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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玉岭 作者:陈舜臣 ——第23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1970)年 第一章 年轻的翻译扶着他那灰色的眼镜框,问道: “入江先生,您为什么要求上玉岭这样的地方去呀?” “我想再看一下那儿的摩崖佛。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在那里做过非常详细的调查。”入江章介回答说。 “据我们了解,玉岭的佛像在我国是居于第三流、第四流的。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它。您为什么非要去看它不可呢?’’翻译的日语说得很慢,段落分明,看来他主要是想让对方理解自己的意思。 “那儿的佛像,不是象云岗或龙门的石佛那样由当时的统治者利用权力和财力建造的,是由没有任何背景靠山的民众辛辛苦苦刻在岩石上的。我对这一点很感兴趣。所以,如果可能的试我想再看一次。我是这么想的。”入江这么回答说。他感到不仅是自己的语调已经不知不觉地配合翻译的日语语调,就连提出所谓没有任何背景靠山的民众之类的理由,也符合这个国家的国情。 翻译把入江的话转译给旁边的一位中年的官员。入江借中国话,他知道翻译译的十分准确。 桌子上放着入江提出的要求访问的地方的日程表。官员频频地点头然后拿起一支红铅笺.在“玉岭”两个字上划了一个圆圆。 这表明已得到了批准。 日程表上约半数的地名,由于情况不便而被删掉了。当时正是红卫兵大串联的期间,看来存在着许多问题。现在入江他们的视察团,原来就是预定坐火车从北京到上海来的,后来改变为坐飞机。 玉岭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看的名胜古迹或优美的风景,而且交通也很不方便;摩崖佛的刻工也很稚拙,基本上是出于外行人之手。外国来访的客人恐怕谁也不会去这种地方。入江原来预想官员一看这个日程表一定会大笔一挥就把它则掉。 得到批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入江看着看着那个红圆圈,内心里开始动摇起来。去玉岭必须要有思想准备。他从未想过会得到批准,他还没有作这种准备。 翻译又用手扶着眼镜框说这 “集体参观还有两天,以后将根据各自的专业,分头参观大家所希望去的地方。从这里去玉岭恐怕需要半天多时间,得要有个人陪着先生一块儿去,说不定这个人不会日语,这一点还希望先生能予以谅解。因为先生的中国话已经相当好了。” “可以,没关系。”入江回答说。 这个访华视察团由日本S县的八名大学教授组成,入江章介是其中的一名成员。他的专业是东洋美术史。他在战争期间曾在中国待过两年。 “还有两天就要……”人江在回房间的途中,低声地这么说。 去玉岭说不定会在他的胸中勾引起某种感情。他必须要抑制这种感情。 他伸开手脚,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我已经五十岁了。难道在我的身上还残留着这种火热的感情吗?”他好似一半在质问自己。一种不安的情绪在他的心中始终难以消失。 两天的上海市内参观,完全是老一套。领去的地方,看来也是外国客人常去的。他感到已经习惯于那一套接待了。 凡是有红卫兵的地方,到处都充满着热烈的气氛。政治学的教授们想掌握中国动荡时期的政治形势,忙得眼睛里都挂满了血丝。不过,入江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 唯有一件事占据了入江的脑子。那就是去玉岭。无论是上工厂—参观领去看革命博物馆或者是大声朗读毛主席语录他都精神溜号,心不在焉。 第二天的晚上,那位青年翻译带了一个男人来到旅馆向入江介绍说: “这位是周扶景先生。周先生恰好明天也去玉岭。” 周扶景和入江差不多的年纪长得又黑又瘦,看起来是一个很精干的人。 “请多关照!”周扶景这么说着,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毫无表情,再也没说什么肯定是个不爱说话善交际的人。 这时翻译简单地说了说去玉岭的路程。如果没有翻译说话,这种场面恐怕是很尴尬的。 半天多的汽车旅程,跟这样一个很难接近的人一起,肯定会感到憋闷的。不过,也许比那些唠唠叨叨、喋喋不休的家伙还要好一些。入江的脑子里闪过了这样的想法。其实同行的人是什么样人跟去玉岭这件事本身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翻译的话刚一说完,周扶景生硬地说了伸出了一只手。 入江慌忙回握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很厚实,而且很有劲。 在门口转身的时候,周扶景的表情好似略微有些变化,只见他的嘴唇微微地歪了一下。 入江摸不清他是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还是微微地笑了笑。 一想到明天就要出发,入江甚至产生一种后悔的心情,悔不该在日程表上填上了玉岭两个字。 ”不过,去是一定要去的。对!玉岭在呼唤我一定要去……”入江这么自言自语地说。 二十五年前的玉岭又在入江的脑子里苏醒过来。可是它的轮廓却极其模糊,连山的形状他都记忆不清了。 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玉岭深深地刻在入江心中的东西,并不是那里的风景。 这天夜色他久久不能入眠。 他做了一个梦。但当他醒来底梦的内容大部分都忘了。只留下一个印象,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梦,好象有一个手指头插进他身体的深处,他无法抵抗,随着这个手指头摇晃。 唯有一点他记得很清楚,当天初次见面的周扶景进入了他的梦中。但是周扶景究竟在他的梦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也可能是毫无意义,不过是偶然露了一下面。 “他好象是来偷看我的梦。”入江心里这么想。 梦的内容虽然忘记了,但梦中肯定是隐藏着他内心里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既然有人跑来偷看,当然不会使他有好感。 他这么一想,就觉得周扶景在临别时微微地歪了歪嘴唇,跟偷看梦的人唇边挂着轻蔑的微笑很相似。 入江第一次听到玉岭的事,是战争期间他在北京的时候。 一个从上海来的中国拓本师,佩带着在玉岭拓下来的摩崖拂的拓本,来到他的研究室里来请求他推断摩崖佛刻制的年代。 入江待在北京是为了研究中国美术史。在战争期间,如果不打个什么冠冕堂皇的旗号连研究学术也是不允许的。 “在美术的领域里研究日本与中国的文化交流的历史,为日华亲善贡献一份力量……”入江是唱出了这样的高调,才被派往北京的。 入江虽是个学者的苗子,但他主要的倾向还是追求美,而不是研究学问。 当时占统治地位的看法,认为佛像美的源泉都是来自古希腊。入江在内心里对这种看法抱有强烈的反感。他准备当和平的时代来临时,就回国去研究民间的佛像。 他感到拓本师带来的五张玉岭摩崖佛像的面部跟日本古代的明器土俑很相似。这一点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 这些刻像虽说很古,但究竞是什么时代刻的,当地人也不太清楚,据传说是齐代至梁代约一百年间雕刻的。 听了这些谈话,入江就一心想到玉岭去看看。 当时他对一切匀称的东西都怀有一种强烈的敌意。 这可能是一种青春的反抗。 当时战争把一切事物都纳入一种模式。在入江的心中潜藏着一服强烈的欲望,他要破坏与这种模式相似的东西,以及可以联想、制造这种模式和把这种模式公式化的一切东西。 他对古雅而稚拙的东西的向往,大概是这种心理的一种变态。 另外,他忍受不了老是待在一个地方,这可能是产生于同样的思想根源。 他一直想暂时离开一下北京,这种思想与对玉岭的向往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恰巧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入江所属的研究机关当年的预算看来有点盈余。 原因是他的一个同事本来预定要外出作学术调查,因为应征入伍而取消了这个计划。 入江赶快提出了去玉岭的申请。其理由是:如果传说可信的活,玉岭的摩崖佛则是五世纪至六世纪的产物,可能与日本的推古时代(推古时代为飞鸟时代的别称,指六世纪到七世纪前半期,即以推古天皇朝前后为中心的时期,一般用于美术史的划分)的佛像有关系。 在那个时期,干任何事情都要找点借口或作一些辩解。 第二章 当时入江刚刚二十五岁,乘火车从北京到上海并不怎么疲累。 到了上海一了解情况,据说玉岭一带的治安不太好。 日本军的守备队在紧挨玉岭五峰的一个名叫瑞店庄的村子里驻扎了一个小队,另外还在附近的几个地方驻扎了少数人。这一带的守备队经常派出约一个分队的联络队到上海来,据说当他们回去时,跟他们一块儿走最为安全。 可是,入江急着要去玉岭。 只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去玉岭,他希望能尽快一点儿去。 据军队的报道部此最近游击队的活动十分频繁。 二十五年后来这里一了解,大约半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玉岭。而当时只有一半的路可以通汽车,必须要在路上住一宿。 听说骑自行车的话,一清早出发,半夜就可以到达。 入江到达上海的第二天,赶紧弄到一辆自行车,决定把它装在军用卡车上出发。 “可要小心留意啊!从不通车的地方往前走可就危险了”报道部的人担心地说“把命运交给老天吧”入江回答说。 他对游击队并不觉得怎么可怕。这大概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去打仗的。 “年轻人有这么一股劲头是好的。不过,这种工作也不必非争这么一点时间不可嘛。我看还是稍微等待一些时候好。你看怎么样7 ” “可是,不知道联络队什么时候才来呀。” “这是军事机密,不能明确地说。大概一周之内会来吧。” " 一周?我不能等这么久。“ 去玉岭的路程只有四分之一能通卡车。这段路程也是日军的主要补充线,戒备比较森严,一般认为比较安全。 卡车开到通往玉岭的岔路口上,入江从车上取下自行车。开卡车的士兵是个知识分子,据说是高等工业学校毕业的。临分手的时候,他提醒入江说:“前面就是那个有名的S1eep dragon(卧龙)的地盘,要小心留意” 听这个士兵说,外国的某个杂志曾经刊载过在这一带活动的游击队长的情况,说他经常到日军的占领地区来侦察,因此不能拍他的照片。 在有关他的介绍中,称他为S1eeping dragon ——“卧龙”。游击队员之间都这么称呼他。可能是有点夸张,据说他这个人神出鬼没,胆大无比,而且很有教养还能说一口很好的英语。 “好,我一定小心注意。”入江这么回答说。不过他内心里却在想,卧龙既然这么使人感兴趣,我应当见一见他。 到处可以看到一簇簇盛开的桃花,真是一片悠闲的田园景象。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游击队。 这个地区虽然算是在日军的控制之下,但据说受日军统治的只是点和线。在入江眼前展现的这一片即将插秧的田地,是脱离点与线的“面”。 入江所走的这条狭窄的、凸凹不平的乡间小路,足一条细“线”。它很容易遭到来自“面”的袭击。 一般的自行车有放炮的危险,他设法弄来了一辆不放炮的自行车。这种车子的车轮子上安的不是可以打进空气的车胎而是很厚实的橡胶带子。带子的中间是实心的,没有空洞,所以不会放炮,但它很硬,没有弹性,骑起来很不舒服。 骑了它走了一段很糟糕的路,入江的屁股颠得痛了起来。 在路旁的一棵柳树下,入江下了自行车。他想休息一会儿,点了一支烟,无意地抬头一看,只见柳树干上贴着一张标语。 标语上写眷“最后胜利不待龟卜” 意思况最后的胜利不用卜封算命,已经一清二楚。这不可能是日本军队或南京的江精卫政权所提出的口号。 标语左下角上的署名是“第三战区忠义救国军”。 在抗日战争期间,中国把同日本交战的主要地区划分为九个战区,另外再加上苏鲁战区、冀察战区、豫鲁苏皖边区三个边境战区,共为十二个战区。这一带处属于以顾祝同将军为司令的第三战区。据说第三战区的司令部是设在福建省的建阳。 忠义救国军虽届第三战区,但它既不是正规军,也不是游击队,勉强可以说是介于两者之间。它略称为忠救军,以恐怖活动而使人们感到害怕。 这些情况入江也略有了解,他感到十分紧张。 柳树根下有一丛革,他坐在草上,朝着天空喷出一口烟。 和照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徐徐的春风把烟吹散开去。 “这样和平的景象,却……”他想到了战争。 他在学生时代曾患过肺病,在征兵体检时列为丙等。但是,由十战局的恶化仍有可能在当地被征入伍,说不定很快就被赶往铁与血搏斗的战场。——他要尽情地享受现在这样十分宝贵的时刻。 当他把吸完的烟屁股在草丛中拧灭时,突然感到背后有人走近来。 回头—看,吞五个男人从田间的小道正向入江身边的大路上走来。 入江象条件反射似的猛地站起来,做出防御的姿势。 走在前面的男人穿着一条宽大的深蓝色的裤子,灰色中式上衣上的纽扣全部解开了。入江一看这男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才稍微放了心。 “大概是这一带的居民吧。当游击队年纪过人了一点…… 他心里这么想。 对方一发现到入江,好象也吃了一惊,不安地转回头去。 后面的几个人比前头的那个人年纪轻,穿着也简陋。一眼看去,好象是跟随在地主身后的佃农。 老人对其中的一个人小声地说了些什么。于是一个穿短衩、剃光头的汉子走到入江的面前说道:“你从什么地方来的?把良民证拿出来看看。" 他的话带着浓厚的地方口音。入江虽然懂中国话、只能勉强听懂大概的意思。 清乡——清净乡里,好象是个很好听的词儿。简单地就是要在在一定的地区内肃清抗日分子,建立安全地带。 因为光靠点与线无论如何是不行的,因此企图也要保住面。 但是,要维持整个占领地区的面那当然是办不到的,所以指定了某些特定的地区。这样,当然就选中了长江下游的三角洲地区。 .在清乡工作中,要挨户搜查,严格地检查和登记户口,发“良民证”。另外还封锁该地区,使人们不能接触游击地区。身上不带良民证的人,立即逮捕。 入江从口袋中掏出身分证给那汉子看。 “不是这个!要良民证,良民证:”那汉子大声地说。 入江不是中国人,当然不会有什么良民证。大概是那张证明他是研究所研究员的纸片,与对方身上所带的良民证的样子很不一样。 入江感到莫名其妙,把在上海拿到的介绍信,连信封一起送给对方。介绍信是写给驻扎在瑞店庄的守备队长的,去。后面的几个人比前头的那个人年纪轻,穿着也简阻一眼看去,好象是跟随在地主身后的佃农。 老人对其中的一个人小声地说了些什么。于是一个穿短衩、剃光头的汉子走到入江的面前说道:“你从什么地方来的?把良民证拿出来看看。" 他的话带着浓厚的地方口音。入江虽然懂中国话、只能勉强听懂大概的意思。 清乡——清净乡里,好象是个很好听的词儿。简单地就是要在在一定的地区内肃清抗日分子,建立安全地带。 因为光靠点与线无论如何是不行的,因此企图也要保住面。 但是,要维持整个占领地区的面那当然是办不到的,所以指定了某些特定的地区。这样,当然就选中了长江下游的三角洲地区。 .在清乡工作中,要挨户搜查,严格地检查和登记户口,发“良民证”。另外还封锁该地区,使人们不能接触游击地区。身上不带良民证的人,立即逮捕。 入江从口袋中掏出身分证给那汉子看。 “不是这个!要良民证,良民证:”那汉子大声地说。 入江不是中国人,当然不会有什么良民证。大概是那张证明他是研究所研究员的纸片,与对方身上所带的良民证的样子很不一样。 入江感到莫名其妙,把在上海拿到的介绍信,连信封一起送给对方。介绍信是写给驻扎在瑞店庄的守备队长的,信封上写着三宅少尉阁下。 对方好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显得很为难。看来他不认识字,把从入江手中接过来的信让老人看。 “吻日本大人……”老人一看这信,马上露出一脸笑容,恭恭敬敬地接过信,交还给入江。然后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良民证,让入江看。 ‘你好!我,姓刘。“老人用不熟练的日语说:”三宅大人,我的朋友。“ “到瑞店庄还有多远?”入江嫌麻烦,直接用中国话问道。 “您中国话很好。”老人恭维了两句之后,说道:“还相当远。要不要到我家里去休息一会儿?我家就在那儿。今天还有庙会。” “是吗?……”入江刚才就感到嗓子发干,想喝点茶。他说:“好吧,那就让我去喝点水吧。” “请、请。您能光临舍下,我很荣幸。……您稍微等一等,我先办一点事。” 老人回头跟后面的人说了些什么。他说的是当地独特的飞快的方言,入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老人指了指柳树。于是后面的人猫着腰,走到柳树下,仔细认真地揭下贴在树干上的标语。 “上面发过话,一旦发现这样的标语要立即揭下来。” 老人解释说。 老人说他的家很近,其实还要走好一段路程。不过路去玉岭的方向一致,看来不会绕多少路。 老人大概是当地的一个富翁,他家的房子在附近一带的房子中显得最大。房子是一座四合院,灰色的砖墙显得很威严。 进门就是院子,入江被领进左边的房子。 从那里隔着院子可以看到对面的房间。大概是农村里的房子都是开放性的,房门都没有关。对面房子里有许多人。老人曾经说过今天有庙会,这些人大概是来参加庙会的。 入江被领进的房间,在他进来之前好象有人待过,显得十分零乱。 “请您稍微等一会儿,我马上叫人送茶来。”老人说后就走进里屋去了。 老人刚走,就进来一个十五六岁圆脸的姑娘。她说:“对不起,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当他们眼光碰在一起时,入江感到姑娘的眼中含有敌意。 她把乱放在屋角桌子上的纸条归拢在一起。 入江无意地朝那里瞅了一眼,偶然看到刚才贴在柳树上的那张“最后胜利不待龟卜" 的标语。这样的标语条很多,大约有一百多张。 “喂,这么多呀!” 入江站起来,注意地看了看。 其中还有写着其他口号的标语。如" 誓以铁血收复失地“、" 彻底抗战,驱除倭寇”等。 这些都是宣传抗日的标语。有的纸角撕破了,或者粘着变了色的浆糊,大概都是象刚才那样从什么地方揭下来的。 姑娘没有搭理入江,急急忙忙地收拾着。看来好象有点故意这么做。 “这些标语怎么办呀?”入江问道。 “卖!”姑娘停下毛转身朝着入江,气冲冲地回答说。 “卖?卖给谁?” 姑娘没有答话。 “卖给日本军?” 姑娘没有言语,摇了摇头。 “南京方面的人?”入江觉得有点罗嗦,但还是问了一问。 所谓南京方面的人,是泛指跟日本合作的中国人。 对这次问话,姑娘明确地回答说:“对,卖给南京来的谢世育。” “从南京到这儿来收买?劲头真大。” “他在这儿,住在玉岭。”姑娘噘着嘴巴说。 看来她对张贴宣传抗日标语并借此而获得报酬,显然感到不满。 她还年轻,好象还不懂得在日本人的面前掩饰这种感情;也可能是明知对方是日本人,故意用这些带刺儿的话来回答。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真是个勇敢的姑娘。 “那末,全部能卖多少钱呀?” “不知道。”姑娘绷着面孔,把下颚往上一抬。 “这是一桩好买卖吧,一个本钱也不要嘛。”入江想开点玩笑。 “不!不赚钱!”姑娘生气地回答说。 “为什么?” “忠救军来要钱。”姑娘这么说后,报起那捆归拢在一起的标语,小跑着走出了房间。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生活在动乱地区的人们的痛苦,入江也是了解的。 在日军占领地区,居民如果不表示恭顺,不做出愿意协助的样子,自身就会危险。一旦贴出了宣传抗日的标语,如果不把它揭掉,村长等人就要受到严厉的叱责。 可是这里是忠义救国军和游击队部渗透进来的地方,如果揭下标语,又会受到报复。 真是进退两难。 因此,大概是在进行一种交易。——你们贴的标语,我们如果不把它揭下来,就会受到叱责。这一点请求给予谅解。不过…… 于是送上了金钱。 实际上从谢世育这个汪政权派来的人那儿可能多少也得到一些报酬,但这家主人送给忠救军的钱比这要多得多。 入江的心情暗淡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上了年纪的女用人把茶送了进来。 “刚才那位姑娘是……”入江问道。 “啊?噢,她是我们太大的侄女儿……" 女用人胆怯地回答说。 “是吗。她也帮着家里做活儿吗?” “不,不,她上学念书。” “是个有趣的姑娘,我想跟她说两句话。” “是,是。我去叫她。” “不,不要勉强。”入江后悔自己考虑不周。 他在北京就已经感觉到,当时日本人一说什么,中国人往往立即把它当作绝对命令看待。 尽管说了不要勉强,女用人还是急急忙忙地走了。大概是叫那位姑娘去了。 入江喝过茶,正在抽烟,这时主人进来了。 “招待不周,请多原谅。因为今天是节日,来了很多客人。……请喝茶。要不要再沏点茶?”老人满面笑容,不断地点头行礼。 在他的笑脸和殷勤的态度的背后,不知道隐藏着什么。 日本人在谈论中国人暗往往说中国人有表里两面,光从表面看不出他们的真心;认为对中国人要提高警惕。入江从各种人的口中听到过这一类的话。可是,以征服者的姿态来对待别人的人,谁又能对他坦怀相见呢? “够了。谢谢您的款待。我这就要走了。”入江说。 “再多待一会儿吧。……到玉岭之后,请代我向三宅大人问好。我曾经受过他很多照顾。” 不知道这家主人究竞跟三宅少尉有过什么样的接勉,他所说的照顾说不定还是反话哩。现在只能从表面来理解,那也只好迎合他的话来应酬两句。 “我见到队长,一定转达。”入江说。 这时,刚才的那个女用人走了进来,畏畏缩缩地说道:“实在对不起,我去找了,那孩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在家里……” “好了好了,不必找了。”入江摇着手说。 “这怎么办呀?”老人间道。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入江尽量做出和善的态度笑着说:“我想向小姐打听一下这里的学校的情况。她不出去就好了。不过这些情况我一到玉岭完全可以了解到。” 入江想走,但老人一再地挽留。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多待十分钟也可照顾对方的面子,不失礼貌。 入江勉勉强强地坐下来。这时,另外一个女用人端进来一碗米团子汤。 “这是庙会剩下来的供品。请尝一尝。”老人请入江吃。 既然这样,入江就不能不动筷子了。他在吃米团子时老人说道:“您到玉岭,正好可以看到一个很有趣的仪式,叫作点朱。” “点朱?” “您去到那儿一看就明白了。这种仪式十年才举行一次。 您一定要去看看。“ 入江吃完了米团子,站起身来说道:“没想到待了这么长的时间。再不走,到玉岭将是半夜了。” “是吗,那我就不挽留了。”老人好似很遗憾地说。 入江刚走到门口,院子里突然闹腾起来,还可听到尖厉的叫喊声。 一个小伙子赤着脚从院子里跑进来,气喘喘地说道:“咱们家被包围了…… 是游击队的人。” “啊?”老人变了脸色,说:“前些天不是说好了吗! 现在不应该来呀!…“ “他们说来了日本人,要把日本人交给他们。……” " 这不行!…快到哪儿躲一躲!“老人拉住入江的胳膊。 入江挣脱老人的手,说道:" 受到了您的款待,不能再给您增添麻烦。反正也躲不住了。" 入江这么说,并不表明他有勇气。 院子里已经进来十几个头包布巾的壮小伙子,气势汹汹地盯视着屋子里。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可能逃脱了。 一个端着步枪的人,从他们当中走到前面来,说道:“这里有日本人。把日本人交给我们。” “我就是日本人。”入江朝着他们走去。 院子里的人飞快地朝左右两边散开,把入江团团包围起来。 入江举起双手,表示他没有反抗的意思。 包围圈逐渐缩小,入江的两手被他们抓住。那个拿步枪的人,一只手解下吊在腰上的一束绳子,朝入江的身边走过来。入江正要仔细地看一看这人的脸,眼前突然变成一片漆黑。有人从背后用布片蒙住了他的眼睛。 第三章 绑在身上的绳子吃进了皮肤。入江疼痛难忍,对绑他的人感到憎恨起来。 身子悬空,他被人们抬了起来。 “喂,郑大个子,你把那辆自行车连行李一块儿带走…… 听到有人这么大声地说着。 “你竟敢把日本人引进来!”有人大声地斥责说。 “而是他自己来的……是,我不能赶他回去。”老人哆哆嗦嗦地回答说。 “不准撒谎!我们完全清楚是你把他领来的。” 这样的对话声愈来愈远了。拾着入江的人们迈腿跑了起来。 跑了一会儿,他被扔在一块坚硬的木板上,好象是装在一辆板车里。 入江虽然很害怕,但还没有失去判断情况的冷静。 “也许不会枪毙,只是当作人质。如果蒙上眼睛只是为了以后不让他知道来路,那或许还有释放的可能吧?”入江心里这么琢磨着。也许这是过于乐观的估计。 车轮子的声音很响,摇晃得十分厉害,入江的后脑勺和脊背不断地磕在大车的木板上。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车轮子的声音停了,他的身子又再次被抬起来。 过了不久他又被扔下来,解开蒙眼布之后,他才知道是被扔在一张床上。 这是一张中国式的床,床板上只铺着一张草席,显得十分坚硬。 “怎么样?有点痛吧?路很不好,没有办法。”刚才拿着步枪的那个小伙子,坐在床前的木椅子上,跟他这么说。 入江突然被解下蒙眼布,感到服睛发花。虽然待在屋子里但门是敞开着的,阳光照满了屋子,刺痛了入江的眼睛。 “看来他知道我懂中国话。”入江望着对方的脸,心里这么想。 在老人的家里来不及仔细地察看对方,现在这么对着面一看,才知道这小伙子虽然生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但他那小嘴巴边还带有孩子气。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 看来他的性格有点浮躁,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抖着腿。 实际上他恐怕也有点胆怯,他避开入江的目光问道:“你到这里来要干什么?” “我是学者,来研究玉岭的摩崖佛。”入江回答说。 “这我已经从刚才搜出的身分证中知道了。我问你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有证据吗?” “那倒没有。不过,你连身份证也表示怀疑,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你是来搞清乡工作的吧?” “清乡工作?我的身分不是搞这种工作的人。”入江这么回答说。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身子,绳子吃进手腕,疼痛难忍,他皱了皱眉头。 “喂!小汤,你来一下。”他听到有人这么说。 屋子里并没有其他的人。注意一看,在这间房间的前面,冲着外面有一块象凉台似的铺着砖的地方。那里放着一张藤躺椅,从柱子间可以看到躺椅的一半。 躺在躺椅上的人只能看到下半身。这人穿着米黄色的裤子,穿着黑色球鞋的脚尖朝上跷着。看来他早就躺在那儿。 “是。”这个叫作小汤的小伙子答应了一声,朝他那儿走去。这个躺在躺椅上的人好象是个头头。他小声地好像下什么命令,谈了好长的时间。 小汤一回来,就把入江的身子翻转过来,开始解绳于的结。 “并没有绑得这么紧呀……”小汤边说边解绳子。 “怎么样,舒服了吧?”小汤笑嘻嘻地又回到椅子边,盘腿坐在那儿。 入江的手脚恢复了自由,抬起上身,两手象划船似的爬到床沿,翻身坐在那儿,鞋底勉强达到地面。 小汤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他一会儿看看小本本,一会儿看看入江的脸,问道:“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看来是躺在躺椅上的那人教了他该问的问题,他把它记在本本上。 “日本的K 大学。" ”什么专业?" “美木史;主要是中国和日本的美术史。” “当时的主任教授叫什么名字?”小汤好象十分了解情况,这么问道:“是饭岛先生。”“北京C 大学美术史的老师是谁?” “蔡伯让先生;他对我很了解。有什么怀疑,可以打电话询问。” “不准多话!”小汤又看了看本本说:“那么,中国最早研究大同石佛寺的是谁?”“是一个叫陈垣的人。他曾在《东方杂志》上发表过论文《记大同武州石窟寺》。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可能是最早的吧。” 小汤回头朝身后看了看。大概是要观察一下躺椅上的人的反应,证实对方的回答是否对。看来回答是通过了,小汤义开始问下面的问题:“大同石佛寺第十九窟的别名叫什么?”“应当叫白耶传洞。”入江这么回答后,躺传上的入说道“行了,不用问了。”“怎么处理他呀?”小汤抖着大腿问道。“带到里面屋子里去。”“是。”小汤这么回答后,朝着入江说道:“行啦,起来!” 走出屋子的时候,入江朝躺传那边看了看- 但是没有看到躺在那儿的人的脸。 那人是仰躺在那儿,脸上盖着一本打开的书。 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入江侧目瞅了瞅那书的封面标题。 封面上的字是Asia and American Isolationism——亚洲与美国的孤立主义。 “是英文!……当地游击队的领导人,据说会说英语的”卧龙“,掠过了入江的脑海。 入江被小汤带进了最里面的一间房间。房间里空空落落,他觉得这人可能就是卧龙。 只放着一张床,“你暂且在这里待一会儿。”小汤这么说后。走出了房间。 门外传来了上锁的声音:又被禁闭起来了。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而且光线暗淡,不过墙上还有一个小窗户:窗干上没有玻璃,安着铁格子,房间好象是专门监禁人用的。要想从这里逃出去,看来是很不可能的。 待在这样的房间里,叫人觉得只是没有被捆绑起来而已、从铁格子小窗往外一瞅。可以看到院子的一部分。因为是农家的房子,说是院子,其实恐怕是晒谷场,那是一块灰色的空地,不要说花坛,连草也不长一根。 一辆自行车横倒在那儿:那是入江骑来的那辆没有内胎的自行车。这对他是印象很深的。不过,绑在后架上的皮包不见了,大概是拿去检查了吧:皮包里装着几册美术方面的书籍、笔记本、内衣,另外还有准备中午吃的盒饭。 一想到盒饭。入江感到肚子饿了起来。 一看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入江横身躺在床上。他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觉得只有等待,不要消耗自己的体力和神经。“要尽量冷静,不要想这想那。”他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 头天晚上就没有睡好,睡眠不足也许反而变成了好事,他感到眼皮钝重起来,很快就睡着了。 快两点时,开门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他睡了近两个小时,开门的是小汤:不过,小汤并没有进屋子。他把一个用绿色的包袱皮包的小包放在地板上,什么也没说,就出去关门上锁了。 包袱皮里包的是装在入江皮包里的盒饭。 在工作之暇,悠闲自在地度过时光,确实是一种乐趣,入江也喜欢这样做。 可是,这和在担惊受怕中无事可做完全是两同事。在现在的情况下,要想悠闲自在是十分困难的。 他思尽量想一些与眼前处境无关的事来消磨时光,可是这种勉强的想法,很快就为一种“将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恐怖感所压倒。 吃盒饭,与其说是充饥。不如说这可以把恐惧和不安暂时驱除出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是十分难得的。 入江从来没有象这次这样狼吞虎咽地吃过饭。 他感到时间过得太慢了。 入江绝望地躺倒在床上,可是躺不了三十分钟,又焦急地跳起来。在尾子里团团乱转,或者从小窗里瞅一瞅院子。 建筑物的影子,在院子里灰色的地上越来越扩大。 “这么焦急也没有用,只能使自己疲劳。”他这么劝解自己,又躺倒在床上。 入江就这么反复了好几次:不知道是第几次躺倒在床上的时候,他听到院子里好象有人的说话声。 入江从床上下来。朝小窗边走去。他现在产生一种心理,只要有什么东西能从他的心中驱陈掉不安,他都愿意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监禁他的房子肯定是平房,不过地板离地面相当高。所以小窗恰好齐眼高。 从这里向窗外望去,可以俯视院子里的人。 进入入江眼帘的是两个人彰。由于光线的关系而投射出的人影。不过入江对个子高的那人的脚下感到很眼熟。 黑色的球鞋,而且裤子的颜色也好象是米黄色的:这肯定是耶个曾经躺在躺椅上的人。 另一个人也穿着长裤,但个子矮,从发型可以看出是个女的。 “你是想逃脱谢世育吧?这岂不是逃避困难吗?”男的这么说。 “不是!”女的用生气的口吻回答说:“逃脱!我从来就没有这么想过。那样的家伙。没有什么可怕的。” “你这么说,就是撒谎。那个家伙是可怕的,确实可怕。不过,你有我们的支持。” 说活的声音很低,但四周很静,也可能是风向顺,入江听得很清楚。 入江之昕以能完全听懂,还因为这两个人说的是晋通话,而不是当地人说起来唾沫飞溅的那种独特的方言。由此也可以了解这两个人曾经受过相当高的教育,而且出生的地方好象不—样。 “不是这个问题。”女的说道:“你读过最近省政府委员全会议的报告吗?” “嗯,看过。” “报告分析说,最后的胜利已经迫近,日军在太平洋方面节节败退,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是这么说的吧?” “对时局这样分析是正确的。但是。我们决不能松劲,一定要坚持到最后的胜利。” “不过,已经号召要早尽量避免无谓的牺牲。我对这一点也是赞成的。” “无谓?你是说我们的努力是无谓的吗?” “不是这个意思嘛,那个报告中就强调说,今后不要拘泥于个别城市的得失。” “尺寸上地的得失,不会影响大局。会议报告确实是这么写的。” “报告还说,单纯的战斗并无战略的价值。这就是说,今后我们不能只是搞局部地区的游击战,面应当更多地参加到有关全局的政治斗争中去。” “这我并不是不懂:可是,要放弃好不容易建设到今天这样程度的组织,那……” “惋惜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为了前进,就必须要舍弃。我觉得不应该对此恋恋不舍。那样就近于个人感情用事了。” “很好地考虑吧。去重庆的渠道有的是、要想去,随时都可以去。”“我要回去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叫谢世育产生怀疑,那太不值得了。” “这倒也是- ……噢,我们抓了一个要去玉岭的日本人。”男的这么说着,正要转过身来。 入江赶紧离开窗口。蹲下身子。 “关在那间屋子里;”男的继续在说话。 入江仍在窗边不知疲倦地集中精神听着。 “是个什么人?”“是个学者,说是要去研究摩崖佛。不会是清乡的工作人员。” “那你打算怎么办?” “学术是没有国境的。我打算明天就释放他。” “如果你对这个人的印象不奸,我希望在我们去重庆之前,把他关在这儿: 在玉岭碰上讨厌的日本人,太没意思了。” 男的暂时没有回答。 入江屏住呼吸,等待着对自己命运的判决。 看来这两个人是在商谈停止意义已经不大的游击活动,去重庆参加政治运动。 另外还了解到女的就住在玉岭附近。 不知道他们将要在什么时候去重庆。可是,要是在这个地方待到他们去重庆,那实在受不了。入江争取到的一个月的宝贵时间,很快就要过去。 过了不一会儿,只听男的好象宣布什么事情似的说道:“他没有绐我什么不好的印象,毋宁说他是一个使我感到有好感的青年。”“那还可以,不过……” “你以在玉岭见他、在战争中必须要憎恨对方。不过,很快就要和平了,那时候应当学会跟对方友好,现在可以练习练习嘛。……当然,要是太友好了,我可有点担心……” “看你说什么呀!”大概是女的在男的背上拍了一巴掌,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咱们走吧!”男的这么说。 脚步声越来越远。 入江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 他已经知道明天就会释放。 他回到床上,躺了下来,索性伸开了手脚。 “男的一定是卧龙!”他冲着天棚,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不过,为了考验入江是不是真的美术史家,临时提出的问题那么在行,这叫入江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果是假的美术史家。叫他这么一问,马上就会露出马脚。“看来卧龙这个人果然名不虚传!”入江心里这么想。 第四章 第二天,果然如预想的那样,入江被释放了 他把送来的早饭全部吃光了,正躺在床上的时候,小汤又走了进来。 “转过身去!" 小汤笑嘻嘻地说道。 入江一转身,小汤迅速地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然后拉着入江的胳膊,边走边说道“不要摔了!” 走出屋子的时候,小汤亲切提醒入江说: ”下面是台阶。小心!” 走到好象是院子里的时候,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对入江说: “希望你到玉岭之后,踏踏实实地研究。我们现在还不是研究佛菩萨的时候。” “嗯,我将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入江回答说。 说话的人肯定是昨天的那个男人。 有人从背后用手插进入江的两腋,把他抱了起来,另外一个人抬起他的双脚。 “把他放到自行车的后架上去。”这是小汤的声音。 入江被放到后架上。 “紧紧地抓住前面。皮包挂在前面的把手上,你放心入江在后架上约摸坐了半个多小时,车轮子停了,他感到坐在前面的小汤在下车,车身子往一边倾倒下来。入江的一只脚抵到地上,他从后架上下来,站在那儿。 “从这儿一直往前走,就是瑞店庄。这里是玉岭的山脚下,咱们就在这里分手了。你现在开始数数,数到一百,你自己把蒙眼布摘下来那时你就看不见我了。明白了吗?” 小汤在入江的肩膀上猛拍了一下,说声“再见!”就拔腿跑起来。 入江按照小汤所说,开始数数。小汤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听不见了。 入江数到一百,解下了蒙眼布。 他的身边有一棵桃树。他的头上是盛开的桃花 入江的眼睛一直被黑布蒙着,现在早晨的阳光突然刺进他的眼里,他眨巴了几下眼睛。 “哈哈哈......” 忽然听到一阵笑声,小汤从桃树后面走了出来。 “啊!......是你呀!”入江说。 “是呀。我想了想,觉得我没有什么必要跑。我一赌气,又蹑手蹑脚地走回来了。好啦,你走吧。快走!”小汤这么说后,看了看桃树的树干,那里贴着一张标语。 标语写着“抗日战争必胜!”署名仍和昨天的一样,是第三战区忠义救国军。 小汤咋了咋嘴,揭下这张标语,撕碎扔在地上。 “这不是你们的传单吗?为什么要把它撕碎呀?”入江问道。 “咱们不是忠救军。你可不要把我们跟他们混在一起。 那些家伙是利用这个来搞骗人的买卖。太无聊了!谁都明白,没有这样的标语,抗日战争也必然会胜利。”小汤愤愤地这么说。 入江明白了,卧龙一伙人的游击队虽和忠义救国军同属于抗日阵营,实际上他们的关系并不好。 入江递上解下来的蒙眼布说: “这个还你。” “嚯,你这个人还蛮讲信义的哩。怪不得咱们的头头说,你不象是个坏人。” 小汤接过蒙眼布,笑嘻嘻地闭着一只眼睛。 入江骑上自行车,在乡间的道路上匆忙赶路。 瑞店庄的日军守备队,把逃难到内地去的地主的人宅院作为营房。 由于事先已有联系,他们早已知道入江的到来。不过,没有一个人曾为他迟迟不到而担心过。仔细一打听,据说联系时只说最近会来,但没有通知准确的日期。 入江决定不说他被游击队抓住、扣留了一天的事。 队长三宅少尉看了看介绍信,说道: “一个来月的时间,完全由我们来照顾吧。” 在到达的当天,通过三宅少尉的介绍,入江见了村长。 “请问没有人熟悉玉岭的摩崖佛?”入江问村长说。 这地方是初来乍到,他觉得可能的话,还是有个向导较为方便。 “这个嘛.....本村最熟悉的是李东功先生。不过......”村长回答说。 “能不能请他当一下向导?” “他时间倒是有的。不过......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村长考虑了一下,这么回答说。 从村长的语气和表情来看,这个叫作李东功的人好象很难打交道。 大概是因为守备队长发了话,村长觉得必须要尽力协助。他吞吞吐吐地说道: “去求他试试吧。如果不行,再找其他适当的人。......说起来惭愧,我们虽然长期住在本地,但是关于这些佛菩萨的来由,还不太了解。......” “那就拜托你了。”入江这么说后,回到了守备队的营房。 当天晚上,入江和三宅少尉以及几名军曹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饭。 饭桌上摆着猪肉、鸡、鱼等菜肴。 三宅少尉朝桌子上扫视了一眼,拿起筷子说道: “乡下能有这样的饭菜可不容易。今天晚上是为了欢迎你,才特别搞得这么丰盛。别认为我们平常的日子都吃这样的饭菜。” “是的......"入江低头行了一个礼。 还端上来当地酿的酒。这酒不太烈,跟绍兴酒差不多,却想不到味儿很好喝。 看来三宅少尉的酒量很大,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当开始有点醉意的时候,这位守备队长就慢慢地露出了真心了。 ‘部队很忙,希望你不要过多地使唤他们。” “我明白了”入江心里想,可以请当地的中国人领着去参观摩崖佛。 “部队是没有闲功夫跟闲人打交道的,希望你不要见怪。” 入江被三宅少尉称作“闲人”,感到很生气。但他还是回答说: “嗳。我不想给部队添麻烦。” “可是,有上海的军司令部的介绍信,也不能置之不管呀。也得要给你配备个把值勤兵吧。”这样的说话太露骨了。 入江感到三宅少尉的话中带刺。 “有个值勤兵就行了。”入江说。 “只要你住在这个营房里,就不能不配备值勤兵。当然,如果住在营房的外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罗。不过,......这附近有许多人家出外逃难了,空房子还是不缺的。” 一听三宅这话,入江觉得还不如在营房外边找个地方暂时住一住为好。他感到对方是有意要把他赶出去。 “我才不愿跟这家伙住一起哩!’,入江的心里这么想。 他对三宅少尉怎么也没有好感。少尉看人时那种带蔑视的眼光,令人感到很不愉快;当他的视线从人的脸上移开时,一定要撇一撇嘴唇。那样子叫人感到生理上的憎恶。 第二天早晨,村长派人来传话说,李东功已经答应当向导,如果入江不累的话,他愿意马上就陪同去。入江赶快来到村公所。 李东功的年纪已经相当老,看来约摸六十岁左右。 “给你添麻烦了,请多多指教。” 入江低头行了个礼,但李东功只略微点了点头,立即转过脸去。 “大概是叫村长他央求得没有办法,勉勉强强地答应的。”入江这么推测。 玉岭五峰就在附近。在去五峰的途中,李东功没说一句话。从他的态度明显地看出他是很不乐意当向导的。 走到第一个山峰的跟前,李东功才开口说道: “这是第五峰。” “啊,是吗?” 入江正要朝岩面走近,李东功冷不丁地说道: “应当先看第三峰。” “是吗?”入江没有违抗,从第五峰前走过,朝第三峰走去。 玉岭各峰的摩崖佛,令人联想到推古佛,确实有一种古拙的情趣。不过,问题是这些佛像好象不是达到那个时代水平的石工和佛像师的作品。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让小学生拿起凿子,也许也能能出类似推古佛的拙劣的石像。 “玉岭的摩崖佛会不会是很后的时代的作品呢?”从学看的角度,入江是这么推测的。因为从技术上来说,刻在第三峰上的玉岭最大的两尊佛像太精湛了。 入江想象的情况是这样:当地的善男信女,为了刻下自己信仰的明证,挥动不熟悉的凿子,刻着拙劣的佛像专业的佛像师正好这时从这里经过,他心里想:“我何不给他们示范一下呢!”于是雕刻了两尊庞大的佛像。...... 如果入江的这种想象符合事实的话,那末,第三峰的两尊佛像将是推定时代的关键。它起码不可能是唐代以前的作品。 “这可是五代或宋代的作品吧。最早也恐怕是唐末。” 入江说出了这样的想法。 入江这么一说,一直很少言语的李东功却认真地说道: “不,这两尊佛像确实是梁代的,连作者的名字也清楚。 上面的佛像是一个名叫包选的人刻的,下面的是石能刻的。 他们都是名门的子弟,不是佛像师。” “是这样吗?”这不是喜不喜爱的问题,而是学术上的问题。不管对方如何认真,也不能简单地表示同意。入江提出了这样近似于否定的疑问。 第三峰的绝壁高达五十米。注意一看,它的岩面不是平直地抵达地面,面是在相当于中央的地方断了,形成一个岩台。也就是说,大体上分为两段。 大佛像分别刻在上段和下段。从佛像的螺发、肉髻和自毫等可以看出都是释尊像。两尊都是坐像,高度都达十米左右。 要说奇怪也真奇怪,同一个岩面上竟刻着两尊同样大小的释尊像。面且两尊像在技术上也很酷似。 仔细一观察,可以看出上段的佛像比下段的佛像刻得多少要认真一些。是不是同一个作者先刻了下段,觉得有点不满意,于是又在上段重刻了一次呢?入江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象。 大家都知道,中国的石像—如云岗、龙门,首先是掘好石窟,然后在里面塑佛像。不过,玉岭的老百姓不可能掌握这样高深的技术,因此把佛像直接刻在岩面上,只用线条来表现出形状与其说是雕刻,不如说更近于绘画。 日本也有许多这样的摩崖佛,也是无名的老百姓希望以某种形状来表示自己的信仰,长年累月刻成的。 在这些幼稚的线刻的佛像中,应当说唯有第三峰的两尊像出类拔萃。它们虽然也是线刻,但有一种立体感,令人感到逼真 不知道什么原因,下段释尊像的嘴唇上涂有朱红。 “下面的佛像涂着口红。那是为什么呀?”入江问李东功说。 “唯有那尊佛像,每隔十年要涂一次朱红。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已成为本地的一种习惯仪式。称为‘点朱’。” “点朱?” 入江想起了前两天也曾向人反问过这个问题。—那个地主老头曾劝他一定要看一看十年一次的仅式,指的正是这个“点朱”。叫入江这么一问,地主老头回答说,你去了就明白。 李东功也同样回答说:“三天之后就要点朱,你可以看看。” 详细的情况虽不了解,总之是一种在佛像的嘴唇上涂上朱红的仪式吧。 “太高啦!......”入江仰视着岩面,低声地自言自语说虽说是下段的佛像,嘴唇离地面也有二十来米高。 “高也可以涂。” “有什么来由吗?” “有种种的说法你看,上下两尊像并不是完全成直线地重叠。下段佛像的上半身不是朝右边偏一点吗。不过,它给人的感觉仍然好象是压在上面佛菩萨的屁股下面。而且从技巧上来看,下面的也稍微差一点。因此人们说下面的佛像有点受委屈,在它的嘴唇上涂上朱红,多少给它一点安慰。有这样的说法,不过,这是胡说。” “那么,真正的来由呢?” “这有资料可查我家里就有这样的资料,你可去看看。” 李东功最初少言寡语,可是一涉及到摩崖佛,他就滔滔不绝地谈起来。 “一定让我拜读一下这样的资料。”入江说。 第五章 在第五峰的西面,延伸着约一公里长的普通的山岗子。 当地人把那里称作“五峰尾”。瑞店庄就坐落在五峰尾的尾巴上。不过,五峰尾上也零零落落地有些民房,一般都是背山而建。这种民房称作“跨山厝”—跨山的住房。 据传说,只有家里有人中了举的人家,才允许建造这种跨山厝。 而且对高度也有规定,中了举人的人家比中了秀才的人家,要在更高的地方建造房子。 据说李东功家几代前曾经出过进士,所以在和他家差不多高度建造的房子,只有离他家约五十来米的一户人家,其他人家的房子都建造在低得多的地方。 关于各个岩面上的佛像,入江打算以后一个一个地仔细观看,对不太好的佛像,只拍一张照片,或取一个拓本。 在这里还要待一些时候,所以不必匆忙。这天是头一天,他对玉岭五峰只是大致地浏览了一遍。回来时,顺便去了李东功的家。 入江被领进一间宽敞的客厅。不一会儿,走出了一个端庄的妇女,在入江和李东功的而前摆上了面条。 “请吧。......凑巧碰上了,你请吃吧。”妇人这么说着。 她的年纪约摸五十五六岁,长长的面孔,看来是个有教养的人。 “这是内人。”李东功好象不耐烦地这么介绍说。 李东功夫人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你很正直、坦率。一定是个真正的学者。”李东功一边吃面,一边这么说。 “难道你以前认为我是个假学者吗?”入江苦笑着问道。 “隐隐约约地听说好象是真的。我的为人是,自己未信服之前决不轻信。” “你能信任我吗?” ‘我说那儿的摩崖佛是梁代的作品。就是说,是六世纪前半期的。可是你不同意。说是五代以后的,那就是十世纪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不改变自己认为正确的学说。我感到你不愧是个学者。” “我倒是个搞学问的人,但我觉得还很不成熟,还有很多缺点。” ‘不,其实我甚至认为从五代往后再拉一个世纪,恐怕才符合实际哩。因为传说终归不是历史事实嘛。哈哈哈!......” 入江第一次听到李东功的笑声。 最初他很严肃,后来大概由于入江的这种学者的态度而解除了紧张的情绪。 吃过饭,李太太端来了茶。 李家似乎比以前的那个地主老头家还要宽敞,但可能没有使唤用人。 接着闲谈起来。 李东功说话很谨慎,但从他的话中还是可以听出,他对日本军在占领地区的政策,特别是对清乡工作,抱着批判的态度。 入江心里想:“这也不是没有道理。......” 李太太坐在旁边,满脸带着笑容,但是很少插话。 ‘其实我对住营房也感到不舒畅。要看队长的脸色行事,另外我不愿给士兵增添过多的麻烦。”入江说。 “就是呀,在刺刀和步枪当中,是不会有研究学问的气氛的。” “有点事情想拜托你。”,入江有点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哪儿有出租的房子?最好能包伙食。” “你到我家里来吧”入江的话还没说完,李东功抢着说。 “这......” “这儿靠近玉岭,瑞店庄也就在旁边,到哪边都很方便。再说,我们家只有老伴、侄女、找三个人生活。你看,这房子多宽敞,空房间有的是。” 是吗?”入江对李东功老人的为人,不觉感到喜欢起来。 “不要犹豫了,就请到我家里来吧。吃饭嘛,增添一个人也算不了什么。”李太太也在一旁这么说。 “好吧,那我就领受你们的好意了。”入江决定搬到这儿来。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营房的生活。主要的原因还是不喜欢三宅少尉的性格。 ‘既然这么决定了,那就赶快收拾行李吧。我马上给你准备房间。”李东功看来是个急性子的人。他这么催促着入江。 “行李不过是一个皮包和一辆自行车。” “那就赶快搬来吧。” 入江象是被人赶着似的,回了一次营房。 “哦,去李东功家?这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对那个老头,可要小心一点罗。......嗯,还有另外的目的吧!”入江说出要搬家时,三宅这么说,还低声笑了笑。他的表情里没有一点笑意,所以他的笑声听起来叫人很不舒服。 三宅少尉最后的一句话,虽然叫入江感到担心,但最初他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把行李搬到李家之后,他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李东功有一个侄女在南京的师范大学念书,现在住在他的家里。当入江再次被领进客厅时,端茶来的就是这位侄女。 ‘我的弟弟是官吏,调到北方去工作了。他的女儿寄养在我的家里。她今年十九岁,名叫李映翔。”李东功眯着眼睛,向入江介绍了自己的侄女。 映翔轻轻地点了点头。但她绷着面孔。她的眼睛里显然带有警惕的神情。 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健康的小麦色的脸上,一双清秀的眼睛闪着凛冽的寒光。她半皱着眉头。但这反而使这姑娘表情的线条更加明晰起来。她的美貌,恐怕用“飒爽” 这个词来形容最为恰当了。 映翔把茶放在伯父和入江的面前,立即转身出去了。当她转身的时候,微微地噘了噘嘴唇。入江想起了地主老头家的那个姑娘。 饮过茶之后,李东功把入江领进了房间。 “你看,这就是你的房间。我挑了一间最好的房间,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确实是一间令人感到很舒畅的房间。中国农村的住房,窗户很大,显得很明亮。地板虽然旧了,但铺上了绿色的地毯。焦茶色的大书桌,抽屉的四周雕刻着蔓草花纹,显得十分豪华。 带床顶的床上,罩着一顶粉红色的帐子。作为男人住的房间,这样的颜色显得太鲜艳了。 “说不定原来是映翔的房间哩!”入江这么一想,奇怪地感到心头跳动起来。 “旁边就是悬楼。待在那儿,叫人感到心情舒畅。 去看看吧。”李东功说后,就朝门边走去。 入江跟在他的后面。 跨山建造的房子,一般都带有叫作悬楼的凉台。它建造在屋子朝外的一面,用几根柱子支撑着,样子就象搭在悬崖上的木造的舞台。 从这里往下一瞅,暗褐色的岩壁从支着柱子的岩石附近一直悬垂到很深很深的下方。 这时虽是春天,但吹遍江南山河的风已带有初夏的味道,令人感到颇为爽快。五峰尾上树木青翠,景色宜人;五峰尾下,田野里一片新绿,充满了生机。 “在这个季节,待在这里是最叫人痛快了。你看,新秧在我们的脚下生长,微风拂动我们的衣裳。我一有空暇,就躺在这里看书。”李东功高兴地说。 这时,邻近人家的悬楼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狗!”李东功立即露出讨厌的表情,咋着嘴巴说。 “怎么啦?”入江问道。 “邻居!” “邻居?” 入江朝邻近的那家悬楼上望去,因为相隔太远,连那里的人的面孔也看不清楚。 “日本军占领这个地区之前不久,邻居家里的人都逃难走了。他们可都是好人。听说他们内地有亲威,跑去求亲戚了。房子空了,南京来的谢世育跑进去住了。” ‘谢世育?”入江在这之前曾经两次听到过这个名字。 “这家伙三十来岁,长马脸。我每天早上躺在这儿,他准在十点左右来到悬楼上,穿着睡衣做体操。我一见这家伙就恶心,赶快离开这儿。今天这时候他又恬不知耻地出来了。咱们走吧”李东功气乎乎地这么说后,扭转身就走了。 两人走进屋子,又回到给入江住的那个房问。 映翔在房间里。她正弯着腰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 “你怎么还没把东西全部拿走呀?”李东功跟侄女说。 这间房子果然是映翔住的。映翔从抽屉里取出两本书,夹在腋下。 “我一见那小子就生气。”李东功回头对入江说:‘他表面上说是来收购粮食和蔬菜的,其实这家伙是在给日本军提供物资。只是这样还情有可原,听说他还兜售各种情报哩!” 看来他见到谢世育产生的怒气还没有消退。 “伯父,不必要的话不要说了!”映翔用一种严厉的口吻劝阻伯父说,偷偷地瞅了瞅入江的脸色。她的意思是说伯父,他是日本人。不要在他的面前随便乱说。 ‘没关系,你放心,入江先生是学者,不是军人。再说. 我信任他。”老人好象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这么说后,朝着入江点了点头。 不过,入江并没有看李东功。他不觉眼瞪瞪地望着天花板。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这种震动现在几乎已波及到他的全身。 是什么使他这么震动呢? 是声音使他震动。 刚才初次见到映翔时,映翔没有说话。映翔劝阻伯父的话,是入江第一次听到映翔的声音。 昨天入江曾从监禁他的房间的小窗子里,看到灰色的院子里有一对男女。入江只看到他们的背影,没有看到他们的脸。 但是,他们说话的声音,他是听到了的。 现在在这间屋子里听到的映翔的声音,怎么跟昨夭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一模一样呢?入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咕嘟一声咽下了一口口水。 这时李东功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说:“啊,搬家一忙,叫我给忘了有关点朱仪式的资料,我马上给你拿来。” 过了不一会儿,李东功拿着一本旧书,又走了进来。 “这本书是清朝初年刊行的。书上写着很有趣的事情。” 他这么说着,把这本已经旧得发黄的书递给入江看。这本薄薄的书,不过三四十页,封面上印的书名是《玉岭故事杂考》。 入江开始慢慢地读起李东功给他打开的那一页: 天监初,五岩朱家有佳人,名少凰,幼聪颖,六 岁能弹琴,长,姿貌窈窕、玲珑,无脂粉气,终日弹琴咏 诗,焚香礼佛...... “五岩是玉岭五峰的古名。”李东功从旁边解释说。 书上记载的故事是这样: 天监年间—六世纪初梁武帝在位时,五岩的名门包、 石两家同时向朱家的佳人少凰求婚。 包家的儿子叫包选,在都城建康为当时的宰相范云的门生。他精通道、儒、文、史四学,尤其对史学的造诣很深当时奉皇上的命令,正在准备编写《通史》。他被推选为编写成员。 另一方面,石家的儿子石能一向师事于玄学(道教)大家陶弘景。陶弘景隐居于句容的山中。石能为其门生兼秘书。学的当然主要是道教的学问。 少凰的父母很为难应当选择优秀的青年作为女婿,可是很难判断谁优谁劣。 论门第,包、石两家都一样;论人才,双方都是杰出的青年。怎么考虑也不能给两人的前程判个优劣。 包选是现职宰相的门生。石能所师事的陶弘景,虽然已经隐居,但有关国家重大政策的决定,梁武帝一定要听取他的意见,人们都称他为“山中宰相”。石能是他的得意弟子,从前程来说,也决不次于包选。 “没有办法,叫少凰自己来挑选吧。少凰从小就了解他们两人。” 朱家的主人让女儿自己去挑选丈夫。从现在的眼光来看,算得上是很好说话的家长。可是就当时来看,应当说是个很不负责任的父亲。 不过,这两个青年的性格很不一样。包选为人循规蹈矩,对任何事情都一丝不苟,但有点缺乏灵活性。石能在刻苦勤奋的精神方面虽不及包选,但他学的是玄学,“奇气纵横”,才能奔放,属于艺术家的类型。 少凰也不知道选谁好,心中感到十分苦恼。 入江读到这里,心里想:“啊!这是中国的菟原少女的故事啊!” 日本有一个向菟原少女求婚的传说。少女建议她父亲让两个青年射水鸟,谁射中了水鸟就选谁。可是,这两个青年的箭法不相上下,一个射中了水鸟的脑袋,一个射中了尾巴。姑娘感到左右为难,投水自杀了。传说的大体内容就是这样。 中国的玉岭传说,也是把选择的方法交给姑娘自己去决定。少凰采取的是什么方法呢?入江继续读下去: 少凰曰:谕两邵于岩面各雕佛身示妾,采相好端 严,以释例悬...... “倒悬”的意思是指悬吊在半空中的痛苦状态。要摆脱这种痛苦,就必须要选择一方。朱家的佳人少凰平时焚香礼佛、信仰虔诚。她想出的方法不是比赛射水鸟,而是比赛雕佛像。 最初读的一页到此就完了。 入江翻下面的一页时,他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原因是映翔就坐在李东功的身旁。 映翔没有走开,这可能是为了监视伯父,不让他再失言。不过,她对入江也应当是感兴趣的。 入江的眼睛在这木版印刷的大字上游移不定。他感到映翔的视线强烈地注射在他的额头上,他的眉间简直象要燃烧起来。 映翔对入江一定早就有所了解。在那个灰色的院子里,那个可能是卧龙的人就曾经跟她说过:“毋宁说他是一个使我感到有好感的青年。’ 她一定是想亲眼来证实一下这种说法。 入江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开始看下面一页上的文字。 第六章 《玉岭故事杂考》是清初写的。这个故事从梁代以来已经经过了一千多年。要查证它有无可凭依的典籍,还是单纯的口头传说,或者是作者的创作,恐怕是十分困难的。 不过,玉岭各峰上无数个幼稚拙劣的摩崖佛,肯定是出于外行人之手。完全可以想象,为表示六根清净而雕刻佛像,不仅不是专门的石匠或佛像师所作,而且这种技术也和射箭一样,早已在一般的民众中普及了。 这样,利用雕刻比赛来选择女婿的故事,也就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了。 下一页是从两个青年参加比赛,决定雕像的地点开始写起。结果都选中了第三峰的岩面,上段由包选担任,下段由石能担任。 书上说:“石能先雕毕。” 石能具有艺术的天分,大概是兴之所至,一气呵成,很快就雕好了。而为人谨严的包选是仔细认真地在雕刻,速度当然要慢得多。 书上说“包选雕全姿,仅剩佛颜。乃一刀三拜,及只眼将成,石能心骚……” 大概是石能早已雕好了自己的佛像,怀着蔑视的心情,来看看包选的工作情况。 石能认为雕刻佛像是一种艺术,很看不起包选,认为包选头脑僵化,没有细腻的审美感,他的作品肯定不如自己的作品。他心里想“包选工作可能十分认真,要说美,肯定不如我的作品。” 可是,当石能看到包选开始雕刻佛脸,每雕一凿子,都要虔诚地礼拜三次,心里感到惶恐起来。 包选雕好一只眼睛时,石能更加惶恐了。 这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石能埋头于道教的研究,崇佛的思想很淡薄。他雕的虽是佛像,但他的心思只放在如何把美的形象刻印在岩面上。 包选是热心的佛教信徒。他使凿子的技巧可能是笨拙的,但他内心所进发出来的强烈的信仰的力量传到凿子上,传到岩面上。 在雕刻身躯和衣裳时,这种情况还不那么明显;当完成一只佛眼时,信仰的力量就明显地表露出来了。 这只眼睛里带有慈悲,含有气魄,令人感到有一种包含着人千世界的妙不可言的余韵。 “为什么包选这家伙能雕出这样的眼睛呀?” 石能并不笨。他完全理解这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借助于包选的手所产生的结果。于是他慌忙着手修改自己的作品。 他心情焦急,拚命地挥动凿子。以前他谨慎地避开凿子打不进的坚硬的岩面,而这次却不小心碰了上去,把凿子弄了个缺口。 玉岭各峰除了带有细山襞的第四峰外,到处都刻有小佛像,唯有第三峰刻着这两座释尊像。它的下部还有空隙,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刻佛像。入江对这一点也感到是个疑问也许是这两尊佛像刻得特别好,别人都有所顾忌。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认为第三峰的岩石过于坚硬,外行人刻不了。 “要证实这一点,那是地质学家的事,而不是美术史家的事。”入江虽然这么想,但他还是用自己常用的海军小刀在岩石上试凿了一下。尽管他不是专家,不能下明确的结论,但第三峰的岩质总的来说比其他的山峰的岩质要坚硬一点。而且不少地方硬得象钢铁一样。入江的海军小刀也象石能的凿子一样,在这种坚硬的岩石上碰缺了口。 这当然是后话。现在再回过头来说石能。石能象疯了似地开始修改他已经雕好了的石像。不过,不管他怎么修改也是白搭。这不是技术间题,而是因为他没有信仰,不论怎么加工,佛脸上也露不出慈容。 他完全绝望了。 自以为肯定能得到的朱家的佳人,眼看着要被包选夺去了。 不过,《玉岭故事杂考》的作者并未作这样的解释。尽管同样是绝望,却记载了另外的事情。 书上说:“……石能恃己之巧致,颇有所自负。然认为眼前包选所刻之像更称神妙,掉头动妒心。呻吟一夕,遂欲除包选之龙,使己之虎为岩面之霸者。乃独语曰:‘都为我虎儿,非朱家佳人之故也。’……”—《玉岭故事杂考》的作者这样简洁地叙述了石能产生要杀害包选的念头的经过。 石能喜爱自己所雕释尊像的优美,因而不能容忍在同一个岩面上存在比自己的作品更美的佛像。 这本书中把他的作品比作虎,把包选的作品比作龙。龙虎相斗,他所喜爱的虎将是一败涂地。而且这种胜败将会半永久性地记载在玉岭第三峰的岩面上。 这是无法忍受的。 不过,对方的龙还没有完全“点睛”。当时包选的释尊像刚刚完成一只眼,另一只眼睛大概只刻出眉毛。 如果现在不把龙除去,石能的虎不但不能在岩面上称霸,而且它那惨败者的形象将会长期遗留于后世。一定要把龙的作者消灭掉! “都为我虎儿。”石能的自言自语极其悲惨,令人不忍卒读。 石能并不是在信仰的力量的推动下来胜刻佛像,而是以一个贪婪的美的追求者的姿态在挥动着凿子。他往往认为这样刻下的美是绝对的,而不懂得艺术应当宽容。 他说他已经不再考虑朱家的美丽的少女。他要杀害包选已不再是为了要得到少女。偏爱自己作品的艺术家,虽然专心于自己的艺术,但有一种狭隘的心理;他们的作品的美,往往发出一种令人难受的抽泣般的忌妒的声音。这两者交错在一起,一定会发生激烈搏斗的后果。 入江是美术史家,他过去就曾经多次感受到艺术作品中这种可以称之为忌妒的因素。他感到石能的心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石能考虑了在上段的佛像未完成之前就把包选搞掉。 他们因为是在高处进行工作,所以搭起了望楼。 自三国时代以来,由于战乱频繁,当时盛行制造望楼一般是在阵地的后方搭起比城墙还要高的巨大的望楼,让士兵待在上面,然后用车子或人力拉到城墙边。或者把望楼横倒在地上,拖到城墙边上再突然竖立起来。 这种攻城用的望楼要装载很多身着沉重的铠甲的士兵,所以要造得很坚固。而用于雕刻玉岭佛像的望楼,只是为了一个人攀登,所以它的骨架不会是很粗,与其说它是望楼,还不如说它是张开几只柱脚的立体的梯子。 当时望楼的顶部恰好跟佛像的头部差不多高,比佛像的眼部略低一点。 岩面上事先钻了许多深孔,打进木桩作为踏脚板。踏着这些木桩,下到眼部的地方。 不过,如果姿势不稳就很难进行工作。因此在佛头稍上面突出的岩石上悬上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着身体,这样就能使身子保持稳定。所以包选雕刻佛像的姿态是身子脱离望楼,贴伏在岩石上。 望楼的柱脚深深地埋子地下。当包选在专心工作的时候,石能在柱脚离地面八寸左右的地方暗暗地动了手脚。 他用他熟的凿子砍着望楼的柱脚。但并不是完全砍断,而是还剩下一点点,他它联在一起。石能把所有的柱脚都弄成这个样子。 包选正在三十米的高空,一刀三拜地专心刻着佛像,顾不上朝下面张望。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会感到浑身发抖的。所以他只是怀着虔诚的信念,一心用凿子凿着眼前的岩石。 而且他的耳边是一片自己的凿子扫在岩石上的声音,当然不可能听到石能在下面偷愉地用凿子砍望楼柱脚的声音。 这样的望楼如果没有人在上面,会象平时一样耸立在那儿。可是,一旦增加了人的重量,等于是连着一张皮的柱脚马上就会折断,望楼就会倒塌。 当包选结束了工作,顺着木桩,走下踏脚板,解下系在身上的绳子,转移到望楼上的那一瞬间,也就是他生命结束的时刻。 石能砍断了望楼的柱脚之后,直接跑回家中,拚命地喝酒。 怎么喝也不醉。 当天夜里传来了包选死去的消息。 很晚还不见包选回来,包家的人到第三峰那儿一看,平常耸立在那儿的两座望楼,一座不见了踪影。不见了的是高的望楼,即包选的望楼很快就发现它不是突然消失的,而是倒在地上。 包家的人打着灯笼四处寻找,很快就发现了包选摔碎的尸体。 要找这个故事的漏洞,恐怕有的是。但这是古代的传说,恐怕用不着认真地去一一地查证。 入江是这么想的。可是坐在李东功身边的映翔却愤愤不平地攻击起这个传说。 “把任何事情都归结为个人的功劳,这是过去的人的一个毛病。说第三峰的大佛像是两个完全外行的青年刻成的,怎么想也有点奇怪。我认为,如果没有许多人齐心协力来搞,那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 映翔噘着她那可爱的小嘴巴,指责这个传说不合情理。 李东功夫妇大概是自己没有孩子的原因,一向十分溺爱这个年轻的侄女。 “这话也有道理。”李老人一碰到映翔的事,马上就让步。他说“实际情况也可能是石、包两家富户出钱,雇了大批的人来雕刻的。到了后来就加以渲染夸大了。这本书里所写的这种神乎其神的故事,大概是后来什么时候编造的。” 两个青年争夺朱少凰而比赛雕佛像的故事,不过是这本书中的一小部分内容。《玉岭故事杂考》主要还是写梁武帝时当地的刺史(地方长官)张献平的事迹。 映翔感到不满也确有道理,这本过去写的书,极力夸张了官吏张献平个人聪明如神和大公无私的统治。 书上说:“刺史张公立举证,捕缚石能。”关于这次因比赛雕佛像而杀人的事件,张献平也立即举出证据,断定真正的犯人是石能。 “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也明白。跟包选争夺朱少凰的. 只有石能;犯人只能是石能。”映翔说。她根本不承认张献平有什么超越常人的智慧。 “嗯,就一般常识来说,这个道理恐怕谁都会明白。”李老人含含糊糊地说:“不过,这本书里写着举出了证据,马上就找出了铁证。这恐怕还是张献平了不起的地方。” “封建时代抓人根本就不要什么证据。”尽管对方作了一些让步,但映翔还是不妥协。她这个人就是这个性格。 石能由于张刺史炯眼看破而被捕。他提出要求说:“包选未雕毕释尊之只眼、鼻口,请以暂时之犹豫藉我,必完选之遗业,然后就法。” 他为了自己的“虎儿”,,而使龙无法完成。但是,这条龙已经脱离了包选的手,那就已经不是敌人了。石能要继续雕刻未完成的龙,当然认为它已不是虎儿的敌人,而是想把它当作兄弟。 石能得到张刺史的准许,雕刻包选遗留下来的未完成的释尊像。这时,等待着石能的只有死亡。佛脸一雕完,他就要被带往刑场。 《玉岭故事杂考》的作者没有写这时石能的心中是否已产生了对佛的信仰。 不过,他是在面临死亡的情况下雕刻佛像,当然会把他极其短促的生命,全部都寄托在凿子上。 接包选所雕的上段的佛像,也许比他所喜爱的虎儿— 下段的释尊像,更是他的得意之作。总之,这两尊佛像都是由他的手来完成的,他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当雕好眉间的白毫,最后完成了佛像时,石能没有走下望楼,而是突然纵身斜跳了下来。 《毗故事杂考》暗示着张刺史已经预想到石能会自杀石能是名门的子弟,书中的写法,自然会考虑到让他选择自杀的道路,而不是被处以死刑。 那末,石能为什么要斜跳下来呢? 这个问题只能凭借想象来回答了。可能是因为在斜斜的下方有着全都是他自己雕刻的释尊像。他之所以杀害了包选,也是由于他热爱这尊佛像。他要死在下段佛像的脚下。石能可能是希望这么死去。 不过,石能的身体并没有直接坠落到地面。 第三峰的山岩,中央有一道细长的岩架。这道岩架把山岩分为上段和下段。石能脑袋冲下,先落到这道岩架上他在岩架上磕碎了天灵盖,流了大量的血,然后才滚落到地面上。 积在岩架上的血哗哗地往下流。岩架的下面就是下段佛像的螺发,血顺着螺发的线纹往下淌。 但是,血淌到佛像的脸颊上时,血流逐渐变细。淌到嘴唇时,血流已失去了势头,越不过横刻着长长的唇线,因此淌下来的血都被吸进唇线里了。 这样,不一会儿,下段的释尊像的嘴里就含满了血。 “该明白了吧!”李东功说:“十年一次在下段佛像的嘴唇上涂红的‘点朱’仪式,就是为了追悼自杀的石能和在他之前死于非命的包选而举行的。” “据说这种点朱仪式三天之后就要举行。我来的正是时候,务必让我见识见识。” “已定了由映翔来点朱。”李东功回头看了看身旁的侄女说。 “啊!映翔?” 是的。点朱这种仪式,规定一定要由妇女来做。两个男人为朱家的佳人朱少凰而丧了命。大概含有朱少凰要来安慰安慰这两个青年的灵魂的意思吧。” “哦。”入江瞅了瞅映翔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羞怯的表情。 “映翔,能干得了吗?”李东功跟侄女说。 “这算不了什么”她挺着胸膛回答说。 入江心中暗暗地估算了一下刚才看到的下段佛像的高度。 从地面到佛像的嘴唇,起码有十五米高,说不定足有二十米。第三峰岩面的下方,凸出一块约五米高的岩石,下段佛像的莲花座是在这上面雕刻的。 “那相当高吧?”入江说。 “是呀。”李东功回答说:“要搭望楼才能上去。高得令人发眩,让妇女去点朱是有点勉强的。我从小时候起,一共看过五次点朱,每次都是由健壮的男人来搞的。” “不是说只能由女人来做吗?’’ “上望楼的男人,是背后背着一个婴儿上去的。当然,这个婴儿一定得要是女孩。过去采取的形式是由男人代替这个女孩去点朱。不过,今年是由真正的女人来做,反映非常好。有的老人比我的年纪还大。就连这些人也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由女人来点朱。” 第七章 地点已经清楚,就不需要向导了。第二夭,入江拿着素描簿,独自去了玉岭。 他的皮包里装有照相机,但他故意把相机留在家中,他想首先用自己的肉眼来观察一下。眼睛和心是相连的。他觉得如果带着相机去,就一定会依赖相机,这样就会削弱同心灵的接触。 这一天,他没有摩写第三峰的两个巨大的佛像,只画了几张一米左右的摩崖佛的素描。 尽管他已搬到李东功家来居住,但他的身分还是属于守备队的人,所以每夭还必须要到营房里去露一下面。 他画完素描回来,顺便去了一趟营房,三宅少尉笑嘻嘻地说道:“住在那儿心情很不错吧。”少尉的笑里安下了陷阱,不小心的话,就会掉进他的陷阱。 “屋子很宽敞,住起来很舒服。”入江回答说。 “这儿也不狭窄呀。”三宅少尉这么说后,突然露出一副阴险的面孔,说,“在日本军到来之前,那儿的主人一直担任村长。占领之后,他辞了职。据说部队的总部多次劝说他,希望他继续担任村长,但他怎么也不接受。理由是他已经上了年纪。可是抬出来代替他的村长,就跟他同年。前任队长仍不死心,对他进行过说服,据说这次是说身休不好而推脱了。他可有点儿象那些不合作分子的味道。” “我觉得他不是这种人。” “这家伙是个老狐狸,很难抓住他的尾巴。日本军所领导的工作,他就称病,根本不露面。可是,这次要在那个第三峰举行什么民间的仪式,据说他担任了主持人。简直是岂有此理。”,三宅少尉盯着入江的脸这么说。言外之意就好似说“怎么样,这些话你不会透露给那个老头吧?” “听说那是十年才举行一次的仪式,恐怕也是勉强担任的吧。”入江的话多少带有辩解的语气。 三宅嘿嘿地笑了笑,说:“他家的那个姑娘,据说是从南京来的,也有点形迹可疑。说不定和游击队有联系。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还没有什么证据。不过……” 三宅少尉话说得有点含糊,但他盯视着入江面孔的眼睛,仍然闪亮闪亮地不放松警惕。他说这些话,也许是想试探一下入江的反应。最好意的解释,那恐怕也是一种警告。 入江极力不让自己露出什么表情。他在游击队的首领卧龙那儿早已听到映翔的声音。他已掌握了队长想要得到的“证据”。 “不会吧……”,入江说话只是轻轻地在舌头上打个滚,有意让对方听起来不留意。 “总之,”三宅少尉仍然盯视着入江的脸,说:“对那家的人要小心留意。有什么可疑的言行,希望你马上报告你也是日本人吧?” “是的。”入江认真地回答说。 他的情绪很坏。 他心情灰暗,出了营房,走在瑞店庄的街上,也可能是他的怯懦。一直想使自己生活在身边感觉不到战争的环境之中。来到这样的地方,也许是他的估计错误。 “你也是日本人吧?”三宅少尉最后的这句话尤其使入江沮丧。他回想了一下这天素描的摩崖佛。那些脸孔分不清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眼睛是两点,鼻子是一根竖线,嘴巴是一道横线。他真想到只有这种面孔的世界里去生活。 瑞店庄只有一条街筒子。夹着这条狭窄的街道,两边挤满了快要倾塌的人家。为什么在这样广阔的地方建造这样狭窄的街道呢? 这也许是因为大自然太大了,人们为了活下去,希望能相互靠近一点来暖和暖和身体吧。 在一座古庙的旁边,有一家这街上难得看到的整洁的点心铺。店铺前面放着三条木长凳。 这地方有一种用梅子做的点心。入江在李东功家吃过,感到很喜欢。他朝店里一瞅,架子上摆着这种点心。 他觉得嗓子发干,想吃这种梅子点心。 他一走进店里,一个长着几根蟹爪胡子的汉子马上脸色紧张起来。 在到这儿来的乡间小路上,地主老人那一帮人把他错当作中国人,要他拿出良民证。其实日本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不仅是从脸形、服装,就是从走路的样子和整个气质也可以感觉出来。 这个长着蟹爪胡子的汉子大概也是马上就发觉入江是日本人。突然光临的顾客并不少,蟹爪胡子之所以感到紧张,是因为进来了一个看不惯的外国人。 入江买了梅子点心,坐在最靠边的长凳上吃起来。 这时走过来五、六个人,他们的样子都很快活、爽朗。 有的人还用扁担挑着东西,挑的是这一带用作猪饲料的豆饼。 “老板,我们在这儿歇一会儿。”,他们朝店堂里打了一声招呼,纷纷坐在入江对面的长凳上。 他们开始高声谈论起来。但说的是方言,入江只能听懂一小半。好容易才明白他们谈的是豆饼的价钱。 过了不一会儿,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男人走了过来。刚才还在毫无顾忌地大声谈话的这一伙人,一下子闭口不说话了。入江感觉到他们的沉默中带有敌意。 这男人个子很高,长马脸上生着一副锐利的眼睛,水蛇腰微微地前倾着,看来他大概有着不停地嗅着什么的习惯。 “老板,平常的那种馒头还有吗?”那男人说的是普通话,入江也完全听得懂。 “哦,那没有了。最近两天忙着做点朱用的供品的订货,没有时间做馒头出售。”蟹爪胡子的老板尽量想用普通话来回答。 “是吗?”那男人用嘶哑的嗓子回答说,没有停步就走过去了。 那些谈论豆饼价钱的人,目送着这男人的背影,窃窃地议论起来。 在他们谈话里反复出现的词儿中,有一个词—‘谢世育。”听起来好象是人的名字。 “啊,原来是他!”入江心里这么想。他了解到同样是中国人,有的人也被自己的同胞视为异类。 他把吃剩的梅子点心装进口袋,站起身来。他在街上边走边感到背后集中着人们的视线。 第二天,入江去玉岭,选择三十厘米左右的小摩崖佛作了素描。他带了卷尺,按同样尺寸大小摩写在素描簿上。 这天他没有使用铅笔,从李家借了砚台和笔、墨,决定用毛笔来画。过去刻摩崖佛的人们,大多先在岩面上用毛笔打下底画,然后再用凿子在上面雕刻。入江也用毛笔来画,为的是体验一下当时人们的心情。 不过,单靠形式是不可能理解当时人们的心情的。 回到家里,李东功的太太已为他准备好了饭。主人和侄女都不在家。 “他忙着做点朱的准备哩。又是准备供品,又是搭望楼,这么大年岁了,还这么拚命。”李太太这么说后,笑了起来。 “真热心啊!”入江说。 “是呀”夫人压低声音说:“没有什么别的事能使他热心起来。已经上了年纪了,本来可以不必这么奔忙。不过,仔细想一想,这也可以让他散散心嘛。” 入江突然想起了三宅少尉的话。 勉强加以解释的话,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太太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为可疑而危险的言论。这等于是说,自从日本军占领以来,就没有什么可以使他热心起来的事儿了。 其实象担任村长呀,从事日本军和居民之间的调和的工作呀,应当说有的是,而且以前就曾经多次劝说过李东功做这些工作。 点朱是在第二天早晨举行的。 不仅是瑞店庄,附近的村庄来看热闹的人似乎也很多。 这是十年才举行一次的仪式,这样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而且这次是真正的女人来点,这个消息肯定早就传遍了附近的地方。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资料,也有一看的价值。 入江在观看点朱之前,去营房里问道: “听说这是很罕见的仪式,你们去不去看看?” 三宅少尉嘴巴撇成八字形,回答说: “我认为这是捏造的。而且已得到情报,游击队有计划要趁军队去看点朱的机会来袭击营房。派两个便衣去看看情况就行了,其他的人都留在营房。” “哦!有这样的事?’’ “袭击营房,我想他们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不过,最初提倡点朱的是李东功,那个姑娘又特别表演。这是最需要加以警惕的。” 看来李东功遭到三宅少尉的怀疑已超过入江的想象。就连他倡导举行的历史传统的仪式,也被怀疑是诱出军队的活动。 入江正要离开营房的时候,三宅少尉把他叫住说: “今天有各种各样的人来看热闹,日本人要小心注意,我给你配备一个士兵。” “不必了,没关系。” “不,你发生什么事情,我要负责任。”三宅少尉担心的是自己的责任,而不是入江的生命。 决定让一个关西出身、名叫长谷川的上等兵与入江一块儿去。 玉岭第三峰的前面,早已搭好了望楼。从地面到下段佛像的唇边,约二十米高。几张梯子接在一起,紧紧地绑在望楼上。 稍有点胆量的人,这样的望楼还是可以爬上去的。但是,岩面的下部是鼓出来的,即使登到望楼的项上,从那儿探出身子,手也不能达到佛像的唇部。 据李东功解释说,佛脸上到处都有不太显目的小洞。这些小洞都相当深。向一些平行的小洞里插进原木,从望楼的顶上爬过去,在平行的原木上铺上木板,把它当踏脚板点朱的妇女就是站在这样的踏脚板上,向释尊像的嘴唇涂朱。 望楼的下面摆了十多张桌子桌子上罩着洁白的桌布,上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供品。 食品有染红的馒头,熏鸡熏鸭,肉丸子,猪肉,油煎的鲤鱼,海参、鲍鱼和咸海蜇等海产品,另外还有火腿、各种水果和点心等。食品之间的空隙处插着红色的蜡烛。到处都点着斗香,四周还围着许多线香,显得一片香烟缭绕。 戴着五色道冠的道士在念着咒文,披着黄色袈裟的和尚又摇着铃档,开始念经。 佛教和道教混合在一起了。 还叫来了乐队,喧嚣的铜锣声中,夹着笙.笛子等清脆的乐声。 人群中发出了喊叫声。 “这就来了。”李东功小声地跟入江说。 入江夹在李东功老人和长谷川上等兵之间。 以鼓乐队为前导,一辆装饰得漂漂亮亮的轿子,由四个人抬着走了过来。轿顶上涂着金色和绿色,四周垂着粉红色的帘子。 “这叫花轿,是举行婚礼时新娘坐的轿子。”李东功说 “映翔就坐在那里面吗?”入江问道。 “是的。”李老人点了点头。 这个仪式的起源,大概是扮作朱家佳人少凰的女性,装作去慰问两个青年(其中一个将成为自己的丈夫)的亡魂。 因此,坐着花轿来也是有道理的。 红蜡烛在中国是结婚典礼时点的。红烛为线香的香烟所笼罩,表明这是把婚礼和葬礼混在一起来举行的仪式。 轿子在望楼前停了下来,身着深绿道袍的道士揭开了轿帘。轿门恰好正对着坐在特别席椅子上的入江。。 从轿子里出来的是打扮成新娘模样的映翔。 她一下轿子,就随手从头上揭下婚礼用的盖头。 她没有化妆。 中国新娘穿的衣裳是把领口开成圆形,称作圆领。映翔穿着一件红圆领,她也把它脱了下来。她跨过轻轻掉在脚边的圆领,向前走去。她光着脚板。 里面穿的是紧贴着身子的大红上衣和黄色的裤子。穿这种服装爬望楼时行动方便。 绿衣道士递给她一件什么东西。 她把它披在肩上,原来是一件紫色的斗篷。 “过去禁止民间穿紫色的衣服。只有在点朱时,经过皇帝准许才能够穿。”李东功这么解释说。 道士接着又递给她一个白瓷壶。 映翔一只手抱着这个瓷壶。 天气十分晴朗,但不时地刮起大风。当她踏上望楼时,一阵风把线香的烟刮得四散。 但是,映翔丝毫没有犹豫,开始登上了望楼的梯子。 望楼上到处都吊有绳子。登望楼的人可以抓住它代替扶手用。映翔右手抱着壶,左手抓住绳子往上攀登。 她的形象十分勇敢。 碧蓝的天空高远无际,只见那斗篷的紫色、上衣的红色、裤子的黄色朝着这蓝色的天空升腾。这简直是色彩艳丽的飨宴。 映翔的形象愈来愈小。每当刮起一阵风,入江的手心里都要为她捏一把汗。 斗篷在飘动,入江真担心她会不会为风儿刮走。 “可以不披斗篷嘛!披斗篷……可危险啊!”李东功仰头望着望楼,多次这么自言自语说。看来他也担心得要命。 劲吹的风、飘动的斗篷都未能阻止映翔的脚儿攀登。 强劲的风只能起到使她的英姿更加飒爽的作用。 仙女升夭!入江觉得好象看到了一种奇怪的幻影。 映翔爬到望楼的顶上,一歇也不歇,轻轻一跳,跳到踏脚板上。入江这时听到周围看热闹的人一齐发出惊叹声 紫色、红色、黄色在二十米的高空已混合在一起。壶的白色在这些颜色中不停地舞动。 壶中的朱红掺和着大量特殊的树脂,风吹雨打也不容易剥落。点朱的人用手抓起朱红,先填好唇线,然后再涂整个嘴唇。 “要快点涂。老是待在那种地方……”李东功焦急不安地说。 可是,映翔仍然认真地在涂朱。 涂完朱,她一只手高高地举着那只壶 人群中发出了欢呼声。 令人吃惊的是,她却若无其事地在俯视着下面的群众。 “啊呀!多危险啊!”,身旁的李老人不觉发出了惊呼声。 入江闭上了眼睛。约摸换两口气的工夫,他睁开眼来,这时映翔已经开始从望楼上往下走了。 不知为什么,入江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映翔的形象愈来愈大。但是,入江的眼睛透过泪水所看到的只是在风中飘动的一片紫色、红色、黄色,以及被这些颇色包着的小小的白点象幻影似地在摇曳着。 映翔这时的形象深深地刻印在入江的胸中。 映翔是个美丽的姑娘。但在她攀登这个望楼之前,入江只觉得她很可爱,而从自己的心头上轻轻地滑过去。在点朱的时候,她才进入了入江的心灵深处,象把他的心灵撬开而钻了进去似的。 入江的心灵渗出了血。受伤的心灵马上就会疼痛的。他觉得靠理性与意志的力量已经无法克制了,感到浑身颤抖起来。 第八章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入江的记忆中只留下映翔的面影,玉岭的风景已经淡薄了。 入江一想到明天就要去玉岭,种种的回忆一个接一个浮上脑际。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快要天亮的时候,好容易才打了个盹。但这也是很短的时间,很快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周先生九点半上您那儿去,在这之前,请您吃完早饭。” 电话里出来的声音是熟悉的翻译的日本话。这些日本话仍然是那样简单明了、段落分明。它清楚地告诉入江: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出现的事情已是二十五年前的往事,而现在他已五十岁,在上海的旅馆里迎接早晨。 “我明白了我做好准备等他。”入江回答说。 果然如预想的那样,尽管同坐在一辆车子里,周扶景还是很少说话。 “您特意陪我到玉岭这样偏僻的地方去,实在对不起。” 入江对周扶景表示感谢说。 “不,不是特意的。”周扶景坦率地回答说:“我是利用假日到玉岭前面一点的地方去。说实在的,平常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我是坐不上这样小车的今天坐上这样的车子,完全是沾您的光。是您给我帮了很大的忙。” “是嘛”入江笑着望着对方。但是周扶景精悍的侧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谈话到此就中断了。 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这次周扶景主动搭话说: “听说您要看玉岭的佛像。您对玉岭佛像的哪一点感兴趣呀?” 这好似是一般客套的问话。但他的声音有点激动,可以看出不是表面的应酬话。看来周扶景是真的想了解这个问题。 周扶景生得瘦,但令人感到浑身是劲。跟他坐在一起,每当膝头相碰的时候,入江意识到对方很有劲。 入江感到有一种威严的压力,不敢随便地回答。尽管他提醒自己,这不是事务性的、枯燥无味的谈话,但他还是把前些天通过醒译跟官员说的话,作了更认真的说明。 这么说,您是想重新认识人民群众的信仰的力量吗?” 周扶景听了入江的说明后,又提出了问题。像用词虽然很客气,但这种追问是很严厉的。 并不是说信仰,而是说平民的有限的能量朝什么方向发展,它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就是说,它并没有受到宫廷或富豪的保护。尽管在技术还不洗练,但应当说是朴素的美的艺术,土生土长的艺术我想对这样的艺术给予评价。” 入江由于长期不说中国话了,词汇很贫乏。要想深入地说明这样的问题,当然是困难的。 对于入江往往不知如何用词的回答,周扶景好象很同情。他反复地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不过,入江感到对方这时是在静静地观察自己。 对于去玉岭得到批准,入江之所以感到意外,也由于他的脑子里认为去那儿交通不便。但现在他了解到已有新的公路直通瑞店庄。 “怎么样,这条公路不错吧。这是七年前修成的,还这么纹丝不动哩。”年轻的司机骄傲地这么说。 入江跟这个爱说话的司机说了许多话。周扶景也不时地插进来说几句,但话都很短。 当入江谈到二十五年前在玉岭看到的“点朱”的仪式的时候,周扶景鄙视地说:“那是很无聊的事,现在当然不搞了。搭起那么大的望楼,简直是浪费资材。而且封建时代搞迷信活动,目的是使人民在政治上愚昧。” 入江想起了周扶景是交通机构资材部门的技术人员。 他内心里暗暗地说道:“看来还是彼此的工作性质不同啊!” 周扶景虽然是个很少说话、不善交际的人,但入江却不由得对他抱有好感。这也许是由于他的身上蕴藏着一种强韧的力量。 入江曾看到李映翔毫无畏惧地登上高耸的望楼,眼中涌出了热泪,这一定也是对强韧的力量所产生的感动。 入江过去所打交道的,都是静止的事物,比如木像、石像以及画在绢子或纸上的人物、山水等。这些东西当然也有表现出强韧的力量的,但它们如不通过心灵的过滤,那是无法感受到的。 在战争期间,入江对强烈的事物抱有反感。因为这些东西的代表就是米黄色的军装和刺刀。所以他有意识地想埋头于静止的事物之中。 在他极力回避的强韧与运动的事物之中,也存在着“美”。他在攀登望楼的少女的形象中发现了这种美。由于强韧的力量蕴藏在优美的形象之中,所以他格外受到感动。 他对映翔燃起思慕的火焰的原因,只能作这样的解释。 在车子里,他与周扶景的肩膀又相碰了一下。 一种强韧的力量传到他的身上。 他对周扶景怀有好感,同时也有一种反感。 “我并不完全这么认为”入江说道“当时,我看到一个身着紫色的斗篷和黄色裤子的少女,神情自若地朝着那座高耸的望楼攀登上去,我深深地受到感动。那就好象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极其优美的画具,去完成一幅杰出的画。当时我就是这么感觉的。对,我受到了感动。非常非常……” 他的中国话还不能运用自如,费了好大的劲才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是为了对映翔的回忆。 周扶景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从侧面看去,他的面颊上有着深深的笑窝。他说: “世界是广阔的,偶尔也会有个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 不一会儿,玉岭的五蜂已开始斜斜地进入眼帘。 第一峰和第二峰重叠在一起,第三峰稍微离开一点。第四峰和第五峰好似交错在一起,排列在它们的旁边。 随着公路的迁回,五峰逐渐由斜面转向正面。不过,从远处还看不到浅刻在灰色岩面上的线纹。不用说小佛像看不到,就连第三峰上的两座大释尊像也是同样。 入江在凝神了望着。 他终于在第三峰岩面中央的稍下方发现了一块红色的污迹。 随着车子靠近,认真注意看去,释尊像的轮廓已经隐约可以辨认了。 红色的污迹逐渐地扩大,色彩也越来越鲜明。入江感到自己是一步一步地向过去靠近。 已经相隔了二十五年。不过,据周扶景说,这种每隔十年举行一次的点朱仪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成立以来已经废除了。真是这样的话,现在在逐渐扩大的红色的污迹,还是当年李映翔涂上去的哩! 入江和周扶景所坐的车子来到了玉岭的山脚下。预定只在这里住一宿,明天中午以前必须离开这里,返回上海因此,当天就必须要观看摩崖佛。 他们俩让车子等在那儿,从第一峰开始观看。 第一峰和第二峰上的佛像很多,但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 “在这次文化大革命中,经常听到打倒四旧的口号。你们真的不想保护文化遗产了吗?”入江问周扶景说。 “我是交通方面的技术人员。这方面的情况我不太了解。”周扶景回答说:“不过,我了解保护文化遗产仍然是我国政府的大方针。但是,这些没价值的东西,究竟能不能称得上是文化遗产呢?” “起码是民众力量的纪念吧?” “这是浪费人民精力的证物。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还有保存的必要。” 他们俩一边这么交谈,一边朝第三峰走去 说是保存,其实摩崖佛是雕刻在岩石上,暴露在风雨之中,并不需要特别加以保存,只不过是不要人为地加以磨损而已。 入江想起了南京附近栖霞寺后面的“千佛岩”那里的佛像群据说是齐代的作品。在战争期间入江去那里的时候,说是修补,其实是糊上水泥,而且在上面涂上了彩色。云岗石佛的修补,也使许多佛像遭到严重的破坏。 “这样的保存,还不如不保存好。”入江心里这么想。 在到第三峰之前,他是用美术史家的眼光来观看,来思考问题。可是,来到第三峰的时候,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普通的人,站在两尊大释尊的面前。 日头已经西斜,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岩石前黄色的空地上。 “这两个大家伙是最大的浪费。把人民的力量扭向这样的方向,目的是让人们没有余暇来注意政治的矛盾。”周扶景作了他自己的解释。 从第一峰起,他们走的是山脚下起伏的小路。入江早已上气不接下气,而看来是差不多年岁的周扶景呼吸却丝毫不乱。这大概是平时的锻练起了作用。 入江擦了擦汗,仰首望着阔别了二十五年的第三峰上的佛像。最刺激他的是下段佛像嘴唇上的朱红色。 “据说从那次以后就没有点过朱,可是颜色一点也没有褪啊!”入江低声地这么说。但这不是自言自语。他说的是中国话就是证明。但他也不是特意说给周扶景听的。 “每隔十年在朱上又涂上朱,那是非常厚的,二三十年是不会褪色的。……对,嘴唇上那么厚的朱要完全剥落的话,恐怕需要一百年吧!”周扶景一边解着蓝色人民服上的扣子,一边这么说。 一百年—简直叫人想一想都会感到头晕目眩的漫长的岁月。要是在平常的情况下,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感慨地说:‘到底是大陆上衡量时间的尺度啊!”可是,这时的入江尽管听说需要一百年的时间,也并不那么激动。对入江来说,跟映翔的关系可以说是超越时间概念的悲剧。 “仅仅一百年!?……”入江说道:“要使这岩面上的佛颜消失,恐怕需要四五千年吧!……” 周扶景感到意外,望着入江的脸。但入江马上闭上了眼睛。 释尊像的红嘴唇当然使他联想到映翔的面影。但他不愿去想她,因此闭上了眼睛,极力在脑子里描绘《玉岭故事杂考》中所写的场面。 入江试图在脑子里再现石能自杀的情景。佛像的嘴唇吸进鲜血时,这个场面就结束了。在这之后,映翔的凛然的面颊、明亮的眼睛、花瓣般的嘴唇……一齐涌现出来,流进他的脑海,面且不断扩大。 “咱们走吧!’,周扶景催促的声音,使入江清醒过来。 以后他们俩走过没有雕刻佛像的第四峰—番瓜岩,来到第五峰。 当他们再次坐上车子的时候,太阳已没入西山,四周已经昏暗起来。 预定当天晚上住在瑞店庄。 在去瑞店庄的途中,右侧可以看到五峰尾的山岗。入江凝神地注视着车窗的外面。 那些跨山的民房,已开始零零落落地出现。 在最高的地方建有两座民房。其中一座就是二十五年前入江短期住过的李东功的家。在黄昏的薄暗中,蒙陇地浮现出白色的悬楼。悬楼伸出三只细细的长腿,紧紧地咬着下面的岩石。 “不知李东功现在怎样了了!”入江心里这么想。 当时李东功已经六十岁,大概早已成了故人吧。 他的侄女李映翔呢? 隔壁的人家投有悬楼。入江最初去那儿的时候,那家跟李家一样,也有悬楼。那家当时住着一个叫谢世育的家伙,长马脸上生着一个黄瓜鼻子,尤其引人注目。在这二十五年的期间,就是这张狐狸般的脸孔,经常出现在入江的梦中。 “您在看什么呀?”周扶景问道。 “二十五年前,我曾在那个五峰尾上住过几天。是住在一个叫李东功老人的家中。那座房子现在还在那儿” “啊,是李东功先生吗,他在十年前已经去世了。”周扶景是稍西边永瓯地方的人。永瓯就在这附近,看来他对玉岭是十分熟悉的。 “啊,是吗?”尽管这是预料中的事,但这位好老人的微笑在摇动着入江的心,他感到一阵凄凉袭上了心头。 “李老太太也在同一年比她老伴前一点去世的。人们都说,老先生失去了老伴、一下子就衰了。”周扶景说。 李东功的太太在家中尽量不引人注意,无声无息地生活着。所以入江现在虽然极力想回忆起她的面孔,但连轮廓也想不起来了。 “她的侄女儿一度跟他们住在一起。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入江好几次想问这样的话,但是话到嘴边,又不知不觉地咽下去了。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他想起了这两句话。 在狭窄的座位上,入江跟周扶景的膝头又碰在一起,好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扎进了他的身体。 在车子里,一个人沉浸于伤感之中。而在他的身边,另一个顽强的人一直在抱着胳膊,他好似与伤感无缘。 “快到瑞店庄了。”周扶景松开胳膊,用一种事务性的口吻这么说。 入江已经大半沉浸于过去之中。 第九章 车子停在生产大队队部的前面,瑞店庄生产大队队长出来欢迎。 过去三宅少尉的守备队驻扎的房子,现在变成了生产大队队部。 天已经暗了,而孩子和老人们却自然地集中到这里来,带着希奇的眼光,远远地望着入江。大概是这个地方很少看到穿着西装的外国人吧。 “在这些老人中,一定有二十五年前在路上碰见过的人。”入江心里这么想。他还不能完全消除这种伤感的情绪。 生产大队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以前入江在这里的时候,说不定他还是一个拿着棍棒,赤着脚,在田地里或空场上到处奔跑,拖着鼻涕的小家伙哩。 “在吃饭之前,请看一看博物馆吧。”年轻的队长说。 “博物馆!?”入江诧异,这样的乡村竟有博物馆?不觉反问说。 “准确地说,应当叫陈列室吧”队长风趣地笑着说:“在这所房子里有一间陈列室。大致地浏一眼......嗯,不到五分钟吧。” 入江接受了队长的邀请,参观了所谓的“博物馆”。 这间屋子在这座房子当作营房的时候,是守备队的食堂。 这里能引起入江兴趣的美术品一件也没有。一百年前太平天国战争时,这里的农民曾经起来暴动。屋子里陈列着长矛、镰刀等,当时农民军的武器。 墙上挂着画,画着手持红缨枪、锄头的农民们圆睁怒目,冲锋陷阵的情景。另外还悬挂着反映抗日战争时期当地人民反抗的照片和绘画。 “对,三宅少尉以前被游击队搞得很苦恼......”,入江想起了当时的一次事件: 事件发生在点朱仪式以后的第四天。 离瑞店庄几十公里处,有一个地方叫丹岳。入江听去过那里的士兵说,那里也有一些摩崖佛,但规模没有玉岭那么大。 “我想去丹岳看看。”入江以前曾向三宅少尉提出过要求 “一个人去很危险。而且我也要负责任。.......反正最近我就要派士兵去丹岳,那时我让你一块儿去。”三宅少尉说。 丹岳有一个中队的日本军,瑞店庄的驻军实际上是那儿的一个支队,补给物资的据点也是在那儿。 这次恰好瑞店庄要派十名军队去那里领取粮秣弹药。 “你一块儿去吗?”三宅少尉说:“虽然当天就要回来,但在那儿拜一拜佛的时间还是有吧。” 叫三宅少尉这么一说,入江认为是个好机会,于是决定去。 当时他对映翔越来越爱慕,他觉得应当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一下。 指挥联络队的是长谷川上等兵。入江跟这个关西出身的上等兵一块儿看过点朱,关系相当好,一切都很合适 丹岳这个村镇比瑞店庄要大一倍多。那儿的中队长山崎大尉的为人跟瑞店庄的三宅少尉不一样,他是一个朴素的、宽容的、不叫人感到拘束的军人。 “啊,这可是重要的研究啊!”山崎大尉听了入江的说明,发出了赞叹声。他能够以谦虚的态度对待自己所不熟悉的世界。 中队长爽快地表示要尽量给予方便。但入江婉言谢绝了。 “需要的只是我的眼睛,不必麻烦士兵了。” 是吗。这么有意义的研究,我希望能尽量给予协助。” 山崎大尉遗憾地说。 最后决定只借用一个士兵担任向导。 丹岳镇外有一座祖师庙,庙后小山岗的山脚下刻有摩崖佛。 玉岭的山峰是由岩石形成的。而丹岳祖师庙背后的山岗子上覆盖着树木,唯有山脚下到处露出岩石,所以没有象玉岭那么大的空间来雕刻雄伟的巨像。这里雕刻的都是小佛像,而且岩面腐蚀得相当厉害;覆盖着相当厚的苔藓。 那些浅刻着的佛像,大部分线条已经开始模糊了。 入江折下一根树枝,剥掉苔藓,开始寻找被掩盖着的佛像。 乍一看,这里的佛像要比玉岭的古。其实那只是因为遭到湿气的侵蚀,表面看来是如此。从佛像的形式或线条等来看,可以看出要比玉岭的佛像新得多。 可以想象这是在建造祖师庙时,由专门的石工雕刻的,它没有玉岭佛像的那种外行人雕刻的痕迹。有一座立着一只膝头的观音像,那显然是宋代以后的形式。 罗汉像很多,其中有几座精彩的像很富有个性。 由于时间有限,入江在这里没有作素描,而使用了照相机。 他是午后到达的,但为了在天黑之前回到瑞店庄,必须要及早从这里动身。 入江把当向导的士兵打发回去之后,在这里同摩崖佛打了近两个小时的交道。 “你是为了忘掉映翔才这么热心吧,”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就好似一对不怀善意的眼睛看穿了他的心。 过了一会儿,山崎大尉来看情况。长谷川上等兵也一起来了。 “咱们立即回去。你咋办?”长谷川上等兵第一句话还是军队的语调,但第二句话就露出了关西乡音。 “还未完的话,就住在这儿吧。明天早晨走也可以”山崎大尉说。 “不,已经完了。佛像比预想的要少,不需要花那么多时间。”入江这么回答说。他把相机装进套子。实际上他已经仔细地观察了摩崖佛。当然,如果要忘却映翔的面影,那恐怕在这里待多少天也很难说够。 回到中队队部,运给瑞店庄守备队的粮林弹药已经装在两辆马车上。 “可要小心注意罗!”山崎大尉对长谷川上等兵说:“最近游击队的势头已经衰了。不过,这样的时候反而更加危险。我感到他们就要出动了。” “您不要吓唬我了。”长谷川上等兵缩了缩肩膀说。 “还是小心为好。嗯,你们有十个人,不会有问题。入江先生就拜托你们啦。”山崎大尉这么说后,回头看了看入江。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一个民间学者的关心决不是表面的敷衍。 两辆马车朝着瑞店庄出发了。十名士兵肩上扛着枪,走在马车的周围。这条路是可以通自行车的,但入江有些顾虑,没有把自行车带来;从瑞店庄出发的时候,三宅少尉也没有说要他骑自行车去。 山崎大尉说要把马借给他骑。但入江说自己没有骑过马,谢绝了。在这样的地方也表现了两个军人性格的差异。 临出发的时候,山崎大尉问入江说: “你没有带武器吧?” “没有带。” 这不行。游击队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出现,让你赤手空拳到这里来,这是三宅少尉的疏忽大意。……对,我还有一支手枪,把它借给你吧。” “是吗。”入江这次没有拒绝。 山崎大尉走进房间,取出手枪,简单地说明了用法,把它递给了入江。 出了丹岳,士兵们不时地高唱军歌,很是精神。面入江由于不习惯行军,感到十分疲累。长谷川上等兵看了看他的脚步,笑着说: “入江先生,咱们是全副武装的,你只是口袋里装一支手枪呀。” 入江搔了搔脑袋说: “对不起,我想尽量不成为你们的累赘。” “出现了游击队的时候,我会下命令的,你就照我的命令做。走路的时候还不要紧,要是打起仗来,也许就变成累赘了。” “我明白了。” “不过,这一带还不用担心。到瑞店庄的路上,只有一个危险的地方。”丹岳的祖师庙背后的山岗子,很快就象趴伏在地平线上似的低了下去。前面有个地方好象是个小小的丘陵地带。长谷川上等兵指着那里说:“就是那里。危险的是道路夹在两山中间。有左右两边突然遭到袭击的危险大概有五百米长吧。来的时候还没有出问题” “是呀。”入江回答说。 入江记得从瑞店庄来丹岳的时候,也是从那里通过的。 在到达那里之前,十名士兵一直是走在一起。只有在那里是散开来跑步通过的。 这座丘陵渐渐地靠近了。 在道路即将被吸进两山之间的时候,长谷川上等兵命令休息一会儿。他对士兵们说:“从这里往前走,要和来的时候一样,跑步通过。来的时候没有出什么事。但回去我们是带了粮秣弹药,也许有人在埋伏着。大家把枪的保险栓卸下来,要准备好随时应战。两辆车要保持约三十米的距离。” 接着下了出发的命令。 打头阵的车由五名士兵保护着,迅猛地跑起来。 入江觉得自己不能落后,决定跟着第一辆车子走。 车轮子轧着路上的小石子,发出很大的声音。沙尘被军靴踢得飞舞起来。 “嗨嗬!嗨嗬!”士兵吆喝着拚命地奔跑。 五百米的距离令人感到非常长,左右两边的山好象马上就要朝自已的身上压下来似的。 入江跟士兵们不一样,他是轻装,总算没有落伍,跟着车子跑过来了。 两边的山终于低下来了,眼前展开一片平地。 “这就好啦!”一个士兵大声地喊道。 周围的田地和道路差不多高,而且这一带既无树丛,路旁也无林荫树,一眼望尽,没有可供游击队隐藏的遮蔽物 大家松了一口气。 出了山口,士兵们也停止了跑步,恢复了正常的步伐。 入江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回头朝后面看了看。 他们脱离了危险地带,已经前进了五十来米。 后面的一队人也从山间的道路上出来,慢慢地恢复正常的步伐。 不可否认,他们已经松了一口气。 一旦松了气,警惕心也就消失了。 士兵们都全副武装地猛跑了五百米,现在都一心地在调整袖们粗犷的呼吸。 这时响起了一声尖厉的枪声。 “卧倒!”长谷川上等兵大声地喊道。 第十章 当入江慌忙趴在地上的时候,又响起第二声枪声。 “就在附近!”趴在旁边的一个士兵大声地说。 入江没有实际打仗的经验,他根本不知道敌人的远近,也不知道子弹是从哪个方向射来的。 他趴下的时候,沙土进入了口中。他仰起头,吐了一口唾沫。 这时他的眼里看到拉车的马高高地扬起了前蹄。 枪声仍在继续,中间夹杂着马的嘶叫声。 入江闭上眼睛,把左面颊贴在地上。 一定是赶车的士兵因为卧倒而放了缰绳,马开始跑起来。 响起了一阵喀嚓喀嚓的车轮声。这轰鸣的响声在一瞬间盖住了枪声但车轮声没有持续多久,当入江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在十来米远的前方,马车猛烈地摇晃着,向一边倾倒下去。 马倒下了。 “马给打中了!”一个士兵大声说。 “畜生!”大声骂着的是长谷川上等兵。 这边还未应战。士兵们已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但还未扳枪机。因为还未看清敌人在哪里 “危险!”入江刚一听到这一声猛喝,两脚就被人抓住,猛地被往后拖去。他口袋中的手枪碰在遍是小石子的地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当他刚喘过一口气,立即看到后面的那辆马车迅猛地擦着他的头皮飞奔过去。 后面那匹同样松开缰绳的马,也被枪声惊得狂奔起来了。 抓住入江的脚往后拖的,是长谷川上等兵。狂奔的马恰好从入江趴着的地方跑过去。如果没有长谷川上等兵的机智,入江的身子恐怕早已被马蹄踩烂了。 入江的身子笼罩在被马蹄和车轮掀起的尘雾之中。他眨了眨眼睛。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中也混合着沙土。 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前面的马被子弹打中了,车子横斜着被抛在路旁后面狂奔的马从它旁边经过时,车轮子被前面的车子绊住了。 由于这一下冲撞,狂奔的马也失蹄翻滚在地,在拚命地挣扎着。 这时候又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枪声 待在入江身边的长谷川上等兵,好象已经忍耐不住了。 他探起上半个身子,朝着前方了望。 长谷川上等兵到底是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他似乎大体上已经明白了枪弹射来的方向,但怎么也发现不到敌人的影子。他在寻找敌人,找不到敌人,那就毫无对付的办法。 但他那挺起的上半身却成了射击的目标。 “啊哟!”,他呻吟了一声,用右手捂着左边的上胳膊。血从右手的手指缝里淌了下来。 他的胳膊中弹了。 “我知道啦!”长谷川上等兵这么大声地喊着,他接连在地上滚了三次,改变了位置。 “发现了敌人吗?”左边的一个士兵象吼叫般地问道 “他们挖了洞。在那个尖尖的黄土山山脚下左边大约三十米的地方。那儿不时地冒出步枪和人的脑袋。”长谷川上等兵呻吟着说。 并不遵照利用地形这个一般的法则,这说明这支游击队的头头具有灵活的头脑。他一定早就计算好了运输队通过危险地带后,情绪将会松懈的地方。 没有掩蔽物,可以建造掩蔽物。在开阔的地方挖洞把自己隐藏起来,这也是一种变不利为有利的方法,也可以说是一种地形利用。 长谷川上等兵终于看破了这一点。 士兵们朝着长谷川上等兵所说的方向望去。 连入江也大体明白了。 那里离大路约一百米。当地面上冒出一个圆圆的小黑点时,马上就发出了枪声,黑点接着就消失了。这时,一根长长的棒状的东西也被拖入地下。 这显然是人的脑袋和枪。黑点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冒出来的。下一个黑点是在离前一个黑点消失地点不远的地方突然冒出来的。枪声几乎是一声接一声地响着,可见决不是一个人放的,看来人数相当多。 运输队开始明白枪口应对准的地方了。 入江周围的士兵终于开枪射击了。入江在学生时代军事训练时空弹射击过,但在实弹射击时,声音更加尖厉,可怕。 “入江先生,你不也带着手枪吗?手枪也......”长谷川上等兵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入江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山崎大尉借给他的手枪。他是非战斗员,但在这种场合也必须要拿起武器作战。 他平时以为自己躲开了战争而生活了下来,但有时还不得不被卷进去。 入江根据山崎大尉教给他的手枪射击要点,开了一枪。 但他没有瞄准。他两手好象抱着手枪似的,闭着眼睛,扳了枪机。他不仅没有瞄准,而且故意把枪口朝上。目标是在挨着地面的地方,他这样射击当然不会打中。 不用说,他是有意识地这样做的。 这时,映翔的面孔浮上了入江的脑海。那是一张咬紫着嘴唇、瞪着眼睛的面孔。 “这样地射击是不会打中的!”面对映翔的面孔,入江在内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这么辩解说。 在游击队埋伏的地方,突然有一个奇怪的东西露到地面上。 那是一个银白色的圆形物体。入江的手指头一直放在手枪的扳机上,立即联想到靶子。那个圆形物体不停地转动。他又从靶子而联想到车轮。 这个圆形物体斜斜地朝着运输队趴着的地方滚过来。 “那后面有人,瞄准它射击!”长谷川上等兵下了命令。 如果是车轮子,一个轮子是不会转动的。一定是有人藏在它的后面,使它转动,让它起着盾牌的作用。这个圆形的大盾牌转动的速度愈来愈快,眼看着靠近了。 三十米、二十米......圆形物体的表面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 士兵们朝着它一齐射击,有几枪是打中了。 只见它突然摇摇晃晃地摆动起来,接着就好象失去了势头的陀螺,颤颤巍巍地倒在地面上。 果然在它后面露出一个男人的全身。 “不好!往后撤!” 随着长谷川上等兵这一声尖叫,趴在地上的入江也用两肘撑着地面,赶忙往后退。 连他也懂得了情况的严重。 那个丢掉银白色圆形盾牌的人,做出一副要投掷什么的样子,接着从他的手中抛出一个黑色的东西。 那无疑是手榴弹。 手榴弹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到倒在大路旁的马车上。 轰隆一声巨响!连地面也摇晃起来。 马车上装着补给的弹药,被手榴弹击中了。 在这一瞬间,入江紧闭着眼睛,趴伏在地上。接着又听到了一声巨响。 入江不知道是那个利用银白色的盾牌走近来的人接连投掷了两颗手榴弹,还是由于其他的弹药着了火面引起的爆炸。 大颗大颗象沙子般的东西哗哗地落下来,有的落进了入江的颈脖子。由于手榴弹爆炸面被高高地掀到半空中的东西又落了下来。 入江胆颤心惊地抬起头。那个投手榴弹的人,正沿着与大路平行的路线笔直向前奔跑。士兵们一齐朝着他开枪。 这个奔跑的人好象突然站住了。在紧接着的一瞬间,只见他手舞足蹈地旋转了几下,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士兵们瞄准着这个倒下的人,还继续放了一阵子枪。 入江用失神的眼睛望着这样的情景。 是憎恨使得士兵们开枪射击已经倒下的人吗?入江不愿这么想。他在内心里极力说服自己说“为了致敌死命,这只不过是例行的手续罢了。” ‘糟啦!”长谷川上等兵用大得吓人的声音喊道:“他们往山后跑啦!” 从地下悄悄冒出来的人影,一个两个地朝黄土山的山脚下跑去。他们跑去的方向和那个投手榴弹的人恰好相反。 “朝那边射击!”长谷川上等兵挺起身子,坐在地上。他那被打伤的左胳膊已用布条绑上,止住了血。但看来还很痛,他不断地皱着眉头。 “长谷川君,你这样很危险呀!”入江说。 长谷川上等兵回过头来回答说: ‘他们不会朝这边开枪了。” 士兵们把枪口一齐对准了那边,准备洞里一冒出人影向山里转移,立即进行狙击。 但是,再也没有出现人影了。 “都逃掉了吗?”长谷川上等兵咬了咬嘴唇说:“咱们到那边去着看!” 士兵们开始匍匐前进。入江也跟在最后面爬去。长谷川上等兵的左胳膊已经不好使,仅用右臂蹭行。但他比入江还要快得多。 一直以为是洞,跑去一看,原来是一条十分完好的战壕。但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还是叫他们逃掉了!”长谷川上等兵低声地自言自语着。 这条战壕有二十来米长,它的右端几乎与山脚相联应当挖出了许多土,但附近看不到土堆。挖战壕出来的上,大概是用土筐扔到山里面去了。战壕看来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挖成的,但活儿干得很认真。 “追吗?”一个士兵问道。 长谷川上等兵摇了摇头说: “不行。逃进山里去了,不能追。咱们只有十个人。” 弄不清这条战壕里究竟埋伏过多少游击队。当发现人影在山脚下消失时,那已经几乎是全部游击队都逃走之后。 入江只看到两个人。那是最后的两个人。 “要挨小队长大人的骂了!”长谷川上等兵坐在战壕前,神情沮丧,回头望着后面说。 大路上的马车笼罩在一片黑烟之中。黑烟中还可看到红色的火苗。宝贵的粮秣弹药一下子全部报销了。三宅少尉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可是,我们打死了一名游击队呀!”一个士兵自我安慰地说。 士兵们脚步沉重地返回到大路上。 那个银白色的圆形物体躺倒在大路上。那是一张圆桌面。在人多的时候,往往在普通的圆桌上再加上一张更大的圆桌面,以扩大面积。这张圆桌面就是在这种场合使用的。但这张桌面上还蒙上了白铁片。仔细一看,是两张白铁片合在一起。 白铁片本身也很厚,面上有几处弹痕,但都没有贯穿。 “那家伙要是一手拿着它,一手投手榴弹,就不会被打死的。”一个士兵这么说。 “不,不是这回事。”长谷川上等兵凝视着这张桌面,一直在思考问题。他说:”他跳出来不单纯是为了投掷手榴弹。 他投完弹,就猛地朝相反的方向跑。当我们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他那儿,向他射击的时候,他的伙伴们都跑掉了他是牺牲自己而让伙伴们逃跑的。” “是嘛。敌人当中也有了不起的人啊!” 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都望着躺倒在田地中的那个游击队员的尸体。 “真的死了吗?”有人这么说。 “挨了那么多枪,不会有气了。” “该是变成蜂窝了。” “咱们去看看。” 士兵们跑到那儿,弯下身子察看游击队员的尸体。 “完全死了!”大家摇着头说。 淡灰色的军装已经一半变成了黑色。那是因为染上了鲜血。 身体里肯定钻进了好多发子弹。士兵们围着他的尸体。 入江也夹在他们中间,脚下来瞅了瞅死者的脸。 “啊......”入江慌忙咽下了不觉发出的惊呼声。 那张左半边已经粘满鲜血的脸,入江是很熟悉的。 他是小汤。 是他把蒙着眼睛的入江带到游击队那里,根据卧龙的指示对入江进行审问,第二天又把入江放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送上了大路。 是他在临分手的时候,笑着突然从桃树的后面走出来。 这场恶作剧的场面又涌上了入江的心头。 当时,入江递还他的蒙眼布,他闭着一只眼睛,笑嘻嘻地说:“嚯,你这个人还蛮讲信义的哩。怪不得咱们的头头说,你不象是个坏人。”这些话现在又在入江的耳边响起来。 入江感到眼角热乎乎的,他吸了吸鼻子。 “放在这儿也怪可怜的,把他扔到那边的战壕里去吧。” 长谷川上等兵说。 入江的两手插进尸体的腋下,有的士兵抬起尸体的脚,其他的士兵从左右托起尸体的背。 尸体是沉重的。 这一群抬着尸体的人缓缓地迈开步伐。这些粗野的士兵这时也露出严肃的神色。 来到战壕边,两个士兵跳进了战壕,接过入江他们轻轻滑下的尸体,认真地把它横放在战壕里。 入江的双手粘乎乎地沾满了血。这血还有点儿微温。 虽然没有下号令,但入江还是低下头,默默地作了祈祷。 “阿!马在吃草哩!那是咱们的马吧?”长谷川上等兵回头望着大路那边,大声地说。 两辆马车还在燃烧。 前头的那匹马大概是中了游击队的子弹。但后面狂奔的那匹马,只是绊上了车轮子,摔倒在地上。大概是在遭到手榴弹的攻击时,不知怎么把脖子上的夹板子弄脱了。这匹获得了自由的马,跃起来脱离了马车。 一个游击队员浑身是血地死去,埋葬在战壕里;而一匹马却若无其事地在离马车约五十米的前方的路角上,悠闲自在地把脸埋在草丛里吃草。 在燃烧着的马车上,不知什么东西炸裂了,尖厉的响声震动着这和煦的春天的空气。 第十一章 运输队在归途中遭到游击队的袭击,粮秣弹药被烧光,这当然使三宅少尉火冒三丈。 三宅少尉瞪着入江的面孔说道: “听士兵说,就因为等待你的什么研究完毕,才从丹岳出发晚了……” 他那语气好象途中遭到伏击,完全是入江的责任。 胳膊上缠着绷带的长谷川上等兵从旁说道: 不,不是这样。粮秣弹药的交接一完毕,马上就请入江先生跟我们一起出发了。不知道是哪个士兵跟您反映这个情况的?” “为了他,多少总要迟一点吧。”三宅少尉对长谷川上等兵的辩解似乎还不服。 “不,一分钟也没迟。”长谷川上等兵断然地说。 三宅少尉露出不高兴的神情。他是想把责任推给别人的。 过后,入江在另外的房间里向长谷川上等兵道了谢。 “不。”长谷川上等兵微笑着说:“事实确实是那样嘛。 咱们挨了游击队的打,谁也没有责任。早出发也好,迟出发也好,反正对方早就埋伏在那儿等着。小队长说的话真有点儿怪。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大概是冲昏了脑袋吧。” 长谷川上等兵说到对小队长批评的地方,故意露出一副滑稽的表情。大概是想用开玩笑的语气把它支吾过去。 三宅少尉决定把长谷川上等兵送到上海的陆军医院去治疗左胳膊上的枪伤。看来这个措施是三宅少尉要向上级表明,他的部队是英勇地应战了,而不是把粮秣弹药白白让游击队烧光了。长谷川上等兵本人也发牢骚说:“这么一点伤就送到上海的医院去,太不象话了。” 入江觉得在回五峰尾的李东功家之前,应当向三宅少尉打个招呼。但他心里很不乐意。 走到小队长房间的前面,他犹豫起来,心里想:“就这么回去,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这时,从房间里传来了三宅少尉大声的叱责声:“你从南京跑到这儿来,究竟是干吗的!?有游击队的间谍,你怎么就抓不住他的尾巴!?你怎么搞的!” 以后的话就听得不太懂了。但他知道那是中国话。人概是翻译把三宅少尉的话翻给谁听。 入江决定不再见三宅少尉,离开了那里。 长谷川上等兵将要送往上海,暂时见不到了。要打招呼的话,倒是应该跟长谷川去打。入江想到这里,又跑到长谷川那儿,跟他告了别。他们站着谈了几句话,入江就离开了营房。 这座营房原是人家的府宅。当他正沿着这府宅的围墙走着的时候,只见后门口一个人朝四面张望了一下,象小偷儿似的钻了出来。入江站在房子的背阴里,对方没有发现他。 这个猫着腰、快步走去的人,就是那个脸儿象孤狸似的谢世育。 李东功曾经说过这家伙向日本军出卖情报。看来这话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 时问已经很晚了,晚饭早已吃过,入江一回到李家,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一会儿,有敲门的声音。开门一看,映翔站在门口她没有掩门.走进房间,正面看着入江的脸说: “入江先生,您好险呀!” 看来她已经知道了他遭到游击队袭击的事。但这并不奇怪。这地方也跟日本的乡村一样,就连邻村哪家的牛儿得了病的事儿,马上大家都会知道的。 “是呀……不过,托您的福,我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入江知道她跟游击队有接触,回答时很小心注意。 ‘听说死了一个游击队员,是吗?” “是的。”入江这么回答后,就无话可说了。 关于这件事,我要向入江先生道谢哩。” “道谢?” 入江凝视着映翔的脸。房间里很暗,但这反而对入江有利。 天已经黑了,房间里还没有点灯。灯油的价格在不断地上涨。 当时,这地方的物价在全面地上涨。由于清乡工作,自从日本军设置了封锁线以来,尤其是依赖非占领地区供给的物资,由于运输困难和货源不足,价格飞涨。在生活必需品中,比如象食盐,在占领地区内几乎不生产,所以价格不断地猛涨,人们的生活极其困苦。 李东功家虽然比较富裕,但入江觉得也应当考虑这些情况。 在这间暗淡的房间里,映翔的眼睛炯炯发光。她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 “那位游击队员阵亡了,尸体留在日本军当中。炸毁弹药的工作已经成功,日本军一定气得要死。大家都担心不知将会对尸体做出多么残酷的事情,说不定会把尸体切成一块一块的哩。” “不会有这样的事。那位战死的游击队员……”入江正要辩解,映翔打断了他的话,说: “我知道。听说日本兵围着他的尸体,正要做什么的时候,入江先生轻轻地抱起了尸体。” “哦,这些情况你也听说了?” “游击队员们很担心,在山里面用望远镜望着据说只有一个人没有穿军装,那当然是入江先生罗。一定是这个人劝说了其他的日本兵。听说他一抱起头部,其他的日本兵就抬起了脚,把尸体轻轻地放进战壕,不是粗暴地扔进去的。是这样的吧?还听说入江先生和其他的日本兵都作了默祷。”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入江说。 ‘是呀可是,现在的时代就不太会做这种理所当然的事。人与人之间本来有些事是应该把恩怨置之度外的。但是战争把人们弄疯狂了。入江先生的心并没有因战争而疯狂。我听到这些情况,十分尊敬先生。” 映翔凝视着入江的眼睛好似润湿了。 “情况不是这样呀!”入江心里这么想。他想说明当时的情况,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说出来。 说是逃进山里的游击队员从望远镜里看到了这些情况。但他们并未听到当时的谈话。即使听到了,也不会懂得日语。他们判断的基准,只是凭眼睛看到的情况。 第一个称赞阵亡的游击队员是了不起的人,并不是入江,而是长谷川上等兵。士兵们围拢在尸体的周围,并不是要鞭笞尸体来复仇。夸张一点说,他们是怀着一种敬畏的念头来悼念英雄的死。 可是,这种心理活动不在现场是不会理解的。 第一个抱起尸体的,确实是入江。以后大家轻轻抬着尸体,严肃地把尸体放进战壕。仅从这些现象来看,也许好象是入江说服了士兵们。 而且人们已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概念,日本兵都是恶鬼、畜牲,所以作这样的判断也是很自然的事。 现在即使入江说明了情况,恐怕也会被理解是出自个人的谦虚,或者认为是宣传日本人也有人道的谎言。 “在日本人当中,我认为只有入江先生是可以信赖的。” 映翔的话中带有感情。 人的信念有时也可建立在误解之上。 这时,李东功走了进来。 “入江先生,听说您今天是捡了一条命呀!”老人这么说。 “是呀,真危险啊!”入江回答说。 “那是卧龙的部队嘛,够厉害的吧。” “卧龙?” 那是指挥这一带最强大的游击队队长的别名。人们称他卧龙司令。他的本名谁也不知道。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原来是他的部队呀!” 所谓卧龙,原是《三国演义》中著名的诸葛孔明的别名。 孔明是一个天才的战略家。现在当作一个神出鬼没的游击队长的别名,应该说是很恰当的。不过,在入江的脑子里,所闪过的却是sleeping dragon这个英语词组直译的卧龙。 “他是一个半传说式的英雄,有的人怀疑他的实际存在。但是,卧龙司令这个人,确确实实是确有其人的。”李东功这么说后,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了侄女一眼。 入江想起了自己被游击队监禁时所听到的卧龙司令与映翔的谈话。他们的意图看来好象是要停止已经没有多大意义的游击活动,而要投入真正的政治运动。从他们谈话的情况来看,这似乎已经基本上决定了。 他们大概是想把袭击运输队的行动,当作游击活动停止而最后留下的礼物。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只不过是一种仪式。所谓仪式,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难道能为这种仪式而牺牲一个人的性命吗!? 那个令人怀念的小汤的生命,难道就这么廉价吗? ‘他是一个怎样了不起的人物,我并不了解。不过,他对部下的生命是否看得太轻率了?我是这么想的。”入江无意识地说出了这些话。 关于sleeping dragon-卧龙司令,入江只见过他脸上盖着一本书、躺在躺椅上的样子和他站在灰色的院子里的背影。 不过,也许他从卧龙与映翔站在一起,以及当时他们的谈话中,感到他们两人的关系有点特殊,因而在下意识里对卧龙抱有反感。入江平时不太说别人的坏话,这时竟说出了这样谴责性的话。 “战死的游击队员是为了解救他的伙伴们而捐弃自已的生命的。”映翔说。 “是的,是这样的。”李东功也激动地说:“这是英雄的死。他这个人平常是很幽默的……”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透露出自己很熟悉死去的游击队员.那就等于是坦白出跟游击队有来往。李东功终于想起了对方是日本人,因此闭口不说了。 入江却有些话不得不说: “他的死确实是英勇的。不过,间题是指挥官为什么要强制进行必须要把他置之死地的作战。” “这个问题跟您说了恐怕也不会明白。”映翔这么说后,咬紧了嘴唇。 “我明白。”入江说:“他们必须要作战这一点我是十分了解的。问题是作战的意义,有没有价值。难道可以用一条人命来换取两马车的弹药吗?” “不过,那些弹药要是落到三宅少尉的手里,不知道将会有多少人死去啊!” “是吗?”入江不想再说什么了。他不想同映翔谈论这样的问题。但是映翔还继续说道: “为了毫无意义的事而丢掉性命,那才是愚蠢的。但是,今天那位游击队员的战死,决不是没有意义的,决不是愚蠢的。” “我没有任何说他愚蠢的意思。’,入江有点畏缩了。 “要说愚蠢,”映翔从入江的脸上移开了视线,说道: “比如说,象传说中雕刻第三峰那个佛像的石能,恐怕只能说他是愚蠢的。” “为什么?” “不是说他砍断望楼的柱脚之后,回到家里喝酒吗?有这么多时间,为什么不赶快逃走呢?另外,朱少凰也是一个愚蠢的女人。据说她后来当了尼姑,这不是太消极了吗!?当然,她比日本的那个什么姑娘也许还要高明一点。” 映翔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 所谓日本的什么姑娘,是指菟原少女。她因为不知道在两个小伙子中选哪个为丈夫好,而投河自杀了。入江什么时候曾经说过日本也有相似的传说,介绍过这个故事。 “你尽说大话,要是你的话,该怎么办?”李东功从旁插话说。 “要是我的话,绝对不会当尼姑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活得好好的让人们看看!如果石能不是回到家里大喝闷酒,而是巧妙地逃掉,我就追随他,跟他结婚。” “哦……哦!那为什么?”老人露出惊愕的神情。 “结婚的对象不是已经规定从两个人当中选一个吗?包选死了,石能活着。这样,跟活着的人结合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事情一到你那儿,就非常简单明了了!”李东功这么说后,摇了摇头。 映翔的言行都非常爽快。在入江看来,她的这种简单明了正反映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心灵的美。映翔曾敏捷地登上高高的望楼。入江认为这种勇敢也同样产生于美丽的心灵 这时入江还没有向她表白爱情。但他对映翔的爱慕已在他的心中燃起熊熊的火焰,使他无法克制自己。他的这种感情当然会在言谈态度中有所表露。 聪明的映翔看到入江的这种样子,一定在某种程度上已有所觉察。 第十二章 入江由于第一个伸手抱起游击队员小汤的尸体,博得了映翔意想不到的尊敬和信任。在这以前,在入江不在的时候,她大概一直在批评伯父把日本人引进家中。 以前他们碰了面她也不理睬入江,但自这次以后,她就不再回避入江了。 从丹岳回来的第二天,当入江来到悬楼上,俯瞰下面一片翠绿的原野时,映翔走了进来。 “从这儿望去,是一片明媚的春天的景色吧!”映翔主动跟入江搭话说。 “是呀。真是春光明媚啊。而且风儿也很温柔。” “可是,现在是在战争期间啊!” “什么地方在打仗吗?我一点也不知道呀。”入江的话刚一出口,他就想起了昨天的枪击战和马车上弹药的爆炸声 战争确实是在这块土地上进行着。 “战争并不只是互相用大炮轰击。”映翔说“昨天离这儿东边十五公里一个叫临昌的村子,村长就自杀了。” “自杀了!?” “我们这瑞店庄还算好的哩。因为有日本军的守备队。 有日本的军队驻扎在这儿: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当然不是愉快的事情。在入江先生的面前,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样的话不过……” “我很理解。有外国的军队,肯定是不愉快的。” 映翔站在入江的身边,靠着栏杆,眼望着远方。她好象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可是,在日本军的力量和中国政府军的力量都达不到的地区,那就更严重了。军队如果不对驻扎地区的老百姓进行怀柔,那就很难驻扎下去,所以搞的还不那么过分。可是,在那些中间地带,双方都毫无顾忌地抢劫掠夺。因为这一方不抢走,反正也会让另一方抢走,所以双方都毫不留情。据说临昌村每家每户都被抢劫一空。日本军来抢劫的时候,还藏匿起来一点东西。后来杂牌军来的时候,又把仅剩的藏匿的东西一点儿不剩地抢走了。因此,村长就上吊死了。” “……”入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想起了在上海听到的一些事情: 据说日本军在大陆所处的状况是仅保点和线,而这些线也往往被切断。 上海与南京之间、上海与杭州之间的铁路是最重要的线,所以戒备特别森严。铁路沿线每隔一公里至一公里半就要建造一座碉堡,桥梁附近至少要常驻一个小队的日本军,担任警戒。铁路的两侧围着通有强电流的铁丝网。不断有人碰上这种铁丝网而触电死亡。而这些人一般都是附近的居民。他们并不是要千破坏铁路线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而是由于无知碰上去丧命的。真正的破坏队是把特殊的扶梯架在铁丝网上,轻巧地越过去,破坏铁路,埋设地雷。 “因战争而遭到牺牲的,总是无辜的百姓。”映翔说。 “我真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啊!” 我们当然也是这么希望的,问题是战争结束的方式。” 映翔放在栏杆上的手指头,白得使入江感到耀眼。每当他们的肩头相碰的时候,入江反而感到映翔的存在好似十分遥远。远得使他几乎想哭泣起来。国籍与鲜血以一种凶恶的力量插在他们之间,制造了一道鸿沟。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映翔离开了栏杆边,低声地说道: “老实说,日本军也可恨,但杂牌军更可恨。南京的中国人,那些汉奸们也同样可恨。” 所谓杂牌军,是既象游击队又不是游击队,而是流氓土匪集团。他们乘着由于战争而带来维持治安力量的薄弱,干尽了种种的坏事。在非占领地区的边缘,他们自称是与中国政府军合作的游击队,征调粮食,勒索钱财。在占领区那些日本军控制力量不强的地方,则声称是察承日本军的意图,干着同样的坏事。 他们是一伙吃战争饭的流氓地痞。一般的老百姓每天过着痛苦的日子,唯有他们昼夜赌博,耽于酒色,过着吃喝玩乐的生活。据说凡是当地日子过得稍微宽裕的人,几乎都跟这些杂牌货有联系。 最近由日本军与汪精卫政权合作组成的“清乡工作队”,到处在横行霸道。 中国语中的“乡”与“箱”同音,所以人们把“清乡”称作“清箱”。清乡工作队进入人们的家中,顺手把人家的箱子抢劫一空。甚至从坟地里掘出棺材,抢走棺中的陪葬品 入江与映翔就是生活在这个杀伐砍戮的世界之中。 “我不希望跟您谈战争的问题。”入江说他打内心里是这么希望的。 “不过,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不是不能碰到一起吗?”映翔回答说。 入江是专门研究东洋美术史的。即使没有战争,他也会有来中国研究的机会。但是,究竟能否到玉岭来,那还是疑问。 从艺术的角度来评价,应该说玉岭的摩崖佛是属于第三流的。如果就阴刻的艺术来说,那末研究山东地方众多的汉代的画像石,应当说要有价值得多。 如果说他是为玉岭佛像的稚拙所吸引,那恐怕是由于他要追求不为形式的框框所约束的个性的自由表现。因为这是一个受战争约束的时代,所以他才追求这样的表现。 “如果没有战争,我恐怕还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入江心里这么想。 这一天,映翔跟入江去了玉岭。 只有他们两人一块儿外出,这还是头一次。即使在日本的时候,入江也没有同其他的女性这么并肩走过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来也不能谈轻松的话。因为对方不是一般的女性,而是能够坦然地登上那座令人头晕目眩的高耸的望楼的姑娘。 “入江先生,你在吃的东西当中,最喜欢的是什么呀?” 入江叫映翔这么一问,感到太出乎意外,不觉“啊!”地惊叫了一声。 映翔提的是太普通的问题。入江根本没有想到这个能在巨像的嘴唇上点朱的姑娘会问到饮食上的爱好。 什么都吃。什么都……”入江慌忙回答说。 “是吗?我一直以为入江先生是个爱憎更加分明的人哩。” “为什么这么认为?” “如果不是对这儿的佛像相当偏爱的人,那是不会特意跑到这儿来看的。” “不是这么一回事。这同坦然登上高高的望楼的小姐,说一些极家常的话,完全是一个道理。” “嘻嘻嘻……”映翔笑了起来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但还很少有媚态。唯有这笑声里却充满了媚力。 这天他们在玉岭的第三峰试了试岩面的硬度。 “它到底有多硬,咱们试一试看。”入江从口袋里掏出他常用的海军小刀。 “你打算刻个什么?”映翔问道。 “不刻什么。我只是试一试硬度。” “反正是刻,还不如刻个什么好哩。比如说刻我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什么的。” ‘我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I,只要刻一竖就成了。” “我的是L。那也不复杂。它没有曲线,我觉得也容易刻。我说,你能把我们俩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并排着刻下来吗?” “嗯,刻一刻试试吧。”入江把小刀对着岩面。 把一男一女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并排着刻在一起,是否有着什么特殊的意思呢?入江想起了在那个游击队的院子,映翔跟卧龙并排着站在一起的情景。他感到不管怎么把第一个字母亲密地并刻在一起,对他来说,映翔仍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女性。 也许这是白费,但入江还是使劲地把刀刃往岩石上蹭。 “还是吃不进去。”入江说。 岩面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当然是站在地面上,想把小刀刻进第三峰脚下一块凸出的岩石上。 “说不定上面会软一点”入江抬头望着上面,相中了下段释尊像莲花座下的一块地方。岩面上到处都有坑洼,爬上几米高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是想爬上去刻吗?”映翔笑着问道。 “爬上去试试。”入江的一只脚踏上了岩石的洼处。 “不小心可危险啊!”映翔担心地说。 “没关系。有踏脚的地方。而且,连你也能爬上那么高的望楼。” “看你说的,嘻嘻嘻!” 娇媚的笑声笑得入江的心里直痒痒。 他一面往岩石上爬,一面用小刀到处捅着、挖着。大概是岩石太硬的缘故,刀刃崩了。崩了很大的一块,看起来很显眼。 入江这才死了心,下到地面上。 “不行。还是刀子不行,刀口崩了。” “啊呀!”映翔瞅着入江手中的小刀说道“到底不行呀! 据说石能也是在这里把凿子的刃口弄崩了。看来是相当硬的。不过,能雕刻得这么好,凭这一点也令人佩服。”她仰头望着巨大的释尊像。 以后他们俩去了第二峰。 这天的目标其实是第二峰的摩崖佛。这个峰下部的小佛像早已作了素描,上部的佛像看起来太小,靠肉眼无法把细微的部分写生下来。入江借来了北京的研究室里珍贵的望远镜头,决定用相机把它照下来。 摄影一完,映翔问道: “入江先生,你只是对线刻的佛像感兴趣吗?” “不,不是这样。”入江回答说:“不过,目前我想只集中研究这一类的佛像。这个也搞那个也搞,结果就会什么也不彻底。” “您搞这种研究,有一种不知疲倦的精神,真叫我佩服。” “这是工作嘛。其实后天下午大部分守备队将要到新林镇地方去搞清乡工作。我听说新林镇的寺庙里有着很古的佛像。我曾想也跟着去,但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老是看别处的佛像,一定会分散精力。” “所以你说什么东西都吃,我就觉得有点儿奇怪。搞研究工作的人,实在叫人有点不好办呀。”映翔这么说后,笑了起来。 看来她也是一个跟常人一样的很普通的姑娘。 不过,她对入江来说,却好象是刺猾一样,使他的神经感到紧张。比如说,她一靠近入江的身边,入江就害怕自己心中的热情会让她觉察出来,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 “我的心思应不应该让她知道呢?即使是这种爱情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我还是希望她能了解我的这种感情。”入江也曾经这么想过。但让人看透自己的心思,他还是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入江表面装着很快活的样子,但回到李家时,他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他想在床上躺一躺,但一躺下就起不来了。 这当然不只是肉体上的疲劳。 第十三章 跟映翔去玉岭的第三天,入江从午后就在李家自己的房间里写调查报告。 他写写就脱离了学术论文的格式,变成了美术评论的调子,所以他极力控制写作速度,弄得迟迟没有进展。 在他的皮包里的参考文献中,只有先辈研究员在西湖附近的飞来峰拍摄的十二张佛像照片和这位先辈写的调查报告 飞来峰上为数众多的佛像是刻在天然洞窟内外的岩面上。尤其是弥勒像极其珍贵,美得无与伦比。 但这些佛像不是象玉岭那样刻在峭立的悬崖上。严格地说,也许是根本无法相比。不过,要是比较下去的话,反而容易成为学术论文的体裁。 他获得了一个月的时间和旅费,所以必须要把调查研究的成果归纳整理起来。 他写写抹抹,抹抹写写,感到很难写下去。这时天已经黑了,房间里暗淡起来。为了节约灯油,他暂时没有点灯,躺在床上休息。 这时听到大门外有人在大声地嚷嚷。 入江爬了起来,走出了房间。他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 在走廊里碰到了李东功的太太,于是他问道: “出了什么事吗?” “据说营房里起了火。”李太太回答说:“不是什么大事,据说火很小。是刘大爷跑来告诉我们的,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是刘大爷声音大了一点,吵了您吧。” “没有,我工作累了,正在躺着休息……要是营房里起了火……” “入江先生还得去看看吧?” “是呀。” 他的身分在形式上还是属于守备队。既然是自己所属的部队发生了火灾,恐怕还是应当去一去。尽管说是小火,装着不知道也有点不合人情。 入江匆忙穿上衣服,决定到营房去一趟。 狭长的营房是南北延伸的,它的南端还在冒着白烟。已经看不到红色的火焰,看来火已经扑灭了。 一走进营房,伊藤伍长还在揉眼睛。入江跟他说道: “火好象已经灭了吧?” “嗯。灭是灭了。”伊藤伍长有气无力地这么回答说。在薄暮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可想象出很不佳。 “真倒霉,伊藤伍长肯定要挨三宅少尉的一顿申斥!”入江心里这么想,对他很同情。 守备队留下以伊藤伍长为首的十五人当留守班,三宅少尉率领其他的人出动到新林镇去搞清乡工作了。 伊藤伍长负有留守的责任,虽说火灾不大,但由于不注意而发生了火灾,他感到沮丧也是理所当然的。 到新林镇单程需要两小时半,来回就要五小时,再加上在那儿搞清乡工作的时间,下午出发的守备队,不到半夜是回不来的。 营房内空空落落的,出动的军队显然还没有回营。 “还没出大问题,这就算不错啦!”入江想安慰安慰意气消沉的伊藤伍长,他这么说。 起火的房子,是这座宅院南边拐角上一间象堆房似的小屋,守备队从来未用过这间房子。反正是别人的房子,应当说没有多少实际损失。 “这可成了大问题了。”伊藤伍长垂头丧气地说。 “成了大问题?”入江反问说。 伊藤伍长周围的士兵们也都没精打彩。 问题是弹药全部叫人家给盗了。” “弹药?” “是呀。因为起了火,大家都去救火,乘这个空子把全部弹药给盗走了。” “是吗?” 守备队的弹药库在宅院的北端,恰好在与火灾现场相反的一端。 “咱们上当了。”伊藤伍长叹了口气说“这是游击队有计划搞的。在那个堆房放火,肯定也是他们千的。咱们一心想快点把火扑灭,连弹药库的哨兵也跑去救火了。要是平常的话,人多,恐怕就不会干出这种蠢事。” 据说大家都忙着去救火,弹药库没有人看守,被人撬开了锁,把库存的弹药全部盗走了。 在从丹岳回来的途中,烧毁了补给的弹药,因此后来就没让这边派人去领取,而由兵力多的丹岳组织了一个小队人数的运输队,把弹药送到瑞店庄来。 这些弹药全部被盗走了,三宅少尉将会怎样大发雷霆,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我真想死掉算了!”伊藤伍长用手捶着自己的脑袋,揪下头上的军帽,揉成一团。 入江想不出安慰的话。 “说起来,”伊藤伍长朝四周乱吐着唾沫,恨得牙痒痒地说:“在起火之前,营房北面围墙的外面就停了好几辆马车,上面装着麻袋和木箱。就是这些家伙干的。咱们发现太晚了。翻墙过来的人恐怕相当多。一定干得很麻利迅速。咱们发现得晚,可是他们是把撬开的锁好好地安在那儿才跑掉的。” 据他说救火的时间花了约二十分钟。就在这期间,游击队敏捷地发起行动,把弹药盗走了。 关于堆房起火,事先已发现有撤了汽油的痕迹,但往意到的时候,火势已迅猛地烧起来了。 火被扑灭之后,来救火的弹药库的哨兵又未立即回到岗位。围着现场看热闹,看来在任何社会里,突然发生的事件,都会引起人们特殊的兴趣。 士兵们意识到有问题,是在发现墙外扔下了麻袋和木箱之后。 有的士兵记得这些东西原来是装在附近的马车上。他们感到奇怪,一查看,木箱、麻袋里装的都是废纸屑。 接着又发现一部分围墙被破坏得很厉害,觉得这是不是有人闯进来了,这才打开弹药库来看。 弹药库里几乎空空如也! 这是守备队驻扎瑞店庄以来最大的不吉利的事件。 负责人伊藤伍长说他想死掉算了,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留守班派出了传令兵,把这次事件报告了正从新林镇回营途中的三宅少尉。 所以三宅少尉回到瑞店庄的营房时,当然早就知道了这次事件的梗概。 留守班的士兵们耷拉着眼皮迎接小队长的归来。三宅少尉咧着嘴巴,皱着眉头。这副样子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可怕。 “伊藤,你来一下!” 少尉把伍长叫进自己的房间。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之后,三宅少尉从房间里出来了。伊藤伍长也跟在他后面走出来。伊藤的脸色苍白。大概是挨了小队长狠狠的一顿训斥。 三宅少尉命令全体人员在营房的院子里集合。 入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否也包括在这全体人员之内。 他是守备队的客人,决不是三宅少尉的部下。他没住营房,而是住在李东功的家里。这固然是他自己的意思,但是三宅少尉似乎也希望他这样做。 不过,如果入江要是住在营房里的话,他或许能为兵员很少的留守班起一点作用。但不能想象因为有了入江,弹药库的哨兵就不会跑去救火,因而就会把游击队击退。 弹药库的哨兵正因为去了火灾场,才活了一条命!”入江心里是这么想的。 如果说火是游击队放的,其目的一定是要把大部分士兵钉在营房的南端,而便于自己在北端下手。这时弹药库的旁边如果留下一两个士兵,游击队肯定不是把他们开枪打死,就是在他们的脑门上狠狠地一击,然后再去执行他们的计划。 哨兵不在自己的岗位上反而好了。 “假定我在那儿,结果还是一样,最多只不过提前几秒钟把火扑灭而已。”入江是这么想的。 他没有什么道理非要听三宅少尉的说教不可。他虽然这么认为,但有一种气氛使他不能离开这里。 他站在最后一个分队的排尾。 三宅少尉接受了大家的敬礼之后,开口第一句话就说: “过去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了。”这句话大出士兵们的意外。 他接着说道“必须要考虑的是,今后再不要第二次发生这样的事。因此我想要很好地来研究一下今天的事件。”三宅少尉说到这里,朝部下扫视了一眼。这时传来了伊藤伍长的干咳声。 “很明显,”三宅少尉在这以前说话的声音很低,这时突然放大嗓门说道:“游击队一定是知道了我们守备队要去新林镇,才搞了今天的袭击战。我们离开营房的时候,当然是排着队伍出发的,所以谁都看见了。不过,我们要到哪里去,什么时候回来,这只有少数人知道。就连走出营房正在行军的士兵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我事先只对下士官们说过今天的行动计划。还叮嘱他们不要告诉士兵。因此,如果说有人透露出去,那就只能从下士官中来考虑。”三宅少尉好似把下士官们的脸一个一个地挑出来打量一番之后,才继续说道:“你们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好好地想一想,到底有没有跟谁透露过去新林镇的行动。游击队一定早就知道了我们守备队要去的地方。我是这么认为的。他们预计到去新林镇要到半夜才能回来,因此等到黄昏薄暮容易逃脱的时间到来之后,才发动突然袭击。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有人尾随着我们的行军,在证实我们要去新林镇之后,再向游击队报告的。但我感到,这次是敌人预先知道了我们的行动。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从最近的情况来看,不能不叫人想到,就在我队的身旁有着游击队的间谍。我们也在民间放了密探,让他进行调查,但他说还抓不住确凿的证据。不过,据说已经大体有了眉目。 在这里我要求各位下士官好好回忆一下,诸位有没有跟谁透露过今天的行动计划?即使说对方是确实可以信任的人,但这个人也有可能透露给别人嘛!怎么样?心里已经有了底的人请举手!” 三宅少尉把两手放在背后,挺起胸脯。 入江的心里慌乱起来。 几天前,他曾从村田军曹那里听到守备队要向新林镇出动的事。当时村田军曹还劝他一块儿去看看新林镇古寺里的佛像 村田军曹站在前面,从入江站的地方看不到他的表情。 村田军曹的肩头不时地在动弹,每动一次,入江的心里都要扑通地跳一下。不过,军曹终于没有举手,也没有其他的人举手。 “是军曹忘记了呢,还是他看到三宅少尉那副凶样子,害怕得不敢说了呢?”入江心里这么想着,咽了好几次唾沫。 三宅少尉站在指挥台上,他那尖厉的眼光不停地盯视着部下的脸;特别专挑下士官们的脸,象要啄一口似的盯视着。他的视线也在入江的脸上停留过。不,停留在入江脸上的时间好象比其他的下士官还要长。 入江的全身都僵直了。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极力想给自己的脸上戴上一层假面具,最后竟感到脸面上好象被一层什么胶质的东西枯住了似的。 入江甚至担心起自己的脸面会不会马上龟裂。 “大家好好地想一想!过后想起来一定要到我这里来报告。已经是过去了的事情,我不想再作过多的指责。目的是为了查清透露给游击队的渠道,也是为了我们今后的安全。这件事还关系到我们瑞店庄守备队的名誉明白了吗?” 三宅少尉这么说后,走下了指挥台。 入江感到自己的脸上就好似要发出劈啪劈啪的龟裂声似的。 队伍解散以后,为了不让其他的人看到自己的脸,他还在院子里的树下站了好一会儿。 他感到有一股粗粗的气息从丹田往喉咙口涌上来。他悄悄地把这口气息吐在已经漆黑了的营房的院子里。 第十四章 入江稍后一步走进了下士官休息室。那里已有四个分队长、两个军曹和队里的翻译。 入江一进去就同村田军曹的视线碰在一起。当入江望着村田军曹的时候,对方的眼睛早已盯着他了。 “到底还是没有忘记呀!”入江这么一想,感到身体内的血液好象在缓缓地倒流。 其他的人都围着伊藤伍长,你一句我一句地在打听留守期间发生的事件的经过,没有注意入江与村田军曹的视线接触。 不一会儿,三宅少尉的勤务兵来叫翻译。 “那个狐狸带来了一个据说是亲眼看到的中国人。”勤务兵说。 所谓狐狸,当然是指那个充当日本军密探的谢世育。看来他的那张脸在任何人的眼里都象只狐狸。 三宅少尉的房间就在下士官休息室的紧隔壁。下士官们不再向伊藤伍长打听情况了。因为大体的情况他们已经知道,现在更重要的事是静下耳朵来听隔壁房间里的谈话声。 翻译和谢世育的声音很低,说的话听得不太清楚。不过三宅少尉的声音很大,很响亮,尤其在他激动的时候,嗓门很尖,隔壁的房问里也能听得相当清楚。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三宅少尉的声音。最初听起来还不那么清楚,但他渐渐地激动起来,声音也随着大了。只听他说道。 “多少人爬墙头?你说是五、六个人……是深灰色的眼睛?……是把绳子搭在墙上,把弹药箱吊起来的?嗯,是呀、是呀。那墙上好象擦坏的地方,就是坠着重东西的绳子擦的吧!嗯。……” 三宅少尉把对方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要重复一遍,所以尽管翻译和目击的中国人说话的声音很低,但还是可以了解他们谈话的内容。 “为什么不马上来报告……什么?以为是训练啊?因为营房里在忙着救火?……以后碰到这样的事情,要立即报告!给他这么说!……这个人是住在北面围墙后面的房子里……从那儿看,应当比较清楚呀。……” 下面是翻译等人嘁嘁喳喳的谈话声。 下士官休息室里的人们都向前猫着腰,竖起耳朵在倾听着。 入江感到担心,不时地朝着村田军曹那边瞅着。瞅着瞅着又同村田军曹的视线碰在一起了。 对方已有了反应! 村田军曹好象示意似的,微微地点了点头。 儿分钟之后,又传来了三宅少尉尖厉的声音:“用梯子爬过墙头的五、六个人当中,有没有女的?你给我问他!” 入江不觉缩了缩肩膀。 三宅少尉问有没有女的,这会不会是他已经特别意识到有女游击队员呢?在一般的情况下,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想到有女的;很自然地会认为翻墙头的人一定是男的。三宅少尉一定是有什么根据才特意这么问的。 女人当中也有大胆地登上二十米高的望楼的人啊! 入江怀着祈祷的心情在追循三宅少尉的心理活动。目击者如何回答也叫他十分担心。他闭上眼睛在等待着。…… “什么?他说不清楚?从他家里看,这不应该分辨不请呀!啊?因为太暗了?嗯,是吗。……” 入江听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映翔的处境还是很危险的。三宅少尉显然已经盯上了她。 入江感到焦急起来。 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向映翔提出忠告呢? 对入江来说,这是不是对祖国的背叛呢? 他的心乱了,呼吸困难,直喘气。偶然抬起头,又碰上了村田军曹的眼光。那双一动不动地在盯视着入江的眼睛炯炯发光。 “跟那个狐狸说!”隔壁房间里三宅少尉的声音突然更高起来:“一切责任都在他,把他放在民间收集情报,怎么一点成绩也做不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支付他大批的经费吗?在运输途中弹药叫人烧毁了,在留守期间又叫趁火打劫的偷儿钻进来了。已经弄成这个样子,怎么还抓不住游击队的间谍!这是失职!这么跟他说!大声地训他!” 叫三宅少尉这么一鼓动,这次翻译的声音也比较大了。 在一阵带斥责语气的中国话之后,声音又变小了,好象自言自语似的。那大概是狐狸谢世育在辩解吧! “他说什么?要等五天?”又传来了三宅少尉高大的嗓门:“为什么要这么长?游击队竟然闯进到我们的营房里来了呀!他以为我能等他五天吗!?这个木偶坊*!(木偶坊为日文,意思是“木偶”,“笨蛋”,“蠢才”)你给我把木偶坊准确地说给他听!能把木偶坊译成中国话吗?” 翻译好象遵照三宅少尉的命令,向谢世育说了他是木偶坊。 这时入江突然想到不知道翻译把这个词直译为‘木偶”,还是意译为“笨蛋”了。 他之所以思想开了小差,想到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可能还是因为害怕和逃避村田军曹的眼光而无意识中这么做的。 谢世育当面挨了这一顿痛骂,大概也慌忙拚命地辩解。 在这以前他所说的中国话只能听到很小的声音,这次声音却变得相当大。不过,入江还是听不懂。通过翻译的翻译,再加上三宅少尉又把话反复地说了几遍,这才勉强地了解了谢世育话的内容。 “什么?他说要等三天?这小子象在逛夜市,想讨价还价吧?好吧,要是三天的话,那就一定要把游击队的间谍网揭出来。一定!你给我把这叮嘱好!” 三宅少尉的嗓门大,翻译也带有感情,可以想象三宅少尉愤怒的话已经传达给对方了。谢世育大概也在带比带划、赌咒发誓地作保证。 不一会儿,三宅少尉用一种下决断的语气说道: “好吧,那就三天之后吧。我等他三天。如果到了保证日子,还没有足以摧毁地下组织的情报,那就请他小心你给狐狸说,这可不是威胁。如果不遵守保证,说不定就要他的脑袋。明白了吗?” 三宅少尉好似已经下了决心。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谢世育当然也会表示要尽一切努力来收集摧毁游击队的情报。 映翔愈发危险了。 入江感到心跳得越来越厉害。该怎么办呢? 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抚育过自己的日本的山河。那播州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金黄的稻浪!那平原后面耸立着的苍郁的群山!他必须要忠实于这样的祖国。 在村中神社的树林中游玩的天真的孩子们!他们不是战斗人员。但入江觉得应当尽一切力量来保卫他们。 但当映翔的健康美丽的面庞覆盖在这些上面的时候,这一切马上都崩溃了。 “在这么大的大陆上的一个角落里发生的事情,不会影响大局。”入江想制造行动自由的根据来说服自己。 实际上他早就听说过,这地方几乎没有发生大战的可能性,最多不过同游击队发生点小摩擦,这当然不会关系到国家的命运。 卧龙和映翔在游击队的院子里的谈话,也说到中国方面的方针已不再重视个别城镇的争夺。 日本方面的气氛也倾向于只要能保住主要补给线就行了。 这个瑞店庄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据点,看来不过是保护重要补给线的后方。入江制造了这些理由,并极力把它夸大。 要庇护映翔,就要作这样的辩解。这对入江来说确实是可悲的。 战争确实是个悲剧。他切身地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翻译回到了下士官的休息室里。不过,谁也没有向他打听队长室里发生的事情。因为通过三宅少尉的大声叫嚷,大体的情况已经都清楚了。 分队长们因为要回内务班,走出了房间。其他的人也站起身来走了。 入江和村田军曹并肩朝走廊里走去。这是军曹主动向他靠近的。入江激励自己不要溜掉,因此也未摆脱军曹。从走廊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村田军曹停下了脚步,入江也不由得站住了。 村田军曹是一个快四十岁的老下士官。他满脸皱纹,动作有点迟钝,看起来比他的年纪还要老。他朝四周看了看。 他们是最后离开房间的,四周已经没有一个人。 “入江先生!”村田军曹到底向入江发话了。 “有什么事吗?”入江抑制着心头怦怦的跳动,反问说。 “我感到好象跟你说过去新林镇的事,你还记得吗?”村田军曹小声地问道,他的语气很慎重。 “嗯,记得。”入江极力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回答说: ……我记得你说那儿的寺庙里有古代的佛像,劝我跟着一块儿去看看。” “你没有把这件事跟谁说过吧?” “那当然罗。这种事怎么能跟别人说呢。”入江好象早就等待着似的,这么回答说。 是吗,这我就放心了。队长大人说了之后,我可真担心着哩。我真想举手,可是又觉得弄不好会没事惹事,这才打消了念头。”村田军曹的眼角堆起了皱纹。他笑了,看来是松了一口气。 “这太感谢你了。我也想过要不要自己说出来。可是,在你没说之前,我要是举手的话那未免有点爱出风头了。再说,我想我这么做的话,也会给你带来麻烦。”入江一边瞅着对方的脸色,一边这么说。 村田军曹的脸上露出通情达理的样子。他轻轻地点了两三次头,说: “是呀。要是你说出从我这儿听到的,那我可就大大地麻烦了。我的年岁已经这么大了,国内还有妻室儿女,在这样的问题上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那可就太愚蠢了。这件事就算了吧。” “这太好了。”入江高兴地说。 入江出了营房,在夜色中朝着五峰尾匆忙走去。 来到李东功家的附近时,他看到前面有个人影。虽然是背影,但可看出是个高个子、水蛇腰的男人。 “谢世育!” 这家伙叫人感到是在垂头丧气、没精打彩地走路。他刚才挨了三宅少尉狠狠的一顿训斥,走起路来没有精神,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好象是谢世育的男人在李东功家的门前停下了脚步,发傻地抬头望着大门。 入江把身子紧贴在墙上,等待他离去。 这家伙聋拉着肩膀,好似叹了一口气。因为相隔有一段距离,当然不可能听到叹气声。但在这寂静的深夜,入江似乎感到空气微微颤动了一下。他认为这一定是谢世育叹了一口气。 “这家伙有什么苦恼吗?” 入江尽管已经听到了三宅少尉对谢世育的怒骂声,但他还是觉得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谢世育在李家的门前站了一会儿之后,又聋拉着肩膀,慢慢地迈开了步子。 入江定神地望着他的背影走进相隔约五十米的邻家的大门之后,才迈开了脚步。 进了李家的大门,右手是客厅。平常很少用的客厅,这天晚上里面点着灯。 客厅的门是半掩着的,入江朝里面瞅了瞅。 李东功和侄女儿映翔坐在那里。 “啊呀,今天回来晚呀。”李东功笑嘻嘻地跟入江打招呼。他今天晚上好象特别高兴。 “嗯,出了一点事情。”入江答话说。 “哈哈!我知道了。是失了火又挨了盗吧。怎么样?三宅大人很惊慌吧!” “嗯,遭了突然袭击嘛。” “好,你进来坐一会儿。” 入江听从了李东功的邀请,走进了客厅,坐在紫檀木的旧椅子上。 “要向映翔提出忠告!”他心里这么想着。 “那么,”李东功好象是接着刚才的话头,冲着侄女儿说:“为什么不威武堂皇地打进去呢?听说当时他们的人数很少呀。” 在日本人入江的面前,李老人竟然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这样的话。看来他不是信任入江,就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那不成。伯伯。”映翔好似在安慰老人说:“人数虽然少,但他们毕竟是正正经经的正规军呀。这次袭击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弹药和为小汤报仇,所以要避免无谓的牺牲。如果正面进攻,也可能打死他们几个人,但我们也保不住要有伤亡。卧龙司令是作了慎重考虑的。” 入江仰首望着天花板。他在内心里小声地说: “今天晚上的气氛很难提出那样的忠告!” 第十五章 这天夜里,入江久久睡不着觉。 他做了恶梦,梦见自己象丛林中的野兽似的被许多人追赶着。 大概是因为他心理上处于被追逼的状态,因此才做了这样的梦。 映翔也在梦中出现了。两人分别被人们包围着。入江在梦中非常焦急,心里想,同样是被人追赶着,死就跟她死在一起吧。 包围他的人并不是恶魔,也不是什么凶暴的人,而是直到昨天为止,入江还生活在他们之中,过着同样的生活,极其一般的人,所以他感到格外地悲伤。 无数支象标枪似的寒光闪闪的武器,象森林一般插在他的面前。 “我要被杀死的!”他这么想,但同时又激励自己: “不会有这种事。这肯定是梦。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叫人杀死呢!” “哼!哼!哼!……”他呻吟着。就连这样的时候,他也客观地在想:“我是梦魔了!” 究竟是不是梦,根据旧的习惯的说法,拧一拧自己面颊就清楚了。他在梦中想起了这个说法。于是使劲地拧了拧面颊。嗯,是梦!一点儿也不痛。那种感触就好象捏着海绵一样。 “太好了!”他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他还明白了映翔也不是真的在受苦受难。 映翔已经被一些态度温和的男人捉住了。而且她自己竟然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了。 映翔的面庞是健康的小麦色,但她裸露的胸脯却象白蜡般光滑。她最初脱下的,好象是在点朱时披的那件斗篷似的紫衣服。 “这可怪了记得听谁说过,梦是不会带颜色的。说不定这也许是现实吧!”入江在梦中慌乱起来。 “还是梦!糟糕的梦!映翔小姐不会自己脱光衣服的。 是你这个家伙心术不正!是你平时总想看一看她裸露的身体,所以在梦中才出现了这样奇怪的情景。……” 入江在梦中想的事情还是这么合乎逻辑。他确实不知多少次在脑子里描绘过映翔裸露的身体。 李东功家吃过晚饭之后不久就烧洗澡水。在房子扩建之前,一直在厨房里洗澡。说是洗澡,但并不是象日本那样把整个身子泡在澡盆里。 他家洗澡是把大锅中烧的热水打到一只木盆里来洗。 入江的洗法是先给身上浇两三次热水,浑身打上肥皂,然后再用热水冲掉身上的肥皂沫。 他是客人,平时总是他第一个去洗。老夫妇是最后洗,入江之后是映翔进去洗。 当入江回到房间里,擦拭着湿头发的时候,厨房里传来了映翔洗澡的声音。 这声音对他是多么大的刺激啊! 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幻想着映翔白皙健美的裸体…… “就是这样!脑子里平时想过这些事情,所以连梦里也出现了奇怪的幻想” 梦中的场面好似不顾他自己编造的这些理由,在继续展开下去。 映翔不仅脱了上衣,还把两手放在腰上,甚至想脱裤子。裤子也好象是点朱时穿的那条,是黄色的。她的腰身在晃动着,连腿肚子也在颤抖着。 这时,林立在入江面前的标枪突然倒下了一支,扎进了他的膝头。 “啊哟!”他哼了一声。 虽然不是剧烈的疼痛,但确实有点痛,就象皮肤里扎进了什么东西。 “感到疼痛,那就不是梦呀!” 如果这是现实,那可就严重了。最重要的是必须要尽快救出映翔。 入江在拚命地挣扎。但他的手脚不听使唤,好象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把身子紧紧地捆住了。 入江想挣脱这条绳索,不停地挣扎着。 这时终于醒过来了,浑身被汗水湿透了。 “到底是梦!太好了!”他这么说,发出了声音。 直到刚才为止,扎进标枪尖的膝头还感到疼痛,而这时却不知怎么一点也不痛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思考着梦的意思。他虽然没有弗洛伊德派的断梦的知识,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自己多么热爱着映翔,而且渴望着能得到她的肉体。 李家的早饭平常都是稀饭。李东功的太太一早就在厨房隔壁的房间里摆好了盛着稀饭的锅和咸菜之类的副食。 家里人起床的时间不一样,早饭都是自己随便上那儿去吃的。 入江天刚亮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 他朝厨房隔壁的房间里一瞅,稀饭锅已经放在那儿。他洗过脸后去吃了早饭。 做了一夜恶梦,他非常想去呼吸呼吸外面的空气。一出大门,孕育初夏气氛的风儿,轻抚着他睡眠不足的肌肤吹过去。 他慢慢地踱起步来。 这时,从营房那边传来了起床号声。 反正每天要去露一次面。 “得了,去看一看吧!” 入江朝营房的方向走去。 这是发生大事件的第二天,但营房的早晨仍和平常一样充满了生气。 点名、早操、炊事班繁忙的工作情况,人的生活一幕接一幕有条不紊地在展开。看到这些,就连入江也觉得那些怪梦在脑子里慢慢地淡薄了。 “生活就是这样啊!”入江很有感慨地这么想。但是,营房里展开的生活是被军号声和命令烫平了的,没有一点皱褶。人的喜怒哀乐往往是隐藏在生活的皱褶之中。军队的生活中没有这些,所以它是缺乏人性的。 唯有这种生气是可以吸收的。长住下去,恐怕就会厌倦那种松松散散的生活。 入江准备跟三宅少尉打个招呼就回去。尽管他很不愿见他。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三宅少尉的情绪肯定不会好的。 正当入江跟伊藤伍长站在那儿说话的时候,三宅少尉恰好从旁边经过。 “今天早哇!”三宅少尉主动跟他打招呼说。 “噢,今天想早一点上玉岭去”入江回答说。 三宅少尉象在考虑什么问题,不一会儿,好象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说道: “入江先生,你能来一会儿吗?有点话要跟你说。”他话说得很郑重,好象就是命令。 入江打了个冷战。他现在可是个心怀鬼胎的人啊。 守备队出动新林镇的事,他曾从村田军曹那儿听说过,并在无意中透露给了映翔。如果没有其他泄露的渠道的话,那末,只能认为他透露给映翔的消息是昨天事件发生的原因。而且通过这件事也可证明映翔同游击队是有关系的。 “是,马上就谈吗?”入江情绪紧张,这么问道。 “嗯,时间不长。” 三宅少尉走在前头,长马靴上的马刺嚓嚓作响。入江跟在他的后面走进了队长室。 “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一进房间,三宅少尉立即开口这么说。说了一句,又把话断了,一动不动地盯视着入江的脸。 入江在小肚子上憋足了劲,承受着对方的视线。 “住在李东功家里怎么样?”少尉孤零零地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马马虎虎,总算还可以自由自在。” “我说,”三宅少尉眼睛望着窗外说道:“那个李东功一家人都上了黑名单啊。说不定跟游击队有关系。” “是吗!?” “当然罗,那个老头是不可能扛起枪来胡作非为的。但可能是后面的支持人。他有向游击队提供经济援助的嫌疑。” “这可万万没有想到!”入江极力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我一开始就提请你注意过,他们有什么可疑的言行,希望你能来报告。” “到目前为止,还一点没有发现这样的迹象。” “那也有可能。你是日本人,他们在你的面前恐怕不会说什么的。” 三宅少尉一口一声“李东功一家人”、“他们”,说的是多数,这更叫入江担心起来。 “我以为如果真的和游击队有关系,那就不会让日本人住在家里,冒这样的危险。”入江慎重地回答说。他极力加强辩解的语气,以解除三宅少尉的怀疑。 “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们也会将计就计嘛。” “将计就计?” “让日本人住在家里也可能是危险的,但是,也可以采取办法从这个日本人那里获得情报。”三宅少尉故意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避开不看入江的脸。但当话说到关键的地方的时候,则飞快地向入江瞥一眼。三宅少尉的这种眼光,对入江来说简直就象鞭子一样。 “这种事……”入江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慌,加重语调反驳说。 “我明白。”三宅少尉冷冷地说:“从你那儿获得情报,那是不可能的你一天只来营房露一次面,其他的时间你几乎都在玉岭的佛菩萨那儿泡掉了。他们如果期待着从你那里得到情报,那恐怕是大大的估计错误。” 入江加强了警惕。三宅少尉的话说不定是麻痹他的。 他心里想“他怀疑上我了。面且映翔他们也危险。非常危险。一定要想个什么办法……” 入江焦急起来,他赶快说:“我没看出他们想要从我这里获得情报。” 这确是事实。守备队向新林镇出动的事,是入江未加思索,顺口说出来的,并不是映翔诱导他说的。 “对方要是个强手,会隐藏得很巧妙的。不过,我希望你记住,这个可能性是有的。而且我希望你要特别小心,要注意他们的言行,注意在他们家出入的人。觉得有一点儿可疑的就马上来报告。我再一次向你提出这个要求。” “明白了,我注意吧。” “地下组织这个玩意儿,抓住一个地方,把它揪出来,就可顺藤摸瓜,把它一网打尽。摧毁抗日组织,对我们,对日本军的战略,乃至战争的目的,将是多么重要,我希望你能充分地认识。” 三宅少尉的眼睛已不再东张西望了,而是紧紧地盯视着入江的脸。 入江表面上使劲地点了两三下头,但从内心深处感到疲乏极了。 一出营房,就觉得腿上无力,好几次站不稳脚跟。 入江坐在路旁,把手放在额上,嘴中小声地呼唤著映翔的名字。 不知为什么,他不愿再回到李家去。 “好吧,去玉岭吧!”他这么决定了。从五峰尾脚下的小道朝玉岭走去。 早雾还没有消尽。 五峰尾山腰上的两家跨山厝,好似把它们的悬楼的脚亲密地垂放在一起。其实它们的关系一点儿也不亲密,住在其中一家的狐狸谢世育,正象瞄准着猎物似的在瞅着他的邻居。 入江站在第三峰的面前。 佛像太高了,站在紧下面看不清楚。他往后退了一点,站在点朱时摆桌子的地方,仰首望了好一会儿两尊佛像。 因为是点朱之后不久,下段佛像朱红的嘴唇十分鲜艳,迎着朝阳闪闪发亮。 一看到这鲜艳的朱唇,映翔的面影就慢慢地扩大开来。 不仅是在入江的脑中、心中,而是在他的全身扩大开来。 入礼感到自己的心灵已成为映翔的俘虏。一定是因为作了俘虏,所以才做了象昨天晚上那样的梦。 他感到头晕目眩。心情本来就不好,面对这朱红的嘴唇,实在叫他无法忍受。他的两腿哆嗦起来。他走到由第三峰通往第二峰的小路旁边的草丛中,躺下身子。他把两手枕在脑后,伸开双腿,想把自己的脑子变成真空状态。 但他越是这么想,映翔的而影越是紧紧地依附在他的脑海里不离去。 也许是睡眠不足的缘故,他不觉迷糊起来。一定是打瞌睡了,但没有做梦。最多不过打了十分钟的盹,他感到好象有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他翻了一个身,俯伏在地上,抬起头,从草丛的缝里看到一个男人站在第三峰前面,他刚才站过的地方。 那人不仅是站在同一个地方,而且跟入江刚才的样子完全一样,是傻傻地站在那儿不动。入江当然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样子,但他马上闪过了这样的念头:站在那儿的人简直象自己的分身呀! 这人比入江的个子略微高一点,一条长鼻子象垂挂着似的长在长马脸上。他不是谢世育还是谁呢? 入江屏住呼吸,注视着这个人。 谢世育抬头仰视着第三峰上的佛像。不用察看,入江也知道谢世育的视线是对准着下段佛像的嘴唇。 谢世育也跟入江一样,两腿不时地打哆嗦。 ‘这简直是在看镜子里的我呀!”入江这么想。 谢世育的肩头好似露出痛苦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入江的肩头哆嗦了一下。 一定是谢世育也在热恋着映翔。 他大概是早就觉察到映翔与游击队有关系。因为他就住在她家的隔壁,可以探听她的动静。 他之所以没有把这些情况报告守备队的三宅少尉,是因为他早就倾心于映翔。情况一定是这样。 昨晚谢世育之所以会是那个样子,也可以由此得到说明。他站在李东功家的大门前,那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决不是一个密探在瞅着他盯上的人家。他冲着自己热恋的女性的家叹了一口气。 入江是住在李家。如果他也住在营房里的话,恐怕也会呆呆地站在映翔家的门前,把自己的忧思连同叹息一起悄悄地吐露出来。这时入江的样子,一定和昨晚的谢世育一模一样。 谢世育的内心里一定比入江斗争得更激烈。 只给了他三天考虑的时间。他必须要把自己热恋的女性出卖给日本军。这三天的时间就是要他下这个决心的时间吧?谢世育仰视佛像的面孔,突然无精打彩地低垂下来。 他大概也是无法忍受那鲜艳的朱红的嘴唇吧。他后退了两三步,他的腿在打哆嗦。 “怎么和我的样子一模一样呢?!”入江感到恶心起来。 别人跟自己过于相似,往往会引起反感。入江害怕、憎恶自己照在镜子里的样子。他接紧了拳头。如果能办得到的话,他真想把照出这种样子的镜子打得粉碎。 谢世育把他那水蛇腰的弓背弯得更低,迈开了脚步。他朝着五峰尾那边返回去。 入江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他,一直到他的背影隐没在揭色的草丛中。 谢世育的影子一消失,入江才清醒过来。 “他还不是镜子里的我,他是另外的人。”他低声地说。 反感与憎恶在入江的胸中翻腾着。好一阵子在他的心中再没有其他的感情;他的心中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明显的憎恶。 他偶然一低头,只见他紧攥着的拳头的第三个指关节握得露出一道白印。 第十六章 入江从玉岭回来时,映翔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您回来了,今天出去得早呀。”她一见入江,赶忙站起来,到走廊里来迎他。 “这可有点儿怪呀!”入江飞快地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映翔表面上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乍看起来她仍和平常一样,用毫无拘束的态度来对待入江。但入江认为已经掌握了她的内心活动。不管她表面上怎样,他觉察到她内心的深处有着苦恼。正在热恋的人对对方的心理活动是十分敏感的,只要看一眼,马上就会觉察出来。 映翔是在故作镇静。入江一想到这里,对她感到无限同情起来。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能不能助她一臂之力呢? 入江想象着是谢世育的黑影笼罩在她的身上。 但她在极力掩饰着自己,入江觉得自己也就不必主动去询问了。 入江连自已心中的秘密都无法向自己所爱的女性说出来,所以他虽然感觉到映翔内心里所起的波澜,但也毫无办法。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映翔用快活的声音跟入江说。 入江知道这种快活是装出来的,心里感到很痛苦。 下午,入江正在房间里写他那篇不太感兴趣的、关于玉岭摩崖佛的调查报告时,映翔走了进来。 “入江先生!”她这么叫了一声。她的声音和平常很不一样。 入江从笔记本上仰起脸,回头望着她。 “入江先生,我有点话,你愿意听吗?” “嗯,我很愿意。” 入江转过身子,让她坐在椅子上。 她的嘴角挂着笑,但她眼睛发直,坐到椅子上的动作也有点笨拙。她毕竟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明显地暴露出在做作上还很不擅长。 入江觉得这太可怜了。他就好象从幕后看出搭成华丽舞台的原来是一些简陋的木料和粗草绳子,不由得产生一种凄凉的感觉。 但是,在接着的一瞬间,从映翔的口中进出一句把入江的这种微弱的伤感刮到九霄云外的话:“你爱我吗?” 这句话最简洁明了不过了。它比登上望楼的飒爽英姿还要动人。 入江的嘴巴好象麻术了,一时答不出话来。他凝视着映翔望着自己的眼睛,赶忙狠狠地点了点头。一连点了两次、三次。 映翔也向他点了点头,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姿势,说道: “前些天我跟伯父谈论第三峰的传说的时候,入江先生也听到了我说的话吧?” “嗯!”好不容易从入江的嗓子里出来了声音。 “当时我说,我要是少凰的话,就跟石能结婚。理由是包选已经死了,石能还活着。我确实是这么说的吧?” “我记得是这么说的。” “那本书上说,石能是因为包选雕出了比自己更好的佛像,因而杀了包选。不过,我认为他还是为了少凰。我希望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两个青年为什么要特意回到故乡,在那么高的地方雕刻佛像呢?那个传说解释石能是因为爱少凰才是合理的。所以我说,如果石能逃走的话,我愿意追随他。他杀人是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如果有一个男人这样热爱自己,那我将很高兴地投入他的怀抱。”映翔好象喘不过气来似的,不时地停下话头。 而入江更是喘不过气来,他用嘶哑的嗓子说:“是这样吗……” 映翔好似要坐正姿势,又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说道: “入江先生,你能为我杀人吗?” ‘能!”入江象条件反射似的回答说。 映翔的问话刚一落音,入江几乎同时就作出了回答。这种回答简直就好象入江把映翔吐出的气息立即吸进了自己的肚中。入江并没有考虑他是否真的能为映翔去杀人。是映翔的呼吸把他吸过去了。 “我希望杀的人是住在隔壁的谢世育。他正在逼着我跟他结婚。”她这么说。 “结婚,可以拒绝嘛!”入江兴奋起来,他激动地说: “你讨厌他吗?’’ “当然讨厌。但是谢世育掌握了我的情况。最近那次营房失火时弹药被盗的事,日本军守备队的情况都是我告诉游击队的。” “我知道。”入江这时才冷静下来。他说:“守备队要去新林镇是我透露给你的。” “是吗。” “我在来这里的途中,曾经被游击队拘留了一天。我在那儿就看到了你。” “啊?” “从监禁我的房间的小窗户里,可以看到院子的一部分。 当时你就站在那里。另一个男的大概是卧龙司令吧。你待在那样的地方,当然可以推测是和游击队有关系。” “原来是这样呀!入江先生,你是日本人。你把我的情况报告了三宅少尉吗?” 入江摇了一摇头。使劲地摇了好儿次。他说: “要想报告的话,我早就报告了。现在我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谢谢你!”映翔低下头,说:“我也是这么相信的。先生是日本人,但我认为你首先是人。确实是这样的可是,有的人就不是人。我的证据叫这个不是人的人掌握了。我要是不跟他结婚的话,他就要把这些证据送到守备队去。他就是这么威胁我的。不,不仅是对我个人。你也知道,我的伯父最近也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而且他还给游击队提供经济上的援助。谢世育说要连同我伯父的言行一起报告三宅少尉。” “卑鄙!”入江哼了一声,浑身象火似的发烧。 “他是乘人之危来逼婚。我回答他说,让我考虑一些时候。他给我限定的期限是到明天中午为止。”映翔一直在低着头说话,这时突然抬起头,正面望着入江的眼睛。 “那末还有?”入江催促她说下去。 “明天中午以前,必须把他杀掉。如果让他活着,他就会把我的情况报告守备队。我肯定要被处死。三宅少尉会枪毙我的。不,会把我吊在树上;一定会把我脱光,吊在营房院子里的那棵白杨树上示众。谁为我杀了谢世育,我就是他的人。我已经下定了这个决心。” “你不能逃走吗?”入江问道。 映翔摇了摇头说: “逃不了。我要逃的话,有我的一定的渠道。但这条渠道谢世育是知道的。他已经向三宅少尉报告了,让他今明两天在这些地方加强警戒,说到那儿去的女的就是游击队的间谍。他是这么说的,不是我撤谎。据说三宅少尉已经跟丹岳的日本军取得了联系,布置好了罗网。现在要逃也逃不了了。” “卧龙司令的游击队的据点也……” “那儿是安全的。最近他们转移到了新地点。谢世育还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卧龙司令那边要到后天才能把新的联络渠道通知我。要能早一点,我也有路可逃。可是不成! 现在只能杀掉他。” “他好象喜欢你。” “我知道。”映翔立即回答说:“我一直利用了这一点。他掌握了我相当多的秘密,我是哄着他,好让他不向日本军报告。唉!这也许是惩罚吧,我可能太耍弄他了。我可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我觉得我是为了祖国。不过,这一下他也毁了。他说,我如果同意结婚的话,他就和我一起逃走,通过他的安全渠道。他也必须要逃走,如果他不能揭出游击队的话……” “就是说,他也必须要作出选择,或者把你出卖给日本军,或者和你一起逃走。是这样吗?”入江想起了谢世育在第三峰前的样子。看来他也是在犹豫不决。一定是在第三峰前下了最后的决心,返回去向映翔提出了结婚的要求。 “是这样的。”映翔回答说:“他也在拚命地挣扎。他要对我进行疯狂的报复。入江先生,你愿意我落到谢世育的手里吗?” “不,不能落到他的手里,绝对不能!” “那末,杀他吗?” “当然杀!”入江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地叫喊着。他已经不怕任何人听到了。人被怒火包围着的时候,就不顾前后左右了。 映翔也慢慢他站起身来。 “我发誓,谁为我杀了谢世育,我就是他的人。我对着祖国的山河发誓!”她这么说后,鞠了一躬,朝门边走去。走到门边,她回过头来说:“限期是在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动手啊!”说后走出了房间。 入江呆呆地站在那儿。不一会儿,浑身颤抖起来。包围着他的怒火好似在刹那间变成了冰块。一根冰柱从他的头顶,贯穿他的心脏,一直通到他的脚尖。 他坐到椅子上,把拳头放在膝上。他那攥着的拳头颤抖得来回摇晃。不,膝头本身也在颤抖着。 “杀掉那个狐狸谢世育!期限是明天中午,要在今天晚上,我要做一千四百年前的那个石能!”入江这么跟自己说。 一想到一千四百年的岁月,他的心才稍微平静下来。大概是由于脑子里想到了遥远的时代,而感到尖锐的现实多少有点和缓吧。 入江闭上了眼睛,想象着山中宰相的门生石能大汗淋漓,砍着望楼柱脚的场面。 “我也将会是这个样子吧!” 当他一想到这里,就好象被什么弹起来似的,又从椅子上跳起来。 然后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谢世育把每天早晨十时左右到悬楼上来做体操当作他的日课。 他那个悬楼也和李家的一样,是从悬崖上伸出来、用三根柱子撑着的。而且这些柱子并不粗。 从悬楼的柱脚到地面的这一段悬崖,垂直高度约二十米。说是地面,实际上是覆盖着羊齿植物的岩石。 不是完全可以模仿石能于一千四百年前在望楼的柱脚上所做的手脚吗! 那儿是一座空房子,除了谢世育外,没有住任何人,不必担心会错杀了别人。 第十七章 这天晚上没有月色。 只有三根柱子朦胧地露在夜色中。入江弯下腰,首先摸了摸最西边的柱子。不知道它是什么木头的,但似乎十分干燥。 入江的手里握的不是凿子,而是海军小刀。但他确信这就是石能的凿子。不,他甚至觉得摸着柱子的自己已不是日本人入江,而是一千四百年前的名门青年石能。 入江喜爱古代美术,他在鉴赏的时候,往往就把自己置身于跟现实毫无关系的世界之中。 在战争期间这个砍伐杀戮的世道下,要想从事美术史的研究,必须要在一定程度上学会这样做。在先辈的研究者当中,也不乏有迎合潮流的人。但是,入江学不会这套聪明的做法。不过,他用另一种聪明的办法逃脱过去。 他彻底逃避冷酷的现实,而钻进头脑中所描绘的另一个世界。 尽管他未能完全变成石能,但他终于使自己处于一种好似失魂落魄的状态。 他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开始用海军小刀砍削着柱脚。 刀子虽然崩了一点口,但还十分锋利,干燥的柱子是抵挡不住刀刃的。 砍削了相当长的时间。 在这期间,他那失去的魂魄也曾不时地回到正在砍削着柱脚的躯壳里。 “我在干什么呀!?”当他怎么排除也排除不掉这样念头的时候,他就想象着映翔吊在自杨树上洁白的裸体、士兵们仰视着裸体的下流的眼神,于是他握刀的手又鼓起了劲头。 在夜色中,入江一边不断地摸着柱脚,一边谨慎地砍削着。砍削得太厉害了,人体的重量还未加上去,柱子就有折断的危险。 “杀死狐狸!”入江在内心里象念经似的反复这么喊着,尽量把对方想成是一个凶恶的坏蛋。可是,他越是这么做,越觉得谢世育并不象个坏蛋。 谢世育昨晚傻傻地站在李东功家的门前,耷拉着肩膀叹气;今天早上又在第三峰前苦恼万状。一想到对方的这些样子,甚至还觉得他是个善良的人。于是,入江加快他那无声念经的速度,在内心里喊道:“狐狸!坏蛋!无耻的威胁者!” 砍削下的木屑,在他的脚边愈积愈多,透过夜色,看起来就好似白色的幻影。 没有风,木屑带着微弱的声音,堆积在岩石的表面上。 入江的脑子里产生一种幻想,如果刮起大风,木屑将会象白色的蝴蝶在夜空里翩翩起舞,它们将一齐大声地呼喊着“这里在杀人!” 他抓起木屑,塞满了身上所有的口袋。 工作完毕了。 正中的柱子好似砍削得过多了,几乎只连着一层薄薄的皮。两边的柱子勉强把悬楼支撑着。如果把左右的柱子再稍微多砍削一点,恐怕悬楼本身的重量就会立即把柱子压折。 他的脑子里没有考虑到风,这是他的疏忽。刮一点风,哪一根柱子都可能折断。 幸好当时没有风,但是不能保证明天十点之前不起风。 入江顺着几乎没有落脚点的岩石,下到山脚下。在返回李家的途中,有一块土质松软、略微潮湿的地方。他掏出口袋中的木屑,抛在那里,用脚使劲地往下踩。白色的木屑叫脚这么一踩,好似被吸进黑暗里,慢慢地变黑了。 “有猫怎么办?”他突然这么想。 人在特殊的情况下,往往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野猫如果在半夜里跳上悬楼,那些柱子能禁受得住猫的重量吗? 可是,柱子已经砍削了。事已如此,结果如何只好听天由命了。剩下能做的只有祈祷。他一路祈祷着回到了李家。 入江蹑手蹑脚跨进李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但入江还是敲了映翔的房门。 映翔立即起来开了门,把入江让进房间。她还没有换上睡衣,看来她也没有睡。 大概是入江的脸色很难看。映翔一看到他的脸,一瞬间好似屏住了呼吸。 “杀了吗?”她低声地问道。 入江摇摇头,咽下一口唾沫之后,说道: “还没有。不过,早晨十点左右他会死的。你知道吧? 他每天早晨要做早操。我干了石能所干过的事,悬楼的柱脚已经砍削得很细,用这把刀子。” 他把海军小刀让映翔看了看。 映翔后退了半步,入神地凝视了好一会儿小刀。其实她早已明白了入江干了什么事情。只听她说了一声“谢谢你!”突然投入了入江的怀中。 小刀从入江的手中掉到地上,发出“咯噔”一声响。 入江两手抱住她的肩膀。 她的嘴唇紧紧地贴在入江发烧的面颊上。入江感到她那微微润湿的嘴唇冷凉。 入江扭过脸,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两人的肩头喘息着,接了一个长吻。 映翔松开嘴唇,小声地说“那么,等着明天吧!”,接着又把嘴唇轻轻地放在入江的耳根下面。 压住的气息悄悄地漏出来,钻进了入江的耳中。 过了一会儿,映翔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小刀,说“这把小刀请你给我留作纪念吧。” 这一夜入江当然没有睡好。 一清早他就一次又一次地跑到悬楼上,瞅着隔壁人家的动静。 看来没有起风,野猫也没有来,邻家的悬楼平安无事地由三根柱子在支撑着。 早饭后不久,长谷川上等兵来李家找入江。说是从上海的医院里回来的,特意来看望入江。 “在上海的医院里,我狠狠地挨了一顿训斥。说我负了这么一点小伤就跑到这儿来,这是小题大做,是吃饱了撑的。不过,还是让我在那儿待了几天。” 长谷川上等兵一口逗人好笑的关西腔,唯有这次没有听进入江的耳朵。 时间快近上午十点了。 正当映翔端着茶盘走进房间的时候,邻家那边突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声音。 一时分不清是人的惨叫声还是枪声。后来才知道那是两种声音的混合。 长谷川不愧是优秀的大兵,他飞快地站起身来。 映翔发出低低的惊呼声,茶盘掉落下来。 陶瓷茶杯稀里哗啦地打碎在地上。 入江无意识地朝悬楼那里跑去。 长谷川上等兵比入江更快地跳进悬楼。 邻家的悬楼没有了。 它不是忽然消失了。 支撑的柱子折断了也许是连接房屋的地方很结实,悬楼并没有脱离房屋掉下来,而是耷拉着接在悬崖上。 “啊呀!凉台散了关节,塌下来了!”长谷川上等兵尖声地喊着。接着他朝下一瞅,又补充说道“好象掉下一个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呀?” 在崖下覆盖着羊齿植物的岩石上,横躺着一个长长的白色的东西。 入江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谢世育穿着白地细蓝直条纹的睡衣。因为是在二十多米的下面,细蓝条纹已溶合在白地里。 入江闭上了眼晴,默默地数着自己太阳穴跳动的次数。 他的颈项上扑上来一股轻微的气息。他心里想:“是映翔站在我的后面。”但奇怪的是,这股气息十分匀称,一点也不紊乱。 第十八章 从那以后已经过了二十五年。 现在入江正站在当年谢世育坠落下来、血肉模糊地躺着的地方。 所有的岩石上都爬满了隐花植物。当年曾吸进谢世育的血的羊齿植物当然早已枯死,新生的羊齿植物恐怕己经交替了多少代了。 这是在瑞店庄住了一宿之后的第二天早晨。 入江必须要在午后踏上去上海的归途。同行的周扶景将在送走入江之后,到他的出生地永瓯去探亲。 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入江提出了要求,希望到昨天车子通过的五峰尾至玉岭一带地方去走走。他一提出要求,周扶景也表示要跟他一块儿去。 其实入江是希望一个人去走走的。但是,在这样的乡间,大概是不能让外国客人一个人去走动的。 “那么,周同志,就拜托你了。”瑞店庄年轻的生产大队长把入江委托给了周扶景。 入江他们首先去了过去李东功的家。现在这所房子住了三户人家。据说他们都跟李东功毫无关系。 然后他们俩走下狭窄的坡道,来到了现在这地方。 半路上入江想起了那天晚上扔口袋中木屑的地方。这是他的青春的遗迹之一。心里感到有点难受。 来到崖下的路上,入江站在谢世育跌下死去的地方,周扶景也默默地停住脚步。他本来就很少说话,而今天他好象特别有意识地不去打扰入江。 谢世育坠落下来的场面,至今回忆起来仍叫入江胆战心惊。 他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岩石。 他虽然觉得叫周扶景老是在这地方等着有点不好意思,但他还是久久不想离去。 他终于好似下了决心,再一次在内心里自己跟自己说: “映翔是知道那个故事的,所以她拿走了我的小刀。”然后他对周扶景说:“我们走吧!” 瑞店庄生产大队队部里不仅有博物馆,甚至还有图书馆。在队部的一间屋子里,书架上主要是摆着最近出版的新书,只是在拐角里堆放着几本旧书。 昨晚入江在这里而发现了一本《玉岭故事杂考》,不觉拿起来看了看。 封面的下方盖着“李东功藏书”的印,上方盖着“吟风弄月”的装饰印。入江一看到这些,就再也不敢打开书页了。 这正是当年李东功让他看的那本书。 大概是老人把它捐赠给图书室了,它简直叫人感到书_ 页中将会出现过去的亡灵。 “今晚会很寂寞吧,有想看的书,您借去看吧。咱们这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实在对不起。”队长在旁边说 “哦,是吗。”入江把《玉岭故事杂考》送回到书架上,抽出旁边一册带封套的书,说:“那我就借这本吧。” 除了这本封闭着过去的亡灵的书之外,什么书他都愿看。 这本书的题名叫《张公案》。 所谓公案是指审案判案。中国历来把写著名判案故事的书冠上审判官的姓起名为"x公案”,如《包公案》、《狄公案》等。日本的《大冈政谈》之类的书就是属于这一类的书。 入江回到房间里,随便把《张公案》打开一看,才知道所谓“张”是指梁武帝时的名臣张献平。 翻着翻着竟出现了记述杀害包选的事情。 《玉岭故事杂考》是把朱少凰选婿的故事作为重点,关于案件的处理只简单地记载说:“刺史张公,立举证……” 而《张公案》则主要是写这次案件解决的经过。 据《张公案》上说:“……石能之镌有细疵。张公令其执之雕一庭树,木质立现疵痕。以其校之,与梯脚历历所留条痕正符合也……” 石能在雕刻佛像时,曾经误把凿子下到刻不动的坚硬的岩石上,把凿子的刃口弄崩了一块。 用崩了刃口的凿子来雕刻,当然会在木材和凿下的木屑上多少要留下一点痕迹。通过这种痕迹而知道它就是砍削望楼柱脚的凿干,从而暴露出凿子的所有者就是杀人犯。 “啊,原来是这样!”入江心里这才明白了。但紧接着他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啊呀!” 怀着杀人的目的来砍削柱脚的,岂只是一千四百年前的石能。入江本人在二十五年前也干过同样的事情。而且当时使用的海军小刀,也在试验同一个第三峰上的岩石的硬度时崩了刃口。当时映翔就在旁边,瞅过崩了刃口的小刀。入江想起了这些事情。 这把小刀已被映翔拿走了。 映翔是在当地生长的,当然会知道张献平判案的故事所以一想到她从入江手里拿走了小刀,问题就很清楚了。 实际上守备队长三宅少尉并不知道第三峰的故事,所以他没有查看柱脚被砍削的痕迹。 首先从谢世育尸体的后脑部检查出一颗子弹。 子弹是从后面打进去的。大概是游击队闯进谢世育的屋子时,他吓了一跳,慌忙想从悬楼上逃跑,一脚刚跨上悬楼,后脑上就挨了一枪,身子随即滚进悬楼。身子的重量把柱子压折了,因此坠落了下去。 柱子早已被人做了手脚,因此一压就折。这个问题当时曾经一度讨论过。 但是三宅少尉根据自己的推断把这个问题压下去了。 当时三宅少尉认为游击队早已了解谢世育是日本军的密探,为了对他进行制裁,首先包围了他的住房。但他有可能从悬楼上顺着柱子滑下去逃跑,因此游击队事先把柱子削细,断了他的退路。 三宅少尉当时还非常钦佩地说:“敌人的作战计划也真妙啊,这么一来就大大地减少了包围的人数。” 事先不可能知道三宅少尉会作这样的解释,一定是映翔为了防止万一,不让入江的手头留存这样危险的证物,而把这把刀子给他处理掉了。 入江这么想了之后,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在谢世育死去的第二天,映翔突然不见了。入江认为这是她背弃了与他之间的重大的誓约。 当时李东功跟入江说: “那孩子还要学习,她回南京的学校去了。” 入江意识到映翔再也不会在他的面前出现了。 入江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决定回北京。当天李东功递给他一张纸条说:“啊,这是映翔托我交给你的。我把它忘了。” 字条上写着一首诗。字迹是女性的,但很有力。诗说: 恩仇人世事,所贵爱情浓。 点像朱唇结,悬楼碧草封。 仁存天一道,侠在第三峰。 玉岭邯郸梦,醒来驭卧龙。 这首五言诗说,恩仇乃是人间的常事,战争就是其中之一的表现。但是,超越它的宝贵的东西是深深的爱情。这大概是赞扬入江对自己的爱情吧。 摩崖佛朱红色的嘴唇和谢世育死在悬楼下的碧草,我们彼此都难以忘记。表示翠绿色的“碧”这个字,在中国的诗文中往往叫入联想起血。有的故事说,无辜而死的人的乒,三年之后在土中变成了碧色。唐代诗人李贺的诗中就有“恨血千年土中碧”的句子。 映翔曾凭着祖国的山河发誓,说谁杀死谢世育就嫁给谁,而她现在却藏起来不见了。这首诗是对此表示歉意的。 最后两句是希望入江把玉岭发生的事当作是一枕黄粱梦。而她自己已从这场梦中醒来,骑着卧龙走了。 最后隔一行有一行发黑的焦茶色的字。用毛笔写诗的字写得很好,唯有这一行字写得很拙劣,象小孩子乱画似的。好容易才辨认出来是这么儿个宇: 映翔刺血志谢 这几个焦茶色的字是用血写的。大概是划破手指,用手指头写的。字写得很糟是理所当然的。 尽管收到了表示感谢的血书,可是映翔本人却逃走了,这又顶什么用呢? “那么,她是住在南京的学校宿舍里吧?我回去路过南京,想去见见她。”入江这么一说,李老人缓缓地摇着头说: “那孩子实际上去的不是南京。” “那么,到哪里去了?” “我跟你说了,你打算怎么办?” “不管去什么地方,我也要追去。” “那是日本人去不了的地方。”老人这么说后,眼睛望着天花板。 半年之后,入江回国路过上海,在军司令部偶然碰上了因公来沪的长谷川上等兵。 他一打听玉岭的情况,长谷川上等兵说:“从那以后,游击队的活动就少了,最后咱们干脆就闲着没事干了。” 到了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入江感到那确实是一场梦。可是当时是活生生的现实,谁要说它是梦,他是怎么也不能同意的. “我们走吧!” 入江这么催促着,而这次周扶景却站着不动。 “时间还很充裕哩。再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吧。谈点什么……”沉默寡言的周扶景,出人意外地主动要求谈点什么。 “谈什么呢?” “过去有一个人曾经在这儿掉下来死了。” “我知道,那是二十五年前,我恰好在这里时发生的事。” “这人的死法,跟古代传说中在第三峰发生的事相似。” ‘这个我也知道。传说中说两个青年为了争夺朱家美丽的少女,在第三峰比赛雕佛像。” “是这样的据说。在贵国也有类似的传说。但不是雕佛像,而是以水鸟为靶子,比赛箭术。结果一个人射中了脑袋,一个人射中了尾巴,不分胜负,姑娘左右为难,于是投水自杀了。大概是这样的内容吧?” “啊呀!你很了解呀!”入江确实吃了一惊。周扶景说他是交通方面的技术人员,日语一点也不懂,可是却很了解《万叶集》和《大和物语》中的菟原少女的传说。 “是听我妻子说的。”周扶景说。 “听你夫人?” “是的。”周扶景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 “啊!那是……”入江真想擦一擦自己的眼晴。这把小刀跟二十五年前映翔从他手中拿走的海军小刀一模一样。 “据说这是我妻子从你那儿拿去的。”周扶景极力不让自己的脸上露出任何表情。他一动不动地把这把小刀杵在入江的面前。 ‘哪末,你的夫人是……” “哦,她叫李映翔。我们夫妇现在在浙江省工作。这次我休假回永瓯,妻子因为工作的关系不能一起来。不过,她把我送到了上海。在上海,听说有个日本的大学教授,姓入江,恰好也想去玉岭,妻子说,这人一定是当年的入江先生。她本来是想到旅馆去见一面,但又考虑到已经事隔二十五年,入江先生一定有了妻室儿女,也许不愿回想当年的往事。因此就避开了。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她大概觉得,说不定入江先生还会把她看成是……” “因此,妻子把这把刀子交给了我。她想送给入江先生作为纪念,要我看看你的情况,能交就交给你。你能接受吗?” 周扶景一直把这把刀子伸在前面。两人之间有着一把威严的海军小刀,就好象悬空吊在过去与现在之间。 入江想伸手接过来,但害怕自己的手会发抖,犹豫了一会儿。 “这刀子原来是你的。”周扶景说:“不过,二十五年来,一直在我妻子的身边。她平时把它装在皮包里,带着到处走。恐怕应该说,这已经是她的东西了。这是送给你的最好的纪念品。我观察了你的情况,觉得可以交给你。” “我很高兴地接受不过,我也……”入江这么说着,把手伸进西装里面的口袋,掏出一个白色信封。说:“请把这个交给你夫人。过去是你夫人赠送我的。二十五年来,也是一直放在我……我的胸前。大概也可以说是我的东西。我想,它也和这把刀子一样,是最好的纪念品。” 这两个男人交换了刀子和信封。那样子就好象是无比庄严的仪式。 入江过去曾想为他所热恋的女性而不惜抛弃一切,甚至想忘掉自己是日本人。 这是他人生中漩流飞卷、浪花四溅的最高潮时期。它甚至带有一种疯狂的味道,但在这个漩流中有着充实的生命。 现在举行的这个奇妙的仪式,大概是为了要消灭至今还残留下来的对当年生动的回忆。他想到这里,不觉产生一种惋惜的情绪。 不过,交换来的刀子,也是那个时代的纪念品。它有点象是过去时代的遗物。不过,看来入江也似乎到达了要向二十五年前燃起的、至今还有点冒烟的残火上盖上灰烬的年岁了。 入江抚摸着接过来的刀子。 周扶景抽出信封中的纸条,读着那首带有血书后记的诗。 “啊呀!这可是一首很糟糕的诗。嗯,这是她十九岁时写的吧。……平仄还勉强合。……在少女时代,她就有点儿自高自大,经常吹嘘自己有文学的天才。我一直觉得有点儿靠不住。果然不出我所料。不过,她也是够要强的了。” 周扶景一直好似在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这时似乎多少放松了一点。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些表情。 他读了妻子少女时代的诗,嘴上虽然极力贬低,但他的眼角上似乎渗出了浓厚的爱的表情。 “太好了!”入江打内心里这么想。 周扶景把纸条放进信封,揣进口袋,抬头仰望着悬崖。 “一个男人从那儿掉下来死了。”他指着崖上说:“一个姑娘要求两个男人把他杀死。她说谁把他杀死,她就跟谁。 你看,这不很象日本的那个传说吗?” “这么说,她也要求你了?”入江注视着抬头仰望的周扶景的下巴,这么问道。 他极力回忆当年被关在游击队里,一个男人躺在躺椅上、脸上盖着一本书的下巴。但这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 周扶景从崖上收回视线,正面看着入江的脸说: “缩小游击队和转移据点提前完成之后,一天晚上我见了她。她跟我谈到日本的那个传说时,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她要是那个日本的姑娘的话,她不认为胜负不分,她将裁判是那个射中水鸟脑袋的男人胜了。为什么呢?她说射中了尾巴,水鸟不一定会死,但是射中了头,肯定会死。这就是她的理由。她把同样的理由也安到了我们的身上。” “我们?” “打中住在这崖上的男人的她袋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你砍削了柱子。很抱歉,那等于是射中了尾巴。根据她的判定,是我胜了。” “原来是这样!” 入江心里直想笑。这和这种场合不相宜,但确实是很可笑。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过去他心中总有一点责怪映翔违背誓约的情绪。 周扶景的解释轻轻巧巧地把他的这种情绪打消了。 “假如那个家伙致死的原因,不是我打中他的脑袋,而是由于从悬楼上掉下来,映翔会把你……怎么说好呢?会把你……” “说不定会把我抢走的。”从入江的口中很自然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对!对!”周扶景好似觉得对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第一次露出了笑脸。他说:“抢走!对,用这个词来表示她的行为完全恰当。她是一个非常非常果断的女人。” 入江也想起了映翔的失踪是在了解了谢世育的死因之后。 大概是弄清了胜负之后才跑到周扶景身边去的。 入江突然想起了后来碰到长谷川上等兵,听说玉岭一带以后很少有游击队活动的事。 ‘从那以后,你就和她一起离开了占领区吗?” “是的。” “卧龙司令……就是你吧?” “我自己并没有这么称呼过。不过,当时这一带的人把我夸大了,好象是用这个名字称呼我。卧龙司令,这个名字也不错嘛!” 周扶景笑了。他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面颊上象刀雕似的露出两颗深深的笑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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