的显现方式。
    即使是在日常生活的起卧谈笑之间,和本来的自我爱恋之心保有不即不离的关系,却在不知不觉、不言下语的背後,流露此种变态心理者也下胜枚举。所以,如此极端的变态心理尽管研究价值颇高,但是其显现的事例并不稀奇罕见,反而远较其他中间性质的变态性欲有更为普遍的现象。具有相当自省能力的人,经常可以发现自己的心理生活处处存在著这种变态心理。
    根据以上所述,研究观察此一事件显示的特徵,要推测出吴一郎在其梦游第一段的勒杀行为前後,认为被害者的容貌与自己酷似的这一点并不困难。同时,也可推测其梦游根源的深刻强烈之性冲动因为无法藉著梦游获得解除,导致在不厌倦地继续玩弄尸体的过程中,多次认同尸体容貌神似自己,结果陷入自我虐杀的错觉、幻觉,将尸体误认为自己而数度勒杀,应属自然。像这样,最後转移为对自己尸体的幻视之梦游,把误认为是自己的被害者尸体吊挂在楼梯扶手上,自己则从楼梯附近正面观看而兴奋不已。观察进行到这里时,应该已经能自然且完整说明被害者遭到两、三次勒杀後,又被伪装成自缢的本事件最重要的各种特徵出现之因。本事件的检验调查,因为未留意上述诸点,将其视同一般事件的结果,形成了忽略有关这些方面的指纹、脚印等痕迹的倾向,因此很遗憾的无从详细推测此种罕见梦游特有的怪异行动。
    支持吴一郎梦游发作之性冲动的最高涨状态,最终因为此种自己的尸体幻视的出现而获得解除。尔後吴一郎的行动,完全只是此一梦游症的余波,应认为是陷入笔者所谓的踉舱状态。但是在这种踉舱状态之下进行的梦游行动,又会形成本事件表面上出现重要疑问的特徵,因此特别在另一项中叙述。
    【七】吴一郎的恶梦、口臭及其他显现的梦游症特徵
    综合吴一郎所言作恶梦的事实,以及清醒後感到头痛、晕眩、发冶、口臭、想吐的事实,会怀疑他遭人施以麻醉自然有其道理。然而,如果从精神科学的观点来观察,对照现代科学的发达程度,可说是不得不出现的错误。亦即,前述的梦和梦游的真相,在学理上被说明或从常识上被理解的程度相当浅薄低级,以下述的两段说明进行判断,可以发现前述各种现象并非起於麻醉剂的使用,反而是可称之为梦游并发症的各项特徵之最显著表现。
    (一)口臭、其他与辘鲈首的怪谈
    吴一郎说其清醒後感觉到的头痛、想吐、疲劳等,如前所述,皆为梦游症的特徵,
    是最容易发生的并发症,其中,在此想提出特别有趣的观察材料就是……吴一郎本人所
    陈述口中有不愉快臭味的感觉。关於此种梦游症患者的口臭与其他,我会在他日改稿的
    「妖怪论」中述及,不过在此先略述其一部分腹案。一般的梦游症患者在遂行某项发作
    结束之前,受到梦游根源的各种内在冲动驱使,不仅不会感到任何疲劳,还能够以超越
    普通人所能想像的精力和耐力持续进行,此种实例非常之多。然而当该发作的最高潮或
    发作的主要部分经过以後,随著精神的松弛会感觉异常的疲劳,而且相当口渴的生理结
    果(随著苦闷、呻吟等轻度梦游的恶梦清醒後亦然)。所以根据此一道理,与此次事件
    比较研究的最佳参考材料就是,流传於日本街头巷尾的辊鲈首(或称为拔首)怪谈。辘
    鲈首的怪谈或绘画象徵人类的梦或梦游心理之点,在此应该毋庸赘言,同时,这种辘鲈
    首因为有舔喝油、地下水或其他不净之水的习惯,到了翌晨口中会感到恶臭,依怪谈或
    绘画的说明,乍看似是荒诞无稽,事实上并非如此。亦即,在这种怪谈中,只推断是头
    颅伸长舔喝什么东西,完全是因为不懂梦或梦游的真相而穿凿附会的想像。这其实是本
    人在梦游之间,受到生理上欲求所驱使,渴望某种液体而四处寻找然後喝下的结果,而
    且这一定是在发作的最高潮後才会产生的欲求,纯粹是因为剧烈的口渴刺激而勉强持续
    梦游状态,因此意识的清晰度显著降低,搜索寻找的能力也显著薄弱,才会不管是何种
    液体,只要是类似水之物,或是确定为某种液体,马上就大口喝下。梦游中喝了油或下
    水沟的污水,自己却不知情,到了第二天早上感到异常口臭,又因为喝下之物无法消化
    而觉得头痛和想吐,引起家人怀疑,再加上佛坛上或灯笼里的油减少等等事实,与想像
    结合的结果,怀疑是该人的头颅伸长出去找东西喝,这在民智未开的古代,可以视为理
    所当然。另外,这种辊鲈首,也就是梦游的主角,以平日容易压抑或被压抑自己一切本
    能的自我心理冲动的妙龄美女,或是象徵人类祖先的低等动物中的STEGOCEPHALIA的
    三眼怪物两种为代表,而且其伸出长舌舔舐液体的动物般举动,在心理遗传学中的动物
    心理遗传之显现方面,可说是最好的参考材料,不过在此不特别叙述以免繁琐。若根据
    以上所述分析,吴一郎清醒後的口臭,并非因为吸入或注射麻醉剂所引起的嗅觉神经异
    常,也不是来自药剂在口腔黏膜的再分泌所产生,而是那天夜里他喝了某种不是水的液
    体(譬如,香水、化妆水或清洁用的挥发油之类),至於其他病态现象的大部分,应该
    也是因为该液体产生的作用。问题是关於这方面的调查完全付诸阙如,虽说是不得已,
    却也算是千秋的遗憾。
    (二)恶梦
    吴一郎在事件当天凌晨一点零五分左右醒来,紧接著再继续睡以後所做的看起来是
    连续恶梦,其实是第二次清醒以前不久所见到的事物停伫於记忆中,和普通的梦相同,
    与梦游内容没有直接关连,反而可以根据前後的说明,解释梦游中所说的话,以及是受
    到什么人的影响。
    【八】梦游进行的时间、其他
    依据上述的理由观察这桩事件时,得以推定吴一郎当夜发作进行於第一次和第二次清醒之间。如果被害者的死亡时间是在二点至三点之间,那么吴一郎在第二次就寝的三十分钟至一小时後,应该陷入最容易引起此种梦游状态的最深度熟睡,而第二次拂晓的清醒,则可视为平常清醒时的习惯性潜在意识的显现,等到了之後的睡眠,吴一郎才脱离梦游的余波或是梦游中喝下之物所刺激的恶梦,进入真正的熟睡和休息。这点,从其出汗现象即可察知。
    【九】关於梦游清醒後的自觉,以及关於双重人格的观察
    接下来是吴一郎清醒後在警察局因为弑母嫌疑而接受讯问时,曾经告白「这么说,难道是我杀害家母之後自己却忘记吗」,这虽然只是他对自己行为的极端轻微怀疑,不过却是他对自己的梦游留有几分记忆的重大证言,亦即,如笔者在第四项中所述,吴一郎当夜梦游的事实,应该不会存在有意识的记忆,但却可能因为脑髓以外的细胞所形成无意识记忆中的某些部分,譬如当时极度的疲劳感等等,由於警方讯问的暗示力量而在意识中浮现。下过,若从另一面来观察,也可认为是气质纯真、良心澄明,拥有极端灵敏头脑且喜欢阅读小说的吴一郎,在面对这种结果时,所产生的一种特有的错觉。因此,上述的疑问不能确切证明吴一郎梦游的存在,只能当作辅助的补遗参考。
    根据以上所述,应该就能了解自古以来梦游症患者皆被认为是双重人格拥有者的理由。亦即,遗传自历代祖先的无数记忆,和包含於其血统中的各种族、各家谱、各不同个性等无数性能统一成一个人的个性,其中有一部分觉醒且分离呈现,形成所谓的双重人格。如果显现於梦中,即为梦游症。这样的梦游症患者的本质当然带有遗传特性,所以梦游症患者对於在梦游中进行的犯罪,患者本人只需负担轻微责任,倒是遗传这种本质的祖先及当时的社会要负担绝大部分的责任。这点特别提出来做为此一事件在法律方面的观察参考。
    【十】有关吴家血统的谜语
    在一开始提出的四项谈话中,除了前述的部分以外,能够暗示吴一郎的心理存在这种导致梦游发作的遗传因素的部分相当多,情况如下:
    (吴一郎的谈话中)说明母亲千世子是女性中少见具有明晰头脑,个性好强的人,并辩护
    她从来不迷信,可是关於母子两人的宿命或命运,却藉著她极度固执且愚昧的迷信之事
    实,让人不得不怀疑她的心理存在著某种不可抵抗的忧闷不安。
    (同上)占卜师父会说「你们受到某种诅咒」,不得不怀疑是占卜者从与她的对话中推测
    话中所包含的某项事实。
    (八代子的谈话中)对於在直方警局的拘留所和吴一郎初次面会之际问「你没有作什么样
    的梦吗』  ,她解释「曾经听过有关梦游症的事」云云。但是,除了一介女人,特别是一
    介农家主妇的教养外,应该没有任何高等学识的八代子,面对这样的非常事件,能想到
    如此超越常识的高等精神科学的现象之存在,本来就很不可思议,更何况马上就直指事
    件背面的真相,未免过於惊人。不管该妇人如何敏慧,又有果决的判断力,还是不免觉
    得不自然。只不过,如果该妇人经常受到某种痛切的事情所迫,很注意这类问题,对於
    与这类事实有关的传闻或说明常投以敏锐的注意,则这种时候发出这样的质问倒不能认
    为不自然。
    (同上)妇人曾说在侄之滨的老家很少亲戚。事实上,乡下的富庶家庭往往是这种血缘孤
    立的家谱,其孤立的原因大多是家世或血统上有传统的恶评,或是有令人忌讳的遗传因
    素,导致附近的人不希望与之缔结姻亲关系,吴家的家世应该也是如此。
    (同上)尽管反覆辩称妹妹干世子离家出走是为了学习刺绣和绘画,但若对照前项疑点,
    应该是另有他意。也就是,千世子预料到和姊姊待在同一个家中终究没有结婚的可能,
    又认为应该到他乡留下吴家的血统,才在与姊姊的默契下离家,也因此姊姊对於搜寻她
    行踪的态度才会稍嫌不够热心。还有,根据姊妹两人都是罕见的好强个性女性这一点点
    来推测,也不难想像两人之间存在某种默契。
    (松村松子老师的谈话中)综合所谓「千世子非常会玩弄男人」的事实,以及前述疑问,
    足可窥知干世子离家後的行动之一斑。
    透过如上各项疑点,可见从事件当初就已充分暗示侄之滨的吴家存在著极端恐怖的血统,而拥有该家最後血统的八代子和千世子两姊妹皆非常清楚这件事。
    【十一】剩下问题是,在这次事件里,吴一郎的梦游发作是「依据什么样的心理遗传的哪一种程度之显现进行」
    亦即,在第一次发作中,应该认为是梦游直接诱因的有形暗示非常简单,只不过是「一位女性的美丽睡姿」,而且其刺激是由异性诱惑力最薄弱的母亲所给予,因此对吴家特有的令人惊异心理遗传的暗示程度相当浅薄,其梦游内容与该家族特有的心理遗传内容(请参照後段)相一致的唯有「勒杀」一事,然後就转移至受到尸体及其容貌暗示而来的脱轨式梦游,未能显现更多的心理遗传内容。
    因而,对於有关前列诸项的一切根本疑问的解决和说明,必须等到这桩事件发生的约两年後,根据在第二次发作中出现的诸般状况分析,方能彻底揭明。

    第二次的发作
    ◆第一参考:户仓仙五郎的谈话
    ▲听取时日: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侄之滨新娘杀人事件发生当天)下午一点左右
    ▲听取地点:福冈县早良郡侄之滨叮二四二七番地,谈话人的家中
    ▲列席者:户仓仙五郎(吴八代子雇用的农夫,当时五十五岁)  ,户仓仙五郎之妻,以及
    我(W)
    附注:内容使用相当多方言,尽可能以接近标准语记录。
    ——是的,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当时从梯子上摔下来撞到的腰部,现在还痛得受不了,连小便都要爬著去上,差点丢掉性命。不过今天早上用烤茄子下酒,再捣烂鲫鱼贴上,你看,疼痛已经减退很多了。
    ——吴太太的家被称为谷仓,在这一带可算是第一的大农户,除此之外,包括养蚕、养鸡等一切,全部由现在的太太八代子独自经营,所以财产庞大,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几十万或几百万之多。学校是自己建造,寺院也是祖先所建造,继承家产的少爷(吴一郎)可说是最幸福的人,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少爷乖巧且沉默寡言,从直方来到这里以後,总是在最里面的房间用功,对於下人或邻居不会摆出一副下可一世的态度,风评很好。到目前为止,虽然说是吴家,家人却只有守寡的八代子太太和十七岁的真代子小姐两人,感觉上家中总是阴森森的,但是自从前年春天少爷来了之後,很奇怪,家里突然变得有朝气,连我们都觉得做起事来更有干劲……今年春天,少爷以第一名的成绩从福冈的高等学校毕业,又以第一名考上福冈的大学,再加上准备和真代子小姐举行婚礼,整个吴家喜气洋洋……
    ——但是,就在昨天(四月二十五日),福冈因幡叮的纪念馆(一座很大的西式建筑物)举行高等学校的学生英语演讲会,少爷当时以毕业生代表的身分担任一开始的演讲,他穿著高等学校制服准备出门时,八代子太太叫住他,要他换上大学生的新制服,可是少爷苦笑表示还不到时候,不愿意换穿的想逃走,太太却勉强他换上,一面送行一面高兴的拭泪,那情景至今仍深印我脑海。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少爷的大学制服在作祟吧!
    ——然後到了翌日,也就是今天,如我刚刚所说,因为是少爷和真代子小姐举行婚礼的日子,我们从前天起就住在吴家帮忙。真代子小姐也梳著高岛髻,身穿草绿色振袖和红色长裙工作,她那绝世姿色连祖先的六美女画像都难以比拟,而且温柔的气质更如摇篮曲中所形容的「漂亮千金、气质千金,再嫁干金夫婿」。另外,说到少爷,虽然才二十岁,可是不管懂事的程度或是言行举止,连快三十岁的人都比不上他稳重,尤其是他的相貌,你们应该也看到了,根本不逊於王侯公卿,大家都在说,像这样的夫妇整个博多应该没有第二对吧!还有,因为家中有的是钱,少爷又等於是入赘,所以太太废掉一片农田,建造了一栋豪华别院让他们俩夫妻居住,还向福冈最有名的京屋服饰店订购一套和服。至於料理方面,也是昨天就向福冈第一的鱼吉料理店订妥外送的高级料理,从这里也能看出太太内心是何等高兴了。
    ——昨天的演讲会,少爷的任务很简单,所以出门时他表示再怎么晚也一定在二点以前回来,可是过了三点还足没见到他回来。少爷一向言出必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就对老一辈的邻居们表示心中的怀疑,但他们只说「可能是演讲会比较晚开始吧」,完全不当一回事。不过,因为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特别是在这种人生大事的重要关头,我仍旧担心不已,只是後来太忙也就淡忘了。不久,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转为阴霾,天色昏暗有如日暮时分,我忽然想起少爷的事,一看,明天起就是少爷母亲的八代子太太边擦拭著湿濡的手,边把我叫到匡後,对我说「都已经二十岁了,应该不会出问题才是,不过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能帮忙去找找看吗」。我也正好有这念头,就暂时停下修理蒸笼的工作,抽根香菸後,穿著草鞋出门,时间应该是四点左右吧!我搭轻便铁道列车至西新叮,在今川桥的电车终点站顺路拐到我弟弟开的餐馆,问他「有看到我们少爷吗」,弟弟夫妻回答「这……少爷约在两个小时前经过这里,并未搭车,而是步行走向西边,由於他是第一次穿大学生制服,所以我们俩都到外面目送他好久。真是个好女婿哩」。
    ——少爷一向讨厌这条铁路的煤烟味,即使是到高等学校上学时,也以运动为藉口,每天从侄之滨沿著农田走路前往,但,就算那样,从今川桥到侄之滨只有一里的路途,不应该会花两个钟头的时间……我担心地往回走,时间应该是四点半左右吧!我沿著国道铁路的旁边走,正好在离侄之滨不远的路旁,靠海岸这边的山麓,有一家切割石头的工厂,切割的是称为侄滨石的黑色柔软石头,稍後您要回去时顺便过去看看就知道,不管是从福冈过来,或是从这里前往福冈,一定都会经过工厂旁边。……工厂的石头似屏风般矗立,夕阳照射下的内侧暗处,我似乎见到戴著方帽的身影晃动。
    ——我的视力虽然不好,也觉得那或许是少爷,走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少爷正坐在高大岩石背後观看某种像是书卷或画卷的东西。我沿著切割好的石头爬过去,刚好来到少爷头顶上方,悄悄伸出头一看,那应该是卷册的一半位置吧?可是,很不可思议的,上面却是一片空白,不像有写著什么内容。但是少爷的眼睛却彷佛见到什么一般,专注的望著空白处。
    ——从以前我就听说吴家藏有一幅会作祟的绘卷,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认为在现今的时代里还会存在这种事,就算有,应该也只是谣传,我作梦也想不到那幅卷册就是那个会祟弄人的绘卷。我以为见不到字或图案是因为自己视力下好的缘故,小心的不让少爷察觉,将脸孔尽量靠近,可是,不管我怎么擦亮眼睛,白纸还是白纸。
    ——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很想问少爷到底看到什么,慌忙跳下岩石,故意绕一圈来到他面前。少爷似乎没发现我走近,手上拿著半开的卷册,望著西方火红的天空,茫茫然下知在想些什么。我轻咳一声,叫著「喂,少爷」,他好像吓一跳,仔细的打量著我的脸,然後才像清醒过来般微笑「啊,原来是仙五郎,你怎么会来这里」,说著转身把卷册收起用绳子绑妥。当时我一直认为少爷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毫不在意的告诉他八代子太太非常担心的事,并指著他手上的东西,问「那是什么样的卷册」,这时,不知何时又背对著我的少爷,奸像忽然惊觉,望著我的脸,又看看手上的卷册,说「这个吗?这是我接下来必须完成的卷册,是一旦完成後必须献给天子的贵重之物,不能让任何人见到」,并将之藏入外套底下的制服口袋里。
    ——我更加莫名其妙了,问「是因为那里面写著什么,所以……」,这次,少爷脸红了,苦笑回答「马上就会知道了,画著很恐怖的画,也写著非常有趣的故事。那个人说是我们举行婚礼之前必须看的东西……马上就会知道,很快就知道了……」。我觉得自己似懂非懂,伹重点在於,少爷的态度明显像是魂下守舍,所以我执拗的问「哦,是谁给你这种东西呢」,少爷再度盯著我看,凝视良久,才仿佛回过神来似的双眼圆睁,眨了两、三下眼皮,好像在想些什么,紧接著含泪哽咽,回答「送我这个的人吗?那是先慈的朋友,说是送还先慈秘密寄存在他那里的卷册,并表示不久一定会再和我相遇,届时再告诉我她的姓名,然後……就离开了。不过,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但现在还不能说,不能说……你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知道吗?那……我们走吧」,少爷说完,立刻抢在我前面,在石块上跳跃著回到马路上,快步往前走,速度之快……宛如被什么附身般,与平常完全不同。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应该就有问题了……
    ——少爷一回到家,马上对八代子太太说「我回来了……抱歉,这么晚」  ,太太问「见到山五郎吗」,他接著说「是的,石头切割工厂遇上。我们刚从那里回来」,然後指著後面进来的我,匆匆走向别院。八代子太太好像放心了,也没问我什么话,只说声「辛苦啦」,马上对正在一旁摆碗筷并擦拭的真代子小姐使了使眼色,真代子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涩的站起身来,提著水壶跟在少爷身後走向别院。
    之後,还有一件在日暮前发生的奇妙事情,我後来才明白其原因……接下来我在後门的栀子树下铺上草席,叼著烟斗继续修补先前未完成的蒸笼。从那里隔著栀子树枝,可以见到别院客厅,所以我不经意的朝那边看去,见到少爷在别院客厅桌前换上和服後,喝著真代子小姐倒给他的茶,对小姐说些什么话。虽然因为在玻璃窗内而听不到声音,但是他的神情与平常完全不同,脸色铁青,眉毛频频挑动,彷佛是在责骂著什么,可是仔细一看,真代子小姐却在他面前边叠好制服边红著脸微笑,不住摇头,感觉上是非常奇妙的景象。
    ——後来少爷的神色更加铁青,快步走近真代子小姐,指著从这边看就在那三间并排的仓库方向,伸出一只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上摇撼了两三下,本来脸孔火红、缩著身体的真代子小姐好不容易才抬起脸来,和少爷一起望著仓库方向,不久浮现不知足悲或喜的神情,梳著岛田髻的头点了两、三下,脸孔红到脖子根的低垂著脸。那种情景,让我感觉好像是在观赏新派的戏剧……
    ——见到小姐那种态度,少爷仍旧把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坐下後,隔著玻璃窗下断环顾四周,不久,仰脸望著屋檐前的黄昏天空,似想到什么般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然後吐出鲜红的舌头,不停舔著嘴唇,他的笑容惨白且邪恶,我看了忍不打了个哆嗦……可是,我怎么也想下到那是会发生这种事的前兆,只是觉得很疑惑:心想,有学问的人会表现出如此奇怪的模样吗?伹……後来事情一忙,也就忘记了。
    ——接下来是昨天晚上。家中的人完全睡著,周遭一片静寂,应该是在凌晨二点左右吧!新娘真代子和母亲八代子睡在正房靠内侧的房间,然後新郎的少爷和代表他家长的我则睡在别院。当然,我比少爷晚睡,十二点过後才上床,关好别院门户之後,睡在少爷隔壁的房间,不过因为年纪大了,今天一大早天色还未亮就醒过来想要上厕所,藉著两扇玻璃遮雨门微亮的光线,来到少爷房前的回廊时,发现崭新的纸门有一扇打开著,纸门前的玻璃遮雨门也有一扇打开,我望向房内,却没见到少爷在被窝里。我觉得奇怪,同时内心一阵下安,但是因为外面下著小雨,只好从崭新的厨房入口拿来自己的木屐,沿著地上铺的跳石绕向正房,见到内侧房间开了一扇门,门前可见到略沾著砂的木屐印痕。我稍微考虑一下後,毅然脱下木屐,赤足沿走廊前进,望向内侧房间的的玻璃纸门,发现八代子太太一只手伸出棉被外熟睡,可是铺在她旁边的真代子的被褥却是空的,睡衣叠放在被褥下方,绋红色高枕置於床褥中央。
    ——当时我才想起前一天傍晚见到的情景,总算松了一口气,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就没必要担心啦」,可是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但是少爷的行动有点古怪……我开始呼吸急促。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第六感吧?我认为下能粗心大意,应该趁大家都还没起床……我叫醒八代子太太,指著真代子小姐的床褥说明一切。八代子太太揉著眼睛,好像有点震惊,一边问「你见过一郎最近拿著某种卷册吗」,一边猛然坐起来。但是,当时我完全没有警觉,回答「是的,昨天在石头切割工厂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读著某种内容不知道是什么、完全空白的长卷册」。当时,八代子太大骤然遽变的神情令我迄今难忘,她嘶哑的尖叫出声「又出现了吗」,用力咬住下唇,双手紧握,全身不停颤抖,两眼往上吊,彷佛有点愤怒失神。我虽然下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被吓坏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不久,八代子太太好像回过神来,用衣袖拭掉睑上的泪痕,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说「不,也许我是想错,也可能是你看错,反正我们去找找看」,站起身来,表面上是一副和平常相同的态度,率先从回廊下来,可是事实上她似乎异常狼狈,赤足走向大门口。我慌忙穿上木屐,紧跟在她後面。
    ——小雨这个时候已经停了。我们很快来到别院前的……从这里能见到的最右侧第三间仓库前面时,我发现仓库北向的铜皮门敞开,慌忙拉住前行的八代子太大,指给她看。事後回想起来,这个第三间仓库在秋麦收成以前一直都是空的,存放各种的农具,人们出入频繁,经常会有年轻人疏忽忘记关闭门户,这时或许也是如此,应该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之处,但,可能是想起白天的事情吧,我不禁愣了一下,站住。这时,八代子太太也颔首,绕向仓库门前。但是,可能从内侧锁上了吧,怎么都推不开仓库门。这时八代子太太又点点头,马上去拿挂在正房腰板上的九尺梯子,轻轻靠在仓库的窗下,作手势要我爬上去看看,当时,她的神情很不寻常。我仰脸望向窗户,发现似乎有灯火晃动。
    ——大家知道我一向胆小,所以当时的心情绝对不会愉快,可是八代子太太的脸色相当难看,不得已,我只好脱下木屐,爬上梯子,到最顶端时,双手攀住窗缘看向里面。看著看著,我的双腿脱力,已经无法爬下梯子,同时攀住窗缘的双手也完全失去力量,直接从梯子上掉下来,腰部受到重击,勉强站起来後,却没办法逃跑。
    ——是的,当时我见到的景象令这辈子想忘也忘不了。堆放在仓库二楼角落的空麻袋在木板地板正中央铺成有如四方形的床褥,上面摊开真代子小姐的华丽睡袍和红色内裙,其上仰躺著梳水滴状高岛髻的真代子小姐一丝不挂的尸体,尸体前方放著原本摆放在正房客厅内的旧经桌,经桌左侧摆著合金烛台,上面插著一根大蜡烛正在燃烧;右边应该是排放著学生用的画具或笔之类的东西,我记不太清楚了。位於正中央的少爷面前,长长摊开著昨天在石头切割工厂见到的卷册……是的,绝不会错,确实是前一天见过的卷册,边缘的烫金图案和卷轴的色泽我都还记得,而且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白纸……是的,少爷面对卷册正坐,身上穿著白花点图案的睡袍,也不知是怎么发现的,他静静转过脸来,微笑,似乎在说「你不能看」的将手左右挥动。当然,我现在说的话都是事後才想起来的,当时我如同触电般僵住,连自己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都不知道。
    ——八代子太太当时一面扶住我,一面好像问了什么话,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回答,只记得好像指著仓库窗户说了些什么。但,八代子太他却好像明白似的,重新架好梯子,亲自爬上去。我虽然想制止她,可是我站不起来,连牙关都咬不拢,也发不出声音,只好用双手撑在背後冰冶的泥上地面,抬头看向上面。只见八代子太太敞著前襟爬上梯子,用手攀住窗缘,用与我同样的姿势望向里面。她当时的胆识,我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
    ——八代子太大从窗外环视里面的情景,用镇静的声音问「你在那里做什么」,这时,我听到少爷从里面以像平常一样的声音回答「妈妈,请您等一下,再过一会儿就开始腐烂了」。周遭一片静悄悄的……这时,八代子太太像是又考虑了一下,说「应该已经腐烂至相当程度了吧?重要的是,天亮了,你还是赶快不来吃饭吧」,里面传来一声「好的」,同时少爷好像站起身,被映在窗边的影子忽然暗了下来。我心想,这是面对女儿尸体的为人母亲者应该讲的话吗?但是,八代子太大迅速从梯子上下来後,边对我说「医师、找医师」,边走向仓库门前。令人惭愧的是,当时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算知道,我也是全身虚脱,根本走下动,只是害怕得不停颤抖。
    ——仓库门开了,少爷一手拿著钥匙,穿著庭院木屐走出来,看著我们微笑,但是眼神已经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八代子太太迫不及待的轻轻从他手上拿过钥匙,好像欺骗他似的一面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三两句话,一面拉他进入别院,让他躺下。这一切,从我坐著的位置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接著八代子太大回来,爬上仓库二楼不知做些什么。这期间只剩我单独一人,我非常害怕,爬到仓库後面的木门处,扶著那边的一棵朱乐树勉强站起来。这时候,头顶上方响起仓库窗户贴上铜皮的遮雨门关闭的声音,我又吓一跳的回头,接著是仓库门锁上的声音,不久,八代子太大左手用力抓紧卷册,头发蓬乱的赤足跑向别院。虽然脚底沾著泥土,却毫不在意的跑上回廊,一把拉起刚躺下不久的少爷,将卷册递向前,神情可怕的责问两、三句话。这一切情景,透过已经天色大亮的玻璃门,我看得清清楚楚。
    ——少爷当时手指著前一天的石头切割工厂方向,又是摇头,又是以奇妙的手势和动作,拚命的说著什么。他的话我在後门口听下太清楚,同时也因为内容艰涩,我实在听不懂,只听到无数次「为了天子」、「为了人民」之类的……八代子太太双眼圆睁,边点头边听著,但是不久,少爷忽然噤声,盯著八代子太大手上的卷册,然後一把抢去塞人怀中。当然,八代子太太也马上抢回来。事後回想起来,八代子太太不应该这么做的……卷册被夺回,少爷好像有点气馁,但,随即嘴巴大张,瞪著太大的脸孔,神情无比可怕。八代子太太也害怕了,後退好几步,转身想离开,可是少爷立刻一手抓住她衣袖,把太太拖倒在榻榻米上,再度盯著她看,好像很高兴似的忽然笑出声。
    ——见到少爷的表情,我彷佛被当头淋了一盆冷水般全身发冷。八代子太太也恐惧下已,甩开少爷想离开,可是少爷从背後抓住她的襟发,直接从回廊拖到庭院上,微笑著拿起木屐很愉快似的不住敲打太太的头。眨眼间,八代子太太立刻面如死灰,头发散乱,脸孔流血,边在泥上地上爬行边尖声喊叫……目睹这种情形,我吓坏了,尽管膝盖不停发抖,还是硬拖著身体回到这里,对内人说「医师,快找医师」,之後马上钻进被窝里发抖。不久宗近医师困惑的来到我家,我立刻赶著他说「是在吴家,在吴家」。
    ——我看到的只有这些……是的,全都是事实。後来我才知道,八代子太太的尖叫声惊醒了两、三个年轻人,赶忙抓住少爷,用细绳将他绑住。但是,当时少爷的狂暴力气非常恐怖,三五个人的力量都还比下上他,两度绷断细绳。好不容易制服他,把他绑在别院梁柱上时,他好像也累了,就这样沉沉睡著。等他再度醒来时,很不可思议,少爷的样子完全变了一个人,警方问话,他也全然不回答……八代子太大以前说过,少爷在直方那边也曾出现过这种病症,当时在大学教授的调查之下才知道是被施以麻醉药物,因为後来完全没问题了,所以才带他回到这边。但是,所谓的血统实在可怕,看他这次的情形,我认为一定是那卷卷册在作祟。
    ——当然,虽说是卷册在作祟,可是那也很久没出现过了,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听说卷册本来是藏在对面可以看到屋顶的那间如月寺的佛像肚子里,只要具有吴家血统的男性见到卷册,精神一定会马上不正常,无论母亲或姊妹,甚至是无关之人,一见到女性都将予以杀害……寺中好像有存放写明其原由之物,至於详情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卷册为何会落入少爷手中?我只能说这很不可思议。是的,如月寺现在的住持为法伦师父,听说和博多的圣福寺师父齐名,我想他应该知道这件事的因缘……是的,已经是相当大的年纪了,身体瘦的像鹤一般,白层白须,看起来慈眉善目。如果有需要,您可以去问问他,我会叫内人带您过去……
    ——是的,八代子太太现在处於半疯狂状态,加上脚部扭伤,听说躺在床上休息。虽然头部伤势并不严重,可是讲话颠颠倒倒,应该无法提供什么资料。我腰部受伤,暂时无法去探望她……
    ——好像有人说因为我没有去找宗近(医师的姓),所以才会救不回小姐。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宗近医师来帮我诊断时曾说,真代子小姐被勒杀的时间是在今天凌晨三点至四点之间,而对照蜡烛燃烧的样子,应该也是在那个时间左右……是的,其他都如我刚刚所说的。八代子太太如果恢复正常,应该能够说明一切,不过,就如我方才所说,她现在尽是讲些埋怨少爷的话,或者说些「你快点清醒过来,我现在只能倚靠你一个人了」之类……
    ——警察还没有找过我。因为最先发现这场骚乱的只有当天睡在这儿、听到八代子太太尖叫声赶来的年轻人,警察讯问他们之後就离开了……我一直非常小心,深怕自己会受到怀疑,特别要求宗近医师保密,幸好在骚乱之时,没人知道是谁去找宗近医师,因此对宗近医师的讯问也是草草了之。是的,我没有隐瞒任何一件事,所以如果可以,希望能藉著您的力量让警察别来找我,您也看到了。我腰部受伤,又是听到警察两个字就会发抖的个性……

    ◆第二参考:青黛山如月寺缘起(开山一行上人手记)
    附注:该寺位於侄之滨町二十四番地,吴家第四十九代祖先虹汀所建
    晨镂满目金光雪,夕化浊水落河海,今宵银烛列荣花,晓若尘芥委泥土。三界如波上纹,一生似空里虹,一旦结下恶因缘,将念念而不可解。生则坠入地狱之转变,现叫唤鬼畜之相;死则恶果传子孙,受孽报永劫之苛贵。其恐惧、痛苦。无任何事物差堪比拟。
     为此观其因果,究其如是本来趣理,断证根源,转菩提心,起一宇伽蓝,奉庄严佛智慧完全一念称名、人天共敬的清净道场。
    追溯其缘起,乃是庆安时期,山国城京洛只园精舍附近,贵贱群集之巷内有一家开设多年的美登利屋茶铺,其每年特选的上贡宇治铭茶取名「玉露」,芳香闻名全国。当代主人名叫坪右卫门,育有一子三女,子名坪太郎,深受无比宠爱,然生来不喜生意之道,自年少时期就拜宇治黄檗的僧人隐元禅师为师,兼学柳生剑法,旁涉上佐流绘画,俳句体裁则受芭蕉影响而另成风格,长大後自号空坪,一心一意游山玩水,无志於家嗣之累,然因家中无其他男人,经常被迫娶妻生子。尽管总以学业未成而推诿,仍无从逃避,终於,其父坪右卫门邀请隐元禅师前来谕示,期能让他心念一转时,他在自己家门贴上一句「年至二十五岁的今门,不闻不如归」而出家为僧,只持一钵一杖西行寻访名胜古迹将近一年,由长崎路进入肥前唐津。当时是延宝二年春四月,空坪时年二十六岁。
    空坪四处赏玩此地胜景,因虹之松原而改名虹汀,并选八景展纸笔,亲自起版撰江湖事,似此这般滞留半载有余。某日,适逢晚秋月圆,受诱而出,登虹之松原,赏玩并列於银波、银砂的千古名松於清光中尽展风姿,宛若名家墨技之天籁。行走一里过滨崎渔村仍未尽兴,故背负流霜,续行半里至夷之岬,倚岩角遥望湾内风光与雁影,直至半宵。
    此时、一位约莫方逾十八岁之女子,翻展华丽衣袖,移动我见犹怜之小脚,渡过荒矶叠岩走近虹汀身旁,浑然不知有人观看,朝向西方双手合十,凝神祈念良久,之後挥泪揽袖,意图投海。虹汀骇然跑近抱住,伴其至松原沙清处,询问事情缘由。少女最初只是啜泣不已,久久才倾诉——
    「我是这滨崎某吴姓家中的独生女,名叫六美女。家中世代豪富,但是圆必有亏乃世间常情,可能是恐怖的因缘吧,家中往昔以来就有精神错乱的血统,导致今日只剩我单独一人悲痛苟活。
    最初……亦即,吾家有一幅祖先流传的绘卷,其上描绘美妇裸像,据说乃是吴家祖先的某人与最宠爱的夫人死别,在痛苦悲伤之下以丹青描绘尸体身影,期能做为电光朝露之纪念,却不知何故,在描绘初期尸体开始急速腐烂,图像尚未完成一半便已化为白骨,祖先的某人在悲叹下终於疯狂,夫人之妹虽然尽心照顾,祖先的某人最终仍追随夫人步向黄泉。当时,夫人之妹腹中怀有该狂人之子,已近临盆,同样伤心欲绝,所幸终於勉强保住性命。
    正好此时筑前太宰府观世音寺奉修佛像,一位客僧胜空由京师前来监督,等奉修完成临行之际,行至附近一带。闻此缘由後深觉不忍,乃止住锡杖於吾家,观看未完成的绘卷,於佛前诵经供养後,砍伐後院的大柄檀树,选其赤肉部分,手雕弥勒菩萨座像,将绘卷藏其腹中,供奉於吴家佛坛,严令日後只有家中女性始能祭拜佛坛和观看绘卷,所有男性禁止接近。
    後来该位狂人的遗孤、外貌如五的男儿平安无事出生到这个世间,及长,娶妻继承吴家,谨守胜空上人之戒,严禁任何人接近佛坛,一切牲礼香花的供养,由其妻子独自负责,一心一意祈求现世的安稳与後代的善果。然而,可能是承袭狂人血统的缘故,此男子壮年後育有几位儿女,又遭逢妻子早逝,同样惨遭精神错乱後果。其後的历代男子中,也总会出现一、两位精神狂乱者,有的是杀害女人,有的则是用锄锹挖掘女人新坟,若有人制止,则会击杀或伤害对方,或自己咬舌自尽或自缢而死,极尽恐怖之能事。
    似此,见者、听者皆恐惧自危,远近相传吴家男子见到绘卷会立刻受到祟弄,不净的女人接近佛像也会遭遇不幸,完全不敢与之结亲,因此吴家血统数度将近断绝,必须靠著给予钱财结合,或是远从外地寻觅不知情者来传宗接代,时至近年,更是连下贱乞丐都不敢与吴家沾上边,导致如今只剩我单独一人。我的两位兄长同样发狂,长兄挖掘他人坟墓,二哥用石块殴打我,而且都很早就结束生命,又经谣传之後,在家中工作之佣人几乎全藉故离开,连侍候我多年我的女仆都因为照顾我而病亡,导致我连一个倾诉对象都没有,内心不知有何等寂寞。
    就在此时,唐津藩的家老云井某某听闻此事,表示要将其三男喜三郎赐予我为婿以继承家业。佣人侍女们得知後皆兴高采烈的回来,其中只有一位从小照顾我的奶妈下仅面无喜色,甚至还明显露出愁容,问其何故,她才深叹口气,表示她从云井宅邸做事之人口中得知,即将成为我丈夫、也就是那位喜三郎,其实是云井家老的庶子,长於剑术,是藩内第二局乎,可是从年轻时期就声名狼藉,不仅耽溺女色,更到处结交不良之辈,破坏各处道场,敲诈勒索茶屋小馆,结果在别处无法存身,这才悄悄回故乡。但是,藩中世家非但无人敢把女儿嫁给他,甚至还畏如蛇蝎,家老因为听说我家情事,才决定让他成为我的丈夫。不仅这样,还心怀不轨,欲等事成之後凭其权势并吞吴家财产,虽是命运,她也无力抗争,可是一想到我日後将承受的痛苦,她就忍不住头晕目眩,泪流满面。我虽有些困惑,却并未深信,也无从查证,日久之後便逐渐冷静下来,等待秋天举行婚礼。今夜,那位叫云井喜太郎的人连一个随从也未带、连披肩长裤的礼服也未穿的独自来到我家。
    当众人忙於送上酒宴至後面客厅之时,我也重新化妆前往酒席,只见他半张脸孔烧烂,脸色如灰,另外半边脸孔无眉,白眼球凸出,嘴唇歪斜,与鬼魅毫无两样。我强忍住扑鼻酒气,全身发抖的帮他斟酒,可是才喝没几杯,他马上抓住我的手,我当时情不自禁地缩回手,杯里的酒溅在他膝盖上。他马上藉酒疯想抓住我,奶妈拚命拉住他,他却立刻拔刀砍倒奶妈,我趁乱逃出来,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想到我家的不祥,又想到自己的不幸,正要自尽之时却被你拦下。如果不能寻死,我只好出家为尼。虽不知你是何方人氏,仍请你大发慈悲指引我明路。」
    说完,她趴在砂地上低声啜泣。
    虹汀听完,沉吟良久之後,扶起少女,说「好吧,我尽力而为,你先不要叹息,等我看过绘卷以後,自会让你了解本身的因果。」说完,他牵著六美女的手,正想离去时,松树後忽然出现半睑鬼相的狂暴武士,一声不吭地挥刀斩向他。虹汀以修禅之机锋转身避开,让对方斩向虚空,同时大喝一声,对方的武士白刀随著身体在空中游走数步,一起摔向断崖外侧,落入月光粼粼的海中,随水烟消逝无踪。
    就这样,虹汀陪六美女回到吴家,和家人一起收拾奶妈尸骸,自己做法事诵经,严禁把事情传开後,进入佛堂,要求其他人回避,从弥勒佛像肚中取出绘卷,敬畏祭拜後摊开一看,美人全身溃烂长脓之模样令他寒毛直立,於是立即在佛前坐下,镇摄精魂的入定十余天,在延宝二年十一月晦日拂晓忽然睁开眼眸,大声咏颂三遍「雪凡夫之妄执不若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将绘卷投入一旁的火炉中,化为一片灰烟。
    之後,虹汀起身召集家人,说「我已经藉法力了断吴家的恶孽因缘,立刻将此灰放入佛像内,与三界万灵共同供奉。我本人也将还俗成为这个家的男主人,孕育万代胜果。各位如果有任何问题请说无妨。」但是并无一人表示意见,因为所有人皆畏惧云井家怪罪报复。虹汀了解此种心理,当天就厚赏家人,让他们回家休息,并封存家屋仓廪,钉上写著「回馈乡里,吴坪太」几个大字的木牌,只携带金银书画之类四大车,请壮夫驾驶,自己则背负弥勒佛像,怀内放著吴家家谱,手牵六美女,於翌日未明离开滨崎,朝东方前行。时间是延宝二年腊月朔日,大雪纷飞,长汀曲浦五里的路上须灾化为连绵银屏,让虹汀疑为天赐红彩祝贺。
    像这样前行约莫一里,东方天际渐红,忽然後方传来杂杳人声。虹汀回头一看,为数约有二、三十人的捕快手上带著拘捕犯人的工具,正中央则是落海的半脸鬼相云井喜三郎,也不知他是如何上岸的。他头系白巾、脚穿绑腿、身穿战阵披肩和野裤,手持长刀紧追而来,口中大骂「恶僧别逃!上回我以为你是朝廷密探,有所顾忌而未曾动刀,後来接受藩的密令调查你的素行,才知道你就是无法无天、声名狼藉的大恶徒坪太,不仅假冒画匠偷窥本城的地形,还伪装僧人游走各国,欺骗有德之家谋夺财物,诱骗良家儿女送入火坑,十恶不赦,天地可监。不管你如何会飞天遁地,你今天己无路可逃。快逮捕这个诱拐良家妇女、卑劣下流的贼和尚。」手下的捕快们一起踏著雪地蜂涌而上。当下之地一边是巍峨参天的悬崖峭壁,另一边是临海断崖,背後则是纤弱女子和马车车夫,眼看似乎无处逃生。但是虹汀毫无惧色,将背负的佛像交给车夫,拂掉网笠上的雪花交给六美女,手持惯用的竹杖,一面数著胸前的念珠,慢步前进。捕快们大感意外,完全为对方气势所慑。
    虹汀向众捕快一礼之後,轻咳两声说「劳驾各位老远赶来,真的辛苦各位了。这么多人前来替我这位声名狼藉者送行,贵藩的政道昌明实在令人佩服,既然这样,就劳驾诸位乾脆送我至前方不远的筑前藩吧!否则请勿拦阻,我不希望无益的杀生造成贵藩的耻辱,如何?」捕快们一时呆若木鸡,而云井喜三郎脸红耳赤,怒骂「满口胡言!上次我是喝醉酒才失手,这回你绝对逃不掉。弟兄们,对手只有一个人,除了女人以外,其他人全不能放过,动手!」说完立刻挥刀上前。捕快们也同时行动,似认为解决一个行旅侩人乃是轻而易举之事,闪闪刀光映在雪上,令人沭目惊心。虹汀不再多言,左手握竹杖,右手挥空拳,率先夺下一人的刀,接著击落袭来的白刀,斩落群至的球棒和刺叉,不接近群聚路中的人马,专一攻击落单的家伙,很快的,有十几个人不是被击昏就是倒在雪地上,甚至掉落海中。
    行旅僧人出乎意料的功夫让众人完全慌乱,云井喜三郎暴跳如雷,拔出长刀,摆出青眼架势,一步步向前逼近。虹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丢掉夺来的刀,右手重新握妥竹杖,接住喜三郎渴血的凶刀,毫无一丝一发的放松,冷冷如水的制其机先,切切似冰的压其机後,只闻一声轻响,喜三郎手中长刀如遭大石所击,呼吸急促,咬牙切齿。虹汀见之莞尔一笑,说「三郎先生,如何,还不早早醒悟吗?所谓弥陀的利剑,指的就是竹杖的心,所谓不动的系缚,指的就是此亲切的呼吸,就算是千锤百链後的精妙、不出虚实生死的剑也比不上悟道的一根竹杖,恰如眼前的不可思议。你千万不可怀疑,快快放下屠刀,转恶心入佛道,进入念念不移、刻刻不迷,阔达自在的境界吧!否则依照一杀多生之理,我会将你斩成两段,消除唐津藩当下的不祥。你现在可是面临生死边缘、地狱天上之分的刹那。」好杀残忍的喜三郎听了脸色铁青、两眼充血,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然积年累月的孽业已让他无法回头,他逞一点的机敏转身,忽然奋起冲天之勇,以上段架势自正面一挥长刀之精锐,如电光石火般斩入。虹汀翻身闪开的同时击出竹杖,正中喜三郎眉心,趁喜三郎飞退之际又乘虚而入,伸手握住喜三郎腰间的短刀,说了声「那就让你了遂心愿吧」,话声未落,人已後退。一看,再度举起长刀的喜三郎不住後退,仰天倒下,被砍中的肩膀鲜血泉涌,染红雪地,气绝而死。
    目睹这种气势,其余的捕快全吓坏了,转身落荒而逃。虹汀总算安下心,将夺来的短刀还给尸骸,双掌合十,数著念珠诵念佛号两、三遍。不久,掸掉黑衣上的雪花,再度背起佛像,安慰著面无血色的六美女,带上斗笠,人马急行,很快进入筑前领地,在深江过了一夜,翌晨又踏著未歇的白雪向东前进五里,来到这处侄之滨。
    虹汀见到此处地形:心想:这片地方,北边有爱宕的灵山耸峙半空,南边有背振、雷山、浮岳等诸名山连结烟云,眼界所及是万顷丰田,足以养育儿孙万代,室见川的清流又能泛舟,更拥有袒滨、小户的古迹,芥屋、生之松原的名胜,而且距黑田五十五万石的城下不远,实在是集山海地形精华之胜地。
    於是他立刻收养随同前来的车夫为家人,寻求田野,建家屋仓廪,并悄信给故乡京师以求万代之谋,同时选中一地,集雷山、背振的巨木,自司绳墨设计,建造一座大伽蓝。山门高耸迎真如实捆之月,殿堂连檐送佛上金色之日相观。林泉深奥、水碧砂白、鸟啼鱼跃,念佛、念法、念侩,真乃末世奇特罕见的净上。
    似此,在人皇第一百十一代灵元天皇延宝五年丁巳霜月初旬,伽蓝落成,从京师本山召请贫憎前来担任开山住持。贫僧以寡闻浅学之由再三固辞而不听,终於感其奇特,荷笈下向为住持,将寺号取名青黛山如月寺。於翌年延宝六年戍午二月二十一日之吉辰,讲往生讲氏七门的说法,诵读净土三部经,执行七日大供养普渡饿鬼。当日虹汀亲自上座,略述本来因缘向听众忏悔,诵吟两首和歌——
    唱    六道今迷六文字,竹杖送往佛世界
    坪太郎
    和    佛陀亲持紫竹杖,回归一切尽虚空
    六美女
    接著由贫僧上座,详细辩证缘起因果,述明六道流转、轮回转生之理,授念一阿弥陀佛、即灭无量罪孽的真谛,最後接上一偈——
    一念称名声,功德万世传,青黛山寺钟,迎得真如月。
    另外,六美女时年十八岁。她将事先写好的三万张六字名号分送前来参加的信众,不到三天即送完。
    如上的故事,婆娑显六道之巷,眼前转孽报之理趣,闻烦恼即菩提,六尘即净土,吴家祖先的冥福,应无止尽延续末代正等正觉的结缘,吴家日後男女若欲报此鸿恩,必须深心领会此意旨,不懈怠於法事念佛。此事不得外泄,若疏忽泄漏,或会招来他藩之怨,仅止於当时本寺住持及吴家当代夫妇。慎之。
                         延宝七年七月七日一行记

    ◆第三参考:野见山法伦上人的谈话
    ▲听取时间二刚述同日下午三点左右
    ▲听取地点:如月寺方丈室
    ▲列席者:野见山法伦上人(该寺住持,时年七十七岁,同年八月殁)  、我(W),以上
    二人。
    ——你会怀疑乃是当然。如《缘起》内文所述,已被距今一百多年前,可称为吴家中兴之祖的虹汀先生烧成灰烬、封入弥勒佛像腹中的绘卷,为何会恢复原有的绘卷型态出现於今世,而且落入吴一郎手上,导致他精神错乱……坦白说,就算你(W)没问,我也会说明,只不过一切需要由你自行判断。
    ——关於这段《缘起》,本是继承吴家当代家主的夫妻第一次前来祭祀祖坟时,才会摒退外人让他们观看,除此以外,有关吴家血统的事情,除非极端寻常之事,否则完全不会泄漏给他人知道,这是自开山一行上人以来,身为本寺住持应守的秘密。但是因为你的身分不同,而且牵涉到吴一郎少爷是否真正疯狂与会不会被判处有罪有重大关连,我当然不能隐瞒……
    ——事情很简单。也就是,很久以前就有人找出应已化为灰烬、藏在本寺佛像腹内的那幅绘卷,发现它仍保留原貌。不仅这样,从佛像腹内取出绘卷,造成诱发吴一郎少爷精神病发作之人,我也非常熟识,而且相信绝对是她没错。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而且一定很多人会感到意外……那不是别人,就是吴一郎少爷的亲生母亲、前些年奇妙横死於直方的千世子小姐。没错,这件事情非常奇怪,最主要是,这世界上真会有如此无慈悲心的母亲,竟然会将传说中那样恐怖的东西交给自己儿子吗?其中当然存在很深刻的理由,只要你听过我接下来的说明,应该就可以明白一切。
    ——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应该是三十多年以前吧!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经知道,这位千世子小姐自小就聪明伶俐,而且双手非常灵活,尤其特别擅长绘画和刺绣,从她开始懂事以後就经常独坐在本寺大殿角落,临摹画在纸门上的四季花卉图案,或是栏杆间的仙人雕刻,当时她就已经非常可爱了,五官轮廓有如洋娃娃……
    ——应该是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吧?有一天好像刚从学校回来,身穿虾褐色裤子,手抱包袱迳自进入这方丈室,向正在独自喝茶的我、说「喂,和尚,那尊黑色佛像肚子里放著漂亮的绘卷,对吧?你能不能偷偷拿出来让我看看。」这幅绘卷的事,自从本寺开山当时举行大法会後,就成为附近一带有名的传说故事,村里应该还有很多人知道,所以我想她可能是听那些人说的吧!当时我笑著告诉她「那早在很久以前化为灰烬啦,就算我想给你看也没办法」,可是千世子小姐却说「但是我刚才摇动佛像,却听到里面有声响,一定有放著什么东西」,我吓一跳,骂她「你做这种事会被佛祖惩罚的」。等千代子小姐回去後,我忽然开始担心,静静走进大殿,试著摇动弥勒佛像,果然听到似有卷轴状之类的东西在里面碰撞的声音……
    ——事情太过不可思议而让我大惊失色,因为我一直认定,佛像腹内放的是《缘起》内文中所写的绘卷灰烬……但是後来我转念一想,或许是虹汀先生假装已经烧毁绘卷,其实却保留原貌藏入佛像内,因为旁边的装填物随著年代久远而乾燥,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喜欢绘画的人总是有这样的心理,因为过度舍不得绘卷才决定这么做,而且也认为随著经年累月的供养,孽缘会逐渐淡薄而不再作祟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应该重新取出烧毁吗?绘卷到底又是怎么样的东西呢?想著想著,我还是有点不能释怀,又觉得有点恐惧,只是认为应该没有人会打破佛像的察看内部,就这样放回原处。
    ——岁月流逝。去年秋天,就在盂兰盆节前一天傍晚,我见到八代子太太和一郎少爷、真代子小姐一齐前来扫墓,当时八代子太太单独打扫灵堂後顺便至方丈室来喝茶话家常,并提到说「虽然时间尚早,不过等明年春天,一郎从六本松的学校(福冈高等学校)毕业後,我打算让他和真代子成婚」等等。八代子太太在宣布这类重大事情之前,必会来找我商量,所以当时我回答「这样很好呀」。然後我们走出大殿的回廊一看,身穿学生制服的一郎少爷和系红色腰带的真代子小姐已经扫好坟墓,正蹲在山门旁的坟前双手合十,看起来非常亲密。见到这种情景,八代子太太好像一时心酸的掩面进入灵堂,我则留下来望著相貌神似的两人,想著吴家过去未来的事情,忽然想起多年前千世子小姐所说的话,忍不住心中一震……当然,当时我只认为是老年人没必要的操心,可是仍旧放心不下,当天晚上怎么样都睡不著。
    ——所以我慢慢起身……藉著窗外照入的月光和灯火微光,单独前往大殿,双手捧起佛像摇动,但是已没有先前听到的声响,不但如此,还感觉里面空无一物。
    ——这时可能是第六感吧?我感到莫名恐惧,於是毅然把佛像抱下佛坛,搬进方丈室,戴上眼镜仔细检查。虽然佛像身上沾满尘埃有点看不清楚,可是佛像颈部衣襟处却有切断後再装上的痕迹,若用力晃摇就像要松脱一般。当时我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拚命力持镇定,沿著走廊搬出佛像,掸落上面的灰尘,从切断处拔下佛像的头,见到挖成经筒状的底部有旧草纸包住的灰,不过灰包正中央有卷轴状的凹陷。至此我已明白,虹汀先生虽说将绘卷烧毁,事实上可能另有某种特殊原因而未予以烧毁,直接将绘卷藏入佛像中,而且绘卷已被某人窃走,一切全是无庸置疑的事实。是的,除此之外,还有充填在四周的旧棉花,其他连一片碎纸层都没见到……请往这边走,我让你亲眼看看。
    ◇参照後段备注
    ——如你所见。这该说足我的不谨慎吧?或者……我很担心,一心一意希望不要发生什么麻烦,可是从另一方面想,如果是千世子小姐拿走的,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而且,她横死直方後,截至目前为止,又是谁偷偷藏起绘卷?如果是收拾千世子遗物的八代子太太发现,不至於连告诉我一声都没有。就在我每天悬念不巳时,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只能说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听说绘卷在一郎少爷精神错乱後又消失无踪,这又是另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村里有人说,在一郎少爷精神异常前後,曾目睹绘卷如灵蛇般飞越空中,但是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想到一切皆起因於我的不谨慎,我觉得非常愧对死去的真代子小姐和发狂的一郎少爷,总认为如果能以我垂老的短暂生命交换,不知道……现在我只能每天以泪洗面……。

    ◆第四参考:吴八代子的谈话概要
    ▲听取时间:同一天下午五点左右
    ▲听取地点:本人宅邸内侧房间
    ▲列席者:吴八代子、我(W),以上两人。
    ——啊,医师,您终於来啦,我是何等盼望能见到您呢!不、不……我的伤没关系,性命或什么都不重要了,我现在只希望您能够帮忙找出从寺中盗出这幅绘卷(一面从怀里取出来交给我),埋伏在石头切割工厂交给一郎,企图杀害这个家中所有人的家伙。而且,如果找到那家伙,请您问他,究竟有何怨恨让他必须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涕泣)?请您一定要帮我问(涕泣)。很遗憾在一郎精神正常时没能问出那个人的事……如果我知道是谁,就算咬碎他的骨头我都不会甘心(涕泣)。不、不,离开直方时并无那种东西!一郎随身携带之物,我全部仔细检查过了……警察又知道些什么?让一郎受到那样痛苦折磨……我问他话他也完全不回答……我已经死心了,一郎是否能够恢复正常?女儿是否可以活著回来?我的生命又如何?我都毫不在乎,杀害妹妹千世子、谋害一郎还有女儿的仇敌绝对是同一个家伙,是知道这幅绘卷的事,又刻意拿给一郎看的家伙……(精神亢奋、错乱,无法继续问答。尔後约经过一星期,随著心情恢复平静,逐渐出现倾向失神的状态)

    ▲备注
    (一)事件发生当天晚上十点半,检查已禁止进出的吴家仓库(被称为第三号仓库)时,
    发现铺在楼下木板房间入口的旧报纸上明显并列吴一郎的双齿木屐痕迹,以及真代子外
    出穿的红色草鞋,在这里开始有蜡烛滴落,点点延伸至陡峭的楼梯上方。楼上的状况以
    及被害者的尸体上,并末发现打斗、抵抗或挣扎的形迹。尸体颈项有勒绞的痕迹和瘀血
    与其他绳沟交缠的痕迹,但是气管咽头部和颈动脉等处没发现来自外部的损伤。另外,
    置於尸体前方的桌底下掉落一条带著脂粉香的崭新西式手帕,这是凶嫌之物,用来遂逞
    凶行。桌上中央似有卫生纸,另外叠上带有妇女体味的四折白纸十数张,对面左侧置放
    吴家佛具的合金烛台一个,上插一支大蜡烛,有点燃过的痕迹,根据日後调查的结果,
    推定约点燃二个小时四十分钟後熄灭。另外还有三支崭新的大蜡烛和火柴盒一起置於桌
    下。在以上四支蜡烛上端及中央部分印上的指纹,完全只有被害者真代子左右手指的指
    纹,毫无凶嫌吴一郎的指纹。而且,根据火柴盒上也只有检测出被害者的指纹这一点判
    断,前述四支蜡烛乃是被害者自己携带前来,划亮火柴点燃其中一支置於桌上左端,殆
    已没有怀疑之处。(其他关於八代子的脚印等叙述予以省略)
    (二)同一晚九点,被害者尸体送达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法医学教室,马上由我(W)执
    刀,在舟木医学士陪同见证进行解剖,十一点结束,确定死因乃是颈部遭压迫的勒杀。
    而且推定被害者因为某种原因丧失意识後惨遭勒毙。另外,处女膜并无异常。(他略)

    ▲备注
    (一)调查如月寺弥勒菩萨座像,发现其头大身小、形相怪异,既无背光也不偏袒,披普
    通法衣如轮袈裟,结跏跌坐并结弥勒之印,有被认为是作者自己之像的嫌疑。整体的刀
    法颇简劲雄浑,有锯齿状和波浪状凿痕,底部中央以极端严谨的刀法刻著两个一寸大小
    方字「胜空」。
     (二)中央空洞是纵深一尺、横径三寸三分多的圆筒型,扣除充填在上部和底部的棉花和
    灰烬的厚度,高约一尺六分强,正好符合绘卷(另外的参考物)的体积。另外,属於其
    盖的颈根方形部分可见到黏贴的痕迹残留。
    (三)检查包灰的白纸和充填上下左右的棉花时,认定褪色与记录的时代符合。经过检验
    镜分析的结果,发现灰烬是由普通和纸、绢布烧毁留下,并无装饰用的金线或轴用木材
    留下的痕迹。

    ▲备注
    (一)调查沿著侄之滨的国道、位於靠海一侧山麓的石头切割工厂附近的结果,据称前一
    天吴一郎观看绘卷所坐的石块,位於切割剩下的粗石後面,是经过附近者很难注意到的
    位置。
    (二)石头切割工厂内除了无数大小石片石块、工人作业的痕迹、从道路飞入的稻草纸张
    和蹄铁片等等各种东西之外,并无特别值得注意之物。另外,由於经过小雨冲刷,未能
    发现疑似吴一郎或其他一切人物的脚印。
    (三)平日在工厂作业、住在侄之滨叮七十五番地之一的野军平,从两天前因为和其妻阿
    密及养子格市因为腹痛下痢,疑感染流行病而被隔离,後来痊愈後询问的结果,证实并
    末发现前些天作业中有可疑人物进入切割工厂或在附近徘徊。关於这几个人的病况,由
    於所食用的鱼类一向新鲜,无法认为是食物中毒,因此病因无从查明。

    ◇插入绘卷照片
    ◇记入绘卷由来
    ◇记入前述第二次发作的全盘研究观察事项

    *    *    *

    哈、哈、哈、哈、哈……
    如何?各位觉得很难堪吧!
    各位一定忘记这是我遗书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忘情的阅读吧!有悲剧、有喜剧、有剑斗场面,也有历史故事,如果能再加上特别宣传,绝对可以成为让大人感动、小孩惊恐的玄奇怪异纪录吧!尤其显现心理遗传方式的奇特,真的是古今未有的手法,就算用尽现代所谓常识和科学知识,也无法比拟。
    即使是著名法医学家若林镜太郎博士对此事件也感到棘手,在其调查资料中有著如下的叹息:
    我希望将这桩事件的凶手称之为假设的凶手,因为,此一事件的凶手除了假设他是拥有超越现代一切学术、道德、习惯、义理、人情的可怕且神秘的不可思议之人外,已经找不到其他合理解释了。亦即,像这样在短短两年间将三位妇女和一位青年或杀害或使之发狂,让其一家血统无法再续的完全断绝,如此残虐恐怖,却又令人无法推定其残虐手段究竟是出於偶然,或是伪装某种超科学的神秘作用;别说凶手的存在,连进行如此一连串凶行的目的是否存在都令人怀疑……
    怎么样?看过前面的纪录,再对照这段文字,各位应该注意到了吧!站在法医学立场的若林博士对於该事件所主张的重点,与身为精神病学者的我所主张的重点,从事件发生当初就正好相反,直到今日为止也没有一致。亦即,若林依其法医学者特有的角度,一开始就认为这桩事件绝对另有隐藏背後的凶手存在,而且该凶手从某处操控并自在的玩弄与此一事件有关的奇异现象。但是我却认为绝对不是如此,从精神科学的立场观之,这是所谓「没有凶手的犯罪事件」,不管外观或内在,都只是奇特的精神病发作之表现,是被害者和凶手都在某种错觉之下化为同一人所遂行的凶行。如果非要有凶手存在才行,那就应该把遗传这种心理给吴一郎的祖先逮捕,送进牢里。这就是这桩事件的中心趣味所在!
    什么?你们已经知道这桩事件的真凶?
    嘿,这实在太令人惊讶了。再怎么厉害的名侦探,脑筋如此敏锐也未免让人困扰,最重要的是,我和若林都不用再混下去了。
    别急,请等一等。就算诸位指出的人物真是这桩事件的幕後凶手,也是若林所谓的假设之神秘可怕人物,重要的是,那只不过是一种推测,应该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就算有不可撼摇的确实证据,各位也知道凶手目前人在何处、正在做什么事,并将凶手绳之以法,但若从其身上又发现事件背後令人震惊的新事实,又该如何处置呢?呵、呵、呵、呵、呵……
    所以,还是别说吧!对於这种奇妙不可思议的事件,以薄弱的证据或概念式的推理判断绝对是非常危险的事,至少必须彻底了解事件在前述的状态下发生後,经过什么样的途径到我手中,我对事件又进行如何的观察、以什么样的方法进行研究,并了解研究所发现的第二次发作之内容是何等凄惨、悲痛、绚烂、怪异且无知,为何突然发展造成我自杀的原因等等之後,才决定凶手的有无。
    各位应该会头昏眼花「居然有回事」……别急!关於我对这桩事件的研究後来如何进行,以下用消除敬语的浮现天然色彩电影来说明。问题是,像我这样的乡下人,又是新兴的影片说明者,一旦省掉敬语,听起来一定像在朗读外行人所写的剧本吧!很不幸的,我没学做过中华料理,也没写过剧本,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做。不过距离天亮还很久,时间多得是,所以就试著编写一下剧本玩玩。只是,在此要事先声明,我必须将这事件核心的心理遗传内容挪至最後,首先从外侧的事实依序进入成为中华料理,啊,不,是剧本,情节也不会出现冲突。有关此事件的纪录,完全依照当时事件本身进入我眼中的顺序排列,只要研究此一顺序就可以了解事件真相……因此,请各位相信,这绝对是极端科学、毫无矫饰、俯仰天地而不愧的真实纪录……嘿,真累人!

    【字幕】吴一郎的精神监定——大正十五年五月三日上午九点,福冈地方法院会客室。
    【电影】正木博士身穿羊羹色徽纹披肩,毛织单衣搭配毛织裤,旧袜鞋,俨然一副村长模样的打扮,翘起二郎腿坐在和入口反方向的靠窗椅子上,悠闲的抽著雪茄。
    中央的圆桌上丢著似是他带来的旧洋伞和旧礼帽,旁边站著若林博士,正在向正木博士介绍身穿威严制服的探长和身穿毛织西装、举止优雅的绅士。
    「这是大冢探长和铃木预审推事,两人自一开始就与这桩事件有关……」
    正木博士站起来,接过两人的名片,轻松的点头致意「我就是你们想见的正木,很抱歉,我没有带名片……」
    探长和预审推事神情严肃的回礼。
    这时候,穿蓝色白点双层和服的吴一郎由两位法警拉著腰带进来。三位绅士左右让开,宛如侍立正木博士身旁。
    吴一郎站在正木博士面前,用乌黑澄亮的忧郁眼神慢吞吞的环视室内,白皙的手臂和颈部四周有狂乱发作之际被压制而留下的几处擦伤和瘀青,使他那世上罕见的俊俏容貌显得特别怪异。他身後的两位法警行举手礼。
    正木博士回以注目礼,呼出雪茄的烟雾後,拉著吴一郎铐上手铐的双手向自己靠近,同时让自己的脸孔和对方脸孔接近至一尺左右,四目相对,凝视对方瞳孔深处,像在暗示什么;又以自己的视线回抵吴一郎的视线,似要深入对方瞳孔深处。两人就这样互相盯著,动也不动。
    不久,正木博士的表情开始紧张了。一旁的绅士们表情也跟著紧张起来。
    只有若林博士连眉毛也末挑动一下,低头用冰冷的苍白眼瞳凝视正木博士侧脸,彷佛正从正木博士的表情中寻找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
    吴一郎非常平静,以精神失常的人所特有的澄明眼神,轻松的将视线栘开正木博士脸孔,缓缓由下至上打量著一旁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躯。
    正木博士表情转为柔和,望著吴一郎的脸颊,重新吸燃快熄灭的雪茄,语调轻松的开口。
    「你认识那位叔叔吧?」
    吴一郎仍旧仰望著若林博士苍白的长睑,深深颔首,眼神像是正在作梦。
    见到这种情景,正木博亡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这时,吴一郎的嘴唇蠕动:「认识,他是家父。」
    然而,这句话还没讲完,若林博士那可怕的表情……苍白的脸孔马上失去血色,如镍般失去光泽的额头正中央,两道青筋突起,转为以愤怒或惊慌都难以形容的样貌,全身颤抖的回头望向正木博士,那种神态,简直像是立刻要朝他扑过来……
    但是正木博士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神色自若的大笑出声,说:「哈、哈、哈,父亲吗?还好……不过,我这位叔叔呢?」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吴一郎很认真的盯著正木博士的脸,不久,嘴唇又蠕动了:「是……家父。」
    「啊,哈、哈、哈、哈。」正木博士更愉快似的笑了,最後放开吴一郎的手,受不了似的狂笑:「啊,哈、哈、哈、哈,有意思。这么说,你有两位父亲罗?」
    吴一郎显得有些犹豫,但,很快就默默颔首。
    「哇,哈、哈、哈、哈,太好啦,真难得!那么,你还记得两位父亲的姓名吗?」正木博士半开玩笑似的问。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霎时浮现紧张。
    但是,被正木博士这么一问,吴一郎脸色一黯,静静移开视线,眺望著窗外灿烂的五月晴空,过没多久,好像想起什么事,大眼浮现泪珠。
    见到这种情形,正木博士又拉著吴一郎的手,缓缓吐出一口雪茄烟雾:「不,没关系,不必勉强自己去想起令尊的姓名,因为不管先想起哪一个人的姓名都是不公平的,哈、哈、哈、哈、哈。」
    直至目前为止都很紧张的人们同时笑了。若林博士也好不容易恢复原来的表情,露出哭泣似的僵硬笑容。
    吴一郎很专注的二看著每一张笑脸,良久,彷佛很失望般的叹息出声,低垂著头,眼泪一颗颗掉下来,从手铐上滴落至脏污的地板。
    正木博士拉著吴一郎的手,悠闲的环顾众人脸孔:「我希望你们能把这位病患交给我,不知各位意见如何?我认为这位病患的头脑中一定还残存著有关事件真相的某种记忆。如我方才所问的,每个人的脸孔看起来都像自己的父亲,这或者正是暗示事件真相的某种重要心理之显现……如果可能,我希望以自己的力量让这位少年的头脑恢复正常,撷取出与事件真相相关的记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字幕】吴一郎出现在解放治疗场的最初之日(大正十五年七月七日拍摄)
    【电影】矗立解放治疗场正中央的五、六棵梧桐树的绿叶在盛夏阳光中闪动灿烂光辉。
    八位疯子从东侧入口排队依序进入。其中有人很不可思议似的环顾四周,但是很快就开始展现各自的狂态。
    吴一郎最後进入。
    他的神情寂寞忧郁,一时之间呆然环顾四周的砖墙和脚下的砂地。不久,好像从自己脚下的砂中发现某样东西,两眼发亮的拾起,置於双手间搓揉,然後对著眩目的太阳映看。那是蓝色、漂亮的莱姆玉。
    吴一郎面带微笑地正面望著太阳,然後将该玉放进黑色兵儿带中,又匆忙撩起衣摆蹲下,开使用双手在砂中翻找。
    从刚才就站在入口观看的正木博士命令工友拿一支圆锹过来,交给吴一郎。
    吴一郎高兴的道谢後,接过圆锹,开始比先前更热心十倍的翻动闪闪发亮的砂土。湿濡的砂上曝晒在阳光下,变白、乾燥。
    正木博士热切的看著吴一郎的行为,不久微微一笑,点点头,从入口处快步离去。

    【字幕】约两个月後,在解放治疗场的吴一郎(同年九月十日拍摄)
    【电影】可以见到解放治疗场中央的梧桐树树叶稍显枯萎。周围的平地处处可见翻掘过的砂土,恰似一个个黑色墓穴。
    站在洞穴与洞穴间的砂土平地一隅的吴一郎,以圆锹为杖,挺直腰杆,正很难受般的吁一口气,他的脸孔被秋阳晒黑,加上连日劳动的疲劳,看起来相当憔悴,只有眼眸还闪动著炯炯光芒。汗珠下停流下,激喘的呼吸似火焰,尤其是手中充当拐杖拄地的圆锹,锹刀已磨损成又薄又锋利的波浪状,闪动着像银一般的怵人的光芒,充分说明他这几十天的掘砂作业是何等的狂热、剧烈。所谓的活生生坠入焦热地狱的死者,应该就是这种模样吧!
    不久,吴一郎又像是被什么人逼迫般,用晒黑的手臂重新拿起圆锹,开始在石英质的砂土平地挖掘另一个洞穴,很快的掘出一个新的鱼脊椎骨後,再度恢复气力,以比先前更快数倍的速度挥动圆锹。
    舞蹈狂女学生掉人吴一郎背後的一个大洞穴,双脚在空中晃动惨叫。其他病患们则是一起鼓掌暍采。
    但是,吴一郎头也不回的专心继续挖掘,过没多久,奸像挖到某种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他的双手手指频频扭动,却又马上拿起圆锹,眼睛亮得像在燃烧般,咬牙切齿的开始拚命翻动脚下的地面。
    正木博士从他後面缓步进入,架在鼻头的眼镜反射阳光,注视著吴一郎的作业。不久,他走近,伸手轻拍吴一郎挥起圆锹的右肩。
    吴一郎吃惊的放下圆锹,呆然回头望著正木博士,同时擦拭睑上的汗珠。
    正木博士趁隙以电光石火般的动作一手伸入吴一郎怀中,抓出用脏手帕包住的圆形物品和先前挖出的鱼脊椎骨,迅速藏在背後。但是,吴一郎似乎毫无所觉,拿著擦拭汗水的毛巾眨眨眼,从洞穴中抬头往上看。
    正木博士站在洞穴边缘往下看,微笑:「你刚刚挖出什么东西?」
    吴一郎不好意思似的脸红了,伸出左手手指至博士鼻尖。博士挪挪眼镜仔细看,发现他指头上缠绕著一根女人的头发。正木博士似乎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严肃的点点头,紧接著解开藏在背後的脏手帕,将里面的物品置於左掌上,递向吴一郎鼻尖。他的掌上是吴一郎两个月前刚进入这个解放治疗场後就拾获的莱姆玉,以及今天挖出的鱼骨,还有红色橡胶梳子碎片和断成约小指大小的玻璃管。
    「这些是你从土里挖出来的吧?」
    吴一郎激喘点头,同时看了看博士的脸,又看了看那四样东西……
    「嗯……不过,这是什么呢?有什么用途?」
    「那是青琅歼的玉、水晶管、人骨和珊瑚梳子。」吴一郎不加思索的回答,同时从博士手上接过四个破烂东西和手帕,牢牢绑得像石头般後,慎重的放回怀内深处。
    「恩,那么,你是为何那样拚命的掘土呢?」
    吴一郎左手拄著再度深入土中的圆锹,右手指著脚下,回答:「这儿埋著女人的尸体。」
    「哦,原来如此。」正木博士喃喃说道。然後盯著吴一郎双眼,用非常严厉的口气,一字一字的问:「原来如此,但是,女人尸体埋在上里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吴一郎双手拄著圆锹,惊讶似的抬头望著博士的脸孔,脸颊的红晕霎时消失,嘴唇蠕动,以梦呓般语气开始反覆念著:「是……什么……时候……」
    在这期间,他茫然若失的转头望著四周,不久,忽然转为无比寂寞困惑的神情,放掉手中的圆锹,两眼无力低垂,慢慢爬出洞穴外,走向入口。
    目送吴一郎的背影,正木博士交抱双臂,露出会心的微笑:「果然不出所料,心理遗传正确无误的显现了。但是,可能得再忍耐一段时间吧!因为接下来才是真正有看头的部分……」

    【字幕】同年十月十九日(距离前一场景约一个月後)的解放治疗场内
    【电影】最初映现的是在场内平坦砂地的砖墙前耕作的老人钵卷仪作,只不过,仪作已经比第一次出现时多耕作了约一亩的田地,但是一旁的瘦弱少女却只栽种枯枝和瓦片至一半。
    站立老人面前的吴一郎也和最初见到的一样,面带微笑,双手放在背後,很专注的看著老人上下挥动圆锹,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皮肤已经完全变白,也胖了很多……这是因为这一段时间他停止挖掘洞穴的工作,整天都待在自己房内——第七号房。
    正木博士从他背後微笑走近,伸手搁在他肩上。
    吴一郎吓了一跳似的回头。
    「怎么样?你好久没有出来了呀!皮肤变白,而且胖了。」
    「是的。」吴一郎同样微笑回答後,又注视著圆锹的挥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正木博士盯著他的脸问道。
     但,吴一郎的视线仍集中在圆锹上,静静回答:「看那个人耕作。」
    「嗯,看来意识已经清醒很多了。」正木博士喃喃自语似的说著,抬头打量著吴一郎的侧脸,不久,刻意加强语气说:「我想应该不是吧?你是希望向他借那把圆锹吧?」
    这句话犹末讲完,吴一郎的脸颊马上刷白,双眼圆睁凝视正木博士的脸,良久,视线又回到圆锹上,喃喃说著:「是的……那是我的圆锹。」
    「我知道。」正木博士颔首。「那支圆锹是你的。但是他很难得那样热心耕作,你就再等一会儿吧!只要正午十二点的钟声一响,那位老先生一定会丢下圆锹去吃饭,而且……一直到天黑都不会再出来。」
    「一定吗?」吴一郎说著,回望正木博士的眼眸里带著浓浓下安。
    「一定!不久後,我会再买一支新的给你。」
    即使这样,吴一郎仍旧下安的凝视著上下挥动的圆锹,再次自言自语的说:「我现在就想要……」
    「哦,为什么?」
    吴一郎没有回答,紧抿著嘴,又凝视著圆锹的上下挥动。
    正木博士神情紧张的盯著吴一郎的侧脸,彷佛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出某种东西。
    一只大鸢的影子掠过两人面前的砂地,消失。

    *    *    *

    观看至此终於能明白,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主要与佩戴青琅歼、水晶管和珊瑚梳子之类饰物的古代贵妇有关,也明白吴一郎很热切的在寻求以该妇人为模特儿所完成的绘卷的女尸。
    但是对於正木博士质问尸体是什么时候埋在上中,吴一郎却茫然不知如何回答,转身回自己房中思索,原因何在?
    还有,经过一个月後的今天,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他又走到这处解放治疗场,一心一意等待老人放下手上的圆锹又是为什么?
    我这样说话之间,解放治疗场的危机也正从四面八方逼近……
    能够揭明这些疑问的人只有目前正在调查这桩事件的若林博士,以及身为他的商量对象的我,不,是银幕上的正木博士……不是的,真麻烦,就算是我好了。影片停止播放,我要恢复深夜在九州大学精神病科教授研究室、正在独自写这篇遗书的正木疯子博士身分。
    或许多少偏离主题也未可知,反正这是临死之前打发时间所写的遗书,就算威亡忌後劲很强也无所谓!毕竟接下来我就将与山野同化。现在在这里,还是再抽支雪茄吧!
    啊,真愉快!在这自杀前夕以怀抱宇宙万物的心情写遗书,累了可以只穿拖鞋缩坐在旋转椅上,抱膝吞吐淡紫烟雾,这么一来,烟雾会如朝霭、夕云渲染般,袅袅飘上至天花板,等到了一定高度,就恰似浮在水面的油渍缓缓扩散,如同有灵魂存在般扭曲纠缠,似悲又似喜的描绘著非几何曲线,然後淡薄、消失。坐在大旋转椅上茫然抬头望著、有如瘦小尸骸般的我,应该就像天方夜谭中的魔术师吧!啊,好困,威士忌好像完全发挥了它的功效。呼噜、呼噜、呼噜……只有一颗星星,原来是「见到一颗星星,博士辞世」吗?哈、哈、哈,一点都下好玩,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

    *    *    *

    「如何,读完了吗?」
    突然,耳边响起了声音,但,随即只剩空洞的回响,然後消逝无踪。
    有一瞬间,我以为这是若林博士的声音,可是马上发觉语气完全不同,带著年轻快乐的余韵,惊讶的回头。但是房内空荡荡的,连一只老鼠也看不到。
    太不可思议了……
    秋天早上明亮的阳光从三边窗户如洪水般流入,眩目的反射在摆成数列的玻璃标本架、透明漆和树脂地板上,周遭一片静寂。
    吱、吱、吱、吱、吱、吱……喳、喳、喳、喳、喳、喳……
    只听到小鸟群在松树枝头啼叫。
    我感到奇怪,盖上已经读完的遗书,望著自己眼前,立刻,我差点吓的跳起来。
    就在我眼前有一个奇妙的人……先前一直认为是若林博士坐著的大桌子对面的扶手旋转椅上,已经不见若林博士身影,和我面对面坐著的是身穿白色诊断服、身材瘦小如尸骸的男人。
    那是理著大光头、眉毛也完全剃掉,全身被太阳晒成红黑色的五十岁模样绅士,不过,实际年龄好像更年轻些……高挺鼻梁上戴著无框眼镜,紧抿成倒钩状的大嘴叼著刚点起的雪茄,双臂交抱胸前……是个和尸骸酷似的瘦小男人。在与我视线交会时,他右手拿著雪茄,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我跳了起来:「啊,正木博士……」
    「啊,哈、哈、哈、哈,吓了一跳吧!哈、哈、哈、哈、哈。不简单,真是不简单,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也没有误以为我是幽灵而逃走,太让人佩服了,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在他笑声的回响环绕下,我感到全身麻痹,右手抓著的遗书掉落大桌上,同时因为写遗书的正木博士之出现,觉得自今天早上以来发生的一切完全被否定,突然全身乏力,一屁股坐回原来的旋转椅上,无数次的吞咽唾液……
    见到我这种态度,正木博士愉快的仰靠椅背,大笑:「啊,哈、哈、哈、哈,你看起来相当吃惊呢!没必要吓成这样,你现在是陷入严重的错觉。」
    「严重的……错觉?」
    「你还下明白吗?呵、呵、呵,那么,你想想看,你刚才……应该是八点以前吧,被若林带进这里听他说了很多话,对吧?说我已经死了一个月或什么的,嗯,还有那月历上的日期之类……哈、哈、哈,吃惊吗?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在你阅读那些《疯子地狱的祭文》、《胎儿之梦》 、新闻报导或遗书之间,你真的相信我早在一个月前已经死亡,对不?」
    「……」
    「啊,哈、哈、哈、哈,那根本就是若林安排的诡计,你完全被他骗了。我可以让你看证据,你只要看遗书的最後部分就能明白,你不是正好翻到该部分吗?怎么样?我昨天熬夜所写的证据就是,你一定还闻得到墨水的味道吧?哈、哈、哈、哈,如何,所谓的遗书并非一定要在本人死後才出现的,所以我还活著根本没有什么不可思议,啊,哈、哈、哈、哈。」
    我目瞪口呆。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为何要做出此种奇怪的恶作剧?就算不是恶作剧,未免也太过怪异不合理了。究竟我从今天早上看到的各种事情和见到的各项文件内容,真的都是事实吗?或者,只是两位博士为了戏弄我而联手演出的戏码?想著想著,胸中原本满溢的感激、惊讶和好奇等等,同时开始崩溃,彷佛与自己的身体一同消失。
    我用力站稳身子,双手紧紧抓住大桌子桌缘,恍如作梦般茫然望著眼前的正木博士。
    「嘻、嘻、嘻、嘻、嘻」正木博士大笑,却忽然被雪茄呛到,露出痛苦又可笑的表情,慌忙用手按住鼻头上的眼镜:「啊,哈、哈、哈、哈,咳、咳、咳、咳,你的表情很怪呢,嘻、嘻、嘻,奸像在说我没死很不应该似的……咳、咳,没办法,就这样吧!我稍微说明一下……今天早上,应该说是凌晨一点左右才对,你呈大字型躺在七号房内睡觉,醒来时突然发现忘记自己的姓名,所以大惊失色的喧闹,对吧?」
    「这……你为什么知道?」
    「你那样大声的怒叫,我想不知道也难,不是吗?其他的家伙都在熟睡,但是正在这儿写遗书的我听到骚乱声,走去一看,发现你在七号房里拚命想找出自己的姓名,我就想到你一定是刚从梦游状态中清醒……可是,这样我更要赶快完成这篇遗书,马上回到二楼。不久,天亮後,我从打盹中醒来,觉得身体有些不适,茫然若失之间,发现若林搭乘他那辆有新式喇叭的汽车前来。这可不是好消息……一定是有人发现你从梦游状态中清醒而向若林报告,若林又是相当机灵的家伙,所以马上赶来,打算动什么手脚……我躲在暗处窥看,见到他让你理发、洗澡,打扮成大学生模样之後,让你见在隔壁房间——六号房——住院的一位美少女,说她就是你的未婚妻,这令你困扰莫名,对吧?」
    「这么说,那位少女也是精神病患?」
    「当然,而且还是精神医学界罕见的精神异常。因为在举行人生最重要的婚礼前夕,未婚夫出现意料不到的『变态性欲心理遗传』的严重梦游,导致她也不知不觉被梦游发作的暗示引发与未婚夫同样的心理遗传发作,陷入假死状态。但是她被若林救醒後,竟开始说些羡慕千年以前死亡的唐玄宗和杨贵妃、很对不起根本不存在的姊姊之类的话,又模仿抱婴儿的姿势,说些『你一定会成为日本人』之类的话……当然,她现在也已经相当清醒了……」
    「这么说……那位少女叫什么名字?」
    「这……你不必问也知道的呀!是在侄之滨被称为和小野小町一样才华洋溢的美女……吴真代子。」
    「哦,那我岂非就是吴一郎?」
    我这么说的时候,正木博士紧抿著他的大嘴,虽然雪茄烟雾让他皱眉,他仍将黑眸的焦点静止在我的脸上。
    霎时之间,我全身的血液往心脏集中,似乎即将完全流失,冷汗一滴滴从额头滴落,身体似乎摇晃不定,慌忙用双手扶住大桌子。感觉上自己的身体好像化为空气四散,只有两颗眼球凝视正木博士。这期间,我的灵魂恍若在无限的时空中高速疾驰,很害怕想起身为吴一郎的自己的过去,同时听到自己的心脏和肺脏从不知何处的遥远地方传来如巨浪般谴责的声音……我不停颤抖。
    但是,无论心脏和肺脏何等骚乱动荡「我的灵魂还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身为吴一郎的过去回忆。对於不知道在脑海中反覆多少遍的「吴一郎」三字,总是没有「这是自己名字」的怀念和熟悉感。不管再怎么穷搜过去的记忆,当回溯至今天凌晨听到的嗡嗡声时,立刻完全中断。不管别人怎么说、拿出何种证据给我看,我都无法认同自己就是吴一郎。
    我深深叹息出声的同时,全身的意识逐渐恢复:心脏和肺脏的亢奋也开始静止下来,过了不久,我颓然坐在椅子上,腋下冷汗淋漓。
    就在此同时,正木博士一睑若无其事的在我面前深吸一口雪茄,吐出紫色烟雾。
    「如何,想起自己的过去了吗?」
    我默默摇头,从口袋里拉出新手帕擦拭脸上的汗,心情慢慢转为平静。即使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还是太多了,害我静静缩在椅中,动都不敢动。
    不久,正木博士突然大咳一声,我又吓得差点跳起来。
    「咳……如果想不起来,我再告诉你一次,知道吗?你可要冷静的听!你现在陷入一个诡计里,亦即,我的同事若林镜太郎苦心积虑想让你确信自己是吴一郎,并让你与我见面,由你指证我乃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穷凶恶极、毫无人性的人。」
    「嘿,指证你……」
    「嗯,你听我说。只要你完全冷静下来,再次从头思索自今天清晨以来所发生的事,一切就可以轻松解决。」正木博士严肃的咳两声後,仰靠著椅背,不停吐出浓浓的烟雾,再悠然的回望大暖炉旁的日历:「我要事先声明,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知道吗?再重覆一遍,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也就是如这篇遗书上所写的,吴一郎隔了一个月以後再度走出解放治疗场,观看钵卷仪作老先生耕作的十月十九日的翌日,证据是,你看日历, OCTOBER,一九……也就是昨天的日期。这是因为我昨天很忙而忘记撕下一页,同时也证明我从昨天起就在这里工作到天亮……明白了吧?还有,顺便看看我头上的电钟,现在是十点十三分,对吧?嗯,和我的表完全一致。亦即,距我今天早上写好那篇遗书开始打盹後,才经过了五个小时。综合这些事实以及遗书最後部分留下墨水味的事实,我会这样冷静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好,如果没有记好这点,那么事後又会有发生严重错觉之虞。」
    「但是,若林医师刚才……」
    「不行!」大声说话之间,正木博士高举右手拳头,似乎想一口气挥除我脑海中的迷惑,气势惊人:「不行!你必须相信我说的话,不能相信若林说的话。若林方才就是在这一点犯下唯一的重大失误,他进入这个房间後不久,一定闻到我在大暖炉中烧毁著作原稿的焦臭味,然後见到这张桌上放置的这篇遗书,马上想到一个诡计,随即向你那样说明。」
    「可是,他说今天是你死後一个月的十一月二十日……」
    「哼!真是无药可救。像这样存在先人为主的观念,实在让人受不了。好,你听我说。」正木博士语气里透著不高兴,将黏在舌头上的雪茄屑吐在地板上,移动拄在桌上的双肘,用被雪茄烟垢熏黄的右手手指在我鼻尖点著,彷佛要把所说的每句话都敲入我的脑里般说明:「知道吗,你仔细听好,别再搞错了……若林会告诉你今天是我死後一个月的日子之类故弄玄虚的话,只是为了让你不要吵闹的手段。如果让你知道我留下这样的遗书後,根本消失不到几个钟头,你一定会想著我是去什么地方自杀,内心七上八下,同时他也会坐立不安。不论是基於朋友的义务,或是基於院长的责任,他都必须先放掉一切找到我,制止我自杀,对吧?但是这样一来,若林就很可能丧失一手主导能够唤醒你过去记忆的独一无二良机,你说是不是如此?因为,你是否能想起过去的记忆对他而言非常重要,而今天早上是最佳机会……」
    「……」
    「因此,若林尽管知道我一定在某处凝神静听,还是说出今天是我留下遗书後一个月的十一月二十日之类、半点都不像法医学家且漏洞百出的话,目的是想让你先行冷静下来,然後慢慢完成这项实验,如果真能让你恢复身为吴一郎的记忆,则一切就掌握在他手中了……因为,一旦你如他所预料的恢复身为吴一郎的过去记忆,不需再作深入说明,很容易就能让你认定我是你不共戴天的杀母害妻之仇人,另外,最主要的是,我是个精神科学家,有充分自信能对一无所知的吴一郎施以催眠术,让他勒杀母亲和未婚妻,所以是这桩事件中最符合一切条件的嫌疑者。你说,对不对?」
    「……」
    「万一实验不能顺利进行,也就是,你读了这些文件资料以後,仍旧想不起什么的话,就只好采用最後手段……这回,他趁你不注意时躲起来,让你和必然会来这儿的我碰面,看看你是否可以想起我的脸孔。如果可以,就进行能否藉这种印象恢复你过去记忆的实验,万一实验进行顺利,就等於是他藉著我的力量来陷害我自己,你说,这是不是极端巧妙毒辣的计谋?事实上,这种毒辣手段正足他的专长!」
    「……」
    「他本来就是擅於使用这类策略的人,就算是完全无辜的嫌犯,一旦被他讯问,马上会被搞得晕头转向,陷入无法正确思考的心理状态,最後终於不知什么是什么的认为自己再也无路可逃,如此一来,慌张的家伙就会心悦诚服的承认自己毫下知情的罪行。最近美国颇受议论的第三等讯问法根本算不了什么,那家伙的手段可以从第一等至第一百等为止,而且还互为表里交相混用,实在令人受不了。现在也是一样,他假定我是如他所预料,杀害斋藤教授後占据这个职位,尝试进行这次实验却失败而打算自杀,所以明知我躲在某处偷听,仍企图让事情合理进行,使我逐渐承认自己是大恶徒,也承认你就是吴一郎,陷入只能听和看、却无法出手的状态,然後一举夺走我赌上一生的事业功绩,让我只剩两条路可走,一是默默自杀,另一条则是出来俯首认罪。若林的手段一向如此,再怎么困难的事件落在他手上,一定有办法从某处找出凶手,也因此报章杂志常给他『破除迷宫高手』之类的称赞,事实上,在他背後却隐藏著这样不为人知的内幕。」
    「……」
    「但是,这回他可无法称心如意了。他从今天一早连续尝试的实验结果一一出乎他意料之外,不仅你没表现任何反应,看他将一向擅长的讯问诡计进行的如此彻底,就知道他内心绝对非常焦急……看样子,这位举世无双的法医学家,很可能因为这次对手是我而过度紧张,导致他从今晨开始就有点慌乱,所以,这喔次或许将成为他『空前绝後的失败』也未可知呢,哈、哈……」
    「可是……可是……」
    「还有『可是』存在吗?说说看,是什么『可是』?」
    「可是,这项实验是你主持的……」
    「没错,你会想起过去记忆中的实验是由我主持是很当然的,所以他才会想用这种诡计独占此一实验结果,他想尽一切办法要把我干掉。」
    「嘿,这样未免太过分……」
    「但他确实实行了,所以才很有意思。重要的是,我并未上他的当,好好活著来到这里说明一切就已经是最奸的证据。」
    正木博士说完,唇际浮现一抹极端憎恨又讽刺的冷笑,仰靠旋转椅背,傲然交抱双臂,不停往上吹出雪茄烟雾,恰似预期到若林博士正躲在哪里偷听般……
    见到他的样子,我的心脏又受到新的恐惧冲击而收缩。两位博士的争斗太可怕了,这是何等深刻执拗的斗智啊!直到方才为止,我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夹在这样恐怖的斗争中……第一次知道自己先前见到的痛苦、无奈、恐怖、疯狂乃是来自两位博士相互角力的恶魔般诡计,我冲动的想要尖叫逃走,而且几乎马上就要站起来,可是……
    这时候的我却无法离开椅子一寸,只好用手帕擦拭额头渗出的汗珠,深深叹息出声,同时专注凝视正木博士的脸孔,陷入必须等待他那泛黑的阴森嘴唇再度张开的心理状态。那或许是因为这两位博士全力,不,应该说是竭尽全力、死命争夺的怪奇精神科学实验本身的魅力已吸引住我的灵魂也不一定,更或许是流动在故事底层、无从形容起的不可思议事实已抓住我的心脏,激起难以言喻的好奇心也未可知……我茫然思索这些事情,凝视眼前的空间,就在此时,轻咳一声的正木博士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
    「哈、哈、哈、哈、哈,怎么样?已经明白错觉产生的原因了吗?明白了?好。不过应该还有一小部分不懂吧?嗯,有?好,你的脑筋真是聪明,因为,最重要的是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来自哪里、姓啥名谁的青年,又为了何种因缘而被卷入这桩事件,哈、哈、哈。不用担心,只要听过我接下来所说的事,一切疑问马上会如同被梳子梳理过般豁然开朗。这些事情也许稍有重复,却是接续我遗书内容的部分,从和这项实验关於我与若林过去的秘密,逐渐进入吴一郎心理遗传的内容,最後才好不容易了解你是谁。当然,如果你在途中就察觉自己身世,那是最为可喜,不过现在还是先听我说明吧……但是,我要再提醒你一次,千万不能又产生错觉,如果又认为我是幽灵,或己死了一个月,问题可就麻烦哩!哈、哈、哈,因为听了接下来的话以後若是陷入错觉或妄想,也许就永远无法弥补了……真的没问题吗?好、好,那我就放心的开始了……」
    正木博士边说边点著已熄灭的雪茄,然後双手插入口袋里,津津有味的连吸好几口,这才叼在唇际,在蒙蒙烟雾中重新坐正身体。
    「对了,这件事终有一天会曝光,届时看报纸就知道,不,说不定昨天的晚报或今天的早报已经报导出来了……事实上,昨天的疯子解放治疗场爆发了重大事故,亦即,我为了替以这桩事件为中心的心理实验加上结论,让布置於解放治疗场的精神病患群中、应用精神科学的炸弹之导火线,从上次就开始引燃,到了昨天正午——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午炮一响,几乎在同一时间终於爆发……不,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内情。所谓的导火线是放在一把圆锹之上,不过因为是纯属应用精神科学的导火线,不会冒烟,也见不到火焰,所以在普通人眼中,不会想到是这样的布置,其外表只是一把普通圆锹。但……坦白说,其结果可说是爆炸过度,形成一时之间也让我困扰不已的意外惨剧。为了以示负责,我马上赶往校长室提出口头辞呈……不过仔细想想,现在似乎正是我停止实验的时机,反正我实验至今为止的研究成果,若林会在之後公布。老实说,当时我还不认为若林是如此昧著良心的家伙,总以为他会设法帮忙处理,没必要让我自己麻烦,所以我才准备连生命也顺便辞掉,不再当人……
    我回到住处收妥一切後,前往东中洲的闹区喝了几杯,等心情恢复愉快,想到应该整理文件资料才回来,一看之下,不禁大惊失色,刚刚我离开时还是空著的六号房里竟亮著瞪光。我觉得奇怪,就问正要下班的工友,工友回答说若林不知从哪带来一位小姐,委托值班医师替她办理住院手续,而且那位小姐是从未见过的难以形容的漂亮。
    当时连我都不自觉的佩服起他,忍不住用力一拍膝盖。我心想,这家伙没安好心,看这晴形,他,若林镜太郎绝非简单人物,的确有身为法医学家的资格,不,甚至很可能是超乎其上的大恶徒。我这时才完全明白,他在我面前虽然乖得像猫一样,可是不予理会时,他却马上变成不逊於我的精神病学者,而且非常擅於利用人情弱点。也就是如我在遗书中写的,从当时至今日为止,我一直无法了解若林镜太郎在这桩事件发生之际,利用院长职权让那位少女变成活死人、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目的何在,可是现在终於明白了,他是打算在你恢复至某种程度的本性时,偷偷让你和那位少女见面,从色、欲、情三方面迫使让你承认自己就是吴一郎,同时使你认定我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让你向社会昭告此一事实,扭曲事件真相……不仅如此,还巧妙地让你的叙述成为他毕生研究事业「精神科学的犯罪与其证迹」的最佳实例。
     因此我也不得不想办法了。好,既然你有这种私心,我也有我的办法。若林的精神科学犯罪研究本就是基於我独创的心理遗传之原理原则所组成,下可能一举推翻,那么,如果我烧毁自己研究精神科学所发表的所有原稿,半讽刺的留下述及内容概略的遗书,那么不管他是否心甘情愿,都必须在其著述中纳入我这篇遗书,否则无法具有公信力。仉问题在於,那家伙会公开我的遗书吗?如果公开,会采用什么样的手法公开?这就相当有看头了,或许我的遗书会成为空前绝後的破坏性礼物也末可知……
    这样一想,我忽然感到心情愉快了。急忙来到这个研究室烧毁一切资料,开始撰写这篇遗书。不久,天亮了,听说你即将清醒而迫不及待的若林兼程赶来,让你和少女见面,但是……他却彻底失败了。当然,对方认同你是她恋慕的大哥,应该算成功了一半,但,最重要的你却用手推开美少女,完全不认同她是你的表妹和未婚妻,所以只好改变手段,带你来到这儿。
    坦白说,这时我也有些狼狈!可怕的家伙若林镜太郎已洞穿我的心事,他早就料到我迟早会放弃这种危险万分的放牧式解放治疗实验,并在向精神医学界公布的同时潜匿行踪。而且这桩侄之滨新娘杀人事件也因为我毁掉实验材料,准备在事後向精神医学界提出报告,宣称不管在任何人眼中,它看起来都不像犯罪事件。所以那家伙竭尽全力加速行动,企图趁我犹未潜匿行踪之前把我控制住。
    那家伙在今晨进入本大楼玄关的同时,一定就看穿我从昨夜起就待在这里,为了运用某种诡计陷害我,便把你带至这里。这手段实在太厉害了,我大惊之下还来不及收拾遗书和未烧毁的资料,立刻带著威士忌酒瓶消失。当然不是跳出窗户,也不是冲出大门,而是一步也未离开这个房间、在末被人察觉下消失。感觉上我好像又运用了精神科学的魔术手法,其实不是,关键就在这个大暖炉!
    这个大暖炉的目的主要是,万一这项实验失败,或我的研究内容有可能被人偷窃时,让我能将所著述的原稿全部丢进炉内烧毁,同时也为了让我能用来潜匿行踪,因此一开始就是采用瓦斯和电力并用的自动点火设计……你看,拿下铁盖後,内部很宽敞,底下的电热装置会喷出瓦斯。没什么好惊奇的,只不过是利用两百个大本生(Bunsen)灯泡并列,上面若放置生物,打开瓦斯龙头,扭开电力开关,首先喷出的瓦斯会使之窒息,不久,电热器一热,会立刻点燃瓦斯,不到一小时,连骨头都会化成灰;如果在上面堆放石块或瓦片,全部因为高热而释出强烈的辐射热。你看,比肉还难燃烧的西洋原稿用纸就有将近四大箱之多,但是皆已化为白灰,对吧?如果连我自己也化为烟灰,好不容易发现的伟大学理又要还原於虚空了,哈、哈、哈,我听到你和若林走上楼梯的声音的同时,就是带著威上忌酒瓶躲进这里面,在灰上铺著报纸盘腿而坐,抱著随时会化成烟灰的觉悟,边抽雪茄边凝神静听。
    但是,那家伙不愧是闻名天下的法医学家,虽然没见到我也丝毫不以为意,马上利用这个机会让你陷入错觉,因为他的脑和圣德太子一样,能够双重、三重同时运用,所以在对你述及我和斋藤教授的事情时,同时迅速检查这篇遗言的内容,发现虽然有些部分不太适用,却因尚未写上结论,应该还算安全,不仅这样,更预估如果让你读了这个,将远比自己说明还有可能让你自以为是吴一郎,所以故意让你看剩下的部分资料和遗书,然後趁你聚精会神阅读之间悄悄离开,藉此考验我会如何处置这种情况。
    我觉得更有意思了。好,既然这样,我也拟妥一项计画,打算对他的挑战展开各种反击,於足从暖炉里出来,坐在这张椅子上等你读完遗书。哈、哈,怎么样?现在你和我乃是在闻名天下的法医学家若林镜太郎的计画之下对决。你是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的青年?与这桩事件是基於何种因果、导致你现在必须坐在这张椅子上?不论从学理或实际上都尚下能明白决定。
    所以,假定如那家伙所预估的,你从自我忘失症化为侄之滨的吴一郎清醒过来,那么我则成为活跃在事件背後的魔手、无血无泪、穷凶恶极的精神科学魔术师,并在这场对决中落败。捆反的,如果你完全想不起身为吴一郎的过去记忆,简单地说,那就是我的胜利……亦即,你只是罹患一种名叫『自我忘失症』的自我意识障碍,被收容於九州大学精神病科的第三者,却因为若林的计画而被卷入这桩事件的一位无名青年。一旦公开这项事实,他的立场就变的非常危险……如何,很有趣,对不对?这是天下无双的著名法医学家和空前绝後的精神科学家的极度痛快深刻之斗智,而决定胜负关键的吴一郎是否就是你自己,如我方才所言,迄今犹末明朗而留下诸多疑惑,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的笑声在室内引起强烈回响,袭人我耳中,造成茫然不知两位博士所说之言到底谁真谁假的我脑海里一阵紊乱後,蓦然消失,只剩下周遭一片静寂。
    但是,正木博士完全不在乎我的心情,不久,用力紧闭一只眼睛,津津有味似的深深吸入雪茄烟雾,然後双手撑住旋转椅的扶手,缓缓站起。
    「呦……接下来必须真正决胜负了。首先由我让你恢复过去的记忆,因为,如果你不能确定自己是谁,面对若林一定又会中他的圈套。你到这边来,这回由我亲自进行让你回想起过去的第一次实验。」
    我怀著半梦游的心情离开椅子,在感觉若林博上苍白眼眸正从某处窥看的惶恐中,随著正木博士走向南侧窗畔,但是,隔著正木博士的白色诊断服肩头望向窗外的瞬间,我楞立当场。
    眼前是疯子解放治疗场的全景。角落一隅站立著吴一郎,正注视著老人耕作,背朝这边,头发乱蓬蓬的,皮肤白皙,脸颊嫣红,身穿和服……
    亲眼见到这一幕的瞬间,我不禁闭上眼睛,用双手掩面,震惊、恐惧到实在无法正视,而且神经难以形容的紧张……吴一郎岂不是就站在那边,那正是那篇遗书中所写的吴一郎身影没错,但,如果那是吴一郎没错,站立在此的我究竟是谁?
    刚刚望向窗外的一瞬间,我似乎脱离自己身体,改变穿著站立那边,只剩下魂魄在这儿看著……难道站在这里看著乃是我的幻觉?我正在作著白日梦?
    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这样的想法,我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苦闷、不可思议的亢奋所侵袭,试著慢慢睁开眼。
    但是解放治疗场内的景象下管怎么看都不像作梦。蔚蓝的天空,红色的砖墙,白色眩目的砂地,在地面上逍遥自在的人影……
    这时,站在我面前沉吟著的正木博士回头看我,若无其事的指著窗外:「怎么样,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我没办法回答,只是略微点头。我完全被从睁开眼睛的下一个瞬间起,场内出现的异样景象迷住了。
    反射著蓝天阳光的场内白色砂地上,病患们的黑色身影几乎全部如先前遗言所描述,反覆进行工作,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彷佛是在证明正木博七的心理遗传原则而演出的戏剧……仪作老人依然挥动圆锹耕作另一亩砂田:吴一郎青年依然背对这边,站在老人面前专注看著对方挥动圆锹的手;中年女人未发觉头上的硬纸板皇冠掉了,还是威风凛凛的四处绕著:敬拜著的络腮胡男人似乎拜累了,额头埋入砂地中熟睡:矮小的演讲者用笔头抵住砖墙祈祷;瘦黑少女正在场内走动,好像是在找能够栽种的东西;其他人虽然所在的位置下同,但是,所做的工作与遗书上的说明毫无不同。只有先前唱歌跳舞的舞蹈狂女学生,现在站在我们站立的窗户正下方,挖掘深及肩膀的砂穴,利用硬纸板皇冠和松树枯枝做著小陷阱,感觉上有点脱轨。但,不管如何,却未见到正木博士刚刚所说的昨天正午的大惨事是於何时、在哪里、由哪位疯子所引起的形迹,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也下知足因为舞蹈狂的少女停止唱歌,抑或隔著玻璃窗眺望的缘故,一切像幻影般悄然静寂……我试著数算人数,就如遗书所说的十个人,既末增加,也没有减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更不可思议的是,俯瞰著这种平静无奇的景象之间,我却有预感正木博士利用十个疯子的心理遗传所布下的精神科学式大爆发——造成他辞职原因的大惨剧——即将开始,并不是昨天或前天,而是眼前即将发生的事实。不,不只是在场内的疯子,连对面屋顶上那两支耸立天际的红砖大烟囱、还有从其上方冒出的浓黑煤烟、甚至天上耀眼的太阳,都彷佛受到某种神秘的精神科学原则所支配,时时刻刻急迫地朝向空前绝後的大惨事发展……这种冰冷、不知所以的严肃感觉不断袭向我的颈项,让我无法忍受地全身发毛。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我愈这样想,愈觉得一定是这样,在神秘的念头控制下,呼吸急促:心情焦躁的注视解放治疗场内的景象,异样心急的凝视著注视老人耕作的吴一郎背影……
    这时,我耳畔忽然听到低沉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呢?」
    声音与刚刚的正木博士完全不同,我呆了呆,回头。
    一看,正木博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旁,手指夹著冒著淡烟的雪茄,但是脸上原有的微笑消失了,眼镜镜片底下的浓黑眼眸紧盯我的侧脸。
    我深深叹息一声,尽可能平心静气的回答:「看解放治疗场。」
    「哼……」正木博士漫哼出声,仍旧眨也不眨的盯视我眼瞳:「在解放治疗场里见到什么呢?」
    正木博亡的声音相当怪异,我静静回视他的眼瞳,说:「是……十个疯子。」
    「什么,十个疯子?」正木博士用慌张的声音说著,好像极度震惊的再次盯著我的脸孔。
    我回头凝视解放治疗场内吴一郎的背影,感觉上他也回头与我面对面,然後似将发生某种重大事态一般,全身自然的转为僵硬……
    「嗯……」正木博士在我身旁喃喃出声:「你清楚看到里面有疯子吗?」
    我默默颔首。心想,怎会问这样奇妙的问题呢?不过并未特别在意。
    「嗯……而且还是十个人?」
    我再度点头,回头:「是的,确实是十个。」
    「嗯……」正木博士漆黑的眼球往内陷入:「这就奇妙了,非常有趣的现象……」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著,视线从我脸上栘开,望向窗外,然後脸色转为苍白,静静地沉吟不语。过没多久,他恢复原先的脸色,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望著我,指向窗外,用愉快的语调问:「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看到站在角落注视老人圆锹动作的青年吧?」
    「是的,见到了。」
    「嗯,见到……那么,他此刻面向哪边站立呢?」
    我发觉正木博士的问题愈来愈奇怪,带著感觉怪异的心情回答:「背向这边站立,所以看不清脸孔。」
    「嗯,我想应该也是这样。不过,你看,他可能马上会转向这边也不一定,到时候你看看他的脸孔……」
    正木博士这样说著的同时,不知何故,我的全身僵硬,好像心跳和呼吸同时停止。
    这时,被正木博士指著的青年吴一郎恰似得到某种暗示般,忽然回头望这边,隔著窗玻璃与我视线交会。而且,脸上的微笑霎时消失,转为和今晨我在浴室镜中见到我的脸孔时完全相同的惊骇表情,圆脸、大眼、薄腮……但马上又面带微笑静静转头望著老人耕作。
    我不知何时双手掩面。
    「吴一郎是……是我……我是……」我叫著,身体踉跆後退。
    感觉上正木博士好像扶住我,同时将几乎会呛喉的芳香却火辣刺舌的液体倒入我口中,下过一切我并未确实记住,只是片段记得当时正木博士在我耳畔怒叫的零碎话语。
    「冷静些、仔细再看一次那位青年的脸孔。不,不能那样发抖,没必要如此震惊,一点都没什么不可思议……镇静!那位青年当然和你长得酷似了,无论是学理或理论上皆有可能。快点,让心情冷静下来。」
    这时我才发觉自己还清醒著。可能是因为已习惯了各种奇妙情事吧!即使如此,在感觉远去的魂魄一点一点的回来,能够稳稳站立窗前为止,我不知道闭上又睁开眼睛多少次,用手帕擦拭睑孔多少次。而且,就算这样,我怎么也鼓不起再度望向窗外的勇气,低头凝视地板,无数次颤抖叹息出声,不停吹散在舌头上燃烧的强烈威士忌芳香。
    这期间,正木博士把手上的扁平威上忌酒瓶放入诊断服口袋,同时自己也像是终於冷静下来般轻咳出声。
    「也难怪你会如此震惊,因为那位青年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从同一个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
    「什么?」我大叫,瞪视正木博士的脸孔,同时似乎了了解一切,产生了回头望向窗外的勇气。
    「这么说,我……和吴一郎是双胞胎?」
    「不,不对。」正木博士神情严肃的摇头:「是比双胞胎更亲密的关系。当然,也并非毫无关系的两个相似之人。」
    「岂有……」话未说完,我的脑筋又完全糊涂了,凝视正木博士眼镜底下带有一抹讽刺微笑的黑眸,内心怀疑:他是在讽刺呢?还足很严肃的这么说?
    正木博士的脸上霎时浮现像是怜悯我般的微笑,不住点头,吸入雪茄的烟雾又将之吐出。
    「嗯,你一定会感到困惑的,因为,你罹患的是史籍上记载有名的离魂病。」
    「离……魂病?」
    「正是。所谓的离魂病乃是出现另外一个自己,做著和自己不同的事情,所以古来就被各种书籍视为怪谈予以记录,但是依照身为精神病学专家的我的说法,那是在学理上实际存在的事实。只是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情,对不对?」
    我慌张的重新揉眼睛,怯怯地望向窗外。青年仍像刚才一样的站立原处,不过能稍微见到侧脸。
    「那是我……吴一郎和我,谁才是吴一郎……」
    「哈、哈、哈、哈、哈,看样子你足真的想下起来了,你还无法从梦中清醒。」
    「什么?我在作梦……」我双眼圆睁,回头不停上下打量著得意洋洋的正木博士。
    「没错,你此刻正在作梦。证据是,在我眼中,那处解放治疗场从方才起就连一个人也没有,只剩还留有枯叶的五、六棵梧桐。解放治疗场自昨天发生重大事件後就被严密封锁了。」
    「……」
    「是这样的……听好,接下来是稍微专业的说明。在你的意识里,目前醒转活跃的乃是对於现实的大部分感觉功能,亦即只是思考并记忆见到、闻到、嗅到、品尝到、感受到的眼前事实之作用,将唤起有关过去记忆『是这样』  、  『是那样』的部分,现在只清醒至作梦的程度,因此你从这里观看场内的景象在一刹那,你到昨日为止站立在该处的记忆会苏醒至作梦程度,化为你方才所见的清晰幻影浮现在你的意识,看起来就像与你自认为站立於该处的意识重叠,也就是说,窗外站立的你乃是从你的记忆中化为梦境出现的你自己过去的客观映像,玻璃窗内的你则是现在的你的主观意识,你此刻是一起见到梦与现实。」
    我再次用力揉著眼睛,瞪视用力眨眼的正木博士那奇妙的笑容。「这样的话,我果然是吴一郎……」
    「不错,不论从理论上说来,或是从实际上看来,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是名叫吴一郎的青年。而且,如果你对於自己过去的记忆并非只有像现在所见到的作梦程度,而是恢复到完全清楚的现实,那么,很遗憾的,这项实验是若林大胜,且是我的挫败……不过,是否如此还得看结果才会知道。呵、呵、呵!」
    「……」
    「这是很奇妙的状态,也非常不可思议,对不?不过如果从学理上说明,却不足为奇。即使是普通人,在脑筋疲劳的时候、或濒临神经衰弱的时候,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当然,程度是浅了许多,譬如:男人的话可能会浮现昨夜自己被女人围绕、非常受欢迎的情况,走在白昼的街道上也莫名奇妙的微笑,或走在寂静无人的路上,忽然幻视自己上次差点被电车撞到的刹那情景,吓一大跳的忽然停住脚步:如果是女人,会在旧嫁妆的镜中见到自己犹是新娘的模样而茫然若失,或是受到女学生时代自己的回忆影响,不由自主的回到学校门口等等,此外还有很多!这是与在梦中描绘未来的葬礼柑同的心理,自己对於过去的客观记忆所产生的虚像,与映现在现在主观意识的实像重叠。然而,因为你作梦部分的脑髓之昏睡比普通睡眠时的程度更深,所以解放治疗场内的幻觉此刻仍如你刚见到般的极端清晰,和睡眠时所作的梦同样真实,不,甚至还具有更深的魅力吸引著你,导致相当不易与现实意识区别。」
    「……」
    「何况如我刚刚所说,那是你头脑长期陷入昏睡状态的脑髓功能之某一部分,从有关最近事物的记忆开始一点一滴的慢慢苏醒所作的梦,因此很可能尚有大部分还未清醒。真正清醒的时候就是你发觉窗外的你和现在在这里的你互相发现彼此都是自己的那一刻,但是,届时这个研究室、我、和现在的你也都会一并消失无踪,你很可能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出乎意料形貌的你自己……事实上,刚才在你几乎要昏倒之际,我以为你就快要完全清醒呢,哈、哈、哈、哈、哈。」
    「……」
    我不知何时闭上眼,只是听著正木博士的声音。他的话中所包含的两、三重奇妙的意义,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迷惘下已,拚命地用力站稳双脚,同时不住颤抖,深怕只要现在睁开眼睛,自己就下知道会消失於何处。
    就在此时,几乎是毫无意识按住头的右手,同样几乎毫无意识的往下移动摸著前额时,突然感到深入背脊般的痛楚。
    我忍不住「啊」的惊叫出声,闭著的眼睛更用力地紧闭,咬紧牙根,再度试著仔细抚摸该处,可能是心理因素使然吧?发现该处似乎有些微鼓起,不过不是长疗疮或什么,应该是撞到某种东西,或者是遭到殴击的痕迹……可是,之前完全不觉得痛,而且也不记得从今晨至现在之间额头曾经遭受重击……
    所谓的恍如作梦指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形吧?我用手轻轻按在痛处上方,紧闭双眼的用力摇头,然後抱著从峭壁上往下跳的心情用力睁大双眼,仔细检查自己的上下左右,但是,一切和闭上眼睛之前毫无两样,只不过从先前似乎就在解放治疗场附近盘旋的一只大鸢,又投影在场内砂地上飞掠而过。
    见此,我不得不自觉这一切都是现实了,就算那是何等奇妙可怕的精神科学现象的重叠,对於我来说,绝对并非梦幻,而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我丝毫下怀疑的确信,并且已能下带任何恐惧的再度冶然盯视先前只能认为是另外一个我的窗外青年吴一郎。然後,我回头望著正木博士。
     博士眯著眼,嘴巴开得可以见到假牙後方:「哈、哈、哈、哈,给了你这么多暗示还不懂吗?你不认为自己是吴一郎吗?」
    我默默颔首。
    「哈、哈、哈,厉害、真厉害,老实说,刚刚的话全是谎言。」
    「什么,谎言?」说著,我放开按著头的手,双手无力的下垂,目瞪口呆的睁大双眼面向博士。
    眼前的正木博士像忍俊不住的捧著腹、矮小的身体似用尽全力般哄然大笑,然後被雪茄呛到,拉松领带,解开背心钮扣,重新扶好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又彻底俯仰大笑,室内的空气仿佛随著他的每一个笑声消失又出现。
    「哇,哈、哈、哈、哈,实在痛快!你彻底坦白太有意思了,啊,哈、哈、哈、哈。啊,真好笑,快要受下了了。你千万不能生气,方才我所说的全都是谎言,不过,我并无恶意,只是利用那位青年——吴一郎——长得与你完全一模一样来考验一下你的头脑。」
    「考验我的头脑?」
    「没错。坦白说,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是有关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不过因为其中充满令人难以理解的内容,除非头脑相当精明,否则会有产生严重错觉之虞。譬如现在,如果你相信刚刚那位青年是『自己的双胞胎兄弟』,那就无法了解我的叙述,所以我事先替你打个预防针,啊,哈、哈、哈、哈。」
    我仿佛真正从中清醒般的深呼吸。一面为正木博士的辩才无碍打哆嗦,一面再次伸手摸著头上的痛处。
    「可是,我这里忽然很痛……」说著,我慌忙噤口。害怕又被对方嘲笑,怯怯眨眼。
    但是,正木博士没有笑,好像早就知道我的头上有痛处一般,淡漠的说:「那个痛吗?」
    我觉得比被笑更难堪。
    「那……并不是现在突然开始痛的,是从今晨你醒来之前就已经存在,只不过你先前并没有注意到。」
    「可是、可是……」我当著正木博士面前屈指算著:「今晨理发师父摸过一次,护士也摸过一次……之前自己则不知道摸过几次,至少也搔抓过十次以上,却一点都不会痛……」
    「搔抓几遍都是一样的。当你认为自己与吴一郎完全没有关系时,不会感觉这个痛楚,可是一旦明白吴一郎的容貌跟自己一模一样以後,就突然想起这个痛楚,这是精神科学之不可思议合理作用的显现。宇宙万物全是具有与「精神」相对照的精神科学性质,能证明在唯物科学中绝对无法说明的现象确实存在,那就是……你的头痛与那位吴一郎遗传的终极性发作有著密切关系,因为,吴一郎昨夜将心理遗传发挥至极点,企图撞墙自杀,而其疼痛现在留存在你的头上。」
    「什么?这样我岂非还是吴一郎?」
    「呀,没必要如此慌张!蜜蜂不知虻心,犬不懂猪心,张三的头遭重击李四完全不痛,这乃是一般的道理,亦即是唯物科学的思考方式。」正木博士突然随著雪茄烟雾讲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然後在我不懂其意而蹙眉之间,闭上一只眼睛笑出声来:「然而,现在你认为和自己毫无关连的吴一郎的头痛,又是基於什么样的精神科学作用而遗留在你的颅骨上呢?」
    我不得不又回头望向窗外,凝视站立解放治疗场一隅微笑的吴一郎身影,而且同一时刻,我的头痛带著神秘的脉动,重新鲜活的呈现。
    眼前的正木博士再度吐出一团巨大的烟雾。
    「如何,你能够自己解决这项疑问吗?」
    「不能。」我坚定回答,手仍旧按著头:心情和今晨醒来时同样难堪。
    「不能的话那就无可奈何了,你将永远只是不知身世的流浪汉。」
    我的胸口突然一紧,恰似被父母牵手走在陌生地方的幼儿,突然被放开,父母却逃掉那样的悲伤,忍不住放开按住头的手,双手交握,拜托道:「医师,请你告诉我,求求你。如果再碰上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我一定会死掉。」
    「别讲这种没骨气的话!哈、哈、哈,眼神也没必要变得那样可怕,我告诉你吧。」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呢?」
    「且慢!解开这个谜底之前,有一件事情你必须答应我。」
    「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正木博士睑上的微笑消失,原本想吐出的烟雾缩回口中,盯著我的睑看:「一定吗?」
    「一定。不管是什么样的……」
    正木博士脸上又浮现独特的讽刺冷笑:「如果你以像刚才那样镇定的心情,抱持『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是吴一郎』的确信问我,一切都很简单……亦即,接下来我打算迅速叙述有关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事件的内容,无论内容何等恐怖,或是你认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都必须忍耐著听到最後。」
    「我会的。」
    「嗯……而当我讲完话,你认同全部是毫无虚伪的事实之同时,记录下这些事实并连同我的遗书一起向社会公开,乃是你一生的义务,也是对人类的重责大任。如果明白这点,就算那是会对你自己造成重大困扰或令你战栗的工作,你还是会付诸实行?」
    「我可以发誓。」
    「嗯,还有一点,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接下来你当然会明白自己有责任与六号房的少女结婚,消除其现在的精神异常原因,你,会负起这项责任吗?」
    「我……真的有这样的责任吗?」
    「这点届时再由你自己判断就可以……反正,是否有那样的责任,换句话说,明白吴一郎的头痛为何会转移到你头顶的理由之方法,非常简单明了,应该不需花费五分钟时间吧!」
    「是……是那样容易的方法?」
    「啊,很简单,而且道理连小学生都可以懂,根本没必要我加以任何说明,只不过像你去到某个地方,和某人握手而已。只是这么一来,我所预期的某种巧妙精神科学作用将如电光石火般发生,让你在想到『啊,原来如此,我是这样的人』的同时,或许会真的晕倒也不一定,当然,该作用也可能发生在尚未握手之前。」
    「不能现在就做吗?」
    「不行,绝对不行!如果现在你明白自己是谁,就会陷入如我方才说的严重错觉,极有可能破坏我的实验。所以,如果我没见到你彻底明白前後的事实,且依我所指示将它当成一项纪录而公诸社会,就没必要进行这样的实验。怎样,你能答应吗?」
    「我……可以。」
    「好,那么我就开始说明。内容柑当艰涩难懂,请到这边来。」说著,正木博士拉著我的手来到大桌子处,让我坐下,自己则回到原本坐著的旋转扶手椅边,和我面对面坐下後,从白色衣服口袋取出火柴盒,点起新的雪茄,吸短的雪茄则丢人烟灰缸内。
    我无法见到窗外,感觉像是放下重担一般,头脑中很清楚的感到无数难解的疑问即将更加深刻的接踵而来。
    「话题愈来愈艰涩了。」正木博士故意似的再重复一递,用比刚才更坦然的态度将双肘撑在桌上,托著下颚,叼著长雪茄,微笑盯视我的脸孔。「对了,暂时抛开你自己是谁的问题别谈,对於今晨见到的那位少女,你觉得如何?」
    我不明白他言下之意,眨眼:「所谓觉得如何是……」
    「你不认为她很漂亮吗?」
    出其不意的被他从这个方向问起,我感到狼狈不堪。原先在脑海中如飞蛾般盘旋飞舞的无数个大小问号霎时消逝无踪,代之而起的是那湿润的眼眸、小巧的红唇、细长的弦月眉、覆盖有短短绒毛的耳朵……我的颈项一带开始觉得暖和了,同时刚刚差点晕倒时被灌的威上忌酒似乎开始流窜全身,我不自觉用手帖拭脸,彷佛脸上不停冒出热气……
    正木博士微笑著点头:「嗯,我想也是这样。被问及那位少女是否漂亮而能若无其事回答的青年,不是厌腻於恋爱游戏的不良份子,就是出现在里见八犬传或水瀞传中的性无能病患後裔……但是,你对於那位少女毫无感觉吗?」
    坦白说,我不希望在这里记录我此时的心情,不过,我不能够抹煞事实。由於正木博士这么一问,我才首度发现自己对於那位少女的心情,并未比早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更进一步,只是被她那清新可爱的美丽打动而已,只是希望能让她恢复正常,将她从这个医院里救出,让她与所思慕的青年见面而已。至於这是否是我对她「恋爱表现」的「变形」,我并无多余闲暇去思索,不,应该是说我在内心深处抱持戒心,认为深入解剖自己的心对她是一种冒渎……现在被正木博士指出,我不由自主的脸红了,身体如石头般僵硬,支支吾吾回答:「是,是的,我觉得她很可怜。」
    正木博上听了我的回答,很满意似的不住颔首。
    见到正木博士这种态度,我察觉他似乎认为我恋慕著那位少女,不过,我并没有多余的心情来消除他这种想法,只是急於避免让他误解。
    这时,正木博士仍旧慢慢点头:「应该也是这样,因为认为漂亮即是代表恋慕,否则未免就过於伪道德了。」
    「博士你误会了,不能……」我慌忙举起拿著乎帕的手,叫著:「感受异性美丽的心,和恋、爱、情欲是不一样的,将这些混杂为恋爱乃是错觉的恋爱,是对异性的冒渎,你这样说足不符合精神科学家的身分之言,是缺乏理论根据的。」
    我如此反驳著。但是正木博士不为所动的继续微笑:「我明白,我明白,你不需辩驳。你被那位少女所恋慕或许会感到困扰也未可知,不过,一切顺其自然,你是否会爱慕上那位少女就交给命运吧!现在你就仔细听我说明命运的结论与你的头痛和那位少女之间具有什么样的关连。这样的结合似乎有点怪异,不过听著听著,你将会了解下管足从法律或道德,你和那位少女是相对的站在某种命运的一直线上,也会明白,随著一切矛盾和不可思议谜团的解开,你们在离开这家医院的同时必须结婚。」
    听著正木博士这样说著,我又颓然低头了。但是,那并非睑红的低头,因为我这时毫无睑红的心情,只是拚命在想如何发现正木博士话中所谓的,从一切下可思议的事实中解决我口前立场的焦点,我紧闭双眼,咬紧下唇,试著依序回想今展开始发生的事情,柑互对照分析。
    ——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表面上看来是难得一见的好友,但事实上却是互相抱存强烈敌意的仇人。
    ——两人下合的原因奸像肇因於把我和吴一郎当作实验材料的精神科学之研究,目前彼此的斗争更形白热化,在这研究室内公然进行。
    ——但是,两人让我与六号房那位少女结婚的意图却是奇妙的一致。
    ——而且,万一我和那位吴一郎是同一个人,或者和吴一郎是同名、同年、同样容貌的青年,那位少女则是吴真代子,事情就非常奇怪了。亦即,除了这两位博士以外,应该没有人能让我们两人在结婚前夕,受到某种精神科学犯罪手段的控制,导致陷入这样悲惨的命运。其他还可能存在这样的矛盾吗?
    ——当然这是可以勉强解释的,两位博士基於某种学理研究的日的,故意让一位少女和双胞胎其中之一成为精神病患,陷入某种错觉,希望使两人结合……但是,实在很难想像此种极尽残忍悖德的奇特怪异学理实验,会藉由人类的手和心去遂行。
    ——这样的矛盾与不可解究竟来自何处呢?
    ——两位博士为何要以我为中心如此争执呢?
    但是,这样的思索却是白费气力。愈往这方面想愈混乱,愈推测愈解下开,最後连思索、推测都没办法,只能在脑海里想像蹙眉、抿唇,有如石像般的自己形貌,凝然闭眼……
    叩、叩、叩、叩、叩,响起敲门声。
    我吓一跳,睁开眼睛,怯惧的望著入口的门:心想:会不会是若林博士……
    但,正木博士看都不看一眼,仍旧双手托腮,大声说:「喂,进来。」
    声音在室内回荡。不久便听到开锁声,门半开,有人进入。是身穿九州大学深蓝色制服的光头工友。年纪可能已相当老,佝凄著腰杆,右手端著的漆盘上摆放一个熏黑的陶壶和两个粗糙的茶杯,左手则捧著放满蛋糕的点心筒,慢吞吞地走近大桌前,放置於很不可思议看著的正木博士面前,然後有点畏怯般低头致意,搓搓手,抬起脸来,用模糊的眼眸看看正木博士,又看看我,再度弯腰行礼,双手几乎快要碰触地面。
    「嘿,今天天气真好!这是……院长嘱咐我送来的茶点……嘿、嘿、嘿。」
    「啊,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是若林叫你送来的吗?嗯,辛苦你啦。是若林自己带来的?」
    「不,院长刚才打电话过来,问我正木博士是否还在,我吓一跳,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先过来看看,然後就走到房外听见两位说话的声音,所以回去向院长报告,院长表示稍後他会送东西过来,要我先送上茶点。」
    「是吗,那很好。你可以打电话告诉他,有空的话请他过来一趟。辛苦了,门不必锁上也没关系。」
    「好、好的,我不知道博士在这里……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打扫,实在对不起。」
    老工友在我们面前以巍颤颤的手倒完茶之後,不断点头後退,离去了。
    目送老工友关上门後,正木博士立刻弯腰拿起一片蛋糕塞入口中,佐热茶吞下,然後以眼神示意,要我也快吃。
    但是我没动,双手放在膝上,瞠目望著正木博士,内心完全被两位博士间几乎要爆出火花的紧张气氛所吸引。
    「啊,哈、哈、哈、哈,没必要那样沉著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喜欢恶徒!他知道我从昨夜到现在还没吃任何东西,所以送上我最爱吃的长崎蛋糕博取我的欢心。那是在医院前面专门卖给前来探病者的食物,所以不必担心,里面下会掺毒或什么的,哈、哈、哈、哈。」
    说著之间,他又连塞两、三片到口中,不停地继续喝茶。
    「啊,真好吃。对了,现在开始说明,不过在此之前,你对於先前读过的有关吴一郎前後两次的发作,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吗?」
    「有。」我漫应著。但,声音却出乎我意料的在室内引起很大回响,让我自己大吃一惊,不禁重新坐正,小腹用力内缩。
    可能是刚刚在眼前发生的小波澜——蛋糕事件——的关系,让我至目前为止无处宣泄的心情获得了转换也未可知。更可能是不久前差点晕厥时被灌下的威士忌直到这时才真正发挥作用也不一定,无论如何,听到我的回答在室内消失之後,我好像突然勇气倍增,喝下一杯热茶,品尝著由舌头传向食道的甘美芳香,全身关节完全放松了,血液循环也转为正常:心情有了余裕,脑筋也清楚许多,舔舔湿濡的嘴唇,凝视正木博士,口中同时呼出带有威七忌酒臭的炽热气息……
    「不管理论上是如何,我绝对无法认同自己是吴一郎。」我大声说,仿佛向众人宣布般。
    这时,又是很不可思议的,至目前为止发生在我身上的各种事情简直与我毫无关连似的,觉得难以形容的有趣。从今晨所见所闻的一切事情,就像是万花筒般,带著难以言喻的趣味和色彩,开始在我眼前旋转,同时也不再觉得两位博士可怕,反而觉得他们看起来像是非常有趣的玩具。
    ——两位博士一定是犯下了某种严重的错误!
    ——搞下好这桩事件的真相只不过是意料之外的白痴喜剧。
    ——有一位和我完全酷似的青年,两人皆罹患异想天开式的精神病,因此两人混在一起,没办法分辨谁是谁,所以两位博士相互竞争地企图辨别,却无能为力,终於获得让其中之一和另一人的未婚妻结合的共识,比赛看谁能先达成目的。这难道不是种奇妙却愉快的情节吗?有意思,如果真是这样,两位博亡之中谁是我的敌人?然而,不管是谁,其手段有多么恐怖,我根本没必要害怕。需要我自己深人事件了解真相其实个是谎言!不过,如果我能拆穿真相,将那位少女救出这处疯子地狱,杀一杀两位博士的威风,又是何等痛快至极?
    ——我的心情转为轻松大胆後,觉得室内也变得舒爽明亮,窗外是一片松树的翠绿,白昼的静寂悠闲的渗入心底。
    但是,我脑海中的这些变化下过是几秒钟之间而已,回过神一看,正木博士正双手抱住後脑,靠著椅背微笑望著我,似乎正等我提出问题。
    我有点困惑。想问的事情实在太多,但感觉上不论从什么地方问起又都无所谓,所以我拿起面前的遗书,翻至事件纪录摘要的最後部分,指著该处,望著正木博上:「这里写著插入绘卷的相片和其由来记述,东西呢?」
    「啊,这个……」正木博士说著,放下双手,用力一拍大桌子边缘:「我居然这么粗心大意,哈、哈、哈、哈,只顾著想要让你恢复记忆,却忘了让你看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看这个,你不可能了解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我的遗书也等於毫无灵魂,哈、哈、哈、哈、哈,真是失败,是睡眠不足导致头脑滞塞吗?好,我马上让你看……应该是在这边。」
    正木博士说著搔搔头,伸出一只手拉过来旁边的包袱,迅速解开打结处,从里面取出长方形的报纸包和厚度约二寸的西式纸张装订本後,刻意将包袱巾拿至北侧窗边掸掉灰尘。
    「呸呸,好多灰尘,大概是因为放在暖炉里太久了吧!你看……装订的部分乃是你已经读过的,若林所写的侄之滨事件的调查报告原文,那位肺病患者以特有的清晰脑筋多重致密调查的东西,确实值得多读几遍,不过以後再说,今天最重要的是先看绘卷和其由来的记述……对了,就从由来的记述开始吧!因为这样之後再看绘卷会更有趣。」
    说著,他打开报纸包,将置於里面白木箱上的一叠装订好的日本纸帖随手抛到我面前。
    「这是附在绘卷最後的由来记述之誊本,也就是如月寺《缘起》之前发生的事,写著距今大约一千一百年前,从古代就开始的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种种因素,而在你阅读过程中能否清楚想起来『啊,我很久以前读过这样的东西』之事实,也是我和若林生死决斗的关键,因为如果你的脑海中残留著一丝一毫曾经读过的记忆,你就绝对是吴一郎。哈、哈、哈,你先读再说,不用客气,内容相当有趣。」
    我知道那是内容何等宝贵的文件资料,也明白正木博士施加在我身上的精神科学实验具有何等重大深刻的意义,但,很不可思议的,心情并没有特别紧张。或许是威士忌的作用犹未消失吧!我学著正木博士的动作拿起装订本,随手翻开第一页,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四方形汉字,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这、这是汉文,而且不是白话文,没有句读,也无假名注音,这……我没办法读……」
    「哼,是吗?没办法,只好依我的记忆范围告诉你概要吧!」
    「拜托。」
    「真是……」正木博士说著,穿著拖鞋蹲在椅子上,抱住双膝,面朝南侧,好像在脑里整理般丰张开眼睛,望著窗外的亮光吐出烟雾。
    威士忌的亢奋效果似乎已消失,我感到莫名的困倦,双肘拄在桌上托腮。
    「唔……这是大唐唐玄宗时代、距今大约一千一百多年前的事。唐玄宗的盛世即将结束的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叛变,翌年正月自封皇帝,六月入关。玄宗出奔死於马搜坡,杨国忠、杨贵妃伏诛。」
    「医师,你记得很清楚呀!」
    「历史最无趣的地方就是必须背诵。依年代记所述,唐玄宗是死於天宝十五年。在那之前七年的天宝八年,范阳进士吴青秀(年龄约十七、八岁的青年)奉唐玄宗之命,笈彩管,入蜀国,绘嘉陵江水,转越巫峡,溯杨子江,探得奇景名胜而归,搜得山水百余景,装订为五卷献上。帝嘉赏,赐故翰林学士芳九连遗子黛女。黛即为芬之姊,彼此乃双胞胎,同为贵妃侍女,时人称其为华清宫之双蝶。时为天宝十四年三月,吴青秀二十有五岁,芳黛十有七岁。」
    「太厉害了,真是惊人的记忆力。这也是年代记所述?」
    「不,这不是,是出自描述『赐黛女』一事前後过程的小说《牡丹亭秘史》。该小说中有描述诗人李白在牡丹荫下垂涎窥看唐玄宗和杨贵妃在牡丹亭卿卿我我的插画,是中国著名的言情作品。其中有关吴青秀的记述部分,只有刚开始的地方和年代记的内容一模一样,相当有意思。以後我想拿给文科的家伙们研究看看……最重要是,它是一篇名文,能够让人不自觉的就背诵起来。」
    「是吗?可是汉文内容只靠耳朵听是无法了解的,必须看其所使用的每一个字……」
    「那么,我就更浅显的说明吧!」
    「谢谢。」
    「哈、哈、哈、哈、哈,最主要是描绘这位唐玄宗和杨贵妃一同参加祭典的行灯画。玄宗虽有平四夷、治天下、分兵农、禁恶钱等伟大功绩,可是对杨贵妃言听计从,让其兄杨国忠一党均位居要职,也就是弃忠臣而近小人的歌颂太平。甚至在骊山宫建造金镶玉彻的浴池,引温泉和贵妃共浴,木棒和瓢碗毕现……」
    「哇,浅显得太过了!」
    「你不认真听不行,不能把鄙俗和事实两者混为一谈。这可是四、五年前流行的『哪里都要搞清楚』的俗谣起源处,还留有正式纪录呢!」
    「嘿,真的?」
    「那当然!其他还有更多呢。譬如,如果和你在一起,我不愿意去撒哈拉或尼加拉瓜那种粗俗的地方,而希望能升天成为星星,让凡人无比羡慕,所见所闻皆是人间秘密……」
    「但是,这和绘卷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重要得很呢!别急,听我说。因为是中国的故事,很难掌握其焦点。要知道……由於是文化型的天子,唐玄宗非常爱好艺术,才会宠爱像李太白这样的秃头诗人,也会命十八、九岁的青年进士吴青秀画遍天下名胜。同时向全国各地徵求了杨贵妃这样的美女……」
    「那位青年是绘画天才?」
    「当然,虽是十八、九岁,其画作却是与李太白的诗齐名,只不过因为命运乖舛早逝,留下的画作不多,名气也不太响亮。如前所述,当时的纪录不说,连较近代的年代记都有记载,只是因为下同书籍的年代和姓名都略微不同,因此正确度如何并不清楚。但是,在此有记载详细内容的实际证物,未来的史学家应该必须相信在此所记述的为真。」
    「这么说,此一绘卷是贵重的参考史料了?」
    「要点并非贵重与否……回到前面,青年进士奉天子之命巡回旅行作画的时间约六年,等天宝十四年回到长安,将所绘的风景绘卷呈献给唐玄宗後,不仅荣获身为艺术家的无上光采,也赢得漂亮的妻子芳黛,又获颁附带美丽庭院的小宅邸,非常如意的过著梦幻般生活。但是过了不久,时当大唐没落的前奏,凶徵妖孽并起,道出天下大乱之兆,而且天子不仅不听忠言,还持续枉杀忠臣,见此,吴青秀慨然决定以自己的彩笔惊醒天子的迷梦,企求国家安如泰山,所以向新婚妻子表明心迹,问她是否能为此抛弃生命,而且自己也很快就会追随她而死。妻子高兴的回答说『如果为了你……』。」
    「太令人感动了。」
    「这是纯粹中国式的描写手法。接下来,吴青秀秘密地雇用木匠和泥水匠,在距离帝部长安数十里的山中建一画房,也就是画室,但是其构造特异,窗户极高,无法从外头窥看内部,正中央摆放覆盖白布的卧床,购买一切薪炭菜肉、防寒御蝇之物,完成闭居准备之後,和妻子一起悄悄迁入其中,在该年十一月某日,夫妻誓约在冥界重逢,尽离别之杯,洒哀伤之泪,然後斋戒沐浴,夫人重新化妆,在香烟袅绕之中,身穿白衣躺卧床上,吴青秀跨坐其上勃杀之,然後让尸体赤裸,调整肢体,撒香花、烧神符、祛尸鬼後,吴青秀展纸配丹青,灌注毕生心血开始极尽色彩能事的绘画。」
    「哇,故事愈来愈恐怖了,和《缘起》中描述的完全不同。」
    「吴青秀计画每隔十天便画出妻子的形貌,至化为白骨为止总共完成约二十幅的绘卷,呈献给唐玄宗,藉其逼真的笔力,让唐玄宗亲见人类肉体的不可恃与人生的无常而引以为戒。但是,毕竟当时是没有所谓防腐剂之类的时代,虽然是冬天,尸体的腐烂速度却逐渐加快,从一幅画开始至结束,形貌已经飞快转变,终於在尚未画完一半时,已经只剩白骨和毛发。或许是因为缺乏科学知识,以上葬的尸体腐烂速度估算也不一定……伹,无论如何,都是很可怕的耐力!」
    「也许是天气太冷,生火取暖的缘故。」
    「啊,不错,取暖设备吗?我居然没考虑到这点。若是零下几度,画笔会冻结……反正,虽然抱持忠义之心,却因为没有预料到这样的误算,可以想见吴青秀的狼狈和惊愕,毕竟他牺牲新婚妻子的计画眼看就要化为鸟有,就算号哭痛泣也无济於事……这时,他忽然发狂『我已一度逾越天下伦常,又何必在乎其他』,於是外出到附近村里,—旦发现美女,立刻接近,佯装要替对方画像而诱回山中,殴杀之後当作模特儿……」
    「这……未免过度忠君爱国了吧?」
    「嗯,日本人就不会有这么深的执念。但是,无论如何,吴青秀的风采已然大变,两颊凹陷、鼻梁尖凸,目光似鬼,再加上蓬发垢衣,骨瘦如柴,被他拉住衣袖的女人皆惊吓而逃,这样经年累月下来,足迹扩及远近,传闻也广为散播,不管哪一座村庄,只要见到他就驱赶之,所以无人知道他在山中的住处,勉强保住性命。然而,吴青秀的忠志不退,愈挫愈勇,终於被称为淫仙,也就是西洋所谓的色情狂。」
    「嘿,淫仙,真是可怜。」
    「不过,他毫不在乎,开始改变方针,寻找新葬的妇女,趁著夜间掘墓,拉出尸体,打算运往山中。可是,俗话说过,扛一个死人需要三个人的力气,这是因为僵硬的尸体没有重心,很难扛得起来。吴青秀虽然拼尽全力,可是他毕竟只能拿画笔,手无缚鸡之力,又必须尽可能不伤到尸体,所以非常辛苦,气喘吁吁的抱之前行时,很快就天色大亮而被农民们发现。早就听过淫仙传闻的农民大惊失色,因为他们以为吴青秀企图奸尸,而奸尸是重大罪行,立刻追赶在後,不得已,他只好抛下尸体逃入山中。当时虽已是初春,他仍旧无法忘掉背部扛著尸体的冰冶,连续两、三天不管再怎么烤火,牙齿都直打颤。」
    「居然没有病倒?」
    「不,可能是感冒也未可知。但是,钻牛角尖的人体力常会有超自然的抵抗力,更何况吴青秀的忠志比冰雪还强烈。他在画房里待了四、五天,重新振作起来,认为应该尝试第二次,悄悄下山,前往和上次下同方向的村庄偷了一把圆锹,潜至某个阴暗处的坟墓,却意外见到一位女性站在新月照射下的一座坟前,手上拿著鲜花。他觉得很不可思议,悄悄接近,发现女人似是从远方妓院逃出来的妓女,春装凌乱的趴在坟头,诉说著『你为什么要抛下我而死呢』  ,好像是在埋怨相思的男人之死。忠义的吴青秀听对方泣诉虽也动了恻隐之心,但是旋即著魔似的潜至女人背後,用手上的圆锹击碎少女头骨,以事先准备的绳子绑住手脚,背在背後,丢掉圆锹想要逃走。这时身後的森林里传来人声,应该是妓院派出的人手追了上来,几个男人大声咒骂『是淫仙』、『是杀人鬼』、『是夺尸鬼』,包围在前後左右,吴青秀怒上心头,抛下尸体,大喝『想妨碍我的天业吗』,展现百倍的狂暴气力,推倒两、三人,拾起圆锹,击散剩下之人,趁隙再度背起妓女尸体逃向山中,好不容易回到画房後,洗净尸体置於床上,供香花、祛尸鬼,生火,待其腐烂。但是过了两、三天,画房外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火烟,他惊讶的从窗户往外看,发现画房四周薪柴堆积如山,外围则围满农夫和官吏,也就是说有人跟踪他,发现画房之後,回去带人前来,利用火攻想要将他赶出来。这时吴青秀带著未完成的绘卷,妻子佩带的夜明珠,以及青琅歼的玉和水晶管等几样东西逃进森林,千辛万苦的逃避追捕,终於在一年後的十一月某日抵达都城,踉舱进入自己家门。这时的他已超越生死,有如作梦一般的恍惚,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回家。」
    「实在很可怜……」
    「嗯,就像还活著的灵魂。他进人家门一看,已是北风枯梢抛寒庭,柱倾瓦落伤流荧。他来到自己的房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别说妻子身影,连黑影都下动,锦绣帐里洒枯叶,珊瑚枕头呼不应。吴青秀泪眼模糊、百感交集,长恨悲泣不已,拿起蚊帐用绳系在栏杆间,怀著妻子遗物,想要上吊自杀。就在此时,从另一个房间突然跑出一位穿鲜红衣服的美少女,口中叫著『亲、亲爱的』,将他抱住。」
    「嘿,那到底是谁?」
    「仔细一看,那是自己亲手勒死、已化为白骨的芳黛夫人,且是新婚时期的浓妆艳抹。」
    「这……他不是杀死芳黛夫人了吗?」
    「你静静听我说,这是最有趣的部分。所以,吴青秀困惑莫名,感到阵阵头晕目眩,不过在芳黛夫人的幽灵照顾下终於回过神来,这次,他再冷静细看之後,更吃惊了,刚才穿著新婚时期火红衣服的芳黛已恢复昔日宫女时代的打扮,换上洁白衣裳,鬓鬟如云,清新似花,是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模样的天真无邪的少女。」
    「真是不可思议!有可能存在著这种事吗?」
    「吴青秀似乎与你有同感,因此差点又晕厥,不久慢慢回过神来,一面抱住对方问『你怎会在这里』,一面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著少女,这才确定对方是芳黛夫人的双胞胎妹妹芳芬。」
    「怎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确实有意思,好像演戏……」
    「反正一切就是纯中国式的描述手法。明白状况後,吴青秀放下少女,犹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时,双手扶在他膝上的芳芬小姐脸红耳赤、哽咽的开口说『对不起,你一定吓了一跳吧?我从很久以前就独自住在这里,穿姊姊留下的衣服,把自己当成姊姊,模拟每天侍候姊夫的工作。告诉自己说,我丈夫吴青秀最近每天都待在房里画大作,所以我每天要计算、购买两人份的食物,有时必须采购颜料和画笔,所以邻居们都很佩服,说是在这样天下大乱之际,还能如此镇定的作画,绝对是非常伟大的人物。我就是这样忍耐著看家,每天总是盼望著你能回来,就这样过了一年。刚刚外出购物回来,听到这个房里有声音,而且有人大声哭泣,我觉得奇怪过来一看,原来是姊夫想自杀,所以慌忙抱住,并且照顾晕厥的你,又发现你怀中掉出似是绘卷之密封包裹,以及姊姊最宝贵的珠宝和发饰,并听见你半梦半醒的边哭泣边梦呓似的说,芳黛,原谅我,我不应该杀死你……这才知道姊姊已死在你手中,而你误以为我是姊姊的幽灵,为了消除你的困惑,赶快换回自己的衣服。姊夫,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死姊姊?而且到今日为止的这一年漫长岁月里,你又是在哪里、做些什么事呢?』」
    「但是,先前这位芳芬妹妹为什么要穿上她姊姊的衣服,模拟侍候吴青秀的行为呢?」
    「你会有这样的疑问是理所当然,吴青秀应该也有同感。只因为还无法开口,所以没有回答,依然默默低头望著芳芬小姐的睑孔。不久,芳芬拭乾眼泪,点了几下头,再度说『当然,只是这么说,你一定犹心存疑惑,所以我从头说明好了。事情要回溯去年岁暮,姊姊离开宫中以後,举目无亲的我独自一人非常寂寞,刚奸在去年的这个月的今天,又听说姊夫带著姊姊突然失踪,当时我下知道是何等的震惊与悲伤,整夜失眠痛哭到天亮,翌日,我暂时向杨贵妃告假,打算外出寻访你们的行踪,所以来到这个家。请送我前来的两位宦官回去,并遗走看家的仆人俊,我独自在家中仔细调查,发现姊姊似乎抱著必死的决心离家,把结婚时所用的最宝贵的饰梳折成两半,用白纸包住,放在梳妆台最内侧,但姊夫好像没有同样的打算,还带走所有绘画工具,我寻思其中原因,决定就在这里安顿下来,然後就如我方才说明的,乔装成姊姊模样,尽可能让人以为是和姊夫一起回来,并且对邻居们解释说,你从孩提时代起,只要一开始作画,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完全不见任何人,甚至连吃饭都不正常。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最主要是希望能顺利继续寻找你们两人的行踪。也就是说,由於你们两人是非常出名的一对夫妻,我这样做的话,万一有人见到你们,一定会马上怀疑我,自然就会把你们的行踪告诉我,到时侯我只要循线追踪就可以了。毕竟,一个女人要到陌生地方四处搜寻是很困难的』。」
    「嘿,这位妹妹倒是相当厉害的名侦探嘛!」
    「嗯……妹妹和姊姊不同,略微带点侠气。她继续说『但是,我的这项计画并不太顺利,因为,我来到这个家还不到十天,天下就已经开始兵荒马乱,使得我一步也没办法出门。不但这样,房子荒废了,钱也没有了,不得已,我睡在厨房,自己身上的东西当然不必说,连姊姊和姊夫的家具财物或衣服之类,都开始陆续卖掉以维持生活所需,最後只剩姊姊新婚时代所穿的红色衣服,和我自己穿著的这套宫女衣服。其中,红色衣服是外出时为了让别人以为我是姊姊而穿,宫女衣服则是为了保留我难忘的回忆。下过因为是杨贵妲时代的款式,如果穿著它外出,有可能被误以为是反叛者的下人,所以当成睡衣使用。这样漫长的一年里,我苦苦等待你们回来……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死姊姊?又为什么回到这儿?还有,你这个样子又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你连姊姊都杀害了,请把我也杀死吧!』说完,她放声痛哭。」
    「真是个非常依恋姊姊的妹妹。」
    「不,她从以前就暗恋吴青秀了。」
    「哦,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她的举动本来就很奇怪不是吗?明明是未婚少女,却模拟有丈夫者的行为,而且在荒废的房子里待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事,其中必须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期待和快乐……何况,穿著姊姊新婚时代的火红衣服四处走动,怎么看都可以认为是变态性欲,或许是受到唐玄宗时代在空闺暗泣的众多宫女们所感染吧!」
    「可是,她自己应该不会这样想吧?」
    「当然,以她的年纪还不具有这样的自省能力,尤其是女人,经常会轻松愉快的找出令自己认同的理由,任性的陷入自我陶醉。通常,愈是清纯、脑筋愈奸的人,其变态心理愈是很难分辨,不过,只要我们的眼光够犀利,都能够从天真无邪的婴儿、释迦牟尼、孔子、耶稣基督身上找出各种变态心理。」
    「太让人惊异了,真的是这样吗?」
    「刚刚的故事里还有让你更惊异的呢!不过稍後再做说明。长话短说,芳芬小姐追根究柢问出一切原委後,又打开绘卷,亲眼见到描绘与酷似自己的姊姊死亡的画像,惊骇、颤栗,久久不能自己,为姊姊和姊夫的忠勇义烈感动恸哭,大叫『苍天啊苍天,你为何如此无情!』,同时劝说『你可能不知道吧?在你开始描绘姊姊尸体的去年十一月,也正是安禄山叛乱的那个月,天宝的年号只到去年为止,现在则是安禄山篡国的至德元年,天子和杨贵妃已在今年六月被杀於马嵬坡,你的忠义也化为泡影,所以请你和我一同逃走吧』。」
    「真是有勇无谋的女人,一定又会被杀……」
    「不,这次没问题。因为……吴青秀听了芳芬的说明後,才知道自己投入一切的工作根本白费功夫,立刻就像是失去美洲的哥伦布一样颓然坐倒在地,呆然若失,以致永远无法开口说话了。用旧式术语来说,他是由於心理遽变引发自我障碍。见到这种情形,芳芬更同情他,她向上苍诅咒安禄山的奸恶,祈求唐玄宗和杨贵圮的冥福,决心一辈子守护这位忠贞的姊夫。」
    「怎么可能……」
    「绝不会错!这点我稍後说明。所以她卖掉吴青秀怀中姊姊遗留的珠宝,只保存绘卷纳入怀中,牵著形同妖怪的吴青秀四处流浪,这年岁暮,也忘了要到哪里,只是乘舟顺江而下,浮泛海上,却遭遇暴风雨,数日後,平安漂流海中十几天,终於吩到天气转晴,发现遥远的东方水平线上有一艘美轮美奂的大船,立刻挥手呼救,被救上船後受到亲切照顾。这艘船是途经日本的唐津航向难波之津的渤海使所搭乘的船只。所谓的渤海国依据正吏的记载,乃是当时位於现在满洲的独立国家,经常带著贡品前来日本。」
    「怎么变成童话故事了?」
    「中国式的描述总是多少具有梦幻情境。听了芳芬泪眼模糊的诉说一切後,船上的人们,包括渤海使在内,都寄以满腔同情,一面尽心照顾两人,一面送他们前往日本,但是,船行途中,当众人熟睡、月华似水的某夜,吴青秀也不知道是落海或是升天,以二十八岁的年纪就这样从世间消失。芳芬当时十九岁,她哀痛欲绝,企图追随殉死,可是她当时已怀有吴青秀的孩子,而且即将临盆,所以在众人劝阻下勉强苟活,不久在船上生下一个如白玉般的儿子。」
    「总算有值得庆贺的事了。」
    「嗯,船上因为有人死亡,大家情绪低落,不过一听说芳芬生产都很高兴,纷纷赠她各种的礼物,身为渤海使的学者更亲自替孩子命名为吴忠雄,祝福其前途无量,将两人送上唐津,托付当地豪族松浦某某,同时芳芬夫人将一切由来手记於这卷绘卷上流传子孙以兹庆贺。」
    「这么说,那篇名文是芳芬所写?」
    「不!虽是女性的笔迹没错,可是文章气势万均,怎么也无法认为是女人所写。看内容处处有押韵,汉字使用也与日本用法有所差异,所以我判断应该是渤海使感念芳芬的事迹,在船上挥笔所写,然後由芳芬誊写。若林因为字迹神似刻在弥勒佛像底部的文字,认为是胜空和尚将自己听说的故事与古籍相对照所撰写之物,但是,手写和雕刻的字迹有著非常大的差别,因此不足采信。」
    「但是,芳芬的事迹在唐津港应该被广为流传吧?」
    「那当然,我认为应该吸引了很多人的同情,毕竟这是日本人最喜欢的忠勇义烈故事。」
    「没错……还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位胜空和尚把绘卷藏入弥勒佛像後,曾说凡是男人不得接近,理由何在?」
    「这…这就是重点所在,也是此有趣故事的著眼点,更触及延续至大正的今日所发生的侄之滨事件的根本问题中心,简言之,就是那位胜空和尚在距今一千多年前就知道所谓心理遗传的存在。」
    「哦,那么久以前就有心理遗传的学问……」
    「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因为太多才令人困扰。亦即,宇宙间一切物质皆是与各自的心理遗传下停对抗而进化为植物、动物、人类,如果受心理遗传所局限,则只是无法自由行动的低等存在。所以,耶稣基督勇敢揭橥并超越心理遗传以获得解放,孔子则将这种观念用面粉包裹丢给群众,释迦牟尼更做成可口的点心、大量装饰後,再出售给群众,另外,窃取这些人的专利之优点、以『心理遗传』名义在现今世界享有相当名气、企求取得百分之百剩余价值的人是我,哈、哈、哈、哈。算了,这些没有什么好炫耀。看胜空这个称号,应该是属於天台宗,可能是因为读过法华经而醒悟这种道理吧!
    只要看这卷绘卷一眼,几乎马上就能明白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果因缘。但是,吴青秀的子孙看了的同时却会受到心理遗传的刺激,开始模仿祖先的行为,实在是可悲至极。胜空和街雕刻世上最後一位出现的弥勒菩萨佛像,将绘卷封藏其中,严禁『男人不可窥看』……但是,愈被禁止,却愈是想看,这是自『安达之原』之传说以来的人情之常,所以吴青秀的子孙之中出现了切断弥勒佛像颈项、取出绘卷偷看的家伙,结果让每个人都变成疯子。最後是虹汀美登利屋的吴坪太郎,这家伙藉著禅学力量识穿此种心理作用,毅然打算烧毁绘卷,却下知何故又觉得可惜,表面上假装烧毁,实际上却保持原状,藏回佛像内予以供养,却预料不到绘卷又出现在现代物质万能的世界,引发恐怖的悲剧……」
    「这……我好像终於能了解了。但是,只限於男人见到才会变成疯子的原因何在?」
    「唔,厉害,真是厉害,你这个问题太好了。」
    说著,正木博士突然用力一拍桌面。我吓了一跳,重新坐正,因为不懂究竟为什么而心跳加促。
    不过,正木博士并末说明原因,接著说:「实在佩服!坦白说,这桩事件的趣味高潮就在这儿。你简直可以成为心理遗传学的专家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要你打开绘卷一看,马上就能解开所有的疑问。当然……你如果真是吴一郎,在看了绘卷的同时,依据你是否会开始吴青秀子孙特有的心理遗传性梦游;或者,你若只是哪里的某人,则是否会完全恢复自己为何与这桩事件有关连的过去记忆:或是能否想起「以前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家伙拿这卷绘卷给我看」的事件幕後操纵人物……甚至若林和我到底谁胜谁负?未来你会在何等因果因缘之下、必须和那位美丽少女结婚,这种种几乎让人窒息的重大问题,都能够霎时迎刀而解也未可知,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一口气说到这里,露出满口洁白的假牙,大笑出声。他用一只手拉过眼前的报纸包,随手翻找後,从里面拿出长方形的白木箱,然後很慎重的打开盖子,取出一个以深蓝棉布包住、直径三寸高六寸左右的包裹,放在箱子一端,轻轻将盖子置於其上後,推至我面前。
    我先前稍微放松的神经,在正木博上大笑之间很快又完全紧绷。
    ——是在讽刺我吗?威胁我吗?或者是给我某种暗示?还是……在安心之余我开玩笑?由於我完全猜不透,让我看起来更觉得他是世上最恐怖、最令人战栗的魔法师,同时……
    ——什么跟什么嘛!只不过是一卷绘卷,不应会让男人发狂的,不管是多有名的人所绘的多可怕的画,主要还不是色彩和线条的搭配?既然已有所觉悟,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好……
    我无法抑制这种反抗心理的高涨。
    我力持镇静拉过箱子,打开木盖,解开棉布,用力压抑紧张的感情,首先看绘卷的外侧。
    卷轴是以绿色的漂亮石头磨成八角形,因为太美,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裱装的布料乍看似丝织物,可是拿近跟前细看,发现是以隐约可见的细彩线或金银线慢慢在薄绢上缝成一寸大小的唐狮子群,每一只狮子颜色皆不同,而且彼此间毫无缝隙,绝对是非常昂贵之物。已是千年之前的古物,看起来居然还像新的,应是很谨慎收藏的缘故吧!其一隅贴著短册型的小小金纸,却无写过任何宇样的痕迹。
    「这就是所谓『缝溃』的刺绣,吴一郎的母亲千世子应该就是利用这个学会的。」正木博士淡淡说明後,转脸开始抽著雪茄。
    我正好也有这样的联想,所以并未特别惊讶。
    解开系著象牙坠子的暗褐色绳子,稍微拉开绘卷,见到紫黑色纸上用金色颜料从右上至左下绘出波状的流水,笔触非常优雅,我被那浮现暗蓝色平面的如梦似幻细烟和柔和的美丽金线漩涡所吸引,静静由右至左摊开绘卷,不久,眼前出现五寸左右的白纸,我不由得惊呼出声。
    但是,声音犹未冲出喉咙,瞬间又缩了回去,我双手捏住绘卷无法动弹分毫,胸中悸动不已,似乎快要窒息。
    躺在床上的裸体妇人的脸……那细致的眉毛、长睫毛、优雅的白皙鼻子、小小的朱唇、清纯的两腮,不就是六号房里那位疯狂美少女熟睡时的脸庞吗?绑成花办状的头发如云般层层重叠,鬓角和额际的轮廓,怎么看也只能认为是六号房的少女……
    但是,这时我并无产生「为什么」之余裕,因为我被那看似熟睡的表情下,藉著微妙色彩和线条移动所形成的死人之美丽容貌——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魅力——深深吸走了全部魂魄,一切神经只能集中在「不会马上就要睁开眼吗?下会又像先前一样的叫著大哥吗」,连眨一下眼都没办法,连咽口唾液都没办法的凝视那胭脂色的脸颊至泛著蓝色光影的珊瑚色嘴唇。
    「哈、哈、哈,你的身体怎么完全僵硬了?喂,怎么样,吴青秀的笔力不简单吧?」正木博士从绘卷对面轻松说道
    但我依然全身无法动弹,只是好不容易能勉强开口——用与方才不同的奇妙沙哑声音:「这张脸孔……和刚才的吴真代子……」
    「一模一样吧?」正木博士立刻接著。
    这时我终於能将视线从绘卷上栘开,望著正木博士。发现他脸上浮现一抹不知是同情、称赞或讽刺的笑意。
    「如何,很有意思吧!如同心理遗传之可怕,肉体的遗传也同样可怕!侄之滨的一个农家女儿吴真代子的五官轮廓,居然会酷似距今一千一百年前唐朝唐玄宗的华清宫中享有盛名的双蝶姊妹,连造化之神都下敢相信才是。」
    「……」
    「人们常说历史会重演,但,人类的肉体和精神也同样会像这样反覆重演而进步。当然,像这种的乃是其中的特例……见到吴真代子在梦游中重演芳芬心理的同时,也一并重演其姊芳黛欣然被丈夫吴青秀勒杀的心理形迹,可以认为两人的祖先中有彻底被虐狂之女性存在,而其血统在两人身上显现於表面。芳芬恋慕吴青秀的热情,能够认为她可能在羡慕被所爱的男人杀害的姊姊身上达到高潮。但是,没必要深入追究至此种程度,只凭这卷绘卷也能轻易理解吴青秀与黛芬姊妹间夫妻之爱的极致,反正你翻开到最後面的部分看看,那才是真正表露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所在。」
    我依言半无意识的将绘卷朝左摊开。
    接下来依序出现在白纸上的是极尽彩色能事的图画,如果只用逼真两个字而不加任何夸饰说明,那就是头朝右方、双手左右趴著、斜向这边躺卧的已死美女之裸画,全长约一尺三寸,四周留白,因此看来仿佛飘浮在空中。每隔三、四寸依序排列,总共六幅,全是相同的姿势,不同的只是从第一幅至最後一幅的外貌。
    亦即,出现在卷头、让我震惊的第一幅画是死後不久的雪白肌肤,两颊和耳朵浮现困脂色泽,长长的凤眼和浓密的睫毛紧闭,擦著唇膏的嘴唇轻闭,凝视其温柔的神情时,会发现溢满为丈夫而死的喜色。
    但是到了第二幅,肌肤已经稍呈红紫色,整体感觉上有些许浮肿,眼睛四周泛著暗影,嘴唇稍稍泛黑,整体感觉逐渐转为沉重的阴森可怕。
    接下来的第三幅,脸孔上,额头和耳背、腹部的皮肤处处呈现红色,也开始腐烂,眼皮微张,能见到少许洁白牙齿,全身带著暗紫色,腹部肿胀如鼓,泛著黑光。
    第四幅,全身已经变成可用黑蓝来形容的深沉色泽,腐烂处褐色与蛋白色交替,有脓液流出,肋骨苍白露出,腰部从下侧腰骨附近破裂,可见到一部分淡蓝色的内脏,眼球全部露出,嘴唇流脓,牙齿暴露,表情看来极像鬼,从掉落的头发中散落美丽的梳子和珠饰之类物品。
    到了第五幅,眼球已经溃缩,牙齿全部裂开至耳根,有如正在冷笑的表情。另一方面,内脏与肚皮相黏,缩成黑色,肋骨和趾骨露出,只见到黏著阴毛的耻骨较高,已经无法分辨是男是女了。
    到了最後的第六幅,只剩下蓝褐色的骨架上黏著海藻般的黑肉层,和遇难船只一样散成一滩,分辨不出是人类或猿猴的头骨完全向这边倾颓,只有牙齿还是洁白无垢。
    我无法做虚伪的纪录。虽然事後回想起来感到羞耻不已,但我仍旧迅速拉开至最後部分。
    当然,拉开这卷绘卷之初,我保有一种反抗心理和冷静态度,可是死亡美人的画出现後不久,这种心情已消逝无踪,同时自觉拉动的速度愈来愈快,可是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即使这样,我还是拚命凝神静气,不想被正木博士讥笑,可是最後实在无法忍耐,第六幅画虽然几近掠过眼前,可是从画面涌出的深刻鬼气和来自神经的恶臭感,却令我几乎窒息。好不容易拉开至最後可见到《由来记》开头的部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然後对於四、五尺长写满汉文的部分,只是形式上看过一眼,马上移至结尾位置的文字。
    大倭朝天平宝宇三年己亥五月於西海火国末罗泻法麻杀几车站
    大唐翰林学士芳九连次女芬识
    我反覆读了两、三遍,等心情稍微平静之後,把绘卷卷好,置於箱旁,然後靠著椅背,用双手紧紧掩脸,闭上眼睛。
    「怎么样,很震惊?哈、哈、哈、哈、哈。你能理解吴青秀认为这样仍不够的心理吗?」
    「……」
    「从常识分析,为了让天子震骇,只需要已画好的六幅死亡美人像就足够,平常人更只要看到一半就倒足胃口,但吴青秀却仍旧寻找新的女人尸体,这乃是他陷入病态心理的证据,亦即,他受到自己描绘的死亡美人的腐烂画像之诅咒,导致精神异常。你了解这样的心理吗?」
    我的耳膜承受著这些话,眼睛紧闭,双手紧按住的眼睑的淡红暗光中,刚刚见到的死亡美人第一幅画像带著白光缓缓出现,然後是第二幅、第三幅由左至右开始滑动,到了第五幅显现死後第五十天形貌的白褐色笑脸之处,忽然在眼前静止。
    我不禁发抖。睁开眼,视线和不知何时已旋转椅子、面朝著这边、双臂交抱的正木博士视线交会。瞬间,博士泛黑唇间的假牙发光的笑了,颊边的红色薄耳朝上动了动。我又忍不住闭上眼睛。
     「嘻、嘻、嘻、嘻、嘻,害怕吧?嘻、嘻、嘻、嘻、嘻,应该会毛骨悚然的。吴一郎最初见到时,一定也和你同样颤栗不已,恰似远古时代的生物遗骸化为石油残留地底一般,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祖先念头,在见到绘卷、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被点燃,转眼闾熊熊燃烧,成为足以消灭一切现实意识的大火,过去、现在、未来,甚至日月星辰的亮光都被这种大火所湮没,他自己化为与吴青秀同样的心理,也就是持续毛骨悚然,直到化身为吴青秀为止……在侄之滨石头切割工厂的鲜红夕阳下站起来,一面把这幅绘卷卷好放入怀中,一面轻轻叹息出声,凝视著西方天空,此时的吴一郎已非原来的吴一郎,他全身细胞充满被唤醒的吴青秀的狂热欲求,只是一具残存著记忆力、判断力和习惯性的青年尸骸。吴一郎发狂以後至今日为止,是以和吴青秀同样的心理生活。从《由来记》中所述的吴青秀心理之转移,以及吴一郎至今日为止的精神病状态之过程,也能毫无遗憾的做出完全相同的推测,不,若试著从精神病理学上观察出现在两人身中的心理转移,吴一郎绝对是一千年前的吴青秀。」
    我再度重新坐好。
    「要理解这种惊异奇怪的现象,首先必须从解明吴一郎与吴青秀是以何种顺序互换的精神病理阶段开始。坦白说,不论是何等优秀的学生,自中学毕业之後就未再学习汉文的吴一郎,必须怀疑他如何有办法阅读密密麻麻写了将近四、五尺长之纯粹汉文的《由来记》内容,导致陷入发狂的深刻程度。如何,你能明白其中的理由吗?」
    我凝视著正木博士闪闪发亮的眼眸,将唾液压下乾燥的咽喉,很震惊於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点……
    「应该是不懂吧?应该不懂才对……吴一郎的语文能力能够阅读这篇《由来记》,无人可以了解其理由。」
    「这么说是……有人读给他听……」
    话末说完,我愕然颤栗。
    ——有人、有某人跟在吴一郎身旁,向他说明我现在所听到的内容……那家伙究竟是……究竟是谁?
    这样想著之间,心脏的剧烈鼓动忽然静止,同时正木博士的严肃目光逐渐转为柔和,紧抿的嘴唇也慢慢放松,换成似在怜悯我般的微笑。
    突然,他和雪茄烟雾同时吐出一句话来。
    「你知道『狐凭落,恢复原有笔力』的川柳吗?」
    「不,不知道。」
    「嗯,不知道这句的话,不能说懂得川柳,因为这是柳樽中的名吟。」说著,正木博上面露得意之色,抱单膝栘放椅子上。
    「那又如何?」
    「不是如下如何的问题。如果不了解这句川柳显现的心理遗传原则,就算夏洛克·福尔摩斯或亚森·罗苹那样的名侦探前来,也解不开这个疑问。」
    正木博士冶冶说完,口中吐出一个小烟圈,飞向我的头上,消失了。
    我再度眨眼,在心里反覆念著:狐凭落,落……恢复原有……原有笔力。
    但是,不懂的东西怎么思索还是不懂。
    「若林医师知道理由吗?」
    「我对他说明了,他很感激。」
    「怎么说明……」
    「怎么说明?就像这样,你听好。」正木博士靠著椅背,伸直双腿:「这句川柳很完整的说明所谓狐凭(译注:狐狸附身)乃是心理遗传的发作。亦即,狐凭者在其严重发作时,会表现出如野兽般的奇妙动作,头钻入饭桶内、想爬入床底下睡觉、眼珠往上吊等等发挥远古祖先的动物心理,所以才会被冠上这种名称。事实上,除了上述特质,通常还发挥几代之前祖先的人类之记忆力和学习力,不识字的文盲在狐凭时能流畅阅读、书写,发挥祖先的各种才华与知识,让人震惊。这样的实例多得是,所以这句川柳才会如此轰动。」
    「嘿,祖先的纪录能够如此细腻呈现……」
    「就是可以呈现才被称为心理遗传。文盲的土老百姓一旦遭狐凭,既会咏歌又会作诗,也能模仿医师治愈不治之疾,虽然不可思议,但若对照心理原则却并不稀奇,且是理所当然……尤其是这卷绘卷,因为画已先存在,吴一郎於观看之间非常亢奋,转为吴青秀的心情,逐渐唤醒对於自己历代祖先深入研读至数度发狂的由来记之记忆,也就是以范阳进士吴青秀的学力程度,重新阅读记述自己的经历,就算是给他一张白纸,他同样能读出内容。」
    「原来如此,太令人惊讶了。」
    「这是属於第一阶段的暗示,接下来让吴一郎昏迷的第二阶段暗示乃是灌注在六幅死亡美人画像中的思想。」
    「所谓的思想是……也是吴青秀的……」
    「不错!这项心理遗传本来就是始於吴青秀的忠君爱国,终於其自杀。但,这只是《由来记》的表面事实,若深入探求其背後真相,会发现吴青秀的忠勇义烈下知何时已经产生变化,成为纯粹变态性欲的过程,恰似木材蒸馏变成酒精一样。」
    「……」
    「不过若要说明这种过程,实非一、两年的课程所能解说清楚,但是若只挑选我本来想当作昨夜烧毁的心理遗传论最後附录之架构腹案来概述,应该是这样的……吴青秀产生进行此项工作的动机如方才所言,表面上是为了天下万民的神圣无比之忠诚,可是这只是表栢的观察,从後来的经过推测研究,会发现在此神圣无比之忠诚背後,包含著艺术家特有的强烈变态心理之各项不同分子,这点,连吴青秀本人都未察觉……如果下这么认为,就没有办法说明有关这卷绘卷之存在意义的各种不合理现象。」
    「这幅绘卷的存在意义……」
    「没错。仔细比较研究绘卷的画像和《由来记》所写的事实,会发现绘卷的根本存在意义有问题,亦即,这卷绘卷只要画出那六幅画像,就已充分达到谏天子的目的。也就是说,只要藉著这六幅腐烂女人的画像,已足够让天子醒悟女人肉体是何等虚幻、世事变换又是何等迅速无常。证据胜於理论!刚才你只是看了一眼,岂非就觉得毛骨悚然?」
    「是这样没错……」
    「对吧?在第六幅的恐怖形貌之後,如果再加上一具白骨或什么的画像,绘卷应该就能算充分完成。然後在空白处写上谏文或自己花费的苦心,呈献给皇帝,自己则在事後自杀,应该有十分、甚至十二分震慑懦弱的文化天子之效果,可是他没这么做,而是不知厌腻的继续寻找没有必要的新牺牲品,原因何在?只要静静等待芳黛夫人的遗骸化为白骨、就可顺利完成的绘卷,为何要保持未完成状态留传给後代,成为诅咒吴家的恐怖心理遗传的暗示材料?又,在一千一百年後的今天,绘卷成为我们学术研究的贵重材料的因果因缘,又是基於何种理由?」
    我忍不住叹息出声,受到正木博士话中涌出的妖异气氛所魅惑,感觉好像疯子般奇妙的疑惑逐渐升高……
    「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对吧?乍看似乎是小问题,其实却是相当重大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愈思考愈难懂,哈、哈、哈、哈。所以我会说,想解开这个问题必须重回吴青秀想画此绘卷当时的心理要素加以观察,必须解剖吴青秀当时的心理状态,探究出产生如此矛盾的因素,而且,这样做并下困难。」
    「……」
    「亦即,先剥开包裹住吴青秀当时心理要素『忠君爱国观念』这项表面要素一层皮,发现其下最先出现的是强烈的名誉欲望,接下来是饥渴的艺术欲望,最底层则是突破沸点的爱欲兼性欲,这四项欲望彻底融合为一,产生超人性的高热,最後发现吴青秀的忠君爱国精神只不过是下流深刻的变态性欲。」
    我不禁用手帕摸著鼻尖,觉得像是自己的心理正在受到解刦……
    「我想,如果具体说明应该是这样……也就是说,李太白为阿谀谄媚唐玄宗的淫荡与荣耀而作的诗为他搏得三千宠爱,成为闻名天下的大诗人,见此,吴青秀心想,好吧,我就从反方向进行以求名垂丹青竹帛。他企图藉自己的一支画笔绘出前所未闻的怪画震惊後世……这是年轻且具有才气的艺术家经常会出现的强烈名誉欲望。另外,吴青秀自身的风采与号称天才的名气,让新婚妻子奉献身心,享受无穷幸福,让他接下来的每个晚上都产生如何利用极度残忍的方法虐待这位美丽的妻子,以获得更强烈的高潮欲望,这也是天才青年,尤其是头脑优异的艺术家身上最容易出现的超自然爱欲兼性欲。还有,美好之极会想要破坏,彻底暴露其丑怪内容并冶静观察的艺术欲望……这四种欲望形成白热化焦点,集中於这项计画,然而,对於这样的强烈欲望,吴青秀却错觉为对纯粹忠诚的欲求!最能彻底说明吴青秀这种心理状态背面欲求的还是这卷绘卷上的画像,逐渐腐烂的美人画像。」
    我眼前彷佛又浮现先前的死亡美人的幻觉。忍不住双手揉眼睛,同时视线落在面前的绘卷上,瞪睨著在裱装上发光的一只金黄色狮子,似在说著:你可千万不要出来……
    「吴青秀在仔细一笔一笔画著死亡美人腐烂的形貌之间,开始感受到无法形容的快感,这点从画像开始至画像结束其间,逐渐细腻的笔触也能够窥知。所谓人体最极致之自然美——纯粹表现色彩与形状近乎透明的完美调和——的美人裸体,慢慢一点一滴失去明亮度,变化为灰暗、阴沉,终於腐烂破裂成恐怖凄惨的样貌,这中间所表现的色彩和形状无边无际之变化和转移,绝对是难以形容的惊异景观。而眺望著眼前千变万化的『美丽灭亡』交响曲,静静绘在纸上的心情,是记录一国盛衰的历史学家之感想所无法比拟的。吴青秀在投入其忠义、爱欲、陆欲、艺术欲等一切的专注心境中,一定以细腻笔触无止尽的领略这种快感与美感。而,等见到残骸已腐烂至除了白骨再也不会变化时,他毅然投笔而起,所有的灵魂都迷惘於再次品尝这种快感、美感的强烈愿望中,而且,在吴青秀这样的心理背面,一定受到长时间禁欲生活所受到的压抑性欲而近乎疼痛的强烈刺激。这种刺激因极端疲劳而清醒的神经而产生曲折、变形、游离,让吴青秀全身陷入极其敏锐的变态性兴奋之中,导致全身所有细胞都充满这种扭曲狂乱的性欲变态习性和无法形容的痛苦剧烈记忆。」
    正木博士带著寂寞沉痛与凄怆的声音这时稍微中断。
    虽然由於视力疲劳,眼前的狮子刺绣显得朦胧,我仍旧百看不厌的凝视著,不知何故,我被模糊色彩中唯一浮现的草绿色影像所吸引,继续听著。
    「似此,吴青秀超越忠君、爱国、名誉、艺术、夫妇爱等所有一切,受到极度异样变态性欲的刺激活著、在一年後迷惘的回到自己家中,又被同样受到某种变态性欲束缚的处女——妻妹——芳芬所诱惑的冲击,终於彻底脱离强烈深刻刺激,最後,坚持自己意识的烈火般之变态陆欲,和其燃料一起消失,陷入四大皆空的痴呆状态,将其长期所习惯的变态扭曲性欲,和与之交缠的所有可怕记忆留给自己後代而死。他的後代历经轮回转世,到达吴一郎这一代,终於又掌握了觉醒的机会。亦即,潜藏在吴一郎全身细胞意识底层的心理遗传——从祖先吴青秀以来,每一代反覆体验的变态性欲和相关记忆——由於那六幅死亡美人画像而鲜活的苏醒。也就是说,看过绘卷之後的吴一郎虽有吴一郎的外形,却是吴青秀的内在,一千年前吴青秀的欲求和记忆,与现在吴一郎的现实意识重叠,就成为梦游以後的吴一郎,这是唯一可以以科学说明「附身」和『转移』的精神病理事实的状态。」
   「……」
   「面对这种极端深刻强烈的变态性欲刺激,属於吴一郎自身的一切记忆和意识形同毫无价值的影子。在此之前支配吴一郎的现代理智和良心,由一千年前的天才青年超级无稽、强烈奔放的欲求所取代,於是在他的记忆中浮现了美丽的真代子——一千年前牺牲的芳黛——唯一的身影。」
    「……」
    「一千年後出现的吴青秀变态性欲之幽灵,就这样藉著现代青年的判断力和记忆、习惯,开始漫无条理的活跃。他飞快冲出侄之滨的石头切割工厂,回家後和真代子商量某件事情。可能是要她事先从内侧打开正房遮雨窗的扣锁,以及事先准备好仓库钥匙和蜡烛之类吧?之後,吴一郎等家人们都熟睡後,潜入正房,悄悄叫醒真代子。当然,此时的真代子并下知道吴一郎的要求之真正意义!不必说,吴一郎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实话,而是以高压态度命令强迫,因此真代子不知道对方怀著如此恐怖的计画,只解释为理所当然,觉得非常害羞而踌躇,这点从户仓仙五郎所述的前後状况也可以推知。但是,真代于因为个性温柔而唯唯是诺,结果被表面为吴一郎的吴青秀藉著烛光诱至仓库二楼……接下来请看有关现场调查的纪录。」
    「……」
    「对了,就是那个部分。蜡烛从楼下开始滴著……和准新郎在蜡烛光前面对面坐下,真代子一定是第一次接过来吴一郎递给她的绘卷,同时被狂热要求为了完成绘卷而死。但是,她见到绘卷内容,面对从五官轮廓至年龄都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赤裸少女腐烂的画像,绝对难以忍受并颤栗不已终至晕厥,陷入假死状态。这项事实从调查纪录中有『无抵抗、挣扎形迹』和『丧失意识後遭勒杀』等内容,己能够明白想像。
    不仅这样,对照日後真代子在六号房呈现的,程度虽然不太深、却属於自己同姓祖先的华清宫双蝶姊妹的心理遗传事实,她在仓库二楼陷入假死状态的瞬间,因为吴一郎表现出一千年前吴青秀心理遗传的姿态,所以也等於是她被唤醒承受祖先黛芬姊妹的受虐变态心理的欲望和记忆的刹那。」
    「这么说你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在心理遗传发作与消失前後,伴随著假死状态、丧失意识、昏睡状态出现的事例,自古以就有很多纪录相传说,所以从专门的研究观点来看,丝毫没有不可思议之处。亦即,以前是将这些称之为『神凭』(译注:神明附身)、『神气』或『神上』,若是情况非常严重,假死期间太长,有的会被认为真正死亡而予以上葬,结果在坟墓中复苏等等,这一点都不足为奇。能乐『歌占』之曲的主角、伊势的神官渡会某,因为在土中痛苦挣扎三日始爬出,头发完全变白,乃是此类传说中最有名者。
    如果以精神科学方式说明,恰似电力开关由一方转为另一方的刹那所产生的黑暗状态。当然,因情绪的变化强弱、以及该人的体质和个性等等,会出现时间长短的差异。但通常的情况是,像是突然受到惊吓而晕倒,紧接著身心功能完全停止,不久醒来後,行为举止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也就是开始了心理遗传的梦游。另外,持续这类发作之人在经过同样的黑暗状态後,又会恢复正常,因此,前述的所谓『狐凭』之类,只是因为梦游发作的程度特别轻,陷入无意识状态的时间也较短暂。还有,关於在这种假死状态期间的营养作用及新陈代谢等的研究,相信若林已藉著这位吴真代子完成了充分研究,我当然也多少了解一些,不过与此无直接关连,所以略过不提。不管如何,吴真代子陷入假死状态的直接原因,根据若林完成的调查报告内容推测,应该是来自吴一郎梦游的暗示,对此,我也不得不举双手赞成。」
    「另外,这是我自己的想像。以前的吴家并未留下有关像吴真代子这样,显现受女性祖先黛芬两人心理遗传的纪录,而且防备这卷绘卷下让人见到的胜空和尚,甚至吴家中兴之祖虹汀也都没有注意这点。但,这是因为他们只知这卷绘卷所显现的变态心理暗示只对男性有效,而无法想像受其刺激的男性们的心理遗传发作,会影响对方女性的心理遗传。
    不过这次情况完全不同,重点在於彼此并非外人,只能称之为千载难逢的奇迹中的奇迹。由於真代子与绘卷中的主角一模一样,因此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也是史无前例,几近完全的为暗示所支配,一言一行和一举一动皆与当时的吴青秀完全相同,所以诱发了真代子的心理遗传。这种想像虽是过度奇怪的巧合,却非莫无来由的想像,而是有相当的根据。很简单,如调查报告所述,吴一郎是故意用西式手帕勒住突然像死人般倒地的真代子颈部,所以能认为他变态性欲的目的并非只在於杀死这个女人,而是抱著即使让女人死亡也没关系的念头,想要体会勒住女人脖子的特异快感。如何?存在於一千年前的一个男人身上的变态性欲的心理遗传,竟能这样正确无误的遗传下来,岂不是很有趣的研究材料?」
    「……」
    「接下来……发作结束後,吴一郎打算利用尸体当模特儿,静待其腐烂,所以当姨妈八代子从仓库窗外窥看时,他才会若无其事的说『很快就会腐烂了』。我们听到这句话会觉得其中存在著一千年、一干里的时间与空间的矛盾,但是对吴一郎自己而言,一切皆是发生於现在、眼前的事情,从真代子尸体经过解剖并未发现性交的痕迹也可明白,他勒杀真代子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远古祖先吴青秀的超自然心理。」
    一口气持续下来的恐怖内容的说明,这时好不容易中断。我缓缓的深呼吸之後,抬起头。
    我又恢复最初的尊敬,确定正木博士果然是伟大的精神科学家,同时也感到安心,不过却发觉自己全身不断的冒出冷汗。
    我再次松了一口气,问:「但是……吴一郎的头脑能治愈吗?」
    「吴一郎的头脑吗?我有自信当然能够治愈。」正木博士说著,露出讽刺的表情笑了笑,用灰暗的眼神凝视我,「我想,吴一郎的头脑恢复正常的时间应该和你同时。」
     我又像是被给子自己和吴一郎是同一个人的暗示:心跳加快。而正木博士说我们两人头脑的毛病会以完全相同的过程痊愈之口吻,更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森。
    但是,我仍装成若无其事的用手帕擦脸,问:「可是,应该相当困难吧?」
    「简单!发作原因和过程如我方才所述,在精神病理学上既可了若指掌,当然就知道治疗方法,特别是像吴一郎这样原因清楚的精神异常,我如果无法治愈,那么我的精神病理学就等於是书桌上的空洞理论了。」
    「嘿……那么,用什么方法治疗呢?」
    「临机应变、使用所谓适当暗示的药物治疗,而且不是术法或祈祷之类非科学性的方法。亦即,就如至目前为止我所叙述的,吴一郎并不是因为受霉菌或结核之类肉体疾病影响导致神经错乱,而是因纯粹的精神性暗示发狂,也就是说,看过这卷绘卷以後,吴一郎已不知道所谓的时间、空间,甚至谁是吴一郎,谁是吴青秀,哪里是中国,哪里是日本,只是靠著极端深刻的变态性欲刺激和环绕其上的错觉、幻觉等倒错观念而活,而且其变态性欲是依一千年前吴青秀经历的变化顺序,终於成为『只想看女性尸体』的单纯且率直的欲望。在吴一郎的遗传性杀人妄想狂、早发性痴呆兼变态性欲的眼中—;亦即一千年前的吴青秀怨灵——看来,全世界的泥土下皆藏匿著女性尸体,因此他只要见到泥土就会想要圆锹,然後每天用圆锹拚命的挖掘泥上。
    「像这样,穿越时空而来的变态性欲幽灵如前所述,每天漫无目的的持续劳动,终至精疲力尽。提高人类性欲刺激的燃料荷尔蒙,亦即俗称精力的内分泌,在持续剧烈劳动时会消耗殆尽,於是逐渐感觉下到那种性欲的刺激,而疲劳过度的神经浮现一种惰性,陷入一种只是随著对女陆尸体的幻觉气喘吁吁地持续挥动圆锹的状态。由於至目前为止压倒一切精神作用的变态陆欲怨灵几近消失,其底下『啊,好痛苦、好累,我为什么要这样持续劳动呢』的接近正常的意识会逐渐浮起,所以会时而停下圆锹茫然环顾四周,时而像突然想到似的继续工作。我只要估奸时机,配合其眼中浮现的精疲力竭之意识和我眼中的理智,问他『那女人的尸体是什么时候埋在上里的呢』,他则回答『这……不知道』,亦即,到目前为止,他完全忘记的『时间观念』因为『什么时候』这几个字的暗示而反射般复活,随之而起的『呀,这里到底是哪里』的空间观念也开始启动,不可思议般的开始环顾四周,同时「啊,奇怪,自己之前究竟在做些什么呢』的自我意识也跟著抬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寂寞,哀伤的侥首,紧握住的圆锹无力的放下,悄然回自己房间。这是遗书上所说明的吴一郎的治疗顺序!所谓的疯子治疗,就是像这样观察病患在自由行动中所显现的心理状态,边了解病况边给予适当的暗示进行治疗。
    「当然,尝试这样的治疗方法需要相当的头脑,至少,如果像截至目前为止那种随便指出一个病名,应用肤浅的外科或内科疗法,无效时就予以缚绑、囚禁等,宛如原始时代医疗手法的那种低级头脑就绝对不行。今後即将盛行的所谓正确精神病治疗方法绝非那样暧昧不清,也就是说,必须要有能理解所谓精神的解剖、生理、病理原则,对照心理遗传的同时,藉著被解放病患之自由奔放的一举一动,彻底识穿其心理遗传的梦游发作是如何推栘变化,在适当时机予以适当暗示,一步步引导其走向正确时间与空间观念的敏锐头脑。啊,哈、哈、哈、哈,讲到自己本行又忍不住偏离主题了……
    「对了,话说回头。接下来的一个月,吴一郎再也没有出来到解放治疗场,一直待在七号房里,所以可以认为他在这段期间恢复了各种各样的意识。亦即,时间意识、空间意识、认同自我存在的意识等等,都因为我的暗示而逐渐如同天亮般开始苏醒,他会思索『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的名字是什么?』,或者是『我到底是为什么被关在这种地方?』之类,随著这样的思索,又会产生各种的疑问和迷惑,然後又更加思索,也更加迷惑。对此,我命令医务人员每天都必须钜细靡遗的在病床日志上记录吴一郎的言行举止,所以若据此观察,就能对其迷惑状况了如指掌。若林先前让你阅读的阿呆发楞博士的街头演讲之类,也是我摘取当时所发生的实例,向新闻记者说明之物。到了最近,一切疑惑已在吴一郎脑海里逐渐统一为一个焦点,应该到了相当接近恢复正常的时机。也就是说,他开始有一种接近死心的安心感,认为『虽然思索也没有结果,不过不久应该会明白吧』。这是因为,一个月前他丢掉圆锹,蛰居自己的房内时,陷入相当严重的忧郁状态中,食欲减退,排泄情况也很恶劣,体重同时大幅减轻,不过後来逐渐恢复,现在可能因为秋天气候较凉爽,依病床日志的记录,他还比以前更眫。所以眼前营养状况极佳,精神状态也颇开朗,可以如此面带笑容。
    「到昨天为止待在房里的家伙会像突然想起似的出来治疗场,究竟是意识秩序的恢复已告一段落呢?或是因为营养不错,再次抬头的性欲刺激又达到以前的高潮,导致又想挥动圆锹?若没有观察一段时间是无法明白的。但,从刚才我就有著一种预感,认为吴一郎精神状态的恢复在此又会有转机,哈、哈、哈。」
    我耳朵听著这些话和笑声,同时也听到在窗户下方唱著什么的舞蹈狂少女的声音,可是,眼睛却凝视著大桌上彷如燃烧般的绿色,在脑海中反刍正木博士的话。
    ——不论何等的名侦探前来,也无法追查的应用精神科学犯罪……你自己化身名侦探,试著查明这桩事件的真相……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喀嚓的声音,我吓一跳,抬头看,发现那是正木博士头顶上挂著的电钟指针从十点五十六分移至五十七分的声音。
    「如何,很愉快的内容,对不?见到这个例子,你应该就可以了解以前精神病学家的治疗方法完全错误,同时也知道我这种解放治疗的实验是何等完美,可谓学界空前……」
    「请等一等。」我举起右手,打断正木博士正要像瀑布般再度倾泄而出的话,仰头望著他那得意洋洋、有如尸骸的脸孔,重新在旋转椅上坐好身体:「请你等一下。你进行这样的治疗实验纯粹是基於学术研究目的吗?或者……」
     「当然纯粹足以学术研究为目的。让全世界的烂学者们知道,所谓精神病的治疗应该是这样。」
    「且慢,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我问的是……」
    「是什么?」正木博士不悦的眼球凹陷,动了动肩膀,仰靠椅背。
    「我想问的是,让吴一郎发狂的暗示乃是这卷绘卷的事,还没有人知道吧?」
    「啊……我还没有提到这个。当然谁都不知道,司法当局也不知道,因为他们不认为这是问题。」正木博士摸著脸颊,扶好鼻梁上的眼镜:「如我最前面所说,这卷绘卷是吴一郎的姨妈八代子从仓库二楼取得後藏起,若林由她手上拿来,直接交给我,所以除了若林和我,没有人看过。法院和警方人员因为八代子在放置现场桌上的绘卷上用自己的手巾盖住,因此完全没有注意到,所以当时报纸的编辑余论专栏中,还嘲笑「号称破除迷宫高手的若林博士因为无法说明事件真相,居然搞出迷信言论』。反倒是从仙五郎口中得知绘卷之事的村人们,曾经讲过什么『一郎在梦中获得启示,前往石头切割工厂一看,见到绘卷置於高岩後面』,或是『当时正好是日暮天黑的逢魔时刻』之类的话。另外,认为是迷信的警方当局,似乎认定是迷恋真代子的某人,为了报复无法达成的恋情,从古老传说中获得灵感,才刻意对一郎采取这种恶作剧行为……」
    「啊!」我突然大叫,站起身,双手用力抓住大桌子桌缘,紧盯著正木博士脸孔。
    正木博士奸像也因为我的大叫而震惊,口中吐出烟雾,双眼圆睁。
    我呼吸急促,心跳剧烈,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明白啦!正木博士若无其事的一句话,让我脑海中掠过似是事件真相的灵光。
    ——虽然纪录上未曾出现,不过我绝对是继承吴青秀血统、和吴一郎容貌酷似的青年。
    ——两位博士因为解剖千世子的尸体,结果证明她只生育过一个孩子,所以否认这项事实的存在:但是,也有可能是为了对我进行这项实验的诡计。事实上,我和吴一郎就是双胞胎,只不过在幼年时代为了某种原因而分开。
    ——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回到故乡,却爱上真代子,更甚者是利用与吴一郎酷似之点,在真正的吴一郎未察觉下,偷偷和真代子搭上关系,巧妙扮演两人一角的爱情剧,不久,知悉吴家流传的奇妙因缘事迹後,企图利用吴一郎举行婚礼的前夕进行残酷的尝试……
    ——不过因为我自己也承继了吴青秀的心理遗传,而与吴一郎同时或前後一起发狂,进而替代了真正吴一郎的身分,连两人都分辨不出谁是谁。
    ——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因为想要分辨我们两人,所以费尽苦心的监定加害者与被害者。
    ——没错,这样分析的话,所有疑问就解决了,是的,一定就是这样,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办法解决一切的下可思议。
    ——啊,我果然是这桩事件的神秘幕後人物吗?
    ——啊,我……
    正木博士依然仰靠椅背、微笑望著一瞬间在脑海中思索这些事情的我,而且,等见到我的呼吸平静下来,故意惊讶的问:「怎么回事?突然紧张的站起来。」
    我剧喘回答:「拿这卷绘卷给吴一郎看的……会不会就是我?」
    「啊,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正木博士才听我说到一半,立刻夸张的大笑:「哈、哈、哈、哈,你是加害者,吴一郎是被害者吗?有意思,如果是侦探小说的话,这可是震烁古今的名诡计呢!我也想过,你最後应该会这么认为,啊,哈、哈、哈。但是,如果事实正好相反又如何?」
    「什么,正好相反?」
    「哈、哈、哈,你没必要那样在意的去承担受憎恨的加害者角色。要知道,你和吴一郎完全一模一样,只要我稍微动一下手脚,你要成为加害者或是被害者都可随你高兴,既然如此,你还是当被害者吧,事件会比较容易处理,如何?哈、哈、哈、哈。」
    我颓然坐下,一切又完全茫然……
    「假如像这样为了一些事情就沮丧可就麻烦……所以我一开始就警告过你,不是吗?这桩事件如果不冷静地研究,途中有可能陷入严重错觉之虞。我曾在侄之滨浦山的祭神鹑之尾权现面前发过誓!你和这桩事件的关连绝非那样肤浅,而是有更重大的意义……」
    「可是……比这还更重大深刻的意义?」
    「你一定要说那下可能,对吧?伹,就是因为可能才显得很奇妙。感觉上好像我很唠叨,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次,你如果不谨记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并非只是受到现代所谓的唯物科学所支配,同时也受到唯心科学,也就是精神科学所支配,那么将无从了解此一事件的真相。简单地说,以纯客观唯物科学观点来看,这个世界不过是由长、宽、高统摄而成的三度空间;可是,纯主观精神科学所感受的世界,却还加入『认识』或『时间』,形成四度或五度空间的世界,而这才是我们现在所居住的世界。在如此多度空间中进行的精神世界之法则,可说与唯物世界的法则正奸完全相反,其不可思议的活跃状态,单是你到目前为止在这个房间里所听所闻之事,应该已经充分了解才对。你只要从其中找出解决事件的关键即可,不,甚至事件的关键之钥早已在你口袋里。我非常确定已把钥匙放在你手中。」
    「那是什么样的钥匙?」
    「关於离魂病的话题。」
    「离魂病……离魂病又如何?」
    「哈、哈、哈、哈,看样子你还不明白呢!」
    「不明白……」
    「你要知道,在这桩事件中,最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还有另外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存在,也因为有这么一个人,事件才会乱成一团。但是,那完全来自你的离魂病,这点,刚刚我不是说明过了吗?」
    「可是……可是,哪有这种奇妙的蠢事呢?」
    「哈、哈、哈、哈,看样子你还不相信离魂病。也难怪,因为每个人最相信的还是自己的头脑!毕竟这样比较安全,故事情节也会更有趣,所以没必要仓皇的下结论。问题是,对於让吴一郎发狂的凶手,最好足以所有人里面的一个人、吴一郎自己、及绘卷自己从弥勒佛像逃出自行活跃这三项前提来慢慢分析,然後冶静的回想你的过去,这样会比较快得到结果。」
    「但是,这样不可思议、神秘的事实……」说到这儿,我无法继续思考,中断了话声。
    「所以我说过不要慌,不是吗?因为你很快就不会再认为神秘或什么了。」
    「可是……很快……又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绝下可能是今天。为了让你恢复记忆力,我从刚才就在谈话中对你施加相当强烈的精神科学实验,不过你却还是无法回想起过去的记忆,不得已只好终止今天的实验,亦即,你的头脑尚未恢复至那种程度,继续实验也是白费工夫……」
    「但是,这么说,先前你答应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与其浪费彼此时间,不如现在让你休息一下,然後再重新实验。」
    「等一下!这么说,医师你……已经知道神秘内幕的真相?」
    「没错,就是因为知道,才会说和你有关连。」
    「那么……请你告诉我。」
    「不行!一正木博士坚定说著,横叼著雪茄,交抱双臂,上半身後仰,冷笑,望著我有点生气的脸:「你可以好好思索原因。要揭开这桩事件的神秘幕後真相,一定要说出让吴一郎发狂者的名字,对吧?可是,关於那位凶手的名字,如果不是你自己或吴一郎两人之中有谁在恢复记忆的同时想起,应该不能当作真相,就算法医学家若林博士掌握住何等不可撼摇的证据,或是我自己确认凶手与凶行的现况,一旦你或吴一郎在恢复过去记忆时否认该凶手,岂非一切徒劳无功?只要你们两人之一坚持『在侄之滨的石头切割工厂拿绘卷给我看的不是这个人』,一切不就完全白费?这就是这桩事件与一般犯罪事件不同的地方。所以,对於如此没有价值的事我也不想饶舌。」
    我不自觉长叹一口气,感到自己的判断力迅速陷入迷惘之中……
    「你还不明白吗?那我再说明另一项事实吧!在这桩事件中,无论如何必须追查出那位奇妙凶手真面目的责任者,怎么说都是法医学家若林,就算警方当局认为这纯粹是因吴一郎发狂所肇生的事件而放弃,做为一个研究应用精神科学犯罪的学者,在已深入研究至这种程度後,却在最俊的关键时刻放弃,这是绝对不被允许发生的事,也就是说,站在若林的立场,不管他愿不愿意,都无法任由这桩事件在查下出真凶的状况下无疾而终。另一方面,我的立场则不一定如此。对於若林的努力和苦心,我没有身为助手的责任,只要尽到职责上的商量义务即可。知道吗?我专业上必须竭尽全力的责任反而是让你或吴一郎的『头脑痊愈』,但,就算这样,我也完全没有必须让你们想起凶手名字或长相的责任。这是因为,站在我身为精神病学家的立场来看,只要能断定发作原因和过程,就算写下让病人发狂的凶手『目前不明』几个宇,在研究发表上也不会有丝毫影响。因为,吴一郎的发作状态与这卷绘卷的关系,依据心理遗传学的立足点已能完整说明,并具备学术发表的充分价值。只不过因为若林硬出头,表示无论如何都要找出凶手,所以我才被卷入麻烦里……反正,我并不在乎什么凶手,哈、哈、哈。」
    正木博士说到这里,悠哉的在椅子上伸开双肘,厌烦似的低头看著我,吹出雪茄烟圈。
    对於他这种自恃为学者的冶漠态度,我有著莫名的反感,不仅如此,对於他那种愚弄别人之後又置之不理的态度,更感到无法忍受的不愉快,不禁重新坐正,轻咳一声:「这样不是很奇怪吗,医师,再怎么身为学者专家,这样也未免太冷淡了吧?」
    「冷淡也没办法!就算我全力帮忙若林找出凶手,又能够将那家伙绳之以法吗?」
    我感到眼眶忽然阵阵炽热,觉得没办法一口气说出所有心理想说的话……
    「管他什么法律不法律的,如果下查出凶手後将其大卸八块,死去的人会死下瞑目的,不是吗?八代于、真代子、吴一郎,甚至连我都被牵连,没有犯下任何罪状就遭到杀害或受到凌虐。」
    「哦,还有呢?」正木博士冶冷说著,陶醉似的凝视自己所吹的烟雾。
    「还有,如果我的灵魂能够脱离这个身体,我现在就会转移到某人身上,大声说出留在他记忆中的姓名,在白昼的马路上公然疾呼,紧跟著凶手直到死为止,进行比杀死他还更残酷的报复。」
    「嘿,如果能那样就更有趣啦!但是,你要转移至谁身上?」
    「谁?应该很清楚吧!当然是直接见过凶手脸孔的吴一郎。」
    「哈、哈、哈,有意思,那你就不必顾虑的转移吧!不过,如果你真的能顺利完成转移,也不是一件值得喝采的事,因为我的精神科学研究只好重新来过。原因在於,我的学说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乃是,灵魂『转移』、『附身』或『转生』的事实乃是来自本人的『心理遗传作用』。」
    「这我了解。但是,就算凶手对你毫无用处,对於若林医师应该会有用处吧?若林医师把这些调查报告交给你,最後目的岂非也是希望能够从吴一郎的过去记忆中找出凶手身分?」
    「那当然,我非常清楚。因为从今天清晨开始,我和若林会把你带到这个房间来,尝试进行各种实验,总归一句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但是,我已不想再深入追究这桩事件的真相了,理由何在?当你知道凶手名字的同时就会知道。」正木博士又吹出长长的烟雾,说。
    我盯著他的下颚,交抱著双臂:「那么,我擅自找出凶手也无所谓?」
    「当然,随便你,那是你的自由。」
    「谢谢。这么说,很对不起,请你让我离开这里,因为我想要外出一趟。」说著,我站起身,双手撑在桌缘。
    但是正木博士显得非常冷淡,靠著椅背,用力将雪茄烟雾吹得更高:「外出?你要去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我是还没有想到,不过,回来之後我一定会让你见到这桩事件的真相。」
    「哼,你知道真相後可别吓破胆。」
    「什么?」
    「这卷绘卷的神秘最好彼此都不要去破坏。」
    「……」我不由自主呆立当场。
    正木博士这么说时,语气里充满让我无法动弹的力量。那种面对旷占烁今的大事业、空前的强敌、绝後的怪异事件,不知是真是假的下定自杀决心,却又企图模糊一切的可怕气度压倒了我,让我下自觉的缓缓坐回椅子上,同时改变打算抗拒这种力量的念头:「好,那我就不要外出,但是相对的,直到找出凶手为止,我会坐在这儿一动也不动,在我的头脑痊愈,能够看透这卷绘卷的神秘内幕之前,我都不会离开这张椅子,可以吗,医师?」
    正木博士没有回答。然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上半身向前,缩坐在椅子里,把变短的雪茄丢进烟灰缸内,驼著背,双肘拄在桌上托腮,盯著我看的狡猾眼神,浮现两颊的冷笑,以及抿成一字型的嘴唇,感觉上好像皆隐藏著某种重要的秘密。
    我忍不住上身向前挪,全身皮肤像是被火热的异常亢奋所包覆。
    「医师,你要知道,相对的,万一我发现凶手,我一定会不分时地宣布其姓名,而且替包括吴一郎在内的真代子、八代子、千世子报仇。当然,如果因为这样而受到任何报应,我也毫不在乎,不管凶手是何等人物,我都不放心上。因为这种残忍可恶之人,我陷入了这样的疯子地狱,必须一辈子靠人喂食,随时可能被杀,我……实在无法忍受。」
    「嗯,你可以试试看。」正木博士不置可否的说著,恍如傀儡般闭上眼,脸颊残留一抹异样冷笑。
    我再次坐正身体,自觉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情不自禁冒火:「医师,我会试著自己分析的。首先,假定凶手下是我……因为我应该不可能如村人们所说的,独自从弥勒佛像里面偷出这卷绘卷,交给吴一郎,对吧?」
    「嗯……」
    「还有,姨妈八代子和母亲千世子都非常深爱吴一郎,想要靠他传承家业,也应该不会将有著如此可怕传言的绘卷拿给吴一郎观看:雇用的仙五郎老人感觉上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寺院的和尚是为祈愿吴家的幸福而受托担任住持,如果知道绘卷存在,应该会藏起来才对。这样一来,嫌犯应该是街未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意外人物。」
    「嗯,当然是那样。」正木博士以含混下清的语气说著,睁眼望著我。眼眸里有著与脸颊的冷笑完全无关的苍白残忍神色,不久,再度闭眼。
    我焦急的说:「若林博士在他的调查报告中,并未对可能的嫌犯进行各种深入的调查,对不?」
    「好像是没有。」
    「什么,完全没有?」
    「嗯……」
    「那么,其他方面都慎重调查了吗?」
    「嗯……」
    「为什么?」
    「嗯……」正木博士带著笑,似乎正在打盹。
    凝视著他的脸孔,我哑然:「那下是很奇怪吗?医师,不理会最重要的凶手,却只专注其他事情,根本就是打马虎眼嘛!」
    「……」
    「医师,无论是恶作剧或是什么,像这样残忍且惨无人道的巧妙犯罪,应该再也找不到第二桩了吧?如果受害者没有发狂,当然下算是犯罪,就算万一发狂,一切同样无人能知,而,假设被逮捕,别说是法律,连道德上的罪行或许都能推诿掉,应该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残酷的恶作剧了吧?」
    「嗯……嗯……」
    「把丝毫末触及根本的调查报告交给你,岂非怎么分析都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嗯……是奇怪……」
    「想要揭穿这桩事件的真凶,唯一的方法应该是让吴一郎或我的头脑痊愈,直接指出凶手……但是,像医师这么伟大的人物,如果要主治两位精神病患……」
    「是没有其他方法……」正木博士的口气像是在拒绝乞丐般的下耐烦,眼睛仍旧极困倦似的紧闭。
    「让吴一郎观看这卷绘卷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嗯……嗯……」
    「是出自真正的亲切心?还是恶作剧?爱情的怨恨?某种企图?或者、或者……」说到这儿,我心中一震,呼吸转为急促:心跳加快的凝视正木博士的脸庞。
    博士脸颊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同时睁开眼睛,望著我,然後转头静静凝视房间的入口,不久,再度转过头来,面对著我,在椅子上重新坐正身体。
     他的黑瞳里没了原有的独特锐利光芒,带著难以形容的柔和安静,先前给人的蛮横傲慢感觉也消失了,展现出高贵气质和难以言喻的寂寞、哀伤。见到这种态度,我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下自觉的低头。
    「凶手是我……」博士以空洞的声音,喃喃自语似的说。
    我不由自主的抬起脸来,仰脸望向唇际漾著柔弱、哀伤微笑的博士脸庞,但是,立刻又低头了。我的眼前一片灰,全身皮肤上的毛孔好像一一开始关闭。我轻轻闭上眼,用颤抖的手指按住额头,心跳急促,可是额头泠汗淋漓。正木博士的声音继续在耳畔幽幽响起。
    「既然你的判断力已经恢复至这种程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一切就坦白告诉你吧!」
    「……」
    「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我早就觉悟了。我从一开始就清楚知道,这些调查报告的内容全都明白指出我就是这桩事件的凶手,但是我却视若无睹。」
    「……」
    「调查报告的每一字每一句皆指称『就是你、就是你,除了你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亦即,第一次在直方发生的惨剧,乃是具备高等常识、思虑周密的人,为湮灭所有犯罪形迹,让事件陷入迷宫,故意选择吴一郎回家的时候,巧妙使用麻醉剂所进行的犯罪,绝非吴一郎梦游中所为……」
    说到这里,正木博士轻咳一声,又令我吓一跳,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抬起脸来,彷佛被正木博士所吐出的每个字句的沉重所压住……
    「凶手的目的无他,是为了让吴一郎与母亲千世子分开,由姨妈八代子带至侄之滨,进而与真代子接近……真代子是被誉为侄之滨的小野小町之美人,恋慕她的人绝对很多,同时侄之滨又是绘卷原来的藏放处,大部分居民或多或少知道相关传说。而且,吴一郎和真代子的婚事百分之九十九能够顺利进行,所以在尝试进行这项实验上,要隐蔽行踪的话,没有比侄之滨更合适的地方。」
    「……」
    「因此,第二桩的侄之滨事件也丝毫不足为奇。一定是依照直方事件以来的计画,某人在石头切割工厂附近埋伏,等到吴一郎回来後,把绘卷交给他……亦即,直方和侄之滨这两桩事件,乃是基於某种目的,由同一个人的头脑所计画。此人对绘卷的相关传说有非常深入的了解和兴趣,企图掌握实验的最适当时机,也就是被害者吴一郎对於某种重大幸福充满期待的最高潮,预期他会完全发狂的进行此一旷古绝今的学术实验。所以,除了我以外,还会有谁?」
    「有!」我突然站起来,脸孔似火般泛红,全身骨头和肌肉充满无限气力,瞪视愕然呆立的正木博士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若林……」
    「笨蛋!」正木博士口中发出一声大暍,同时用乌黑凹陷的眼眸瞪睨我。
    那强烈的眼神,那仿佛神俯瞰罪人一般的肃穆神情,那有如盛怒猛兽般的严厉态度,让原本怒发冲冠的我完全畏缩了,踉舱後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视线完全被对方所吸引……
    「笨蛋!」
    我感到自己两个耳朵像是著火,颓然低头。
    「没有思考能力也要有个限度!」
    声音像大磐石般朝著我的头顶往下压,而且先前的寂寞温柔态度完全消失,声音里透著如同严父般的威严与慈悲。
    不知何故,我胸口一紧,只能凝视著正木博士青筋暴起的手压住桌缘,用力地说出每一句话。
    「能够深入至这种程度进行如此可怕的实验之人,如果不是我,任谁都想得到只有另外一个人,既然这样,当然也应该马上考虑到不能够轻率的说出其姓名,你未免过度轻率了。」
    「……」
    「这些调查报告是何等恐怖?其中隐藏的隐匿犯罪心理和自白心理,又是具有何等深刻、眩惑、连水滴都无法穿透的魔力,强迫著我承认这项罪行。我接下来将说明理由……」
    我感到全身肌肉在瞬间冰冶、僵硬,两眼的视线被横亘眼前的绿色罗纱桌布所吸引,无法移动。
    「这时,正木博士轻咳一声:「假设有一个人犯下一项罪行,尽管在他人眼中看来无罪,在自己的『记忆之镜』里却会留下身为罪人的自己之卑鄙身影,永远没办法抹杀得掉,这是只要具有记忆力就绝对会存在的现象,每个人皆能理解,却总是轻忽之。但是,举例来说,却会发现这相当难以轻忽得掉,映现在这面记忆之镜上的自己罪孽身影,通常同时显现致密的名侦探之恫吓力和绝对逃下掉的共犯之胁迫力,成为一切犯罪的共同且唯一之绝对弱点,直到咽下最俊一口气之前,紧紧纠缠住无人知道的罪犯。而且,要自被这种名侦探和共犯的追逼中获救之途,只有『自杀』和『发狂』两条路,具有无比的恐怖。世俗所谓『良心苛责』其实就是这种受到自己记忆的胁迫,因此,想要从此胁迫观念中得到救赎,唯一的方法就是抹杀自己的记忆力。
    「所以,所有的罪犯只要头脑愈好,愈会努力隐匿、警戒这项弱点。可是这种隐匿手段十个人十个人一样、一百个一百个人相同,最终都会回归到最後唯一又绝对的方法,亦即在自己内心深处建立一间密室,尝试将自己的『罪孽影像』和『记忆之镜』一起密封在黑暗之中,连自己都无法看见。但,很不巧的,这种所谓的『记忆之镜』却具有愈是黑暗看起来愈亮,愈是不想去看就愈是想看的反作用与深下可测的吸引力,所以在近乎疯狂的忍耐过後,最後还是会回头去看这面记忆之镜。如此一来,映现镜中的自己之罪孽影像也会回望自己,双方视线必然会完全重叠,自己会毛骨悚然的俛首于自己的罪孽影像之前。这样的情形一旦反覆多次,终於会忍无可忍的敲破此一密室,暴露众人面前,让群众看到映现记忆之镜上的自己之罪孽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白『凶手是我,你们看看这罪孽影像』。这样一来,自己的罪孽影像就会因为镜子的反射作用而消失,终於恢复独自一人的清静。
    另外,把有关自己的罪孽记忆作成纪录、等自己死後再公开,也是避免苛责的一个方法。这样做的时候,当自己回头看著记忆之镜,镜中的『自己的罪孽影像』也会按照该纪录,回看自己,所以能略为放心的寂寞一笑,然後『自己的罪孽影像』也会望著自己报以怜悯的苦笑,见到苦笑时:心情自然会稍微冷静下来。这就是我所谓的自白心理,明白吗?
    「现在还有另外一种情形,同样是头脑非常好、拥有地位或信用的人所使用。假设他想把自己的犯罪事实置於绝对安全的秘密地带,最理想的方法是应用刚所说的自白心理,亦即,将自己的犯罪形迹、证据亲自调查完全,同时将自己为什么必须是凶手的理由全部写明在一张纸上,再把调查结果交给自己最害怕的人,也就是很可能最先看穿自己的罪行之人,如此一来,在对方心理上,基於自然人情与理论焦点的下平衡,就会产生极端细微、却又具有『无限大』和『零』的差异之眩惑性错觉,而不会认为面前的人就是罪犯,在这瞬间,犯罪者逆转先前的危险立场,几乎能置身於绝对安全地带,一旦变成这样,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因为当此种错觉成立後,很难再恢复旧态,愈是让事实明朗化,对方的错觉也愈深:愈是主张自己是凶手,凶手所站立的安全地带的绝对值也愈高。此外,对方的脑筋愈是明晰,陷入此种错觉的程度也愈深……
    这种最深刻的『犯罪自白心理』和最高级的『隐匿犯罪心理』皆出现在这些调查报告中,可以说它是超越我的遗书之前所未闻的犯罪学研究资料。而且……」
    说到这儿,正木博士停下来,忽然身轻如燕的跳下旋转椅,仿佛在践踏自己的思维般,双手交握在背後,一步一步很用力的开始在大桌子和大暖炉之间的狭窄地板上来回踱著。
    我还是瑟缩在旋转椅上,凝视眼前绿色罗纱的平面。在眩目的绿色中,我见到刚刚才发现的约图钉大小的黑色烧焦痕迹逐渐变成小黑人睑孔,张开大嘴,似乎正在哈哈大笑。我专注的凝视著!
    「而且,更可怕的是,出现在报告中的自白和犯罪隐匿手段,紧紧的压制住我,亦即,如果这些调查报告公开,或是交付司法当局,第二天早上,所有相关单位都将视我为嫌犯,不仅这样,万一我需要站上法庭,就算我有文殊的智慧、富楼那的辩才,调查报告上的诡计也让我无法辩驳。接下来我就说明诡计可怕的内容,也就是我为何必须承认自己是进行这项令人战栗的恐怖学术实验的理由。」
    说著之间,正木博士在大桌子北端停下脚步,双手如同被绑住般紧紧交握於背後,回头望著我冷笑。一瞬间,他眼镜上的两片玻璃正面接收南侧窗外照入的蓝天光线,和他露出的洁白假牙一起反射阴森的亮光。见此,我不自觉栘开视线,望著眼前的黑色烧焦痕迹。但是,原本的黑人脸孔已经消失,同时也发觉自己双颊、颈项和侧腹一带起了鸡皮疙瘩。
    正木博亡默默走向北侧窗边。看了窗外一眼,马上回到大桌子前,态度比方才更随性,好像依然下在乎这样重大的事件般,充满嘲弄意味的继续说:「重点就在这里!你现在必须有自己是审判长的念头,严正、公平的审理这桩前所未闻、应用精神科学犯罪的事件,而我则是身兼检察官和被告两个角色,举发有关这桩事件的最终嫌犯,亦即,说明『W』和『M』行动的所有秘密,并同时自白一切……所以,你既是双方的律师,同时也是审判长,更是精通精神科学原理原则的名侦探,你做得到吗?」
    站在我身旁的正木博士从北侧踱到南侧来回走著,咳了几声。
    「首先从吴一郎见到对方拿给他看的绘卷,陷入精神病发作当时开始……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日,吴一郎和真代子的婚礼前夕,『W』和『M』确实都在离侄之滨不远的福冈市内。M因为刚至九州大学赴任不久,犹未找到栖身之处,因此投宿於博多车站前一家名叫蓬莱馆、兼营火车候车处的旅馆。蓬莱馆是间规模相当大的旅馆,房间很多,客人进出频繁,加上博多一贯简陋的待客习惯,只要付了钱,每餐有露面吃饭,就算半天或一整夜不见人也没人在乎,是很难取得不在场证明的地方。柑对的,W总是在九州大学医学院的法医学教室埋头於研究,忙碌时还会锁上房门,一切事情完全以电话联系,就算钥匙插在钥匙孔里,也绝不可以敲门,这是与法医学院有关者之间的规则和习惯。而且,W的神经质,别说工友和朋友了,连新闻记者都非常清楚,所以是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最方便之习惯。
    「另一方面,吴一郎在婚礼前一天出席的福冈高等学校英语演讲会的日期和时间,只要注意报纸的报导,一定能知道。吴一郎沿著铁轨步行回家的习惯也很容易得知,只要事先调查,马上可以知道。接下来就是……让在石头切割工厂工作的石切男一家人服用某种难以检测出来的毒物,以该日为中心,休息两、三天至一个星期,趁隙进行计画。在侄之滨这个半渔村,由於是福冈市的鲜鱼供应地,一向被认为是霍乱或赤痢之类流行病的病源地,所以要使用这类病源菌相当方便。不过这种病菌有时会因个人体质或当时的健康状况而失效,使用上有点麻烦,但,九州大学的法医学教室和卫生、细菌学教室在同一楼层,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细菌和毒物的研究,要利用这种手法非常方便。反正,这桩事件的特徵就是,全部过程环环相把,没有任何误差出现。
    「接下来,假设当天吴一郎从福冈市郊的今川桥步行约一里回到侄之滨,依照户仓仙五郎之言,无论如何都必须经过那处石头切割工厂旁、两旁是山麓和田地的国道,这一点只要实地勘查过就能知道。田里麦穗已经长得相当高,只要戴著深色帽子和有色眼镜,围上领巾,戴著口罩,穿上夏天用的披风,静静坐在靠近道路的石头上或哪里,就能够让脸部轮廓和身材看起来像是完全下同的人,然後叫住回来的吴一郎,巧妙的施以诱惑,譬如说:『我是你已故母亲的朋友,在你还不懂事的幼年时期,她曾秘密拜托我一件事,我答应了她,所以现在为了完成诺言,才会来到这儿等你出现』。
    「只要像这样编个谎言,就算吴一郎再怎么聪明应该也会上勾。之後,拿出绘卷给他,表示『这是你们吴家的宝物,令堂说放置家中会影响孩子的教育,所以托我暂时保管,因为你明天就要成为一家之主,所以前来送还。也就是说,这是你和真代子成婚之前,无论如何都必须先看过才行的东西,其中描绘你的远祖一对夫妇无上的忠义和极致的爱情,虽然关於这卷绘卷有各种恐怖的传说,也严禁给心情不够冷静的人看到,不过那完全是迷信,事实上,里面是非常完美的的名画和名文,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就在这里观看,假如不喜欢,再交回给我保管也无所谓。
    『若在那块高岩後面看,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如果是我,这么说是最能激起我的好奇心的一番话!反正不管如何,吴一郎上勾了,依言在岩後展开绘卷,凶手则趁此时逃离,这并不会很困难。
    「接下来是两年前的事件,也就是大正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发生的直方事件。当天晚上, W和M也确实都在福冈市。这是因为前一天的二十五日,M很难得去到九州大学,先见过当时犹在世上的精神病学教授斋藤博士和一干旧识後,求见校长、提出论文,并取回自毕业以来就寄在校方的银制手表。住宿处仍是蓬莱馆。另外,W从当时就居住在现在的春吉六番町家中,过著单身生活,家里只有一位帮忙煮饭的老婆婆,所以要趁天黑以後悄悄离家,直到天亮才回来而下被人察觉是相当容易的。亦即,两人的不在场证明都很不明确。……当天晚上九点左右,一辆崭新的箱型计程车在阴霾夜空下离开福冈向东疾驰。车上的人一副以煤矿致富的土财主模样,说『已经没有往直方的火车了,但是我忽然有急事前往,请你全速赶往直方』……」
    「什么……那么,吴一郎的梦游症……」
    正木博士踱过我面前,回头冷笑说:「那是骗人的,完全是谎言。」
    「……」我的脑髓有如电扇般开始旋转,身体自然的倾向一侧,彷佛就要倒下,勉强抓住椅子扶手才撑住。
    「如果有那样的梦游存在,我不会有脸再见你。首先,顶住厨房後门的竹棒掉落的说明相当含糊,如果说有人戴著手套伸入门缝,试图用手指夹住竹棒,却导致它掉落,这还算合理,或是顺利拿开竹棒,後来故意布置成自然掉落的状态,这也能讲得通。但……算了,别管这些了,反正只要听了我的说明就可明白,也同时能明白我为何断定这是梦游症的理由……」
    在我脑髓里的旋转逐渐静止,不久完全停止。同时我也咬紧牙根,忍耐著头皮发毛的感觉闭上眼。
    「审判长,你不冷静是不行的,因为接著将有更多不可解的恐怖事情呢!哈、哈、哈。」
    「……」
    「那么……第二是,仔细研读这些调查报告,会发现两点令人感到异样之处。其一是刚刚你提到的疑点,调查凶手的方法仅是等待吴一郎的记忆恢复,却完全放弃其他的调查方法。另一项则是,请注意有关吴一郎的出生日期。
    关於吴一郎的年龄,这些调查报告中有插入一则新闻报导的剪报当作参考,但是根据这则报导,吴一郎的母亲千世子从明治三十八年左右离家之後,约有一年的时间在福冈市外水茶屋的一家名字很难记的裁缝补习学校补习,而她在这段期间并未生育孩子。所以,假设她这个时候真的未曾生育,那么可以推测吴一郎的出生应该是在明治三十九年後半至四十年之间。只不过,像这种用以推定年龄的剪报,依常识来分析,应是因为吴一郎是私生子,为求慎重起见才特别插入也不一定。另外,也可能是由於新闻记者认为在当时造成话题的这桩「美丽寡妇命案之迷宫事件」的真相与其昔日的情欲关系有关,所以才找出这项资料:或是因为在该报导中提及她因吴虹汀之名而取了虹野三际这个名宇,所以才纳入这些调查报告里。但是,在我眼中看来,它却包含了意义更为深远的另一种暗示,也就是说,能够推定出似是吴一郎出生年龄的明治四十年十二月,乃是九州帝国大学前身的福冈医科大学产生第一届毕业生的同一年,明白了吗?」
    「……」
    「当然,若以局外人的观点来看,或许会认为证据薄弱的令人怀疑,但事实上绝非如此。当时的大学生里确实有奇怪的家伙存在,而这些调查报告就是想指出那家伙即是这桩事件的始作俑者,直方事件的凶手之真相。这就是我所谓的自白心理,『作贼心虚』这句千古不变的格言之显现,因为,知道吴一郎真正出生时日和地点的人,除了M和W以外,只有他的母亲千世子一个人。」
    我用力扭动肩膀,虽然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含意……这时,正木博士也稍微沉默了,但是他的沉默却彷佛让我陷入无底深渊。
    正木博士又继续:「注意到这点时,我全身颤栗不已,忍不住咒骂出声,但却没有辩驳的余地,更何况检查吴一郎的血液、决定他是谁的儿子之权力掌握在法医监定学的世界权威W手中。」
    正木博士在南侧窗畔忽然停住,悄然低头,咽下一口唾液。
    我用颤抖的手再度摸著额头,极力控制自己身体的发抖,一手紧抓住膝头。
    不久,正木博士深深叹息一声,好像害怕望著窗外般猛然转身面向这边,默默低垂著脸,好似正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般,隔著大桌子走过我面前,在北侧窗前转个直角,开始在窗畔来回踱步。每当他那怃然侥首的身体经过眩眼的窗前,闪动的光影就会掠过我面前的大桌子边缘。
    正木博士又轻咳几声:「这是距今二十多年前,福冈县立医院改组为医科大学,重建於这处松原时的事……该大学第一届入学的青年学生中有W和M两人,W读的是法医学,M则念精神病学,都是有志於当时在医学界犹末充分发展的领域,彼此互争第一名。但是,可能是出生於结核病家族的缘故,W在当时的学生里是那种属一属二的美男子,个性务实,是非常神经质的人,另一方面,M却是身材矮胖的丑男,喜欢幻想,行事率性,属於天才型的人物,两人各有正好相反的特徵。也因为如此,彼此总在学业上相互争霸。
    如前所述,W专攻法医学,M专攻精神病学,两人目标不同,可是两人对於当时尚未广泛的精神科学方面的研究兴趣——可能是一种宿命吧?——居然完全一致!或许是因为彼此头脑正奸相反的缘故,导致极端对极端的偶然一致也不一定。因此,两人都接受当时属於这方面权威的斋藤博士指导,而且两人对於一些与专门医学并无多大关连的迷信或暗示之类的研究狂热更是几乎突破沸点。当然,这是因为深受东洋哲学造诣极深的斋藤博士指导所影响,所以两人同时被距离福冈下远的某地的非常有名之恐怖传说所吸引,可说是当然的结果。
    虽然两人至目前为止互有敌对心理,可是在著眼於这项传说的同时,却忘记一切仇恨的握手言和,彼此交换意见,拟定针对问题的研究方法与策略的结果,决定W从『迷信、传说的起源与精神异常』的实际层面著手,M则从『根据W的研究结果分析佛教的因果报应论』或『包括印度、埃及各宗教在内的轮回转世论点的科学研究』等较广泛的题目进行研究。这是表里互有关连的两个研究主题,目的是希望能够揭穿该传说的真相,由此也可想像两人当时是何等自傲了。事实上两人都下定决心,随时准备抛弃所谓的人情、良心,也不惜践踏神佛。西洋人之中,也有一些人是为了开拓科学新领域而不择手段的研究者,特别是医学方面的专家当中,为了学术研究而抹杀良心、极端残忍杀人的例子可谓数不胜数,其中有些当然有受到舆论谴责,却仍基於为学术或为人类文化的名义,毅然遂行惨无人道的研究工作。所以,W和M也互相约定要不顾一切的彻底进行这项研究实验,
    就这样,两人抱著比互相争夺第一名还更强烈的热切,同心协力开始调查这项传说。正好吴家长女Y子已达妙龄,正在寻找对象,但是因为乡下地方的习惯,吴家具有精神病血统的传闻已经四处皆知,无人愿意与吴家结亲。用尽各种手段找寻的结果,总算找到当时在福冈篑子町经营京染悉皆屋的外来人士G的三十岁男人,也因此,中断一时的与吴家血统之传说再度复活,这一点对於两人的研究可说是非常方便。
    W和M同样深入研究此一传说,在W藉著调查古迹为名,找到如月寺的和尚,设法偷偷誊写《缘起文》之时,M也同样取得和尚的信任,偷偷切断弥勒佛像的颈部,发现意料之外的事实,亦即,在如月寺的《缘起文》中述及已被吴虹汀烧毁的绘卷,事实上仍旧存在,不久之前还存放於佛像内,直到最近才被某人发现,悄悄地拿走。
    对於本来只要查明吴家家谱相与之纠缠的传说史实就觉得满足的两人来说,这既是出乎意料的发现,同时也带来莫大的失望。不过,失望只是短暂的,年轻的两人很快又恢复比先前多出数倍的勇气,比前更紧密的合作,从各方追查绘卷行踪,综合结果研判,认为偷窃者应该是 Y子的妹妹、美丽的女学生T子。於是事情开始复杂了起来……你既是审判长,应该已多少猜透一些内情吧?哈、哈、哈。」
    「……」
    「不过,W和M两人的合作到这里又完全中断。问题在於绘卷掌握在T子手上!『与藏放佛像腹内不同,是由活生生的人保管,想要偷出来并不容易,因此暂时中止这项研究吧!』,『嗯,就这么办,改天再……』,两人很乾脆的分道扬镳。可是,彼此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双方都下定比先前强烈好几倍的决心,企图继续这个实验。当然,无可否认的,两人的这种决心也反映在T子的美貌上。问题在於,他们和吴青秀的忠志不同,W和M的诚意仅止於完成这个实验,明白吧?」
    「……」
    「当时的福冈附近乃是刚开始流行方帽子的时期,亦即是艺妓们歌颂『最後会是博士或院长呢』的大学生最受欢迎的时期,即使是一般家庭也都抱持著『只要是学士就把女儿嫁给你』的观念,也所以尾崎红叶的『金色夜叉』和小杉天外的『魔风恋风』才会广为流传。W和M互相争夺T子,不过若问结果如何,很遗憾,两人各自的特性发挥得非常彻底。
    最初是W胜利,毕竟W在当时所有戴方帽子的人当中也算是特别俊俏的人物,而且又是优秀人才,再加上亲切、诚恳等各种绝佳条件,确实非M所能敌,互相激烈竞争的结果,M终於死了心,放弃学业和一切逃至荒山野外,一面找寻化石之类,一面治疗内心的创伤。
    另一方面,W绝非那种会沉醉在成功美酒中的单纯男人,等到驯服T子之後,他就依照原定计画,想取得绘卷而开始巧妙地说服:『听说你家有一卷和家谱纠缠下清的邪恶因缘绘卷,你不想趁现在仔细调查看看吗?否则,如果我们之间生下儿子,就必须替他担忧。』可是,T子也非寻常女子,似乎不愿放手的说:『我不知道有那种东西。』硬是不拿出来。W不知道绘卷的藏放处,只好改变手段,企图带著T子前往福冈。不必说,他在内心盘算著,只要能带她离开,她一定会携带这卷绘卷。
    巧的是,T子的姊夫G,这位京染悉皆屋,乃是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进吴家不久就开始接近小姨子T子,执拗的企图染指,所以一经劝诱,T子就二话不说的跟著他离家,在福冈偷偷与W同居。姊姊Y子好像也很清楚、或是隐约知道这些事,所以并未积极找寻。问题是,重要的绘卷依旧下落不明,即使以W的眼力,还是没办法识穿T子是否携带著绘卷。
    但是,W并未失望。继续在T子身边等待机会,同时放掉学校一切工作,监视著T子的行动。也难怪W会这么做,T子为了不让姊姊和如月寺住持以外的人察觉,化名为虹野三际,并提出要参观展示会的中国古代刺绣,种种行为的动机都逃不过详知绘卷来历的W眼中,理所当然会推断T子一定是将绘卷藏放某处。
     不过,聪明伶俐的T子,从W的态度里,应该也察觉了某件事情。也就是说,她虽然不很确定,却知道W接近自己的目的并下单纯,说不定目的就在绘卷,而且想拥有绘卷……她很小心的不让自己的怀疑形之於包,所以W也只能够气得牙痒痒的却又莫可如何。不但如此,W不久後又受到更严重的打击,不得已只好含泪退场,亦即,他下断变换手法搏取对方欢心、视为找出绘卷唯一线索的T子,竟然在他无法抵抗的要害予以意料之外的重击。
    不是别的,就如我刚才所说,T子略微察觉对方的爱情是以自利主义为中心,另一点是,她当时才第一次得知W的家族有著严重的肺病遗传倾向,可是W却完全隐瞒这项事实。而且,这是题外话……若是对照此事实,将会了解T子为何有如此浪荡行为,并非如一般人说的那样的不守妇道,也不能责怪其薄情的态度。因为其行为的背後有承续吴家血统的悲痛、沉重观念在推动,而那是自『魔风恋风』以来自由恋爱风潮的具体化,同时基於一介弱女子的判断,幢憬著想要尽可能留下有健康血统的子孙的心情。对照离家当时,附近人们冷嘲『反正如果留在家里找男人,顶多也只是找到像G那种来路不明的家伙』的事实,应该也能说明T子的这种心情,更能理解T于是有何等理智和纯情兼备的聪明玲珑个性。站在这样的观点,可以认为T子天生就是不幸的薄命女性。
    还有一点我必须在此告白,那就是,你或许已察觉也未可知,有关W家的血统以及其健康状态的秘密。利用书信告诉T子的人就是M,原因在於他仍旧深爱T子,以及对於这项研究的不死心。M和W个别采取行动之後,考虑到也许有另有他人藏起绘卷,在进行各种搜索之时,从前述村人们的谣传推测T子心理,认为有这种可能而进行此种反间密告,他果然做对了。当然这种行为对W来说很卑鄙,更何况M还藉著这封信再度接近T子,但是,但是……若回顾当时至今日为止,M必须持续被要求偿还恐怖代价的事实,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有志於研究『因果报应』的人却受到因果报应所苦恼,导致下定自杀的决心,让他连笑谈命运的讽刺气力都没有……
    话虽如此,当时M又如何能预知未来?他只是受到这项传说所包含的精神科学之魅力和T子的美貌所吸引,同时更抱著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一切都不在乎的最初的意志盲目前进。不到丰年,M就和T子同居,没多久,T子怀孕的徵兆就明显呈现,在该年进入暑假後不久,已可以感受到明确的胎动,而且,这个胎动应该形容为在日後长达二十年岁月中,彻底掌握W和M两人命运之命运魔神般的胎动,是焦躁的想取得W和M两人心脏要玩的胎儿的暴动,更是让在这出以精神研究为中心的超越血泪、义理、人情之妖邪剧里担任主角的所有演员,全部陷入死亡结局的命运魔神的捉弄。问题是,这出戏开幕时丢给观众的疑问『我是谁的儿子?』……从那时至今,所得到的回答不管是有形或是无形,全都是否定的。
    当然,W和M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们的回答是否属於不可摇撼的事实,就算後来成为『藉血型监定亲子关系之方法』专家的W,同样无法调查,因为他不能随意采取自己和M的血液。不仅如此,比任何人更能够说明这项事实的胎儿母亲T子,在尚未接受调查前就已『死无对证』,也未留下丝毫证据。如果她生前有留下写著胎儿父亲之人的姓氏或什么之讯息,事情就能迎刀而解,只是很遗憾的,她什么也没有留下,申报户籍时也只是简单写上『父不详——吴一郎』几个字,因此W和M可以任意肯定或否定与T子的关系,更何况,T子是否曾与W和M以外的男人扯上关系,除了她自己的良心之外,没人知道。这表示,T子腹中胎儿的父亲,除了T子复活明确证言,或者写下某种不动如山的记述,否则绝对永远无法得知。
    命运的魔神—胎儿—出生後,是个如珠玉一般的男孩,他是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出生於两人秘密同居的福冈市外松园一位皮革商人家中的别院。听到男孩的啼哭声後下久,一直忍耐的M首次问T子『听说有一卷会诅咒吴家男子的绘卷存在……』这时,T子似乎也被为人母亲的爱心打动,终於说出了实情:
    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和绘卷,比三餐吃饭都更重视,所以懂事以後就经常独自前往寺院,观赏或临摹据说是虹汀先祖亲绘的纸门图画或亲自雕刻在栏杆上的仙人画像。来参拜的村人们不知道我在场,总是会谈及各种有关寺院缘起的事迹,我听了非常感动,而且从他们的谈话里得知了有详细写明寺院缘起的文章,是由和尚慎重保管……我很想看,最後趁无人之际,假装观赏绘画或什么的四处搜寻,果然在和尚房间的书箱里找到《缘起文》。
    见到这个以後,我觉得那卷被烧毁的绘卷未免太可惜了,就前往大殿捧起佛像摇动,却发现很奇怪的事,里面好像有疑似绘卷之物的声响,由於事情出乎意料,我当时吓了一跳,心跳急促。
    但是,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和尚时却被训了一顿,因此过了大约一个星期,趁著放学回家,我假装至大殿上香,拔下佛像颈部,取出绘卷。
    但是,带回绘卷在无人的仓库二楼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尽是意料不到的恐怖、恶心画像,我再度吓了一跳,马上想要送回寺院,但,这时忽然见到绘卷裱装非常漂亮,又觉得送回去未免可暗,所以日後每当自己一个人在家时,我就会一点一点撕下裱装背面的纸,利用坏掉的幻蹬镜头观看丝线的排列,描绘在红色绢布上。不过如果被人发现就糟了,因此制作好以後就全部烧毁,倒入室见川里。
    等到终於学会那种刺绣的方法以後,我用撕下来的纸修补回原来的样子,把绘卷送回佛像腹内,当时比偷出来的时候更加害怕……然後没过多久我就来到福冈,所以绘卷应该还在如月寺的弥勒佛像腹内。
    可是,像这样在儿子出生後,我才真正了解绘卷的可怕!我想,姊姊Y子如果也像我一样生下儿子,又知道那卷绘卷的存在,应该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我开始怨恨虹汀先祖为什么没有将绘卷烧毁了。
    话虽如此,没有人知道绘卷的存在,只有我,所以我诚恳的拜托你,那卷绘卷给你当作研究学问的材料,不过请你藉著科学的力量,破除继承我血统的儿子受到绘卷恐怖奇妙的魔力诅咒。
    她含泪哽咽的说著。
    M愣住了,却也高兴不已。心里在想,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怎么都找不到!我们的搜寻方针和绘卷的藏放处刚好是南辕北辙,找的尽是没有绘卷的地方,想凭藉一己之力追寻偶然当然是找不到了。M独自窃笑的瞒著T子来到侄之滨,偷偷潜入如月寺,拿下佛像头部一看……
    「接下来我就不说明了,因为没必要说明。」
    「一切由审判长自行判断。」
    「……」
    「除了藉W和M後来的行动,不,应该是藉著今天在这个假设法庭上,我这位检察官的结辩与M这位被告的陈述来推断绘卷的行踪以外,没有其他方法。」
    「……」
    「M默默回到刮著寒风的福冈市。终有一天会受到绘卷的魔力——六幅腐烂美人画像——诅咒,背负著挂上学术名义的实验十字架的可爱男孩脸庞一直在他眼前打转……同时,他不停思索著当将来面对这对母子必定会遭遇的大悲剧时,自己应该怎么做的方针与觉悟。」
    「……」
    「当他若无其事的回到松园的家中时,面对正在替儿子喂乳的T子,立刻瞎编了一番话。表示绘卷不知被和尚或是什么人取出,己不在弥勒佛像内,可是自己又不能向和尚要求取得,只好失望的回来。不过终有一天自己获得学士学位以後,如果能在大学里任职,届时再以大学的权威要求提供为学术研究材料也不迟,所以绘卷的事只好就此告一段落。但是,自己必须在今年岁暮之前回故乡处理财产,所以现在就得赶回去,同时也顺便解决他们母子的户籍问题,如果有任何事情,可以写信寄到某某地址给他……等Y子不太情愿的同意之後,第三天他便连福冈大学的毕业典礼都没参加便前往东京,也没有回故乡而将户籍转至东京,迅速办妥护照後出国。这是因为当时在M的心中已开始进行面对将来悲剧的第一项准备,这也是只有W能够了解的宣战公告。」
    「……」
    「伹是W对此的应对态度相当冷静。他穿上了白色研究服留在母校的研究室,虽然洞察了一切,却若无其事的利用显微镜进行研究工作。」
    「……」
    「W和M的不同个性之後仍旧持续发挥。亦即,M游学於欧美各大学之间,一方面继续研究心理学和遗传学,以及当时兴起的精神分析学等等,另一方面则透过内地的官方报导和新闻注意 W的动静,等待时机来临。这是因为他下想让那男孩冠上自己的姓,也为了逃避T子的追踪。拥有女人罕见头脑的T子,如果把M的失踪和如月寺绘卷的失踪联想在一起,迟早会产生可怕的怀疑,寻思W和M为何皆想得到那卷绘卷的各种理由,万一凭著女人的敏感和母爱而归纳出两人真正的用心,一定会四处追踪M,说不定连出国都不在乎。M几乎是过度了解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但是,也不知W是否知道这点,他仍旧轻松自在,不仅公然暴露自己的姓名和行动,还陆续发表『犯罪心理』、『双重人格』和『心证与物证』之类著名研究心得,名声远播海外。但,这也是W惯用且擅长的手法,他认为,只要能被公认为这方面的专家,那么即使将来进行如此恐怖的精神科学实验,非但有了不会受到世间怀疑的一种所谓『精神性不在场证明』,也能拥有在事件一发生就赶抵现场的理由。不管如何,其大胆且细腻的行动,後来在将恐怖的实验结果报告丢给对手时,终於被察觉。
    就这样,十年的岁月飞逝,到了大正六年,从两、三年前起就在英国留学的W回国。知道这件事後,M也马上紧跟在後地回国。不过,W的留学与回国时机对M来说乃是相当重大的问题,原因何在?很简单,T子母子被M遗弃後,十之八九应该会搬离松园躲藏在某处,但是不管上天或下地,W绝不可能忽略其行踪,同时也能认为,W会出国留学,就表示他确实掌握了T子母子的行踪。换句话说,W因为能够明确预测T子母平定居何处,而且短期内不会迁移,才会安心留学。这么一来,如果抱著怀疑的眼光看待W的回国,难道不能肯定这是意味著W对此存有某种担心,或者打算发动某种计画的时机来临?再换另一种角度来看,M就是认为可以藉著W的这种行动轻松找出T子母子的行踪,在国外留学期间,才会随时注意内地新闻和官方公报。
    但是,W当然不是那种莽撞行事的男人。回国後,除了偶而出差以外,几乎没离开过福冈,每天都留在大学里面,没过多久就从助理教授升为教授,陆续解决各种困难的事件,名气愈来愈响亮,中间也穿插著气喘发作,可说是相当忙碌……不过其态度依然悠闲,彷佛把一切当作昔日之梦一般,从早到晚面对试管和血液。
    另一方面,M也不觉困惑。他从W回国後的态度已得知,T子母子居住在以福冈市为中心的一日路程之内的地方。不仅这样,T子年龄应该尚未满三十岁,假定她仍美貌如昔,无论居住何处,一定多少会有风声传闻;而且如果其子I也仍不知父亲是谁的在母亲膝下成长,除非发生特别隋事,否则会如M所计画的冠上母亲的姓氏,虽然因为是私生子有可能延後申报户籍,不过现在应该是就读小学三、四年级,只要有耐性,一定可以查出眉目。於是,他将W以福冈为中心的出差地点列为第一目标,进行地毯式调查,果然回国不到半年,在直方小学的七夕发表会展示室的五年级成绩优秀学生名单中发现I的姓名。当然,当时M也因为一时疏忽没有留意到I是因为成绩卓越,是以十一岁的年龄跳级为五年级学生,所以还怀疑是不同的人。
    但,可能是天意使然吧?不久,一位进入展示室的学生偶然回头,视线与M交会。这时的M不由自主的移开视线,逃跑似的出了校门,双手掩面,诅咒身为科学研究者的自己一生。那位学生和他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五官轮廓没有半点疑似W的儿子,同时也丝毫不像M,对此,M虽然安心吁了一口气,却又立刻痛恨起自己的安心。再过不久即将背负学术实验的十字架,变成悲惨模样的这个孩子,容貌是那样可爱、清秀,其发育的圆满、举止神态的天真无邪和温柔……应该称之为所谓的菩提心吧?那孩子的澄亮眼神一直在M的眼前晃动,无法挥去,M只好唱著那孩子将来一定会被送进去的『疯子地狱』之歌,站立大马路上,不惧众人讥笑的敲著木鱼,企图弥补自己的罪孽。
    那孩子就是如此的清秀、俊俏。
    W在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教室里,一定隔著玻璃窗看穿M的这种行动,苍白的睑上露出他一贯的冷笑。他很清楚M逃到国外的心理,也知道在I到达思舂期之前,M必定会回日本,并回到九州,而且绝对已完成与这项实验相关的各种研究,持续进行一切准备的等待著。
    这是因为,W深知M是彻头彻尾的学术奴隶,其视为一生研究目标的『因果报应』或『轮回转世』之科学原理——也就是『心理遗传』——的结论中,迫切想得到实验成果的狂热,并不逊於W倾注心血的名著《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与其证迹》、希望以绘卷魔力的影响作为其实例的狂热。亦即,W对於绘卷具有这样的研究价值和魅力深信不疑。
    可是……可是,M日後又会如何深刻的一再体验烦闷与苦恼呢?他开始明白下定决心为了学术而牺牲良心,目睹一位无辜的可怜少年成为行尸走肉,自己却对其进行研究,志得意满的发表实验结果是何等困难?然後更发现他大学毕业後十几年间,几近疯狂的研究,只是为了忘记这种良心苛责,而且是与为了忘记死刑见证人的痛苦而专注磨利断头刀相同的悲惨心理之显现。这项学术研究——断然放弃磨利断头刀——向母校提出的学位论文根本王张,又是什么?那就是『脑髓并非思考事物的地方』……」
    「……」
    「然而,M个人的烦闷终於输给了学术研究的欲望,他恢复了想藉自己学说力量打破『疯子的黑暗时代』和即将蔓延的『疯子地狱』而忘掉一切的最初意志,而且可能以不输於W的冷静和残忍,计算著I的年龄。」
    「……」
    「T子的命运恰似风中之烛。到了那时,T子应该也已完全看透昔日以自己为中心、与M和 W的恋情究竟意味著什么,也丝毫不再怀疑当时两人对自己的热情纯粹只是为了绘卷的魔力和自己肉体的魅力。更确信夺走绘卷的人如果不是向自己问出绘卷藏处的M,就是因为失恋而怀恨的 W。她也明白两人皆是不惜持刀对付纤弱女子的可怕对手,所以拚命抱紧自己的儿子颤栗不已。
    因此。在T子的想像深处一定经常描绘著,万一绘卷魔力的实验有朝一日真的针对I进行,凶手绝对就是M或W……
     因此,T子的死亡乃是准备这项空前绝後实验的第一要件。」
    「啊,医师,请等一下,请不要再说下去了。这样恐怖的事……」我忍不住尖叫出声,趴伏在大桌子上。脑海像在沸腾,额头却是冰冷的,手掌则有如火烤,激喘不停。
    「什么?你说什么?我是因为你的追问才说明的,不是吗?」正木博士的声音带著不可抵抗的力量压落在我头上,但,马上又改变声调,训示般接著:「你怎么这么懦弱?会有人答应听有关别人一生浮沉的重大秘密,却在对方叙述的途中要求停止的吗?你试著站在对抗这桩事件的我的立场看看,试著体会我克服所有下利立场的痛苦看看……接下来还将出现更多可怕的事情!」
    「……」
    「了解了吗?T子应该也察觉自己是这桩事件的第一必要条件,这点从她对I所说的『等你大学毕业後,如果我还平安无事,就会把一切告诉你』可知T子因为疼爱儿子,费尽心思终於觉察这件事。这段期间,T子的生活一定随时有生命的危险,一方面要极力让I远离诅咒,在I能够了解诅咒的真栢,也有足够智慧警戒之前,什么都不告诉他,不让他受到绘卷或故事诱惑的静静等待著;另一方面,她则必须继续暗地里搜寻M的行踪,确定绘卷的有无,希望凭自己的力量与智慧,接触W和M,让他们坦白一切,解开这项恐怖的学术研究与爱欲的纠葛。如果可能,她甚至希望亲手毁掉绘卷。这是时时缠绕於她脑海里的凄怆母爱。
    但是,T子的昔日情人,W和M两人二十年来一直是宿命的敌人,人情世界的仇敌,学术界的竞争对手,而且中间还夹著T子母子,到了这时,彼此互相诅咒再诅咒的结果,两人皆已化身为无可救赎的学术之鬼,除了在精神方面彼此厮杀以外,没有其他生存之道。而且,两人皆用尽一切积极和消极力量诅咒对方,专心一意磨利撩牙,企图在应是两人之一的儿子I身上尝试绘卷的魔力,将结果公开於学术界,视为自己名誉的同时,利用没有人道的罪责缠勒在对方脖子上。牺牲的到底是谁的儿子?两人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两人脑海中所想的只是,只要那孩子确实是延续吴家血统的男儿即可。」
    这回,我全身真的涌现完全无法忍耐的颤栗,用力抱头,趴倒在绿色罗纱上,所有神经皆受到正木博士犹如解剖刀般凄怆的声音所威胁……
    「结果终於来了,落在M二十年前所预测的位置,他受到如恶魔般不可抵抗的力量所左右,下得不重新站立在他曾惊恐、颤栗、疯狂挣扎想逃避的可怕决胜起点!二十年前驱动M的毕业论文《胎儿之梦》,现在藉著看不见的宿命力量,硬生生将他拉回原点。」
    我很想从椅子跳起来逃出房间外面,但我的身体却很不可思议的密贴在椅上,不停地颤抖,连想掩住耳朵都没办法。正木博士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的清楚传人耳里。
    「就这样,有关这项实验进行的第一个障碍——T子的生命——完全除去了,能够连结M、 W和I的过去之唯一证人、能确实证言I是什么人的儿子,同时只凭一句话就可指证谁是这项恐怖科学实验的『活生生之证据』的T子,照著预定计画,在一切仍陷在迷宫之时就已消逝於这个世间。接下来的问题是,这项实验的第二个必要条件……亦即,M要坐上九州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科教室内教授的椅子。换句话说,这是当实验结果万一遭到追究,为了掩饰遂行事件者的行踪,为了完全保护彼此的秘密和绝对安全,也为了在适当时机将凶行推到对方身上,需要谨慎再谨慎进行的必要条件。」
    先前一直踱步的正木博士说到这里的同时,突然停住脚步。虽然我趴伏在桌上,却很清楚他的位置正好是在挂在东侧墙壁上的斋藤博士肖像画和「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日历前。而,正木博士的脚步声突然停止的同时,声音也一起中断,房里忽然笼罩著意料之外的静寂,让原本凝神静听的我,感觉正木博士彷佛突然消失一般。
    我这样想著,仔细听了约两、三秒钟的时间吧?马上开始深深理解这种静寂可怕的意义。
    ——我脑海里又重新掠过自今天早上以来的所有疑问,情不自禁双手紧紧揪住头发,好像站立在针尖般,惶恐的等待正木博士继续开口。
    ——十月十九日的秘密……
    ——当天被发现的斋藤博士离奇死亡之尸体的秘密……
    ——由於斋藤博士离奇死亡,正木博士就任精神科教授的幕後秘密……
    ——以及,一周年後同月同日的昨天,迫使正木博士决心自杀的命运魔手的秘密……
    ——若林博士明言正木博士已在一个月前自杀的意识浑沌心理状态的秘密……
    ——一切完全是由一个人所安排……
    ——是M呢?或是W?
    ——这件事只要藉著接下来正木博士说出的一句话,就能够如电光般闪亮,但是,未说之前却有著难以言喻的恐怖、黑暗、沉默、静寂……
    不过,正木博士没多久却又若无其事般的开始踱步,仅在短暂的沉默间,略过我所恐惧的说明,接著说:「像这样,M继任斋藤博士职位至九州大学上任後不久,立刻决定进行此一学术界空前绝後的实验,而且将实验结果全部丢到我面前。」
    「……」
    「所以,目前M和W是同罪,就算下是同罪,也没有证据可以推卸责任。」
    「……」
    「因此我有了觉悟,打算藉著方才你所阅读的心理遗传附录的草案,连直方事件也完全隐瞒,牵扯出骷颅头和尸鬼,希望即使当作学术研究的参考材料公布,也不会被判有罪。」
    「……」
    「将背後的内幕视为两人之间的绝对秘密埋葬,忘掉所有怨恨和猜忌,为了学术,也为了人类……」
    「……」
     「但,或许也能说是菩提心吧!见到那吴一郎狂乱的身影,我竟无法忍受……」
    说到这儿,正木博士的声音突然带著哽咽,走至趴伏桌上的我的正前方,接著,我听到他坐在旋转椅上的声音,不久,拿下眼镜放在桌缘,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好像正在擦拭眼泪。
    但是,这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全身的颤栗忽然完全静止,相对的,随著正木博士的哽咽之声,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不愉快自腹里涌起。尽管还是维持原来趴伏的姿势,却只是一种姿势而已,内心其实很想大叫「别讲那么多了,要哭就哭吧,反正完全与我无关,我只是负责听而已」。日後回想起来,发觉这实在是极端不可思议的心理变化,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可是却还是动也下动,所以正木博士应该不会察觉我有如此的心情变化。
    正木博士像是轻咳般哼了一声,转为极端严肃的声调,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只不过,在此有一个人……也就是你……」
    「……」
    「你是被我和若林所挑选成为这项事业的继承者。不,坦白说,若林和我并没有资格向社会公布这项事业的最後成果,但你却是被挑选来承担这项神圣使命,送至我们面前的唯一至高无上之天使。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天命何在,彻底的不知道,是真正的纯真少年。」
    「……」
    「老实说,我和若林也不希望亲自公布虚伪的事件真相,而希望能在我们两人死後,由第三者以真实的方式公布。这是我们两人毕生的愿望,释出至诚无欺的学者良心的希望。所以若林和我默默的同心协力,全力设法想让与这桩事件有重要关系的你恢复正常。如果现在你能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拥有以前的意识状态,应该可以自觉到这项工作的继承者除了你之外并无别人,你在惊人的错愕和感激背後,绝对会担负起公布这项空前绝後大研究的重任,震惊全人类,并藉此举,一举照亮自从太古以来疯子的黑暗时代,彻底颠覆全世界的疯子地狱,把唯物科学万能的漆黑世界拉回精神文化的光明世界,同时,不仅是将防范未然的制止绝对会来临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横流,也是不让那位可怜少年吴一郎和其他人的牺牲变成无谓的牺牲,并献给他们全人类的感谢和吊慰。最後……确认我们两人死後留在唇际、如同永远不会溶化的极地寒冰般的『冷笑』之下,努力缩短所剩不多的生命於一刹那。」
    「……」
    「话虽如此,以你现在的头脑来思考,或许会认为这是极端不合理也不可解的要求,也或许会误会我和若林是利用容貌与吴一郎完全相似的你,来完成虚伪的学术研究,又企图以虚伪的方法公诸於世。但是、但是,我可以向天地之灵发誓,尽管我们私人间的竞争包含各种各样的虚伪,可是所进行的学术实验,以及由此证明的学理、原则,绝对没有一丝二毫的虚伪,只不过,和内容毫无关系的公布方式混杂著不得已的虚伪,但是刚才已经将之订正成真实型态向你报告。
     所以,这个部分希望你能完全信任我们。你是必须毫不怀疑的用真实型态公布这项实验经过的唯一责任者,亦即,我和若林皆相信,只要你恢复过去的记忆,一定可以了解自己是把我的遗书和若林的调查报告整理成完整结论後,向学术界公布的独一无二人选。不,不只是我和若林,一般社会大众一旦知道你的名字——已在前述的谈话里多次出现,世人应该会相当有记忆——之後,只要听到这个名宇,马上会认定除了你以外,绝对无人适合这项工作。也所以我才在得知你即将恢复正常精神状态的同时,安心的写下这封遗书。
    不过,我决心自杀另有其他理由。并不是因为昨天正午解放治疗场内爆发重大悲惨事件,导致我受到责任感的刺激,也不是由於这一天刚好是斋藤教授的忌日,令我产生一种天意无常的观念。坦白说,是因为我讨厌再当人类,如果不是要遂行这样的研究,无处运用头脑的人类世界之肤浅、低级实在让我无法忍受。
    还有,若是像如何利用新发明的火药让这个残缺世界爆炸,或研究让青蛙卵孵化出人类那样的研究还差强人意,可是只为了证明心理遗传这种连三岁小儿都能懂的简单明了原则,却得历经双腿有如木棒、脑浆像是变成石头的多重辛劳,导致犯下了罪恶的因果因缘,几乎坠落地狱深渊,虽然後来好不容易证明真理,可是,报酬呢?别说下能在妻儿的环绕下享受余生,甚至在获得结果的时候,也就是生命幻灭的时候、被认为是无法无天的家伙,受人们拳打脚踢、吐口水的时候,不是吗?」
    「……」
    「我直到今日为止完全未曾注意到这样的结论,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愚蠢,只希望不要再当人类或所谓的学者专家,回归到伊甸园的亚当,可以肆无忌惮的击溃一切对手……」
    「……」
    「我现在的心情当然必须和若林完全相反。若林无论如何都固执的想藉著这项实验来和我彻底分出高下,尤其是他受到肺结核侵蚀,自知时间不多,所以今晨获知应该继承公布此项实验结果最後责任的你可能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时,马上焦躁的做出让你理发、换上大学生的制服、带你与她见面等等行动,尽可能想让你赶快承认自己是吴一郎,成为他的帮手,依他的意思公布结果。不,甚至现在都还在你我的四周布下眼睛见不到的天罗地网,企图让一切能随他所欲。」
    「但是,我本来就认为没必要随他起舞。反正我打算化为电子或什么的游离於彗星之前,所以虽然没有多少财产,也将其连同印章和文件资料等,全都交给他,打算在你恢复记忆後,当作公布实验结果的谢礼转交给你,并且告诉他,只要公布的内容与心理遗传相符,那么附录实例中出现的事件凶手名字为何,我完全不在乎……
    可是,应该称之为前世冤孽吧?见到先前若林用他一贯的手法给予你似催眠术般的暗示,企图诱导你的脑筋转移至对他有利方向的态度,我的牛脾气又被惹出来了,这才决定反击而来到这里。
    不过在这样和你谈话之间,我的心情又有所改变,觉得一切都很麻烦,反正这是得下偿失的工作,日後变成如何又有什么关系,以致於很想一举毁掉一切。因此……
    我决定今天就让你和真代子离开病房,同时烧毁所有的文件和资料。
    我敢肯定,六号房的少女真代于绝对不该成为站在解放治疗场一隅的那位青年的妻子!不论从法律或道德上来说,她都是命中注定该成为你未来妻子的女性。我可以用自己和若林的名誉保证,即使从科学的立场来说,楚楚可怜的她都应该成为你的另一半。
    同时,基於我的立场,我要再下一个断言,若你没这么做,没有和真代子展开婚姻生活,不管若林和我如何努力、费尽苦心,你终究无法脱离『自我忘失症』的障碍。根据先前各种实验的结果,已可确定那是真代于和你可以得救的唯一最後手段。我这样说绝不是强迫你,为了让你因为坚守童贞导致的自我障碍『自我忘失症』痊愈,这是最有效也是最後的精神科学治疗方法。关於这种治疗法的原理原则,精神分析专家佛洛依德和性科学专家史泰纳哈也和我有完全相同的论点。
    你马上就能知道,这种最後治疗手段的效果超过二加二等於四的准确。证据重於理论,我所说的话绝非虚构的证据在於,你和她进入幸福婚姻生活的同时所恢复的记忆力中,一定会想起各种各样的事,从而发现至目前为止所遭遇的极尽神秘怪异事件,与那位站在解放治疗场角落微笑、容貌和你完全一模一样的美少年毫无关连,而是直接与你本身相关。这一切就和扭亮电灯开关同样的鲜明,原因何在?这是因为你和那位小姐进入新婚生活的同时,现在累积在你的脑海中,造成自我障碍的生理原因将会得到解放,恢复截至目前为止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所有过去记忆。另外,也能识穿现在让你迷惑、怀疑、苦恼的所有事件真相……亦即,当你进入物质上和精神上都真正幸福的家庭生活,即使不受他人之托,也能够站在基於自己理智的公平立场,将观察这桩事件所得的真实纪录向学术界公布,让我和若林辛苦努力的实况诉诸正义的审判,同时形成现代脱轨的邪恶文化的一大转机。我以专家的立场下此论断……为了你和真代子的名誉与幸福……」
    「不行!」我突然以非比寻常的力量跳起来,火烧般的激愤令我全身不住发抖。低头望著正木博士嘴巴楞张的脸孔,咬牙切齿,嘴唇颤动著说:「不要……我不要,绝对拒绝!」
    「……」
    我从方才就极力忍住的所有不愉快脱口而出,想制止都没办法:「我或许是精神病患,或许是痴呆,可是我仍有自尊心,仍有良心。就算对方是何等美若天仙,就算为了治疗病症,我也绝对不会和无法知道是谁的恋人之女性在一起,即使知道在法律上、道德上和学术上都没有问题,我的良心还是无法同意。纵然那女人认同我为理所当然的丈夫,渴望获得爱情也一样!只要我自己没有那样的记忆……只要那样的记忆没有恢复,我怎能做出如此不知羞耻的事情?更何况……更何况要公布如此污秽的研究成果……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且慢……」正木博士坐著不动,脸色苍白,举起双手:「但是为了学术研究……」
    「不行,绝对不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因此,正木博士的脸孔和房间里的景象看起来一片模糊,但我却下想擦拭,继续大叫:「学术研究算什么?西洋的科学家又如何?我或许是疯子没错,但却是日本人,自觉体内流著日本民族的血,就算宁死也下愿意从事那样残忍下知羞耻的西洋式学术研究和实验,如果必须为了所谓的学术研究,做出这样污秽不知羞耻的事,而且又与这样的研究脱离不了关系,我宁可把这颗头和过去的记忆一起打破,现在就……」
    「不是这样的,其实你就是……吴一郎……」说著说著,正木博士的态度眨眼间崩溃,一直以为泰山崩於前也无动於衷的他,那浅黑脸色霎时转为赤红,又再变成铁青,半站起身子,伸出双手,似乎想打断我的话。那种狼狈态度在我新涌出的泪水中晃动,但是,我完全不想听他说话。
    「不要!不管我是吴一郎的什么……亲戚也是一样,反正罪恶就是罪恶。」
    「……」
    「医师们要进行什么样学术研究,要怎么随意置人生死,那都是你们的自由,但是,被你们当成学术研究玩具的吴家人……吴家的人们曾经伤害过你们吗?不只是这样,他们都是在相信、尊敬、仰慕、信赖你们之际被你们所骗,或者变成疯子,不是吗?甚至你们还让吴家生下了儿子,目的却是为了进行世上罕见的恐怖实验,他们难以罄数的怨恨,你们又该如何偿还?刻骨铭心相爱的亲子、恋人却被你们强制分开,承受比地狱更痛苦的折磨,你们又如何能够恢复原貌?难道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真的就可下管一切的胡作非为?」
    「就算不是你亲自下手也一样的!难道你以为让别人公布罪恶的告白,就可以抵销一切?就能够只受到良心的苛责,却洗净所有罪孽?」
    「太过份了……太惨无人道了!」
    「……」
    「医师……」我叫著,突然感到头晕眼花,忍不住双手撑在大桌子上。眼睛因为新涌出的泪水而模糊,呼吸急促。  「事到如今,请你接受惩罚吧,设法让那些可怜人们的牺牲不至於白费……然後我会很高兴的答应公布研究实验结果。」
    「……」
    「首先,我拉著若林博士来你面前亲自道歉,自白出所做过的一切可怕罪行……」
     「然後你和若林博士两人一起向被害者们谢罪,在斋藤教授的肖像前、在遇害於直方的千世子坟前、在真代子与八代子和发狂的吴一郎面前意义忏悔,表示是为了学术研究而做出这种事,由衷向他们道歉。」
    「……」
    「我向你请求的只是这样,请……我求你……」
    「……」
    「这样的话,我自己就算变成怎么样都无所谓,不管手脚或生命皆可奉献出来。就算你要我承接这项研究工作,就算承受一切罪名,我……」我无法忍受的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下停流下。「这样残酷、冶血的罪恶,啊……我的头……」
    我整个人趴在大桌子上,虽然极力不想出声,却没办法制止的从双手底下哽咽出声:「对不起,请让我……替大家报仇。」
    「……」
    「请让这项研究……成为真正神圣的研究。」
    「……」
    叩、叩、叩……叩、叩、叩,有人敲门。
    我忽然注意到,慌忙从口袋掏出手帕,一面擦拭被泪水湿透的脸孔,一面抬头望著正木博士的睑,立刻,我倒吸一口气。那是足可让我攀升至亢奋顶峰的感情霎时萎缩的形貌,如同厉鬼般极端恐怖的形貌!像瓷器一样毫无血色的睑上布满苍白的汗珠,额头的皱纹倒吊,青筋暴窜,两眼紧闭,假牙咬紧,双手用力抓住椅子扶手,头、手时和膝盖各自朝不同方向颤抖。
    叩、叩、叩……叩、叩、叩,有人敲门的声音。
    我颓然萎坐在旋转椅上。
    彷佛在宣告什么,也奸像是来自地狱的讯息,又像是世界末日,我瞪睨著似乎直接触及我心脏的敲门声,如聋哑者般挣扎,努力想透视站立门外之人的身影,却无法得逞,想呼救又发不出声音……
    叩、叩、叩……叩、叩、叩。
    不久,正木博士似乎压制住全身的颤栗,但紧跟著又出现更剧烈的颤栗,然後又开始更努力的抑制。他上身微微仰起,充血的眼睛无力睁开,灰色的嘴唇发抖,回头,好像想回答,声音却像被痰哽住,喉头上下动了两、三下後,声音却消失了。同时,低垂著头,彷佛死人般的倒在椅子上。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我在这时候并下觉得自己有发出声音,只是感觉到不知道从哪里响起既不像鸟又不像兽的奇妙声音在室内回荡,同时觉得头发一根根的往上窜,而,在往上窜的感觉犹未消失之际,房门半开,转动的合金门把手侧面出现一颗红褐色的圆形物体——是先前送蛋糕进来的老工友的秃头。
    「嘿、嘿,对不起,茶应该冶掉了吧?不好意思,这么慢才来换热茶,嘿、嘿、嘿。」
    说著,他把还冒著热气的新茶壶置於大桌子上。然後,原本就佝凄的腰弯得更低了,眨著泛白的眼睛,伸直满是皱纹的脖子,怯怯的望著正木博士的睑。
    「嘿、嘿、嘿,有一点太慢了……昨天晚上起,其他工友都休假了,今天早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
    老工友的话还没说完,正木博士似乎藉著最後的微弱气力,从椅子上摇摇晃晃站起,用死人般无力的表情回头望著我,牵动嘴皮好似要说些什么,然後轻轻摇头,泪水沿著两腮而下,点点头後,再度低垂著头,抓住工友开著的房门门框,步履下稳的走出门外,脚步踉舱的差点倒下,他慌忙扶住门柱,好下容易才在走廊木板地面站稳,立刻用力紧闭房门,发出像是门板裂开的巨大声响,室内的玻璃窗同时产生共鸣,有如哄然大笑般的震动、鸣响、颤抖。
    回头望著他的工友,不久又怯怯的转过脸来,愣愣的望著我:「医师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也鼓起可说是最後的力气,勉强挤出像是在哭的笑声:「哈、哈、哈、哈,没事,只不过刚刚我们吵了一架,所以他很生气。别担心,很快就好啦!」
    说著,两边腋下有冰冷的水滴滴落。我完全不知道说谎居然是如此难过!
    「嘿,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我是第一次见到医师那样的脸色……请慢慢喝茶,只剩下我一个人,难免服务不周到。医师真的是好人呢!虽然常常骂人,不过平时很亲切,而且从昨天那个解放治疗场发生严重意外,让另外一位工友因为脚部扭伤而休息……医师也很可怜的。嘿、嘿,请慢用……」
    秃头工友提著冶掉的茶壶,弯著腰蹒册走出门外。我像是望著来吞噬自己灵魂的恶鬼离开般,目送他的背影。
    工友关上房门後,我又再度茫然若失。一面从腹部深处缓缓吐出颤抖的呼吸,双时拄在大桌子上,用双掌掩睑,指尖用力按住两颗眼球。头脑中似是完全乾涸,在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疲劳之同时,用力按住的眼球前浮现种种幻像,其中有如电光般纵横、无尽驰骋的问号,然後问号彷佛深入脑中般的产生自我焦躁。
    ——解放治疗场的白砂亮光?
    ——正中央挂满枯叶的梧桐树?
    ——怔立对面的吴一郎身影?
    ——再过去的砖墙上方的屋顶上的两支大烟囱?
    ——大烟囱吐出的袅袅黑色煤烟和蓝天?
    ——趴卧在白色床铺上啜泣、穿白色病患衣服的少女?
    ——若林博士摊开在绿色平面上忘记带走的调查报告?
    ——紫色漩涡的雪茄烟雾?
    ——若林博士的奇妙微笑?
    ——正木博士眼镜镜片的反光?
    ——?……?……?……????
    ——?……
    我用力摇摇头。想著想著,我觉得自己成为了学术研究之饵,於是紧闭著眼睛挥动双手,似想拂拭掉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因果之网。
    以疯子的黑暗时代为背景,操纵著蛛网捕捉我的人,乃是栖息於学术界的两只大毒蛛,旷古绝今的精神科学家M,以及举世无双的法医学家W。其中,M所丢出的蛛网最为可怕,我截至目前为止全力抵抗,全身血液逆流,绞尽一切冶汗热泪的战斗,感觉上似乎总算给予严重打击而驱逐,但,在此同时,我自己也精疲力竭,别说没有能力判断自己行为的善恶,连离开这张大桌子一步的气力都没有,甚至下知道精神上和肉体上是否有再次振作的勇气。
    可是、可是,我背後却还有另一个强敌!这个强敌W或许已经预见这样的结果而冶笑。他是如此毫无破绽,张开结实牢固的网等著我陷落,运用著别说是我、就连正木博士也未能察觉的巧妙、缜密、伟大的智慧力量,将我牢牢控制住,期能让我成为藉著污秽和虚伪完成的学术研究的牺牲品。
    如果会被他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我宁愿下去反抗正木博士。也不知道为什么,以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两人而论,我比较喜欢正木博士,尽管两人皆是想以我为饵食的学术界毒蛛,我却觉得正木博士亲切而容易接近,如果他此刻回来,对我说一声「我错了」,我可能会非常高兴的忘掉一切而成为他的奴隶,举发若林博士卑劣的行为,公布同情正木博士的纪录,目的只是不想让若林博士那双苍白的手抓住我的心脏……
    但是,四周一片静悄悄,没有听到正木博七回来的声音。我虽失去与命运对抗的力量,却还是只能等待命运!
    啊,怎么办?
    我又再度呼吸急促,快要透不过气来。
    不久,心情慢慢平静下来,身体恍如空洞洞的,只有耳洞里有如雷鸣……
    黑色、黑色,乌黑……
    只要吃了乌黑的眼眸,
    白色、白色、洁白……
    洁白的眼珠就会跳出。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白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从口中跳出,
    从筷子尖端逃走,
    不停的滚动,
    看不见逃去了什么地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白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黑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真正的眼珠很可爱呢!
    可爱呢、可爱呢、可爱呢!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可爱呀、可爱呀!
    最先前的舞蹈狂少女澄亮的声音隔著南侧的玻璃窗传入。
    突然,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奇妙的念头,纠缠在我头脑中的无数问号霎时消失无踪。我像机器人般的双手离开脸部,重新在旋转椅上坐正身体,望著正木博士走出的房门,望著正面墙壁上挂著的金黄色和黑色两幅区额,环顾散落眼前的各种各样的文件资料。秋天接近正午的阳光让弥漫空中的雪茄烟雾看起来蓝白透明,让一切东西都清楚反射著亮光。
    「怎么、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哈、哈、哈……」
    我用双手紧紧按住两边侧腹部,极力抑制忍不住的笑意,持续放声大笑。
    白痴、白痴、白痴,真的是最大的笨蛋,啊,哈、哈、哈、哈、哈……
    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也是一样,不,甚至是比我更严重的大白痴!我们三个人彼此都互相误解了,这是何等可笑的错误呀!这……
    是谁杀害千世子?是谁把绘卷交给吴一郎?谁是吴一郎真正的父亲?W呢?或是M呢?或者还有另外的人物?这些谜团连一个都未解开,说下定只是第三者随性所为,不,这桩事件本本来就没有任何凶手,事件的内容完全只是偶然,只不过是几个原因不明的意外事故所重叠。千世子的缢死,斋藤博士的溺死,吴一郎的发狂,或许皆是独立发生的事故,否则不应该是如此神秘不可解、深不可测的事件。
    只不过是两位博士判断错误,硬是将其重叠在一起,想让它成为一个焦点,互相害怕对方对方夺走自己宝贵的研究资料,戴上有色眼镜望著对手,认为一切都是对方所为。
    很可怜的,因为自己过度错觉,不,是因为两颗古今无双的脑髓迄今一直未能找到棋鼓相当的对象,在此发现适当对象,而开始发挥本能的战斗欲,全力对抗的结果,导致彼此都无法动弹。
    哈、哈,这个世界上真的会另有像这样愚蠢荒唐的竞争吗?两位博士的研究与争斗比事件本身更严肃、更深刻、更可怕!或许所谓的学者皆是如此,经常为了这样无聊的事情认真竞争也未可知。
    但是,仔细想想,也难怪会如此吧?吴一郎和我这般酷似双胞胎,再加上吴真代子和绘卷中的死亡美人画像简直一模一样,在这种地方会发现如此难得的双重偶然,而且是凝结在同一血统中,任谁都会大吃一惊吧?进而认为其中绝对隐藏著某种深刻原因,以致一开始就戴上有色眼镜的研究。或许本人没有这样的打算,却因为与一开始就戴著有色眼镜研究的心情相同,而不得下变成如此结局。证据是,若是将组合成这次事件的各种事故二分开来观察,就算两位博士没有插手,它们还是可能自由随兴发生,只是因为两位博士彼此认定是对方所为,看起来才会变成一种重叠,假定没有两位博士唠叨的说明,也只下过是两宗单纯的离奇死亡事件和一桩发狂事件而己,不是吗?
    对了、对了,一定是这样,是这样没错,一切只是毫无根据的事件之重叠,却因我未曾注意到而饱受骚扰、自寻烦恼,白痴、白痴、白痴,真是愚蠢的大白痴!我们三个人都是……
    搞下奸这桩事件的凶手是我也不一定呢!
    「啊,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自己的笑声在室内回荡,我忽然噤口了,同时发现,不知不觉间双手托腮的我,眼睛被滚在眼前绿色平面上的绘卷所吸住。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灵感吧!
    我心跳加促,又在旋转椅上重新坐正,全身充满前所未有的神圣心情,伸手拿起绘卷,凝视。
    最後剩下的是这卷绘卷的魔力!其他一切都能够否定,但是这卷绘卷的魔力却直到最後仍旧无法否定。
    这桩事件从表面上观之,一切都出自於无知,可以认为只是几桩无聊的小事件的结合,只不过因为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相互勾心斗角,试图以这卷绘卷的魔力为中心成就奇怪的事业,才导致整体呈现出非常有意义的颤栗、紧张气息,但是,退一步从事件的背面来看,两位博士其实都是被绘卷左右了行动,抛弃自己拥有的智慧、胸襟、学问、地位、名誉和生命,在绘卷的魔力之前三跪九叩。万一正木博士的话属实,其他人的生死、流离、烦闷,应该同样都是由绘卷所引起的事件,结果,支配一切不可思议的中心魔力都是显现自这卷绘卷。就算所有现实的事实与一切科学说明皆能予以无知化,伹这卷绘卷的魔力却是不管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予以无知化的。
    所以……如果这卷绘卷有灵,绝对会知道一切,同时也比任何人更清楚自己的经历,也应该完全清楚自己与这桩事件有什么样的关系、又是如何落人吴一郎手中的全部过程,也知道让两位博士苦恼、甚至令我饱受折磨的内幕。
    这卷绘卷至目前为止,已经让很多人狂乱、迷惑、互相伤害,可是它自己却视若无睹,同样的,今天同样故作不知的落入我掌中,但是……
    距今一千一百多年前,大唐唐玄宗的淫乱反映出青年绅士吴青秀的忠志,显现於六幅腐烂美人的画像中,而且笼罩在怪异画像中的奇怪艺术家执念,即使在远渡日本以後,仍旧与吴家血统纠缠在一起,呈现恐怖的因果循环延续了几十代,到了相隔十几世纪的今日,落在没有血缘关系的正木和若林博亡手上,即使受到科学知识的无上光明所照射,非但未丧失其魔力,反而增加了其怪异作用,从各方面蹂躏、嘲弄两位博士的一生。甚至今天处在现代文化权威的九州帝国大学里,才刚接近我的指尖,马上就伸出眼睛看不见的魔手,一把掐住我的心脏,带给我几乎绞尽血汗的痛苦,藉著下可解的因缘攀附著我,将我吸入不可思议的命运漩涡,朝事实真相继续喷出白色烟雾,藉著烟雾将我玩弄於股掌间,想让我想起记不起来的事情、思考无法思考的事情、看见看不见的东西:要求我记起消失的记忆,想起并不属於自己的身分,拚命追寻并下存在的事件真相,迷惘、狂乱、哭泣、大笑,在比疯子地狱更恐怖的疯子地狱中打转。
    啊,多么可怕的魔力呀!
    我凝视眼前的空间。思索至此,圆睁的眼眸空洞,再度浮现死亡第五十天的芳黛夫人露出冷笑的幻影。
    可恶,看我如何对付你!
    想到这里,我有预感能发现足以一举打破所有神秘和不可解的恐怖秘密关键,用力咬紧下唇。满怀著足以一举揭发折磨两位博士和我的魔力之真相,以及其他尚未被发现的意料之外的东西皆潜藏於绘卷某处的一种灵感,我迅速解开绘卷的绳子。趁这个时候顺便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正好是十一点五十分。正面的电钟指针则指著十一点四十九分,但,或许是长针正奸要移动之际吧!
    在绘卷卷轴的绿石上呼了一口气,一看之下,似乎有许多不知身分的指纹重叠,等发觉是我自己刚刚把玩的痕迹时,不禁苦笑,重新拿好绘卷,同时暗骂自己:不能这样大惊小怪……
    裱装的刺绣和内部深蓝色纸上黏贴著无数似是细小发光的纤维,应该是以前用棉花或某种东西包裹绘卷的痕迹吧?放在鼻子前闻嗅,在一股霉臭味和轻微的、像是樟脑香气混合的味道中,彷佛还有某种更深刻的气味,不过仔细冶静重新闻嗅之後,证实那是很淡的高级香水的味道。
    有意思!照这样下去,应该还能发现各种各样的东西呢!这种霉臭味与似是樟脑的木头香气应该是在弥勒佛像内被渗透而留下,这是任何人都可以想像得到的事,但,香水气味可能无人注意到吧?这一定是暗示著绘卷先前的主人乃是女性。
    太好了,如果能再找到未曾被发现的什么,就算是一根头发,一丝菸层也好,就能当作决定凶手的有利材料了。
    我一面想像自己成为名侦探,一面更积极的将绘卷从头开始逆卷至《由来记》的文章结束部分,仔细的观看正面和背面,却发现方才无法正视的死亡美人腐烂画像只见到颜料的排列,心中非常吃惊。那绝对不是光线的因素!我特别注意的看著从芳黛夫人腐烂的嘴唇可透见的美丽牙齿部分,以及内脏被气体包覆膨胀泛光的的部分,但是,怎么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我不由得为人类神经作用的盲目咋舌了。
    但是,继续注意看之後,发现刚开始的地方,纸张质地有几分粗糙,愈接近《由来记》结东的部分却愈光滑。这也是正常的事,对最初执笔的吴青秀而言,愈开头的部分绝对是愈常打开又卷起,後来观看绘卷的吴家後代们一定也是相同,对於前面的完整身影画像也愈仔细地观看,这点说是人之常情也无可厚非。绘卷背面全部涂满某种闪闪发亮的淡褐色液体,上面处处留有疑似指痕的白色圆点,可是因为不太平滑的纸下浮现不规则粗纹,很难分辨是什么痕迹。结果,从绘卷上,我只发现先前所述的高级香水味道。
    我再度把绘卷栘近自己脸孔,反覆不断的深吸著像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事的香水味道,虽然下知道那是叫什么名称的香水,却发觉那不仅是真正高级、洁净的香气,更含著某种勾起我记隐深处怀念的、无奈回忆的气味。当然,那是属於女性所散发的气味,但,感觉上不像我昔日的恋人或是母亲、姊姊的气味……为求慎重起见,我站起身,从入口门边拿来自己的方帽子,闻嗅著比较两者的气味,发现我的帽子内侧只有新布料、人造皮、以及淡淡的霉臭味,不能当作某人使用和绘卷同样的香水之证据或参考。
    我把帽子放置一旁,轻轻地叹口气,正想将绘卷卷回时,忽然停止动作,忍不住凝视著虚空……
    因为,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掠过意料之外的暗示。
    在侄之滨的石头切割工厂,吴家的老佃农户仓仙五郎发现吴一郎的时候,见到吴一郎凝视的只是绘卷的空白处。现在,我已明白这项不可思议的事实之真正意义。
    说起来很简单!
    这卷绘卷,一直至最後面汉文所写的由来记为止,一定经常被人用手拉开、卷回,所以在这将近一丈长短的卷幅中,有可能掉落观看者身上的某种东西,但是,如果万人之中有一位拉开至接下来的白纸部分观看,则此人的头脑必定和一般人有栢当大的不同,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人绝无仅有。话虽如此,假设真的出现这种凭常识无法想像的情形,或者脑筋构造与一般人不同的人,将《由来记》後面的白纸部分拉开至最後面观看,情况又是如何?简单地说,此人一定是认为绘卷的画者吴青秀,绝对会将芳黛夫人的形貌一直画到只剩白骨为止。当然,包括芳黛的妹妹芳芬在内,吴家历代後人和正木博士应该都认定绘卷上只有六幅死人画像,但是,如果有人能够看穿这卷绘卷具有令人发狂的魔力,而把绘卷展开至最後面,情况又会如何?若有这种情形,能说这一部分不会有什么东西吗?而且如果掉落著某种东西,无论何等细微,应该都具有重大的意义,或许凭此就能指出利用绘卷导致这桩事件产生的凶手之真正身分也末可知,至少,没有调查到那样的程度,如何能说无法由此绘卷中有所发现呢?
    吴一郎在侄之滨的石头切割工厂专注凝视绘卷的空白处,能够推定当时他的心情已经一半是自己、一半是吴青秀,虽然不知道他是抱著何种心情这么做,看他总是看著绘卷最後的空白处,可以推定他在这个部分发现了掉落的某种东西。
    证据是,吴一郎告诉仙五郎老人说「我知道交给我绘卷之人的真正身分」  。
    为什么?我为什么到目前为止都未曾注意到这点?
    这样想著的瞬间,我脑海里掠过又被某人紧追般的预感。瞄了一眼手表和电钟,两边都是差四分就十二点。
    我的手再度反射般的拿起绘卷,开始拉开至空白处。在最初的约莫一分钟,我极力抱持著冷静调查的念头,可是随著怎么看都是无止尽的白纸,没多久,我就产生了好像在无涯的白色沙漠里独自旅行般焦躁与愚蠢的感觉,对自己亟於当名侦探的心思感到可笑,好下容易才前进了三尺左右的长度。
    这时,我开始怀疑吴青秀确实只画了那六幅画像。
    假定吴青秀陷入痴呆状态,应该也是在听了小姨子芳芬的说明,想到自己乃是古今罕有的大白痴,为了毫无用处的忠义而害死最深爱的妻子的那一刹那,整个人茫然若失以後吧!这么一来,在那数分钟,不,数秒钟之前,他应该还是正常的,如果没有忘,一定会说明自己最後是画到什么内容。而,芳芬也是一样,一面看著自己恋慕的男人牺牲最宝贵的姊姊所完成的伟大事业,一面绝对不可能没注意到绘卷上出现的任何事物……想到这儿,我整颗心都凉了。
    不过,基於一种似是习惯性尽义务的心情,混杂著迄今为止的疲倦,此时一起涌现而昏昏欲睡,我用双手一口气拉开大约还有一丈长的空白部分,聚精会神看著,奸下容易到达约莫三丈左右的绘卷空白部分的最後,意外发现有像是黑渍般的东西,我不禁瞠目。
    仔细一看,那是距离最後深蓝色的纸上、用金色颜料画有波纹处稍远的位置,写著五行纤细、娟秀的女子字迹,应该是属於小野鹅堂流的宇迹。
    照亮思子之心暗影,
    开放世间智慧光明。
    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正木一郎之母  千世子
    正木敬之阁下
    我的头发倒竖,慌忙将绘卷往回卷,但是双手发抖,绘卷因而掉落……
    绘卷像是有生命般自行展开,从大桌子上滑落地板,逐渐伸展,我头皮发麻,也不知道怎么开门,更下记得何时跑过走廊,冲下楼梯,从玄关出到外面。
    突然一声轰然巨响,好像追赶我似的响彻九州大学校园内的松原。
    是午炮的声音!
    只能够认为那是一项奇迹。恰似某种眼睛见不到的伟大力量,从空中伸手拖著我旋转一样的下可思议!
    我跑出九州大学医学院正门後,完全记下得自己绕过什么地方,也丝毫不知道为了何种目的又回来九州大学精神病科教室。
    背後传来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在眼前紧急煞车的电车呼啸声,脚踏车铃声的聒噪声,也听到叱骂的人声和狗叫声。我见到团团转的太阳,吹向前後左右的风,还有彷佛战争般相互追逐的沙尘:见到云中垂下的电线杆;见到滴血至檐下的图画招牌:眺望地平线对面透明山峦绵延的宽阔平原;迷失於不知几千、几万、几亿的红砖堆里:看见在紫色阴影中伸出手脚挣扎的婴儿幻影:仰望澄蓝色天空中闪动黄色光影而逝的飞机……之後,看见六幅排列整齐、只剩白色轮廓的死亡美人裸体画像。
    恍若人头,又似眼睛,也像鼻子、嘴唇等各种形状的白色流云、黑云、黄云,云缝间是如药水般苦涩澄清的蓝天……我乱扯乱抓底下包覆著清醒的神经和散乱的感情之头发,时而前额感到几乎忍下住要跳起来的痛楚,不停搓揉因刺眼光线和沙尘飞入而疼痛的眼睛,也不知道要去何处,只是踉舱前行。
    河川、桥梁、铁道、寺院红色的山门,站立在山门左右两侧的正木博士和若林博士……我极力抑制想要狂奔的冲动往前走。
     一切都是真实,并非虚伪的学术研究,也不是捏造的告白,而且,从头到尾都是正木博士一个人自导自演,亲自执行。
    若林博士什么也没有做,他从一开始就毫无所知的被利用来遂行正木博士的研究。而在受到正木博士极其奇怪巧妙的犯罪所魅惑,主动进行调查之间,下知不觉的接受搜集研究材料的工作,并提供给正木博士发表。他掉入正木博士布置好的陷阱,被要得团团转。
    但是,从结论来说,若林博士却发现了千世子留在绘卷最後部分的笔迹,和我一样历经重重疑问,发现了最後的唯一焦点,也和我同样在瞬间解决一切,明白全部都是正木博士所为。
    但是,若林博士采取的态度却非常可贵!若林博士在识破事件真相核心的同时,决定基於同乡同学的立场,对正木博士传达身为学者的无限同情与敬意,只解开事件内容的重点,而把正确的调查报告交给正木博士,不管是烧毁或丢弃皆随其自由,又故意派人送茶点进来,不动声色的点明「我已经离开很远,别担心,请随意自由的说话」。他之所以会说「正木博士已经在一个月前自杀」,同样是带著此种意义的亲切心理,让正在一旁偷听的正木博士不会在那种情况下出来,陷入那样痛苦的局面,当然,同时也是防范我即将恢复记忆的头脑又陷入无法挽回的混乱。反正,就算日後我知道是谎言也无所谓……
    若林博士采取的实在是男人最可贵、弥足尊敬的绅士态度。
    相反的,正木博士为了这项实验,牺牲其全部灵魂与一生。他从最初就对这个传说产生兴趣,欺骗千世子的感情,让她生下孩子之,顺利取得绘卷,然後不顾一切的遂行此项计画。
    但,正木博士却作梦也想下到,千世子在拿出绘卷的同时,会在绘卷的最後面写上那首相歌,以及年月日和孩子的姓名、出生地点,埋下意义深远的一根钉子。他无从想像怀著世上最深刻的母爱,以及天赋才智的千世子哀伤的头脑会缜密到这样的程度,导致在他大胆、眩惑、天才般的事业计画中,出现唯一且致命的疏漏,所以会在他自认为为了学术、为了人类,冷笑的抛弃血泪、躁躏神佛,甩脱作梦或清醒时都饱受的苦恼,以及接踵而来的良心苛责与人情无奈之际,就是逃不掉被死人紧紧掐住心脏!
    这就是正木博士的一生,极端污秽的同时也极端洁净,既令人哀伤,也令人痛快……
    但是,当正木博士那受诅咒的研究终於进入最後阶段的同时,见到若林博士提出的调查报告也不禁吓破胆,了解到对方那恐怖剔透的脑髓,正极端迂回、毫无间隙的紧密环绕住自己,在无法忍受而陷入重重包围的痛苦中,再度尝试以极其卑鄙且彻底讽刺巧妙的手段进行反击,从手边的病患里挑选出我这位第三者,向我告白一切,企图由我进行冒险的实验公布。
    其实,他的告白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手计画、亲自实行,以其独特的机智巧妙采入对方的个性和行动,呈现极端空前绝後的精致。这种一人二角方式、分别利用M与W的大胆巧妙、企图超脱自绑自缚的手法,绝对是举世罕见的,只不过,结果还是陷入原先的自绑自缚,实在可悲又愚蠢。
    「危险……」
    「混蛋!」
    「啊……」
    我背後传来各种各样的怒叫声,同时紧跟著响起「哗啦啦啦」  、「碰、碰」的剧烈声音。
    我一回头,发现所有站立的人们全都瞪著我,就在我背後停了一辆蓝色的巨大卡车和一辆弯成<字型的脚踏车,我的脚下则散落著破碎的空瓶,褐色的酱油流满一地。卡车上跳下一位穿浅黄色作业服的高大男人,伸手入轮胎底下,拉出一个脸色苍白如纸、身穿商店背心的小夥子来到眩眼的阳光下。人群一起往那边跑过去。
    我继续慢慢边走边想。
    真的太可怕了,非常可怕的秘密!一千年前死亡的吴青秀的恶灵,和生於现代的正木博士的科学知识之争斗正酣。
    而且,正木博士矢志研究的最初一瞬间,良心要害就已经被吴青秀的恶灵紧抓住,抹杀掉人性中最伟大宝贵的亲子之情与夫妻之爱,但他自己却一无所觉,坚持不论发生任何事情,自己绝对不会受吴青秀的恶灵所诅咒。可是其受诅咒的心理状态却化为各种论文、谈话、歌曲等等显现形状一一公开。另一方面,他毅然让千世子、吴一郎、真代子、八代子陆续牺牲,勇敢的二跨越,确信科学绝对获胜的专注於斩杀吴青秀的恶灵……这是何等凄惨冷酷、执念深沉的争斗呀!我彷佛闻到了从灵魂深处滴落的血腥与汗臭味……
    然而……思索至此,我停住脚步,望著热闹的街道,环视用奇妙眼光和神情回头看我的来往行人。我抬头看著高高的广告塔顶端旋转的灯光漩涡,凝视横亘其上如鲜肉般的晚霞云朵。
    然而……
    然而……
    仔细一想,我犹未从中想起自己过去的丝毫记忆,我还是处於可怜的健忘状态中,犹无法给自己「我到底是谁」的答案,我和今天清晨在七号房里睁开眼睛时完全相同,依然只是独自在宇宙间浮游的一粒悲伤、寂寞的无名沙尘。
    ——我是谁?
    ——啊,如果能够想起来,我应该马上可以从吴青秀的诅咒中清醒过来,脱离绘卷的魔力束缚,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留下这点唯一的疑问。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我的过去和这桩事件具有什么样的因果关系?
    ——我反覆搜寻今天的记忆,反覆思考,加快步伐,又放缓脚步的走著。飘渺的钟声,汽车引擎的吼声,孩童的哭声,织布机的响声,不知何处工厂冒出的汽笛声……一切都在无意识中进入耳内,左曲右转。不久,我突然踢著泥土,站住,缩著脖子,心跳急促的像是即将要窒息。
     ——糟糕,竟然把绘卷就这样放著。绘卷最後那部分千世子所留的字迹不能够被任何人见到!
    ——正木博士如果看到,不是会发疯,就是真的自杀……
    ——糟糕!
    我不由自主的跳起来,紧接著瞬间猛然转身,沿著不知道是何处的漆黑乡间道路往前跑。
    不久,跑进灯火明亮的街区,然後穿过又暗又脏的巷子,来到能听见七弦琴和大鼓声的眩眼大马路,但,见到并排路灯亮著的防波堤,另外三边都是大海的死路,我吃了一惊,慌忙往回跑。各种商店的商品、电车、汽车和人群有如走马灯般下停的滑向身後,我拚命揉著被水和汗渗透的眼睛,往方才过来的道路跑著,头晕眼花、呼吸急促,眼前忽暗忽亮,好像有无数灰色的鸟狂飞而消失。下知下觉间在马路上跌倒,被人扶起後,又甩开对方继续向前跑。
    在反覆经历这种情况之间,我终於丧失记忆了。不知道为何而跑?也没想到要跑向哪个方向,所见所闻都恍若在半梦丰醒闾发生,最後连半梦半醒的感觉也清失,只是恍惚踉舱前行。
    接下来也不知道经过几小时?经过多少天?
    忽然觉得全身发冷的恢复意识,一看,不知何时,我已经回到先前的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的教授研究室,坐在先前坐著的旋转椅上,双手趴在大桌子上的绿色罗纱桌垫上。
    一时之间,我怀疑自己是否正在作梦,怀疑先前——正午时刻冲出这儿之後,跑遍很多地方、所见所闻的一切事情,以及所思考的一切下可思议的问题,还有其间所感受到的难以忍受的恐怖和痛苦,都只是昏倒在这里时所作的一场梦。
    我怯怯的望著自己全身,外套、衬衫、脚上所穿的鞋子都沾满汗水和灰尘变白,两边手肘和膝头也全磨破,满是泥泞,钮扣掉了两颗,衣领裂开垂至右肩,看起来刚好是酒鬼和乞丐的混合体。左手指甲上黏著黑色血污,可能是身上有什么地方受伤吧!虽然不觉得痛,不过眼里和嘴里大概都是沙尘,眼睑刺痛,牙齿之间沙沙的感觉令人非常不愉快。
    我再度趴卧桌上,静静回想前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回来这儿。我凝视著放在桌缘的新方帽,努力想记起当时的心情,很奇怪的,我的联想力在这时候竟然变得薄弱,只觉得是回来拿遗忘在这儿的某种非常重要的物件,但……我慢慢抬头环视前後左右,发现头顶上方亮著白热的大灯泡。
    入口的房门半开。
    但是,大桌子上的文件资料下知道是谁收拾的,已经像原来一样的整齐放置,和今天早上与若林博士一起进来时所见到的完全相同,丝毫没有被人碰过的形迹。就连置於一旁的红色达摩造型烟灰缸,也是如今晨最初见到的方向摆置,永远的持续著打呵欠。
    当然,其中用厚纸板装订的《疯子的黑暗时代》或《胎儿之梦》的论文,仔细一看,的确有最近被人碰触过的痕迹,呈现稍微X型交错重叠。不过今天上午,正木博士当著我面前掸过灰尘的蓝色绢布包袱包上,也与初见时相同,布满灰色细尘,显示已很久未曾被碰触。此外,大桌子上既无喝过茶、也无吃过东西的痕迹。为求慎重起见,我看著烟灰缸内,里面连一丝雪茄菸灰都没有,只有达摩用他那金黄色和黑色的眼瞳瞪视我。
    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大部分是作梦?我确实看过包袱的内容物,可是才只是经过多久的时间,不可能积了那样多的灰尘……
    我颤抖的站起来,膝头酸软,仿佛要脱落一般,双手扶住大桌子边缘勉强撑住,伸直有如棉花般的身体,用发抖的手指抓住包袱包拉过来,一看,包袱底下留有清楚的方形灰尘痕迹。我重新细看掉落在打结处的尘痕,怎么看都不像是最近有人触摸过,而且,解开後,所有尘痕完全消失了。
    我哑然失色,凝视眼前的空间,再度在脑海中反覆今天清晨迄今的记忆。但是,正木博士拿给我看的包袱中的东西,以及所做的可怕说明之记忆,和这打结处的尘痕是绝对不可能并存的事实,是完全矛盾的两件事情。
    我咬紧牙根忍住全身的恶寒,继续以痉挛的双手手指打开蓝色包袱包,发现先前见过的报纸包和若林博士的调查报告原文,都与之前见过的同样整齐叠好,不仅如此,从包袱巾缝隙掉落的灰尘也淡淡覆盖在调查报告封面的黑色硬纸板上。解开包裹绘卷的报纸,同样留有长方形的尘痕。
    我再度哑然,由於过度奇异而茫然若失。怀著想确定自己精神是否正常的心情,首先缓缓拆开绘卷的报纸包,详细检查报纸的摺叠痕迹、箱盖的接合状态、绘卷的卷合情形,甚至绳子的系法,但,似乎是由相当细心的人所藏放,一切都非常整齐,没有发现双重、或是歪斜的摺痕。拉开绘卷,似是杀虫剂且散发强烈气味的白粉纷纷洒落桌上。接著打开的调查报告,虽然没有使用杀虫剂,可是翻阅之间,灰尘霉味剠鼻,可以确定最近皆无人碰触过。
    为求慎重起见,接下来我翻开正木博士装订好的遗书,反覆看著最後的两、三页,但是,至今晨为止仍可见到墨水未乾的蓝黑笔痕,现在却已完全乌黑,而且行与行之间似乎还附著黄霉,怎么看都不像是两、三天前所写的。
    我愈来愈被不可思议的景象所吸引,於是如先前正木博士所做的一样,把调查资料抱出包袱外,出乎我意料之外,底下垫著一张发黄的新闻号外。先前正木博士掸乾净包袱巾时,的确未存在这东西。
    我两眼圆睁,环顾四周。只能认为室内某处躲著透明的魔术师正在运用魔术,否则就是我的精神又出现毛病,陷入某种幻觉。我怯怯拿起那张号外,见到折成八折的一页右上角有特别大的铅字标题,忍不住大叫出声,撞到背後的旋转椅,差一点就踉舱倒地。
    那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也就是正面墙壁上的日历显示的斋藤博士死亡之日的翌日,若林博士说是正木博士自杀的当天,由福冈市的西海报社所出刊的号外,左上端登出正木博士眼镜反光、假牙露出,正在微笑的约莫五寸大小粗糙照片。

    九州大学精神病学教授:正木博士跳海自杀
    同时暴露解放治疗场内爆发的罕见残杀事件
    今天(二十日)下午五点左右,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学教授、医学博士正木敬之溺死的尸体被人发现漂流至该大学医学院後方、马出滨的水族馆附近海岸,该大学内部此刻非常混乱。但也因为这项发现,暴露出之前十九日(昨天)正午,该博士独创特设的「疯子解放治疗场」内发生了一位疯狂少年残杀一位疯狂少女,紧接著造成场内几位疯子当场死亡或轻重伤,连企图制止的监护者也身受重伤的事件,不仅大学当局,连有关当局都狼狈失措,目前正极秘密的进行调查。

    疯狂少年挥舞圆锹杀伤五位男女,治疗场内到处鲜血!
    昨天十九日(星期二)正午时分,事件爆发当时,该科主任教授正木博士正在午睡,解放治疗场内,十位病患和平常一样的各自散开演出个别的狂态。当时在一隅耕作的足立仪作(编号六零)在午炮响起的同时,听到护士告知吃午餐的声音,立即丢掉所使用的圆锹走向病房。这时,先前就注意著仪作动静的疯狂少年——在福冈县早良郡侄之滨盯一五八五番地务农的吴八代子的养子,也是其外甥——吴一郎(编号二O),突然拾起圆锹,狂击在一旁植草的疯狂少女浅田志乃(编号一七)的後脑部,被害者在血沬飞溅中当场死亡。该治疗场的监护者、柔道四段的甘粕藤太马上紧急通报并赶入场内,却已来不及了,场内的政治狂某某和拜神狂某某两人为了救援少女志乃,前者的脸颊,後者的前额被吴一郎的锹刀砍中,血流满地的昏倒在砂地上。这时,甘粕趁隙从背後抱住吴一郎,打算一举将其制伏,却没想到吴一郎的力气非常强悍,丢下圆锹後,抓住体重七十七点五公斤的甘粕双臂,如转动水车般的上下纵横甩动,甘粕拚命想甩开对方时,吴一郎不小心踩到疯狂女人所挖掘的陷阱,身体倒地,甘粕闪避不及,肋骨撞击到大楼屋檐下铺著的石板,当场昏迷不省人事。此时在治疗场入口听到甘粕叫声的几位男陆护士、工友和医务人员赶到,其中虽然也有学习柔道者,但是目睹站立治疗场中央的吴一郎拾起圆锹,溅满血污的脸孔苍白,睥睨四周,怒叫「谁敢妨碍我的事业」,吓得没有一个人敢进入。这中间,吴一郎的眼神转向场内一隅,脸色马上恢复原来的红润,开始微笑,重新握奸沾血的圆锹,朝著伫立该处的两位女人逼近,首先是舞蹈狂的少女某某被追至田边,眉间受到重击,接下来他走近先前扮成女王、仍旧在场内逍遥游荡的胖女人,但是女人厉声一喝「无礼,不知道我是谁吗」,同时怒瞪一眼,吴一郎愕然止住圆锹,叫「啊,你是杨贵妃」,随即便跪在砂地上。此时,勉强恢复意识的甘粕忍住痛苦站起身,打开治疗场的人口大门让疯子们逃出,然後似是安心的再次昏倒。之後,吴一郎也单手拿著圆锹,轻松抱起第一位牺牲者浅田志乃的尸体,向扮成女王的疯女人一礼,走出血流满地的场内,悠然走向自己的病房——七号房,其他人只是手足无措、颤栗的远远旁观。

    疯狂少年自杀,正木博士无动於衷
    这时闻讯赶到的正木博士,以极其平淡的态度指挥医务人员,从狂暴的吴一郎手中夺下尸体和圆锹,让他穿上控制疯子专用的无袖衬衫,铐上脚镖,监禁於七号房。另一方面,对於被害者志乃在内的其他四位男女病患施以急救,其中两位男性因为非致命伤,街无法判断生死,可是两位少女的头盖骨碎裂,明显下治,慌忙通知其近亲。同时,正木博士踅回七号房,观看被监禁的吴一郎,却发现他用头撞击病房墙壁,人已经昏倒,赶忙找来医务人员急救。等一切骚乱告一段落,所有问题都处理完毕,正木博士走出精神病科学教室。到了下午二点半左右,医务员山田(学生)想向他报告「吴一郎有恢复迹象」时,在精神病科教室和医院内却都找不到正木博士的踪影。

    正木博士预言:解放治疗将获得完全如预期的大成功!
    在这段时间,正木博士前往大学校长室,求见松原校长,大声讨论事情。讨论的详细内容虽然不清楚,却听他反覆说著「疯子的解放治疗实验,藉著这次发生的事件,已经获得如预期的大成功一,以及「我已经命令该解放治疗场在今天之内封闭。抱歉长时间替你带来困扰,不过也托你之福,终於能够完成实验,内心非常感激。(译注:该治疗场是正木博士得到校长允许之後以私费设立,附属於治疗场的雇员等的薪水,也是由正木博士叙发)还有,我明天会提出辞呈,後事完全委托若林博士处理」云云,哈哈大笑的推门而出,不知去向。据说,在校长室隔壁房间听著的职员们都互相对望发抖,怀疑该教授已经发狂。

    酣声如雷醉卧後行踪不明
    正木博士出了校长室以後,毫无责任感的将死伤病患交由医务人员照顾,迳自回家,途中不知在哪暍成烂醉,回到福冈市凑町的住处,酣声如雷的熟睡了两、三小时,到了晚间九点左右,表示要出去吃饭,飘然离开住处,就此行踪下明。据说,他曾偷偷回到九州大学精神病科的自己办公室,通宵达旦整理文件资料。

    模仿疯子的恐怖尸体
    本日下午五点左右,钓完沙梭鱼回家、路过大学後面海岸的两名男子,发现漂移至岸边的一具奇怪的溺死尸体,慌忙向箱崎警局通报,万田组长与光川巡佐前往调查,根据尸体身上的名片确定是正木博士之後,引起一场骚动,福冈地方法院派出热海推事和松冈书记官,福冈警察局派出津川探长、长谷川法医及另外一名员警,大学方面则包括若林院长和川路、安乐、太田、西久保诸教授,以及田中秘书等人赶抵现场,经过验尸,发现该博士将帽子和雪茄置於海岸水族馆後的石墙上,穿著诊断服,手脚以制伏疯子专用的手铐脚镖紧拙,趁满潮时跳海,死亡时间已超过三小时,就算急救也没有用。但是,上述情事若林院长及其他相关人士皆三诚其口,连一个宇也未外泄,企图和前记的大惨剧一起埋葬掉,还好靠著本社机敏的调查,才揭穿真相。关於正木博士的自杀原因,因为并未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所以不得而知,同时住处的书柜、桌上等也都整理得非常整齐,未能发现丝毫异样。另外,正木博士暍得烂醉回家或是托称外出散步而未归的情形,几乎每个月会有一、两次,所以住在同处的人并不觉得奇怪。

    奇怪之谜—疯狂少年的一句话
    对於上述事件,该解放治疗场的监护者甘粕藤太受伤的胸口绑著绷带,在市内鸟饲村的家中接受访问,说:
    事情的发生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很後悔,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当初就不该答应此项工作。当然,我应该也有责任,尤其解放治疗场昨日就已封闭,所以我也向正木博士提出辞呈。大概是所谓的疯子之力吧?出乎意料之外强大,导致我肩膀出其下意被撞到,两度陷入昏迷,实在太没有面子。但是第二次昏迷却马上就醒转,因此我陪同三位医务人员跑向七号病房,打算制伏一郎,可是发狂的一郎挥舞手上的圆锹如同竹片,大叫「不可以过来,不要过来」,状况非常危险,没有办法接近。等到吴一郎看见随後赶来的正木医师,立即恢复镇静,高兴的一礼之後,指著浑身鲜血、躺在床上的志乃少女半裸的尸体,说出一句奇怪的:话「爸爸,你能把上次在石头切割工厂借我看的绘卷再借我一次吗?我已经找到这么好的模特儿了。」听到这句话,正木医师不知为何显得很激动,脸色苍白的望我们一眼,大喝「你在胡说什么!」,马上扑向吴一郎,制伏对方。但,脸色还是非常难看,直到吴一郎头部撞到墙壁晕厥後,好像才恢复气力,显得神采奕奕的指挥各种处理事宜。
     当记者告诉他吴一郎已经清醒,他说:「嘿,真的吗?我见到的时候,吴一郎满睑鲜血,加上正木医师也说吴一郎因为严重脑震荡而停止呼吸,应该已经没救……可能是手脚被铐住的撞墙,所以力量没有那样大的缘故吧?」接下来记者告诉他正木博士自杀之事,问他是否知道死因,甘粕愕然,脸色霎时转为苍白,痛哭流涕,嘴唇不住颤动:「真的吗?若是真的,我必须赶快去见他最後一面。正木医师对我有救命之恩。去年我在美国流浪,於芝加哥附近罹患肺炎病倒,当时是正木医师让我住院,并说,如果我想报恩的话,可以回国住在福冈等他,还给了我柑当多旅费,所以我回国後进入当地的英日学院担任柔道教师,等正木医师回大学任职,马上过来负责治疗场的监护工作。正木医师一向乐观,人格也高贵,责任观念一定很强吧?」云云。

    侄之滨大火,廷烧至名刹如月寺—纵火女性惨遭火焚致死
    本日下午六点左右,福冈市早良郡侄之滨一五八六番地的吴八代子家正房内侧房间忽然冒出火舌,人们惊骇的赶往扑救,可是由於持续多日的晴天,再加上强风肆虐,火势熊熊燃烧,包括数栋出租房子完全被大火围困。不久,火势延烧至距离不远的如月寺大殿後方,目前正继续延烧中,因为距离太远,市内消防队赶不及支援,只靠附近的消防人员根本无能为力。被认为是纵火者的吴八代子(前记吴一郎(编号四零)的姨妈)在众人环视下跳入大殿的烈火中惨遭烧死。据判断,该女在今年春天丧失独生女以後,就多少呈现精神异常,本日又听说自己最宠爱的外甥一郎离奇死亡,终至严重精神错乱,在亢奋之下引发这场火灾。

    *    *    *
    从号外上抬起脸来,我觉得整颗头好像被人按住般的怯怯环顾四周。
    这时又发现摊开在眼前的蓝色包袱巾正中央,亦即刚刚的号外底下有一张似是卡片之物。我心想,怎么还有这种东西?忍不住站起来,低头细看,原来是邮局发行的明信片。背面以曾经见过的右上斜高的笔迹,写著五、六行钢笔字。

W兄足下
    面目无光
    和S教授喝酒的人是我
    转世后将重头来过
    请照顾犬子和媳妇
    二十日下午一点 M

     号外无力的从我手中滑落,同时,我觉得整个房间似乎和我的身体一起往地底下沉。
    我蹒跚的站起,走近南侧窗边。
    在突出对面屋顶的两支大烟囱上,圆月绽放明亮光华,其下照出的疯子解放治疗场合无人影,到今晨为止仍是一片白砂的平地,此刻却成为高低不平、枯草蔓生的空地,当中是不知何时已凋尽枯叶的五、六棵梧桐树在星空下伸展枝橙。
    「太不可思议了!」我自言自语的说著,摸摸头。很奇怪,今天一早就感觉的头痛完全消失了。
    我像是在寻找头痛的行踪般一手按头,环视黄色光影和黑色阴影形成的沉默室内,又望向白金色灿亮的窗外月光。
    这时,就是这时,一切真相忽然像冰块一般透明的排列在我面前!
    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一点都下稀奇。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就陷入了双重幻觉,也就是正木博士所说的离魂病。
    距今—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我一定有过和今天一样的梦游!
    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清晨,天色还很黑的时候,我像今天早上一样躺在七号房的床上,和今天早上同样状态的睁开眼睛,狼狈思索自己的姓名。之後,和若林博士见面,像今天早上一样接受恢复我过去记忆的各种实验後,被带入这个房间,也和今天早上一样的顺序,看和听各种物件与说明。
    接下来读过遗书後不久,我就和写遗书的正木博士本人见面,像今天一样的大吃一惊。然後,在正木博士的带领下望向南侧窗户,见到前一天封闭的解放治疗场内的景象,同时我也陷入受到自己记忆中的最近记忆所支配的梦游,幻觉窗外站著前一天正好在同一时刻观看老人耕作的自己身影,也无意识的伸手触摸到前一天晚上撞击墙壁的头部痛处,吓得跳起来。
    当时,正木博士也像今天同样的说明离魂病,而且他的说明乃是事实。可是,当时我因为受囚於深刻的幻觉而无法相信,与正木博士激辩,最後让他沮丧的下定自杀的决心。
    可是,我并末注意这些。留在这个房间内,发现干世子写在绘卷最後部分的和歌,然後像今天一样冲出房门,在福冈各大街小巷狂绕了一大圈後,想起拉开後留置在这儿的绘卷,又像今天一样狂奔回来。说不定……正木博士後来又回到这里,也发现绘卷最後部分千世子所写的和歌,更坚定他自杀的觉悟。
    这一切在一个月後的今天,我又在相同的暗示下,正确的反覆同样的梦游。不,说不定是受到今天清晨被时钟声音吵醒所得到的一种暗示所支配……也可能是若林博士淡淡的一句「一个月後」残留在我的潜意识,在一个月後的今天早上将我唤醒……但下管如何,今天上午我狂热阅读各种文件资料,若林博士悄悄离去後,这个房间里应该没有其他人,正木博士、秃头工友、蛋糕、茶、绘卷、调查报告、雪茄烟雾等等,只不过是一个月前的记忆之重现,只不过是 我独自一个人反覆著梦游中的梦游。
    我的头脑恢复到这儿,只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即使不是这样,这些下可思议的无数事实与证据仍活生生的在我眼前展开,而且逐步逼近,我该如何是好?又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
    若林博士一定是为了对我的头脑进行实验,反覆和一个月前同样的顺序,带我进来这个房间,而且像一个月前所做的,躲在某处监视著我,毫无疏漏的记录我梦游中的一举一动。不、不,假定若林博士说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的话是谎言,那么我从更久更久以前,真正的「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以来,就已经反覆不知道多少次的相同梦游状态了,而且一举一动都留下了纪录。
    喔,若林博士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学术奴隶,他同时进行精神科学的实验与法医学的研究,身兼穷凶恶极的凶手与名侦探……独自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操控玩弄正木博士、吴家的命运、福冈司法当局、九州大学的名誉等和事件相关的一切,但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毫下知情的模样……
    我开始感觉到一股莫名的颤栗似暴风般爬遍我全身肌肤,旋绕著,我无法停止每一颗牙齿的打颤,整个房间仿佛就是若林博士大张的口腔……我愣立其中,凝视著好像电扇旋转著的自己脑海。
    可是……可是,若是这样的话,我一定必须是吴一郎!啊,我……我就是那个吴一郎。
    正木博士是我的父亲,千世子是我的母亲,而,那位发狂的美少女真代子……真代子……
    啊、啊,我竟然就是被赋予诅咒父母、诅咒恋人,最後更夺走几位陌生男女性命的罕见命运之疯狂青年吗?是公然揭发死去父亲罪恶的冷酷无情精神病患吗?
    「啊,爸爸、妈妈!」
    我大叫,但是声音却没有传人自己耳中,只是嘲讽似的在室内各处回荡。我就这样缩紧下颚,回头望著静谧的灯光,深深叹息後,环视一片静寂的室内。意识的力量非常清晰,没有恍惚,也并非做梦,随著眼前地板的倾斜,望著半开的门口踉舱前行,出了门外後,回头看到门上贴著写有「严禁进出」的白纸。
    心里想著:必须保持冷静才行!
    就这样,我沿著白色月光射入、装有玻璃窗的走廊,左晃右摇的走著。如同木棒般僵硬的脚步声,走在玄关两旁并列的黑暗楼梯的左侧,一阶一阶往下…快到地面时,以为已经到了尽头,结果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翻滚。接著不知道自己怎么爬起来,更不知道要去哪里,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很自然的来到七号房门口,如同石像般呆立不动。
    我拚命寻思某种想下起来的事情,良久,才毅然开门入内。穿著鞋子爬上如今晨所见的床上,仰睑躺著。头顶前方的房门自动关上,在房间内外形成闷重阴郁的回响。
     几乎是同一时间,隔著混凝土墙壁,隔壁的六号房传来断魂似的尖亢女人声音。
    「大哥、大哥,请让我和大哥见面!他刚刚好像回来了,我听到关门的声音,请让我和大哥见面!不,不,我没有发狂,我不是疯子,我是大哥的妹妹,是妹妹。大哥,请你回答,是我,是我,是我。」
    这应该就是胎儿之梦吧!
    我圆睁双眼,仰躺在床上思考。
    一切全都是胎儿之梦,那位少女的叫声,眼前黑暗的天花板,窗外的阳光,不,甚至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我还在母亲的胎盘里,因为作著这种恐怖的「胎儿之梦」而挣扎……等到出生的同时,将诅咒杀害无数的人。但是,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只有母亲能够感觉到我的胎动。
    我躺著的旁边的墙壁对面开始响起敲打的声音。
    「大哥、大哥,一郎大哥,你还没有想起我吗?是我,是我,真代子,真代子呀!请你回答,回答……」
    连续敲了两、三次之後,换成恸泣的声音,然後像是趴在什么地方啜泣。
    我全身放松的仰躺著,仿佛死人般停止呼吸,只是双眼圆睁……
    嗡、嗡、嗡、嗡……
    走廊尽头传来时钟的声音。隔壁房间的哭泣声忽然静止,然後又是一声:嗡——
    比先前更悠长的声音。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嗡——
    随著声音响起,我眼前浮现正木博士那戴著眼镜、冒著冷汗,似是尸骸般的脸孔,像是默默致意的低头後,唇际泛出无力的微笑,消失了。
    嗡——
    千世子甩动浓密的头发,下唇鲜血淋漓,表情苦闷的在我眼前出现,细绳仍勒在脖子上,充满血丝的眼眸圆睁,凝视著我,嘴唇颤动,好像拚命的想对我说什么,不久悲伤的闭上眼,泪水泪汩流出,紧咬住的下唇很快变成惨白,翻白的眼瞳微张後,颓然倒下。
    嗡——
    少女浅田志乃的後脑一面不停吐出黑色液体,一面俛首不要语……
    嗡——
    八代子血肉馍糊的睑上,眼睛往上吊……
    嗡——嗡——嗡——嗡——
    脸颊裂开的光头、眉间碎裂的垂发少女、前额裂开的络腮胡脸孔……
    我双手掩脸,跳下床,向前直冲。忽然,我的前额撞击到某种坚硬之物,眼前一亮,紧接著一片漆黑。
    瞬间,我眼前的漆黑中浮现和我酷似的另一张脸孔,须发蓬乱,凹陷的眼眸闪闪发光,与我四目交会时,马上张开鲜红的大嘴,放声大笑。
    「啊,吴青秀……」
    我大叫出声,但是那张脸孔瞬间消逝无踪。
    嗡——嗡——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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